第十六章 事情开始大条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李亚东渐渐地多出一个烦恼他的钱实在太多了,不知道该往哪里藏。
这年头可没有日后的五十、一百的大额钞票,人民币最高面值是十元的大团结,最小面值是一分的小黄车。而卖烤鸭所得几乎全是毛票子,十块钱能有一大摞,更别提他现在足有三四百块。
他的房间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除了一张木板床、外加一个长条桌,其他什么都没有,大夏天的床上明显也没有被褥。床底下有一个夜壶,已经好多年没用了,那是他唯一能藏钱的地方,不过现在已经塞得满满当当。
他甚至有种想跟他娘摊牌的冲动,好处显而易见,这些钱可以直接交到他娘手上,也不用挖空心思找地方藏了,代价就是他的暑期赚钱生涯大概也就到此为止了。
最后完全是出于不想接下来的日子太过无聊的想法,李亚东转变了一下思路,决定以后的钱干脆放在张春喜那里,反正他家里也没啥秘密了。
清晨刚吃过早饭,李亚东正坐在门外跟他四姐拉着家常,忽然听到村口传来一阵富有节奏的“咚咚”声,起身跳脚一望,原来村里来了个货担郎,有些地方也称作“换糖人。”
李亚东倒是没啥感觉,顶多勾起了一些回忆,大约两千年之后,这种人几乎就消失匿迹了。而李冬梅却是心头一喜,忙不迭的就要跑过去看,李亚东也只好跟了过去。
和他们一样的大有人在,村里的小孩子最积极,有的手里头捧着饭碗就跑了出来,十几个毛头小子往泥巴路上一横,直接将人家货担郎挡在了村口,硬是进不了村。
货担郎挑着两个箩筐,筐口上面各有一个正方形的木头盒子,左边装着硬邦邦的麦芽糖,右边盒子则要讲究得多,里面被分隔出来很多小格子,装着各种各样精巧的小玩意儿,还用一个玻璃面板给罩住了。
小屁孩的眼神基本都被雪白的麦芽糖所吸引,倒也有两个小女娃娃盯着玻璃盒里漂亮的小玩意儿一阵艳羡。李冬梅跟她们一样,爱美是女孩子的天性,不分年龄层次,不分贫穷贵贱,在美丽面前很多东西都会黯然失色。
“看看哈,有好吃的糖坨子,有裹布的橡皮绳,有彩色的发卡子,有带芯的玻璃珠,还有各种各样的漂亮纽扣。喜欢的话就去家里找找看,有什么废铜烂铁、鸡毛鸭毛都能拿来换。”
货担郎横竖是做买卖,见有人围观就顺势卸下担子介绍起来。当然,他说这话的时候更多的是望着在场两个大人。
只是过好一会儿后,大家一点动静都没有,哈喇子快掉到地上的小屁孩们并非不想换,而是家里实在没有可以换的东西,这又不是腊月过年,家里哪有鸡毛鸭毛啊?至于废铜烂铁就不必指望了,就算有,家里大人也不会同意拿来换糖。
“这……这个要怎么换?我家前段时间刚宰了一只鸡。”李冬梅相中了一个大红色的塑料发卡子,以她的性格能自作主张的问话,显然喜欢得紧。
“一只鸡的毛?”货担郎原本还以为来了生意,小小的激动了一把,可听到只有这么点鸡毛后,头摇得像手里的拨浪鼓一样,“那可换不了这个发卡子,顶多换根巴掌长的橡皮绳。”
一句话说完后,约莫感觉这波生意不太靠谱,就顺势挑起货担准备进村去。
“等等。”李亚东犹豫了一下,终究没能忍住,实在是见不得四姐失落的眼神,“家里没这么多鸡毛,收钱不?”
“钱?收啊!”货担郎脚步微顿,笑眯眯的望向李亚东,问道:“小兄弟真要用钱买?”
今时不比以往,以往不敢收钱那是怕按上一个投资倒把的罪名,但现在风向变了,做小买卖的比比皆是,多他一个不多。他倒是巴不得大家都直接掏钱买,省得他倒腾来倒腾去。
“那行,这个发卡子我要……”
“小东!”李亚东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冬梅扯住了胳膊,“可不敢乱花钱啊。”
“姐,这咋叫乱花钱呢,你不是喜欢吗,我买来送给你。”李亚东笑呵呵的回道。
“我……我不要,你有钱你自己留着。”李冬梅干脆撇过头去,不去看货担,态度十分坚决。
家里条件她是清楚的,弟弟就快上大学了,用钱的地方多了去,她娘现在恨不得一个子儿掰成两半来用,她这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家里增加负担呢?
“我说……小兄弟,还买吗?”货担郎有点小紧张,这样掏现钱的买卖一年到头都碰不上几次,他可不想错过。
“买,你等等。”
李亚东看了他一眼后就不再理会,拍着李冬梅的手说道:“姐,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其实我有钱,有好多好多钱,上学的路费早就攒够了,你就别瞎操心了。”
“啥?”
李冬梅不知是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冲昏了头。趁着她发呆的当口,李亚东从裤袋里摸出一张“红色拖拉机”,递给了货担郎。
“得嘞,收您一块钱,发卡六毛,找您四毛。”货担郎似乎生怕他反悔一样,赶紧将钱塞进口袋里,然后开始找钱。
李亚东也懒得去计较那一毛两毛的价格,摆摆手道:“不用找了,剩下的钱给他们一人敲块糖。”
“……诶!”货担郎楞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好事,一下子做成了两笔买卖,诧异的打量了李亚东一眼后,赶紧给旁边的小屁孩们敲糖吃。
“李老幺,你是不是发财了?”
“是啊,听说你考上大学了,是不是学校给发钱了?”
“还是出门捡到钱了?”
小屁孩们也没想到幸福会来得如此突然,脸上都笑开了花儿,有点猝不及防的意思。
“滚蛋!”李亚东没好气瞪了一眼刚才说话的几个孩子,恶狠狠道:“就在这里吃,吃完了再回村子,谁要是敢回家多嘴,别说以后这样的好事没有,给我碰到了非叫他屁股开花。”
想他李老幺当年在村里也是凶名赫赫的,除了没爬过寡妇墙外,啥事没干过?也就近几年长大了,收敛了不少,因此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一露出来,一群小屁孩们顿时噤若寒蝉,赶紧拍着胸口保证打死也不说出去。
“小东,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啊?”直到货担郎挑着货担进了村子后,李冬梅才终于回过神儿来。
“姐,你坐,听我慢慢说……”李亚东心知肚明,四姐是他娘的贴心小棉袄,也是最可能走漏风声的人,想要把她搞定可不容易,因此做好长篇大论的准备,将她拉到土路牙子上坐下。
倒也没有胡编乱邹,就是将自己做买卖的事情讲了一遍,然后诉了诉苦。
“姐,我知道这不是什么体面事,就是想为家里分分忧,你看娘攒点钱多不容易,可大学里用钱的地方太多了,那点儿钱哪里够?难道你就忍心看你弟到了大学饿肚子?”
一听说弟弟要饿肚子,李冬梅整个心都软了,红着眼睛问道:“不是说大学发粮票的吗?”
“发是发,一个月就三十斤,够干嘛的?我这正长身体的时候,肯定吃不饱。到时候一样得勤工俭学,指不定要去扫厕所,还没有现在的事情体面。”
“扫厕所?咋能做这种事,你可是大学生唉!”李冬梅感觉不可思议。
“所以啊……”李亚东摊摊手道:“我也不想扫厕所,那能怎么办呢?可不得趁现在有时间赚点钱?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李冬梅望着弟弟一脸心疼,踌躇了好一会儿后,下定决心道:“小东,那你继续做吧,这事我不跟娘讲。”
“姐,你真好。”李亚东头一歪,靠在了他四姐的肩膀上,长长的吐了口气。
这件事情每告诉一位亲人,李亚东心头就轻松一分,从这一点上看,他确实不是一个善于撒谎的人。
说服四姐的事情耽误了不少功夫,李亚东跟张春喜碰上头后,加快步伐赶到镇上。
今天的生意依旧火爆,李亚东真心没想过搞“饥饿营销”,奈何却收到了相同的结果。现在只要一到中午,蔡小惠家门前的大街上就会排起长队,这是以往镇上从未有过的现象,甚至还有人专门从乡里慕名而来。
忙活了大半天,老槐树横切制成的大砧板上,终于只剩下最后一只烤鸭,李亚东手持锋利的菜刀,头也不抬,一边熟稔的片着烤鸭,一边问道:“要几份?”
对面的顾客没有动静,李亚东不禁眉头一蹙,提高音量道:“要几份?”
嗯?
咋还是没动静。
李亚东有点恼了,抬起刀口往砧板上用力一剁,“诶,你这个人,到底买不买呀,不卖就别站着茅坑……”
他头一抬起来就忍不住的打了个哆嗦,然后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将余下的话直接吞进了肚子里。
李亚东怎么都没想到啊,早上才愉快的搞定了四姐,下午就被人逮了个正着!
“诶,我说小伙子,上哪儿去啊,咋就不片了,我们后面的人还没吃到呢!”
李亚东就好像一个犯人一样,被一个面色愠怒的中年男人押解回家。
“春喜,刚才那人有些面熟,到底谁啊,亚东怎么见到他这么大反应?”烤鸭摊前,蔡小惠硬着头皮接过了李亚东的活,皱着眉头问道。
旁边的张春喜同样狠狠地咽了口唾沫,满脸苦涩,艰难地回了一句,“他……大哥。”
第十七章 事情更加大条了
李亚东心里苦涩不堪,正所谓长兄如父,他父亲死得早,他甚至都没什么印象,大哥在他心中占据着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两人回去的路上,他大哥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他几次想要张口,始终没能如愿。
等回到村里后,李亚东才发现今天的“惊喜”还远不止如此,他二姐李春兰和二姐夫赵大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回来了。
李亚民似乎也不知情,见他们下意识的从门口的板凳上站起来后,语气严肃道:“都回来了,那正好,今天开个家庭会议。冬梅,去把你三哥也叫来。”
说罢,就大步迈进堂屋,一言不发的坐在四方桌的上首位置。
胡秀英看了眼低着头跟进来的小儿子后,叹了口气,也坐了过去,在他的下手位置。
“这是怎么了?”屋外,李春兰拉着丈夫的袖口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去?我还不是跟你一起来的?”赵大成小声回道,早知道会碰上这种事情,他肯定另外抽个时间再来。
他今天过来主要是为了感谢一下小舅子,虽然婆娘告诫过不让声张,但小舅子帮了这么大忙,他现在出来了不过来照下面,实在说不过去。
不大会儿功夫,李冬梅领着李亚军和刘金菊也到了,堂屋里李亚民向外扫了一眼,莫无表情的说道:“都进来吧。”
大家各自找位置坐好,长幼有序,赵大成和刘金菊这两个外姓人,只能搬条板凳坐在门槛牙子边上。
“我昨天刚从外面出差回来,听说小东考上大学后,高兴得一宿没睡着觉,今天一早就坐车回了乡,到家里听娘说他最近白天都不着家,在镇上同学家里看书,我就感觉有些蹊跷,然后跑到镇上找了找,果不其然……”
李亚民说到这里,脸上的怒气越来越浓,“你们知道他在干嘛?他哪里是在同学家里看书呀,而是大街上卖烤鸭!那油腻腻的,干得起劲的很,跟杀猪的屠夫有什么区别?!”
“这……老大,你说的是真的?”胡秀英诧异的瞪大眼睛,显得不敢置信。她刚才见大儿子把小儿子带了回来,就知道小儿子在镇上肯定没干什么正经事,但实在没料到他居然做起了屠夫的勾当。
“你问他!”李亚民伸手一指,两只鼻孔都在冒气。
“小东?”
“娘,大哥说的没错,我确实干了,就寻思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趁着暑假赚点钱。”李亚东抬头看了他娘一眼,轻声说道。
“哎呀,你个死孩子,咋能干那种腌事啊!”胡秀英气极,推开凳子走了过去,伸手就在他胸口上捶了两下,红着眼睛骂道:“你个不肖子,学会了骗人不说,咋就一点志气都没有呢,哪个大学生能干那种事情,你是要气死你娘呀……”
“娘,你别生气,我知道错了。”李亚东害怕他娘真气出个三长两短来,赶紧搀扶住,伸手替她捋着后背。
“娘,好了,你先坐……”李亚民走过来拍开小弟的手,自己搀扶着他娘在原先的凳子上坐下,继续说道:“娘,你放心好了,这件事情既然发现了,就指定不能让他再干,你也别太生气,当心气坏了身子。”
胡秀英胸口起伏了好半晌后,才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小东,你自己表个态吧。”
李亚东想都没想,望着他大哥斩钉截铁的回道:“不干了,以后再也不干了,就在家里好好待着。”
他此刻心里纵然有千万种说辞,有一肚子的委屈,有满腹的大道理,但一句话都不想说。原因很简单,家人就是他的全部。只要他们一切都好,今生他愿意付出所有。
可李亚东刚一表态完,屋里立马有人坐不住了,嘴巴张开了好几次,硬是没敢发出声音。
刘金菊是真的急了,她上次交给小叔子的十块钱这才刚回本,眼看就要见到回头钱了,突然整上这么一出,你说这叫什么事嘛!
堂屋拢共就这么大,李亚民又坐在最上首位置,屋里每个人的表情都尽收眼底,他自然注意到了二弟媳的焦急模样,继而又在弟弟妹妹们的脸上打量了一下,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这件事情难道你们都没看法?”
听他这么一问,李亚军和李冬梅的脑袋不自觉的就低了下去,也就李春兰有些心烦意乱的蹙了蹙眉。
身为大哥,几个弟弟妹妹的性子李亚民自然清楚的很,诧异的瞪大眼珠子,“你们都知道?”
底下一阵沉默。
“啪!”李亚民气得火冒三丈,两只手摁在桌面上将身体撑起,“好啊,你们几个,敢情是合起伙来骗我跟娘对吧,想翻天了不成!”
“大哥……”
“闭嘴!没你说话的份儿!”
李亚东张开的嘴巴又合拢了,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这下算是完犊子了。他开始埋怨自己为什么管不住嘴呢,为什么不把件事情瞒到底呢?
“小军,你来说!”
李亚军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但也犯他大哥的怵。没办法,他大哥这个人几乎挑不出毛病,为这个家付出的比谁都多,他没有任何不敬重的理由。也就思想老套了点,循规蹈矩惯了,接受不了太跳脱的事情。
“这事……我是知道的。”李亚东咬着牙回道。
“好啊,长本事了!”
“咦?”李亚民刚想对他发火,却无意间瞥到坐在他旁边的小妹脸上一片涨红,小脑袋瓜越勾越低,都快埋进了脖子里,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冬梅,你不会也知道吧?”
“呜呜呜……”
李冬梅虽然没有说话,但这哭声却比什么言语都更能说明问题。
李亚民下意识的与胡秀英相视一望,都能从对方眸子里读懂惊讶。
“春……”
“不用问了,这件事情我清楚的很!”
