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四郎贩茶出泺水(补齐)
春风吹绿柳梢头,街头巷尾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脱了厚袄换上薄裙的时候,王四郎的伤也好了个彻底,伤筋动骨一百日,他虽是皮肉外伤,也养了一月有余,等身子好了,就到乡下去,跟茶农讨起近乎来。
泺水下头分了好几个乡,王家是大姓,单姓聚居在一处,一个村子里少有外姓人家,论起来都是叔伯兄弟,拐着弯的沾着带旧。
村子当中被条大河截成一半,东边靠水,西边靠山。靠水的那一边养蚕桑鱼荷,靠山的那一边伐竹种茶。王四郎打的就是茶叶的主意。
若不是陈大耳相托,他这辈子也不曾出过泺水镇,跟沈氏两个最多去过泮水一趟,还是纪二郎家的老太太作寿的时候去的,那地方不比泺水富裕,浅水养不活鱼虾,土包种不了竹茶,比清水门王家村不知道穷了多少。
自打王四郎去了一趟江州府,便觉得眼界开阔,他销货的时候也没少跟当铺的伙计讨交情,拿出自己那一份钱请人吃回酒,叫上两盘猪耳朵白切肉,那伙计还只当他乡下人进城,带着炫耀的心思把城里各铺子都说了一回。
王四郎瞄准的就是茶叶铺,茶叶轻易存放,比绸缎更易运送,只要把口儿封紧了,不受雨水不霉坏,就能贩得出价去。
他几回去江州府,专找了个风评好的茶叶铺子跟那个掌柜的来往,托他带自己一同上路,那掌柜的本来就跟人拼了船,走水路既轻便又快,赶着清明之后新茶上市,把南边的茶贩到各地去,越是远,价越是贵。
他吃了几回饭,便答应下来,横竖是条大船,王四郎一个人能带多少货,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收了几份薄礼也特意嘱咐了王四郎两句,叫他收好了茶叶直管往江州府来,赶早不赶晚。
王四郎常年住在乡中,虽则家里不种茶,可也看过别人采茶炒茶,知道分辨好坏,王家也好几个本家家里是种茶叶的,卖给外乡来的茶叶贩子,不如卖给王四郎。
他手里没有本钱,五两银子一斤茶叶都买不来,舍了脸每家一斤的赊账,转了二三十家,好歹收了两筐,一共二十斤,背在身上就跟宝贝似的,这些加起来就是三百两的本,他如今只有五两的开销,哪里赔得起这许多。
这一回是下了狠心,这一单只能赚不能赔。王四郎说到做到,一能起身走动就往北边去了,身边带着赔偿之后还剩下来的五两银子当本钱,他一走不要紧,沈氏却没了着落。
家里一下子失了主心骨,万事都由沈氏一个人操持,更别说还欠着帐,虽凑够了银子,可王老爷回来跟何知县扯皮一番,算是正真撕破了脸,银子饶了十两,交了二十两上去。
剩下的八两王四郎带走五两,还有三两余下做姑嫂三人的开销,沈氏盘算来盘算去,怎么也不够到王四郎家来的。
外头山高水长,他这么一出去还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别说三两,就是十两也不够母女两个过活的。总得寻个营生有点进项才能过得下去,沈氏思来想去,把梅姐儿叫到跟前:“原爹说要接你过去,我见你不愿意便罢了,可如今家里这般模样,你过去,便少一个人开销。”
梅姐儿闻言顿住了,她自然是不乐意去的,可既然沈氏都开了这个口,她又知道家中不比往日,连沈氏也要搬回娘家去的,便默不作声点了头,转回去收拾东西,把这些年攒下来的都锁到小箱子里头。
沈氏打算把屋子赁出去,泺水镇中也有人养蚕,镇子里比不得乡下,乡下能盖了大屋熬蚕,镇子里的人屋房舍却是有数的,每到这个时候便有人把屋子租出去,一季也能得上千把文钱。
沈氏也是无奈才搬回娘家,家里只有女人门户难支,也不好时时麻烦徐娘子,她出嫁之前是跟丽娘住一个屋的,屋子浅窄,姐妹两个睡在一张床上,如今搬回去带个蓉姐儿还是成的。
她托了哥哥说项,沈大郎一听就应下来,回去就把那间屋子里堆的杂物清出来,他都无话,孙兰娘更没甚好说,潘氏嘀咕了半日,想到蓉姐儿能来,也就应下了。
姑嫂两个把两边的屋子搬空了,东西全堆在正屋里,把西边两间屋空了出来,租客看看了地方问两边能不能打通,免得绕来绕去的麻烦。
沈氏看看梅姐儿低着头,应了下来,那租客知道沈氏爽快,也不计较银钱,两间屋并院子厨房先给了一贯钱。
沈氏收了这钱数出一百个给了梅姐儿:“到了那儿不比家里,你凡事忍着些,有甚事跟旁人不好说就跟爹说,他总会看顾你。”
其余的钱沈氏收进了荷包,就算是住在娘家,她一个出了嫁的女儿也不好白吃白喝,除了做活,还得贴补一些,她绣活儿还得过,绣上些绣件等着货郎来收,一方绣帕总能卖出三文,这一贯钱半贯用来买绸布跟五彩丝线。
蓉姐儿知道换个地方就不是自己家了,可她最得疼爱,抱着自己的小枕头扔到床上,咯咯笑着去找潘氏,一下扑在她怀里,潘氏喜得不行,拿出柿子饼给她吃。
孙氏正进进出出帮着秀娘收拾东西,走过院子瞧见了,一日不说话,到了夜里沈大郎回来见她不乐,她才道:“一样是女娃儿,怎的娘偏偏喜欢蓉姐儿,就是不喜欢咱们女儿。”
其实这个道理孙氏也不是不懂,外孙女跟孙女怎有一样的,潘氏是盼着有个孙子的,她操心沈家后继无人,却不必去操心王家。
疼爱蓉姐儿也有几分是做给孙兰娘瞧的,她不搭手照顾妍姐儿,也有跟媳妇别苗头的意思。沈大郎是潘氏头生儿子,还是唯一一个儿子,宝贝了那么多年,娶了个媳妇进门竟没给添一个小孙孙,儿子还向着媳妇,她这里还没说上两句,牛脾气就上来了,护媳妇护得老娘肝疼。
沈大郎话虽不多,人却明白:“秀娘来只有好的,你且看娘还盯不盯住你。”老实人也是精明的时候,蓉姐儿正是要人看的年岁,她又跟潘氏亲近,没道理看了外孙女却把亲孙女扔到一边,潘氏不沾手也得沾手。
兰娘正好趁着得空把全付精力放到熬蚕上去,沈家因着根上不是本地人并不会养蚕,可孙家是在泺水乡下的,家里几代养蚕织布,几个姊妹都灵巧,若不然潘氏也不会叫媒婆去她家里说合。
清明采完了茶,就到了熬蚕的时候,孙氏跟几个镇上一道养蚕的人家租了空屋一齐熬蚕。家里人人都不闲着,能看孩子的就只有潘氏,她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一向同间壁开角店的陈阿婆要好,便拿了自家卤的鸡爪腌的脯肉去店里贩,也好赚个零花。
秀娘一回来就被潘氏叫了去帮着剥花生,拿油炒一炒撒上盐粒儿就是最便宜的佐酒小菜,手掌心那样大的碟子,一碟儿摆上二三十粒,倒好卖个三文一碟。
秀娘手里的钱还没动过,不意竟有了这样的新财路,绣件儿做的慢卖得贱,整个镇子的大姑娘小媳妇哪个不会绣,给货郎五文一方的收了去,还不如一碟子花生得利多。
她是急于赚几分银子回来的,沈家的钱全捏在沈老爷手里,潘氏就是想多做点小本专卖也无本钱,只好用个百来文买点花生回来,炒好了再拿出去卖。
秀娘动的却不是这个脑筋,若是炒花生好卖,那自然米团子卤鸡爪子都好卖,她把半锅花生炒好了,盛在干净食盒里送到陈阿婆的脚店里。
陈阿婆家把屋子的墙打通了,临街开了个脚店,挂上布番做起生意,不过也就是沽些酒,卖与船家脚夫,或是街坊四邻打上一角配饭吃。
她家里原也推了车出去做生意,庙会节庆很能赚上一笔,后头家里富了,置了绸机雇人织绸去贩,才停了这个营生,脚店留着就是给陈阿婆消遣的。
一间院子就只有陈阿婆跟一双孙子孙女住,她儿子媳妇在乡下盖了大屋,每到这时候便盯了乡间蚕农熬蚕,秀娘抱了蓉姐儿过去,陈阿婆的孙女儿宁姐儿比蓉姐儿大上几月,正跟在哥哥安哥儿屁股后头玩拍花牌,见到秀娘进门往里喊了一声:“打酒!”
她小小的人儿就在脚店里进出,见是个生面孔还以为秀娘是来买酒的,陈阿婆一掀帘子出来眯了眼睛就笑:“是秀娘子,家来啦?”
秀娘把食盒交到她手上:“刚炒得的,又香又脆,我还加了虾皮粉呢。”这些东西在泺水不值什么,秀娘又是想要借了陈阿婆的地头卖吃食,把她多数出来的十个钱塞回手里:“哪值这许多。”
陈阿婆也没推辞,打开食盒捏一个吃了,秀娘炒的滋味自然比潘氏要好,潘氏舍不得油又舍不得盐,哪如这个酥咸香脆,笑眯眯接过去,她自年轻起就开了脚店,来往的人多看的事儿也多,邻居了那么些年倒开口劝她:“上了山还要下山,哪有人一辈子都站在山尖尖上,你也莫急,总会好起来的。”
既说到这个,秀娘也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把话头提了起来:“我当家的出去贩茶,女人家难支门户,这才回了娘家来借住,我瞧着阿婆的脚店酒有十好几种,小菜儿却不多,我有几样拿手的,不知道阿婆能不能行个方便。”
两个大人在说话,小的已经玩在了一起,蓉姐儿原还怯怯的扯了秀娘的裙角,探了半个头出来,眼睛直盯着宁姐安哥两个在拍的花牌。
宁姐儿穿着嫩黄色织绸团花的衣裳裙子,白净净圆团团的脸盘,头上扎了绒花,扭头看见有个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儿盯着她瞧,走过来拉了蓉姐儿的手,把自己那份花牌拿出来给蓉姐儿看。
宁姐儿这套花牌做的甚是讲究,一套十二张,每张上头画着一种花,后面还刻了四句诗,画上头还染了色,蓉姐儿拿小手去摸,手指尖尖摸在荷花的花苞苞上,摸了一下就抬头冲宁姐儿抿了嘴笑。
陈阿婆自家过得富裕,也不跟人争那一文半厘的,点头答应了行个方便,若是小菜做得好,食客多买下酒菜多打些酒,她也只有乐意的,还没等秀娘说完就点了头:“有这甚不方便,两下里便宜的事儿。”哪怕秀娘做的不好,卖不出去,她也不吃亏。
秀娘喜得直道谢,她说话间竟就已经拟出了菜单子,泺水湖里一指长的小鱼儿,家常是买了给猫儿吃的,用麻油浸一浸,炸得酥酥的,再一个酱蛋,再加上花生就算是三样,她一个人做三样小菜也不须旁人帮手。
心里盘算得急,脚下就要出去到河边收鱼,陈阿婆见蓉姐宁姐玩得好,一挥手把她留下了:“你家去忙,到夜里再来接。”
第17章 寄居外家忙生计
回去一说潘氏少不得要说秀娘费柴费油,可她嘴碎归嘴碎,这些得利的事倒很乐做,挎了篮子就去了河岸边,迈着一双小脚去跟人争那几文鱼钱。
那一指长的鱼连富户家养的猫都不吃,春季里正是产籽的时候,切掉鱼头,把腌脏物取出来鱼籽儿塞进去,用冰糖八角甘草酱油拌出料来,最要紧要滴上新磨的芝麻油,把鱼在里头浸上一夜,每一根鱼骨鱼刺都吸饱了酱汁儿,清早捞出来下油锅。
这种鱼儿原只有穷人家才吃,又是卤又是炸费上半天功夫不如做一条整鱼,可用来佐酒却是再好不过。猫儿鱼炸得喷香酥脆,撒上芝麻盐,盛在小碟子里还没走进就能闻见香,连皮带骨头都能嚼吃了,甜津津连舌头都要咽下去。
一篮子猫儿鱼炸得了总能分装上三十多碟,陈阿婆摆到店里一上午就卖个干净,趁着歇晌的时候收拾了碟子到沈家来,拉着秀娘就笑:“秀娘子好手艺,猫儿鱼都做得这般香。”
宁姐跟安哥两个,就着猫儿鱼乖乖吃完一碗稀粥,平日又要裹糖又要放蜜,还须得切段腊肠来配,今儿尝了一口就坐定了,“呼啦呼啦”自家拿了勺儿舀着吃,都不必喂。
泺水人爱吃口甜的,除了炸鱼儿,蜜豆团子也是好物,沈氏跟潘氏一齐蒸豆去豆衣。红豆泡发了一夜,磨得细细的加进红糖麦芽糖去炒,沈氏一倒就是小半个瓷瓶子的麦芽糖下去,潘氏直吸气,秀娘就嗔:“娘,料儿足旁人才来买呐。”
蓉姐儿自她们开始炒豆沙就蹲在锅边不肯动了,拌了糖再用猪油炒的豆沙闻见味儿就走不动路,秀娘拿了两个小碗,满满舀上了,叫蓉姐儿拿了去跟妍姐儿一处吃。
蓉姐儿摸摸衣兜里的花牌,宁姐儿把那张荷花的送给她了,昨儿夜里到掌灯了还偷偷藏从枕头底下摸出来摆玩,笑看她一眼:“先给姐姐送过去,娘给宁姐儿留着呢。”
三个蜜豆团子用竹签子串起来,一碟一串,这下陈阿婆的脚店生意更好,附近来打酒的都是小孩子,花生炸鱼儿不馋人,蜜豆团子撒上鲜桂花就不一样了,闻见了香就从爹娘给的酒钱里饶出几枚买蜜豆团子吃,陈阿婆门前好久没有这样的生意,喜得合不拢嘴儿。
做生意的哪个不希望自己门庭若市,她算盘打得快,扯了秀娘就问:“可还有别的小菜没有,咱们不如请个识字儿的写上签,贴在柱子上头卖。”
秀娘谢陈阿婆给她方便,也不会长久占人便宜,她自小在巷子里头长大,没少给沈老爹打过酒,晓得别家寄卖点心小菜儿脚店都要抽个一文半厘。
陈阿婆初不肯收,推辞了一番,知道秀娘是想长久做这个生意的,应下来,比别的店饶上一厘二分,别家一碟子抽一文,到她这儿两碟子抽一文,炸猫鱼跟团子另算。
蓉姐宁姐两个抱牢小碗坐在台阶上,正自家拿了勺子挖豆沙馅儿吃,宁姐儿把勺子都给舔了,她吃得快,拿了碗伸到陈阿婆跟前:“还要!”
