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上南山玉娘卖帕进吴府宁姐压床
蓉姐儿身上的东西全叫她撸光了送人,潘氏还以为是大点的孩子哄她赛蛋把她的鸭蛋骗了去,赶紧又给她挂了一个,这回不放她出去了,给她个小凳子叫她坐到大门边儿,看着自己供在门边的五色水团子,不叫顽童给摸了去。
妍姐儿家来的时候手上拎着好些玩意儿,沈大郎一头一脸全是汗,握着妍姐儿两只手,走几步就颠她一下,作抛要将她甩出去,妍姐儿紧紧拉住沈大郎的手,一路咯咯直笑。
蓉姐儿见了抱住胳膊,噘起嘴儿,也不看团子,转身回到屋里,叫一声大白,大白乖巧的跳到她膝盖上,把脸枕在它毛里,睡在长踏脚上。
玉娘正在灶下忙着再拌一盆子百草头,一条街的街坊家家都要送去的,院子里摆了四方桌,上头摆满了瓷碗,里头盛着拌菜,全等着端午这天正日子一过,第二日分送出去,一看探头瞧见蓉姐儿自家回了里屋,又瞧见妍姐儿进来,晓得她大约是想爹娘了,放下盆儿抹了手。
“怎的不玩了?”玉娘拿了石榴进来,原是王老爷的送来的食盒里头有一层专放的是石榴,难为这时节就有这样红这样大的,皮薄籽多,剖开来半个,玉娘一点点把外头附着的衣撕了,拿小瓷碗盛了果肉,递到蓉姐儿面前,让她拿着勺子吃。
蓉姐儿似模似样的叹一口长气:“没趣儿。”
玉娘“哧”一声笑出来,摸了她细软的头发:“要不要玩瓷娃娃,还是去找宁姐儿?”
蓉姐儿还是咬了唇,坐起来踢踢腿儿,两条腿伸直了,脚尖一动一动的,小鞋子上绣的五毒虫也跟着晃,伸手接了石榴碗,拿勺儿挖着吃,吃得嘴巴红艳艳的,一碗吃完,就全忘了自家为着什么不高兴,又跑到巷头去找宁姐儿。
宁姐儿跟她哥哥正跟人赛蛋,两个娃娃拿挂在脖子上的鸭蛋对碰,哪个的先开了口子,哪一个就算输,得把自己的鸭蛋送给赢的人,安哥儿身上已经挂了好几个鸭蛋络子,连宁姐儿都分着了。
她看见蓉姐儿来分了她一个,两个人站在一起看安哥儿跟人碰蛋,他那个鸭蛋个头大,砸了好几个都没破,两个人拍手给他加油,又得了一个,这一个叫安哥儿给了蓉姐,他跟个将军似的挂满了彩绦,手里还拎了两个问:“你去不去看赛夜龙?”
“阿婆不许。”蓉姐儿看过白日里的,告诉宁姐儿贴糖画好吃,沿着河还有鸡豆米买,一小袋一小袋的分装好了,两文铜钱就能买上一袋,两个小人咕咕哝哝说了半日,沿河人家都升起炊烟来,几家人主妇往外一嚷:“开饭啦。”
小孩子们就似潮水一样散去,蓉姐儿也赶紧家去,捧着大瓷碗分到一个大粽子,别个都是绑了白绳子,她的这个是白绳儿跟红绳儿缠在一处,一剥开粽叶儿,里头除了一块大酱肉,边上还包了个咸蛋黄。
妍姐儿眼睛刚扫过去,玉娘就把她的那只拿了过来,夜里便是稀粥配粽子,蓉姐儿拿筷子插了粽子小口小口的啃,酱肉里的咸甜汁和着油脂全化在糯米里,一口咬下去又软又弹,满口都是酱肉香味儿,吃得嘴和油乎乎,她把边边角角的糯米全啃了,才吃中间的肉,蛋黄留到最后一口,吃完了摸摸肚皮,觉得又撑又还有些馋。
潘氏从自己那个粽子上挟下肉来递到蓉姐儿嘴里,蓉姐儿张口嚼吃了,笑眯眯的弯着眼睛,妍姐儿有些吃味,看看自己碗里的,拿筷子去挑亲爹那块。
一桌人乐乐呵呵的吃着,孙兰娘给添了紫苏甜汤,捧在手里说道:“娘,过两日,我还想跟了陈阿婆上南山去。”她又攒了几匹绸,想去南山卖个好价。
玉娘拿眼看看潘氏:“老太太,我也攒了些丝帕,想跟了去卖。”她不能出头露面,寻常能攒几个钱的便只有缝个帕子打些彩结卖上几文,听见孙兰娘说南山上生意好做,俱是大城里来的人,便是提上些价,她们也觉着便宜,丫头们平日里都关在宅门轻易不能出来,到了南山一松快,手里的钱很容易赚。
潘氏挟了块酱瓜:“自然要去,我要带了蓉姐儿去的,你跟着也好捎带手的看看她。”这意思是只带蓉姐儿去,不带妍姐。
妍姐儿当场就不乐意了,拿腿去踢亲娘,孙兰娘不好说什么,夜里就跟丈夫抱怨:“就是带妍姐儿又怎的,还有我看着呢。”
沈大郎把擦面巾子扔到铜盆里,仰头一倒躺在床上:“蓉姐儿爹娘不在,疼些便疼些,你看娘,日日要忙,哪还有功夫盯着你的肚子。”说着把媳妇勾过去:“咱们正好凑了这当口加把劲儿。”孙兰娘捶了丈夫几下,含羞吹灯拉了帐子。
过两日陈家的船坐了满满一船人往南山去,宁姐儿安哥儿自然也在,三个娃娃坐在一处分玫瑰粽子糖吃,安哥儿还带了个牛筋做的弹弓,得意的说要去打鸟,等打着就拿火烤了吃。
一行人出来的早,到的自然也早,来南山的全是泺水镇上人,陈阿婆潘氏两人很快占好了地方,拿竹杆支起了摊儿,上头还挂了个彩幡。
这家子倒不似来做生意的,是来玩耍的,潘氏前一日就拿茶叶煮了茶叶蛋,早上早早起来把土豆儿往灶里烘熟了,撒上盐,这会儿热起炉子来,拿长筷子一翻,勾得那些个早早出门肚里饥饿的数了铜板儿过来买。
潘氏是一面卖一面吃,剥了皮吹凉了给蓉姐儿,土豆不过小人儿一个拳头那样大,一口就能咬掉半个,茶叶蛋早早煮入了味,蓉姐儿几个明明吃过饭来的,还是一个个的凑在炉子边,安哥儿一气儿吃了三个,还是陈阿婆看见不许他再吃了。
林子里鸟鸣虫叫,日头升起来也还凉快的很,不一时就要有抬了箱笼上山,跟着的那些丫头媳妇手挽了手一路走一路看,玉娘的帕子彩络,才拿出来就买掉两块。
一行人正坐在小凳子上嗑牙,有个家丁模样的从山上跑下来,一路跑一路嚷:“出纹银十两租船,谁家有船!”他后头还跟了个婆子,陈家的摊子靠前,陈阿婆家卖的蜜水酒汁刚摆出来,那婆子跑到一半停了下来,走上来拿了杯子一口喝尽了,抽了帕子不住抹汗。
“我家倒有船,还得栽了咱们家去的,不知是租了到哪和去?”陈阿婆一时与她攀谈起来,那婆子几口把一小壶蜜酒喝了个干净,一听陈家有船,赶紧招手:“小三子,回来!租着了。”
陈阿婆赶紧站出凳子来叫她坐,那婆子看起来也是有头有脸的下人,穿了绸衣裳带着蓝销金的汗巾子,一看就是主人家派出来办事的。
“可不敢再坐了,烦请赶紧领了我到渡头去,要办的事儿多着呢。”陈阿婆托潘氏看摊儿,把绸将给兰娘,都是定数的,价钱再不会错,她正说到绸的时候,那婆子扫了一眼拍板定下来:“这些个全要了,包起来送到山上姓吴的人家,就说是了升旺家的定下的。”
孙兰娘赶紧拿布包了绸,一下子五匹都出脱了,抿了嘴儿笑个不住,连同陈阿婆那十匹全给装起来,跟玉娘两个原来预备着来回三趟送上去,才跟门房上的搭上话,里头就出来两个小厮,跟着下来把绸布都带了回去。
玉娘今儿出来没戴孝,穿了一身兰娘的蓝布旧衣,见主人家挂着红绸红布红灯笼便问:“府上是要办喜事儿呢?”玉娘倒了杯酒水给那小厮,那小厮甜了嘴话回的也爽快:“是呢,咱家的少爷要娶亲,你这摆的花花黎黎的东西,想是宅子里头的姐姐们都要的,不如你包了到门前去卖。”
玉娘大喜过望,看见潘婆子答应了,赶紧包起来要上去,她一去,蓉姐儿也要跟了去,宁姐儿自是跟她一处,三个娃娃都要去。
一离了潘氏的眼,玉娘说话做事都爽快起来,小哥小哥的叫个不住,又送他一方花帕子叫他送给心上人,还摸出几文钱来给他喝茶,他收了东西自然肯卖力,到里头嚷了一圈,前前后后十好几个丫头全来了,一个买了个个都要,一会儿功夫玉娘带来的东西大半都卖空了。
等陈阿婆送了回来,就把事儿全套清楚了,原是这家吴少爷要去投军,瞒着娘老子把事儿做下了,家里一听急得不行,可邸报已经下来了,上头就有吴少爷的名字。
原想赶紧家去把婚事办了,好歹叫成了亲再出去,可谁知道又出了丧事,赶紧趁着热孝把事儿办了,这才会在南山上别院里办喜事。
也是订了亲的人家家里,姑娘比着吴少爷还大三岁,怎能不急,两边都急事儿才办得这么顺,一条船哪里够装,租了五条船,一船船的物事往山上运。
那个婆子这样爽快的租下了陈阿婆家的船,又买下这十多匹绸,一来确是用得上,给新媳妇的见面礼儿此间却没有,金店里现打的花色又不对,只好多买些能办得着的东西。
二来为着陈阿婆身后玩耍的三个娃儿,成亲那里能少了压床的娃娃,无奈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哪里去寻一对长得好又正适龄的娃儿,这才一眼相中了,男娃儿一个,两个女娃娃里挑一个,听得宁姐儿安哥儿是一对兄妹,那便更好了,一路走还一路说:“若是新娘子能借着你家儿女全双的福份,生下个小少爷就好了。”
那婆子原不是个嘴碎的,陈阿婆却自有一套办法,不一会儿就打开了她的话匣子,听她不住口的抱怨:“真是天杀那个没良心的姑爷,咱们家的姑奶奶哪样儿不出挑,偏被外头的狐狸精迷了眼,还说个甚要抬起来当平妻,我呸!不过一个犯官的女儿,下贱地方出脱的,卖笑卖肉的腌脏东西,怎么好跟咱们家的姑娘比,真是猪油蒙了心!”
陈阿婆一听,立马把两桩事儿连上了,那个租了她屋子的,说不得就是狐狸精了,她压下不说,一路忍了见着潘氏竹桶倒豆子全都吐了出来:“夭寿哦,那天瞧见那个少年郎,原是这一家的姑少爷,为了母亲病重去求父亲的,还是没见着就归了天,作这么大的孽,老天都要收他!”
“吓!竟真有这样的事儿,我原还当着戏文里头才出这样的王八。”两个人才说了两句,就有吴家的人送了两套小人儿的红衫来,还有一封大红包:“这是给哥儿姐儿的压床钱,待明日还请阿婆早些来。”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写雨画楼的地雷
谢谢莉子的地雷
蓉姐儿请你们吃肉粽~~~
姨妈愫肚疼睡晚了,抱拳作揖对不住。
大吉大利求包养
第47章 撞新郎结好因缘卧新床拈和合仙
陈阿婆听见客气话自然高兴,捏了红包一瞧,竟有十两银子的压床钱,这家子恁的大方,便点了头,是个知礼的人家,能结下善缘也是好的。
那个升旺家的还订下了陈阿婆的酒,十坛子玉壶春,这一遭真是赚得盆满钵满,陈阿婆回去就备下酒水,叫船夫再行一趟船,将酒送去。
那船夫只吱唔着不十分愿意,陈阿婆摸出八十个钱来,又饶了他一壶粗酒,那边渡头早就有人在等着,船一到,几个小厮抱了坛儿上山。
陈阿婆拿了小衣裳给孙子孙女试穿,倒是簇新的,有些许不合适,拿了到沈家来,求着孙兰娘帮忙收个边儿:“我这眼儿不成了,要劳你家儿媳妇给补补。”还拎了一壶玉壶春来,这也是她今儿高兴,发这么大的利世,才开张一天,卖了绸又卖了酒,还能带了孙女孙子去大宅门里瞧热闹。
潘氏有意跟了一处去,孙兰娘接了喜衣,玉娘对外说是戴孝的人,只叉了手儿不好相帮,到灶下烧水煮茶,加了一把胡桃进去,绣帕子是来不及了,一晚上倒能打二十几个同心方胜结子,想央了陈阿婆还带她去南山。
孙兰娘几下就收好了边,陈阿婆将孙子孙女的外衬脱了,套上红衫红裤,见十分合身把兰娘夸了又夸:“横竖我一个人看不了这两个娃儿,你不若也跟了一道去,瞧个热闹也好。”
潘氏喜滋滋的应了:“我看那家子倒是讲礼的,明儿咱们一道。”陈阿婆又教安哥儿宁姐儿坐床便是坐着不动,想想又怕风俗不同,就叫他们听话,若是要滚床,那便在床上滚一圈儿。
这个蓉姐儿擅长,原来秀娘在时不许大白上床,到了玉娘这里万事都只依她,把大白洗得干干净净的,抱了它一人一猫在床上打滚,她听见滚床跳起来:“我会我会!”
吴家事儿虽办的急,各色东西却不少,除了衣裳还有两双红鞋子,把两个娃娃打扮的粉团一般,还备了小娃娃头上扎的红绒线红绒花。
宁姐儿穿上新衣原地转上一个圈,蓉姐儿嘻嘻跟蓉姐儿抱作一团,陈阿婆见她俩玩得这样好,笑眯眯的乐,招了蓉姐儿过来摸她的头:“乖乖,明儿你也穿一身红,咱们都去吃喜酒。”
第二日一早玉娘给蓉姐儿换上大红衣裳,连妍姐儿也穿了红,几个女人带上四个孩子,早早上了山,兰娘跟玉娘两个熬了半宿,拿彩绦打了一篮子的彩结,玉娘是孝身,怕惹上是非,只托了兰娘去卖,自家歇在家里做饭,闲时便再多打几个好待来日再去南山。
门房一开看见四个粉团一般的娃儿晓得是管事婆子寻来压床的,赶紧开了门放她们进去,也不计较她们来了半桌子的人。
吴家正嫌来吃酒的人太少,大院里摆了二十多桌根本就坐不满,就是把自家的亲戚全叫上了,再拿帖子去请公门里的人,还有一半桌子是空的,只好又叫老仆拿了礼品请柬往南山上各户人家去请。
到南山上来消夏的非富即贵,一多半儿都是有官职傍身的人,可这端午才过,还未大热,宅子里多是看院的老仆,好些个家眷还未上得山来,去拍了门主人家也不在。
主家便定了主意把几架大屏风把院子隔开,一边坐亲戚当官的,一边坐邻居跟请来帮忙的人,总之先把桌子填满了,叫女家送亲来的看着热热闹闹的,这才喜事才不显得寒碜。
丫环领了蓉姐儿一行去花厅喝茶,那丫头一头是事儿,又要贴囍字又要贴窗花,孙兰娘便帮了把手,帮她在花盆窗框上都浆上红囍字,那丫头捶了手道谢,不一时端了个七色果盆进来,招呼她们吃点心。
几个娃儿跳起来围上去,一人抓了一个福字金橘饼,等管家婆子来了,瞧见桌上的七色果盆,倒对那个丫头点点头,赞她会办事,她忙得脚打后脑勺,只过来同陈婆子说上几句话就又要出去:“新床铺得了就请娃娃过去压床。”
铺床自然是找了铺床姥姥,全福人儿才好,公婆俱在父母双全,儿女还须凑个好字的才行。这个铺床人也是镇上请来的全福人,同陈婆子潘氏都相熟,几个人坐下来嗑回牙,知道主人家昨儿就寻了她,留她住了一宿不放她回去,就怕今儿误了事。
“这一个月里头只有今儿一天是黄道吉日,这家子赶的急,撒银子可舍得呢,你是没瞧见新房里的铺排,就是许家也没这样的排场。”铺床人不仅得了一身新衣新鞋子,还有两匹布一封银子,好茶好饭的用了,嘴里自然吉祥话不断:“老话说的好,女大三抱金砖,早三年原说要娶了,这家子先头老太爷去了,吴少爷便守了一年小祥,等预备下娶亲了,隔房的叔父又去了,家大业大也不见得就强些,单这守孝就耽误人家闺女,这都二十了,再等可真成老姑娘了。”
这些说完了又拿茶水润润喉咙:“倒是那个吴少爷,真是一表人材,腰是腰腿是腿的,黑脸盘还恁的俊。”说着自家也笑起来:“今儿还不被新娘子扑上去正法了。”两句荤话一说,把丫环臊的退出房去。
蓉姐儿坐在罗汉椅子上拿小手抠那个喜字,坐得久了无趣的很,拉一拉宁姐儿的袖子,两个娃娃溜出门去,陈阿婆叫一声,蓉姐儿拿指头一点:“摘花儿。”
一人摘了一朵月月红,蹲在花坛边玩了会子,看见外头的回廊小道,就又绕了花坛走过回廊,宁姐儿往前跑上两步,正撞在个穿红绸衣的男人身上,眼看就要跌跤,那男人长手一伸把她捞起来抱了个结结实实。
宁姐儿吃这一吓,紧紧攥住他的衣襟,瞪大了眼儿“呀”一声,她不叫便罢,一叫那男人倒哈哈笑起来,一只手抱牢了小娃儿,把她上下一颠,逗了她坏笑:“怕不怕?”
宁姐儿两只手抓得更紧,见是个黑脸的男人,小身子发颤,嘴里求饶:“叔叔,怕。”
谁知道他笑得更欢了:“叔叔不怕,你怕。”
宁姐儿两只大眼沁出泪花花,扁了嘴儿一抽一抽,眼看就放声大哭,那男人着了慌,赶紧要哄她,一只手拍她的背,见她已经咬了唇儿,眼泪都要淌出来了,随手一摸,摸着身上挂的香囊:“喏,瞧这个!”
这东西宁姐儿从未见过,一下子就止住了哭,眼睛里还含了泪,一只手已经松开了,去勾香囊上拿米珠碧玺串成的五色珠串,还有个金子打的囍字儿。
那男人见这套管用,拿远了又逗一声:“再叫声叔,这个便给你。”宁姐儿手指头还扯着上面挂的流苏,噘起嘴巴,小人儿会来事,知道这是跟她玩,不会打她,凑了头过去拿眼泪鼻涕糊了男子满襟,连手都擦干净了才乖乖的叫一声:“叔。”
“哎哟,我的好少爷,您快着些,新娘子船要来啦。”后头赶上来一个小厮,叫住男子,见他抱了个娃娃,衣襟上糊成一团,跺了脚直嚷:“喜服都花了,这可怎么好!”
男人啧了一声,把宁姐儿放下,抬起袖子糊乱一擦,这下不仅衣裳糊了,袖口也是粘粘乎乎的,小厮跟在后头抽冷气,他还不在意,甩了手:“赶紧,船不是要来了?”