李春兰皱着眉头站起身来,她感觉大哥有些小题大做了,不就是做点买卖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小东又不是长期做,过去吃大锅饭的时候,人家大学生知青不一样扛着锄头攒工分?连马克思都说过“劳动最光荣”,分什么贫贱高低?
“你还有理了?”李亚民望着大妹顿时气不打一块儿出,如果说这个家里还有谁敢跟他顶嘴,也就这个小他三岁的大妹了。
“有没有理我不知道,我就晓得小东这样做虽然不怎么体面,但也没什么错!”李春兰义正言辞,对于丈夫的眼色视而不见。
“大哥,家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清楚,现在这么多人做买卖,我们村里的那个收山货的陈聋子,家里顿顿有肉吃,过的比谁都舒坦,凭啥咱们家的人就不能做点小买卖?”
“你懂什么,那是投机倒把!”李亚民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别看现在风向变了,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抓进去了!”
“是吗?”李春兰表示不信,“前两年我们村里就有人这么说,好多人还等着看他笑话,可现在呢?人家红砖楼都砌起来了,摆酒的时候连村长都过去送礼了。”
李亚民眉头微蹙,其实他并不确定现如今做买卖算不算投机倒把,他也就是棉花公司里一个拿死工资的小职工,哪里捋得清这些大道理?
“人家咱管不了,但咱们家的人就是不能做!”
“不做?不做等着喝西北风,等着咸菜邦子啃一辈子?”李春兰也来些火气,家里好容易出了个敢做敢闯的人,眼瞅着好日子不远了,咋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呢?
“啃咸菜邦子怎么了?啃咸菜邦子也比坐牢强啊!”李亚民也是寸步不让,在他眼里那些做买卖的就算天天吃大肉,他也不稀罕,那种钱他觉得不踏实,他现在虽然日子过的苦是苦了点,但好歹晚上能睡个安稳觉。
“嘿,你还别提坐牢!”李春兰指着丈夫说道:“大成就是刚从牢里放出来的,知道他是怎么出来的不?赔了人家整整一百块!我那时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我能找谁去?找娘?找小军?还是找你?你们谁能拿得出来这么多钱?最后还是小东给的!要不然大成指不定还要在里面遭什么罪!”
“人家小东也是可怜的很呐,就怕你们说,偷偷的把钱给我送了过去,完了还不让人提。”
李春兰气呼呼说完这番后,还怜爱的打量了小弟一眼。以往家里有个什么矛盾,她顶多就是跟大哥顶几句,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不管不顾的要争个输赢。
“这……这是怎么回事?大成,你说说。”李亚民也被她给说懵了,顾不上生气,连忙打听起来,想不到自己出个差的时间,家里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了解到事情的原委后,他沉默了,至少大妹有一句话没说错,他确实拿出来这么多钱,后果显而易见,要不是有小东,他大妹夫肯定现在还在牢里待着。
从这个角度看,他似乎隐约悟通了一点道理,但具体是什么,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
“好,你们都有理,你们说的都对,行了吧?就我错了,我顽固,我不通人情!”李亚民撂下一句话后,气愤地拂袖而去。
大哥的威严可以令他团结好这个家,但有时间也是一种羁绊,容不得他在弟弟妹妹面前落面子。
“诶,老大……”
胡秀英赶忙追了出去,可半晌后又叹着气走了回来。她大儿子这次无疑是真生气了,头也不回的直接就走了。
“娘……”
李亚东心里五味杂陈,想走过去搀扶他娘,却被胡秀英赏了个板栗,“还不是你,没事瞎折腾个什么劲?”
“是是,娘,都是我的错了,我不听话,我一定……”
“小东,你没错!”
李亚东真是恨不得拿条胶布把他二姐的嘴给封起来,他心里是求爷爷告奶奶,就希望让这件事情赶快过去。她倒好,见缝插针,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个死丫头,还好意思说话,看把你大哥气成啥样了?”
“我又没乱说,他自己都承认自己顽固……”李春兰弱弱的辩了一句,声如蚊蝇。她敢跟大哥吵,却不敢跟母亲争。
“唉……”胡秀英长长的叹了口气,其实她自己心里都不知道是个啥想法。
刚才二女婿被放出来的原因,她也是头一次听说。她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什么大道道,平常做事都是帮亲不帮理,所以回过头来一想啊,小儿子赚点钱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家里要遇到个什么事情还能应应急,真能免了坐牢的罪,做点不体面的小买卖又咋了?
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她大概是发现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给不了意见,再次叹了口气后,渡着步子回房去了。
第十八章 天生劳碌命
李亚东撂摊儿了,然后蔡小惠家乱套了,想吃京城烤鸭的人民群众要造反了。
不管是在那个年代,敢跟人民意志作对的,基本都没好果子吃,而且这年头的社会等级自上而下为:工、农、商……
农民就是二大爷,你去把你二大爷吃到嘴边的肉呼到地上试试?
第一天的时候倒还好,大家以为东家有喜什么的,虽然有些扫兴,但体谅一下也就算了,谁家还没个应急事儿?
可第二天过来一看,还是没开张,一打听后才知道,原来做烤鸭的那小子撂摊子了,人民群众顿时不乐意了。
把首都的美食带到镇上,让人民群众都能尝上一口首都的滋味,这是一件多么具有崇高意义的伟大事业?咋能顾小家舍大家,说不干就不干了呢?这样的人就应该抓起来批斗!
蔡小惠和张春喜实在顶不住压力,尝试着自己烤了一炉,好吧,人民群众一吃到嘴里“呸!这啥玩意儿!”
“小东,你就行行好吧,赶紧救救场,我小姨她家门口现在成日有几十号人堵着,就差没有冲进去拆房子了!”
日上三竿,李亚东悠哉悠哉的躺在屋檐底下的凉床上,手里端着一只黑不溜秋的、也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小茶壶,里面沏着山上采来的野山茶,时不时的嘬上两口,日子过得好不惬意,对于一旁愁眉苦脸的张春喜爱理不理。
“东哥,我的亲哥嘞,你就算真不能干了,好歹抽出一天时间过去把我俩教教会啊,这样半吊子挂在那里,烤出来的鸭子狗都不吃,算怎么一回事嘛!”
李亚东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都跟他说了不要着急不要着急,大伙儿有点情绪是正常的,不过这种情绪注定持续不了几天,忍忍也就过去了,可他就是不听呀。
而且李亚东很怀疑情况是否有他说的那么剑拔弩张。
“你要再赖在这里不走,茶叶蛋的买卖也要黄了,嫌钱挣得太多?”
“那不能够!”
张春喜最终还是三步一回头的走了,就像李亚东说的一样,烤鸭的事情已经没指望了,要是再耽搁了茶叶蛋的买卖,他就直接被打回原形了。
这两天李亚东差点没被他跟三嫂刘金菊俩人给烦死,烤鸭的事情显然没撤,三嫂那边最后用二十块钱给打发了,想必她也不会让自己丈夫知道,不然肯定还得送回来。
“投资所得”和“伸手白拿”完全是两个概念,往往越是亲近的人,越不会向你伸手要东西。
李亚东稍稍抬头,刚好看见四姐李冬梅拿着把笤帚从门口走出,赶紧一个挺身坐了起来,小声问道:“姐,你说我是不是得上县里一趟,去找大哥谈谈?”
“这个……”李冬梅歪着脑袋琢磨了一会儿后,回道:“还是别去了,大哥正在气头上,你去了也是添堵,我看也没什么,他跟二姐吵架也不是头一次了,过些时日消消气也就好了。”
李亚东将这番话在脑子里捋了捋,发现还是蛮有道理的,不然怎么叫作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呢?
他就是因为太过自责,总觉得矛盾是因他而起,一心想着怎么去解决,从而忽视了最本质的东西他们可是一家人。
就好像两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一家人哪有揉不碎的疙瘩?老李家虽然家徒四壁啥都没有,但也有一种多少富贵人家想都想不来的东西,那就是团结。
这辈子虽然许多事情渐渐出现了偏差,但李亚东心知肚明,老李家的这种团结意识是坚不可摧的,“家”这个概念在老李家人心中,那永远都是排在首位的。
“姐,你啥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李亚东感觉有些诧异,这还是他那个极没主见、遇事就爱撒猫尿的四姐吗?
“死小东,讨打是吧!”
李冬梅恼羞成怒,操起笤帚撵着李亚东满院子跑。
姐弟俩打闹了一会儿后,李亚东感觉心情好了不少,跑到村子里溜达了一圈,正好碰上大田叔赶着牛车准备去乡里,于是一溜烟的跑回家,跟他娘知会了一声,“娘,我跟大田叔去乡里了。”
“咋又突然想起来去乡里?”胡秀英正在厨房里腌制一条大草鱼,探出脑袋来问道。
昨天村里小枫子家干鱼塘,儿子过去晃荡了一下,就把最大的一条草鱼给买回来了,足足十二斤,新鲜的哪里吃得完?所以她只好把余下的给腌起来,准备晒干后做成咸鱼干,吃的时候蒸一下就好了,不过儿子说他爱吃煎的,就是老费油了,胡秀英有点舍不得。
“去乡里找人换点肉票,割点五花肉回来,晚上吃包面。”李亚东就权当他娘已经同意了,撂下一句话后,人就没影了。
他这个乖宝宝做的太久了,在某些事情上他决定任性一把,譬如给长期营养不良的母亲和姐姐补补身子。
他藏的那些钱只拿出了一半给他娘,剩下的一半还在床底下的夜壶里,不是不愿给,而是不能给。以他娘的性子给了就压箱底了,再想拿出来可就难了。
“哎呀,小东,别跑啊,咋又要去割肉呢,家里的鱼肉不是还没吃完吗……”胡秀英赶紧追了出去,可门外头哪里还有人?
“这孩子……”
李冬梅正坐在小板凳上搓衣服,看见她娘这副模样不禁有些乐了,眨巴着大眼睛问道:“娘,晚上吃包面?”
说实话她也挺馋的,包面这种东西平常过年都不见得能吃到,她都快忘记是啥味的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不要钱是咋的!”胡秀英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这两个败家玩意儿,简直气死她了。
李冬梅知道他娘不是真生气,而是舍不得钱,笑嘻嘻的说道:“娘,你别生气嘛,现在不是有钱了吗,那不吃吃喝喝的还能干啥?”
她这话不说还好,一脱口后,胡秀英直接赏了她一颗红烧板栗。
“你个死丫头,长点心吧!小东上学来来回回的路费不要钱?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前那是没指望,现在手头宽裕点了,我不得寻思着给你置办点嫁妆?你以为两百来块钱有多精花是咋的?”
“娘,你提这个干嘛……”李冬梅的脸上瞬间变得红通通的,娇嗔道。
胡秀英大概知道女儿脸皮薄,倒没在这件事情上继续唠叨,踮起脚尖眺望着村口,幽幽的叹了口气,“你说小东会不会养成好吃懒做的毛病?”
这两天儿子着家后的情况她可全都看在眼里,整天没个正行,只要屁股下面有块东西就是一躺,没事还爱来厨房凑个热闹,一会儿这个菜里盐要放多点,一会儿那个菜里要放大蒜才好吃,口味变刁了不少。
这不,现在成日就琢磨着怎么弄点好吃的,又是鱼又是肉的,这让她实在有些担心。
“娘,要我说年轻的小伙子就不该让他闲着,要不让他到地里干活去?”李冬梅建议道,她知道弟弟早就想替家里分担家务了。
“可眼下地里也没啥活啊,毛豆才刚收完,田里的秧苗也才插下,能干啥?”
李冬梅一愣,是啊,要不然她能大上午的坐在这里洗衣服?她张了张嘴,刚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给吞了回去。
李亚东直到半下午的时候才回来,去乡里的路程实在有些远,而且牛车又慢,晃晃悠悠的,屁股差点没颠成两瓣。到家时手里多了一绺五花肉,这可是他精挑细选的上好猪前胸,用来做红烧肉或是包包面最好不过了。
胡秀英除了絮叨几句又有啥用呢?买都买回来了。
李亚东的耳根子刚清净没多大会儿,村里来了几副生面孔,村长方驼子还亲自带着他们到处遛弯,指指点点的。
“亚东哥,听说了吗,咱们村快要通电了!”张本旺家的三儿子张细毛从门口路过,瞅着李亚东正踮脚打量着,笑嘻嘻的告知道。
“通电?”李亚东心头一喜,想起了上次去二姐家时,半路上遇见的事情。
“可不是?”张细毛大概以为他还没搞懂,摆出一副知之甚详的模样说道:“就是拉电线,然后家里装灯泡子。方驼子正带着他们看地方呢,待会儿还要找人充劳动力,到山上砍直条树做电线杆子,我这不是怕被他们给逮住嘛,所以赶紧跑了,嘿嘿……”
“跑?为什么要跑?难道你摸黑还没摸够?”李亚东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这家伙今年好像也有十八了,正是最有力气的时候,村里通电不愿出力,咋想的都不知道。
“亚东哥,你是不知道,那活贼累了。”张细毛讪讪一笑,说完就准备走人。
“诶细毛……别走啊,这可是为人为己的大好事,咱俩一块去呀……”
张细毛最终还是没能逃脱被拉去当苦力的命运,是被李亚东硬拖去的。俩人由于踊跃报名、积极参与劳动,还被村长方驼子当成劳动模范表扬了老半天。
夕阳西下,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胡秀英正往灶肚子里添柴火,烧了一大锅水,包面早就包好了,就等着儿子回来下锅。
可等啊等,始终没听到外面传来动静,不由走出厨房,看到女儿正坐在门槛牙子发呆,问道:“你弟呢?”
“喏。”李冬梅抬手指了一个方向。
“哪儿?”胡秀英顺着她的手指一望,哪里看到儿子,就看到对面的一座山。
“山上啊。”
“这孩子,天都快黑了,没事跑山上去干嘛?”
“砍树呗……”
随即,李冬梅就把村里要通电的事情,告诉了在厨房里忙活了半下午的母亲。
“哦。”胡秀英倒也没多说什么,知道这是好事,也赞成儿子去帮忙。
可半个小时后,当李亚东拖着一身黄泥巴土、像从砖窑里爬出来的模样回到家时,她就感觉有些心疼了。
“小东啊,村长说没说要干多久?”
饭桌上,嘴里吃着香喷喷的包面,但胡秀英总感觉不是个滋味。
李亚东倒是开心的很,忙着大快朵颐,腮帮子里塞得满满的,“竖完电线杆子还得拉电线,怎么的不要个七八天?”
“七八天!”胡秀英忍不住的蹙了蹙眉,她虽然赞成儿子去帮忙,但实在没想到这活这么腌、这么累!
要不知道她自己都舍不得让儿子去干重活呢。
一碗包面最后怎么吃完的胡秀英都不知道,晚上临睡觉前,她来到儿子的房间。发现儿子还没睡后,于是说道:“你明天还做你那买卖去。”
“啊?”李亚东原本正躺在床上哼着一首大概没人能听懂的歌,一听这话后,下巴差点没掉进脖子里。
“早点歇着吧。”胡秀英也不解释什么,转身就离开了。
第十九章 风驰电掣,使命必达
李亚东其实挺好奇母亲的思维为什么有了如此大的转变,要知道这可比他记忆里的印象提前了好多年,上辈子直到九十年代初的时候,母亲才渐渐变得开明起来,同意他从学校里辞职,到大城市去闯荡。
第二天一早,他跟在他娘屁股后面旁敲侧击的老半天,可惜始终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也只好悻悻然的作罢。
“咦?小东,你不去镇上?”