安哥儿直接去柜上拿,爬到椅子上面吃了一串又要一串,掩掩遮遮的拿了两串藏到身后,还以为没人瞧他,趿着鞋子“哒哒哒”的跑到妹妹身边,给了宁姐儿一串又给蓉姐儿一串。
糯米的东西吃多了积食,两个小娃子可不管,笑嘻嘻一口接一口的啃了,安哥儿还吸着鼻子:“赶紧叫我哥。”
蓉姐儿嘴里一口都是豆沙馅,含含混混张嘴半天,才蹦出一个字来:“哥!”
潘氏见有得赚,就又动那早食的主意,蒸些馒头花卷儿,支两个木头桌子开卖,总归是女儿出本钱,秀娘扯扯她的袖子:“娘,就要熬蚕了,咱们都干这个,谁来看孩子呀。”
潘氏老大的不乐意,秀娘估摸着算一算只今儿一天,进帐就有百来文钱,分给潘氏一些,也能攒下不少,王四郎不知何时回来,帐也不能全指着他一个人还,秀娘有心想要多攒一点,可又知道亲娘的性子,伸了手出来:“知道娘辛苦,每跟陈阿婆那儿一样,每两碟里有娘的一文。”
一文听上去少,可算起来却多,潘氏在大柳枝巷里住了几十年,最爱热闹交际,一听这话收拾了几样小菜出门去,一面走一面抖开布把菜都罩起来:“东头的程家脚店,我问问还要不要小菜了。”
秀娘把绣帕子的生意暂且放下,原还想着晨起治菜,夜里绣花,熬了两日头晕眼花的,烧灶的时候眼一晕差点儿栽倒。
孙兰娘赶紧扶住了,给她调了碗红糖水:“铁打的人儿也经不得两头烧,你也太过了些,绣帕子能赚个几文几厘,不如把这个营生做好了,攒够了钱咱们一起置一张绸机。”
孙兰娘头先不乐了几日,后头见潘氏真个分神在了蓉姐儿身上,往日潘氏无事便来盯着她,烧灶费了柴,下锅多了米,都要一统说,如今一整日眼睛也落不到自家身上。
夜里闷了被子暗暗跟沈大郎说些私房话儿,赞他料得准,又见秀娘是个有主意的,看她一日进帐就有百多文,起了念头一起拼张绸机出来。
泺水镇上的大户少有不是靠着茶蚕丝米发财的,置上绸机,那家贫置不起的便被雇佣了去来织绸,五张绸机便是乡间的富户了,似陈阿婆家这样又是绸又是蚕,一年忙上一季倒能得二三十两的银子,积得越多,自然越富。
秀娘一气儿把红糖茶喝了,拿帕子按按嘴:“我哪还想着那个,一台绸机值那许多银子,我如今一天能有个百来文都算好的,等过了这季儿,哪还有这么好的行市。”
这话倒是真的,熬蚕最是费精神,日夜灯火不能断,蚕筐边还离不了人,家家都阖了门在家熬蚕,连灶都不升,到了饭点都到外头买来吃,这时候人最苦,不吃些甜咸好味的又怎么撑得下去。
“话可不是这样说,老鼠背一蛋壳的油还能积上一瓶子呢,咱们怎就不能凑一张绸机出来了。”孙兰娘是络织能手,家里七八个姊妹全靠着孙老爹过世的时候留下一张绸机养活了,沈家的钱全捏在沈老爹手里,潘氏也不过手。
她初嫁进来当新媳妇,晓得沈家为了讨她掏空了家底儿,自家凑了三年多还不够半张织机的钱,如今却好,沈大郎的木匠手艺越来越有名头,那些大件也有人来寻了他做,攒下来的木头料子磨些小件趁着庙会的时候卖。
既没分家,赚的钱都经交给沈老爹管,他早年散漫惯了,如今却把钱看得紧,一文花销也不肯多,拿了算盘一日好算个四五回。
靠着私活儿到哪年月才能攒得出来,不如两家合伙,这在乡下也是常有的事儿,一户人家买不起,就两家三家一处凑,一天十二个时辰分成三段,拿了自家蚕缫的丝织锦,谁家也不吃亏。
孙兰娘原来脑子就活,正是熬蚕的时节,家家都乐意花销,脚店里的细贵酒水,这两天卖出好几坛子去,秀娘治的小菜一到晌午就抢空了,典了屋子出去还有收息,趁着这一季多攒些个,沈大郎又有些主顾的赏赐,多个人多份力气,也能快些攒出来。
秀娘有些意动,可她手里银钱有限,全都投出去不是她的性子,思想了半日还只摇头,孙兰娘急了,拉了个凳子坐到她身边,掰了芦柴棒往炉子里塞:“你总归要攒钱,一匹绸翻了几翻,我家里那台都多少年了,如今我嫂嫂还在用着呢。”
两个人说嘴打小算盘,潘氏在外头看见哼了一声,扬声道:“秀娘,鱼炸得了没,可别叫人等着。”孙兰娘赶紧立起来到一边去剥花生,秀娘收拾了食盒出去的时候潘氏直扯她的袖子:“你嫂嫂跟你说的甚?”
秀娘晓得母亲的脾气:“不过问问我这鱼儿怎么腌的。”
“吓!她莫不是要跟你争生意罢。”
秀娘叹口气儿:“她织绸挣得多还是卖这些个挣得多,娘也不思量了再开口。”潘氏不由讪讪,手里还捧了半碗粥,蓉姐儿正在她脚边,仰起脸抱着手,安安静静等着吃。
秀娘见女儿这样乖,伸手摸摸她的头,开了食盒拿了一串蜜豆团子给她。蓉姐儿却摇了头不要,眼眼馋巴巴的看着,把手藏在身后背着不肯接。
她呆在陈阿婆家一天就知道娘拿过去的这些小菜是卖钱的,每一碟团子有好几个铜板的,给她吃了一串就不能再卖,秀娘见女儿不要还以为她昨儿吃撑住了,糯米的东西沾牙又积食,倒也不再给她,拎了食盒子出门,一路走还一路算,炸猫儿鱼一样要起油锅,不如一并做了酥炸丸子。
走上两三步就是陈家,宁姐儿刚起来,捏了绒花等着外婆给她扎辫子,一看见秀娘来就站起来凑过去,绕着她直打圈,秀娘给安哥宁姐一人一串,拿了就啃起来。
陈婆子正开了木板门挂起布幡来,秀娘帮她把木板垒在一处,陈婆子拿了个筐递到秀娘手里:“这是昨儿送来的乌饭草,拿家去尝个鲜儿。”
春日里泺水这一圈的山上会长出一种乌草来,青翠可爱,捣出的汁乌黑清香,拿来给糯米染色蒸完拿白糖拌着吃别有一股清香。陈婆子的儿子在乡间看人熬蚕,这东西野生野长,山上到处都是,清明前后总好吃上五六日的。
秀娘拿了家去捣汁蒸饭,洒了厚厚一层白糖,潘氏最爱吃这些粘牙的甜食,秀娘端了碗正要去,就见蓉姐儿围着灶头,看见她瞧过来,含了手指头馋道:“这个卖么?”
秀娘一阵心酸,这才知道女儿早上不要蜜豆团子是那东西能卖出钱去,她拿剩下的豆沙馅儿跟乌米饭拌到一处,满满一碗盛到蓉姐儿手上,摇头道:“不卖。”
蓉姐儿笑出两颗细细的小米牙,拿了勺儿舀起来,吃了满满一口,秀娘泪还不及咽下,就听见外头拍门,开门竟是梅姐儿,她一看见沈氏就哭起来:“嫂嫂,别叫我再去了,我睡你的脚跟头。”
第18章 送梅姐朱氏打脸(补齐)
梅姐儿是受了委屈跑回来的,王老爷不过吩咐一句,真正做事儿的是朱氏跟苏氏这对婆媳,朱氏面上做的好看,叫桃姐儿跟宝妞一个屋去,把她的屋让给梅姐儿。
桃姐儿自然不肯,在家里便是一顿大闹,王老爷平日里睁只眼闭只眼,只不过份,她要什么全都依着她,朱氏过了三十才得这个女儿,宝贝的眼睛珠子一样,更是没有什么不依她的,如今梅姐儿一来,倒要把她从楼上赶下来跟宝妞住在一处,她心里怎么也不乐意。
她人小鬼点子却多,男女桌一处吃饭的时候,她趁着梅姐儿夹了菜,一脚踢了过去,碗打烂了不说,菜汤淋了一身,把梅姐儿刚得的新衣裳淋透了。薄裙儿滴滴哒哒全是菜汤,拿皂角泡了一夜,色儿都退了,看上去哪里还像是新衣裳。
这还不算,桃姐儿把屋子里的每样东西都指明不许梅姐儿碰,床是没法子必要给她睡的,可是妆台镜台跟脸盆架子,全不许梅姐儿用,趁着王老爷不在,她便拿着洗脸的铜盆直敲,直敲到梅姐儿从屋里出来,一家子都不得安生。
梅姐儿只得在院子里头打转,一整日都被人盯着,不是朱氏,就是苏氏跟那个雇来的帮杂活的妇人那妇人到有些可怜梅姐儿,招手叫她坐在厨房里,叫她帮着摘些菜,也好叫她有个地方好安身。
原来梅姐儿在家也帮着做事,无事时便对着窗描花样子,她那些花样本子就是她的宝贝,从沈氏开始教她描样打底绣花之后,存了五本多,一本比一本繁杂,有山有水有人有物,那些个五蝠临门石榴葡萄,闭着眼儿就能描出来。
可朱氏刚差她去打个油回来,她拿到厨房去的薄子就不见了,那妇人吞吞吐吐不肯言明,最后叹了一口气,把眼儿睨了睨炉灶。
梅姐儿把灶灰全扒拉出来,纸处都已经烧成了灰,她这回再忍不下去,跑出门就来找沈氏,再不肯回去。
太阳遮在云后头迷迷蒙蒙的,梅姐儿身上的薄衫被露水打湿了,风一吹一阵凉意,秀娘只好寻了自己的衣裳给她穿上。
她才刚在娘家安顿下来,把小姑子接来一处住,到哪儿都没这个理去,何况沈家已经没空屋了,难道还真叫梅姐儿打地铺睡在她脚下。
潘氏自朱氏拿走了秀娘成亲的礼金就厌她到了骨子里,一知道这事便一口一啐,拉了梅姐儿上桌吃饭,嘴里还感叹:“可怜你没了娘的,你阴世里的娘不定怎么心疼,等那个下去了,扯着她的肠子咬呢。”她说上几句梅姐儿便忍不住,捂了脸要哭。
秀娘赶紧把她拉到自己屋里,捡了炸鱼跟团子叫她吃,姑嫂两个一句话都不说,秀娘见她一口一口慢慢嚼吃了,又给她添了一碗粥。
这才住过去几天,脸盘小了一圈,她在沈氏这里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苦头,如今晓得嫂嫂待她是真好,抹了泪扯着她的袖子就是不肯走。
梅姐儿不肯走,可沈家却又没有她住的地儿,还没等两人想出办法来,朱氏来敲了大门,她还牵着个宝妞,手里拎些糕点,一进门先是笑:“亲家母,一向少见,身子可好?”