宁姐儿蓉姐儿搀了手回去的时候,几个大人都在找她们,潘氏上手就是一个毛栗子,蓉姐儿捂住头,要哭不哭,宁姐儿被抹干净脸,一把抱到了喜床上同安哥儿坐在一处。
她刚刚哭的累了,捏着小香囊玩了好一会儿,听见人家叫他们两个滚床东滚床西,安哥儿只当好玩似的滚起来,还把撒在床上的生果桂圆扔到地下,宁姐儿偷懒往帐子里一滚,团成个团儿闭起眼。
蓉姐儿趁着大伙儿分喝甜茶的当口也爬了上去,拍拍宁姐儿的手,见她不醒,把被子拉出一个角来,把她整个身子都给罩住了。
忙里出错,丫头婆子哪里分得清两个娃娃,眼儿一扫见一个女娃一个男娃坐在床上,只当全和了,外头又是过火盆又是拜堂的,陈阿婆倒是问了一声:“宁姐儿呢。”
安哥蓉姐两个一齐指了指帐子里,蓉姐儿还把手合拢一处放到耳边,做了个睡觉的样子,陈阿婆一笑,就跟潘氏两个坐在对面椅上喝甜茶。
等新娘子进来了,坐床娃娃还不能走,新郎倌系了襟衫喝了交杯酒,应该抱了坐床娃娃走了,那管事的婆子进来一看,一屋子全是女家人,男家亲戚本来就少,都到各处帮忙了,喜房里倒显得空荡荡的,便扯了陈阿婆的袖子叫她装一装相,陈阿婆爽快的应下来。
女家搞不清这是哪一门的亲戚,都抿了嘴儿不说话,蓉姐儿爬到新娘子身边,弯下脑袋从喜帕下面去看那新娘的长相,见她白白的脸盘红红的嘴儿,身上香喷喷的擦了胭脂粉,嘻的一笑,新娘子见是个小娃儿,也冲她笑一笑。
蓉姐儿伸头出来,跟安哥儿说:“新娘子,好漂亮。”
原觉得不合规矩的女家人也没话说了,有几个人陪坐着,总比屋里没人要好的多,见蓉姐儿乖巧还摸了一把糖给她吃,蓉姐儿不认生,往新娘子手里塞了一个:“新娘子也吃。”
到外头开宴了,新郎进来陪新娘子吃千年饭,女家的丫头把两个娃儿抱下来,新郎倌左右两手拿着两杆金秤挑了红帕,喜婆在边上说着吉祥话儿:“称心如意节节高,养个倌倌不做状元做阁老。”
新郎“哧”的一声笑将出来,跟在他身后的小厮又恐他说甚出格的话,赶紧上前托了盘儿把红巾接过来,后头跟着的婆子上了一碗千年饭。
新郎倌接过来递给新娘,新娘满面羞意,拿过小瓷碗,银勺子还没舀起一口饭来,就听见帐子里头有人蠕动,新娘子吓了一跳,失手差点把碗给砸了。
新郎扭身一瞧,大红被子里一个圆圆的东西正在动,他掀开来一看,正是他在廊下逗了个大花脸的小娃儿,正团在被子里睡得香,弯腰把她捞出来,宁姐儿还睡呢,头一点一点的,手里紧紧抓了个东西。
这东西不细看便罢,他拿起来一看又是哈哈一声,新娘闹了个大红脸,宁姐儿手里抓的不是别样事物,是女家早早跟来铺床的婆子往里塞的合和二仙,白玉雕的,一男一女正缠在一处,宁姐儿在被子里摸着了,把玩一会觉得有趣,捏在手里睡着了。
新娘眼儿一瞬,羞得脖子都抬不起来,原是女家见女儿实在大了,把原来寻常用的和合二仙换成这般样子的,也是叫他们吹灯落帐后把玩的,叫个娃儿捏在手里,还叫一屋子都瞧见了,新娘子眼圈一红羞得要哭。
吴家少爷却不觉得,在宁姐儿胳肢窝里挠几下,宁姐儿手一松,醒过来了,一眼看见他就甜蜜蜜的笑一声:“叔。”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小n的长评~~
说到做到哇
长评加更~~~~
姨妈愫还加更我真是不能更良心了!
找了一张长得比较正点的,牙雕果然好细腻,愫没敢明写,其实就是欢喜佛,啦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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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夜月明萤火重会晚风急驶船扔雷
听见宁姐儿把吴少爷叫作叔叔,只以为这几个娃娃都是吴家本家的亲戚,自然不好多说什么,新娘子只埋怨娘家人不把东西藏好了,又庆幸房里没有多少男方的亲戚,跟着新郎进来的亲戚又看的不真切,这事儿被便含含混混的混了过去。
那管事的婆子赶紧抱千年饭的碗捧牢了重又送到新娘子手上,从新郎倌手里接过宁姐儿,给喜婆使了个眼色,一双描金雕花的龙凤筷子塞到新郎倌手里,拿筷子尖尖挑一点,送到新娘子嘴边,新郞倌也吃上一口,喜婆便叫:“千年和合,百头偕老。”
陈阿婆抱了宁姐儿牵了安哥,潘婆子跟兰娘两个领着妍姐蓉姐,由丫头领着到前厅去吃喜酒,院子里开的桌子,还没坐满,陈阿婆一行被安排在离大屏风最近的位置,因实在无人,连船夫轿夫都没在偏厅里用,只把位子排得远些,挨着门廊一处坐下吃了。
蓉姐儿吃了一肚子糖,坐下便不肯再吃,桌上全是好菜,潘氏只觉得可惜,见远处那些个撑船抬轿的拿着布口袋,用油纸包了整鸡整鸭子的往里头塞,到又后悔没带个东西来盛。
她们来的晚了,菜早早上齐,八宝鸭子里头塞了满满的糯米红枣虾仁,水晶肘子上一层皮冻晶莹莹的,几个女人放开了肚皮也吃不了这么些,最后一大海碗的藕粉丸子,蓉姐儿连汤带水喝了一碗,小肚皮再也装不下了,磨着下了椅子在园子里玩。
陈阿婆不许宁姐儿再闹,怕吃了主人家计较,宁姐儿刚睡醒,人还有些懵懵的,根本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事,只坐在椅子上乖乖捧了汤喝。
安哥儿早就跟别的男娃玩在一处,到长草堆里去捉萤火虫,蓉姐儿自家不敢去捉,立定看了会子,摇摇摆摆的要出去玩,被潘氏一口喝住了,她自家尿急,牵了蓉姐儿的手去问丫头净房在何处。
那丫头正传菜,两手都捧了盘儿,嘴儿往后一呶,一老一小便往后走去,越走越偏,过了好几条长廊,若不是一路挂了艳艳的红灯,这么黑漆抹乌的,再也找不着回去的路了。
潘氏急得不行,她刚在新房里喝了不知多少碗的甜茶,又不好用新娘的恭桶儿,到了席上放开一吃更急了,想是刚才丫头指错了路。
她左右一看也无人经过,两步下了台阶到了小院子里来,两边墙上都有个月洞门,摆着石桌石凳,她虚指一下:“乖,妞妞那儿去等我。”说着走到墙边,往长草里一躲,解开腰带方便起来。
蓉姐儿乖乖的走过月洞门,探头一看,石凳上没坐人,可廊下的栏杆上却坐着人,她“咦”一声,跳了两步,笑着凑过去,拿手指头点着那人:“你!”
少年不曾想到在这里还能遇见蓉姐儿,呆了一呆,笑起来,张开手把她抱起来,坐到他身上,蓉姐儿跟他熟了,乖乖坐了不动,抬头往后仰看见他脸上似有泪痕,抬手拿袖子想给他擦一擦,人手小短勾不着,手指头在他脸皮上划了两下,伸回来摸了玫瑰糖给他吃。
少年笑笑摇摇头:“我不吃。”两只手抱住蓉姐儿的腰,蓉姐儿不依,伸了手要喂到他嘴里,少年躲不过低头张口吃了,蓉姐儿这才笑了,软绵绵的小身子挨着少年,两条腿一晃一晃的。
蓉姐儿看长草间点点萤火,伸出手指头点一点天上大颗的圆月亮,又点一点飞到眼前绕着衣服扑来扑去的萤火虫。她点了什么,少年就“嗯”的应上一声。
蓉姐儿忽的不动了,去岁秀娘给她笼了一布兜的萤火虫,给她挂在帐子里头,好像她的帐子里也有个大月亮似的,大白瞪着眼睛看了一夜,一直想往床上跳去勾那个绿莹莹发光的球,蓉姐儿想起这个叹一口气:“我想我娘了。”
少年一动,声音有些哽咽,问她:“你娘呢?”
“坐大船,大船不回来。”说着摇摇头吸起鼻子,少年把她抱得更紧,一只手握住她的小肉手,想要哄她,蓉姐儿细细一摸,摸着他手上有块硬硬的老茧,拿手指头戳一戳:“这是什么?”
“练字儿长出来的。”蓉姐儿点了脑袋“哦”一声,摸过手摸又去摸手腕,觉得好玩仰头“嘻嘻”一声,脸上的泪还没干,就又笑得一团一团的。
少年见她玉雪可爱,不觉也跟着露了笑影,红灯一路点着,到了这个院子方才止住了,全是为了他正守孝,唢呐鼓乐一响,更显得他这边凄凉惨淡,不意竟又遇着了这个小娃娃,少爷拿手摸她细软的头发,问:“你叫什么名?”
外头潘氏解完手系好腰带,蹲得脚足酸麻,手撑着石凳子坐下来歇脚,嘴里叫:“蓉姐儿,快过来了。”蓉姐儿一听,作势要从少年膝盖上跳下来,少年托了她的腰把她放在地,蓉姐儿指指他的脸,少年以为她有话说,凑耳朵要听,蓉姐儿踮起脚来“吧哒”一口香在他脸上。
玉娘夜里也会哭泣,也是这般不出声只落泪,好几回叫蓉姐儿瞧见了,就拍她的手,香香她的面孔,就像秀娘在时安抚做了夜梦受了惊吓的蓉姐儿一样。
少年怔住了,看见蓉姐儿两只手背在身后,小身子前倾的模样,摸摸脸笑起来,刚要说话,她便跳了两步跑出月洞门去。
潘氏刚牵了蓉姐儿手顺着大红灯笼往回走,少年立在廊边看她走远,身后的管家提了灯笼来寻他:“少爷,好歹回屋里,吃一杯表少爷的水酒。”
本来他们一家子到南山便是为着母亲久病,听说这里水土养人,便来此间养病,前一段是好了许多,身子一日比一日更有起色了,哪里知道那个贱妇竟也跟了来。
舅舅阖家在此,父亲自然不敢似在家一般轻狂,可他不过初时收敛,去个一夜天未亮就回来,谁知后来越发放肆,几日不归家,好容易家来竟说要把那贱妇接回家来抬成平妻。母亲原已见好,被父亲一激当场吐了血,两三日没捱下来,就此去了。
少年摸了手上的老茧,原说读圣贤书明理,父亲读了一肚子书,明了什么理晓了什么事,他听见管家说话,原想拒绝,既在守孝怎么好用酒水,转念一想舅舅舅姆帮他良多,便是表哥也出为着母亲延医跑了好些门路,便转身应下又问:“贺礼可送过去了?”
家里无人理事,幸而舅舅舅姆出面治了丧,那头又要办喜事又要帮着办白事,自家亲生父亲把母亲气死了才跌脚大悔,日日在灵堂里,说些后悔不能同到千年的话,又把那个热心热意捧在心肝上的外室抛在脑后。
可这,也不过是一时的事,等这段悲伤过了,自然又把那个外室当块宝,说什么她原也有出身,抬进来并不算辱没。
若不是经了这些事,少年原也狠不下心来,他越过气得发狠的舅舅舅姆,冲父亲作一个揖:“父亲的意思儿子自然不敢忤逆,此事已经写信报明祖父祖母知道,若他们应下,孩儿再不理论。”
徐老爷吃这一下再无话说,张口结舌的看着儿子,徐少爷拂袖而去,吴老爷冷笑一声:“妹夫,既妹妹不在了,这原来嫁妆单上的东西,还请妹夫捡点出来,我也好给礼哥儿封存起来,将来等他娶了媳妇,这些东西才好一并全交给他媳妇来管。”
徐老爷这口气还没缓过来,带来的家人却都是过身吴氏的心腹,把她房里各色东西都理起来,也不管是不是嫁妆,一气儿装在箱中,运到吴家。
吴氏在死前叫管事把嫁妆单誊写一份送到嫂嫂处,若不然,在这南山上头吴家人又怎么会带了妹妹的嫁妆单过来消暑。
徐家才刚接着丧报,那头吴家的信就来了,要把礼哥儿接回去供他读书,吴家老太爷虽未明说,吴老爷却派了个妹妹跟前的心腹回去报丧。
徐家老太太知道这个小儿子媳妇身上已经大好了,不料竟接着丧报,再一细问,原是自己儿子又同那个犯官的女儿攀扯不清,知道他竟当着媳妇娘家人的面说要娶进来当平妻,一面捶桌大恨,一面又要为了儿子遮掩。
吴家本来就存心要闹,白白没了个闺女,还要讨个烟花女进去,岂不是羞辱到自家门上来,徐老太太遮掩不住,事儿一直捅到徐老太爷跟前。
老太爷一辈子要脸,前面两个儿子都受他教导,只这个小儿子是由着妻子宠爱的,想不到而立之年还惹出这祸来,使了一封信,托了人把原来定下的考评,从甲等改成了丙,到下一任,便只留职不起用,断了他的财路,看他拿什么往烟花女子身上花用。
徐老爷这才知道后悔,想把家事再揽过来罢,未娶时亲娘料理,娶了亲媳妇来接手,除了风花雪月,连官职都是刚刚外放的,只得捏了鼻子在妻子灵前忏悔,悔恨他们少年夫妻怎么就走到这一步。
妻孝也要守一年的,樊娘是别想进家门了,头三日还真心实意的哭,想些吴氏刚刚嫁进来时夫妻两人怎样和睦的,把外室抛在脑后,待过了十多日,再想出去,发现身边无人打点了。
他带来的人被打发回衙门帮他请假,说要治妻丧,宅子里又全是吴氏的人,要出门了才晓得身上无钱,连雇船的人也寻不着。
晓得这是大舅哥擎制他,煞他的性子,可他哪里受这样的闲气,要寻儿子寻不着,叫老仆老仆也摆聋作哑,气的只身下山,到渡口要了一只船,使到泺水镇,到了大柳枝巷儿,还没拍门就叫熏个仰倒,原来这外室门口,竟叫人泼了粪。
刚粉过的墙上淋淋漓漓全是黄白二物,街坊邻居全围在一处,跌了腿儿的骂,什么下贱货色,狐狸精怪,一个比一个骂得难听。
徐老爷气得不行,刚要骂乡野刁民走上前去,几个人拥了里正保长过来了,全是合巷的人要把这家赶了走,原是左右十户央了保长,保长家也住在此间,他家的婆娘平素也听见这些闲话,便指他去寻里正来,让这家迁走。
谁想着当天夜里便出事了,也不知从哪儿来的人,夜里一桶桶的粪水往院子里头抛,大门上且不说,这院子本来就浅,不是甚深宅大户,十好几桶的东西扔进去,黄水流了一地,一屋子全是臭味。
徐老爷是官身,再混帐这些关节还是懂的,里正既来了,还要上门给衙门知道,他便不能在此久呆,又跳上船只,等回去拿了官印写个帖儿送到泺水县衙,料来樊娘无事,甩了两袖清风绿水的往南山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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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家外家樊娘弃宅,酒壮胆大郎奸妇
那个外室就这么被赶出了大柳枝巷,乡下人民风正,更看不得这起子调三唆四的人,镇子里头炒茶养蚕又守着一方水,若不是自作孽并没有活不下去的。
家里养着的女孩儿也没有哪个去给人做小当妾,更别说是做外室,那是一家子都要吃人说嘴,叫人背后瞧不起,戳脊梁骨的。
陈阿婆把这个女人一番来历一说,知道竟是个把原配逼死了的烟花女,唾沫星子不知喷出去多少,原来那家是贪图方便才搬到此地,如今又嫌地方太小,有个风吹草动整个巷子就没有不知道的。
连丫头出来买菜,那船家人也不肯做她的生意,本来便是小本小利,少了她这一把菜难道日子过不下去?见她拎了篮儿出来便扭过头去,听见她问,便说这菜是留了自家吃的,不卖。
有那嘴上快的,还赶了她走,叉了腰远远啐上一口:“住这么一只狐狸精,尽是一股子骚味儿。”那丫头不过是买来侍候人的,也晓得些首尾,心里也怨家主人的排场直比着官家小姐来,日日桌上八个菜,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要齐活了才肯动筷子。
几天没买齐菜,到市集上头置来的又嫌不如河边刚捞上来的肉紧实,其实哪有分别,一样是河里捕来,才离了湖多久,全是新鲜的活鱼,只不过拿草绳串了拎家来这些路,离了水不过一刻。
偏这个女人嘴巴刁的很,一尝就吃出来了,丫头吃那管事婆子一顿骂抽了两藤条,再出来买菜便各处央告了船家,买不得就泪涟涟的,有多嘴的问一句,小丫头为着买到鲜鱼,把自家的苦处五分也说到个十分。
泺水镇上就是有富户,家里也没这样大的规矩,又问这女子是从哪里来的,小丫头如实说了,是从金陵来的,船娘倒给她行方便,活鱼卖了给她。
这下便打开了嘴,晓得里头的这个姑娘原是犯官的女儿,因着父亲犯了事,全家都叫抄没了,姑娘自己也被卖到了烟花地,她原是官家出身,身份在那等下贱地方显得金贵些,又通文墨又会琴棋,再学了些弹唱,很快便捧起了身价。
烟花地便是风流乡,她原是好人家出来,侵浸得久了,又在那儿学了通身的本事,知道卖笑非长久之计,想着赶紧上岸从良,物色了几个都不如意,直到徐老爷成了入幕宾。
一个二十出头,一个三十而立,年纪正相当;徐老爷身上还有官职,家里又正兴旺,正头的娘子虽有一个儿子,妾室却俱无所出。耳根软又贪花爱月,着力拢络一番就当是前世的一段夙缘丢不开手去了。
两个便绞作了一股,刀也斩不开火也烧不断,徐老爷替她赎□来,原要抬回去作小,可她原就打定主意不进门,说进了宅门不如外头自在,到时要吃大妇的板子,又要立规矩,这些个弹唱琵琶也俱要收了去。
徐老爷一思是这番道理,家里两个哥哥还有父母在堂,抬进门就不知要吃几板子,便在外头置了宅子,买齐了下人侍候她,天高皇帝远,好不逍遥快活。
等徐老爷外放了,她也租了船儿跟着,到了江州典了宅子来住,盯的紧紧的一刻不离,那原配晓得些风声,没抓着实据不好发落,身上又有病,便不十分理论。
哪晓得这个樊娘竟觉得原配无用,知道她有病在身拖了两年多还未好,想是快要归西,又打起进门的主意来,把徐老爷哄得似喝了迷魂汤一般,自家说得十二分贤惠,说是在外头过了这些年月,如今知道姐姐病重,想进家门为她解忧打理家事。
徐老爷是喝得半醉归的家,跟原配吴氏顶起牛来,几句话不仅认了包养外室三年多,还要抬进门来,话赶话的越吵越凶,吴氏竟然气急攻心,吐血死了。
两边一拼凑,大柳枝巷的人便知道了个大概,原不过在背地里说说,谁知道夜里竟来了四五个汉子,坐着船抬了好些东西,不一会那宅子里便响起了惨叫声。
家家都亮起灯来,原以为是进了贼,举了灯出去一瞧,竟是这家子叫人浇了黄白物,里头的丫头婆子听见响动出来察看,一头一脸全是。
倒是请人报了官,衙门里来人也不肯进门,站在外头问了几句,哪里抓得着人,办这事的早就趁了船逃走,夜里黑灯瞎火怎么看得清,整条巷子都来说她门风不正,却也没有为着门风就把人赶跑的道理。
还是她自家走的,急急雇了车,留下两个下人打扫房子,一桶桶的往院子里浇水,沾在墙上的东西干了洗不掉,拿铲子一点点刮下来,好好一面墙叫刮的斑斑驳驳。陈阿婆自然不依,那家子还倒赔出钱来,夹着尾巴逃了回去。
这个外室跟徐老爷两个都知道这是谁的手笔,只当是吴老爷办下的事,哪里知道是刚成亲的吴少爷,他乐滋滋的把这事告诉表弟,徐少爷听了瞪大眼,到底笑了一笑,哄了弟弟高兴,却吃了母亲的责罚,说他跟个贱妇计较,失了身份。
吴少爷长长的“嘁”了一声,“她晓得什么是身份,遇着一回便弄这一回,看她还送不送香粉巾子上门来。”说着得意洋洋的炫耀:“要弄便不要弄这些小机巧,看我叫她没脸出门。”
这个外室,在吴氏吐血卧床的时候送了一方汗巾过来,原是徐老爷的贴身物,洗的香喷喷的,还撒了香粉,上头原是绣的一对鸳鸯,叫她多添了一尾游鱼,正在那公鸳肚皮底下。
为着这条汗巾,吴氏气上加气,这才一命归西。这方汗巾原是吴氏的嫂嫂程氏接着了,知道是妹夫的私物,不方便查看,这才送到吴氏的面前,夫妻两个过后才知道是那外室弄鬼,咬牙不知骂了多少回,吴少爷听在耳里,这才闹了这样一出。
实则樊娘自家也后悔不住,人一死,之前的那些好全都勾了起来,徐老爷好些日子不来,怕就是惦记起了死人的好处来。
徐家也不是小门小户,她如今还未进门,赶上守孝定不能如她的意了,再等徐老爷妻孝一过,徐家给徐老爷定一门亲,新夫人必也是个年轻轻的头嫁姑娘,大家子里出来的,到时候她哪里还有进门的指望。
她这番非但没得着便宜,失算把人气死了,心里还埋怨原配吴氏挨不住,这样经不得事,若能再拖上个十天半月,等她进了门再死,一切就顺理成章。
里头的官司外人不知,大柳枝巷子的人只晓得把个狐狸精赶跑了,陈阿婆去收房子的时候,那个管事婆子也在,这回是陈阿婆搭了架子,这里挑那里捡了,磨个一上午,才把房子看完。
走的时候也不知是谁从家里拎了一挂炮出来,“噼噼啪啪”点着了,把头前受了气全都撒了出来,那婆子掩了脸急急远走,叫人背后还啐了一口。
荷花打了花苞将将出水,蓉姐儿的生辰就又要到了,这一回的生辰礼又是王大郎送来的,自端午之后,他已经来了好几回,回回都是来送东西。
王四郎既不在,王老爷就待蓉姐儿上了心,家里也有小孙女在,看见宝妞有个甚,便要朱氏为蓉姐儿再备一份,裁衣裳做鞋子,每季都叫人送过来。
原来这些杂事都叫小厮跑腿,端午王大郎去了沈家一回,便回回都争着要来,无事便跑上一趟,每回来都要坐下来磨好些时候,把个一壶茶喝尽了,再走。
王老爷还以为这个便宜儿子转了性子,知道亲近起王四郎来。朱氏暗自纳罕,连苏氏都骂他是个冲头,若是王四郎在,送东西讨他的欢心还能说得过去,如今他不在,巴巴的上门去有甚个意思,回回都拎了满满一盒的吃食,还有单给蓉姐儿的小玩意儿。
他来的多了,瞅准了沈老爹午后要歇晌,桥下还有棋搭子等着,沈大郎不做木匠的时候也做些小玩意儿木梳木冠的送到铺子里头寄卖,孙兰娘有绸机,日日都跟上工似的去织绸,一个潘氏更是闲不下来的性子,东家串西家串的,有玉娘看孩子,她更是从早到晚的同人闲磕。
他瞅准了玉娘一人在家,拎了礼物上门,玉娘又不好不给茶不给水的接下东西就赶人走,一来二去,也跟她搭上些话,只是十问里头只有一两句是答的。
他看明了玉娘是在守孝,却腰细如柳眉目多情,天生了一付好相貌,便拿些个轻薄话去撩动她,一会儿便问她青春多少,一会儿又叹她年轻守寡,问她可想再嫁,他有认识的称头的人,给她牵一牵线。
玉娘行院里出来,有甚看不明白,知道这是想来占便宜的,有心要喝斥他几句,把他骂出门去吧,又怕给沈家招惹麻烦,自家身份尴尬,只得忍住不发躲着他些。
王大郎一来,只给沏上壶茶,就往堂前去,拿掸子抹布擦桌抹椅,假称沈老爹正睏中午觉,王大郎便不敢放肆,只拿眼儿在玉娘身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恨不得沾在她身上。
这日他来,眼睛一瞬看见沈老爹拿了茶壶正在桥下看人下棋,心里先乐,推了门看见只有玉娘一人在,屋檐下只有一只猫儿甩着尾巴晒太阳。
王大郎只作不知,把食盒放下就瞧见玉娘到堂屋里去,拿干布抹灰,他大刺刺的喝了尽一杯茶,只觉得日头晒得他从嗓子眼里头痒起来,眼儿在玉娘身上上下溜了好几回,迈步进了堂屋:“玉娘,给我添杯茶罢。”
玉娘赶紧闪身出去,拎了壶把给他倒水,叫他一把握住了手,玉娘挣脱不得,立起眉毛来:“王相公放尊重些,家里叔祖父还在呢。”
对外人只道沈老爹是玉娘的叔祖父,亲眷都不在了,这才投到他门上来,王大郎哈哈一笑:“你叔祖父正在桥下车马炮呢,好精怪的嘴儿。”
说着就要凑上去,玉娘发急来,把茶壶往王大郎身上一抛,滚茶淋在他薄裤上,烫得他哀叫起来,跳了脚起性要去捉玉娘。
他今日午间喝了一壶酒,朱氏苏氏两个在他耳边轮番说,朱氏还好些,不过是劝他出去寻个营生,她来贴些本钱,苏氏的话却难听,说他还不比过没卵的妇人家,整日在家吃闲饭,让她也跟着吃人耻笑,连家下帮灶的妇人嘴里还要不干不净。
王大郎因着王老爷在家,有气儿没地方撒,闷了头要睡又被苏氏摇起来,骂他撑饱肚皮就闷头睡,万事不管,指使他出来找个匠人,把她的铜簪子磨一磨。
王大郎忍了气接过来,苏氏还在后头说个不住,叫他有本事打了金的来,不必磨就是晃人的眼,他既不能在家撒气,碰上了小厮往沈家送东西,酒跟气合在一处便欺负个无力还手的妇人。
玉娘叫他压在堂屋的桌上,两条腿蹬两下就他死死压住,嘴才张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救命”就被王大郎狠狠捂住了嘴儿。
50伪叔祖兴师问罪,假儿子扫地出门(修)
玉娘说是亲戚,这几回下来王大郎也看得清楚,不知是沈家哪里来的远亲,八秆子只怕都打不着,平日里只当个下人使唤,若不如此,他不敢这样大胆。
原只是嘴上调戏几句便罢,趁着端茶递水的摸上一把,吃些嫩豆腐,今儿他又是气又是酒,两样合在一处,见着玉娘对他还爱搭不理,还骗他沈老爹在屋里睡觉,寡妇还作这贞节烈女的模样,十分气变作十二分,怒火烧心这才做下这样的事来。
“装什么相,你长得这番模样,前头那个没死就不知戴了多少顶绿帽,如今守了寡,还不由着你快活,乖乖不出声还给你存个体面,就是闹了出去,吃亏的可不是我。”
王大郎自家的娘是个守不住的,便只当全天下的女子便不贞节,那些个三贞九烈不过戏文里头唱一唱,可没见过寡妇真个就饿死的。
他一把捞过玉娘就要上手,嘴里还不清不楚的:“你这么耗有甚个出路,不如跟我了罢。”说着拿出苏氏的那支铜簪子来:“这个先插戴了,明儿给你换金的。”
玉娘叫他捂了嘴,呜哩呜哩叫不出声来,眼见伸手就要解她的裙带子了,大白跳上来狠狠挠了王大郎一下,被他上脚一踹,喵呜一声滚远。
正午时分家家都在歇晌午,玉娘又叫捂了嘴儿嚷不出声儿,眼见就要遭难,外头来了个货郎,担了担子叫:“谁家的猫儿,怎的绕了摊子不走,有人家没有?”