李冬梅看到弟弟穿着两根筋和大裤衩在门口瞎晃悠,显得有些诧异,这可不像是要出门的打扮。
“不去。”李亚东摇了摇头。
虽然这次是他娘叫他去的,等于有了免死金牌,但眼下大哥正在气头上,他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再生事端,还是乖乖待在家里的好。
“你去吧,娘都答应了,你这……”
李冬梅原本还想劝说一下,可李亚东已经遁走了,跑到张本旺家邀上闷闷不乐的张细毛,再次为村里的通电工程添砖加瓦去了。
日上三竿,胡秀英好容易将屋前屋后给拾掇了一遍,然后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捶着酸胀的腿肚子,看到女儿正用皂角在洗头,随口问道:“你弟啥时候走的?”
“走哪去?”李冬梅趴在搪瓷盆前垂着个头,披头撒发的,晚上叫人看见了能直接吓死。
“镇上啊。”
“他没去镇上。”
“啥玩意儿?”胡秀英顿时腿也不酸了,站起身问道:“那他人呢?”
“竖电线杆子去了。”
“这个死孩子!”胡秀英气得牙痒痒。
好了,她是心疼儿子受苦受累,可那小兔崽子自己却半点不知道爱惜。
午饭的时候,李亚东汗流浃背的回来了,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比起昨天好不到哪里去。整个就一泥腿子,哪有半点大学生的样子?
“等下去跟村长打声招呼,就说你在镇上还有别的事情干,以后不准再去了。”胡秀英的语气虽然不重,但话里却透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
李亚东凑过来嬉皮笑脸的说道:“娘,这可是集体劳动,都是为了村里能早点通上电,连主席他老人家都说过,集体劳动最光荣,要有农业学大寨的精神嘛,这点小苦小累算不得什么。”
“那也不行!说了不能去就是不能去,你要真不想去镇上,就在家里给我好好呆着,村长那边我去说!”胡秀英板着脸道。
她倒还真想去找方驼子说道说道,她儿子好歹是个大学生,那以后毕业了不比他这个村长官大?咋能真当劳动力去使呢?
李亚东最终还是缴械投降了,他顶多在他娘面前耍点小性子,真要对着干,借他一百个胆子都不敢。
吃完午饭,他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只好去镇上了,真要呆在家里方驼子找上门来他可没那脸,人家昨天还当着全村人的面把他当成劳动模范夸了老半天。就交给他娘去应付得了。
李亚东前脚刚走不久,后脚张细毛就来了,扛着一柄大斧头在门外喊道:“亚东哥,出工了!”
胡秀英在屋里听到动静后,赶紧走了出来,笑着回话道:“细毛啊,那个……你亚东哥去不了,他在镇上还有别的活干,到镇上去了。”
“哦。”张细毛撇了撇嘴,感觉有些不太得劲,“婶儿,那没事,明早我再过来邀。”
“别别!不用过来邀他了。”
“咋了?”张细毛眼皮直跳。
“那啥……细毛啊,你亚东哥镇上那活要干挺久的,村里通电的活估计就帮不上忙了。”
“我……”张细毛一瞬间飙脏话的心思都有了。
你说这叫什么事?好了,把他给硬拉过去,然后自己人跑了!
他顿时感觉身子骨一软,连肩头上的斧子都卸了下来。
原本他是看人家大学生都这样了,实在没脸逃,但现在……没力气了。
再说李亚东晃晃悠悠的来到镇上后,倒还真在蔡小惠家门口遇到几个人,也就五六个,哪有张春喜那货说的那么夸张?这几人自然也看到了他,高兴得手舞足蹈,“诶,来了来了,卖烤鸭那小子终于来了!”
关键,李亚东今天没打算做买卖啊!
但人民群众可不管那么多,也不知道消息怎么泄露出去的,不大会儿功夫,陆陆续续的有不少人赶过来。
“卖鸭的小子,赶紧烤啊,还愣着干嘛?”
“是啊,听说这边要开摊了,我饭碗都撂了。”
“反正我是等不急要尝一口了,不然晚上睡不着觉。”
“……”
众人七嘴八舌的,兴奋的很,李亚东估摸着他今天要是不开摊,应该不太好回家。
“小东,咋样,我没骗你吧?跟你说了还不信。”张春喜忙不迭的诉苦,有种沉冤昭雪的意思。
“行了,那就烤一炉吧,你们俩好好学着,保不齐我哪天又来不了了。”李亚东叹着气道。
张春喜和蔡小惠自然满口答应下来,一个人负责去镇上买鸭子,一个人开始摊面饼,手脚都麻利的很。
时间渐渐流逝,几家国营店快要关门的时候,烤鸭终于出炉了。
李亚东对于某些顾客的执着劲,还是相当佩服的,硬是蹲在外面的大街上,等了整整一个下午。
“咦?咋这么快就没了,这数目不对呀!”
就这么几只烤鸭哪里能满足饥渴了三天的人民群众,烤鸭很快销售一空后,有细心的顾客发现今天的供应量不对。
“咚!今天没了,就七只。”李亚东将锋利的菜刀往砧板上一剁,摊摊手道。
“七只?不对吧,我之前看见卖蛋的那小子拎了八只鸭子回来!”
“是啊,我在这里坐了一下午,明明看你烤了八只鸭。”
“小伙子,赶紧的,后面还有好多人没吃到呢。”
“……”
众人不停催促,李亚东也是有些恼了,咋做个生意还没点人身自由了呢?板起脸来说道:“对!是有一只,但我不想卖了,成不?”
“诶,你小子,啥意思啊?”
“对呀,这啥态度嘛!”
好在这时,一旁的蔡小惠站出来打了圆场,“各位见个谅,有是有一只,不过亚东也是一片孝心,说要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大伙儿说说看,买卖做了这么久,家里人还不知道烤鸭是个什么滋味,能说得过去吗?”
“这话还算中听。”
“是呀,大妹子说的在理,年轻人要注意控制情绪嘛,有什么难处就说出来,咱们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
众人倒还真不敢把卖鸭的小伙子给逼急了,万一人家明天又撂摊子了呢?
你说做个买卖咋就这么任性呢?
李亚东也是哭笑不得,好吧,自家东西不愿意卖,反倒被人教训了一顿,他能找谁评理去?
众人散去以后,李亚东将最后一只烤鸭找了张废报纸包好,就和张春喜一起打道回府了。
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胡秀英见儿子回来后,就从厨房里端出饭菜,一钵大米饭,一盘水煮大白菜,一盘凉拌毛豆。
这就是家里平常的伙食,大咸鱼倒还有半条,只是没有晾晒好。
“娘,弄只盘子,哦不,把盛粥的钵拿出来。”
“干啥?”胡秀英望向背着手一副干部做派的儿子不明所以。
“今晚加餐!”李亚东笑嘻嘻的将藏在身后的东西拿了出来。
“小东,里面包的啥?”李冬梅好奇问道。
“姐,你自己瞧。”
“哇!”李冬梅撕开报纸一看,惊喜道:“烧鸭?”
“是烤鸭。”
“对对对,就是你在镇上卖的那个对吧?”
“姐,你好像真变聪明了。”李亚东很认真的说道。
“讨打!”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一只烤鸭分成两份,送了小半到李亚军家。
“呜……小东,这烤鸭可真好吃,怪不得能赚这么多钱。”李冬梅前所未有的扒了两大碗米饭,实在是烤鸭太香了,就着一小块鸭皮,她都能吃掉半碗米饭。
“娘,鸭腿给你。”
这只烤鸭可是李亚东特地挑选过的,最大的一只,撕下来鸭腿总有拳头那么大。
胡秀英给推了回去,“这么大块肉我哪吃得下,你吃吧。”
“娘,你看你……我要吃还不简单,一边烤一边吃都成。”李亚东绝对妥协,硬塞到她碗里。
“冬梅,给。”胡秀英推脱不过,只好夹到了女儿碗里。
“我才不吃这个呢,我爱吃鸭脖子。”李冬梅又给夹了回去。
“诶……你们这俩孩子。”胡秀英知道今天是非吃不可了,咬了一口儿子亲手烤的鸭肉,感觉心头暖暖的。也觉得自己的这个决定似乎没有错。
日子又过去了好几天,李亚东在镇上卖烤鸭的事情,渐渐在村里传开了,大家都知道李家这回是要发了,听说一天能赚好几十块呢!
有人就感慨说能考上大学的孩子脑子瓜灵,书上随便学个窍门就能发大财。
当然,也有些人表示不屑,认为李亚东完全是不务正业,好好的大学生非得干这个,也不怕给祖人丢脸。
只是这份不屑,并未持续太久。
七月份的最后一天,阳光依然明媚,正值早饭的时间,各家烟囱里往外突着白烟,将这个宁静的小山村渲染出了几分仙气儿。
一辆自行车突然出现在村口,风驰电掣一般,让人给骑车的家伙狠狠地捏了把汗,就这车速,万一有个紧急情况能刹得住吗?
“咚!”果不其然,村口黄泥巴土路上的一个不大的坑,直接就让骑车的人摔了个倒栽葱。
令人诧异的是,那个明明瘦黑瘦黑的家伙,身子骨倒挺结实,头皮都蹭出血来了,还像个没事人一样,瞅了眼自行车已经趴窝,干脆弃车不顾,向着村里狂奔而去。
一边跑,还一边扯着嗓子喊道:“亚东同学,亚东同学……”
第二十章 通知到,全村乐
“老王同……不是,王老师,你这是咋了?”
李亚东看到老王同志出现在自家门口时,就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了,一准是通知书来了。只是老王如今这副模样实在有些凄惨。
“呼呼……我没事,没事……”老王上气不接下气,揉了揉沾有血丝的头发后,示意自己无碍。
“亚东同学……”他两眼放光的盯着李亚东,眸子里充满了喜悦、赞赏,和骄傲……
这可他教出来的学生啊!
“老师?您是小东的老师?”胡秀英原以为家里来了个要饭的呢,听完两人的对话后,赶着脚迎了过来,一脸希冀,她大概也猜到了是什么事情。
“可不是?”老王一脸自豪,这一刻他瘦小的身躯站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显得是那样高大。
李亚东觉得老王也就早生了几年,不然肯定要嚎一嗓子“还有谁?!”
“老师,小东考上那个大学了?”李冬梅也火急火燎的凑了上来。
恰好这时,门外好多乡亲们也闻讯赶来。大家无疑都很关心这个问题,早就知道李家老幺考上了大学,可一直不知道到底考哪儿去了。
毕竟大学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大城市的大学生,自然就不是小城市能比的。不说别的,以后分配的工作那肯定也不一样。
说的更直白一点,就是官大官小的问题。
老王深吸一口气后,如同一只骄傲的孔雀,眼神在乡亲们的脸上一一扫过,最终定格在李亚东身上,激动道:“北……北北……”
“北大是吧?”李亚东都替他着急。
其实李亚东心里还是有点数的,毕竟他的第一志愿就是北大,所以此刻算不上有多惊喜。对他来说只要能走出去,上哪个大学区别并不大。
“是啊!”老王猛地抓住他的手臂,眼珠子瞪得滚圆滚圆,“亚东同学,那可是北大呀!”
李亚东嘴角一阵抽搐,意识到此情此景,他大概需要表现得更激动一些,于是“兴奋”得一下跳了起来,手舞足蹈道:“天呐!我居然考上了北大?!”
“那还有假?”老王对他的反应非常满意,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也适时地从斜跨在肩上的绿军包里,掏出一个印有北大校徽的白色信封。
胡秀英激动的将信封接了过去,双手止不住的有些颤抖,只是望着封面上完全不认识的字,显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大约清楚儿子是考上了一所好大学,但“北大”这两个字实在过于抽象,农村人哪里听得懂?
北大荒大学吗?
“亚东老师,北大是个啥学校,是在很大的城市里的吗?”很多乡亲们也不明所以,连声问道。
“很大的城市?”老王嗤笑一声,对于这群乡野村夫的孤陋寡闻,算是有了一个全新的认知,淡淡的回道:“你们说首都算不算很大的城市?”
“啥?!”
“亚东考上了首都的大学?”
“哎呀,那肯定是了不得的好学校啊!”
“可不是?将来说不定能留在首都工作,那得是多大的官啊?”
现场顿时爆发出一阵阵惊叹,这个中国中南部地区偏远小山村里的农民们,全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给震撼到了。
然而,这还没完……
“你们知道个什么……”老王一脸倨傲,觉得很有必要给这群农民兄弟们科普一下,可千万别看轻了他的学生。
当然,还有他这个能教出这样学生的老师。
“告诉你们,北大,那在首都都是顶好的大学,咱们中国的第一学府!”
哗啦
这个消息丝毫不亚于晴天霹雳,将在场所有的父老乡亲们都给劈傻了!
好半晌后,整个小山村彻底沸腾了,下地干活?完全不存的。村里的老少爷们、老娘们、小媳妇,无一不是扯着嗓子奔走相告。就像自家的母猪产崽儿了一样,恨不得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所有人。
“小东,去镇上割一斤肉回来,对了,再买瓶好酒,中午留老师在家里吃饭。”胡秀英眼眶红红的,笑得合不拢嘴。平时一分钱要当成两分钱来花的她,也难得阔绰一回,割肉这种事情都是论斤来的。
“那……王老师你先坐会儿,我去去就回。”李亚东还能说啥呢,他就算再怎么沉得住气,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往他娘头上泼冷水啊。
况且老王这个人平时对他还算不错,买点肉孝敬一下也是应该的。
“不麻烦,不麻烦,我坐一会儿就走……”老王笑着摆摆手,可屁股坐在板凳上并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心里大概觉得这顿肉他应该也是吃得起的。
为了不耽误时间,李亚东准备去一趟张春喜家,借他爹的二八大杠用一下,本来就是乡里乡亲的,更别提两家现在还有利益挂钩,他自信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可走在半路上的时候,碰到了闻讯赶来的村长方驼子,听说李亚东要借自行车后,二话没说就往家跑,把自己的“永久”牌二八大杠给推了过来。
“亚东,以后要用车就直接去我家赶,我要是没上乡里开会去,那车子一准就在。”方驼子单手叉着腰,一脸豪气的说道。
这可不是他的正常作风,如果说村里谁还有点花花肠子,恐怕就只有他了。
一个三十多岁就驼了背的人,在农村等于三级残废,却能在村长的位置上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如此也能说明很多问题。
“叔,那就谢了。”李亚东倒也没推辞,借谁的不是借啊。
“诶,说这话……”
来到镇上后,李亚东先到蔡小惠家跟她打了声招呼,张春喜那货不知道去哪里收鸡蛋和鸭子去了,一早上也没照着面。今天李亚东肯定是没空了,他娘还等着他提肉回家做饭呢。
蔡小惠一脸苦涩,按李亚东的意思是让他和张春喜试着做做看,毕竟也学了这么久,可她还是不敢。因此弄个木板子,拿栗碳在上面写下四个大字东家有喜,竖在了门外的烤鸭瓮旁。
这回可是真的东家有喜。
这年头想换点普通票据其实也不难,但有个前提就是要舍得花钱,在蔡小惠的介绍下,李亚东找到一户人家,按照正常比例多给了五毛钱,很顺利的换到了一斤肉票和一张酒票。
肉是五花肉,全是肥膘肉李亚东实在吃不下,酒是本地自产的米酒,度数很低,十来度的样子,跟红酒差不多。
回到家里后,胡秀英忙活了一上午,可谓倾家荡产做了一桌硬菜。一大钵土豆烧肉,一大盆鸭架汤,一盘油煎咸鱼干,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盘凉拌毛豆,外加一个油炸花生米,鸡鸭鱼肉算全凑齐了。
吃饭的时候,李亚东把三哥三嫂也叫了过来。
李亚军负责陪酒,王老倒也不客气,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嘴巴都快笑歪了,直夸李亚东有潜力,其实他早就看出来了,全然不记得当初认定亚东同学已经疯掉的事情。
半下午的时候,不胜酒力的老王同志推着那辆趴了窝的自行车,歪歪扭扭的终究还是走了。可没过多大会儿功夫,家里又来了位稀客。
李亚东瞅着方驼子的模样,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的样子,于是将他拉到门外,俩人单独聊了聊。
“叔,有啥事你就直说吧。”
“那个……”方驼子蹲在墙角的泥巴埂子上,搓了搓手,脸色显得有些红润,“亚东啊,按理说这件事情我不该来找你商量的……”
李亚东白眼一翻,心想你这不还是来了吗?