潘氏斜了眼儿不愿同她说话,扯扯嘴巴拉出个笑来:“这话该我说才是,亲家母贵脚踏了贱地,怪不得一早起来喜鹊就立在枝头吱喳叫呢。”
朱氏从来没登过沈家的门儿,采纳送定全是差了媒人来的,她没拿捏住王四郎的婚事,不知让他从哪儿寻到了沈氏,可一向好说话的王老爷,那一回却一句都不听她的,把手儿一背叫她去采办定礼,连媒人都是他自己找好的,朱氏愣没□□一点手去。
秀娘进门就带着小姑子,王老爷虽不明着夸她,可朱氏哪能不知他的意思,每到年节王老爷还操心儿子家送节礼的事儿,半腔羊十斤肉的买过去,平日里更是小零小碎不断。
这回桃姐儿闹,她有一半是纵容的,前头那几个生的,一步也别想进门儿,梅姐儿木呆呆的好作弄,受了委屈也不敢开口诉苦,可谁知道她竟有胆儿跑了。
这要是被沈氏拿住了把柄,往王老爷跟前告一状,她的日子可不好过。自打王四郎出了事儿,王老爷在家就没给过她好脸,只有那个蠢材儿媳妇觉得王四郎走了背字时运不济,还以为王老爷会因为这个把家传给大郎。
白生了一张聪明面孔,脑子里摆的全是稻草,再不好那也是他的种,他面上不说,心里记挂的还是亲生儿子,大郎在他面前再孝顺,也没见他给大郎寻个铁饭碗。
朱氏知道潘氏不会给她好脸,可她来便是想把梅姐儿带走的,梅姐儿在这镇子上除了找姐姐就只有找沈氏了。
桂娘去了乡下,纪二郎到如今还没能进老丈人的门,知道自己这回得罪了王老爷,告了假去了泮水乡下的老家请救兵。
槿娘家里转个身的地方都没有,老娘儿子只隔一层门板当两间房用,梅姐儿更不会去,那就只有来投奔沈氏的。
朱氏眯了眼儿一笑:“梅姐儿到底是在四郎家的身边长大,不见了两日就想成这样,我一路追她都没追上呢。”把事儿一句抹过,不知道的还当是来走亲戚的。
梅姐儿猫在屋里不出声,宝妞却去找了蓉姐儿,她被蓉姐儿推过一把,苏氏到处嚷嚷她掉了一颗牙,她便只以为自己受了欺负,看见蓉姐儿手里拿花牌,伸手就要去抢。
可蓉姐儿身边还坐着表姐妍姐儿,四只手对两只手,宝妞势单力薄,一松手就往后跌了跤,她“哇”一声大哭起来,朱氏还没来得及翻脸,潘氏一把将她抱起来。
妍姐儿晓得惹了祸,扯着妹妹的袖子把她带到自家屋里去,潘氏拿了串蜜豆团子塞进她手里。宝妞哪里肯罢休,哭声震天响,一把将蜜豆团子扔到地上,白腻腻的糯米团沾了一团灰。
潘氏“哎哟”的声儿比宝妞的哭声还要大,她一面摇头一面叹:“糟蹋粮食要给雷公劈哟!”说着把宝妞抱给朱氏:“可不是我说呀亲家母,小孩子打闹是常有的事儿,你家这个姐儿脾气也太大了。”
秀娘气愤不过,早就把苏氏的话学给潘氏听了,这下全还了回去,朱氏气的一噎,眼睛往两边屋子扫了扫,咳嗽一声清清喉咙:“等梅姐儿玩够了,再叫她家去。”
说着头也不回的走了,她在前面走,潘氏就在后面碎着嘴皮子骂:“烂心烂肠烂肺的玩意儿,叫阎王爷把你锯个两半儿!”说着往她站的那地方啐上两三口,翻着眼儿进了秀娘的屋,拍了梅姐儿的手:“莫急莫怕,等夜里我送你家去。”
蓉姐儿看见宝妞走了才敢出来,两只手扒在门框上,知道自己害宝妞跌了跤,怯生生的瞪大了眼睛,孙兰娘从屋里出来揽了两个女孩,捏捏蓉姐儿的小手:“跟舅妈吃糕去。”
妍姐蓉姐两个才吃了一吓,端着碟子你一口我一口的吃糕,妍姐儿一向不受潘氏喜爱,看见蓉姐儿得宠总在饶她的东西,如今真个当了回姐姐,倒把她当成妹妹,拿了绢子给她擦嘴上的糕饼屑。
两个小人头挨头吃糕,大人也在讨主意,梅姐儿是万不能住在沈家的,这要传了出去成什么话,可她也不愿回王家去,那边一个个都拿她当贼看,桃姐儿的柜子上按了大铜锁,她带的换洗衣裳都只能摆在外头。
潘氏虽贪小利却是个心软的,听了这些陪着梅姐儿一处抹泪,事儿都不做了,秀娘兰娘互看一眼,把梅姐儿托给潘氏,兰娘裹了头巾往赁来的屋子去,就要熬蚕了,蚕种都安置好了,只等着雨天一过,成虫吃桑呢。
潘氏留了梅姐儿吃饭,估摸着王老爷下衙了拿几样自家做的小菜儿,又去陈阿婆的脚店里饶了一壶酒,领了梅姐儿就往南水门去,一路去还一路告诉她:“你莫怕,到了那儿我自找亲家公说话,你只顾低了头就是。”
王家正等着摆饭,王老爷一家就没瞧见梅姐儿,问起来朱氏自有话回:“梅姐儿往大柳枝巷子去了,想她嫂嫂了,定要去瞧瞧。”一家子都不吭气儿,王老爷应一声便作罢。
谁知道潘氏会踩了饭点儿来,一点脸面都不给朱氏留,王家正吃着饭,她只笑眯眯的同王老爷寒暄:“亲家公,一向少见,身上可好?”
王老爷眼儿一扫就瞧见儿媳妇小女儿面上色变,朱氏还没站起来,潘氏就说了:“按理轮不着我来说这话,可梅姐儿既上了门,老太婆也不能坐看着。”
朱氏一下截住了话头:“亲家母稍坐,宝妞的娘,怎的还不去拿碗添筷子。”脸上带笑的迎过来,扯了梅姐儿一下,立在当中挡住潘氏跟王老爷两个。
王老爷此时脸已经沉了下来,梅姐儿一直低头搓着衣角,脸都不敢抬起来,他一声咳嗽清了清喉咙,朱氏神色一僵,转过去还笑着:“老爷可是咳着有痰,我去拿了盂盆来。”
她是想把这事儿避过去再说,可潘氏偏偏不给她这个脸:“梅姐儿一向乖巧,连秀娘都拿她当小妹子待,有甚事体做得不好,都是长辈便包涵些,瞧瞧,这么一双水灵灵的眼儿,都给哭红了。”
要说朱氏最恨什么,她最恨王家这些姊妹的眼睛,活脱一个模样刻出来的,人人都是一双大眼,既跟王老爷不像,那像的就只有前头那个,那一双双眼睛看过来的时候,她一刻都不得安生。
王老爷把筷子一摆,站起来背了手,喉咙里出来的声儿像是藏着痰,虚声虚气的:“劳亲家母跑一趟,秀娘蓉姐儿可好?原想得了空去一趟,既亲家母上了门,一并带了去也是好的。”
王四郎怎么也不肯拿王老爷的钱去还帐,王老爷从帐上支了出来就没打算再归公,他是想自己拿了去给秀娘的,免得朱氏又要闹一场。
朱氏知道那钱是原本要给王四郎的,可他骨头硬不肯受,朱氏不怕他骨头硬,就怕他不硬,那笔银子最后还得归公,谁知道王老爷会此时提出来。
这倒是潘氏的意外之喜了,这是该拿了,就算不养着秀娘,难道不该养着蓉姐儿,小人儿可怜巴巴的连个蜜豆团子都只眼馋不肯要,潘氏眼睛一转,接了过去半是叹半是赞,说蓉姐儿小小年纪就知道心疼亲娘,做得了要去卖的小食一点都不肯尝。
王老爷原来荷包里头装了两封银子,母女二人过活一年怎么也够,听了这话,默然不语,起了身到书房柜里又拿了一封,五两一锭的银子,加起来统共十五两。
朱氏心头一抽,又赶紧忍住,脸上还笑,眼睛一扫苏氏,她已经捂着心口,眼睛都沾在了那包银子,朱氏赶紧瞪她一眼:“该的该的,不若叫秀娘蓉姐也一道来住,我也好照顾她们。”
这话谁也没理会,潘氏一告辞,王老爷就背了手往书房去,一家子大气儿都不敢喘,朱氏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再转红,待梅姐儿和颜悦色:“用过饭了罢,既用过了,回你屋去吧。”
第19章 得外财秀娘还钱
桃姐儿还待再闹,王老爷这个年纪得的闺女看着就跟孙女一般大,从不苛责她,这回却不同,听见她作耗横起眼睛来,只一下桃姐儿就唬住了,她嘴里一口菜还没咽下去,唬得打起嗝来。
朱氏绕过梅姐儿给她拍背,苏氏递茶慢了吃了她一句骂:“你那手是铜浇的,跟桌子沾着呢!”苏氏也不搭腔,调了蜜水给桃姐儿。
这顿饭看着也吃不成了,她拿眼儿往桌上一扫,收拾进去扒拉出菜,把鸡腿儿鱼肚子都挟到自家的食盒里,叫灶上的妇人给朱氏下了碗汤面。
桃姐儿搂了朱氏的脖子哭,朱氏听见她哭也跟着心酸,肚里把王老爷狠骂一通,枕边人跟心底人还是不能比,嫁了这么些年,以为把他占住了,实则还是惦记着那一边的死鬼。
朱氏越想越是心酸,跟着哭了一场,苏氏端了食盒走到屋前,听见里头哭翻了个白眼儿,往日说出来的话听着还叫她觉着王家往后就是大郎的,如今看来也是个不顶用的。
她脸上端住笑,把屋门推来:“娘,再怎么生气也得吃饭,饿坏了身子多不值当呀,我给小姑子下了碗鸡汤面,也好克化。”
朱氏赶紧把泪擦了,想到女儿还饿着,拍了她的背哄她:“往后你爹跟前可不许再这么胡闹。”
桃姐儿拿腿踢着床板“咚咚”响,上气不接下气,她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从她生下来,吃的穿的用的,比泺水镇上富户家里的千金也不差什么:“也不知是哪门子的姐姐,凭什么!”