玉娘本已叫王太郎强按在桌上,听见这几句,拿头去撞桌上摆着的油灯,“匡堂”一声砸在地下,泼的满地是油,货郎立在门边听见这一声晓得里头有人,大白抓烂了他担子上挂的好好的彩线络子,他想着主人家不出声怕是要赖帐不赔,伸手推了门进去。
见个吃醉了的汉子正压着个寡妇,抽出担货的扁担,上去就是一通砸,货郎年纪轻身子壮,王大郎后背火辣辣的痛,趁了酒性拎起拳头就想往后砸,叫货郎一扁担拍在脑门上。
头冒金星晕得跌坐在椅上,货郎赶紧去看玉娘,见她花容失色,衣衫凌乱,拢了衣服哭得满面是泪,一立定就冲着货郎拜倒在地,话都说不出来,只一味的给他磕头。
那货郎年轻轻的哪里见过这仗阵,待要去扶手里又拿着扁担,待在把扁担放在一边,又怕王大郎再欺身上来,转头一看,正瞧见王大郎往门外跑。
他吃这一下酒醒过来,瞧见一片狼藉,晓得自己闯下大祸,酒劲一过心里狂跳起来,不管不顾的往家跑去。
玉娘还跪在地下,货郎挠了头追又不是,不追又不是,作了揖道:“小娘子请起来,你可有家人,我这便去寻。”
潘氏一家来便瞧见堂屋里淋漓了一地的水迹,茶叶沫儿瓷碎片撒了一地儿,她心里咯噔一下,推门见室里无人,转身往玉娘屋去,见她呆呆坐在镜前,一双眼儿哭得通通红,脸颊却惨白似个死人。
潘氏吊起一口气,过去摇她的身子,玉娘自镜里瞧见潘氏进来,只坐着不动身,被她摇晃两下,刚咽进去的哭声又涌了上来,捂了脸呜咽起来,哭得肩膀抖个不住。
“他可是坏了你的身子?”潘氏气得面皮紫涨,远远瞧见王大郎掩了脸从屋里奔出去,正要迎上去问,就有个脸生的年轻后生过来问,只说家里大姐寻她,潘氏一想,家里除了玉娘并没人在,脑袋一拍,知道坏事,迈了小脚跑回来。
那个货郎还立在外头没走,蹲在檐下整他的货,王大郎走的时候,把他的担子一脚踢翻了,里头瓶瓶罐罐全洒了,胭脂香粉把青砖地都给糊红了,彩线丝络翻了一地,摇鼓都叫踩破了几个,一边唉声叹气,一边点着数。
听见里头潘氏这样问,玉娘只哭不答,他倒立起来呆头呆脑接了句嘴:“这位妈妈放心,这倒不曾的。”
潘氏听见他这样说吁出一口气来,眼睛里都能冒火星子,跺了两下脚,看看玉娘这付可怜模样,咳嗽一声压低了声儿问她:“既没叫他得手,咱们便别闹了。”
玉娘自家也知道,这事儿在女家身上是绝不能闹的,她在行院这些年,还有什么腌脏事没听过没看过,出这样的事,再清白的人都要吃人说嘴,一句苍蝇不盯无缝的蛋便把人的路给堵死了,叫人欺负了还于清名有污。
她本来便名不正言不顺的,若是真的闹出来,说不得沈家都呆不下去,玉娘怔怔的坐着,只觉天眩地转,哭也哭不出来,两声一呜咽,嗓子眼里吐出一句:“便听老太太的,我只当自个儿是草木人罢了。”
不意这回潘氏没帮她出头,沈老爹家来听见了气得柱了拐杖,到檐下叫那货郎一声:“小哥,烦你跟了我来。”
潘氏要去扯他的袖子,他一把甩脱了:“你这个蠢妇,这是欺到我头上来了!”潘氏待想说玉娘这是假称的侄孙女,自己倒又哑了声。
一跌脚想通了,她跟玉娘都怕把事儿闹大了不好看,为着就是知道玉娘这身份是作假的,可外头人哪里知道,全当玉娘就是沈家的亲戚,是姓沈的,王大郎有什么依仗,吃了几杯猫尿就敢欺上门来。
沈老爹一路过去,到了紫帽儿待,正遇上王老爷下衙,他难得瞧见沈老爹,抬手一请,见他眉毛都立起来了,心怕四郎有事,赶紧请来书房。
沈老爹柱着拐弯了腰,势头动一点都不弱,还没等王老爷叫爷,就虚指了屋子:“亲家公好家教,你儿子怎的趁了家人不在,到我家里来坏我的侄孙女儿?可怜她正在守孝的贞节人儿,若不是这小哥贩货路过救下来,这时节咱们便在官衙大堂见!”
王老爷吃了一惊,四郎正在外贩茶将将走到九江,刚写了信家来,怎的会去坏沈家的侄孙女,转念一想,家里还有个王大郎。
他把脸一沉,眼睛往朱氏身上一扫,朱氏正拿托盘端了茶来,听见沈老爹这话刚想反驳,想到儿子回来是一身狼狈,绸衣也污了,脑袋还顶了个大包,心里一跳,说不得正有这桩事。
刚要推说王大郎不在家,苏氏在外头嚷起来:“你个丧了天良的王八!”她听得真真的,沈老爹连人证都拉来了,还会有假。
“去把他叫出来!”王老爷眼皮一垂,朱氏心里气苦,赶紧往屋里去,一进门先推开苏氏,点了儿子的头,见他浑身都是酒味,迷迷懵懵的还未全醒,拎着耳道:“沈老爹的侄孙女听说是个寡妇,只说是她勾引的你。”
王大郎先喝了一杯冷茶醒酒,凉沁沁的冷茶下肚,刚冒了一身汗的身子寒毛都立了起来,走到王老爷面前脚都在打颤,未开口就先跪在地下。
王老爷握了摇椅扶手:“想必你也知道了,亲家说的,可是实情?”
王大郎伏在地下不敢动,闷声闷气的答:“儿子吃醉了酒乱了性确是实情,可儿子也有话说,原是那寡妇勾搭得我,我才上门她便踩我的脚给我使眼色,来来回回这几次,儿子都把持住了,这一回真是因酒多了,一时叫色迷了眼。”
沈老爹还没急,那货郎先自急了,他的货还没赔出来,啧上一声开了腔:“府上少爷好口舌,小人不知甚个勾引不勾引,只瞧见那小娘子叫压在桌上,急得拿头撞油灯,恁大个包,若真是两下里你情我愿,叫小人撞破了,朝小人扔杯子还差不离。”
货郎走街靠的就是一张嘴,他一句话说明了利害,沈老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青天白日你上下嘴皮一碰就要污人名节,玉娘如何我自家晓得,沈家也是诗书门第,这个侄孙女还想与她发嫁,如今在家捏着根绳子要上吊,真出了人命,别说我不顾着亲家的体面,横竖这一个与你也无干系。”
苏氏一听这话急了眼:“哪个寡妇真守节,谁知道她是真烈还是假,嘴上说着要守孝,眼睛直往男人身上扫,把人勾过来拴到裙带子上,不过是戴了孝髻妆相,穿了一身孝的到处勾搭,我好苦的命!”她原是要闹的,王大郎这样说,便是已有了好几回的眉来眼去,可此时却忍住了,真要报官,一家子可怎么活。
苏氏这话是帮着丈夫,听在朱氏耳朵里却是夹枪带棒的跟着耻笑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狠狠掐了把手心,见王老爷神色不好,还没等她上前劝两句,王老爷手上一盏茶兜头浇在王大郎脸上。
茶原不烫,可王大郎脸上却有伤,他吃疼不过捂住了脸,王老爷冷笑一声:“你自家可照过镜子?你可晓得你脸上这伤甚个模样?瞒得旁人,你还能瞒得过我!”
朱氏苏氏两个一看,抹去茶叶沫,除了一个斜斜的扁担印子,脸上还有好些指甲的挠痕,苏氏一呆,跌坐在地下大哭起来:“你个丧了良心烂了肠子的王八啊……”一面哭一面拿手拍腿,跟市井泼妇一般无二,朱氏再要给她使眼色已是不及。
这一下算是给王大郎定了罪,沈老爹还柱着拐,耳朵里嗡嗡全是声,咳嗽两下还不见清净,拿个拐杖往青砖地上一砸,苏氏一噎把哭声咽了进去打起嗝来,沈老爹慢慢悠悠赞了一声:“亲家公断事如神,既清楚了,总要给个说法的。”
王老爷往沈老爹脸上瞧一瞧,扫了眼朱氏:“这事干系着女子名节,真要往衙门去伤了和气两家都不得好处,不如咱们商量私了,别为着打个老鼠倒伤了玉瓶。”王老爷刚说到此处,朱氏还暗暗点头,不防他话头一转:“府上打烂了什么东西叫他照价赔了,大郎原在及冠那年,我便说让他搬出去单过,他娘心疼他才又留了这些年月,如今,正是时候叫他担事做个当家人了。”
朱氏苏氏俱都愣在当下,王大郎也愣住了,抬头看着王老爷,动动嘴皮子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沈老爹脸上忽的一笑,又收住了,还是那付弯着腰的样子,点一点头:“为着玉娘,也只好如此,罢了罢了,唉。”
那货郎左右看看,见事儿撕撸清楚了,叉了手道:“小人的扁担都叫打断了,府上赔不赔?”
51祸中福自立身家,败有功大白断腿
货郎得了赔款,点一点一共一两银子,算算也差不离了,虽没赚也没亏,他倒是个厚道人,没借此生事,咬住王家多把些银子封口,只合了手跟着沈老爹家去,他的担子还在沈家,要回去挑着走。
兰娘跟沈大郎都回来了,原来放在陈阿婆家正睡觉的蓉姐儿妍姐儿也家来了,玉娘只把自己关在屋里,孙兰娘拍了门进去宽慰她,又不晓得说些甚,只好陪着干坐看了她抹泪。
“万幸没叫他碰了去,这个挨千刀的混帐,爹上门理论去了,那头总要给你个说法的。”孙兰娘说这话心里也没底,出了事吃亏的都是女子,若他一盆脏水浇过来,哪还能牵扯得清。
潘氏在院子里跺了脚,沈老爹这些年哪里跟人起过争执,他那万事不管的性子,往日里在家油瓶倒了都不扶一把,去了王家不定就要吃亏,朱氏恁般利的口舌,说不得倒要把屎盆子扣在玉娘脑袋上。
王大郎见玉娘就叫苍蝇见了裂缝蛋似的,赶都赶不走,潘氏原也疑心是玉娘使了眼色过去,后头一想,摆着王四郎这样的玉娘且没上心,去勾个要财没财要人没人的王大郎,她又不是个傻的。再仔细看了两回,每回王大郎一来玉娘就躲到屋里,晓得两人无事,这才信她心正。
玉娘初还坐着掉泪,后头便不再哭,目光定定望着木头窗框,外头蝉声阵阵,一句叫得比一句躁,这间屋子又是朝西的,坐不一会儿便叫薄汗湿了内衫,孙兰娘递了水杯过去,玉娘接了也不喝,只拿在手里,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落到杯沿上,看那一圈圈打晃的茶水。
孙兰娘见她这付神色不对,怕她想不开,搜肠刮肚的要寻了话来安慰她吧,又实在说不出什么来,咬咬嘴唇道:“不然,我教了你织绸罢,秀娘置的二十张绸机还托了我管呢,租给旁人,倒不如给你,你学会了,往后也好有个营生。”
玉娘原在发怔,倏地回过神来,把目光收回来,她本有心想学,可既在人檐下讨生活,便不能不多顾着,她的身契虽在秀娘手上捏着,可秀娘既把她交托给潘氏,潘氏说话才是有用的,这才小心翼翼的讨好沈家人,就怕潘氏一个不乐,要把她打发出去卖了。
在沈家住下没几日,玉娘就晓得此地织绸才是大进项,平民女子若能织绸卖绸,哪怕是单身独户的,也可养活自家。大柳枝巷西头就有个刘寡妇,养蚕缫丝织得一手好绸,养活了三个儿子,娶亲说媳妇再不靠别人。
玉娘有心要学,可她自己便是奴身,又要帮手潘婆子,哪得空闲,此时听见兰娘为她打算,心里意动只不能点头:“我是奴身,老太太虽不使唤也不能托大,怎好做私事。”编络子打结子寻个空闲便罢了,潘氏心善,她自家的活计再不来抽成,可缫丝织绸没个一天半天织不出来,倒不如不做。
孙兰娘眼睛往外一溜,也是她觉得玉娘心思纯正,虽是脏地界出来的,却不往沈大郎身上多看一眼,就是端茶端汤也都摆到桌上,手指头都不碰一碰,这才愿意帮她出主意:“娘那里我也帮你说合,你自家去说,织得一匹,分三分利钱给她,她只有高兴的。”
玉娘原还钻牛角,想着自家没了指望,亲人全无音信,好好的待在家中还有这大祸寻上门来,一付身子全寄在旁人身上,这会子脑筋一转,竟有法子养活自家,往南山上卖绸一匹倒有五六两银,若能攒下些来,替自己赎了身,得了自由,就算寻不着亲人,也不再是那无根的浮萍。
孙兰娘见她双目回了神,松出一口气来,推推她的手:“你喝了茶润润嗓子,我去同娘说合,她必定点头的,放心罢。”
蓉姐儿正绕了潘氏,把头埋在她膝盖上求情,她瞧见地上砸坏了那么些东西,又看见玉娘在哭,只以为是玉娘失了手,潘氏骂她,团着身子摇来晃去的不肯起来:“阿婆,阿婆饶她吧,喏,她下回不敢。”
潘氏拿她全无办法,叫蓉姐儿摇得身子晃个不住,嘴里:“哎哟哎哟,”托着胳膊抱起来:“小祖宗哦,哪个怪她了,你莫问啦!家里进了贼,玉娘吓着啦!”
蓉姐儿抬头怔住了,两道眉毛皱在一起,大眼睛瞬一瞬,压低了声:“那贼呢?”
正说着孙兰娘过来了:“娘,我瞧着不大好,她是个心坚的,好容易挣脱出来,这回子受了这样的轻薄,想不开也是有的。”
潘氏吃了一惊:“吓!她这莫不是要寻了短吧!”