听他支支吾吾的讲了老半天后,李亚东总算听明白了意思。其实不算什么大事,就是他考上了首都的大学,村里人高兴,一定要庆祝一下。
这年头还不兴承办酒席,家里如果有个什么喜事,顶多也就是自家人聚在一起搓一顿。当然,这是“独乐乐”,要是真赶上什么“众乐乐”的大喜事,多半是要村里集体操办的。
而这个年代大概没有什么喜事是一场黑白电影解决不了的,眼下李亚东考上北大的事情,村里人大多也是这个想法。
可这就涉及到一个问题钱。
“亚东啊,你是清楚的,请人放场电影可不便宜,村里财政吃紧,村干部的工资好几个月都没发了,哪里拿得出来这么多钱?那个……我听人说你在镇上做买卖,一天能赚好几十……”
方驼子的话虽然没有说完,但李亚东已经完全领悟了意思,倒也没去计较这钱到底该由谁来出,毕竟乡亲们也是为他庆祝。
想了想后,说道:“叔,你看这样行不,我寻思着看场电影好像也没个意思,村里不是快通电了嘛,要不我出钱给村里买台电视机吧,这样一来大家以后也有个乐子。”
“啥?你说真的?!”方驼子一听这话后,激动得站了起来。
一台电视机啊,起码得要两三百块呢!这可是一笔巨款,像他们这种穷乡僻壤里的小山村,没几个人能一次性拿得出来,有些稍稍富足的人家砌个红砖房都是分期来的,建个四五年的,属于很正常的现象。
“真的。”李亚东笑着点头,其实他琢磨这件事情有一阵儿了,原本是打算给自己家买一台,不过后来想想还是算了,这样一来他家里一准就成了大本营,他娘非得被吵死不可。
倒不如放在村委会的大礼堂里,那地方宽敞不说,也不怕打扰谁家休息。晚上有空的时候大家就一起过去看看,娱乐娱乐,顺便了解一下外面的世界,终归是有好处的。就权当他为村里做了一件好事。
“不过……我可没有电视机票,这东西恐怕要村里想办法解决。”忽然想到什么,李亚东补充道。
电视机票可不比粮票肉票,那是真正的稀缺票据,就算有钱,一时半会儿也很难找到有货的人。
“没问题!电视机票的事情我来想办法,那钱……”方驼子深吸一口气后,大手一挥道。
可别拿村长不当干部,大小也管着好几百号人,平时隔三差五的乡里县里的人民大会堂,还是有资格去坐一坐的,不比一般的城里人场面?
方驼子已经想好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为了给村委会添置一件宝贝疙瘩,就算豁出老脸去乡长家堵门,也必须弄来一张电视机票,不给就不走了!
“钱没事,随用随有,等你弄来了电视机票,咱俩一起去县里买。”
“好!”
方驼子告别了李亚东后,几乎马不停蹄,立刻回家推出了自己的二八大杠,带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一溜烟儿的杀往了乡政府。
第二十一章 视野所及,皆为梦想
每一个成功的人必然有其成功的因素,李亚东觉得方驼子就是一个成功人士,至少在有限的资源坏境里,他已经将自己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
方驼子是在三天后的黄昏时分回到家里的,蓬头垢面,一身油腻。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没人知道,却带回了一张在县里黑市上已经炒到二十块的电视机票。
于是第二天早上,李亚东跑到张春喜家嘱咐了几句后,就坐着他的二八大杠去往了县城。
俩人赶到县里的时候时间尚早,百货公司还没有开门,就在旁边的一家国营早餐店里吃了点东西。
“叔,要是不够你就再拿,待会儿我来结账。”俩人一人喝了一碗甜掉牙的豆腐脑,外加两个诚意十足的大肉包子后,李亚东发现方驼子舔着嘴唇似乎有些意犹未尽,于是说道。
“那多不好意思……”
确实不好意思,在他干完第四个包子且没有停手迹象的时候,李亚东借故到门口溜弯去了,免得给他造成太大压力。如果吃个早餐能把自己吃穷,李亚东敬他是条汉子。
要知道这年头的肉包子,放日后完全能当饼了。
卖电视机的姑娘约莫家境不错,在这个年代已经抹上了口红,瞅了眼李亚东二人一副寒酸的打扮后,显得爱理不理,“看看可以,但不能摸,晓得不?”
她大概笃定了俩人只是来闲逛的而已。见识过比她态度恶劣十倍的营业员的李亚东,倒是无所谓,但口袋里揣着张电视机票的方驼子,就有些忍受不住了。
暴发户的由来是有一个过程中,起初多半遭受过购买力不足的创伤。说白了就是自尊心在作祟,失去的得用金钱砸回来。
“啪!我要买电视机!”方驼子霸气的一挥手,将那张贴身存放的电视机票摁在了玻璃柜台上。
“买就买呗,吼什么吼,看中哪款来我这里付钱!”可惜这个年代的营业员并不吃这一套,约莫拿的是死工资,没有绩效考核。
简单点来说,就是爱买不买。
“你……你这啥态度……”
“好了,叔,咱们先看电视。”
因为是暑期的关系,算不上销售旺季,所以俩人还有选择的余地,真要到了腊月边上,哪有得挑,能抢上一台回家都得谢天谢地了。
最终一台14寸的“金星牌”黑白电视机,得到了俩人的一致认可,售价298元。李亚东毫不含糊,掏钱,付账,直接样机抱走,闪人。
其实日后很多人在选购电子或机械产品的时候,总爱视样品机为糟粕,认为摆过的东西都是二手货,这种想法是完全错误的。事情的真相是,一些厂商在推出新产品的时候,为了应付市场的检验,往往会将第一次、或头几次的产品做得更加真材实料。
某日产汽车品牌的一款主打车型,刚上市的时候车上的一颗螺丝钉价值二十块,可几年之后,同样的位置则换成了两块钱一颗的螺丝钉。这种例子比比皆是,老百姓能知道个啥?只知道现在降价了好多,以前买的人都是傻子。
李亚东抱着电视机箱子坐在自行车后座,路过镇上的时候跟方驼子分道扬镳,他的鸭子大概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他去烤。而方驼子则推着自行车,将电视机放在后座上,一只手稳稳扶牢,哼着小调慢悠悠的返回村子。
忙活了大半天,半下午的时候,李亚东和张春喜火急火燎的往家赶,为啥?因为晚上可以看上电视了。
一天前村里已经成功通上电,李亚东说到做到砸了家里的那盏煤油灯,为此还被胡秀英责骂了老半天。
“小东,你回来了,告诉你一个秘密。”李亚东刚一回到家里,李冬梅就蹦蹦跳跳的跑过来,神秘兮兮的对他说道。
“啥……啥秘密?”李亚东强忍住笑意,煞有其事的问道。
电视机是他掏钱买的事情,只有有限的几个知道,他可不敢告诉他娘,否则非得心疼死不可。甚至早上出门的时候,他跟方驼子俩人都是一前一后离开村里的。
“你猜?”
偏偏这时,李冬梅还起了玩心,这让李亚东差点没憋出内伤。
“猜?那你让我想想……”李亚东眼珠子骨碌碌转着,渡着步子分析起来,“看你这高兴劲,肯定是了不得的大喜事。”
“那可不?”李冬梅嘿嘿一笑。
“嗯……应该不是咱们家的事情,不然我应该能知道,也不会是别人家的事情,不然你犯不上这么高兴,那……肯定就是村里的事情了。”
李冬梅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
“村里……最近会有什么大喜事呢?”李亚东故作沉吟,“难不成……晚上要放电影?”
李冬梅摇了摇头,心里想着小样儿,总有能难倒你的时候吧,还老说我笨,这次打死你也不可能猜得出来!
“不是放电影?”李亚东挠了挠脑门,半晌后,突然身体一顿,诧异道:“村里刚通上电,该不会是买电视机了吧?”
“你……你你你……”李冬梅面色狂变,伸手指着他,如同看到了一只妖孽。
人怎么可以聪明到这种程度?!
偏偏这个人还是她亲弟弟?
为啥她就没有这一半的聪明劲?
“猜中了?”李亚东嘿嘿一笑,拍着她的肩膀说道:“姐,你这不行啊,提的问题一点难度没有,下次整个有挑战性的。”
“你……呜呜呜呜……”李冬梅居然直接被气哭了。
这让李亚东感觉很尴尬。
晚上村里各家各户全都提前吃了饭,然后人手一只小板凳,一窝蜂的来到村委会的大礼堂里。
说是大礼堂,其实最大的作用并不是开会,也不是搞什么文艺汇演,而是每年收上交的时候存粮用的。
那台“金星牌”的黑白电视机,已经被放在了舞台中央的一张铺有红绸布的桌子上,像是一件国宝,被父老乡亲们瞻仰着,没人敢靠近,生怕碰坏了这宝贝疙瘩。
天线约莫已经装好了,李亚东丝毫不担心,这种事情方驼子指定比他更积极,等人员差不到到齐后,电视还没打开,方驼子先来段冗长的开场白,隐晦的提及了这台电视机接受了某位爱心人士的资助,偏偏说的还很严肃,这让底下的张春喜差点没笑背气。
晚上大约八点钟的时候,这个以前唯一的娱乐项目就是唠嗑的偏远小山村里,终于出现了一块雪花屏,伴随着的还有宋世雄老师激昂的解说声。
电视唯一能搜索到的频道里,正在转播着第23届洛杉矶奥运会,进行的是中国女排对阵美国的比赛,也是本届奥运会的女排总决赛。
这是新中国成立之后,中国第一次向世界展示自己的民族精神。
“好球!”
“厉害呀!”
女排姑娘们所向披靡,已经2:0大比分领先美国,这让礼堂里的每一位乡亲脸上都流露出兴奋的表情,有些人甚至已经激动得站了起来。
“这电视真是个好东西呀!”胡秀英眼睛不大好使,方驼子“善解人意”的将她安排在最靠前的位置,此刻同样激动得热泪盈眶。
即便是一个共和国里没读过书的偏远农村妇女,同样拥有着强烈的民族精神。
“中国必胜!”
比赛以至尾声,第三局女排姑娘依旧力压美帝,电视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引发了礼堂里乡亲们的共鸣。
“中国必胜!”
“中国必胜!”
“中国必胜!”
一声声呐喊中饱含着滚滚热泪,使得李亚东这个熟知结果的过来人,都微微泛红了双眼。
最终,中国姑娘们毫无悬念的站上最高的领奖台,美帝的上空响起了恢弘的《义勇军进行曲》,礼堂里的乡亲们嚎啕成一片……
李亚东红着眼睛却没哭,因为他的目光被电视里的一个易拉罐所吸引,这个被外媒称作“中国魔水”的东西,在这一年横空出世了,并在之后的二十年里独领风骚,一度成为中国最具影响力的民族品牌。可惜的是,它最终还是没落了,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很大的遗憾。
这一刻李亚东脑子里想的是,如果将来有机会,他一定要挽救这个品牌。
此时的他大概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看待这个世界的眼光,已经与常人有了很大的区别。同时心里的自信,也到了一个常人根本难以企及的高度。
第二十二章 大潮起,小卒乱
自从李亚东考上北大的事情传出去后,家里的客人似乎就没断过,三哥三嫂自不用说,住在一个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
刘金菊现在都敢时不时的做些油炸果子之类的点心送过来。
二姐二姐夫也特地回来过一次,还割了半斤肥膘肉,也算是下了血本。
其他的七大姑八大姨,有些平时都没怎么走过的亲戚,这会儿全都热络了起来。从这一层面来看,即使在这个最淳朴的年代势利眼依然还是存在的。
家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收了一大堆,其中最多的是米面和红糖,李冬梅大概再也不必为每个月的那几天而烦恼了,不收还不行,是看不起穷酸亲戚是咋的?但这每一样东西小到一包红薯干,那都是人情债,压在胡秀英的心头上感觉沉甸甸的。
该来的不该来的,大概都来了,唯一让李亚东有些意外的是,他大哥李亚民一家三口居然没回来。
难道大哥还在生气?可能性不大,李亚东很清楚他大哥的为人,行事风格带有浓重的军旅色彩,顶多脾气有些暴躁,但不是小家子气的人。再说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有些气也早该消了。八成是被什么事情给耽搁了,所以他决定去县里看看。
棉花公司坐落在县城南郊的一块待开发区域,附近没什么田地,人烟非常稀少,倒是十分适合兴办企业,周边还有另外的几家国营公司。
李亚东骑着方驼子的二八大杠轻车熟路的来到棉花公司门口,门卫大叔还笑呵呵的打了声招呼,“哟,这不是小东嘛,有段日子没来了,听你大哥说你考上大学了?”
“运气好而已,嘿嘿……牛叔,我大哥出去了吗?”