苏氏心里一哂,那一个还真是姐姐,论起来,朱氏不过是填房继室,也就是年年都不祭奠,若真摆起案桌来,还得持妾礼呢。
王家乱成一团,梅姐儿见色不对早早上了楼,把潘氏留下的食盒也一并拎了上去,屋子外头闹得厉害,她开了盒子往嘴里塞点心,在沈家她挂着心,哪里能吃得下,一盒子的蜜豆团子都叫她吃了,靠了床沿躺下,怔怔出着神,这一回她们总不敢再欺负她了。
蓉姐儿才刚午睡醒,见屋里没有爬坐起来,小小的人团着身子坐在被子里,既不哭也不闹,只等着沈氏过来,孙兰娘从窗外头一张瞧见了,进屋里给她穿上衣裳扣好鞋子,抱下床来。
“蓉姐儿真是乖,自己睡醒了也不哭。”沈氏在厨房和鱼肉,鱼肉剔了刺出来跟粉混在一起,再打上蛋,下锅里炸,一碟酥炸丸子倒好卖上八文钱,为的就是这剔刺儿吃功夫。
秀娘抹抹手把刚炸得的丸子盛出一碟来,递到孙氏手里:“嫂嫂拿了去给妍姐儿吃。”孙兰娘笑眯眯接了,抱了蓉姐儿回去:“走,跟舅姆量身去,给你做新裙子。”她扯了一块花布,原是想给妍姐儿做一套上衣下裳的,有了蓉姐儿只能裁两条新裙。
花布上印了云头纹,小小的一卷一卷,蓉姐儿好奇的拿手去点,排在姐姐后面量了身,量完了就在孙氏的屋里玩了一整日。
妍姐儿有一个瓷娃娃,是沈大郎去江州的时候买回来的,头能转,身子却不能动,放在妍姐儿的小盒子里头,当宝贝似的不给人看。
她央求孙氏给娃娃也做一套新衣,小小的白瓷娃娃画了眉毛点了红唇,蓉姐儿从未见过,眼睛一瞬都不瞬的看着,妍姐儿比她大上两岁,刚才两个人一起把宝妞弄哭,很有些同仇敌忾的味道,把手一伸递给她:“小心抱她,她可重呢。”
妍姐儿已经五岁了,看着蓉姐儿细手细脚的样子怕她摔打坏了,拉了她站在床边玩,两个小人手撑在床上,给瓷娃娃换衣服玩。
生女肖母,妍姐儿从小看着母亲裁衣做裳,拿了碎布头比比划划,两个小人儿把头凑到一处:“我娘还要给宝宝做双云头鞋!”
孙兰娘针线了得,四邻八舍都是知道的,偶有些好布料,全都央了她来裁,妍姐儿给娃娃盖上被子,滑下床榻到柜子边踮脚拿了母亲的针线筐。
红的紫的银灰的牙白的月蓝的,一块块碎布或是整的或是零的,摊在床上满满全是,这东西大人瞧起来不起眼,在蓉姐儿妍姐儿眼里却再漂亮不过。
一个拿了红布说要给瓷美人做个红兜兜,另一个拿了月蓝的说要做条绫纹裙儿,妍姐儿想了一回,举着手指头说:“就像贞娘子那样的!”
贞娘子是大柳枝巷子里嫁出去的,嫁到了江州府,她每回来探亲,都是一车人几车东西的往回拉,身边跟着的小丫头也都穿着细绫裙儿,脸上搽着茉莉花粉儿,嘴唇涂得粉艳艳,妍姐儿见了一回就记住了,瓷娃娃一拿回来,她怎么都要叫它贞娘。
潘氏一路回去都生怕银子露了白,一进家门就急急往秀娘屋里赶,把一包银子放在她手里才拍着心口,顺了好几下才把气儿顺过来,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秀娘知道是王老爷给的,四郎没出门的时候他来过一回,被硬推了回去,在他心里哪怕是欠了丽娘的也比欠了王老爷的要强。
潘氏知道王四郎的脾气,啧了一声:“他不该养着你,难道还不该养蓉姐儿?你们娘俩个拿他的钱不比那个烂心烂肠子的东西更应当!”
形势比人强,秀娘不收也要收,那些欠着的银子赶紧填补上要紧。潘氏见女儿收下了,亲亲热热拉发她的手:“喏,妍姐儿的娘莫不是要你也出一注钱凑绸机?”说着瞬瞬眼儿:“我还能不知道她,左不过是这几样心思,也不知道留点儿力气生个男娃。”
秀娘蹙了眉头:“娘,你这话少说罢,我如今家来嫂嫂又是给蓉姐儿裁衣又是做鞋的,一句酸话儿都没说过,便是不易了,那家还有出嫁的女儿再进家门的。”
“吓!她能有甚话说,你爹娘还活着呢。”潘氏初时也怕秀娘回来了街坊说嘴,如今秀娘来了她倒还多了一笔进帐,哪有不乐的,把自家原来那点心思抛到脑后:“若她真有话出来,看我怎么收拾。”
秀娘一直记着要还钱,如今这钱到成了及时雨,她取了两锭出来就要出门,潘氏一把拉住她:“去哪儿?”
“这钱赶紧还给姐姐去。”丽娘借她是丽娘的情份,她却不能不还,还了十两,还差十两,总比二十两的债压在头上强得多。
潘氏站起来拿手指头戳女儿的头:“你这个呆子,她那里最不缺的就是银子,她都没提,你急个甚,不如拿这个凑了钱买绸机,这都够一张绸机的钱了,你自家置上一台,就算赁出去也能得些银子,织的绸再去贩,又是多少银子!”
前两年沈家欠了帐,好容易还完了,沈老爷死活捏了钱不肯拿出来,说是他的棺材本儿,经不得折腾,家里有绸机也不是一定发达,若是雨多了蚕僵住不吐丝,那这一年的年成都不会好,他将要入土的人,不跟老天争利。
沈大郎没法子只好自家攒钱,他一年能有多少银子,师傅那里要孝敬,拉活也要交际,余下来的又要往家里交上一多半儿,存了两年多还是不够一季的开销。
潘氏还待再说,秀娘却铁了心肠:“这些是定要还的,她也没能自己当家呢,弟妹小姑子紧紧盯着,哪里就得自由,若是被人拿住了话柄,可还怎么作人。”
丽娘已经闷在屋里好几日不出来了,她拿出来的是公中采买货物的钱,乡下的水田才刚开耕,蚕丝都没出,这些钱是进南北货去的,一少二十两,总不是一笔小数目。
当着秀娘的面摆了阔气,过后对不上帐了,夫妻两个又起了争执,秀娘才把银子借走,小姑子高玉苹就伙同着二嫂子郑氏明里暗里来查帐。
高老太太只作听不明白,不管她们怎么挑事儿都不接口,只顾抱了宝贝孙子俊哥儿,连高老太爷也是一样,知道媳妇家里不凑手,可儿子女儿都摆不平,只好装聋作哑,郑氏好几回挑刺儿都被茬了过去。
可高大郎却不是个省心的,银子短了,他的交际却不短,又是十多两的开销,百来两银钱折了小半儿,进的货只能次了一等,被郑氏抓住了痛脚狠踩。
这回高老太爷也不能偏着大儿子,全家人面前说了他两句,丽娘抱了俊哥儿,脸上实在下不去,偷偷掐了他一把,俊哥儿正眯了眼打瞌睡,挨了一下,张开嘴嚎起来,高老太太赶紧接过去又是拍又是哄。
郑氏手里牵着旸哥儿,气得七窍生烟,她也生个儿子,不过晚上半年,高老太太还说什么俊哥儿命里带福,这才把弟弟带了来,只偏疼大房,二房却只能指着公中给的一注银子花销,一样是儿子,又一样生了孙子,偏大房占了个长子嫡孙,他们却只能喝剩下的汤水。
郑氏酸话没少说,高家门里风言风语全是丽娘拿钱贴补了娘家,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就连高大郎都来问她,她原说存的私房是不是也给了娘家。
王老爷的这一注银子正好救了急,秀娘一来高玉苹跟郑氏就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丽娘也不拦着,把秀娘还回来的荷包“咚”的一声扔在桌上。
她是拿私房去填的亏空,如今正好补在里头,秀娘拉了姐姐的手:“也难为你,还有十两,我想法儿还上。”
第20章 有所求兰娘裁新衣
秀娘家来便看着银子发愁,手上的银子凑一凑也有九两,可这钱是娘儿俩个安身立命的,若还上丽娘那儿,往后这一年又要怎么过活。
她正想得出神,孙兰娘拿了蓉姐儿的裙子过来叩门:“小姑子在呢,这裙儿我做得了,你瞧瞧,可有要改的。”
蓉姐儿拎着裙子在身上比划,长短正合适,孙氏翻了裙边儿给秀娘看:“这里头折上些儿,等她长了便放上一寸。”这一件裙子总好穿个二三年的。
孙兰娘来也是有事相求,她跟沈大郎两个要去看蚕,没个四十来日蚕出不了四眠结不成茧,这四十来日不着家,妍姐儿倒要秀娘看顾。原是交给潘氏的,孙氏怎么也不放心婆婆,正好小姑子家来,她左右一盘算,才应得这样大方。
“嫂嫂将要去看蚕了,最是花费功夫,怎的还急赶着做出来,失了精神可怎么好。”秀娘把裙儿折起来摆在床上,抱了蓉姐儿过来:“你谢过舅妈没有。”
蓉姐儿团起两只手,捏在一处像拜年似的摇上摇下:“谢谢舅妈。”
孙兰娘摸了她的头,从袖子里又摸出两根同花色的发带子,这是拿余下来的布料裹了竹丝儿扎的花,沈大郎绕的竹丝,她裹的布,姐妹两个一般模样。
她把蓉姐儿揽过来在梳头,一边一个扣上花,笑眯眯的看:“咱们蓉姐儿真是俊,你姐姐也有,吵吵着戴上了正比着镜子美呢。”
蓉姐儿歪了头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头上的花,手指尖尖一碰大眼睛就弯起来,笑得抿住嘴儿:“找姐姐。”沈氏笑看着女儿做这娇样子,挥手叫她去了。
孙兰娘这才把来意说明:“娘年纪大了,看一个还费力气,看两个旁人倒要说咱们不孝,我想着,叫小姑子给我看看妍姐儿,这四十来日不着家,有蓉姐儿陪着也不会吵着寻咱们。”
上一年看蚕看到一半儿,潘氏便带了妍姐儿找娘来了,把门拍的响,一屋子看蚕的人都拿眼儿直瞪,蚕最是娇贵的,连烟火都不能起,冷锅冷灶的要熬个四十日,一条街都冷清清,家家闭紧了门户,朋友亲眷都要错了这个点儿再上门走动。
也不能全怪着潘氏,她带了妍姐儿还要做家事,挎了篮儿卖花,妍姐儿小小的人哪能跟着她走街串巷子的,这才哭着要找亲娘,潘氏也哄她,拿了吃食花儿给她,可她从来跟潘氏不亲近,呆上四五日还成,四十日哪里肯。
沈大郎跟孙兰娘两个只好轮换着回去,一个带妍姐儿一天,可除了带孩子,一着家潘氏就要她烧灶头做饭,好好的人儿熬蚕下来比别人还多瘦一圈,两边都遭罪,这才想着要秀娘帮忙带孩子。
秀娘一口应承下来:“瞧嫂嫂说的这外道话,我能家来已是不易,看个孩子能费多少功夫,妍姐儿乖的很,我只拿她当蓉姐儿一样待。”
孙兰娘也是不住的道谢,还去屋里把两个小人儿都带了来,告诉妍姐儿,娘不在她就跟妹妹一处睡,妍姐儿闷了脸儿不乐,蓉姐儿便去拉她的小手,歪了脸凑到她面前去,呵呵逗了她笑。
秀娘心里还有主意,嫂子哥哥待她好,她自然要投桃报李,摸了妍姐儿的头:“你娘去得不远,咱们每日都给送饭过去可好?”