孙兰娘摆摆手:“原我瞧她是有这个意思,拿话给劝住了,往日里打量她是个有主意的,这回便拿教她织绸,让她日后有靠的话哄住她,可怜见的,娘是没瞧见,指甲里头全是皮肉渣子,皮子都叫掐青了,身上也不知有没有伤着。”
王大郎酒醉力大,一只手捂着嘴,玉娘两颊青红一片,左脸上边一个姆指印子犹为显眼,潘氏把蓉姐儿放到地下,走到厨下:“赶紧的,给她煮个蛋滚一滚,哪好这样子出门,叫人看了更不成话。”
孙兰娘一把扯住她:“娘,我是怕如今哄住了,等说是骗她,她更想不开呢。”
“织绸是个多大点子的事,你带了她去就是了,那绸机原就是秀娘的,给谁不是租。”潘氏根本不当一回事:“一年不过忙上一季,两个孩子我还看得。”她白日里带了妍姐蓉姐两个,到陈阿婆家去,四个娃儿一处看,又不是把屎把尿的年纪,两个女孩都听话好带,再不似安哥儿那样淘气。
不意潘氏竟这样好说话,想是实在怕她想不开,孙兰娘忍了笑刚要转身,蓉姐儿在她脚下绊来绊去,牵着她的裙角不肯放:“贼呢?”她怕极了,说完就要钻到兰娘裙子里去,孙兰娘哧得一笑:“叫你舅舅打跑了。”
沈老爹柱着拐家来,货郎借了根扁担,把货拢起来担了要走,潘婆子留他下来:“没个甚好谢的,小哥且吃一顿饭再走。”吩咐兰娘把腊猪肉上锅蒸了,那货郎原就饿了肚皮,一听这话坐下来,嘴上哄得潘氏高兴:“谢阿婆,阿婆菩萨心肠。”又拿摇鼓绒花去哄蓉姐儿妍姐儿,两个娃娃绕着他的货担子,一个挑娃娃,一个挑布狗,沈大郎哪里能白拿,还是会了钞。
吃完饭,潘氏才问,沈老爹得意洋洋的把事儿一说:“总算赶了他出门,往后看他还有脸在外头称是王家人。”这却不算分家,是王老爷把王大郎赶出门去的,他明面上是为着玉娘去争一口气,实则还是为着秀娘跟王四郎。
眼见得女婿越来越出息了,偏还有个牵连不清的“假”兄弟在身前身后绊着,那茶园的事沈老爹从高大郎口里听来,阖家都骂王大郎混帐,却没法儿跟他说理,就是王老爷也不好拿捕风捉影的两句话去问罪他。
“亲家公到底明白了一回道理。”沈老爹捋着胡子点头,瘫坐在摇椅上起不来身,伸手拿指头敲敲桌:“茶。”
潘氏正听得兴起,啧一声,着急忙慌的拿了茶来,给他倒上一杯,沈老爹啜了一口咂咂嘴摇摇脑袋:“他心里若不是存了这个念头,哪会顺坡下驴,嘿嘿,倒有些意思。”
沈老爹搭了个梯子是借题发挥,王老爷见色这样快是正中下怀,两个人一句私话都不曾说过,这上头倒有默契,一句话就堵死了王大郎的路,朱氏便是要哭要求,也没法子张开口去。
苏氏正在家里哭天抹泪的砸东西,朱氏捂了心口倒在床上,这回却没有桃姐儿再帮着求了,她在自家屋里,从窗户缝里看外头闹得翻天,“吱呀”一声合上窗扉,又坐到镜台前去,张了口“霍霍”两声,还是发不出原先的声来,桌前一大壶蜜水,她急急灌下去一口,再张口还是这声儿,气得把杯子一砸,合衣倒在床上。
苏氏杀猪似的叫,王大郎原还木呆呆坐着只当听不见,不防她伸手拿个木梳子砸过来,正砸在额角上货郎拿扁担打中的地方,王大郎“滋”的吸一口气,立起来也不出声,两步走过去,把苏式两只手拎起来,一耳光甩得她耳嗡眼花,瘫在床上起不来。
朱氏听见响动只作不闻,王老爷就是想管也管不着继子的房里事,他坐到窗下,把棋盒打开,一黑一白两边摆起子来,自个儿下起棋来。
梅姐儿在楼上不敢出来,宝妞却哭得惊天动地,她眼见得亲娘被打,缩在墙角哭个不住,朱氏听见宝妞哭了,才挣扎坐起来,进门看看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抱了宝妞道:“你两个出去赁屋子罢,宝妞便留在我身边。”有个孩子常在王老爷面前晃,若能哄得他回心转念是最好,若不能再搬进来,有个孩子也好常常走动。
夜里风一起,白日里日头晒出来的暑气慢慢散了,沈家把晚饭就摆在院里树下,玉娘歪在床上,兰娘端了几碗大菜出来,专谢那位小哥,给他碗上盖了满满一层肉菜,沈老爹见他相貌正人年轻,便问他多大年岁,家乡在何处。
货郎乐呵呵说了,潘氏直在桌下踢沈老爹的腿,怕他要把玉娘许给货郎,沈老爹拿筷子一碰碗,啧一声背过身挟菜,再不理会潘氏。
那小哥兀自不觉,不知潘氏跟沈老爹两个已打了解场桌下官司,扒掉半碗饭道:“怎不见那守孝的娘子,饭总要吃嘛。”
蓉姐儿捧了碗去找大白,拿筷子叮叮当当的它都不出来,墙缝里屋檐上都没它的影子,在院里转了一圈都没找到它。
“大白!大白!”小人儿急了,转到灶下,才听见弱弱一声猫叫,弯腰往灶洞里一看,大白正伏在里头,有气无力的,睁看眼儿看见蓉姐儿也扑上来,眼睛一眯又阖上了。
蓉姐儿吓坏了,探手进去把它抱出来,大白身子绻成一团,尾巴都不甩了,蓉姐儿抱了它就哭,满脸鼻涕泪的找到了沈大郎:“舅,大白生病啦。”
沈大郎除了做手艺,就只有一个爱好,招猫逗狗,从小便是如此,是招来真猫逗来真狗,见着那流浪的野猫野狗,必要舍些饭菜,也不知叫潘氏说了多少回,这个毛病就是改不掉,他见得多了,一抱过大白就动动它的爪子,皱了眉头:“这腿,怎的断了。”
52俏蓉姐午睡偷起,敏少年立意科举
大白的后腿上了夹棍,沈大郎巧手做了个猫儿用的夹棍,拿布密密绑实了,大白头先两日还恹恹地藏在灶洞里不肯出来,后来见好了,绑着棍子也跳来扑去的,一直拿嘴去咬那木棍,想把上头的布咬下来。
蓉姐儿见了大白断腿的可怜模样心疼的紧,不许它动,一瞧见它动就把它抱到褥子上,叫它躺在里头睡觉,偶有个蝉声乌呜勾了大白去玩,她就板着小脸,手指点着大白:“不许!”
大白听了这声,喉咙口里呜哩呜哩,拖着腿还伏回褥子上,沈家人对蓉姐儿只说大白帮忙捉贼,叫贼人一脚把腿给踹断了,蓉姐儿心疼的不得了,拎着小棍子在家里转了好多天,一瞧见门外有黑影就喊。
玉娘对大白更是尽心,怕它在褥子上卧着热,到竹匠那儿央求半日,叫竹匠单拿竹条给它编了一方竹席子,同它睡的褥子一般大,放在上头正好,大白甩了尾巴伏地阴凉处,连吃的猫儿鱼都剔了骨头,把肉切得碎碎的拌在饭里给它吃。
到大白腿脚灵便了,整个身子肥了一圈儿,抱在手里鼓出一圈肉来,从竹凳子上跳上桌还轻巧,再往屋檐上跳,一个踩空差点儿掉下来。
蓉姐儿抱了大白再去找舅舅:“舅,大白腿没好,跳不上去呢。”
沈大郎把它抱在身上翻来覆去的看,还是孙兰娘走过笑一声:“这样肥,哪里还跳得动呢,可不能再叫它吃了。”
朱氏后头来过一回,拎了各色礼物,布匹钗环一应俱全,都是给玉娘的,原还想拉了她的手说上几句话,潘氏跟着门神一般在屋外头杵不动,朱氏有多少话都吐不出口来,只好赔上几句不是,把自家的儿子骂个臭头,说甚三杯迷汤下肚失了心智了,从来是老实本份的人儿。
潘氏听见差点一口啐到她脸上去,等朱氏走了,潘氏刮了脸皮进屋:“好不要脸,死的都叫能说成活的,老实,他要是个老实的,那桥洞下趴的王八都是不缩头的硬直汉子!”
王家送来的东西一概不要,全给了玉娘,点一点竟有十两银子,玉娘要把这钱给潘氏,潘氏赶紧推了手:“这哪里能沾的,你且收好了,说句不好听的,便是你寻着了亲人,就能顾你的终身了?”
话虽不中听,道理却是真的,玉娘被卖的时候才多大,这十几年过去,家人也不知变得怎生模样,也许还惦记她,也许早就把她抛到了脑后,寻不着是一说,寻着了就一定肯照拂她,给她说人家定终身了?说不得还得靠着自己,如今能攒着一些往后也好自家养自家。
玉娘想跟儿媳妇学织绸,潘氏倒喜欢她有主意不靠人,又听见肯于她三分利,意动一番把三分减成二分,玉娘原是奴身,做不得私活,她意思意思收上两分一来算是压制了她,不叫她以为主人家好说话就翻了天去,二是总也有个进项,有了这两分利,手头松快一些,好寻街坊打叶子戏。
玉娘因了这桩祸事倒得了好处,思想一回也不觉得委屈,收拾好待脸上的乌青褪尽了,便日日跟着孙兰娘去学织绸。
秀娘走时把这屋子典了下来,如今不必给租子钱,还要收别人的租织机的钱,三边全叫打通了,寻了个看更的,各家有绸机的也都置了搬在里头,一间屋子摆八张,三间通屋一共摆了二十五张,里头倒有二十张是秀娘的。
她临走把钱给了孙兰娘,央她看管收钱,里头有一份算是给的佣钱,孙兰娘既作得主,也学着样弄了个帐薄,一笔一笔勾勾画画的记在上头,挤出一张织机来给玉娘,叫她从打下手开始,一点点学起来。
先不给她织绸,先学缫丝,收来的蚕茧在水里泡发出来,一根根均平了扎成一捆,这是个水磨功夫,玉娘先是站着,站久了便坐着,一天下来连腰都直不起来。
第二日还接着上工,忍了腰酸腿疼缫出一捆丝来,她做这些的功夫,旁人早早把一筐都缫好了,玉娘红了脸,兰娘只宽慰她:“那是积年的蚕娘了,你怎么好比,慢慢学着,就有手快的那一日,这些个哪有甚个机巧,不过就是做得熟跟生的分别罢了。”
玉娘不着家,便只有潘氏一人看着蓉姐妍姐,她跟陈阿婆两个磕牙扯闲篇,四个娃娃挨个儿排着睡在竹床上,就在院子里的阴凉处睏中午觉。
夏日里泺水家家都睡竹床,说是床其实并没有床腿,又不似席子这样薄,须两个人抬起来,四边都叫粗壮的竹杆围起来,抬空了不贴地,上面是拿细竹排起来的。
天热的一丝风都没有的时候,便拿井水洒在院子里,抬出竹床来睡在院子里,开了门通风便是一夜好眠。到了大暑三伏,便把院里的沟堵起来,从井里打了水,地上薄薄倒上一层,不浸着人,竹床当作船那样摆着,借了湿意好睡得凉快些。
这时候天还未热透,几个娃娃却爱在竹床上玩耍,就是跌到地下也摔不痛的,安哥儿跳上跳下,宁姐儿跟蓉姐儿拉手说悄悄话,妍姐儿最乖,搭着小被子已经睡着了。
潘氏跟陈阿婆两个坐在椅上说了会话,陈阿婆的店里有人来打酒,潘氏也跟上去推自己做的小菜,宁姐儿眼皮都耷拉下来了,蓉姐儿却还精神的很,眼睛一会看天上飘过去的云,一会看屋檐上踏出去的猫。
冷不丁的一道白影,她坐起来下脚趿了鞋子就要去追,还以为那是大白,想着大白好些时候都不曾跳到檐上了,怕它踩空了跌下来又断了腿,从开的门缝里跑了出去,才走了没两步,就被人一把抱起来,点着她的鼻头:“你又自家跑出来?”
眼睛笑盈盈,正是那个少年郎,一只手托了她的背,一只手点着她的鼻子尖尖,蓉姐儿也伸出一根指头,点在少年鼻子上,张了嘴弯起眉:“你!”
徐少爷眉头一下子便开了,脸上带足了笑意,拿手去挠蓉姐儿的胳肢窝,蓉姐儿笑的摇摇晃晃,哀哀叫两声,团了手求饶,徐家少爷忍不得“扑哧”一声笑出来。
他身上还是热孝,本来极惹人的眼,可正晌午,不去做活计的人都在家里歇晌,连船都没泊几只,一条巷子全无人烟,他抱了蓉姐儿寻个阴凉处,试着叫她的名儿:“蓉姐儿?”
“嗯?”蓉姐儿正拿手去勾他胸前挂着的玉牌,上面串了绿莹莹的珠子作丝绦,打的结子她也从未见过,听见叫她,把头一歪,眼睛盯住少年郎的脸,好奇起来跟大白活脱脱一个模样。
少年郎就又笑,把她抱在怀里颠一颠,又叫一声:“蓉姐儿?”那日潘氏叫她,他听的真切,叫得一声见她又是这付模样抬了头,有趣的紧,拿手指头去逗她,抱着软绵绵的身子,见她身上穿的薄,鞋子还挂在脚上没穿起来,知道是偷跑出来,一只手给她穿鞋子,一只手拢住她的身子,抱她坐在腿上:“你出来作甚?”
“追大白,大白掉下来。”蓉姐儿复又担心起来,点点屋檐上的翘起来的檐角,少年看见她上一刻还笑着,下一刻倏的收了笑容拧起了眉头,笑的抖个不住,蓉姐儿听见他笑也跟着“嘻嘻”笑起来。
徐少爷抱了她一刻,听见里头潘氏叫她的名儿,给她两只脚才套好鞋子,拍拍她:“去罢。”蓉姐儿还知道要跟他摇手,走到门边了,身子进去了头还探出来,一只手冲他摆摆,这才缩回去了。
“不是来送我,怎的绕到这儿,早同你说了,那贱人叫我赶跑了。”吴少爷搭了腿靠在船边,懒洋洋的往嘴里送葡萄,看见表弟来了,把腿一收,好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怎的,来看姑娘家?”说着挑挑眉毛,黑脸盘上全是挪揄的神气。
若是别个打趣礼哥儿定要生气,可开口的表哥,他也不当真:“十年后倒是个俏生生的姑娘家。”说着也往嘴里扔了个葡萄,在家日日受父亲的气,关了眼睛闭了耳朵他还要吵到跟前来,难得出来一趟不由松快起来。
吴少爷刚要送到嘴边的葡萄顺着衣襟滚到腿间,他结巴两声,一拳头砸在表弟肩上:“成啊,十年后这就盯上啦!”
徐少爷一颗葡萄还没咽进去,呛得直咳嗽,喝尽了一杯茶才把噎住的葡萄顺着喉咙送下去,冲着吴少爷直摇头:“连个娃儿你都能编排,敢情嫂子没把你这性子扳回来。”
新婚才一个月,正该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吴少爷却要去投军了,此时并无战事,他去投军不过为着不愿读书,拿刀拿枪比捏笔不知容易多少,他把手作枕往后一仰靠着船舷,两腿一摇一晃:“大丈夫当马革裹尸还,这才叫真英雄,娘娘们们的吟诗作对,我可不干。”
徐少爷拆他的台:“你是叫舅舅舅姆念得烦了才想往外去,马革裹尸,你到是挣上一头战马回来。”此时去投军全是当大头兵的,哪有战马可骑,那些骑马的不靠父荫便是靠人头。可若真有战事,吴家第三代就只得这一个儿子,又怎么肯放了他去。
虽无战事,新皇帝倒是个尚武的,把那愿投军效力的都集在一处,各各州府记录名册,集在大营里操练,不能杀敌出去剿匪也是好的。
船家摇了橹离了大柳枝巷子往清波门去,出了清波门便是去江州的水路,吴少爷便是从江州去往东台大营。
吴家原来逼着他从文,书读一筐忘两筐,脑袋就跟漏斗似的,师傅教一句就漏一句,气走不知多少师傅,看哪本书都像是新的,得了这投军状就跟得了天书似的,瞒了家人报上名去,初检竟过了,拉弓的力道也比旁人足得多。
“叫我舞文弄墨不如到大街上敲锣耍把式,你且等着,看我骑不骑个战马回来。”吴少爷做个剑指,似戏台上那样摇晃起脑袋来,耍过之后又拍弟弟的肩:“你也莫急,姑父看着也不是个靠谱的,你只在我家呆着,徐家自有祖父理论,真是脂迷了心油蒙了窍,这么个爹,倒生你这个明白小子出来,全是靠了咱吴家的相!”