“没有……”牛叔凑过来小声说道:“在会议室里正吵着呢。”
“吵架?跟谁啊?”李亚东不由楞了一下。
“什么跟谁啊,公司里大大小小的头头全在,都吵了小半月,也不见个分晓。”牛叔叹着气道。
“啥事啊?”这句话刚问完,李亚东就后悔了,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牛叔挠着脑壳回道:“具体什么事情不清楚,上次你哥跟王主任他们不是去南方出了一趟差嘛,回来后一帮人就开始吵架,好像要对公司做什么调整,上头不同意。”
“哦。”跟牛叔道了别后,李亚东跨上自行车直奔职工宿舍而去,一路上脑子里捋了捋,似乎国企改革的浪潮确实刮起来了。
李亚民在棉花公司里算不上老资格,但由于能力出众,前几年被破格提拔为生产队长,大小也算一个领导,这才有资格在公司里分到一间宿舍。
以前李亚东几乎每个礼拜都要来一次,他大嫂陈月娥会特地做顿好吃的给他加加餐,所以他对整个棉花公司是非常熟悉的。
来到一幢两层红砖楼的203室,门没关,一个皮肤白皙的马尾辫女孩,正趴在窗台旁的书桌前低头写着作业。
这是李亚东的亲侄女,李婷婷,也是老李家第三代里目前的独苗。算算时间,如果一切按照正常轨迹运行,明年入秋的时候,他娘胡秀英就能抱上老李家的第一个大胖孙子,同时也是唯一的一个。
他大哥李亚民一直没再要孩子,这辈子就只有这一个女儿,三哥李亚军后来倒是交了罚款又生了一个,只不过是个女儿。
李亚东上辈子没有孩子,对这三个孩子视如己出,特别是那个肩负着替老李家延续香火的带把货,可谓被他宠出了一个境界,连结婚时的房子首付都是他付的。
而如果论这三个孩子里李亚东最喜欢的,无疑就是眼前的这个才比他小五岁的大侄女,她不禁乖巧懂事,还集合了老李家和老陈家的所有优点,无论模样,还是气质,丝毫不比电视里的那些女明星差。
话说回来,她上辈子考上了京城电影学院,梦想还真是做个大明星,只可惜一直不温不火,也就演了几个女五女六这样的小角色。
李亚东现在就寻思着,这辈子总归不会太差,如果将来有机会,一定得帮衬她一把。
“小叔叔,你来了!”就在李亚东呆愣的一会儿功夫里,李婷婷也注意到窗外多了一个人。
她习惯叫李亚东“小叔叔”,其实按农村的叫法应该是“五伯”才对,不过她大约觉得这样的叫法太老气。家里人也就由着她去了,谁让就这么一根独苗呢,还长得这么可爱,不宠着她宠谁?
“婷婷,写作业呢?”李亚东走进房间,双手背在身后,果然如同一位平易近人的长辈。
“可不是?”李婷婷皱着琼鼻抱怨道:“暑假作业老多了,等把它们全做完,估计也就开学了。”
“老师们就是这样想的。”李亚东哈哈大笑,谁还不是这样过来的,好在他已经抵岸了。
“小叔叔,听说你考上了北大,是真的吗?”
看到李亚东点头后,李婷婷露出一副追星般的崇拜模样,握着粉嫩的拳头一阵激动,“小叔叔,你可真厉害!你应该是我们县里的第一个北大学生。”
“那有什么,将来你也能考上。”
“算了吧,北大我是不敢想了,能考个首都师范大学,我就得感谢菩萨保佑了。”李婷婷撇撇嘴道。
“不是京城电影学院?”
这句话一脱口后,李亚东就意识到不妙,完了,说漏嘴了。
“咦?小叔叔,你咋知道我想考艺校?”李婷婷小嘴微张,显得十分诧异,这可是她心底的小秘密,谁都没告诉,就连她爸妈都不知道。
“那啥……我们家婷婷天生丽质,明明可以靠脸吃饭,何必靠才华?我看上艺校就挺好嘛,不能忽略了自己的优点。”
李婷婷都被他夸得不好意思了,心里也将小叔叔引为了人生知己。
懂我者,小叔叔也。
“对了,你妈呢?”李亚东趁着她歪着脑袋胡思乱想的空隙,适时地的岔开话题。
“卖菜去了,应该马上就回来了。”
果不其然,没过多大会儿功夫,陈月娥就挽着一个编织篮出现在门口,篮子里有一把汉菜,还有几个土豆。这大概就是平常家里一天的菜了。
李亚东对他大嫂是真的敬爱,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娘外,应该再也找不出如此贤惠的女人了,反正他是没有遇到过。
“咦?小东,你来了!”
陈月娥看清屋里多了个人后,也是高兴得紧,“怎么过来也不早一点,这才刚买完菜,得,你先坐坐,我再上菜场走一趟。”
“喔……中午有好吃的咯!”李婷婷开心得手舞足蹈,以往她每个星期最盼望的就是星期天,不是因为那天是休息日,而是那天小叔叔会来她家吃饭,而她妈一准会炒几个拿手菜。
“大嫂,不用忙活了,我带了些东西过来,就在楼下的自行车上。”
李亚东将她给拦住了,刚才听牛叔说他大哥在会议室,也不知道家里有没有人,就先上来看看。实在是东西太多,绑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不怎么好拆,而且拆完也不好绑。
等到李亚东将满满的一怀东西抱进屋里时,陈月娥都感觉不好意思了,而好吃鬼李婷婷更是眼睛都看直了。
“哇!桔子糖、字母饼干、小伞蛋糕、无花果、果丹皮、米果、糖水罐头、甘蔗糖、麦乳精……小叔叔,听说你做买卖发了财,这是把供销社给搬空了吗?”
“就是啊小东,这么些吃的,得花多少钱啊?”陈月娥蹙着个眉头,表情显得有些埋怨。
“大嫂,不是买的,都是人家送的,天天都有人往家里跑,屋里还有一大堆了,尽是一些零嘴,谁吃啊?这不就给婷婷拿了一些来。”李亚东讪讪一笑,这句话半真半假,有些东西是从家里拿的,有些是他来时特地去镇上买的。
这些年大哥大嫂对他关怀备至,比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要照顾,他现在有钱了,不得要反哺一下?就像婷婷说的,如果能拿得过来,他还真不介意把供销社搬空。
不过这话陈月娥母女倒没听出什么毛病,想想也是,全县唯一一个北大学生,再多的人上门祝贺都不足为奇。
“婷婷,再往底下翻翻,还有最好吃的东西你没找到。”
“真的?”李婷婷一脸希冀,在一堆美食里翻找了老半天,终于摸出一个用牛皮纸包裹着的不明物体。
“小叔叔,啥呀?”
“烤鸭。”李亚东呵呵一笑,自己就靠这个赚钱,没理由不带给家人尝尝,上次他二姐李春兰回娘家,同样弄了一只给她带回去。
“哇!没热气了还这么香啊!”李婷婷拆开牛皮纸后,将烤得金黄的烤鸭凑到鼻尖嗅了一下,哈喇子差点没掉出来。在美食面前,长得再水灵都没用,毕竟也就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中午吃饭的时候,李亚民总算是回来了,看他脸上的表情,显然会议开得并不愉快。
“哦,小东来了。原本还打算这两天回去一趟,实在是那几个老家伙太难缠了,气死个人……”
第二十三章 家事了,离期近
李亚民大概真是憋坏了,他一个小生产队长在公司大会上肯定没有太多发言权,所以一边吃饭,嘴里还不停念叨着。
李亚东听了一会儿,总算有些眉目,诧异道:“哥,你上次是去的海盐?”
“对呀。”李亚民尝了一口重新加热过的烤鸭肉,眼前不由一亮,不过也没说什么。眼下虽然他娘同意了这件事情,但他还是坚持认为大学生不应该干这个,“公司说话顶事的那几个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要是不想改革,就别派我们出去学习嘛,学了经验回来又不实施,这不是等于脱裤子放屁吗?”
“步鑫生?”
“哟,你也知道啊?”李亚民略显诧异,不过也仅限于此。
在八十年代的中间几年时间里,中国最耀眼的明星绝对不是刚拍完《少林寺》的李连杰,而是海盐衬衫总厂的厂长,步鑫生。
他是中国最早施行体制改革的国企厂长,制定了一套很新颖的员工激励政策,也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这个人不怎么喜欢按套路出牌,总爱做出一些惊人之举,在这个年代就敢跑到魔都最繁华的淮海路八仙桥,在嵩山电影院的门头上竖起一块巨型广告牌。
要知道这会儿整个魔都只有三块大型广告牌,除了他这块,另外的就是日国三洋,以及中华牙膏。
李亚东也多少有些了然他大哥这样一个在别人眼里很古板的人,为什么会如此推崇步鑫生的改革。步鑫生有一个外号,叫作“夏伯阳”,这是来自苏联的一部电影,讲的是一位作战勇猛、但对下属十分严厉的红军将领夏伯阳的故事。
“我就觉得他们的生产模式很好嘛,多做多得,绩效考核,这样才能让每一名职工都充满干劲嘛,哪像现在……”李亚民欲言又止,不由叹了口气。
他身在国营企业的第一线,对于其中存在的问题自然清楚的很,这年头流行一句话,叫作“党是妈,厂是家,没钱找妈要,缺啥从家拿”,企业职工完全由国家养着,也甭管干的活多活少,大家都一样,真遇到刺头还挺麻烦,只要不做出太出格的事,想开除掉都不容易。
“哥,我觉得这事不着急,企业改革是大势所趋,总有一天会到来,那啥……你也别太得……”
“你真的这样觉得?”李亚民眼珠子一瞪,小小的激动了一把,好歹家里终于有个支持他的人了。
他又哪里知道李亚东还有一句话没说完,他原想说“你也别太得罪人了”,在体制里待着,跟大领导唱反调,实在不是什么明智的行为。
李亚东深知他大哥的毕生心血都倾入了这家公司,可哪又如何?等到九十年代末,厂里一纸公告,他照样还是下岗了。
在历史的洪流面前,我们大多数人就像一粒沙子,被风浪裹挟着,漂来漂去,想要挣脱,又无可奈何。
改革意味着新生,同样也意味着牺牲,中国这艘东方航母崛起的势头势不可挡,改革开放在摸索中前行,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再爬起来,期间难免要牺牲一部分人,九十年代末的那股下岗潮,那一代人,就是为中华之崛起而牺牲的人。
“哥,你忘记了,我马上要到北大经济系报道,怎么能不提前关注一下社会时事和民生经济呢?”李亚东想了想,有些话还是不太适合现在说出来,因为时机未到,太过前瞻性的话语只能耸人听闻,很难取得想要的效果。
他大哥这辈子或许依旧会以悲剧收场,但没关系,还有他。
“对嘞!”李亚民笑了笑,脑子里总算腾出空来,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好小子,真有的你,居然考上了北大,不错,这回算是给老李家争了光。”
话题回到这上面,饭桌上的气氛明显缓和了不少,陈月娥给李亚东夹一撮汉菜后,笑着问道:“小东,算算时间也快了,打算啥时候动身啊?”
“九月初开学,报名会提前几天,所以打算月底走。”
“那没几天了,到时让你大哥请个假,送你去省城。”陈月娥点头道。
这个年代他们县里还没有火车站,出远门只能到省城乘坐绿皮火车。
下午从大哥家出来以后,李亚东一直心事重重,越发觉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作为家里最小的一个,他很难通过言语上的沟通,去改变家里人的命运轨迹,一是不能说,二是说了大概也无用。
就比如他大哥,如果按照李亚东的想法,他会劝大哥尽早离职,趁着现在政策刚放开,做个个体户,将来不说富得不能动,一定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但这话他敢说吗?
他说了他大哥就会听吗?
答案显而易见。
“白给”大概也是行不通的,不说他大哥这种心怀信仰的人,就算他三哥也不会坦然接受他的馈赠之物。
那能怎么办呢?
他除了要为自己的人生做好规划外,也得替家人谋取一条后路。
“算了,还是一样样的来吧。”
寻思着这两件事情大概是个递进关系,李亚东暂时也就懒得去考虑了,他现在倒是迫不及待的想飞往京城,只有到了那里,他才算真正的赶上了时代的浪潮。
八月份的中下旬,自从乡长上他家里来了一趟后,李亚东就不怎么着家了,倒不是对当官的有什么歧视,只是单纯的不太想接触,他自认说不了太官僚的话,绕来绕去的兜圈子心累,所以懒得应付。
烤鸭店的生意现在触底反弹,每天要烤两炉,赚钱倒是其次,主要还是为了将张春喜和蔡小惠俩人彻底教会。李亚东可不想等自己走了后,俩人砸了自己的招牌,做餐饮他可是很认真的,向来注重口碑,这也是多年来养成的一点偏执。
“小东,有啥独门绝活全使出来,你放心,等你走了后,胡婶儿那边我一定照顾好,别的不敢说,三天一条鱼,五天一斤肉,妥妥的!”
“算你小子有点良心。”
李亚东倒真没藏着掖着,对张春喜可谓倾囊相授,连自己制作烤鸭时省去的一些诸如“淋油、上蜜、填料”的步骤,都一一给他讲解,不要求他一步到位,以后有了时间慢慢改进就是。
这份买卖要真的沉下心来闷头去做,有多赚钱李亚东是心知肚明的,至少在这个年代,很快就能积累到一份不错的家底,只怕一年得出两个万元户,说不出都没人敢信。
而作为创业人的他,是没有索要过一分钱的,放日后怎么的不得弄个技术入股?因为张春喜答应帮忙照顾他娘,这对李亚东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时间就这样匆匆流逝,转眼间,月底到了,李亚东也要启程离家了。
第二十四章 不悲伤的离别
李亚东不算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但有时候还是容易受到他人情绪的影响,尤其是他在乎的人。
离别的这天终究还是来了,胡秀英原本已经打定主意,要高高兴兴的送儿子去上大学,毕竟这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可事到临头,仍然止不住眼泪。
“小东啊,到了大学要照顾好自己,记得按时吃饭,家里现在也不缺钱,别像你大哥一样嫌麻烦,吃了上顿不顾下顿,再饿出个胃病来。到了地方记得给家里来个信……”
老李家的堂屋里,胡秀英坐在长条板凳上抓着儿子的手,眼泪婆娑的不停念叨着,像是总有说不完的话。李亚东就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好了,娘,小东就是去上个大学,又不是不回来了,这离过年也没几个月了。”
李亚民是昨晚回来的,今天特地请了一天假,送小弟去省城。在他看来小弟长这么大还没出过县,路上肯定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可不得让他这个大哥帮衬着送上车?
“不说了,不说了……”胡秀英明白大儿子说的在理,摆摆手后,破涕为笑。
“小东,姐给你煮了几个鸡蛋,就不放包里了,你自己提着路上吃,听说要坐两天两夜的火车呢,咋就这么远?”