原来送饭这活儿是潘氏的,她节俭了惯了,送过去的饭菜里也算有荤,却不过是螺肉虾米仁儿,同素菜一起拿油炒了便算一个荤,吃这些个哪里能有力气整夜整夜的熬蚕。
蚕眠过了就要饲叶,冷不得热不得,一个昼夜到要分四时来算,晨昏时节便处春秋,正午时分如盛夏,子夜就是寒冬,样样离不得人的调配,一夜都睡不到个整觉,再不吃哪里能行。
沈大郎只好自家摸出钱来,到外头街市上买些,回来囫囵吃了图个饱,如今既有秀娘肯做肯送那是再好不过,孙氏这才安下心来回去收拾东西。
哥哥嫂嫂去的头一日,沈氏便早早起来熬了一锅粥,往里头放了菜跟螺肉,这些东西用来下饭不饱,可放进粥里却再鲜美不过,蓉姐儿妍姐儿都跟着吃了一碗,点上几滴香油,配上酥炸猫儿鱼,一大盆带过去,吃得干干净净的送出来。
孙兰娘精神尚好,拿了食盒出来递给沈氏,她这粥熬得厚,不似旁人那般清汤寡水捞不着几粒米,又是肉又是菜,还有炸鱼来配,沈大郎连吃三碗,几个别家的瞧见了,都饶了一碗来吃,吃完抹了嘴儿就商议着往后大家一处吃,每家出个份子钱。
这倒是意外之喜,秀娘如今瞧见了银子就没不赚的道理,她一点头,孙兰娘转进去没一刻功夫就拿了个青布包出来,一间院子统共四户人家,连沈大郎跟孙氏的一共八口人,四十来日的伙食一家给了五钱银子。
秀娘怎么也不肯要沈大郎的这一份:“哪有收钱的道理,若不是嫂嫂,我哪能有这个进项。”回去把菜单子拟了又拟,既收了人的钱便不能吃的差了,只不重样儿便成。
到徐家肉铺子里饶了根猪大骨,本就是无人问津的东西,回家敲断了放进汤锅炖了一下午,把猪下水浸在盐水里泡,把这个卤了,猪肠子配饭配面既便利又开胃。
既知道那条街上都是熬蚕的,秀娘便留了个心眼,她把陈阿婆家的推车借了来,一套家伙事全是齐的,车里垒了灶,添上柴便能煮水下面。
一锅子猪肠倒用了半捏柴,潘氏由不得叽咕了几句,等秀娘推了车出去,一路勉力往蚕儿街推了,她又见不得秀娘那苦力支撑的样子,上去也帮着推,正遇上了娘家侄儿,招手就叫鹏哥儿帮着推,到了蚕儿街把了一碗面与他吃,又给了十几个钱,约定好了明儿还叫他来帮忙。
一家闻见了香味,家家都出来买面,秀娘就占了沈大郎赁来的屋子门前的地头儿做生意,不消半个时辰,一刀刀切好的面卖了个精光,还有人拿碗出来总她饶些汤汁儿,回去好拌饭吃。
给看蚕人做吃食很有赚头,可人数多了也吃不消,秀娘回来便在床上铺了块青布,把匣子里的钱全倒在上面,除了沈大郎一户里的全都付了定,其余全是吃零的,不给整数。
她拿绳儿把这些一文一文的铜板串起来,来回数了好几回,算一算这一日光是卖面倒有四百多文,卖了三十多碗面,一锅猪肠连汤带水卖个精光。
这下她更把绣活儿生意摆到一边,既这活计能做,第二日秀娘又去,潘氏被她拦在门口不叫出门,沈老爹是个油瓶倒了也不扶的人,呆在家里便神仙似的拿了把羽扇,趿着鞋子躺在靠椅上摇晃,再不肯看孩子的,要是二人都离了家,两个娃娃谁来看。
头一日潘氏得了钱,心里不乐也只得坐住了,拿了秀娘买来的丝线绣花儿,妍姐儿蓉姐儿两个便缩在屋子里玩瓷娃娃,不一时陈阿婆把宁姐儿也带了来,托潘氏给看着,她要带着安哥儿往乡间去,给儿子儿媳妇送些家常衣裳。
走水路快的很,早间去晚间就回了,陈阿婆摸摸宁姐儿的头:“今儿就在蓉姐儿家里搭伙。”她蒸了一篮子的包子,肉馅还是秀娘帮着调的,她也知道秀娘每日都往蚕儿街去,挎了篮子便宜夸她:“你是好福气,有这么个能挣的女儿,秀娘真是不易,寻常男人家也没这样的进帐,不若等夏至,跟我一同到南山上去。”
泺水镇人过得比旁地儿富裕,在吃上头也愿花钱,几条商铺街除了南北货成衣店,多数是食铺脚店,卖的细贵酒水各种吃食。
镇上除了年节时分,能赚着钱的就是清明夏至,清明时节南山上的古圣人读书台聚了一群书生,把酒问明月清风,作几句酸诗,凑两幅对子。
一群人里总有一个牵头的,酒水花果小食全是这人会钞,这些人要脸要面儿,家中又富,被几句一捧便真个觉着自个儿是李杜再世,银子流水一样的花销出去。
再有便是夏至,江州府城豪富人家往泺水南山消夏,呼奴使婢带驾车骑马的往南山上建的别墅里去,小贩货郎这时便担了柴米面油菜蔬鱼肉,一应家常要使的东西坐了船担到南山脚下,在空地儿石台子上叫卖,这些人家的小厮使女总要下来买了回去。
每年都有养蚕织绸的人家拿了彩缎子去南山下兜售,小户人家是一匹一匹的攒出来的,不比大户一出丝就是二十多匹,自有牙行遇叫人上门来收,他们那些攒出一匹是一匹,往南山上卖许得的价儿还更高些。
陈阿婆家里虽富了,这项营生却不愿丢,她每回都留下上好的五六匹缎子,等着给富贵人家上门去看,谈定了价钱才卖,一来不争这几个钱,二来她倒跟潘氏一样毛病,就爱凑个热闹,看一回江州府里来的富豪人家排场,回来好跟老姐妹们唠上好多回。
潘氏早想跟了去瞧,可家里刚织起来的绸还没攒到多少,这一年下来总要有三匹多了,不如跟着陈阿婆碰碰运气去,她家里为着方便下乡,还买了一条船,平日里租给船夫出船捞藕打鱼,到了蚕季便收回来用。
两人说合定了,陈阿婆欢欢喜喜去了,潘氏便把宁姐儿带到屋里,叫三个女孩儿一处玩,里头妍姐儿最大,一下子管住两个小的,叫蓉姐儿拿了帕子给娃娃擦脸,另一个抱住小瓷狗,给它顺毛。
三个娃娃正乐着,外头有人闯进门来,家中有人门自然是不栓的,那人一进门就嚷:“王四郎,王四郎坐的船沉啦!”
蓉姐儿吃着一吓,手里抱着的瓷娃娃“啪”的一声掉在地下,头跟身子摔打粉碎。
第21章 坐商船四郎遇水匪
王四郎坐的船是两层大船,原是坐了小船出去的,到了江州港口跟着茶叶铺的掌柜换了大船,船家是惯走这条道的,那个掌柜也是跟人拼的船,满付身家在这上头,自然要寻靠得住的人。
茶叶受不得潮,第二层的客房全拆开了船板儿隔断用来放茶叶,连那个掌柜自己都住在一层,被褥上头带足了湿气,白日里拿出去摊在甲板上晒干了,夜里拿回来不一会儿就又是潮的,窗子一开一股子水汽漫进来,到了半夜里起了雾,一片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王四郎初上船还只守了他的两筐茶叶,一刻都不敢擅离,后来才知道似他这样的货,在这样的船上只能算是个零头,那些个客商全不放在眼里,他此时才算见识了什么叫作豪富。
船上人也分出三六九等来,六人间四人间两人间单人间,按日子收房钱,王四郎自是住在六人间里,船上也不包饭,单啃干粮过活。
那荷包鼓涨有银子的,每到一处靠了岸便下去买些布绸头面,一箱子一箱子往船上搬,说是往家捎带给妻子女儿的,倒有一半折在了窑姐儿身上,几句亲哥热弟的一叫,便开了箱笼往外掏东西。
还有人一靠岸便下去寻欢作乐,叫了粉头唱小曲儿弹琵琶,船上也不禁,还有挂了红灯的桥子抬到船上来,整个一层楼都能听着女人弹唱的声儿,船老大带了水手们也各处讨杯酒吃,还有客商使了钱专给他们开一席的。
王四郎只身缩在船舱里,头两日旁人还以为他坐不惯船,后头见他日日跟了船上的水手们一处吃饭,吃的麦皮馒头就腌菜,晓得他本钱不足,再下船去作耍也不再叫他一道。
他出来时身上带足了吃食,秀娘从徐家娘子那里贱价买来的猪肉,放在锅里焖得透熟,片成花牌大小的片,又给他带了一小瓮的酱汁儿,让他就了白面馒头吃。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王四郎带的那一包肉哪里舍得一天里就吃了,问船家讨了水,冷馒冷肉吃着也有滋味,卤好的猪耳朵味厚色浓,把馒头掰开了厚在里头,一口能下去半个。
倒有个四川客商同他们一处,每每拎回酒肉来请,回回都不落下王四郎,王四郎吃过一次亏,存了十二分的小心,不很敢吃他的,那四川客商也不勉强,只一日送了吃食来,见他油纸包里的卤猪耳便两眼放光。
王四郎请他坐下同吃,一间客舱里的人全出去了,正好占了两把椅子对坐斟酒,一包猪耳朵,四川客商一个人全吃了,摸了肚皮直咂嘴儿:“你浑家好手艺,我那婆娘原也做得好,我常不在家,病没了三四年才知道,倒是好久不曾尝过这滋味了。”
那四川客商从此便同王四郎熟识起不,见着旁人瞧不起王四郎那两筐茶叶,啧一声开了腔:“谁不是一筐两筐起的家,甭理旁人怎的说,吃得苦中苦,总有发达的一天。”
他说起话来南腔北调,一句里头混了好几个地方的话:“咱起初贩货连两筐茶叶都没得,你这本钱已经不低喽。”
他脑满肠肥肚儿圆,说起话来还摇头晃脑,可这一句王四郎便愿吃他的,待拿了自家的银子买些回谢他,他却怎么也不肯吃:“莫事莫事,你那几个本钱,不如等贩完了茶再请。”
王四郎一笔笔记在心里,那客商也不单请他一个,家家都请了,多个朋友多条路,天南地北就没有他不跑的地方,跟人论起交情一套一套的,一个船上单他的货最多。
旁人也乐得跟他打交道,白吃白喝不算,还能听许多地方上的新鲜事儿,王四郎却留了神,这个四川客商看着糊里糊涂,实则却是个再精明不过的人。
被人白占了便宜也不计较,吃喝上头也散漫,有人叫了好酒粉头,问他借些银子使使,他开了钱袋子任人拿,可谁要问起他是怎么发的家,贩的茶叶又卖到哪些个铺子,怎么进货怎么出货,进是个什么价儿出又是什么价,他却打了哈哈一句都不肯吐露。
王四郎听他一句便知道这人早年也是苦过来的,二层有一半是他的货,说起话来只要是贩货,就没有他没沾过的,王四郎有心跟他多交际,便使了一钱银子跟人换了铺位,睡在那客商的间隔,又晓得客商百无一爱,除了猪耳朵下酒是见天要吃。
下了船跟人打听得城中哪家有卤得好的猪耳朵,肥烂烂的切了一碟子,拿油纸包着去叩他的门,那客商果然欢喜,拉了王四郎坐下,两人喝酒吃菜,一回二回,那不愿说的也就透露一二,总归王四郎本钱小,分他些汤喝总舍得的。
船上要一个月的光景,两人混得熟了,那客商见他只有两筐茶大方的把这茶一同算在自己的货里,只等到了地头叫王四郎跟他一并下船,把这两筐按实价卖出去,王四郎初来乍道,跟了他走也不怕别人压了价儿。
半个月都走的顺畅,将要到灈州府这天起了大雾,船行在一处狭窄水路,卡着谷口慢慢驶出去,黄昏还没驶到港口,摸了黑行船是大忌,月亮被云雾遮了去,水色茫茫,星子都没有,船老大紧皱了眉头,最后还是决定不往前行,下了锚先靠着滩边的石台树林泊上一夜,到天明再往港口去。
众人行船的经验丰富,晓得雨多了就有雾,浑不当一回事儿,王四郎却是头一回坐船,舱里众人都睡得打鼾,他却瞪了眼睛睡不着觉,窗子外头的树梢来回晃动,前半夜没出来的月亮后半夜间从云层里探了头,照得室里一片明亮。
六个人一间舱,他翻腾多了上铺的人便咂嘴儿嘟囔,王四郎翻个身爬起来,轻声道:“我往甲板上走走去。”也没人理会他,他开门儿出去了还有人不耐烦的咒骂一声。
王四郎只作没听着,放轻了手脚往栏杆边坐下,寻了个角落,支了腿不出声,出来这些时日他很有些想家了,伸手往兜里去掏媳妇给他缝的汗巾子,摸了那个边把叹气声往肚子里咽。
船舱里闷得很,半个多月没有能洗上澡,几个大男人睡在一处又是脚臭又是汗酸,味儿别提多难闻,到了甲板上叫风一吹倒有些舒爽,此时才刚入春,夜里春寒入骨,王四郎吃不住坐了一会儿便要进舱。
船板儿轻轻一晃,往树林石台边倾斜过去,王四郎只听得闷响一声,对面甲板上似有重物被抛了上来。泺水镇临湖有船,年少时常听村里出去的人回来说些江中水匪的事,虽那掌柜跟船上的商人都说这条线走了多回从没出事,他却是紧着一根筋不放松。
先是东西扔了上来,再就是有人细细索索攀了绳子往船舷上爬,王四郎蹑着手脚过去探头一望,猫爪儿在月光下泛着银白的光,他原在巡军铺屋干的就是这个,猫爪子便是用来攀楼上墙用的,上面的铁勾子紧紧扣住栏杆,下面的人把绳子绑在腰间,上来一个再把绳子放下去拉另一个。
一排五个铁猫爪子,少说也有十个人,一船上都是吃了满肚儿酒睡得昏昏沉沉的客商,连水手们也陆续去睡了,王四郎先寻了梯子下楼,想把人都给推起来,点了火拿上家伙事儿未必干不过这些水匪。
第22章 幸天佑劫后余生
王四郎登了小梯儿下去,此时也顾不得货了,一间间推门,一排屋子只推开来两间,捂了嘴儿把人推醒,怎么推都不醒,他只好扇人耳光,手都打得发木了,那人才迷迷登登把眼儿睁开,见王四郎做个杀鸡抹脖子的样子,还晕乎乎起不来。
到了四川客商那间,他倒是没把门栓上,人还睡在里头,鼾声震得床板都在抖,王四郎连推几下不醒,听见前头已经闹了起来,一巴掌上去狠狠扇了他一个大耳刮子。
“格老子的!”那客商翻身骂了一句,眼睛瞪得铜铃大,王四郎赶紧捂了他的嘴,低声告诉他有水匪上了船,客商一个打挺下了床,从床板下摸出把长刀来,掂了刀就要闯出去,王四郎一把拉住他:“总有十好几人,这样闹法怎的还没多少人醒?”