徐少爷笑容一敛,想到家中两个伯伯几个堂兄弟都不是省心的,阖家俱是糟心事,把眼皮一垂,双手规规矩矩摆到腿上:“我也不愿走科举这条路,可我不似你,眼前便只有这条道能走了。”
53表兄弟话别荻花荡,梅姐儿情惹卖油郎
吴少爷听见这话也是一声长叹,有官职在身的人家,子弟便不能去经商,这事儿从来都是民不究官不举,似那七八品的小官儿,就是有些营生也不打紧,谁家闲得往官府里告你。
徐家大老爷二两爷一个布政一个盐政,家里自然拘束得紧,士农工商这几样,徐少爷不考科举还真没有别个出路。
可他就是考了,也没甚个好出路。徐家因着老太爷太太俱都在世,并未分家出去单过,几房人家都住在一个大宅子里,经年累月,妯娌之间也闹出些事来,大房二房一向势同水火,为着不是一个娘生的,到了徐三老爷这里,他自家扶不起来,于他无事,却累得妻儿也不受待见。
徐家老太太只说这吴氏管不住丈夫,不能劝着他上进,主不得家事,是个没用的妇人,看礼哥儿也带了三分厌恶,等闲不叫他近身,只宠着大房的仁哥儿。
大孙子小儿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徐老太太在几个儿子里头偏疼小儿子不错,可到了第三辈,她疼爱的便是嫡孙。生的早便开蒙早,早早就会“床前明月光”,颂《千字文》读《幼学琼林》,越长越大,把徐三老爷都比了下去,占着徐老太太心头第一把交椅,别个俱都撼动不得。
三房里只有徐三老爷家最弱,人又最不上进,两个哥哥都做到一方大员了,他却还是个通判,还不是直隶州下的,不过六品,得过且过的混着。
徐老太太晓得这个儿子叫宠得没了边,定亲的时候特意寻了个家中富贵,祖上出过五品,如今却只当家人领了个监生名头的吴家,为着便是往后家财上帮补一把,又因着身份压不过儿子去。
谁成想叫这个不争气的儿子生生气死了,老太太自家也后悔,早晓得就不把他外放出去,可儿子已经三十了,连大孙子今年都要跟着父亲到任上开眼界,难不成还把他圈在身边,出了这样的事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徐少爷幸而还有个靠谱的舅家,吴家在前途上却不能给他作保,银钱不少,单是吴氏的嫁妆就够他富裕一世,可在仕途上却苦无人脉,还是得让他靠着本家,僧多粥少,这些个人脉空缺,轮到他头上也没甚个好挑捡的了。
这道理家中无人做官的吴少爷都明白得紧,徐礼天长日久大家子里长成的,哪能不明白,可明白归明白,别无他路能选,只有这一条,难道真要靠着母亲留下的田地铺子作个富家翁不成。若能在科举上考个好些的名次,叫族里高看一眼,也好与他疏通关系。
礼哥儿是族里第三个男孩,前头还有仁哥儿跟义哥儿,后头又跟着智哥儿跟信哥儿,大房二房一家两个,就他不尴不尬夹在当中,既不最大又不最小,过了撒娇作痴的年纪,又没到出仕的时候,除了过年祭祖他得代表三房上香之外,平日里再不出挑。
要让族里下力气给他谋个好差,只得靠自己考出来,譬如仁哥儿,比吴少爷还小上两岁,已经是秀才了,先不急着考举人,徐大老爷安排他跟在身边,摸一摸实务,等个三年再考,十八岁的举人也是少年俊才,人中龙凤。
二房的义哥儿也是一样,各家都有各家的打算,只有他,除了自己替自己打算,再无他法。不趁着守孝三年发奋用功苦读出来,等亲爹这一年的妻孝满了,再娶进一房,说不得还要再生下儿子来,届时他这的身份只有更尴尬的。
一霎时两人都不再开口,船家摇了橹贴着桥洞钻出清波门往江州去。船浆一动搅得一湖波光碎影,吴少爷把腿高高支起来,也不吃葡萄了,远远望着如今还一片青色的狄花荡,动动鼻子:“这缠七缠八的人家,一肚子鸟气。”
徐少爷却笑,以手作拳摆到嘴边咳嗽一声:“你当恁谁都似你这样逍遥,我只尽心尽力,不论别人怎生说,我只不辱没了母亲,就算全了孝道。”
去时艳阳高照,回来落日镕金,徐少爷添了银子给船家,叫他再往大柳枝巷子靠一靠岸,他自此日后便要到山上结庐苦读,一直想拿些东西谢谢这个小人儿,吃了她的糕还拿了她的五毒香包,便是她还小,也该还她些什么。
家家炊烟,出去织绸缫丝的大姑娘小媳妇拎了篮子家来,徐少爷坐在船中去看岸上走过的人,眼睛溜过一圈,盯着陈阿婆家的大门,许久都不见蓉姐儿出来,好容易瞧见个圆滚滚的女娃儿,刚要唤她,却又不是,直等的暮色四起,弦月东升,这才叹一口气,指点船家往南山去。
朱氏自王大郎搬出门去,整整躺在床上四五日不曾起来,那两个原不肯走,无奈王老爷再不留他们,叫他们尽早搬出去,典屋子也好赁屋子也罢,总之再不能呆在家里。
王大郎心头闷了一口气,叫苏氏收拾箱笼要走,可点一点银子,连一季的租钱都付出不来,要赁了屋住,哪里是三两日的事,只好又是去求亲娘。
朱氏这回底儿都叫儿子媳妇掏空了,银子早早帮他赔了出去,只好拿收拢的布去置铺换银子回来,别个送来的好绸好缎王老爷都心中有数,只捡那不贵重的挡掉三匹,又把自己家的钗环脱出来一付,凑了个三十两银子,十五两典了上下二层的屋子来住,一个窄小天井,临了河打水烧饭都便宜的很。
余下的十五两里打了家具置了锅碗,还留十两给王大郎当本钱跑货,这本钱已不算少,那卖油挑担了三四年才攒下这些来,苏氏却还叫苦不跌,又是哭又是求,知道实无指望了,把箱笼收得满当当的,连镜子架都叫人搬了走。
原住在王家一针一线都不需他们来出,一日三餐四季衣裳都有人打理,可这一搬出去,活计就全落在苏氏身上,早起要喝茶夜里要烫脚,汤汤水水一顿都少不得。
苏氏未嫁之前也不是富户家出来的,这些活计也曾做过,可她自嫁了王大郎,初时还勤快,时候久了有人侍候着叫养出了懒性子,只是挑剔旁人,自家一根手指头都不动,重又开始做起这活计来,第一日就要差点要了她的命。
她也跟朱氏似的,倒在床上只嚷着闪着腰,王大郎理亏,又从这十两银子里头,拿出五两银子买了个十二三岁的半大丫头,苏氏又嫌弃她是乡下人粗手笨脚调理起来费力气。
在家千日好,待自己出来立身了,却是万般不如意,原来紫帽儿街上住着的多是官家,如今典的这屋出门却全是市井小民,苏氏没住上两三日就跟人起了争执,这些全是常年住在此地的,她不过新来,嘴上吵不赢不说,第二日屋门口就叫扔了一地的鱼脏鱼胆,腥臭冲天。
苏氏又是叫骂又是跺脚,指这个问那个,无人搭理她,只说没瞧见是谁干的,王大郎嫌她刚到地方就惹事,自往外头喝酒,深更半夜才家来,夫妻两个日日拌嘴,再没有好的时候。
这两个也不是没打过王四郎那间院子的主意,那间屋子是有契的,王老爷当初花了五十五两买下的,典来的屋子又不同,典屋只立点屋契,只当把这房子押给他们,等房主人有了银两还能赎回去住,就是在这儿住了,也不得长久。
朱氏也不是没往王老爷耳边去活动,她还没张口,就叫王老爷一顿臭骂,说她不会教儿子,坏了他的名声,朱氏这回却不能说养不教父之过了,王大郎根上是姓郑的,气得仰倒,叫梅姐儿扶回屋去,呜呜咽咽哭了半日,阖家没一人理人她,还是梅姐儿端了饭给她吃。
苏氏不在,朱氏又病了,桃姐闷在屋里不出来,梅姐儿从没这样自在过,王老爷因着亏欠她,从来不缺少银钱,手头有零碎的便给了她,见她爱动笔,还给她买了五色的彩墨跟狼毫细笔,一样样给她办好了,家里有帮雇妇人,她也不需要做活,只在窗下动动笔便成。
这日灶下无油,原是苏氏走的时候,把一瓮子油都给带走了,只留一小壶,妇人使完了才察觉出来,嘴里啐了一口,伸头出来叫了梅姐儿,央她出去买油。
梅姐儿到朱氏那里支了铜板,开门出去,正见个挑担子的正在卖油,梅姐儿眼睛一扫见是个年轻的后生,先自红了脸盘,有些扭捏的走过去递了壶,那卖油的眼睛扫都不曾扫她:“左边二十文,右边二十五文,要哪个。”
一壶就是一斤,梅姐儿捏捏手里的钱道:“要二十五文的。”这管声音一出,那卖油的才抬了头,见是个俏生生的小娘子,赶紧给她称出来,梅姐儿立在墙边等他,见他油担子上除开红漆写的两个“油”字,油桶边还画了两枝梅花。
接过油瓶,会了钞还回头又看一眼,那卖油的晓得她盯过来瞧,笑一笑,拿脚尖去点桶边的梅花,梅姐儿一羞,转身回去了。
家去了妇人正等着,菜急着下锅,倾手一倒,如今可没人再划了刻度计较油钱,那妇人嘴里还在嘟嘟,说苏氏抠门,连炒菜的油都要带了走,梅姐儿斯斯艾艾的不动腿问了一声:“咱家是不是该再买一瓮来?前头那个卖油的,倒便宜呢。”
这话同帮厨的妇人说不着,还得去寻朱氏,梅姐儿又没这个胆子,回屋托了腮叹一回,拿细笔在纸上勾了朵梅花,只觉自家勾出来的便不如那油担子上画的活,一样是没枝没叶,也没傍着石头山水,怎的卖油的就能画的这样好。
梅姐儿因着名字,最喜画梅花,自认也算画得好了,叫个卖油的比下去,她咬了唇儿,把自家画的裁下来,偷跑出门去,卖油的正在打油,她只躲在墙边,把纸拿出来,比着那桶上的,一抬头见那卖油郎正冲她笑,梅姐儿慌忙把纸边塞进袖兜,往后退了两步躲进门里。
阖上门心还在“怦怦”的跳,捂脸发烫的脸颊坐在床沿上,再去摸袖子,哪里还有纸片的影子,开了门探头出去,那卖油的正拿了纸边细看,梅姐儿“呀”了一声,羞的缩回身来不敢出去,又怕叫人看着了说嘴,躲回屋里连窗子也合上。
她好容易把心平下来,那人又不识得她,画上头又没名字,也不怕他叫嚷出来,梅姐儿刚要喝一口茶,就听见墙院外头响起敲空竹叫卖的声:“卖油啦!卖油啦!”一声拖的比一声长。
他立在那儿些许时候,油都卖出半桶去了,也不曾有一声叫卖,这时候开了腔又是为着哪个?梅姐儿双颊飞红一片,抿了嘴儿,悄悄笑了出来。
54得放手朱氏作难,难回头梅姐踏错
苏氏去了,宝妞却还在,朱氏病得起不了身,又不放心叫梅姐儿带孩子,家里只得又雇佣一个养娘,叫她带了宝妞,吃饭喂水,领了她睡觉,不叫朱氏病中还操心个娃娃。
人虽病着,事却要理,家里家外各项都要打算,王老爷便把钱给梅姐儿,叫她来支出:“往日你跟着你嫂嫂也学过些事,这里原来如何花用,如今就怎样开销,待你母亲病好了,再把事移给她。”
朱氏知道王老爷把钱袋子给了梅姐儿,捶着床板恨声低骂,可却没别的办法,她这回是真的病,不似原先那样三分装出七分来,结结实实倒在床上起不来了。
病去如抽丝,等朱氏好容易从床上爬起来,重又开始打算盘理事,已是一个月后,她把数一合立马就觉出不对来,家里少了两个人,再添一个养娘,各项开支都不比从前,独厨房这一块,一个月的油钱跟王大郎苏氏在时用的只多不少。
少了两人用饭,竟还用着七八个人的油钱,朱氏把算盘一拍走到灶下,她也不进门,立在竹帘边上看着里头炒菜,家里顿顿离不开肉,猪肉切下来的厚油全炸出来倒在瓮子里,一个月还要吃上五斤油,这是菜籽儿油又不是梅子汤,这个吃法厨房里要么住了只油耗子,要么就是灶上的人偷了回去。
朱氏还待查检,就先听见灶下妇人跟洒扫妇人两个挨在一处说悄悄话,一个道:“你可瞧见了?这跑得勤快,油盐酱醋,单只头一个短少了往外跑得勤呢。”
另一个“嘻”的笑一声,拿手捂了嘴,掩着半边:“我昨儿可瞧见了,两个都说上话了。”说着做个扭捏的样子,兰花指一翘,那妇人生得粗大,这手势一做,另一个拍着腿就笑起来:“别是你胡咧,我看着,她可不似那不规矩的样子。”
朱氏蹙了眉头正疑这说的是谁,那一个站起来看看油壶:“待我试一试。”说着高喊一声:“梅姐儿!”那头立马就应了声,慌忙忙趿了鞋子出来,朱氏站到一边,里头那帮厨的妇人看见朱氏赶紧敛了笑:“烦你帮着打壶油来。”
梅姐儿应了声,一路往门边走一路理头发抻衣裳,因着朱氏立在院里,又不好去照镜子,磨磨蹭蹭的开了院门,朱氏跟在她身后出去了,立在台阶上,远远看着梅姐儿近的油铺子不买,到去街头卖油的担子上舀油,那卖油郎一看见梅姐儿便咧了嘴笑,还没走到近前就殷勤万分:“今儿还是打一斤?”
两下里眉儿来眼儿去,一个勾着一个,无话倒要寻了话出来说,梅姐儿先看了他的油桶:“这油新鲜不新鲜呀,若是陈的,再不来你家买。”
万油郎便道:“大姐放心,咱这油都是现去磨坊里拿的,你瞧着这清不清,我走街串巷,一日两桶油总能卖得完,小本生意图的就是回头客。”
这一说梅姐儿便明白他生意不错,笑盈盈的抿嘴儿,只觉得脸上发烧,拿手接了油瓶子掂一掂:“别不足秤吧,等我家去了称过,若不足还来找你补。”这瓶儿装满了就是一斤,哪里会揩称,不过拿了油就要别过,没话也要翻出话来说。
那万油郎一声笑:“你老主顾了,等大姐下回在再拿个碗来,我饶你一碗。”
“这怎么好白吃你的油。”梅姐儿侧身要走还回转了:“你既饶我一碗油,我把个煎饼子你吃。”
朱氏看到此处还有甚个不明白,不成想梅姐儿看着木呆呆的,调起情来倒一句都不曾落下。她病的这些日子,王老爷把了钱给梅姐儿叫她学了当家,说是当家,也不会支钱买些柴米油盐,请医问药还是朱氏自家料理,本是小钱,梅姐儿怎么花销,王老爷也不会查点,不意她竟跟个卖油的对上了眼。
梅姐儿快十四了,这个年纪是好寻了媒人相看起来,到十五六岁出门子才不晚,朱氏一门心思扑在自家儿女身上,一个桃姐儿就叫她忙不过来,哪里还会留意到梅姐儿的终生。
她自家的女儿眼看着也要十岁了,朱氏原还想着使些钱给媒人,叫她们留意哪家有好后生,长个一二岁也成,一般大也成的,最好是那读书的,把桃姐儿嫁过去才不算辱没了。
哪里能想到桃姐儿伤了嗓子竟好不了了,朱氏为着要把秀娘发嫁一事又得罪了刘媒婆,她是官媒,手头自有一本帐,把桃姐儿伤了嗓子的事在薄子上添了一笔,哪一个还来问讯,原来透出些口风的人家,俱都缩了回去,到有好几家来问梅姐儿。
原那个赵举人家的娘子,一向是属意桃姐儿的,她家儿子十二岁了,想探探底就交襟割衫,把事儿定下来,谁知几个月不来往,竟把口风换到了梅姐儿身上,朱氏着意把梅姐儿往大了说,说她将要十五,那头竟还乐,说女大三抱金砖,等到儿子十四就娶进门。
还说那时候梅姐儿十七,并不很出格的,算是一桩好的不能再好的亲事。朱氏气得脑仁都疼,一口回绝了,说她是个做后娘的,本来就吃人说嘴,留了继女到十七岁,还不给人骂上门。
一家赵举人家如此,另一家6员外也是这般,6家原还觉得桃姐儿太小,梅姐儿倒是年纪正相当,朱氏自家的女儿无人问津,梅姐儿倒吃香起来,心里恨不过,便把梅姐儿当成眼中钉,可梅姐儿一向小心,便是有个不好她说上两句,还要被王老爷说,让她好好教导。
此时看见梅姐儿竟自家寻了一个,“哼”的一声冷笑,转身回到廊下,走到灶间问:“那个街口卖油的,来了多久?”
灶下妇人彼此使了个眼色,原不过打趣梅姐儿两句,谁还没个春心动的时候,不意叫朱氏听了去,忙忙的扯了脸皮笑,还帮着梅姐儿遮掩两句:“这倒不知,约摸一旬日罢。”
朱氏晓得她们没说实话,也不在意,想来两个彼此有意从吃油上头就能看出来,多支出一个月,便是已经有了三十日的古怪,笑了一声道:“我看他家油好又便宜,往后就差了梅姐儿去这家买了。”
把原来一旬日一买的油,换成五日一买,两个妇人等她一走一齐抽了一口冷气儿:“这是个什么章程,莫不是病了一场,脑仁叫烧坏了吧。”
另一个点点她:“哪里烧坏了,是烧毒了,啧,这付心肠。”等梅姐儿拎了油瓶进来,笑得满面喜意,眉梢眼角都含了春-色,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的,俱不知说甚个话好,一个胆大些:“梅姐儿,咱这油吃得也太费了,不如省了些好。”
这已是透了底给她听,可梅姐儿却不是个伶俐的,全没听出来,还回了一句:“方才娘说了,桶里担出来的油新鲜,叫我卖少些,五日就买上一回呢。”
说着回到屋里,关严了门,把拢在袖里的纸条拿出来,梅姐儿并不识字,却看得懂画,来来回回这几趟,她也同那油郎熟了,晓得他姓万,原是个读书的,老父过世,只有一母在堂,前头还有哥哥,刚娶了嫂嫂,家里无力供他读书,才叫了他出来卖油。
哥哥在镇东头,他便在镇西头,两边一处卖油,想攒钱开个油铺,不做这风吹日晒的营生,他那油桶边还摆了一卷书,沿街卖一回,到正午生意淡了,就寻个阴凉处坐下看一会。
梅姐儿觉得他上进人好,她原以为读书的只跟汪文清一般模样,专会掉书袋,半分正事也不肯做,不想还有这样肯吃苦的,又知道他爱画,那日掉落的梅花,被他拾了去,拿笔添上些墨又送还给了梅姐儿。
有了头一回,就有二回三回,便是家里不缺油,梅姐儿也爱借了由头往街上去,就是彩丝铺香粉铺前逛上一圈,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梅姐儿人虽生得黑,却肌肤细腻,人又高挑,一把好头发,一付细腰身,大眼睛更是出彩,盈盈带着笑意,眼睛下面还有颗痣,更显的楚楚动人,又是好花半开的年纪,万油郎走街串巷也少见这样标志的,自然上了心,一回二回,晓得她也有意,来的更是勤快。
一个梅姐儿年纪还小,不过刚刚春情蒙动,另一个是那万油郎没这样大的胆子,他虽晓得人事了,却不敢十分使出来,露了些意,勾得梅姐儿时时望向他,两个悄悄传些图样儿,再往下哪里还敢,王老爷可是县丞。
朱氏很该看牢了门户,叫梅姐儿断了这念想,两个又未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看牢了叫她生不出旁的心思来,过得几日事儿便淡了,可她非但不关严了门,还把门大开着,送了梅姐儿出去,实是不安好心。
旁观的都晓得朱氏的意思,无奈梅姐儿人在局中,叫这几朵墨梅花遮蔽了双目,眼前便是万丈悬崖也一步步往前走了。
朱氏一路往桃姐儿的屋子去,女儿天天躲在屋里,养的倒是白了,可这付嗓子却没办法遮掩,若是生的黑些,多敷些粉便罢,这管声音却没法做假。
她一肚子的苦水只有同女儿好倒一倒,当着女儿的面也不收敛,骂王老爷不顾情份,把她哥哥赶出门去,桃姐儿甚少说话,倒似个木头人似的,初时还应声,给朱氏拍个背,倒个茶,待她说的多了,便只坐在镜台前,凭朱氏怎么骂,一动也不动。
女儿这般模样朱氏心里也急,今儿一进屋就止不住的笑,给她开了窗,看桃姐儿新绣的花样子,窗一开,伸头便是梅姐儿的屋子,她也开了窗,拿了画笔,隔得这样远还能看得清笑意。
朱氏拍拍女儿的肩,点点梅姐儿:“那些个赵举人6员外的,且都别放在心上,看看那一个,自己给自己寻了一门好亲,都不必我去安排她。”
桃姐儿虽听不懂,却晓得亲娘整治了梅姐儿,脸上泛出笑意,朱氏摸了女儿的手:“有她的下场好瞧,甚个举人娘子员外夫人,都瞎了眼,放着石头当块宝,倒要弹落眼睛才好。”
一个卖油的还有能甚个好处,人才也不出众,放到人堆里头半点显不出来,朱氏既定下这心肠,便到灶下拎了两包切肉点心,整了衣裳走到对门去寻开茶店的许婆子,打听打听这个油郎是哪一家的。
55探虚实后娘安心,愧前事亲爹殷勤
朱氏还未进门,许婆子一眼便瞧见了,看着她手上拎了东西来,晓得她有话要说,趁着中午店里无人,拿滚水给她沏了杯茶,迎出了朱氏进来:“长日不见,怎的瞧着瘦了些。”
朱氏同她相熟,也不客套,坐下来拿了杯子喝茶,长叹一声道:“前些日子着了风寒,关在屋里连窗门都不敢开,原放在家里有一段腊肉想拿了来给你,倒给混望了,身子好起来才想着。”说着把点心包一摆:“乡下腌了送来的,摆在饭上蒸,香的很呢。”
许婆子接过来就笑,见她喝尽了,拿芝麻胡桃磨的粉又给她浓浓点了一盏来,送到手边,腆了脸问:“大郎可还好罢?”
朱氏脸上微微色变,嘴皮一扯笑得尴尬:“他也到了自立的年纪,再住在家里怎么成话,我同老爷子说了,老爷子原还想再留他两年,还是我说不摔打不成人,这才叫搬了出去呢。”
许婆子忍笑忍的肚儿疼,赶紧又寻摸些点心出来,因着常做她的生意,朱氏家里的帮厨的洒扫的还有新近寻的这个养娘,全是许婆子当的中人,抽两成雇金,此时也不好笑她,只顺了她的话头说:“可不是,我想着这样疼大郎怎么舍得放了他出去,那个养娘使得可还顺手?”
王家出了这样大一桩事,紫帽儿街上无人不知,王大郎雇了大车来把拉箱子,整整拉了三车才把东西都拉走,又不是分家,赶情是叫王老爷赶了出来,就在往后两条街,临着河的槐花里典了屋子,保人还是许婆子的丈夫做的。
朱氏经了这一回,总有十天半个月不曾到外头来走动,连许大员外的娘子作生日请客吃酒,她都托了病不出来,几家女人凑在一处说闲话,有那知道内情的都说她该,这么些年总算落了一回脸。
朱氏捏了个金桔饼儿:“养娘倒还使得,夜里宝妞也少哭,喂汤喂水都殷勤,咱们把那约再定长些。”原来雇个养娘也有试用,待觉得顺手再定下长契,除了包她的一日三餐,每季还有两套衣裳,年节里也少不了红封。
许婆子眉开眼笑,王家出手大方,抽两成还有二块碎银子好拿,赶紧把契纸儿拿出来,她不识得字,花了十个铜板叫街口摆摊儿的写上许多放在柜里,用的时候拿出去叫对面布铺的小伙计看一眼,知道是了再回来,两个画了名儿,朱氏摸出银子来交付,正看见油郎挑了担子路过,指一指道:“这个是谁,倒面生呢。”
许婆子寻出秤来秤银子,抬眼一看随口接了:“那是蒲家塘街口卖油的万家小儿子,原来万老头儿活着是供他读书的,如今撒手去了,无钱再封束修,便担个担子出来卖油。”
朱式听见是个读书人,眉头一蹙:“那倒是可惜了,好好的秀才不做,倒出来卖油。”
这话一说话,许婆子便笑出来,秤一个不稳银子“咚”一声掉在柜面上,跌了腿笑:“龙生龙,凤生凤,卖油的儿子还能中状元不成。”立定了把银子重又秤过,这才收到袋里,拿碟子盛了碟炒货出来,磕了瓜子打开话匣子。
“这万二郎若是个成器,早就中了童生,读了这许多年,除了会做两首歪诗,甚都不会,他哥哥原还肯养活着他,娘子一进门还有养小叔子的道理,这才打发了出来卖油。”许婆子上下嘴皮一碰:“你可不知,这家子老娘跟媳妇那个厉害劲儿,往他前门过还要退三分。”
朱氏听了这话譬如大夏天吃了冷淘,一句句都说到她心坎上,她拿帕子托了果仁,扔地下去逗许婆子家里养的草狗,只做个扯闲篇的样子:“别是他嫂嫂误了他吧,仿佛还瞧见油桶边摆着书呢,可见是个上进的。”
“呸!”许婆子啐上一口,压低了声儿:“原是万家大郎在这头卖油,兄弟俩为甚掉了个地方换着卖,还不是他作的,卖油便老老实实卖油,好好的串街走巷,跟前头秦家似的,担了油担子卖上三年也能置下铺子来,他倒好,还没卖上三日就叫人泼了一盆洗脚水。”
许婆子说得跟亲眼见着似的,朱氏一乐,点点她:“倒似唱大戏的,我瞧着他规规矩矩的,惹了谁叫
泼一身脏水?”