李春兰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带着丈夫和儿子一起回来了,家里也拿不出来什么好东西,就把攒了有一阵儿的十来个鸡蛋全煮了。
“哥,真不要我去?”李亚军踌躇着问道。
“你去干嘛,难不成我还能把人弄丢了不成,浪费车钱。”李亚民摆了摆手,从家里往返省城一趟可不便宜,一个人得花好几块,攥着以后都够给孩子交半年学费了。
李冬梅人多了就不怎么爱说话,只是红着眼睛对着弟弟一个劲儿的傻笑。
“好了好了,就这样吧。小东,东西拿好,咱们早点走,还要转好几趟车呢。”李亚民看天色已经不早,赶紧催促起来。
李亚东并没有带太多行礼,原本他娘给他收拾了整整两大包,一包是换洗的衣裳,一包是家里的土特产什么的,另外还有两床被子,一床薄的,一床厚的。他一看头都大了,最后只带了那一包衣裳。他娘纠缠了老半天,实在说不过,也只好作罢。
当然,李亚东此时并不知道,他昨晚亲手交给他娘的两千块钱,除去数量太多的零碎外,其余的大票子,全在这只尼龙编织袋里。
“小东啊,袋子可得提好咯,听他们说火车上乱的很,最好放在怀里抱着。”一家人一起走出门外,胡秀还是有些担心的提醒了一句。
“娘,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你都念叨好几回了。”李亚东很想微笑,但望着娘和两个姐姐红着眼睛的模样,却又笑得很尴尬。
村里人结伴过来送行,黑压压的一大片,几乎没有空手的,这家两个鸡蛋,那家两捧花生,李亚东拿都拿不下,最后只能一一谢绝了。算不上什么贵重东西,却代表着乡亲们真真切切的心意。
李亚东这时就在想啊,能生在这个小山村里是他的荣幸,老天爷最好别让他太有钱,否则改天回来把村里的破墙烂瓦全给推了,一家一幢楼房,贴瓷砖的那种。
“娘,哥,姐。各位大爷大婶,大哥大嫂们,那我就先走了,等腊月过年再回来看你们!”
李亚东没有矫情的给他们鞠躬行礼什么的,只是简单的笑着挥了挥手,然后将尼龙编织袋甩到肩头上,跟着大哥大步流星的往村口走去。
“小东,好好读啊,争取以后留在首都当个大官!”
“是啊,别让大城市的人把咱们农村孩子给瞧扁了。”
“对,混出个人样来让他们瞧瞧!”
“那啥……小东啊,听说大学里是可以处对象的,最好能拐个首都的漂亮媳妇回来。”
“哈哈……”
身后传来乡亲们直白却淳朴的祝福,李亚东深吸一口气后,抬头望向天空,努力不让眼泪掉下……
待我衣锦还乡时,定叫这笑声更开颜。
原本俩人是打算直接走到乡里坐大巴的,毕竟是出远门,借个自行车来也不方便,可刚出村口没多久,却发现前面的土路被一架牛车给挡住了。
一个带着大草帽的家伙嘴里叼着根茅草,正优哉游哉的躺在车板上抖着二郎腿。
“买卖不做了?”李亚东笑着问道。
“做个甚呢,那才几个钱,能比得上巴结好你这个未来的大官?”张春喜掀开头上的大草帽,一本正经的说道:“我家小黑的第一次就给你了,别嫌慢就行。”
这年头的牛可是宝贝,除了农忙的时候,平时都得当祖宗伺候着,所以好多人家舍不得给牛按车架子。李亚东打量了一眼崭新的车架子,就知道是新做的,显然这小子为了这一天暗地里下了不少功夫。
还能说啥呢,两世好兄弟,这辈子有我李亚东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你张春喜一口汤喝。
牛车慢悠悠的走着,张春喜这个初哥技术贼差,颠得李亚东和李亚民俩人叫苦连天,屁股都不敢坐下去,最后干脆蹲在车板上。
“小东,有屎吗?有屎现在就赶紧拉,听他们说火车上厕所都有人占着,到时可别脏了裤子,哈哈……”张春喜自己倒是全然不在意,就跟晕车的人不怕开车一个道理,瞅着他的模样乐得哈哈大笑。
“滚蛋!”李亚东恼羞成怒,主要被他这么一说后,还真有点便意盎然的感觉,这就比较尴尬了。
随后来到乡里,临上大巴车前,李亚东果真找个厕所轻松了一把。
张春喜终于还是嗅着巴士尾气把他们给送走了,俩人到了县里后,简易的长途汽车站外面,陈月娥和李婷婷已经等候多时。
“票买了吗?”李亚民望向妻子问道。
“早买了,看你们还没来,都快急死了,马上就要发车了。”陈月娥长出口气,从碎花裤的口袋里掏出两张车票来。
这年头买票是很方便的,只要给钱就行,八四年居民身份证还没有出来,也就坐飞机比较麻烦,需要户口本和单位开具的证明信。
与大嫂和婷婷寒嘘了一小会儿后,李亚东就被大哥拉上了车,长途巴士轰隆隆的向前行去,这副十九岁的身体,终于第一次离开了这座县城。
到了省城火车站的时候,已经是下午,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俩人先找到一家小餐馆,一碗香喷喷的热干面下肚后,瞬间起死回生。
“就是这个味儿。”李亚东舔着沾有芝麻酱的嘴唇,一脸回味,不知为何,他后来很多年都尝不到如此正宗的热干面了,他自己也做不出来,不管用料如何考究。
“你以前吃过热干面?”李亚民感觉有点扫兴,原以为带小弟来尝了个鲜呢。
“县里二中旁边不是有一家吗?”
“那不能比,味道差远了。”李亚民不屑道。
“哦……我吃着差不多。”李亚东讪讪一笑,寻思着还得时刻保持警惕啊,不然万一说漏了嘴,就必须用谎话圆回来,实非他所愿。
吃饭和买票都是大哥花的钱,李亚东兜里还剩下百来块,很想掏出来,不过想想还是算了,如果他真的只有十九岁,肯定会这样做,但他不是。
在某些时候我们不能越俎代庖,特别是在自己的亲人面前,大哥就得让他去干大哥该干的事情,虽然苦,但他必定乐在其中。反之,就容易心生间隙。
很多家庭不和的因素,往往就是如此积累起来的,继而爆发。
夜幕降临,火车缓缓启动,大哥站在月台上久久不愿离去,他是一个不善于表达自己的人,此刻居然学起旁边的人挥着手温情告别,这让李亚东刚酝酿而出的那点小悲伤,瞬间土崩瓦解……
第二十五章 姓资还是姓社
火车上并没有李亚东想象中的那么拥挤,他原本视这个年代的火车为洪水猛兽,这也是他为什么坚决不肯多带行礼的原因,此刻感觉有点被老电影里的场景给忽悠了。
想想也是,这年头又不流行暑期旅游,外出打工的人都寥寥无几,不到春运,哪来的那么多人?
反正是比九十年代的乘车坏境舒服不少,旅客的素质也普遍较高,多是一些外出公干的企业职工,或是体制内人士。如同李亚东一样的年轻人倒也有些,选择在这个时间点出行,八成也是外出求学的。
李亚东的旁边坐着一位老学究,头发花白,带黑色的圆框眼镜,不苟言笑,身着一套笔挺的中山装,左边胸袋里插着一只造价不菲的“永生牌”钢笔。
一副标准的社会精英人士打扮,李亚东推测应该是个退休干部,在国企供职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坐在对面的则是一对同龄人,一男一女,男的面相刚毅,有着健康的古铜色皮肤,单论帅气的话,李亚东自愧不如。他的肤色要更白皙一些,五官也无出彩之处,顶多属于比较耐看的类型。
旁边的女生大概只能用“惊艳”两个字来形容,唇红齿白、黛眉青颦,乌黑的发丝在脑后扎起一个马尾,皮肤光洁细嫩,估计平时没少用雪花膏。
在这个素面朝天的年代,这样的天生丽质确实当得起惊艳。
从衣着打扮上可以看出,两人家境应该都还不错。当然,女生可能要更好一些。俩人似乎认识,一路上窃窃私语,倒是显得有点男才女貌的意味。
有这种想法的人肯定不止李亚东一个,车厢里的旅客门总会不经意间打量他们两眼。与他们相比,穿着老土、长相平平的李亚东,完全就是一个路人。
绿皮火车“库器库器”的向前行驶,这是一段漫长的旅程,总是不差睡觉的时间,因此窗外虽然夜色如魅,但朦胧的车厢里刚上车的旅客们依然精神抖擞。
“邱虹,你饿不?要不我给你剥个鸡蛋?”
想不到面相刚毅的男生还位暖男,这样的男人放日后简直就是少女收割机,又帅又暖,哪个女人能不心动?
偏偏叫邱虹的女生撇了撇嘴,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男生尴尬一笑,道:“你别误会,我真不是为了特地送你,我是去看我二叔的,他部队转业后留在首都工作,我有些时日没见了。”
千里送美人?李亚东不禁有些乐了,嘿嘿一笑。
小男生的那点心思他如何不懂?这个蹩脚的理由实在占不住脚。看你二叔不会早点或晚点,偏偏这么巧,还赶上一趟车了?
“田磊,反正我不管,到了首都你就不准再跟着我了!”
显然是在抱怨没有私人空间嘛。李亚东又乐了,不曾想这个叫田磊的男生还挺粘人。
“你笑什么?!”
邱虹终于忍不住了,对别人笑一次,那是善意的微笑。但时不时的笑一下,无疑就有些嘲笑的嫌疑。
“哦,没什么,你们继续。”李亚东很识趣的阖上眼睛。
“诶,你这人……”邱虹气结。
一夜无话,翌日清晨。
正值早饭的时间,长得胖乎乎的餐车阿姨适时地来到车厢,推着一辆热气腾腾的长条餐车。
“来来,借过……瓜子汽水、饼干蚕豆、报纸杂志,还有刚出炉的馒头,有需要的同志赶紧了。”
走到第八节车厢餐车上的东西还是满满当当的,说明胖阿姨的生意并不好,不过也总有几个人并不在乎一顿早餐钱,譬如李亚当。
只有真正面对过死亡的人,才能体会到生命的难能可贵,这辈子是不可能亏待这副身体的,钱没了可以再赚,冷鸡蛋终究抵不上热馒头。
“阿姨,来俩馒头。”
“好嘞!”胖阿姨顿时眉开眼笑起来。
火车上不存在广撒网,逮着一个是一个,东西卖得贼贵。大家并不是吃不起几个馒头,只是现实价值与实际价值相差甚远,没人愿意当冤大头。李亚东无疑出了一次风头,使得车厢里的好多人都注意到他。
“我要一份报纸。”
这是李亚东第一次听到旁边的老学究开口讲话,声音果然如同外表一样,低沉而严肃。
“邱虹,你吃馒头不?”
“不吃!”
胖阿姨悻悻而去,没好气的刮了邱虹一眼。
唉,女人何必为难女人?李亚东叹了口气,开始享受自己的早餐。
两个馒头还没啃完的时候,旁边突然响起一声怒斥,吓了他一跳。
“这种问题还用讨论?明明白白的资本主义嘛,雇工数量都达到了103人,加上他儿子开的店,更是达到骇人听闻的140多人,这不是剥削又是什么!”
正好吃罢早饭的旅客们也挺无聊的,有几个自持有些见识的人,被老学究这一嗓子给吸引了过来,凑到旁边看了看报纸上的那篇惹他大动肝火的文章。
李亚东不用看都知道,上面讨论的八成又是年傻子那个招黑货。
“可不是?这家伙胆子可真肥,雇这么多工人,简直比过去的地主老财还黑暗啊!”
“我觉得上面的态度不够坚决,这种行为明显就是撬社会主义的墙角,哪用得着讨论来讨论去,直接抓起来不就完事了?”
“……”
几位大叔各抒己见,观点明确,被老学究引以为援,他开始作最后总结。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明确指出,当雇工数量在八个以下、且雇主自身参入劳动生产时,这样的身份才属于‘介于资本家与工人之间的中间人物’,也就是我国所承认的小业主、个体户。你们再看看这个年广久,140多位雇工啊,得被他剥削成什么样?”
“就是!”
“对呀,老先生说的在理。”
“……”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家纷纷附和,几乎全都认同老学究的观点。
旁边的李亚东很想对老学究说一句“你怕是对马克思有什么误解”,人家老马只是以“八”这个数字举例说明一下,你还较真了,再说那是什么年代?不过想想还是算了,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
“嗯?”可他万万没想到,因为坐得太近的关系,这个动作刚好被老学究给捕捉到。
“小伙子,难道你有什么不同的见地?”
“没有。”李亚东回答得异常干脆,丝毫没有帮助人民群众摆脱思想误区的想法。
“没有你又是苦笑又是摇头的干嘛?我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不爱关心国家大事,可不管怎样最基本的辨别是非的能力还是要有的吧,资本主义就是资本主义,绝对不能让它渗入到社会主义中来,不然好好的国家就被它玷污了!”
老学究一番话说得义正言辞,完了后还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打量了李亚东、包括对面的田磊和邱虹几眼,显然是对国家的未来充满了担忧。
多好的一位忧国忧民的老人呐,要是思想再开阔一点就好了,李亚东不禁想着。
心有所感,嘴巴终究没能管住,“老先生,其实姓资姓社的问题已经讨论了好多年,难道你就没有想过,如果里面的道理真的这么容易捋清楚,为什么陈志雄和年广久的问题,还会在报纸上一再讨论?”
第二十六章 黑白电影里的旧京城
老学究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旁边这个其貌不扬的小伙子,能提出这么深刻的一个问题。
不止是他,周围所有人都哑火了,没有一个人能搭得上话。
“难不成你还知道原因?”老学究蹙眉反问道。
“其实很简单……”李亚东压低声音说道:“因为上面的某些人自己都没捋清楚。”
“你!”老学究勃然大怒。
这句话不似利刃,却更胜利刃,狠狠地插在他的胸口上!
好了,人家上面领导还没捋清楚的东西,你们底下的平头老百姓就一个个的已经开始盖棺定论了,这属于什么行为?说是井底之蛙,自视甚高,鼠目寸光,那都是轻的。
“难道我说错了?”李亚东寻思着反正话也说开了,干脆一步到位,如果能成功洗脑几个,总归是件好事。
也不怕太招摇,下了火车谁能认识谁啊。
“你这也是猜测罢了。”老学究心里其实隐隐觉得这个自己从未深究的问题,约莫还真是这样,毕竟人民日报代表的是官方舆论,但不知为何,总感觉不太得劲。
“不错,我是猜测,但我猜测的无疑很符合逻辑……”
李亚东眼神扫视过周边一遭人,表情严肃的说道:“我之所以说这些话,其实只是想阐述一个道理,成日去讨论姓资姓社的问题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也不能一味的沉浸在从苏联引入的社会主义理念之中。小平同志前几年不是说过嘛,中国应该走自己的路,走最符合国情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金玉良言,也是中华复兴之曙光。”
这个说法是八二年党的十二次大会上,小平同志在开幕词中提出的,也就是从那时起,中国才下定决心放弃高度集中的“苏联计划经济模式”,开始全面的体制改革。
只是这一理念过于超前,没有高度政治思想觉悟的人其实很难理解,以至于许多人都是左耳听右耳出,难以产生共鸣。
周围众人一脸懵逼,只觉得这个小伙子好有学问,满口都是他们听不懂的大道理。
唯有老学究若有所思,一本正经的问道:“那么……到底什么路,才是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
“很简单,跟着党走就对了,多点信任,少点非议。”李亚东呵呵一笑,回答得模棱两可,某些问题点到即止就行,再多说就过于妖孽了。
“嗯?”老学究先是一愣,不过很快就回过神儿来,一阵汗颜道:“你说的对,倒是我唐突了,国家下一代有你这样的年轻人,何愁家国不兴啊。”
“老人家抬爱,我只是一名普通学生,也就平时喜欢看些报纸和书籍,刚才所说的仅为一家之言,大家如果觉得有道理就听听,觉得没道理不听也罢。”李亚东笑着摆手。
“敢问……小友,就读于哪所高校?”老学究想了想,最终决定摒弃年龄落差,平辈论交,无疑是真被他的一番言论给折服了。
“不敢不敢……这不正准备赶去北大报道嘛。”
“北大?不错,能讲出这番道理的,肯定不是庸人。”老学究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其他乘客也纷纷附和,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把李亚东都夸得不好意思了。
一场因为报纸引发的争论就此结束,正当李亚东准备眯一会儿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人在戳他的手臂,抬头一看,发现邱虹一脸小星星的望着自己。
“你是北大今年的新生?”