他好容易推醒了两个,按说一舱六个人,两间舱房十二个人不少了,却只是乒乒乓乓摔桌砸椅子的声儿,竟没人冲出屋去。
那陈姓客商一拍脑门:“今儿咱们是在船上用的饭。”说是用饭,只一锅面疙瘩,加了肉菜进去炖,每人得着一碗,再加两个馒头,这样一餐倒要收二十文钱。
王四郎舍不银子,只吃了上个港口买的干饼子就水,客商还有一包酱牛肉,他倒不是没钱,只嫌那锅汤淡津津没味儿,只用了半碗便不再吃,这样一想原是船上出了内鬼。
两人趴在船舷气都不敢出,再叫旁人已是不及,十好几人明晃晃的掂着刀,进了屋一捅就是一个,有人还在发梦呢,便被捅死过去,还有的翻身只叫一声“救命”便再出不了声儿了。
陈姓客商比王四郎见得广,指指栏杆,此时船上除了水匪没几个活人了,他们趴在栏杆上往下滑,陈客商的大肚皮贴了滑溜溜的船板磨着倒不怎么痛,王四郎干了几年的巡军铺屋的活儿,泺水虽少有走水的时候,可平日操练却不可少,脚上功夫没丢,两脚一蹬抱着木头就下去了,滑到水里“扑咚”一声。
他打小就长在湖边,水性自是没话说,少年时王老爷在镇上读书,亲娘常叫他去看望走动,王四郎来往不肯费那五文十文坐船,赤了上身游到对岸去,他水性还在,扎个猛子潜到水下,摸了石壁往上爬。
江里水虽深却有一边是靠了岸的,王四郎上了岸就去接那客商,看他圆墩墩的样子,行动也不迟缓,屏了气儿扯住绳子往下,入水的时候因着人胖还缓缓下去,怕溅出水花来惊了船上的人。
两个顺着树荫遮住的地方躲到灌木丛里,盖了树枝在身上,陈客商粗喘着拍王四郎的肩:“兄弟,我虚长你几岁,你就叫我一声大哥,咱只要出得去,我绝不亏待了你。”
船上已经点起灯来,想是水匪杀干净了人,正在清点财物,举了火把,把水照得明晃晃的,船员里头有个精瘦精瘦猴儿一般的人点着人数,从东头吼上一声:“老大,还少了两个!”
王四郎见了他不由切齿,这个瘦猴子最会来事儿,嫌贫挑富,几个富的他便捧了臭脚,要水要茶都有,他讨上一碗水都难,还说什么热水都在船下的锅里烧着,最是要紧的,一碗热水倒要收上五文钱。
他原是水匪安在船上的人,这十多日里把船上上下下都摸了个透,人头都在他心里挂了号,一具具扒拉开来看了脸,数来数去还是少了两个。
王四郎生得魁梧高大,陈客商有钱又圆胖,这两人都惹人的眼,一字儿排开来便知道少了这二人。尖嗓子划破树丛里的宁静,那客商原在大喘,此时屏住呼吸气儿都不敢出。
他跟王四郎互看一眼,趴在枝上僵着身不动,王四郎在地下乱摸一气,右手捏了根腕口粗的木枝,右手往胸前一抓,临行前秀娘给求的护手符还牢牢贴在胸膛上。这后里背山面水,顺着树爬也不知逃到何处去,水匪定是在此等候多日,打的就是杀人夺货的主意。
王四郎心里直打鼓,他再混也没遇上过这事儿,一船的血腥气,船老大给挑在船杆上,水匪留了几个水手,拿刀逼了他们叫一人上去捅那船老大一下,下了手就留下活口,横坚已是入了伙,若不肯,一刀子捅死了算完。
不过顷刻间,原还喊声一片的船舱半点声儿也无,那些原来被活捉的也没能留下命来。瘦猴子跟王四郎起过争执,哪里肯放,指了水面就要叫人下船去搜,他头一个跳下来,拿火把儿照着浅滩,见只有来的没有去的脚印,奇了一声:“怪道变成苍蝇飞了不成。”
那个水匪老大在船上一声喊,瘦猴子眯了眼儿,紧紧盯住树丛,半日也没动静,这才返身顺着绳子上了船,报了一声,那个老大也不当回事儿,趁着月明风好,升帆开船,须臾就到了江心。
一直看着船驶到江中,王四郎两个才松一口气儿,天清月圆,冷泠泠的光直照在江面上,夜空一絮云彩也无,王四郎分明瞧见船上抛了一个个布袋子下来,有的套着头,有的裹也不裹,直直往江心扔去,隔得老远还能听见惨叫声。
他刚下过水,被冷风一激抖个不住,那个陈客商一头的虚汗,两个人都不说话,等那船驶在江中只能瞧见一小角船帆了,才从灌木里爬出来,野猴儿冲着他们啾啾叫,王四郎倒在地上趴成个大字,幸而老天保佑,若不然只这猴子一叫,他们便没了性命。
两人初时都不敢升火,陈客商身上带着用油纸包住的火折子,江面上一只船儿也无,背后怪石奇树河滩上杂草乱石,等了半日见那船的影子都没,这才敢升起火来。
树枝“噼噼啪啪”的响,那陈客商长叹一声:“终日打雁的,倒叫雁啄了眼去,我说怎的古怪,这一片草,竟没个虫呜鸟叫。”
王四郎这才想起来,他们靠着这片河滩的时候,船老大还派了人下去看过,叫人拿了长棍去打草,想来是那瘦猴子做手脚,跟人里应外合,把一船百来人都送到了阎王殿。
夜里两人凑了火烤干衣裳,王四郎捡回一条命,可想想自己连本带利全折在船上,捂了头脸叹个不住,陈客商倒好,暖了身子拍了拍他的肩:“兄弟,往后就跟着哥哥我干,咱只要回得去,那几十筐茶叶,还不放在眼里。”
说着他从手上摸出个金钢石的戒指,塞在王四郎手里:“这一个抵你两筐茶叶还翻不知多少个跟头,跟着哥哥,绝不吃亏。”他也是下了血本了,这个戒指,少说也值小一百两银子。
王四郎知道他的意思,若是图长久的富贵自是跟了陈客商一处跑生意攒人脉好,这里荒山恶水的,他若是起了什么坏心,陈客商还不够他一个拳头砸过去的。
别看他肉厚,真打起架来,王四郎一个能干翻三个陈客商这样的,他那点力气全用在了逃命上,此时手指头都抬不起来,升火砍柴全靠王四郎,若是要在这儿呆上两三日才有船只过去,那还得靠他下水捞鱼,不然两个人活生生得饿死。
王四郎自然不会去动这个歪念头,他吃过一次亏,想想举头三尺有神明,做人半点都欺不得心,别说他下不了这个狠手,就算得了这注财,往后就不回乡了,如今活了一个人命,陈客商又肯带了他跑货就是再好不过了。
当下把那金钢石的戒指塞回去:“我可不是图的这个,若图这个,在乡里便干了那事儿,还非得跑到这江边上来。”
陈客商看看他不是作假,这方才松口气儿,他此时脸上的笑才真了几分,拍肩更是用力:“好兄弟,有你这句话儿,哥哥我天南海北的都带了你跑。”
两人一直等到东方既白,此处水流虽不如谷中湍急,可也有波涛拍岸,王四郎就是身子壮水性好,也不敢贸贸然下水去,无奈肚里实在饥得很了,走到水边,搂了把长草,回到岸上编了个鱼网。
先不提这里的水流游不游得鱼,这草编的网子只能用来捞些草鱼,那聪明的咬断了草根游出去,这法儿还是王四郎少时在乡间学会的,下了网等上半日,倒绊住个东西,好容易捞了上来竟是条裹腰,绣了鸳鸯戏水,大红色的底儿,水蓝色的边。
王四郎把这个给陈客商看了,晓得是船上抛下来的事物,看着手工料是这人娘子做的,如今汗巾还在,人却没了,那家里的还不知要怎生盼着人回去呢。
既没捞上鱼来,只好去枝头上摘了些野果子充饥,还未到叶红果熟的时候,青皮苦涩,很难入口,两人都已饿了一日,把酸皮枣儿全啃下肚去,一往里咽就是一口酸水,直反胃。
到得第三日,都已经睁不开眼皮了,白日天日头太盛,明晃晃的光直刺人眼,只好藏身在树荫里,身上咬得红一块紫一块,又发热又水泄,再没人来,两个人就都交待在这不知名的滩头上了。
幸而傍晚有人船经过,王四郎眯了眼儿看不真切,陈客商却跳将起来,这三日他一直恹恹的提不起劲,此时却有了力道,又是蹦又是喊,燃了火把求救。
那船上的水手瞧见了,把船泊住,驶了小艇过来载人,王四郎身子才沾甲板就晕了过去,闭眼之前还听见陈客商在跟船老大两人论字儿排辈,他有心想笑,半点力气也无,头一歪睡了过去。
第23章 入门报丧有真假
秀娘好容易哄睡了女儿,西向的屋子晒了日头热得很,小小的人儿满脸通红,头发里全是汗,秀娘给蓉姐儿拿小被子搭住肚皮,一手拿了竹扇子给她扇风。
傍晚得着消息,她还没哭出声来,潘氏就跌在地上大哭,口里不住的骂,骂王四郎骂王老爷,骂的最多的就是朱氏。
秀娘的眼泪还没流下来就被潘氏的骂给憋了回去,脑袋里嗡声一片,像是在桃花林里,被一群蜂子盯住了,潘氏的哭声,邻家的劝慰声,还有那个报信的小哥接二连三的吆喝声,全围在耳朵边绕,就是传不到她心里。
等醒过神来,她已经躺在床上,蓉姐儿靠着墙里,张大了嘴巴抽抽哒哒,小拳头握得紧紧的,嘴里却一点声音都没有,连潘氏要把她抱过去,也摇了头不肯,哭得眼睛也红鼻子也红,整张脸皱成一团。
秀娘缓了会才能开口,一手搂住女儿,拍打着她的抱,蓉姐儿“呜”一声扑到她怀里,搂着她哭得比刚才更伤心,直到这会儿,才“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见女儿哭成这样,秀娘憋在眼眶里的泪再也收不住,两人搂作一团,潘氏又开始骂起来,连沈大郎都闻讯赶了回来,听见屋里一片哭声,心里“咯噔”一下。
他在门口张了几下都不敢进来,往堂前去就看见沈老爹捶着桌子不住叹息,这才问明白:“可寻着……人了?”说是人,其实就是尸首,都知道江中水急,人掉下去溅些水花出来,连人带东西全都送给了龙王爷,哪里能寻得着尸首。
可遭了难的人家却还都还抱了一丝侥幸,既没寻着尸首,说不准就还活着。沈大郎这话才问完,沈老爹就狠瞪他一眼:“那龙王爷也姓王不成,你以为是门前三寸烂泥塘!掉下江去,哪还有命活。”
一家子一直闹到夜里,陈阿婆回来的时候宁姐儿抱了肚皮小跑过去:“阿婆,我饿!”她噘了嘴儿伸手要抱,陈阿婆见屋里灯也没点,进去一看潘氏正陪了秀娘抹泪。
秀娘一声都不出,她却颠颠倒倒不知骂了几车话,蓉姐儿哭累了,绻在床上睡过去。妍姐儿却没人理会,还是沈大郎将她抱到屋里,回去把孙兰娘替下来,叫她回来看孩子。
陈阿婆一听竟是这事儿,她儿子也跑过船,连声问道:“报信的人呢?他是哪里得的信儿?可有人认得?”潘氏一问摇头三不知,陈阿婆跺了一下脚:“赶紧家里各处找找,是不是丢了东西。”
整个院子都转过一回,最后是兰娘屋子里少了一面铜镜,妆匣子也被打开了,可孙兰娘的东西全锁在柜子里头,就是怕自己不着家的时候,两个小姑娘东摸西摸带了出去玩,叫人拾了去。
秀娘一口气缓了上来,苍白的脸色顷刻有了血色,她原来真当四郎已经去了。眼睛瞧不见耳朵听不着,跟木头人似的发怔,听见一句丢了东西,才把心思慢慢回转来,知道是个报假丧趁乱偷东西的。
这一缓过来便觉得腹中饥饿,潘氏又骂那个上门占便宜来的,晓得丢了一面铜镜肉疼不已:“丧天良的东西,烂肚烂肠烂*,脚底生疮流绿脓,好一块烂一块,报了丧来讹人,雷公都不放过他。”
又一通安慰女儿,却就是不敢去说沈老爹一句不是,他好好儿的在家,竟没瞧见那人进屋拿了东西,潘氏秀娘有了力气便到灶下烫面条吃,还把陈阿婆留下一处吃饭,知道宁姐儿饿着了,秀娘特意给她打了个糖水荷包蛋,里头的蛋黄将凝未凝,吃得她嘴圈儿都黄了,把调了糖的蛋白汤喝个干净。