“啧,咱们半截儿入土的人,他瞧着自然一口一个大娘大婶规矩的很,那大姑娘小媳妇去打油,却没这般正经,一双眼儿直往人家身上搜刮,有个媳妇新嫁,年轻面嫩哪经得这样看,回去一哭,她家男人拎了拳头差点儿砸出人命来。”
朱氏还有甚个不满意,嘴儿都歪了,把一盏茶喝尽了立起来要回:“尽听你扯这些个,我得家去了,眼看着天要热起来,还没寻裁缝裁新衣呢。”
许婆子将她送出店外,两个别过了回去,朱氏一进门儿就往厨房去:“去买只老鸡来炖了汤,里头放些参须,宝妞的娘病了。”
鸡汤刚炖好,朱氏就拿砂锅装好了,叫养娘抱了宝妞趁着日子落山没这样晒,往后街去,到了槐花里,见日头还没落山苏氏就紧紧闭了大门,倒点一点头,这个儿媳妇虽然蠢顿,也能把得住家门。
拍了门叫上两声,出来应门的竟是个半大的丫头,看见朱氏还问:“你寻哪一家?”朱氏高了声:“这不是王大郎家?”
苏氏歪在床上装少奶奶,听见婆婆的声音赶紧在头上绑了帕子,软绵绵唤一声:“禄儿,赶紧领人进来。”说着把果碟儿拿起来藏到被子里,大迎枕靠在身后,装得手脚无力,一看见朱氏就要抹泪。
朱氏见她这般模样倒没问这丫头哪来,看着样子也知道是买来的,把沙锅放下,坐到床沿去问:“大郎呢?”
宝妞好些天没见着亲娘,此时看见缠了不休,不肯呆在养娘怀里,踩着脚踏上床,扑到苏氏怀里一声声的娘叫个不住,苏氏紧抱了她,也落泪,回了一声:“大郎出去贩货了,小本小利,先收了一匹绸往江州去卖,再贩些胡桃花生回来。”
朱氏叫养娘盛一碗汤出来给苏氏,苏氏刚吃了一肚皮的花生瓜子芝麻饼,哪里喝得下汤,把手一推:“身上乏力,肚子也涨,喝不下去呢。”
朱氏见她这样才信她真病,才要宽慰两句摸出钱来,就见宝妞从被子里拖出个食碟来,小手抓了芝麻饼“卡”的一下咬一大口。
苏氏脸色都变了,朱氏眼儿一扫只当没瞧见,起身把那碗汤重又倒回沙锅里,叫禄儿端到厨房:“等大郎回来,给他吃。”看看厨房里冷锅冷灶的,不由气苦,也不愿久呆,把宝妞抱过来叫养娘抱着,又原路返了回去。
苏氏送出门去,转身便啐:“没用的老货,但凡管得住男人,咱也不须搬出来。”越想越气,到灶下开了沙锅,拿筷子一捞,倒是只整鸡,拎出来在案上切了一半,把鸡脖子鸡脚给了禄儿,自家撕了两条腿,就着汤碗啃尽了,吃饱了还打个嗝。
待王大郎家来,锅里只有些半边鸡了,苏氏起来给他下了汤面,他一面吃一面问:“这是你炖的?”苏氏干笑一声:“娘知道我身上不好送来的,却只有半边,宝妞吃了个腿儿,我一口都还没动呢。”
王老爷在衙门里接到了王四郎的信,里头夹了银票,说是已在九江置下了茶叶铺子,得了些小利,一船茶卖掉半船,还有半船沿途送礼送光了。
他在家的时候,父子两个一年也说不上两句话,不意出了远门倒热络起来,王老爷也不把银票带回家,打开柜子取出小匣,里头已经攒了好些,全是儿子给他寄来的,点一点都有二百多两了。
把匣子锁上,再锁好了柜子,带了小厮一路回去,见着扎彩灯的,才恍惚已经到了荷花节了,记着蓉姐儿就是荷花节养的,进了家门刚落座就道:“等荷花节,我想把蓉姐儿接来,咱们租一条船,去采莲湾看花。”
朱氏气得一噎,摆好了筷子才说出话来:“倒是该的,她这样小就离了爹娘身边,带了她去耍也好。”王老爷又吩咐她寻个好裁缝来,给蓉姐儿裁衣,再寻个金匠打个金锁,他自己还叹:“生下来这些年,竟忘了给她打一付金锁。”
虽未明说,却是实指朱氏这个继母做的不厚道,但凡家中有些赢余,都给新生娃儿打一付金银长命锁,讨个长命富贵的好意头。
秀娘那里刚生了女儿,朱氏拿是拿了一篮子蛋去看过,别个一概皆无,别说是长命锁,就连那穷苦人家打的银锞子都无,只留下一篮子鸡蛋,说是给秀娘补身,话说的好听,寸布分银都没支出去。
朱氏此时早忘了王老爷待宝妞的好,一双眼睛里便只有王老爷给蓉姐儿的东西,把自家拿了多少全忘在脑后。
夜里拿了一小锭金交给朱氏:“这一个三两重,叫那金匠打得精心些,蓉姐儿是荷花节生的,上头给她打些荷花。”
朱氏差点儿咬出一口血来,王老爷待宝妞可没有这样大方,她扯着脸皮都笑不出来,王老爷也不看她,交待了事儿便歇去了书房,朱氏掌手掐得全是指印子,捶了床到半夜还没睡着,想到梅姐儿,心里连连冷笑,既他看中前头所出的儿女,总有出丑的一日。
王老爷料得朱氏上门沈家绝不肯把人送了来,隔日下了衙自家走到大柳枝巷,拍门进去,沈家还没到摆饭的时候,玉娘兰娘在灶下忙着,沈大郎还没家来,蓉姐儿绕了沈老爹,一老一小两个人下棋玩儿。
说是下棋,蓉姐儿哪里会,手里拿一个个棋字,沈老爹正教她认字,指了棋面告诉她:“这个是车。”王老爷也是好棋的,被迎进屋便道:“亲家,我来与你下一盘。”
那头摆好了饭,这头还没下完棋,潘氏来催:“先吃了饭,刚蒸的鱼,凉了腥气。”
沈老爹啧一声:“观棋不语,恁的聒噪。”潘氏瞪他一眼,冲蓉姐儿呶嘴巴,小人儿抱了碗不肯上前,她还有些怕王老爷,待一局了了,王老爷坐下同他们一处用饭,摸了蓉姐儿的头:“等荷花节,我租了条船带蓉姐儿去瞧荷花。”
56荷花节蓉姐选仙,不良人孝期作乐(捉)
蓉姐儿从未坐船去过这样远的地方,到了荷花节这天,玉娘早早起来把她打扮好了,手上系着两个金铃铛,头上挽了两个圆苞,扎着红绒绳,穿了一身粉裙子,还给她拿布缝个拎袋,摆了毛巾香帕,还有一包吃食。
潘氏不放心蓉姐儿跟了朱氏一道去,便去央了陈阿婆,借她家的船也驶到金湖采莲湾去看荷花,宁姐儿听见有热闹瞧,日日磨了陈阿婆,她一拍巴掌应了下来,早里还做了点心蒸糕,一船坐了陈家三个,潘氏并妍姐儿两个。
王老爷不曾租得大船,一船也只够坐五个人,桃姐儿怎么也不肯出门,空出一个来,朱氏便把苏氏叫了来,带了宝妞一道去看荷花节。
金湖靠着江州府,每年六月二十四都是荷花节,湖边上建了个望荷台,四面宽敞临水,坐着船在出水荷花莲叶中便能看见台上人物,每年到了这一日江州城里有钱人家都要包了船只过来瞧热闹,更有那公子哥儿,包下整艘花船过来看的。
除了坐船赏花儿,还要选荷花仙子,这节日初定下来,确是选花的,各家有养得好荷花的,到了这一日便都拿水盆栽了带出来,或是重瓣莲或是单瓣莲,比色比味比态,各项都打出分来,得分最高的那一家,便摘了“荷花仙子”的名头去。
可日子久了,赛荷花有甚个好瞧,不是千瓣红就是莲台白,再不就是绿房含珠,落霞映雪,名种再多也有看尽的那一日,也不知是哪个兴起来,叫美人儿捧了荷花上台,从比荷花演化成比美人。
花有尽时,人却没有,自此选“花”为魁变成了选花魁。
说是选仙子,实则出来的都是行院人家的小娘。正经人家的女儿怎么会出来抛头露脸,为着办出声色来,便先由各院里择一个最出挑的来比拼。
各个花娘穿戴一新坐了船出来,簪了荷花或是唱或是弹或是舞,演绎一番,再叫那几个官府老爷富家员外定一个仙子出来。
得了头筹的小娘身份也跟着高涨,院子里的姐妹俱都跟着沾光,银钱水一样的流进老鸨的口袋,说是选仙子,民间却干脆就叫作选花魁,得了花魁的人家也算在行院中出了头露了脸,是以每到这一日,各院的姐儿都着意打扮,拿出看家的本事来。
到了官老爷这儿,万事都要讲一个雅字,怎好实说选美人,便还叫各小娘手里执一朵荷花,只说定“花”为魁,哪一个赢了,便报哪一个手里捏着的花名。
王老爷带了蓉姐儿却不是看那些个花娘,只为着这日游人如织,金湖上热闹得如同集市,还有将脚店搬到湖上来的,船里罗了细贵酒水甜口果子,循声叫卖,要茶要酒,只坐在船中,不须动身,叫使船家叫唤一声,自有船划过来兜卖。
蓉姐儿长到这样大,还不曾坐船来过金湖,趴在船舷上半个身子探出去,那船家摘了一把莲花,王老爷挑了朵半开的给了蓉姐儿,蓉姐儿把花凑近了闻闻,手指头摸了粉嫩嫩的花瓣,拿荷花的梗子去划湖中的水,远远看了水面被划开又拢起,隔了船儿晃着花跟宁姐儿做手势。
待她们的船驶到采莲湾,望荷台上扎了三面彩绸,锣鼓鞭炮都响了起来,几个穿红衣的人儿举着鼓锤擂响皮鼓,水送鼓声,轰轰响在耳边,蓉姐儿闷头玩得高兴,在小船舱里爬来爬去,王老爷一手抱了她,点了望荷台给她看。
金湖百亩荷花,种下去原是为着治水,不意竟开出这样一片,倒成了游湖胜地,荷叶出水有半船高,越靠得近荷花梗子越是长,蓉姐儿小小的人,头一探出去就顶了荷叶,笑呵呵的缩回来,再探出去。
陈阿婆的船早就瞧不见了,船身周围都围了一圈绿叶,只看得见高台上的人,听得着间隔船上的人声,偶尔瞧见个蓝衣红衣的影子,再定睛一瞧却是粉荷出水打苞半开,蓉姐儿寻了几回就是瞧不见,急的扯住王老爷的袖子:“阿公,阿婆呢?”
她小人儿叫不清楚,刚会说话就跟了妍姐儿叫,把外祖跟袓父混在一起,怎么说都改不过来,王老爷摸了她的头:“你瞧,便在那朵花下面。”
蓉姐儿人小踮起脚也瞧不见,却安心了,知道她们没丢,又乐呵呵坐下来仰了细脖子看着高台,他们来的晚了,没占着好位子,只模模糊糊的瞧见一个影子,只晓得那些台上的女娘衣裳好看的紧。
销金的织金的,日光一照转起圈来晃了人的眼睛,王老爷看见蓉姐儿看得出神,盯着台上眼睛一瞬也不瞬,笑一笑道:“蓉姐儿觉得哪个最好看。”
她小人家托了腮,把这五六个细细看一回,举着手指头点头道:“红衣裳的,红衣裳最漂亮。”她却不是评人,而是评衣裙了,那红衣的女子一身行头不是凡品,想着资助她的公子是个有身家的,王老爷也点一点头,看见她浓黑发间插了一朵千瓣红莲,道:“咱们蓉姐儿说的是,定是这个红衣的拿着头筹。”
蓉姐儿笑得眼睛都弯起来,她自家也点头,得意洋洋的样子,看的宝妞哼一声,冲着蓉姐儿吐吐舌头别转身子。
苏氏在王老爷面前乖觉得很,婆媳两个都不去惹蓉姐儿,却也拘了宝妞不同她玩,小小船舱里,王老爷跟蓉姐儿坐一边,朱氏苏氏带了宝妞坐一船。
蓉姐儿人虽小却看得懂颜色,她们不来搭理她,她便也不凑过去,这才看了陈阿婆的船,想到那边船上去,从泺水驶出来的时候,小人儿板了脸,怎么也不高兴。
玩久了又忘了,只不理宝妞苏氏,王老爷晓得不该如此,却也没得办法,蓉姐儿的性子十成十的像足了王四郎,最是爱记仇的,所幸并不小心眼,自家带的点心,还是分出一半来放在小桌子上,只不邀了她们来吃,意思却是明白不过。
王老爷见日头挂在正中,唤了一声船家,叫他停在这绿荫下,叫那划船卖吃食的过来,捡出银子,买了一盒五色的点心,又要了一盒荷花饼,一大碗的银丝鲊汤。
这银丝鲊汤只有此地有,别处却吃不着,用金湖里的一指长的白鱼并了白米虾跟白水鱼一道,单只取了肉,拖了粉打成块儿,似面疙瘩似的下在汤里,不必放盐就鲜甜可口。
这道汤还有个浑名叫做富三白,跟穷三白的萝卜盐饭三样分开来论,这厢船家刚舀好一碗,那边就又有人叫:“来碗富三白。”
船家兴兴头头的应上一声,又取些小菜出来问王老爷要不要,王老爷点了碗红油拌鱼块,支了一钱银子,叫船家烫些面来,把这富三白就当是面汤,配了小菜一人一碗下了肚。
这是卖清淡饮食的,还有卤猪脚酱猪蹄,烤鹌鹑炸排骨的,王老爷都点了些,摆了满满一桌子,蓉姐儿自家捧了小碗吃,宝妞叫养娘带着还需喂饭,不喂便不肯吃,苏氏只得一勺一勺喂她。
蓉姐儿吃了一小碗便不再吃,眼巴巴看了间壁船上的鸭骨汤煲馄饨,她不好意思要,坐着看了不动,还是那船家来搭话头:“老爷,给小大姐买一碗罢。”
蓉姐儿羞起来,把头埋在王老爷的大肚皮上,王老爷呵呵一笑,所性买了一沙锅,里头炖了个鸭架子,并没多少肉,只取个鲜味儿,那上头的肉都叫剔下来包在馄饨里,这一碗下去鲜得眉毛落地,蓉姐儿爱吃这个,不要人添自家拿起大勺子往碗里舀。
一气吃了五六只,吃得小肚皮圆滚滚,朱氏看了她笑:“好会吃,往后别长成个小胖子罢。”蓉姐儿知道不是好话,就是朱氏带了她,她也不乐,扭了身子不理她,半天回身:“我爹给我雇车坐。”
过年的时候坐了大车去拜年,于她已是新鲜事,统共就坐过那两回,此时拿出来,竟真个把朱氏说得噎着了,小人儿不是那份意思,她也只觉得是蓉姐儿口气大,小小的人就知道炫富,见王老爷没有说话的意思,讪讪的扭了头去看花,只管逗宝妞,再不理蓉姐。
她不理蓉姐儿,蓉姐儿也不理她,觉得自家赢过了低头又喝半口鸭子汤,还拿了大勺给王老爷也舀上一碗。
正吃在兴头上,台上锣鼓一响,花魁出来了,果真是那个红衣的小娘,她戴了荷花走到台边,挨着栏杆一个个蹲了万福,船家便道:“今儿怕就要抬到知府后衙去了。”
荷花叶里一层层都是人声,也有那不服气的,挨个儿品评道:“这却不公,那个粉衣娘子才该是头筹,红衣虽娇娆些,粉衣的诗文却好,得芙渠清芬之意。”
有个耳朵尖的便道:“这不是徐通判,他怎的也在花船之上,不是还在守妻孝么?”这个便是徐少爷的父亲,他在南山上挨不过,儿子结庐读书,他悄悄下得山来回来江州,销了丧假重又当起差来,那个外室樊娘也跟了一道,因着妻孝,不能十分张扬,外出便不带樊娘。
徐老爷是惯会喝风流酒使脂粉钱的人,原在金陵哪个行货抬小娘开脸都少不了他,如今到了江州这个小地界,平日里热闹便少,选荷花仙子这样的事,哪里能少了他,见着自己倾心的不曾选上,摇了扇儿吩咐家人去问那粉衣女子的行院,将人悄悄定下,夜里掩人耳目的过去,也好宽慰佳人一番。
不防此时叫人喝破,涨了一张脸皮,悄声儿吩咐船家,叫他赶紧划得远些,那船家一篙撑开,正撞在王老爷船上,两个船夫吵将起来,徐通判恐惹了人的眼,急急撒了些钱,他此番来便是青衣旧裳,租了条不起眼的乌蓬船儿,不意还是叫人认出来,赶紧拿袖儿掩了脸,藏在那绿叶底下要出去。
四周挤的水泄不通,全是船只,得了花魁的小娘还要弹筝奏上一曲,徐老爷哪里出得去,此时又悔没租个好些的船,连帘儿也无,缩了身子挤在船舱里,伸手摘了些荷花荷叶挡了脸儿不出声。
喝破徐老爷是他同僚李同知,他认出徐老爷的声音,叫船上别个高声叫嚷出来,若不然,旁人哪里认得出他的声儿,知州下面这两人管的事务原是一样,常为着盐粮水利起争执,李同知还不知徐老爷的考评叫改了丙,还以为是原来刺探出来的甲等,这才看他不过,寻了这样好的由头,怎么会不下他的脸面。
待回去还要报给知州知道,参他一个孝期作乐。守妻孝虽不如父孝母孝一般丁忧在家,明面上却还是要装的,徐老爷连百天都没过就来赶这热闹,倒给人留个寡义的断语。
这番官司蓉姐儿全不知道,她看完美人转圈就累了,小手往王老爷的大肚皮上一搭,绻起来睡着了,疯玩了一场,“呼哧呼哧”的打起了小呼噜。
57贪凉爱睡蓉姐染痘,触动心肠徐郎延医
蓉姐儿在船上玩得满身是汗,粉白的脸蛋热得通红,叫荷下凉风一吹夜里回来便着了凉,好好的人儿去的,回来宁姐儿妍姐儿全无事,只有她伤了风,潘氏心疼的不行。
问明了她在船上睡过觉,就料定无人给她盖衣,王老爷到底是个男人,长到这个年岁也不曾带过小娃娃一天,朱氏苏氏就是看见也不会多这个口,蓉姐儿当时觉得凉快,过后便鼻塞,小手捂了嘴儿连声打了一串喷嚏,玉娘赶紧煮了老姜汤,还是没把这病压下去。
初时不过流些清鼻涕,还是一样玩耍,小人儿最不会作假,有力气了便满院子跑,没无力便偎在人身上,把头靠着你,恹恹的不出声。
蓉姐儿便是这般,煮了柴胡汤把她吃,还是三日好两日差,败了胃口吃不下东西,圆嘟嘟的脸蛋瘦了一圈。
玉娘带了她睡,蓉姐儿是六月里生的,却最是怕热,夜里热得烦躁起来又是踢被又是蹬腿儿,哼哼唧唧个不住,玉娘便守了她,把着扇儿送风给她,凉快了便睡过去,等热了再醒过来又踢蹬腿,如此反复。
床板上搭了一块大毛巾,玉娘夜里要给蓉姐儿起床擦好几回身,柜上还摆冷水缸子,把煮过的茉莉花水放凉了搁着,夜里蓉姐儿一醒就叫她喝上几口,怕她汗出的太多,人跟着发虚。
这样精心照看着,到了夜里蓉姐儿还是哼哼,玉娘摸她身上有些热,还以为是热着了,拿了毛巾给她擦汗,蓉姐儿重重抽一口气,嘴里嘤嘤出声:“玉娘,我疼。”
玉娘唬了一跳,坐起来点上灯,夏日里蚊虫多,屋里早早就挂起了纱帐子,玉娘夜里睡时都仔细查看了,怕有虫钻进来咬了蓉姐儿,听见她叫还以为被咬了,抱起来凑近了灯细看,这才瞧见蓉姐儿胳膊上起了个红包。
她小人儿皮肤细嫩,一个红点点生在白生生藕节似的胳膊上尤为显眼,玉娘拿出凉油给她抹上一点,凉沁沁的止了痛,蓉姐儿打个打哈欠,翻身又睡了过去。