“啊。”李亚东看了看她,不明所以。
“认识一下,我叫邱虹,江城人,以后咱俩可就是邻居了。”邱虹笑着伸出白嫩的小手。
人家女生都这么大方了,李亚东自然不能掉链子,可右手刚从裤兜里掏出来,就感觉空气中弥漫一股醋坛子打翻的味道,侧头一看,一道不太友好的目光正紧张的盯着他。
“咳,那啥,我最近感冒了,握手就算了,怕传染给你。你也是去报道的?清华?”
邱虹悻悻然的收回手后,有些尴尬的回道:“我倒是想呢,没那么近,首师大。”
“那也不错了,师范类院校,吃香的很,很多女孩子梦寐以求的学校。”
“还是你厉害……”
俩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田磊几次想要插话,都被邱虹用眼神给瞪了回去。李亚东也是有苦说不出,他其实不太愿意聊,这样下去会出问题的,可耐不住人家姑娘兴致高昂,总不能被问到头上都不吱声吧?
“这位兄弟也是江城人?”索性李亚东开始把话题往田磊身上引,也好让他参入进来。挖人墙角这种事情,他是半点兴趣都没有的。
“对,我俩是邻居。”田磊赶紧接话,将“邻居”两个字加了重音。
懂了懂了,意思就是说青梅竹马咯。李亚东呵呵一笑,只差没给他来一句“兄弟别激动嘛,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在旅途中的狭小空间里总容易迅速建立起一段友谊,这与人的猎奇心理和群居意识是息息相关的,大多数人还会刻意表现自己,以此在陌生的朋友心中留下一个完美印象,即便大家日后很难再相见。
经过两天两夜的短暂相处,李亚东与邱虹和田磊二人的关系,几乎已经到了一种无话不谈的程度,不知道的还以为三人是相识多年的老友呢。
旅行的意义似乎就在于此。
八四年的首都火车站只能用“寒酸”二字来形容。当然,这是李亚东这个未来人的看法,而刚下火车的邱虹和田磊,却仿佛土炮进城般,东瞧瞧西瞧瞧,总感觉所有东西都那么新鲜。
正值入校季,各大院校都在火车站外设立了迎接点,新生们会在这里得到来自首都的第一个微笑,会很自然而然的对学校产生强烈的归属感,有种找到组织的感觉。
李亚东是一个异端,他之所以毫不犹豫的走过去,纯属是因为有免费的巴士可以坐。
“李亚东,我找到我们学校的巴士了,先走了,改天去北大找你玩。”
邱虹蹦蹦跳跳的寻了一大圈,找到目标后回来与李亚东热情道别,弄得旁边手里拎着大包小包、脖子上还挂了一个红色编织袋的田磊,一脸幽怨。
李亚东倒是省了不少力气,因为北大的新生迎接点一出站门就是,“要来可以,但别空手。”
嘴上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只希望这丫头片子能消停一些,否则日后田磊估计得找他干架。
大巴车轰隆隆的行驶在畅通无阻的马路上,望着两旁不停倒退的苏式建筑,李亚东发现晨曦中的旧京城也别具一番风情,少了些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却多了点胡同巷子的人情味。
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将驻足在这座城市里。
此刻沐浴在透过车窗的暖色骄阳中,他寻思着先问候一句,“京城,早安!”
第二十七章 新生入学
李亚东他们这辆巴士的向导,是一个名叫张洁的学姐,算不上有多漂亮,但为人很热络,脸上总是带着笑意,给人的感觉非常舒服。
一个有魅力的人有时并不在于精致的外表,说纯洁的心灵显得有些矫情,但往往不经意间的回眸一笑,看似随意的一声嘘寒问暖,最能体现这种魅力。
李亚东喜欢爱笑的女生,就像喜欢毛茸茸的蒲公英一样没有道理。
新生们无疑对此行的目的地充满了向往,张洁对这些学弟学妹们也是知无不言,巴士上欢声笑语一片,差不多所有同学都抢着想从师姐这里获取一些信息,唯有一个人例外。
“这位同学,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期待?”张洁走到车尾,好奇的打量了一眼独自坐在后排的清秀少年。
“有啊,但这不是马上就到了吗?”
瞧瞧,多无趣的一个人啊,巴士上的同学们不由撇撇嘴。
李亚东对此浑不在意,继续扭头望向车外,其实心里还有句潜台词没说:学姐,北大,我比你熟。
那座京师大学堂他参观过不止一次两次了,作为一个酷爱中国历史的人,他能从米万钟的勺园讲到二o一八年。
巴士临近燕园的时候,路过了中关村,此时这个起源于一片宦官墓地的小村落还不是日后的中国硅谷,没有高楼大厦,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广告牌,旁边的四环路现在也不见踪影,偶尔能看到一两幢平房上悬挂着崭新的门头牌。
李亚东仔细的找了找,没有看到“联想”,也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话说这一年老柳同志已经下海了,离得这么近,有时间可得去看看。
八四年对于中关村来说同样是意义重大的一年,除了联想外,日后著名的“两通两海”差不多也该陆续进驻了。
能亲眼见证中关村的崛起,这是李亚东之前未曾想到过的,互联网这块蛋糕有多大,他心知肚明,如今中关村就在学校隔壁,天时地利人和,他寻思着将来势必要参一脚,不然好像有点对不起人。
进入燕园之后,从巴士上下来的新生们背着大包小包,不停四处张望着,总觉得眼睛不够用,唯有轻装简行的李亚东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张洁着重的打量了他几眼,然后苦笑着摇了摇头,大概已经将他当成那种只知道死读书的书呆子,虽然有本事考上北大,但生活自理能力几乎等于零,情商亦是如此。
入学报道的步骤简单到草率,确认过身份后,给了张临时学生证,也无需交学费,老师发放了第一个月的三十三斤粮票后,分配好宿舍,这就完了。
李亚东不知道运气好还是不好,在33楼里分配到一间“小宿舍”,据分宿舍的老师说,以前是个储藏间,因为今年的新生有所增加,床位紧张,才特地开辟了出来。
里面只有两张铁架床,四个床位,这是好处。不好的地方就在于这间宿舍很小,只有其他寝室一半那么大,目测不到十平方米。
“行了,兄弟,你要看过老师们的宿舍,就知道咱们住得已经不错了。”一位好心将李亚东带过来认门的学长,约莫看出点什么,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有些老教授已经在学校呆了几十年,一家人住的宿舍也就你们这间大小,平时烧饭还得在过道里解决,那才是真的艰苦。”
李亚东还能说什么呢。
“谢了,学长,我感觉挺好。”
“那就好,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我叫常斌,住在307,以后可以过来串串门。”
“好。”
告别了常斌学长后,李亚东走进略显杂乱的宿舍,早到的好处就是可以任意挑选床位,他选了一个窗口右边的下铺。
由于没带凉席被褥什么的,连个下屁股的地方都没有,李亚东将尼龙编织袋放在脏兮兮的床板上后,锁好门,就直接下了楼。
在偌大的校园里晃悠了老半天,日后的物美超市现在还没有,好容易在学一食堂旁边找到一家门市部,总算解决了后顾之忧。等他抱着一堆东西回到宿舍时,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的事情。
让李亚东略感诧异的是,房门是开着的,走进一看,才发现他的第一位室友到了。而且宿舍与他离开之前有了明显变化,地上已经不再杂乱,垃圾都被清理了出去,连床板也被拭擦过,没了原先的灰尘,包括他的那张。
室友是一个带铁框眼镜的瘦弱少年,要比李亚东矮半个头,约莫也就一米六八的样子,他看起来十分腼腆,看到有人走进后,拿着一块脏兮兮的破毛巾转过身来,笑着打招呼,“您好。”
“你好,你好,这怎么好意思……”
李亚东确实有点不好意思,明明他是第一个到的,结果宿舍卫生让人家打扫了不说,连自己的床铺都被清理干净了,好人呐。
一番交流之后,李亚东对他也有些了解,名字叫郭琦,魔都人,年龄很小,只有十七岁,算是个小弟弟了。
郭琦大概不太擅长与人打交道,发现这位室友人很随和、也没什么架子后,不禁长出口气。
“小琦,你应该也是早上刚下的火车吧,这会儿肯定饿了,差不多到了饭点,咱们去食堂里搓一顿,我请客。”
毕竟是要相处好几年的室友,李亚东觉得搞好关系还是很有必要的。
“还是我请吧,你比我大,以后……”郭琦虽然不善言语,但人却很聪明,显然也有相同的想法。
李亚东刚想再说点什么,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什么情况,吃饭居然不等我?”
显然,又有人到了,而且这位室友看样子性格还挺张扬。
“认识一下,孙卫国,东北那旮旯来的。”一个大高马大的年轻人从门口走进,背上背着一个绿色的大网兜,里面裹着印有“红双喜”的搪瓷盆,以及淡黄色的牡丹花床单等东西,看起来很喜庆。
“李亚东,省人。”
“天上九头鸟的那个……”孙卫国嘿嘿一笑,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
“郭琦,魔都人。”
“哟,大城市来的,幸会幸会……”
这家伙显然是个自来熟,唠了没两句后,就从包里摸出一瓶老干白,说是初次见面,一定要走一个。于是把三人的搪瓷缸找了过来,一瓶至少50度的老白干瓶底朝天,“咕噜咕噜”的就去了一半。
三人碰了一下后,一口闷,李亚东倒是没啥感觉,他的酒量就算大不如以前,怼个四五两问题也不大。郭琦可就惨了,不喝好像也不合适,硬着头皮喝完后,整张脸顿时成了关公,连走路都踩不准直线。
“小琦同志,你这样可不行啊,放心,不出半年,我保管让你腊月回家的时候,把家里的亲戚全部放倒!”
第二十八章 论一个倒爷的诞生史
北大这年头有几个食堂李亚东还没摸准,离他们最近的是学一食堂,菜品种类不算多。因为是与室友第一次吃饭,倒也不含糊,将带来三个饭盒外加两个搪瓷缸全给打满了,三荤两素。
晕菜选的是最贵的,四毛钱一份,素菜倒是便宜许多,一毛钱一份。
郭琦脑子已经不怎么清楚,抢着要付钱,李亚东示意孙卫国将他给抱住。至于孙卫国,估摸着确实囊中羞涩,也没提付钱的事情。
毕竟一顿饭要吃掉一块四毛钱,还不包括主食所需要的粮票,在这个年代可谓相当奢侈的一件事情,寻常学生哪里消费得起?
“咦?这两个肉烧得还是可以嘛。”李亚东捧着新买来的铝饭盒,多少感觉有些诧异。
五个菜中素菜就不提了,都是水熬的,也就是抱着荤素搭配的想法才点的。至于晕菜中,一道烧鸡块没做好,鸡肉很柴,而另外的两道扒肘条和干烧肉,倒是让他意外的吃出了惊喜。
扒肘条用的是上好的肘子肉,切成长条形,肥瘦相间,香糯可口。与梅菜扣肉的做法类似,唯一不同的就是底下垫的是素熬白菜。
干烧肉用的则是纯瘦肉,一般来说这样烧出来的肉很容易柴,但这道菜并没有,口感细嫩,厨师对火候的掌控很有水准。亮点是汤汁,约莫有些传承,属于秘法,浇在肉块上呈现出一种金黄之色,浑不似日后京城红烧菜的浓油赤酱。
能让李亚东都觉得味道还行的菜,那在这年头肯定是顶稀罕的美食了。郭琦反正已经晕了,两眼无神的坐在那里扒饭,也没个反应,而孙卫国舌头都差点没吃掉。
“奶奶个熊,吃是好吃啊,就是太贵了,四毛钱一份,几个人能吃得起啊!”这家伙一边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流油,一边骂骂咧咧的说道。
“其实不贵。”这是李亚东的真心话,抛开厨师的手艺不提,鉴于这年头猪肉的价格,两道菜也算是诚意满满。
“小东同志,敢情你还是个乡绅老财啊,得,以后吃肉的话隔三差五带我一次,也照顾照顾咱们来自北大荒的农民兄弟嘛。”孙卫国嘿嘿一笑。
“说了你不信,我家三代都是贫下中农……”
孙卫国饶有兴致的望着他,眼睛时不时的眨一下,那模样似乎在说:来,接着忽悠。
这家伙确实不信,李亚东也懒得解释。
三人吃完饭后回到宿舍,郭琦往床上一倒就没了动静,吐又吐不出来,估计得好长时间才能缓过神儿来。
“咱俩去逛逛?”孙卫国精力十足,全然不像坐了一天一夜火车的人。
“你自己去吧,我上午已经逛过。”而李亚东则显得兴致缺缺。
“哦,感觉咋样?”
“其实也没什么,一塔湖图而已。”
“一塌糊涂?不是吧,听说以前是皇帝的御花园呢,不至于这么惨吧?”孙卫国诧异道。
李亚东不确定这个年代有没有这样的说法,也不作太多解释,让他自己溜达去了。
等到孙卫国走了后,李亚东开始整理行李,倒是翻出一大叠钞票,数了数,一千两百五十块,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距离开学还有几天时间,李亚东自然没有闲着的道理,他盼望这一天已经有些时日,如今躁动难耐,恨不得立马掘到自己的第一桶金。
包里的钱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按他之前的想法,是准备到了京城后从零开始,但现在手上有了钱,一些回报率太低的事情,也就可以直接跳过了。
至于第一桶金从何而来,李亚东其实从未仔细考虑过,为啥?因为根本无需考虑。
这年头有句话叫作“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在寻找”,大概没有比倒卖商品更加便捷、更为暴利的行当了。
隔壁的老柳现在同样在倒卖家电,联想汉卡应该要到明年才出来,底下十几张嘴巴要吃饭,不倒怎么办?