兰娘口里不住念佛,偷东西的坏事倒成了好事,秀娘脸上漾了笑,扯了兰娘的袖子:“我给嫂嫂买面新铜镜。”
她心里欢喜不住,眼圈不觉又红起来,兰娘打趣她:“吓,这可得赶紧去给菩萨上柱香,你都不知你嘴里念了几回的‘阿弥陀佛’。”
“该当的该当的。”秀娘分了面,把中午的小菜拿出热一回,一家子围在一处吃了饭,夜里蓉姐儿饿醒了,吮着手指头看秀娘的脸色,见她脸上笑盈盈的,跟着也笑起来:“娘!饿!”举着一根手指头撒娇,要肉肉吃。
厨下早早就备好了她的饭,烂炖面条,加了鱼肉跟切成碎沫沫的荠菜,蓉姐儿是真饿了,她早上同妍姐宁姐疯玩,下半晌守了秀娘哭,半步也不肯移,水都没喝上几口,也不挑嘴,把满满一碗的粥全吃了,摸着圆起来的肚子倒在床上。
秀娘晓得吓着了她,心疼的不行,搂到怀里叫她贴了肉睡,蓉姐儿小手一伸,摸到秀娘耳朵上,按原来秀娘不许她这样,三岁大的孩儿得开始作规矩了,可这回却由得她捏了,嘴里轻轻哼着歌儿,把蓉姐儿哄睡过去。
后头几日秀娘便安心卖她的吃食,蚕儿巷子一街的人都知道她到了点儿便来卖东西,悄没声儿的开了门,压低了声儿买了去,有自家带了碗的,也有饶一个碗去,待晚间她再来又还的。
米饭馒头面食吃了个遍,秀娘做的看蚕食名头越来越响,还有那隔了条巷子的人慕名而来,她担出去的东西总能卖完了家来。
原来的一串钱,慢慢攒出了三贯铜钱,秀娘拿布包了到街上的酒楼里秤了银子现来,一个个银角子掂在手里都沉。
不过十来日的光景,等出了蚕再没有这样的好事儿,秀娘见了街上挎了篮子走街串巷卖花儿的妇人女子出神,她做的这营生跟卖花卖珠是一样的道理,全都是趁着季,等过了季,再多旁人也不买你的。
不若就按着陈阿婆的主意,等夏日来了,往南山上去,赚些富户的银两,夏至到小暑之间,泺水湖上就没有闲着的船只,一趟趟的往南山上送东西,夏至之前就开始忙起来,到得小暑前后,泺水镇上乡间的人全担了东西去卖。
各色小玩意儿,吃食,丝绸缎子,一条上山的官道挤得满当当的,秀娘盘算着不若做些冷淘去卖,可这冰价又太贵,便是高家也不藏冰的。
她皱了眉头思量,还没进门,就看见潘氏拿了大扫把,迈了一双小脚去追个青衣小子,一扫把一扫把的拍在他身上,口里喘了粗气儿骂:“叫你再来报丧,混帐玩意儿,上回摸了个铜镜子去还不足性,看我打不打死你。”
就是日日袖了手万事不问的沈老爹也追上去骂,潘氏一边骂一边啐,蓉姐儿缩在堂屋的檐下,身子不敢探出来,嘴里却叫:“打!打坏人!”
秀娘一瞧就明白过来,赶情是又有人来报丧了,得了一回手,便想着再来讹她们一回,这回这人上门还真是打理过的,手上甩着一条白巾,头上的白斗笠被潘氏一扫把打到地上,腰间还扎了一条白孝布。
秀娘气愤不过,见着间隔陈阿婆的木盆儿摆着,端起来泼了那人满头满脸,潘氏拍了巴掌笑,那人却气极败坏:“一家家丧都报下来了,同镇几个人去的,尸首都在灈州府放着呢,你们不乐打我做甚!”
“王八羔子!”潘氏又是一口,啐得那人跳出屋去,邻居也跟了指指点点,还有人乐呢:“这个倒妆的像,若是头一回就他来,说不得还得赔进一餐饭去。”报丧的除了吃饭还要拿钱,各地都是这规矩,再讨人嫌,报了丧也得请人吃饭。
这人别说银子,连饭都没吃着,连叫几声晦气,踮了脚儿进门把那白斗笠拾起来,错身闪过潘氏的扫把,三步并两步的跑远了,潘婆子还扒了门骂,秀娘看了一回才把她劝了进去。
王四郎坐的那艘船没在灈州府靠岸,一路往前,到了半道浅滩处下了货,只留了一艘空船在,那水匪头子也不是不想把船卖了,可一路通关都有牌牒,到了他这儿人都对不上,里头除了水匪头子,还有好几个是悬了赏的,只好弃了船上岸。
这是他们早早就铺好的路,叫个眼生的去把货销了,那些个客商身上摸下来的银两早早就瓜分干净,干完这一票,倒好歇上三四个月。
那艘弃船是三日之后找到的,一船人都死绝了,舷上帆上处处都是血迹,灈州知府亲自出来坐镇,可无奈没有活口留下,只晓得是一伙水匪,又追查出这一支船是从江州府载了货出港的,把列船名单上的人数了个遍,通报发丧。那时候王四郎才刚登上救命船,还没行到灈州府呢。
报丧的不甘心白走这几里路,打听了王老爷家,一进门还没开口,苏氏瞧了他的模样就要抹泪:“我的冤家啊!”
王大郎也在外头跑单帮,只不似王四郎走的水路,离得也近,才刚出去两日,家门口就来了报丧的,她一见就倒在地下,朱氏出来问明了,一个耳刮子扇了过去:“嚎什么丧!是王四郎!”
苏氏的泪立马收住了,扒了门站起来问一声:“是王四郎?”见那人点了头,脸上的笑怎么也止不住,梅姐儿在厨下听见了,奔将出来,扯了那人的袖子:“你说甚!是来报谁的丧!”
那报丧人走了两家,一文铜钱没得着,身上还被浇了一盆馊水,正气不过,大吼一声:“王四郎!我来报王四郎的丧!”
王老爷坐在摇椅上起不来,扶了头一阵阵的发晕,朱氏又是给他揉心又是给他拍背,王老爷张了手摸住椅子扶手,眼前一黑竟瞧不见东西了。
朱氏这才慌了神,催水催药,给他口里含了一枚仁丹:“老爷节哀,人死不能复生,快缓缓,提口气儿。”
外头苏氏大了嗓门喊:“赶紧的,备下饭菜,再开坛子酒!”
梅姐儿哭得趴在地上起不来,王老爷睁开眼儿瞧见女儿伏在地下,儿媳妇却在张罗着给报丧人喝酒吃菜,他一肚子火上来,狠狠扇了朱氏一耳光,抖着手指头点着苏氏:“你……你……”一口痰涌上来,胀得面皮红紫。
朱氏被扇得愣在那儿,还是梅姐儿瞧见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撞开了朱氏:“爹!爹!你怎的了爹。”一边淌泪一边倒了冷茶来。
两口冷茶灌下,王老爷才回过气,他眯了眼儿盯住朱氏:“四郎要是没了,待我走前,就给蓉姐儿立女户。”
第24章 狠继母欲得家财(捉)
朱氏觉得天都要塌了,她苦心经验了十多年,王老爷轻飘飘一句话便把她打到泥里,这院子屋子金子银子一瞬眼就都成了空。
怪不得王大郎人前人后的孝顺,口口声声叫着爹,可王老爷却只肯给他银子本钱,凭她再怎么小意温存,咬紧了牙关就是不松,怎么也不肯回乡开宗把王大郎的名字记在族谱上。
原是从根上就都打算好了,朱氏乍听王四郎没了,那心就如抛到了油锅里,“噼噼啪啪”炸得脆响不停,如今又是兜头一盆凉水,浇得她咬着牙关直打颤。
狠心负情的混帐,这些年她自问待他算得尽情尽义,一日三餐四季衣裳,出门上轿进门落座,哪一样不打点好了,就是她的儿子,那么些年都没有拜过一回头先的亲爹,混当没有这个人,只作他们才是一家子。
没成想这些年看着花团一般的日子,竟是水里月亮空欢喜,那些个好他全然不顾念,临了临了,还只惦记着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王老爷说的明白,若是儿子没了,儿媳妇也不知道守不守得住,若她再嫁,蓉姐儿就要接进家来,他在一日便好一日,等他不在了,全家上上下下都别想沾了她一文,给这么丁点儿大的丫头立个女户,到时乡下的田地房子跟攒下的那些金银缎子全是蓉姐儿的。
朱氏咬了牙不叫人听见她上下牙磕个不停的声儿,半边身子如火灼半边身子如冰浇,她跟儿子儿媳妇还是外姓人,就只差一句叫她们裹了包袱滚蛋。
朱氏眼睁睁瞧着梅姐儿给王老爷拍背揉心口,背转身子咬咬牙,把那三分真心也都咽到肚皮里,抹了泪就哭:“狠心贼,竟不顾桃姐儿了?我若是那起子丧心没德的,便叫雷公劈了我,叫小鬼儿勾了我,叫我死了坟上也没个插香的!”她越说越觉得委屈,眼泪止不住的淌下来。
苏氏在外头瞧见了,把脖子一缩,就这转身的功夫,朱氏的眼刀子“嗖嗖”飞过来,苏氏知道少不得要讨顿骂,缩回厨下,给那个报丧的又挟一筷子菜,还问:“可见了尸首不曾?”
那人在沈家白吃一顿打,到这儿还不得上厅,只在厨下用饭,睨了眼儿不肯开口,苏氏捏捏袖子,狠心掏出一角银子,报丧的且还看不上,他这一身行头加着斗笠都是新的,才上身就要过水,还不知洗不洗得掉,折进去这些,一角银子都不够。
苏氏一面抽气儿一面又摸出一角来,他这才放下筷子,抹了抹油嘴儿:“那可不,灈州府里都发了公文了,上头才接着信儿,我就出来了,赶了几里地一家家的报丧呢。”
苏氏双手合什,口里念了一声佛,那雇来帮厨的妇人赶紧阖了眼儿,这真是作死呢,菩萨的眼儿盯着,哪能错一分,也不晓得这付心肠往后拿个多大的油锅来配。
帮厨的妇人晓得王家家事,苏氏抠起门来连油壶上头都记了数,就怕她偷偷揩了油带回去,每到月初就拖欠工钱,非得三催四请的才从袋里把钱摸出来,回回都要饶回去几文,几个雇过来帮佣的常在背后嚼她的舌根。
就是报丧人也只觉得这妇人心狠,走了这许多家,哪一家也没听见噩耗还一脸欣喜着念佛的。他咳嗽一声,王家还差着他的尺头呢。
苏氏得着了消息哪里还肯理会他,二角银子已经肉疼了,只作不知,拎了两盒子干点心把他送出门去,那报丧人在门口狠狠啐一回,甩了白孝布走远了。
王老爷昏头昏脑的坐不起来,朱氏一句句一声声的剖白,他全不当一回事儿,他前半辈子把心思都花在官场上,几个儿女都疏远,不曾教导,娶进门的这一房看着软团团,实则掐尖争先,连死人的那一份都要争了去。
这些个他都明白,只不愿去管,图个家里家外的太平日子。女儿嫁个好歹他能帮就帮,不能帮也是各个造化,凭他在泺水,只要进门喊上一声儿,婆家便不敢欺,就是那个纪二郎还不是跪在门前认错,所性一回就把他身上的职位撸个干净,叫他往后不敢再慢待了桂娘。
儿子虽看着混帐,也不是那全无主意的浑人,晓了事能吃苦便成了人,这回他跑船出去,若是成了自然好,若是不成,也托了人留了后路,叫他往江州府去,央同年给他寻个好差事。
王老爷靠了椅背儿起不来,梅姐儿襟前滴滴哒哒全是眼泪鼻涕,她是真伤心,打小儿一处长大,哥哥是家里的独苗男丁,一家子都宠着让着,锅里有一个鸡蛋就是给他的,女孩儿们只有眼馋的份,哪怕她最小也不例外。
在她眼里哥哥就是天,如今哥哥没了,她顿时失了主心骨,王老爷看上去一瞬老了十岁,抖抖索索的握住梅姐儿的手,借了她的力才站起来,梅姐儿扶了王老爷回书房后的厢房里去,把朱氏一个人留在堂前。
朱氏干站一会子,走到厨房门口把苏氏叫出来,她也站立不住,苏氏扶了她的手,一路胆颤心惊的送到房门口,叉了手儿笑:“娘好好歇歇,我去灶下看看饭得了没。”
朱氏一双眼儿睨了她,手上一点也不松,苏氏咽了口唾沫,才一进门披头两个耳刮子扇得她眼冒金星跌坐在地下,朱氏手指点着她的额头:“我怎么讨了你这么个蠢货进门!”