谁知到了第二日早上起来,胳膊上背上,稀稀疏疏起了好几粒红包,蓉姐儿一动就热得痒痒,手要去抓,叫玉娘拉住了,她抱了蓉姐儿去寻潘氏,急得满头是汗:“老太太,这莫不是起了水疱吧。”
潘氏听这一句差点翻了碗,兰娘赶紧过来看,掀起衣裳一瞧,皮子里还有没发出来,拿指头轻轻一按,蓉姐儿直叫疼,两个俱都变了颜色,兰娘赶紧叫女儿回屋,脱了衣裳细细察看一遍,这才放心叹一口气出来,妍姐儿身上干净的很,半个红包也没有。
潘氏跌了脚就要骂,细细一想,便是从船上下来才不好的,只以为是小儿热伤风,连吃了好几日的药,不成想竟是染了水疱。
沈大郎赶紧抹了嘴儿去寻儿科大夫,此时孩儿痘症就少有看得好的,就是好了也是全脸麻子,蓉姐儿白团团的娃儿,若是被痘症祸害了可怎办。
潘氏急得泪都出来了,把蓉姐儿抱过来便颠着她拍哄:“乖乖,咱们不痛,阿婆给吹吹。”蓉姐儿知道这是大病了,发急哭得一头汗,这一急,身上原来没发出来的,也都一个个冒出头来。
玉娘赶紧抱蓉姐儿抱过来,把她摆在竹床上,叫凉风吹着,又给她喝拿井水湃过的茉莉花水,把身上这股子躁意去了,打了扇儿柔声柔气的同她说话。
蓉姐儿渐渐不哭,枕了小竹枕头躺在竹床上,她身上发了包,衣裳又穿得薄,就这么躺在竹条上硌的红包更疼,玉娘去寻了干净洗澡的薄毯子给她铺上,拿了扇子给她扇风。
不时沈大郎拖了儿科大夫来,那大夫给蓉姐儿看一回,叫她吐舌头,又给她翻眼睛,蓉姐儿知道这是瞧病,乖乖不哭,坐在竹床上叫他看了,大夫捏了须开了个方儿交给沈大郎,叫他跟了到药铺里头抓药。又嘱咐些忌口的,生冷的不要碰,不能着了凉,就踱了步子回去。
谁知道当天夜里蓉姐儿就发起高热来,阖家都没睡,潘氏紧紧守在床上,一声心肝一心肉的哭,玉娘一手一把扇子,看她热得不住留汗,还得拿毛巾捂着,难受的直哭的模样也跟着红了眼圈:“老太太,这可怎么好。”
沈大郎半夜里又把那个大夫拖下了床,大夫问药喝了没,玉娘拿了药罐给大夫看,全是照着方儿来的,三碗煎成一碗,苦得死人的东西还全哄了蓉姐儿喝下去,告诉她喝了包包便不痒。
小人儿死皱着眉头,喝一口哭一声,哭了半担眼泪才把药都喝尽了,不意没好个一星半点,竟还高热起来,烧得头晕脑疼,嘴里呼呼出声,竟是喘了起来。
大夫想想又给开了一付,大半夜的沈大郎敲开生药铺子的门把药一样样的包到家来,孙兰娘煎药,玉娘跟潘氏轮着拿帕子给蓉姐儿冷敷,只得想法叫她不那么痒,不然两只小手就是睡梦里都挠在脸上一通乱抓。
这一夜家里谁都不曾好睡,蓉姐儿将到天明才不闹了,也是闹得累了,身上再无半点力气,晕晕睡了过去。
陈阿婆夜里就听见沈家闹个不休,到了早上过来一看竟是蓉姐儿发了水疱,她同潘氏想的一样,拍了大腿道:“别是跟的那船上不干净罢。”
沈老爹亲跑了一趟衙门寻了王老爷,他一听是蓉姐儿发痘拿了帖子去江州城请大夫,一同跟了去的宝妞却无事,怕还是着了凉身子弱才染上的。
到第三天上还不曾好,江州那头的大夫又迟迟不曾来,陈阿婆给出了主意:“不若去南山上寻一寻,那些个富室人家出来,家里头就备了大夫,还不比那坐馆的强些,就是讨得些药方来,抓些药吃了也好过这般死扛着。”最先请来的那个大夫,都已经怕上沈家门了。
潘氏一听是这个道理,可南山上的人家哪里是她一个老太婆能拍开门的,还是陈阿婆想着了:“那个吴家,咱们还吃过喜酒的,央一央当家太太,就是他家没有,也好引见到别家去。”
赶紧坐了船去了南山,一路急赶着去了吴府,那门房竟还识得陈阿婆,听她这样一说,又得了十个铜板便道:“待我替阿婆回一声,咱家太太好心肠,府里就有坐馆的大夫,原是请了来给姑奶奶瞧病的,你们说些好话,太太一怜悯也就许了。”
小厮又回给丫头,小丫头再报给大丫环,一轮轮的报上去,传到吴夫人这的时候,她将将坐下用早饭,一桌儿还坐了新进门的媳妇跟姑少爷徐礼。
“也不知怎生就求到咱们门上来,说是那日来当过坐床娃娃吃过少爷一杯喜酒的。”丫环一面给吴夫人布菜,一面说:“也是下边的门房不牢靠,竟把这事儿也报上来。”
吴夫人蹙了眉头,新媳妇不知婆婆喜好不敢开口,徐少爷一听却急起来,来吃过酒的几岁娃娃,他一听便想起了蓉姐儿来。
自他开始守孝,便不肯再沾半点荤腥,又存志要在科考上得个甲等,日日关在屋中苦读,吴老爷只这一个妹妹,这个妹妹又只有徐少爷这一点骨血,便关照了吴夫人叫她时常唤了徐礼来,看着他用些补人的东西。
他这才肯吃杏仁糊芝麻粉,原来再不肯吃的蛋,也去了黄儿吃上一个,肉却是一点不肯碰的。吴夫人也心疼外甥,吴氏说是小姑,吴夫人进门的时候也不过十岁出头,当成半个妹妹一般,此时自然要看顾她的孩儿。
徐少爷一听便放下了筷子:“左右是件好事,来回水路也近,吃斋打譙倒不如做件善事有功德,不若就叫郑大夫跟了去罢。”
“他原也不是个看儿科的,须得说明白了,免得一场好意倒把人给耽误了。”吴夫人听了拍案定下来,叫小厮去请了郑大夫,拎了医箱出门,潘氏合了手直念佛,再想不到吴夫人竟这般好说话,
郑大夫有了些年纪,白须白发,看着就是有资历的老大夫了,船上一问竟是从金陵跟了过来的,潘氏直拿袖子抹泪。
郑大夫进了门一杯茶也不吃,走到屋里看了蓉姐儿,见她身上疹色红润,泡浆清亮,不似别个整脸整身都是,又把原来大夫给开的药方儿瞧了一回,笑了一声:“不妨的,这是邪气伤了肺,药方却不对症,重开了便好。”
开了一方银翘散,又问明玉娘,是不是咳嗽,有没有头痛咽喉痛,咳嗽了有没有痰,听见确是有痰声,并不头痛咽痛,便又在药方后加了个浙贝杏仁露的食疗方子,若是家中方便,便拿这两味磨了杏仁露给孩子吃,一来对症,二来滋味好,孩子最肯喝。
跟了郑大夫来的小厮是徐少爷打发来的,回去报给他听,晓得生病的娃儿确是蓉姐儿,又去问大夫讨了张药方,看见要用上好的贝母,叫黎叔单捡了一大包出来,还叫小厮假托是吴夫人给的,趁了船送过去。
潘氏不意吴家竟还送了药材来,千恩万谢,待那小厮走了便让兰娘织匹绸出来,等蓉姐儿大好了带了她上门去拜谢。
蓉姐儿一日比一日好,玉娘日日不曾断了杏仁露,她肯乖乖喝药便有零嘴儿等着,就是妍姐儿都跟着吃上一碗。
待她病全好了,痘结了痂掉落,潘氏给她脱了衣裳洗澡,通身看明了一点痘坑都无,捧了脸儿叹口气:“这眉毛上这个可怎办。”
蓉姐儿似王四郎,一双好眉毛,这里头却也发了个水疱出来,原已结了痂,若是自然掉落一点疤也不留,谁知道蓉姐儿都要好了,自家去照镜子,手快给抠掉了,留下浅浅一个坑,就在眉毛上头,不由得潘氏不叹。
蓉姐儿却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她被困在屋里这些天早就烦了,如出笼小鸟儿似的吱吱喳喳,听见潘氏发愁,把头一歪:“拿面粉堵上就好啦。”说着摊一摊手,转身跑出去寻大白玩耍起来。
58萌蓉姐儿病愈上门,羞小郎逗娃惊亲(修)
病既好了,自然要去谢谢吴夫人,若不是她首肯,郑大夫怎会来给蓉姐儿瞧病,他年纪这样大了,回回来沈家都要走山路坐船,蓉姐儿发病的时节不好,正是三伏天儿里,从阴凉的南山下来,老大夫还没走到山脚下就出一身汗。
潘氏裁了布,叫玉娘给郑大夫做了件新衣,她自家眼睛花了,串针都要花许多功夫,又一层层的浆了布剪了鞋底出来,叫兰娘给做了两双千层底的鞋子。
至于吴夫人还真个没甚好送的,她是富家太太,身边甚都不缺,却不能不送,这礼上就费尽了心思,还是兰娘出的主意:“不若做些干湿点心带了去,做的家常风味,吴夫人不是泺水人,吃个意思便罢,哪能比得过她府上的厨子呢。”
舀了当年的新糯米粉出来,筛得细细的,把自家种的薄荷摘下来洗干净,现炒的蜜豆沙,去了豆壳只留豆泥,拿麦芽糖拌了,潘氏拿了猪油想要倒,叫玉娘拦了。
她少有违了潘氏意思的时候,声如蚊呐,却还是绞了手指头:“我原听说大户人家的太太不吃猪油的,这个虽香,若她不用,岂不白费了一片心。”
潘氏原没想着,听了她的话也不计较,两个正思想着怎生办好,蓉姐儿绕着蜜豆沙围圈圈,她病了这些时候为着清肠清胃,这些甜的再不曾沾过牙,馋得直流口水,听见阿婆跟玉娘两个发愁,急得跳起来去勾潘氏的手:“都做,都做吧,阿婆。”
她两样都想吃,潘氏“哧”的一声笑将出来,两个对视一番,这是个道理,左不过两样都做,不过费些功夫,正要谢她的,各色都做出一些来,也显得她们精心。
一样的蜜豆馅儿,做了四种不同色的糕点,红的是玫瑰,绿的是薄荷,点点金黄是桂花,还有黑枣儿肉的,如此便算是四样点心,皮子绿莹莹红润润,里头裹了蜜豆沙,闻着看着吃着都好,装了满满四层一个大食盒。
又分成拌猪油的跟不拌猪油的,为着这四样点心,潘氏跟玉娘两个一大早天还没亮就起来筛粉炒豆,蓉姐儿跟着趿了鞋子到处跑,她病了一年最热的时候,如今已经到了末伏天,早晨起来都有一阵薄雾了。
还是借了陈阿婆家的船,潘氏抱了食盒领了蓉姐儿,后头跟着玉娘捧着一匹绸,坐了船往南山上去,正是午后吴夫人将将午睡起来。
把儿媳妇徐少爷都叫到跟前喝茶用点心,丫环掀了湘妃帘进来回报:“太太,那家子瞧病的,带了礼上门来谢呢,是引进来?还是打发回去?”
吴夫人中午睡得香,此时又无别事,正拿了茶盅儿喝茶,点一点头道:“难为着她们还上门来,又是水路又是山路的,便把她们引进来罢。”
吴夫人原以为不是两个乡下人,等潘氏领了蓉姐儿进来一瞧,收拾的齐齐整整,干干净净,三个人身上都穿了绸,泺水出丝,总有一套出客衣是绸缎,也不放在心上,待打量了蓉姐儿,才晓得这家是真有富余。
白净净的小人儿,穿了粉白的绸衣绸裙,头发梳成花苞,还没到带耳环的年纪,脖子里挂了一块精心打的金锁儿,拿细珠儿串了,上头还雕得荷花。
吴夫人一见倒笑起来,不等潘氏开口就道:“这就是出痘的娃儿了?生的这样好,走过来我瞧瞧。”蓉姐儿傻大胆,一路进来都在看稀奇,一点也不似潘氏玉娘这般拘谨,听见她说就走过去,还歪头看着吴夫人头上的戴的冠子,笑眯眯的:“你真好看。”
一句话把吴夫人说的更乐,她三十上的人了,听见蓉姐儿说,晓得是赞她的穿戴,却也止不住心里的喜意,笑得眼角漾出细纹,回头对儿媳妇说:“瞧,这娃儿生得这样好。”
蓉姐儿皮子细白,再加乌溜溜的一双大眼睛,自然就显得玉雪可爱,潘氏赶紧把话头接过来:“谢太太慈悲心肠,蓉姐儿,过来给太太磕头。”
这个头倒是该磕的,蓉姐儿知道磕头的意思,麻利的跪下去要磕,吴夫人身边的丫头见着吴夫人喜欢她,赶紧拿了个拜褥塞过去,蓉姐儿磕了个头站起来,还冲吴夫人弯了眼睛笑。
吴夫人欢喜起来:“去,拿些细果点心给她吃。”
潘氏把自家带来的礼也捧上来:“不过是自家做的点心,不好跟府上的比,却是干净的,也不知道太太吃不吃猪油,做了两种,这一份儿是谢郑大夫妙手回春,救了我这外孙女儿。”
吴夫人倒喜她有心,丫环各色的都拿一个盛在点心碟里,她捡了个薄荷的,一口咬下去凉丝丝的,拌了豆沙竟也不腻,转了头对徐少爷说:“倒正好带一份回去,把那没拌猪油的挑出来,给表少爷带去。”
徐少爷就坐在下首,看见蓉姐儿进来直奔着吴夫人去,此刻眼睛又放在炸巧果上头,以手作拳放到嘴边咳嗽了一声。
蓉姐儿听见这一声才转头:“咦!”颠颠的跳着走过去,两只手撑在徐少爷的膝盖上:“你呀。”一边的丫环正要呵斥,不意徐少爷竟点了头,张手把她抱起来。
潘氏跟玉娘两个对看一眼,倒不知该如何应对,论起来不该抱的,可徐少爷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蓉姐儿多大点子,抱了便抱了。
吴夫人却不这般,徐少爷因着生在徐家,性子很有些冷僻,连自家父亲都不亲近的,从不跟丫头调笑,自奶嬷嬷走了,屋子里就全是男人,别说是女娃儿了,就是丫头也不正看一眼,此时见他抱了蓉姐儿,还拿糖逗她,心里倒讶异一回。
转而又笑了,到底是孩子,她是拿自家儿子去比礼哥儿,倒没想着还差五六岁的年纪,不爱叫大丫头侍候,许喜欢跟年纪相仿或再小些的玩耍,自亲娘出去,他脸上连个笑影儿也不见,也不知这个娃娃怎的投了缘,等会子就吩咐管事婆子买两个小厮进来,也好陪着他耍一耍,日日这样用功,铁打的人也给熬坏了。
心里定了主意,便拿眼去斜自家身边的丫环,那丫头原是替主出头,觉得一个乡下小娃恁的没规矩,还欲再说,看见少爷脸色少有的好,咽下肚去退到一边,另一个倒有些眼色,拿果碟儿盛了梅片雪花洋糖给蓉姐儿。
蓉姐儿从未吃过这个,吴夫人见外甥喜欢她,又吩咐了丫头:“咱们还有一盒龙须糖的,也拿出来给她,瞧这可人儿劲儿。”
“你为什么不吃猪油呀,可香的呢。”蓉姐儿已经跟徐少爷唠叨上了,她正是爱说话的年纪,举了手指头念儿歌:“猪板油粉白糖,拌在一处甜又香。”
“我不能吃猪油,我在守孝。”徐少爷一本正经的同她解释起来,把吴夫人跟新媳妇柳氏看得瞠目,哪个也没见过他这么好声好气儿的同个娃娃说话,这两个差着这样多,还不鸡同鸭讲。
谁知蓉姐儿竟点了头:“哦,那茶油你吃不吃?茶油面也好吃!”也不晓得她肚子里怎么知道这么些吃的:“茶油炒麦粉也好吃,吃多了拉肚子,姆妈不给吃。”叽叽咕咕,小鸽子似的不停。
徐少爷竟也有布耐性听她说,还答她的话:“茶油面我吃过,炒麦子粉没尝过,甜的?还是咸的?”一屋子人面面相觑,潘氏也不知该不该把蓉姐儿抱过来,她走上去伸伸手:“她可沉呢,不好叫少爷费力气,还是我来抱吧。”
“甜的咸的都有呢。”蓉姐儿坐得稳稳的,一点儿没要动的意思,还加上一句:“都好吃的。”徐少爷摆了手:“不打紧,叫她坐着。”蓉姐儿比他上回去大柳枝巷子时要轻得多,圆脸盘也尖了,一双眼睛却还是乌亮亮的,好像黑珍珠似的泛着光晕。
这里蓉姐儿已经咕咕咕的说到大白了:“大白肥了不高兴,它自己爱吃,吃得圆圆圆,跳不上檐就生气,小白最淘气,老是去惹大白,大白是爹,大白不凶它。”
那家配种的狸儿眼生了一窝小猫出来,那家子把鸳鸯眼似大白的都留了下来,挑了只似母猫的小白猫送到沈家,就跟大白睡一个褥子。
小奶猫最顽皮,看见个空蝉蜕都能扑上半天,抱了皮球在砖地上打滚,绕了尾巴把自己转晕了,翻倒在地上摊着白肚皮,不一会就又跳起来惹事生非,无事就去惹大白,抓它的胡须,咬它的耳朵,大白眼皮都不动,理也不理它,被惹急了才懒洋洋的一爪子拍过去。小白叫拍的翻到地上,晃着脑袋跳起来又去扑蝴蝶了。
徐少爷听的有味儿:“小猫儿这样好玩?我也养一只。”蓉姐儿两只手指头拿着龙须糖,这糖力大了易碎,外头的糖衣一破,里头的糖粉就扬扬的撒一身,蓉姐儿方捏破了一个,这回小心翼翼的,翘了兰花指,歪在头凑上去咬。
徐少爷还给她拿帕子托了,边上的丫环要接又伸不出手去,只拿眼儿看吴夫人,蓉姐儿粉团团一张脸,乌黑的眉毛,红润润的嘴巴,伸了舌头似猫儿样的舔,徐少爷一乐,看见她眉毛上有个浅浅的坑,抬手摸了问:“这是甚?”
蓉姐儿皱了眉毛噘嘴巴:“出水疱,”接着又自家摇起头来,举起一只手捂住眉毛不给他看:“阿婆说不漂亮了。”
“我瞧瞧,”徐少爷拉了她的手,凑过去细看,浅浅一个印子,拿手指头按住:“按一按,呼一呼就没了。”说着真给蓉姐儿呼了一口。
吴夫人见再这么说下去不像,使个眼色给身边的丫头,笑眯眯说:“园子里花儿开得好,要不要去玩。”蓉姐儿一听就抬头,眼睛一弯,不住点着小下巴。
既是吴夫人发了话,徐少爷便不再说,由着丫头把蓉姐儿抱过去,带她到花园里玩耍,吴夫人便在花堂跟潘氏玉娘两个闲话,她也不知蓉姐儿怎么这样得外甥的眼,待他告退回去读书,便道:“可怜见的,原他也有个妹妹,若是活下来,算一算也是这个年纪了。”
这样才把这一茬岔过去,走的时候吴夫人叫丫头拿了礼盒出来,里头也是自家造的点心,还给蓉姐儿一付围领,潘氏又是道谢,见这围领绣的精致:“咱们是来送谢礼,怎好还带回去。”
“这便是缘分呢,哪里值什么,给姐儿玩罢。”潘氏见她说话像是乏力,拉了玉娘告辞出去,丫环领了蓉姐儿正要过来,半路遇上潘氏,再带进去跟吴夫人道了谢。
吴夫人见丫头面色古怪,斜了一眼问:“怎的?”