南边的王石就很机灵,倒卖玉米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现在都开始包船干了,只怕身家已经不菲。
赚小钱得靠能力,赚大钱就要靠政策了。
倒爷的由来源自于国家前两年提出的“价格双轨制”,针对的对象是国营企业。简单点来说就是国家为了拉动生产力,允许国营企业在完成额定的计划内任务之后,拥有对超产的商品自行处理的权利。
这也就意味着,这一部分商品厂家大概想卖给谁都行,已经不属于计划物资的范畴。在这个纯粹的卖方市场年代,一批甚至不需要票据的商品,流通到市场上该有多火,大概用屁股想都能知道。
谁能拿到商品,也就意味着能赚到钱。
商品自然不会自己送上门来,所以李亚东决定出去找。至于入手那一行当,其实都无所谓,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任何商品都是脱销的。
海淀这边校区成堆,李亚东本就没抱太大希望,一下午坐公交漫无目的的绕了好大一圈,果然没有看到几家工厂,具体位置已经被他记录下来,打算明天逐一拜访一下,实在不行的话就往旁边的东城和朝阳方向拓展。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踩点。
回到燕园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所幸回来的路上李亚东路过了那家赫赫有名的“长征食堂”,进去干了半斤饺子,价格贵是贵了点,好在饺子馅多味美,用餐坏境干净舒适,也算物超所值。
宿舍里郭琦已经满血复活,躺在床上抱着一本厚厚的英文书在那狂啃,一时半会怕是不好入睡。
“不错嘛,全英文的都能啃得动?”这让李亚东不禁有些刮目相看。
他自己虽然没什么学问,但对有学问的人总是充满敬意。
“东哥,你就别笑话我了,看得一知半解,脑子都快抽筋了。”郭琦将书拉到胸口上,露出一张醉酒之后略显苍白的脸,讪讪一笑。
“那也很厉害了,换我瞅上几眼,一准就晕了。”
郭琦刚还想说点什么,却被上铺的孙卫国给打断了,“小东,要不整一口?”
李亚东不明所以的抬头一望,然后就愣住了,只见这家伙手里拿着一杆那种抗战电影里才有的老烟斗,正在往里面填着烟草。
天呐,他还想多活几年好嘛!
这么小的一间宿舍,看你这意思,是准备抽大烟咯?
第二十九章 暴走的厂长
李亚东委婉的表达自己对烟草过敏,孙卫国也表示理解,拍着胸口保证以后不在宿舍抽。
然而第二天早上李亚东还没睡醒,就嗅到一阵阵烟味从门口飘进,与宿舍里的唯一一扇窗户形成对流,恰好从他头顶飘过。
还不如待在宿舍抽呢。
一个老烟枪对烟草又多么执着,李亚东无疑最清楚不过,他也不好多说什么,俩人说熟也算不上熟,而且人家已经做出让步,因此这件事情只能从长计议。
我们每个人的身体状况都有所不同,对于某种毒素的抗性也不尽相同,老烟枪里长命百岁的一样大有人在,而他上辈子四十几岁就患上了肺癌,他能找谁说理去?
清晨的燕园充满朝气,烟波浩渺的未名湖畔,莘莘学子三两为伴,或是捧书诵读,或是赛诗弄文。正值伤痕文学和朦胧诗等新文化思潮如日中天的年代,身为一名大学生,若张口来不了几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去寻找光明”,根本就不敢出门见人。
五四操场上也是热闹非凡,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虽然不敢与誓死捍卫3000米的隔壁相提并论,但不少北大学生还是很注重身体的锻炼。
当然,这些与李亚东是没有太大关系的,北大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窗口,他可以融入这里、并接受知识的洗礼,但这绝不是他的首要目标。
他当前的目标简单到粗俗钱。
五十多年的人生历程教会了他两个字“务实”,他何尝不想要美好的生活,何尝不想要唯美的爱情,何尝不想要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但想要做到这些,首先得有一个前提财务自由。
否则成日为生计发愁,谈个鬼的梦想呢。
李亚东做不到与这个年代的很多大学生一样,视金钱如粪土,他心中敬佩这样的人,却一点不想成为他们的一份子。
他今天的第一个目的地,是一家国营食品厂,话说回来这年头内陆地区也没有私营工厂,哪怕是一些个人创办的公司,也都是挂在集体名下。
生意做得越大,越是如履薄冰。
这也为日后企业改革的阵痛,埋下了伏笔。
从无轨电车上下来后,李亚东没有急着前往工厂,而是在附近的马路上寻人打听了一下,大约对这家“向阳食品厂”有了些了解。主要以生产面包为主,据说主打的一款葡萄干面包和一款新型巧克力面包,供不应求,往往早上运到各大百货商店和食品门市部,中午之前一准售罄。
食品,国之根本。
李亚东其实没抱太大希望,也就姑且一试,寻思着看能不能用价格打动他们,大不了薄利多销。
这个年代的人们大多缺乏自信、不敢尝试,所以最先发财的都是那些胆大的人。李亚东不算胆子特别大的那种,但他明白这个道理。
不试一把,怎么就知道不行呢?
要知道几年之后,有一个姓牟的硬是用罐头从苏联换回了4架图-154大型客机。
只要敢想,这个年代大概没有什么不可能。
李亚东的想法是好的,态度也很积极,奈何却吃了个闭门羹。
“我说小同志,不是我不放你进去,我看你也甭去找供销科了,去了也是被轰出来,我们厂的面包供应几家百货公司都不够,哪还有多余的货?”李亚东说明来意后,门卫大叔好心提醒道。
意思就是说生意太好了,小打小闹看不上呗。幸好李亚东有点心理准备。
“那没事,谢了,大叔。”
离开向阳食品厂后,李亚东掏出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笔记本,看着上面记录的几个地址,略微捋了捋,将下一目标确定在“东升服装厂”。
主要这家工厂李亚东有点印象,规模不算大,从马路上眺望厂门感觉很萧条,想来生意应该不至于太火爆。
李亚东来到东升服装厂后,说是要找供销科领导,洽谈一下进货的事情,果然成功的走了进去。
按照门卫大叔的指引,在一幢两层红砖楼的一楼右侧,找到了供销科的办公室。
办公室很小,零零散散的摆着几张桌子,看起来有些凌乱,此时只有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小姑娘,坐在一张简易办公桌的后面。当然,说小也不小,肯定要比李亚东大。
“请问,这里是供销科吗?”
听到声音小姑娘抬起头来,显得有气无力的回道:“是的,请问你找谁?”
“哦,我想找一下你们科长,看能不能从咱们厂里进一批货?”李亚东微笑着说道。
“又是进货的?”小姑娘面露不屑,显然对这种人并不陌生,“不好意思,科长现在没空,正在楼上开会。”
一句话说完就低下头去,再也不搭理,等于变相赶人。
再次吃了个闭门羹的李亚东有点小不爽,离开供销科后偷溜上了楼,刚走近楼口,就听到楼道里传来一阵气急败坏的大骂声。
“周长兴啊周长兴,你这个生产主任到底怎么当的,难道你不清楚这批裤子对咱们厂的重要性?”
“最好的面料,最好的线头,最好的拉链,全都交到你手上,你就给我做出这样的裤子?”
“这可是发往魔都的!你应该知道那边的市场有多大吧,咱们这几年在那边一直小打小闹,现在好容易接洽到一个大客户,人家一再强调资金不是问题,就是要高端货。你呢,就拿这样的裤子去给咱们厂丢人现眼?!”
李亚东没敢走过去,杵在过道里分析了一下,敢这么批评教育一位生产主任的,八成是厂长没错了。
“厂……长,这件事情是我没监督好,我承认。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挽回的余地嘛,咱们的裤子质量可一点不差,就是肥了点,改改再发过去,应该也是可以的吧。”一个声音弱弱的回应道。
“改,你说改就改啊,消耗的人工算你的?耽误了其他的订单损失你来赔?而且现在订单期限已经过了,要不你去跟人家说说?”
“我……”
那位叫周长兴的生产主任,大概已经无言以对了。
“老刘,你是供销科长,你跟那边的关系不错,你来说说,这件事情到底该怎么解决?”同样是厂长的声音,这次明显缓和了不少。
“厂长,魔都那边就别指望了,人家已经不信任我们了,我现在打电话过去人家都不接。”被称呼为老刘的供销科长叹着气道:“事到如今,这批裤子我们只能自己消化了,魔都那边的人讲究版型漂亮,本地的老百姓则更看重质量,卖是可以卖的,就是……”
“就是什么?”厂长追问道。
“价格估计达不到预期,八成还得亏……”
“啪!”
“哎哟!”
不用想也知道,厂长应该是暴走了。
“周长兴,看你干的好事,厂里这个月的利润本来就下滑了不少,你现在又给我整这么一出,还想不想干了?!”
“想……”
好半晌后,会议室里终于平静了下来,厂长用痛心疾首的语气宣布,这件事情全权交给供销科长老刘同志来处理,尽量将厂里的损失将至最低。
原以为是一块香饽饽,可谁知最后却变成了一块臭豆腐,你说这操蛋事情办的。
就在这时,一个在过道里已经斟酌了好一会儿的人,深吸一口气后,出现在了会议室的门口……
第三十章 李倒爷的第一手货源
会议室里,几张长条桌拼凑起来的简易大桌台前,七八双眼睛都下意识的望向门口,显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位同志,有什么事吗?”桌台的上首位置,唯一一个没有坐着的清瘦中年人,诧异的扭头问道。
“厂长您好,我原本是来找供销科刘科长的,听办公室里的人说他在楼上,就找上来了,刚才无意间听到一些东西,似乎你们有批裤子出了问题,或许我有办法解决。”李亚东照实说明了来意。
“你?”
厂长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心想现在的二道贩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都敢直接冲到会议室,看来有必要跟门卫打声招呼,以后别什么人都放进来。
至于李亚东所说的解决办法,厂长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他们的裤子又不是卖不出去,只是版型不好看,卖不起价格,这才是重点。
难不成这个二道贩子还能把这批货高价给收走?
“行了,刘科长,你出去解决一下。”厂长显得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刘科长应声而起,这时李亚东又开了口。
“厂长,我能看一下你们的裤子吗,如果跟我想象的差不多,我愿意将这批裤子按照成本价给拿下来。”
“成本价?”厂长眼珠子一瞪,不由重新打量了他几眼,道:“你确定?”
按理说有人愿意接下这块烫手的山芋,厂长应该是高兴的才对,毕竟没人愿意做赔本的买卖,但眼前这个衣着平平的小子,看起来实在太年轻了,这让厂长很怀疑他的财力。
“是的,成本价,但我要先看货。”
李亚东点了点头,他刚才在过道里捕捉到了几个关键的信息点,譬如这批裤子用料很好,以及版型过于肥大等等,这让他想到了某些可能性,但具体如何,还得看到真东西才能定夺。
“小伙子,我劝你说话还是悠着点,我们这批裤子总共有三千件,你确定你能吃得下?”
厂长说完这句话后,眼神一眨不眨的盯着李亚东,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端倪。
只可惜他失望了。
李亚东好歹也在商场沉浮了接近二十年,虽然生意做得不大,但餐饮业接触到的形形色色的人群却不少,要是能被人一眼洞穿心思,那就真叫白活了。
“还是那句话,先看货,如果是我需要的,别说三千件,就是三万件,我也吃得下。”
“好大的口气!”
厂长不由冷哼一声,他今天倒还真想看看这小子能整出什么幺蛾子,随即指着越看越不顺眼的周长兴,道:“你,去仓库弄条裤子过来!”
“好好……”肥头大耳的周长兴连连应声,抖着一身肥膘麻利的跑了出去。
不大会儿功夫,一条藏青色的男士直筒西裤,被拿了过来。
李亚东稍稍走近,把它铺平在桌台上仔细瞧了瞧,半晌后,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果然如他所想的差不多。
这年头所谓的高档裤子,大概也只有西裤了。至于面料,应该是上好的绵绸,这是一种久经不衰的面料,日后也被广泛应用于女士印花服饰。
肥是真的肥,裤管都能伸进一个人头了,拿给二百斤的胖子穿倒是正合适。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年头的西裤大多都很肥,穿在身上就跟水桶一样,只是这批更肥一点而已。
其实李亚东有所不知的是,这批裤子之所以做成这幅德行,与魔都那边的采购商也有很大关系,之前发了样板过去,嫌太窄,不够宽松舒适,生产主任周长兴只好加宽加大,可惜没掌握好度。
平心而论,这裤子穿还是能穿的,只是不太好看,工厂如果想改成正常版型,也是可以的,只是没有太大意义。因为三千条裤子全面反工可不是一件小事,有那时间都能重新做一批裤子出来了,不比来回折腾要划算?
然而工厂不愿意改,有人却愿意。
“都是男士西裤吗?有几种颜色?”李亚东佯装着一副很棘手的表情问道。
“是的,全是这个款式,颜色有四种,藏青,深蓝,棕红,纯黑。”周长兴一脸希冀,倒是巴不得眼前这人能将这批裤子赶紧买走,只要不亏钱,他的责任自然就小得多。
否则这件事情对他的影响还是很大的,他能明显感觉到厂长对他已经心生不满,这样下去的话,他的这个生产主任的头衔还能挂多久,就很难说了。
“这些裤子想要做到不亏本卖出去,确实很有难度,要不……厂长,咱俩找个地方单独聊聊?”
“你真想要?全部?”厂长仍然有些不敢置信,毕竟三千条裤子加起来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他很怀疑这家伙有没有这么大胃口。
“所以我才想跟您聊聊嘛,关键在于你们给的价格,以及付款方式的问题。”李亚东回答得模棱两可,主要一次性吃下这批货,他确实没有这么多钱。
要知道这年头吃的和穿的都属于高消费,普通的城镇家庭一个人能有三两件利落衣裳,已经是很有面子的事情。乡下农民家里一条好裤子几兄弟出门换着穿的事情,也是屡见不鲜。
像这样一条好面料的西裤,如果版型正常的话,放百货公司至少要卖到十块钱以上。
他身上的千把来块钱,哪里玩得转?
半小时后,厂长办公室。
“不行,绝对不行,你今天就算把天说破了都不行,你要是有国营企业的背景,我或许还会考虑一下先货后款,私人想都别想!”
厂长脑袋都摆成了拨浪鼓,之所以没有直接赶人,那是因为看在李亚东掏出那张临时学生证的面子上。
不管怎么说将来也是一个国家干部,指不定分配到哪个单位,在体制内待了这么多年,凡事要留一分底线,这个道理厂长还是懂的。
李亚东笑了笑,显然已经猜到是这种结果,拿大学生的身份作担保,他也就姑且一试,主要还是为接下来的谈判做铺垫。
这是他多年摸索出来的一点小经验。
没说白了就是在谈判开始时,先扔给对方一个“炸弹”、一个对方几乎不可能接受的条件,然后接下来的谈判,必然会轻松不少。
反之,如果将简单的条件先提出来,再将苛刻的条件留在最后,那一准谈崩,纯属浪费时间。
很浅显的道理,偏偏很实用,多年来他屡试不爽。
“厂长,现款现货倒也不是不行,但我想分批拿,实不相瞒,我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
“分批?”厂长面色稍缓,愿意先给钱的话,他倒是还能勉强谈一谈,否则真有种起身赶人的冲动。
“怎么个分批法?我也实话告诉你,厂里正等着回笼资金,如果时间拖得太长,我宁愿亏一点处理掉。”
李亚东笑了,心想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厂长,这一点请您放心,不会太久,一个月,一个月内我保证所有货全部拿完,而且每次都用现金结算,怎么样?”
厂长看了他一眼,脑子里捋了捋,如果能保证这批货不亏本的话,一个月的时间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好半晌后,他深吸一口气,道:“好歹也是北大学生,我就信你一回,不过还得按照规章办事,签合同,立字据,同时你要缴纳一定的保证金。”
“没问题。”
又过了半小时后,李亚东手里拿着一纸合同,以及五百元的保证金收据,大摇大摆的走出了东升服装厂。
如今货源已经到手,也就意味着他的倒爷生涯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