那丫头吱吱唔唔:“表少爷,刚在外头领了那小姑娘玩耍,到告辞前才回去了。”徐少爷一路都抱了蓉姐儿,带她掐花逗草,还拿竹构子勾了朵碗大的荷花下来,那可是池子里最后几朵了,原说要留了给夫人插瓶的。
吴夫人一怔,连柳氏都觉奇怪,说道:“到不知道表弟这么喜欢孩子呢。”
59外宅挑父子失和,嫡子骂当真下贱
潘氏抱了蓉姐儿回去,一路上都在跟玉娘叹稀奇:“好好个富家少爷,怎的跟带娃儿的奶妈子似的,跟她倒玩得到一块儿,莫不是读书读傻了吧。”
“那吴太太不是说徐家少爷原有个妹妹,没长成就夭折了,想是这个缘故才喜欢我们蓉姐儿。”蓉姐儿玩的累了,此时趴在玉娘身上睡着。
风吹着水面送来一层层凉意,玉娘摸摸蓉姐儿的头,给她搭上衣裳:“也是咱们姐儿讨人喜欢呢,这才合了贵人的眼,该有这桩缘份,不然怎的是他家施手救了姐儿呢。”
潘氏赶紧念了一句佛,算算日子要到月半:“还有几日就是十五,我带了她去观音堂烧香,真是菩萨保佑的。”
她们一离开吴家,吴夫人到了饭点把徐少爷叫过来:“明儿叫人牙子来,于你买几个小厮,当书童也好,当跑腿的也好,你那屋子俱是老成的,跟个娃儿一处倒乐得多。”
过身的吴氏是个严母,为着徐老爷是个不着调的父亲,待儿子越发严厉,自小便不许他跟丫头多处,就怕养的同他亲爹似的贪花爱月,身边但凡有那些个爱调脂弄粉显姿色的,全叫她打发了。
儿子身边清清白白只跟着两个人,一个黎叔,一个奶嬷嬷章娘,就是奶嬷嬷也不许他多赖,只怕把性子养得软了,不似硬直汉子,等徐少爷七八岁,就把奶嬷嬷放了回去,身边跟的俱是挑拣过的,有一点花花心思,吴氏断不能容。
这下教养出来的孩子未免太过老成,小小少年郎便他循规蹈矩,在徐家大宅里,一步不多一步不少,色-色齐全,可便是这样,也还是不得徐老太太的眼,所幸徐家的规矩是到了十岁就从内宅移出去,到外宅读书。
徐小郎这才出脱了,不必往那脂粉堆里钻,一家子妇人他只觉得厌气,又不似堂兄弟那般能跟着父亲到任上去。
风流父亲倒养出个古板儿子,年纪虽不大,却再不肯油嘴蜜舌的跟上房老太太屋里的丫头们说笑,那些个丫环见他从来板着脸,也不敢上来挨挨蹭蹭,在老太太面前自然不说他的好。
不似另两家的哥儿,到了上房从来姐姐姐姐的叫个不住,身上挂的撸下来便送人,只当是人情,只有他,怎么去的还是怎么回来,连吴氏给他打的三事七事,专让他用来赏人,也都不离身。
吴氏又叹儿子太老实,烦恼一回丢开手去,老实总比那花花肠子多的要强,徐三老爷倒是知情识趣最懂人心的,可看他那个风流样子,吴氏便气不打一处来,跟嫂嫂也不知抱怨了多少回,吴夫人此看见外甥并不似说的那般,倒觉得奇怪。
想想还是打趣他一句:“那个娃儿就这样讨你喜欢,抱了不肯撒手,若大些你抢了去还得用,这样小,还能变成画儿贴到墙上不成。”
徐少爷知道那得用的意思便是当媳妇,吴夫人为着他在守孝才混过去,他袖了手一笑:“好玩的紧,倒真跟猫儿狗儿似的。”几次相处都不能细说,只好找了托词来搪塞,说着又摆手:“外甥正守孝,哪能这时候图享乐买人进来侍候,不劳舅姆费心。”
吴夫人虚点他的额头:“人家可是好人家的姑娘,瞧瞧那穿戴,若是个脏孩子我也不叫你近身了,你却把她当了猫儿狗儿,孩子话。”想一想也是,就是要买,也要等过了百天,点一点头:“那便等你热孝过了再说,坐下传菜吧。”
柳氏立在吴夫人身后布菜,一桌上经纬分明,吴夫人那边有鱼肉泥的丸子,铺了火腿蒸出来的豆腐,柳氏把那层火腿俱都挑出来,拿勺子舀了豆腐盛给吴夫人。
徐少爷这边却是青白素食,连荤油都不沾,他不必小厮侍候,自己执了筷子夹菜,嚼了一口问身边侍候的人:“这个茶油炒麦粉,家里能不能做?”
柳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身边的丫头小厮俱是金陵带来的,哪里知道炒麦粉是个甚,吴夫人少见他提要吃什么,赶紧差了人去问,倒有个宅子里看屋的几个是泺水镇上人。
老花匠一听笑起来:“就是麦子磨的粉,拿茶油炒了,清口又香,庙会上头卖的吃食,精细些便拿芝麻核桃这些一起炒,用水冲糊吃也成干吃也成。”
吴夫人听见不难做,就吩咐了厨房明儿做了来,荤腥不能沾,这些个倒都养人,那些杏仁露徐少爷再不肯吃,这个茶油炒麦粉倒叫他起了念头,她吩咐完了又说:“不知道哥儿在东台大营吃不吃得习惯,那些个大头兵说有一顿有个馒头就好了,若这东西炒得好,包一包给他送过去。”
吴少爷去了一个多月,连封口信都不曾捎过来,柳氏听见垂了眉毛,细声细气的开了口:“听说那边费鞋子,原走的时候给带了五双,也不知还有没有的穿。”
丈夫不在,婆婆又不难处,柳氏闲着就给丈夫做鞋,小箱笼里全是鞋子,摆得满当当,听见婆婆这样说,赶紧提出来,捎东西去,能把鞋子带去也是好的。
徐少爷咽下一口豆腐:“那便叫管事去一回,表哥说不欲惹人的眼,打听打听他们的休沐日,在营外寻了他,东西交到手上便是,那头也算繁华,表哥身上有银子,怎么也饿不着的。”
吴夫人沉吟一会:“不若还是你去,你表哥那个驴性子,管家去了哪里肯说实话,你且去瞧瞧他过得好不好,听说日日都要操练的,带些药油去,这样年轻可别伤了筋骨。”
按理孝中不该各处走动,既是舅姆相请,徐少爷自然一口答应下来,回去理了包袱带上黎叔,预备第二日出门。
别家炒麦粉吃的是麦粉,到了吴府,麦粉搁的最少,里头满满全是核桃芝麻粉,拿茶油炒了,用洋糖细细拌过,又做了一匣子咸甜各色的点心,收拾好了鞋子衣裳装了满满一箱。
从南山去不过四九水路,一日的路程,吴少爷去的时候甚都不肯带,说他是去当兵又不是个小娘们出去走亲戚,带着箱笼算怎么回事,只带了两身衣裳两双鞋子,别的全扔在船上,还是又让徐礼带了回来了。
徐少爷知道这么些东西他必不肯收,便指了箱子说:“这东西抬进大营岂不招人的眼,别让表哥吃人笑话,不如减了些,包个包袄,他拿进去也不惹眼。”
吴夫人是爱子心切,柳氏是恨不得把一箱鞋子都送过去,听见要减,挑了自家觉着最好的两双,想想又往包袄里塞一双:“衣裳还有成衣铺子,鞋子不合脚岂不难受。”
徐少爷便带了这厚厚的大包袄坐上船,身后跟了管家,两个人去了东台大营,大营就在江州边,因临了港口,练兵时除了6上,水上也在操练,水匪为患,常要出兵去剿,两只大官般泊在港口,远远一望就瞧见了。
黎叔问明了还有两日才休沐,跟徐少爷言道:“咱们这两日却不如去官衙里,路并不远,还有人照料饮食。”
徐少爷皱了眉毛,黎叔叹一气又劝:“咱们身上带了孝,怎么好进客栈,还是回去住上一夜,明儿再出来罢。”
徐少爷这才应了,不去官衙倒好,才进了门就有人指指点点,来来往往俱是眼生的,徐少爷皱了眉头,才要叫黎叔上前去问,里头出来个素衣女子,后头跟了几个丫环,带了一阵香风出来,到了他面前行了礼:“是少爷家来了,怎的没叫人托了信来,妾也好先预备饭菜。”
徐少爷不看倒好,一看之下气得头上冒火,这个女人一身妇人打扮,身后又跟了丫头婆子,还一付主人家口吻,他长眼一眯,冷笑两声:“黎叔,烦你上前相问,这戴孝的娘子是哪一家人,莫不是走错了门罢。”
这女子便是樊娘,她在泺水受了这样的气,一回江州就日日叫人去渡口等着,徐老爷刚下船就被拉到她的宅子里,樊娘可怜兮兮的红了眼圈,全身素白,哭的梨花带雨:“妾原想着侍候姐姐,与她煎药打扇,不防姐姐竟这般去了,妾只孤伶伶一个身子,便为了姐姐守孝罢。”
徐老爷原还有些回转了心思,却哪里经得这一番眼泪,心都叫泡得酥了,搂了她一番宽慰,给她抹泪,正要解衣合寝,樊娘推了他手:“妾在菩萨面前发愿要为姐姐守孝的,不是不侍候老爷,妾实怕菩萨怪罪,连累了老爷呢。”
说着又在他耳边低叫徐郎,徐老爷欲待上前,樊娘轻巧巧离了:“徐郎,你便全了一这片心吧。”说着又去抹泪,屋子里竟连吴氏的长生牌位都立起来了,上头摆了各色净果,一个古朴的香炉,插着一柱清香。
把徐老爷哄得忘了旧志,没几日觉着身边少了女人些许事情都难打理,便用一顶小轿把人从后门抬了进来,吴氏去南山时,把身边的人都带了去,竟无人到南山报信,叫樊娘几下就把住宅子,徐少爷还没进门,就有人报给她听。
樊娘吃这一句脸上一丝怒容都不露,反倒掉起泪来,低身一福:“想是少爷没接着信,老爷这几日烦心公务,妾也不便扰他,少爷的卧房还在原处,还请移步去洗漱一番,妾差了人去衙门里寻老爷回来。”
徐少爷一个少年郎见她不要脸皮的赖了不走,又不能把她叉出去,见她要去寻徐老爷来,摆手道:“不必,咱们堂上等。”
樊娘倒吃一惊,细细打量徐少爷不是个好捏的柿子,眉毛一皱差了心腹去,自家进里屋又是茶又是点心的预备下来,叫堂前的丫头给她打眼色,见那丫头冲她摇手,捧了托盘出来。
小心可意的给徐少爷倒了茶,又把点心果子摆到他身边,嘴里温言软语,把了茶盏要递到徐少爷手中:“少爷当心,可烫呢。”
樊娘听那丫头一声咳嗽,“哐”一声打碎了茶盅,湿了半幅裙子,“呀”一声惊叫,徐少爷不动如山,不等徐老爷上前搂了她开骂,单手拎了袍角抖一抖茶水,抬头冷眼一瞥:“行院里出身便是不同,今日大开眼界,做念唱打样样俱全,一杯热茶唱一出父子失和,真真好本领好下贱!”
樊娘倒抽一口冷气,拿袖子捂了脸要哭,徐老爷吃这一顿抢白,嘴皮子还没掀开来,就又听见儿子说话:“这一屋子脂粉香味,污了我清白衣冠,此间自在,父亲保重。”说着抻抻衣裳,甩袖离开。
黎叔跟在后头追他:“少爷气性忒大,父子之间有怨气也别当了外人面,叫她拿住了话头可怎么好。”
60守孝人骗食荤腥,直心汉愿为父母(修)
徐三老爷待儿子走了才气的跺脚,骂他忤逆不孝,畜生混帐翻来覆去只这两句,樊娘待他骂的没了力气,才凑过去把身子一歪,靠在徐三老爷身上,嘴里嘤嘤出声:“徐郎,妾吃这一场排头到不打紧,要紧的是你们父子情份,别就此生份才好。”
徐三老爷只觉得樊娘比前头的吴氏还要贤惠,吴氏便只会对儿子说教,叫他别学着自家的样子,把儿子小小年纪养得铁板也似,既不会到母亲跟前奉承又不会在同僚跟前美言,带了他出去还不如带个识事的小厮,可他年到三十只有这个儿子,气归气,也别无办法,搂了樊娘拍她的背:“你是个贤德的,莫要跟个小辈一处计较,等他再来,我打发他在南山读书,不叫你吃他的气。”
樊娘脸上哀哀,心里咬牙不住,她也知道关窍,谁叫徐老爷只有这一个儿子,就是再忤逆了他,也还是个宝贝的凤凰蛋,族里孩子再多,哪一个也不是他的骨血,只要徐少爷还是独生子,再怎么都离不了心。
她这三年多想尽了办法想怀上一个,有了身子进门也算有了依仗,可她十多岁上进了行院的,鸨母见她生得十分颜色,同来的都去灶下烧火,只她一个进了院门就好茶好饭的款待,一下藤条都不曾挨过,趁着她还不懂事,便把那汤药灌她喝下。
身上还不曾来红就叫下了这虎狼药,虽说等她懂事便调理起来,可三年多来还是不曾开花结果,徐老爷不放在心上,她却急得很,但凡听说求子灵验的,全都供在房中,秘术都不晓得试过多少回,肚皮还是一点动静都无。
“老爷别生他的气,他是小孩子家,我怎会放在心上,等他大些,慢慢儿就好了。”樊娘心里气苦,脸上还妆得像,抹了泪道:“家里做得好素食,爷用一些罢。”
徐老爷一听拍了她的肩:“可还有那汤,还是樊娘好手艺,一样的豆腐汤,到你手里便化腐朽作神奇,比那鸡汤鱼汤都要鲜得多了。”
樊娘别过头去害羞:“哪里如老爷说的这般,我这点本事也只做做家常小菜,哪里就神奇了。”说着到灶下,盯着丫头开了锅,见鱼汤炖得白,差人拿细纱布出来,把这鱼汤滤过三四回,不见一星半点的肉沫,再加了滚水把味道冲淡,放了豆腐进去炖,最后撒上一把葱花。
汤色奶白滋味清淡,拿鱼汤作底,还有甚个素汤不好喝,徐老爷一气儿用了三碗,却也没忘了要去寻儿子,门上的都叫樊娘换了自己人,才吩咐下去就来报,说看着徐少爷上了船往泺水去了。
徐老爷剔了牙叫樊娘捶腿,点头应了一声,阖了眼儿又想起那选荷花仙的赵仙仙来,咂了一回嘴,定下主意,待热孝满了就把她包下来。
徐礼凭了一口气在街上乱走,管家便跟在后头追,见劝他不住,叹一口气,晓得徐少爷是个直心的人,此番见亲爹这般模样,还不定怎样伤心,只一路跟在他身后,也不上前再劝。
吴氏在徐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娘家只有闲差,比不得前面两位妯娌是官家出来的,徐老爷自家没出息挣不得官名,倒要挑捡夫人的出身,总觉得娶进来的不是正经官子女,很不拿好脸去瞧她。
婆婆挑剔丈夫又扶不起,吴氏俱都忍住,好容易生个儿子,这才冷脸对冷脸,满付心思全扑在儿子身上。她一手捏了嫁妆钱,婆母妯娌再轻视她,却看重她手里的钱财,公中时时打点,各处样样,要钱的招数是日日翻新,嘴皮子一碰都能说出花儿来。
这回要回来的嫁妆,便只有出门子的时候一半多,吴家失了闺女,外孙却还要在徐家过活,捏了徐三老爷的错处顺利要回来一半已是不少,也不敢十分讨要,少些银子头面便罢,把田宅房产要回来便不算太亏,不成想徐三老爷没满热孝就敢把个外宅领到家里来。
打的就是天高皇帝远的主意,若此番如了她的意,亲娘还在天上看着,他便也枉为人子了,徐小郎长到这样大,从未与人红过脸,“下贱”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已是最难听的,想想父亲做的事,哪里还配为人夫为人父。
他方才在宅中镇定自若,出了门却觉得指尖发颤,两只手气的发抖,咬牙生生忍住,也不知眼前何路,闷了头往前,脚下生风一路往前,待一口气稍平,才渐渐慢下来,长气一出已是立在桥上。
这地方从未来过,两岸还是沿河人家,暮色四合家家炊烟,还有的门前已经摆了饭桌,一家子坐在河边用饭。
离得最近的一户,男主人正执了杯子喝酒,身旁缠了三四个小儿,里间女主人一叫,大些的拿去传菜,男主人笑呵呵的拿筷子沾了酒哄小女儿喝,小女孩一碰就吐了舌头要哭,女主人端了菜出来叉腰便骂,徐小郎不由站定看住了。
他未出金陵前从不曾到市井人家,自小长在徐家大宅,只以为满天下的人家都与他们一般,省昏定省,食不言寝不语,行一步动一下全有礼数可循,亲爹这般模样,他在堂兄弟间都抬不起头来,只好自家越发的严正刻板。
不意到泺水才见着这人间烟火,活色生香方是过日子,那女主人拎了丈夫耳朵嗔骂,男人讨饶几回,几个小儿围在桌边嘻笑,有那手快的,一把抓了卤菜往嘴里塞,沿街十多户人家,家家如此户户这般。
管家跟在后头直喘,见少年站住了,上去扯了一把:“少爷,咱们也寻个客栈住下罢。”既出来了便没有再回去的道理,徐小郎回过神来,点了点头,站在桥上看见那飘幡的地方寻过去,到了楼里,小二见是两个有孝在身的客人,打头的还是少年郎,刚要拿软话儿哄了出去,那个管家已经上来道恼。
“出门在外,还请行个方便,将饭食端到房里便罢。”黎叔晓得店家不愿接有孝在身的客人,店里挨着一处吃饭,你一身白衣也叫人忌讳,好言好语的央了,再会出钞来,那店家便把他领到后头的厢房,因着给的银子多,捡了一处临水的,两张床。
黎叔只觉不妥,徐小郎看见铺盖俱是干净的,点头应下,打开窗子四面都是水汽,河上泊了船只,这时候船夫俱都用饭,只有巡河的拿了网子去捞水上生的绿萍水草,捞得一船载回去剁了喂猪。
徐小郎也不用饭,站在窗前袖着手往望远处望,一层层的彩霞染过来,深红浅红铺满了水天,波光碎影倒似换了付天地。
他把胸口郁气一舒,见水鸭子排成行,一队队的游戏,身子不动问身后摆饭的管家:“黎叔,这方是人间安乐,待我中举,便不再考,寻一个泺水,就在此为家。”
黎叔听见他这般说,只笑一笑:“少爷喜欢,便多住几日,走了一路肚中不饥?这家的菜倒是干净的。”小鱼小虾俱是河鲜,徐小郎不能用,便只吃些素食,桌上四五个盘子的菜,不是青就是白,他撩袍一坐,举起筷子夹上两口,粗茶淡饭譬如餍甘饫肥。
黎叔把头一摇,思想着少年人家心性不定,哪有这般容易,又出去问店家讨了两付软饼,防着徐少爷夜里肚饥,好拿茶泡给他吃,谁想他竟一夜未睡,坐在窗前闭目长思。
过了这里的日子,再去宅中还有甚个滋味,可徐家从上一代始就没分过家,他要离了那些个光怪6离,便只有放外做官这一条道。
他原来嘴上说着中举便成,心里还是想往上游争的,不为着自家也要为着过身的亲娘挣脸,这才日日夜夜点灯熬蜡的苦读,此时却心头一片清明起来。
水乡到了里夜还不断有船声水声,橹绳吱吱哑哑响个不住,坐在楼上都仿佛能听见水草叫水拍到石头上的声音,徐少爷前半夜坐了不动,后半夜还是黎叔把他扯到床上去的,他傍晚时分还气得头晕,此时心全静了下来,才阖上眼就睡了过去。
到第二日把整个镇子都走了一回,还不许黎叔跟着,自一路看着街坊瓦肆红莺绿柳,拿脚丈量了半个江州城,到回去一丝郁色也无,黎叔有心劝上两句,他只摆了手:“东台大营明儿休沐,却要到午后才开营门,我在营前的酒楼里定了个间儿,到时咱俩在楼上等表兄。”
这事儿原该是黎叔做的,他不成想徐少爷吃了这一回气转了性子,原是个万事不管不问只知道读书的,这一回出去竟把明日的事都预备好了,想到他昨日说的要外放的话,哭笑不得,只好随了他的性子,跟着到了大营前的酒楼。
两个站在窗口等了半日,看见营前拿粗木造的门一直不开,站在楼上还能听见呼呼喝喝的演武声,招了小二来问:“怎的说好正午开门,这时节还在操练?”
小二收了铜板话说得也利索,把白巾往肩上一搭,笑着唱个肥喏:“两位不如先用饭,这大营放人且说准呢,那里头收的都是新兵,几位军爷来店里都说欠收拾,想是正收拾着呢。”
徐小郎摆摆手:“点的菜不改了,再给加个金银蹄罢。”等吴少爷出来一个人就能啃掉整只,那小二将要出门又被叫住:“把那素的先收来,荤的慢着些。”
又等了一个时辰营门方才开了,里头的兵丁如鱼入水,千百来人一处涌出来,穿着一样的兵丁服,俱拿草绳子扎了发,混在一处哪里辨认得清。
徐小郎给了小二一块五分的银子,叫他扯了嗓子喊吴少爷的表字策讷,原是起了勉励之意,叫他讷于言敏于行,这字还果真起着了,无奈吴少爷是敏于言讷于行,正好掉了个个儿。
吴少爷一出营房大门就听见有人叫他,伸了头一瞧,看见表弟站在酒楼里,迈了大步进门,长腿一伸三四步上得楼来,一开房门大笑一声:“你怎的来了?”
他整个人都变了模样,原来虽野也还是个斯文少爷,此时一看便是武夫,人比原来更黑,晒得只剩一付白牙,小二一上肉菜只只盘子都叫吃得精光,拿那金银蹄子的汤汁儿拌了饭,淘了两碗吃个干净,桌上五六只盘儿都能照得出人影儿来,这才摸了肚皮:“舒坦!”
倒似逃荒的难民,一月不曾吃过饱饭,两条腿一伸把腿搭在椅子上,拿了签子剔牙,打两个饱嗝问道:“可是娘叫你来的?”
“怎的,嫂子便不能叫我来了?”徐少爷把包袄一递:“鞋子是嫂嫂给做的,衣裳是舅姆给的,你这一去,舅姆笑影都少见。”
“啧,我又不是真的出征去了,日子过得好着呢,除了不见大肉,日日拿肉汤吊人胃口,再吃下去我就骨□□了。”
吴少爷把包袄一开,把那三双鞋子拿起来掂一掂又啧了一声塞回去:“这些个没用,你且拿回去,营里不叫穿别的衣裳,这鞋子底纳的也太薄了些,营里哪个穿着绸缎做云头的鞋子。”
他这回出来便是买鞋的,黑布厚底最耐穿,徐小郎知道他的性子,也不劝他,坐到他身旁:“来时表兄问我志向如何,当日不曾回应,如今我已有思量,我愿当一方父母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