苏氏被她扇得跪倒在地,朱氏虽嫌她,却从未打过她,今天连挨了这两下,捂着脸发蒙,苏氏也不是软和人,当即回嘴:“我可是娘三媒六聘进的门,如今嫌我,当初怎的又来求?”
朱氏捂了心口直喘:“你这付样子给谁看,看得那个老不死的东西要给蓉姐儿立女户,这点子家当……这点子家当,可有你跟大郎的一分一厘!”
“吓!”这回不止朱氏,苏氏都愣住了,她才还欢喜的没了边儿,这下子又惊又慌:“娘,不能吧,这么丁点儿大的小人,哪里就能立了户。”
“呸!蛋都不会生的蠢货,老不死的什么办不着,立不了女户,还能立个孤幼户,他是铁了心了,不叫咱们沾上一星半点儿了。”朱氏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嘴唇直抖个不住。
苏氏倒退半步转起圈来:“这怎么成,哪能归了她!”她此时倒不蠢了:“娘,还有桃姐儿呢,咱们再隔着心,桃姐儿总是爹亲生的。”
朱氏想都想得着,王老爷这是要把欠了儿子的全都补在孙女儿身上,到时候给桃姐儿一注嫁妆钱,余下的都是那个丫头片子的。
苏氏见她不响,咽了唾沫:“那人还没去给秀娘报丧,咱们先不说,免得她趁了热来哭闹,爹要是一心软起来,那匣子里的可就都是她的了。”
匣子里放着整锭的银子,钥匙只有王老爷有,就是朱氏也不叫沾手,上回听说蓉姐儿馋蜜豆团子又不肯吃,他一心软就拿出五两来,这回是真的孤儿寡母了,还不把匣子都掏空了。
这一桩倒是合了朱氏心里的想头,她也怕秀娘蓉姐儿赶着王老爷伤心来哭求,真要立了户,可再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这事儿又怎么能瞒得住,不说别人,梅姐儿必是要哭着上门去的,朱氏打定了主意,抿了抿头发,也不扑粉儿,站起来往镜前一瞧,掩不住憔悴的样子,立定了道:“你去厨下治菜,做些软面,只摆素,不摆荤,我去前头。”
到了这一步,也不谈什么情份了,能得多少是多少,哄得王老爷回转心思最好不过,若是不成,便把秀娘说给旁人,叫她改嫁,把蓉姐儿过到自己儿子名下。
这消息不能瞒着,得早些告诉沈氏,任她是铁打的心,也有磨软的一天,女人家怎么撑起门户,就算有个公爹在,难道还能管她一辈子。
她往王老爷门口立住:“老爷,这事儿瞒不住秀娘,我总得去支会一声儿”里头半天没有动静,除了梅姐儿的抽泣声,就只有王老爷呼吸不畅的堵痰声。朱氏抻抻衣裳一径儿往大柳枝巷儿去了。
此时不能登媒人的门,朱氏却在心里盘算好了人选,趁着一百天的孝没过,赶紧把秀娘哄得发嫁出去,留下蓉姐儿一个,沈家难道还能留她吃干饭,到时候接进家来,还没凳子高的小人儿,待她好上几个月,再有亲娘也抛到脑后去了,只要哄得她跟自家亲,还有什么拿不过来。
天上就是落冰雹都挡不住寡妇再嫁,就是王老爷也伸不了这个手去,等秀娘嫁出去,就是沈家想留也留她不住,把个小毛孩子捏在手心里再容易不过。
不能择那家里太差的,似秀娘这般容貌再配上一付妆奁,贴了银子进去,还怕没人来求,就是头婚也有人要。只一条倒难办,王四郎恁的好相貌,要寻上个与他相去不远的,倒有些难。少不得要给媒人塞个大红包,只要说成了这门亲,蓉姐儿那注银子怎么也花销不完了。
朱氏到了沈家门前,家家都已经点起灯笼来,她把鼻子一捏,眼睛里蓄了泪,拍开门就哭:“秀娘啊!我苦命的儿,四郎,没啦!”
第25章 贤娘子立誓不嫁
朱氏哭着上门,沈家正在厅堂里摆了晚饭,刚才端起碗起来,朱氏就上门嚎啕。秀娘跟潘氏相对一眼儿,都没当一回事儿,潘氏端了饭碗儿请她入席:“亲家莫急莫急,别是叫人骗了去吧,我叫了娘家侄儿去给你问一声,家里别丢了东西。”
朱氏一包泪给噎了回去,连秀娘也浑不在意:“娘可别听了那起子混帐胡咧咧,头前几日,才来一个报假丧的,旁的事物不曾偷去,连面铜镜子都没放过,今儿再来,叫咱们赶了出去。”
怪道那报丧人身上一股子馊水味儿,朱氏张了几回口都没接上话,她脸皮一扯,刚才是顺势哭出来的,这一打茬她的眼泪全给收回去了。
朱氏张了几回口,干着说哪有湿了说动人心肠,她吸一口气,咬咬牙把手垂到身边,狠狠掐了一把腰上的软肉:“我的儿,那是个假的,今儿来的这个是真的,连丧表都拿来了。”
说着从袖子里头摸出张白纸,某年某月某日写得分明,秀娘没读过几本书,字识的不多,可年月姓名还是懂的,接过来一看就扶住头,潘氏却不识得字,一把抽过丧表,递到沈老爹眼帘前:“赶紧看看,是不是真的?”
这一回是千真万确了,沈老爹捏了纸儿半天都不说话,潘氏瞪了他的脸,推着他的胳膊催他,见沈老爹几不可见的点了个头,潘氏“哎哟”一声跌坐在椅子上,拍大腿痛哭。
她这一下,把朱氏那点疼出来的眼泪又给憋了回去,刚捏过的那把肉一碰就疼,朱氏干脆收了泪,挨坐在秀娘身边,作势要搂她:“我苦命的儿啊……”
这句还没嚎完,潘氏一把推开了她,跟秀娘两个抱作一团,沈老爹把拐杖一杵,清了清嗓子:“全别嚎了!既是在灈州府里,待我写了信去问问家里。”
他这话一出口,朱氏潘氏秀娘全都愣了,沈老爹从来不提原籍的事儿,年节也从来不曾寄送表礼过去,多年音讯不通,连潘氏都不知道他家原在何处,只以为他是个落魄的读书人,提过的那一星半点也都忘到脑后,此时才晓得原来在灈州竟还有亲人。
沈老爹背了手,进屋翻出墨盒纸笔,他刚娶妻生子还往家里写过些信,越到后来关系越淡,好些年不曾送信过去,那边儿也没信来,思量了半日才在纸上点了个墨团:“赶紧,给我把纸裁开来。”
家常哪里备下裁纸刀,就是信纸也受潮发黄了,沈老爹又是叫买纸又是裁又是写,折腾了好些时候才把一封信写完,他自个儿柱了拐杖,把信送往民信局去,交割了银钱嘱咐快些送去:“我这可是性命交关的大事儿。”
那带了青布巾的小伙计指指外头的驿马邮车:“您老放心,咱们这车一天跑出一班去,等明儿就给您送出去啦。”
朱氏没成想沈家在灈州竟在亲戚,她原想着把这事儿做实了,既有人来报丧,那就取了王四郎的衣帽鞋袜发丧,在乡下堆个衣冠冢,趁着热孝里头把秀娘给聘出去。
灈州府一个来回倒要三十日,等得了准信儿再说媒保人,不定又出了什么妖蛾子,可朱氏又说不出话来不叫他们去问,一张脸变来幻去,心里默算一回,去掉三十日,还余下七十日,只要事儿办得快些,紧赶慢赶的总能把她嫁出去。
可再等不得那守孝的三年了,到时候蓉姐儿都大了,亲疏分清了再想拿捏住她便不那么容易,朱氏盘算一回,假意儿劝慰秀娘两句,说是劝一句句都扎在她心口上:“出门在外,那里知道哪片云彩要落雨,这也是他时运不济,若是听了老爷的去了江州府,可也遇不上这事儿。”
潘氏差点儿拿大打把她拍出门,蓉姐儿饭也不吃了,红了眼眶要哭不哭,朱氏一伸手把她揽过来:“老爷都躺在床上起不得身了,待我回去把话儿告诉他,多个人多条消息,按我说,不若把蓉姐儿接两天过去,也好让他疏散疏散。”
秀娘哪里肯应,蓉姐儿也不肯叫朱氏搂着,从她胳肢窝里钻出来,扑到秀娘身上,歪了头瞪住朱氏,她还记得上回在王家受的委屈呢。
朱氏也不是真个就要把蓉姐儿接回去,王老爷正伤心,此时接过去触动他的心肠,打算了往后给的东西说不准立马就给了,秀娘一拒她就应下来,又抹了抹眼睛:“可怜见的,我回了,你爹还倒在床上等着人伺候呢。”
秀娘坐定了不说不动,还是蓉姐儿扑过来她才长出一口气,抱了女儿回屋,哄她睡觉。潘氏迈了小脚摇摇摆摆的跟在后头,又不敢十分劝她,眼见得秀娘把蓉姐儿脱光了放进木盆洗澡,洗干净了抱出来放到床上,还给她抹了些冰片粉。
潘氏回到自己屋中跟沈老爹商量:“莫不是给吓唬傻了罢。”
沈老爹翻翻眼睛转过去不理,潘氏坐下又立起,想去跟女儿说会子话,又怕惹了她的心事,到底是亲生的,原来看着王四郎的相貌也不算埋汰了秀娘,谁晓得他竟会是个短命的。
沈老爹原坐在床头闭目出神,油灯都要点完了还不见潘氏打了洗脚水来,猛得一敲床头,潘氏“吓”一声跳将起来,见丈夫指了脚儿,啧一声出门拎水,给他烫了脚又问:“这会子可要去去瞧瞧,她不会寻了短吧。”
沈老爹把那*的脚抬起来也不顾满地滴的水,往床上一放,白眼都懒得翻过去,潘氏连叫带跳,赶紧拿厚布给他擦脚,到不再说那寻短的话,一个不理一个有心要说每回开口沈老爹就捶床板,折腾到深更半夜方才睡了。
第二日秀娘早早起来烧热了灶,开了门到船边买了一篓鳝,进厨下剔骨切丝,把骨头放进滚水里烧汤,鳝鱼丝儿拿热油翻炒捞出锅儿,一篓子鳝鱼,做了半锅鳝鱼卤,昨儿抻好的面摆到担上,此时汤也滚出了鲜味儿,抬到推车上头,潘氏的娘家侄儿鹏哥儿日日都要来饶一碗吃,推了车到蚕儿巷,秀娘摸几个钱出来,他便甩手走了。
潘氏起来的时候,灶上已经摆了做好的面,她头一伸,瞧见蓉姐儿还在睡,秀娘跟推车都不在了,进屋推醒了丈夫:“怎的今儿还去卖面?”
秀娘原还米面馒头换着法儿吃,后头见卖出最多的便是面,就日日换了浇头出去,昨儿是爆猪肠,今儿便是鳝鱼,刚刚稻田里捞出来的,又鲜又嫩,拿自家做的虾油炒过,吃进嘴里一抿就化了,最多人捧场。
她从早到晚一声也不言语,小镇上哪里藏得住事儿,朱氏已经把王四郎在灈州遇上水匪的事儿传了出去,来的人倒有一半儿是别家巷子里专来买面吃的,喝着她的汤是清早起来拿鳝骨炖的,便往那摆钱的碗里多放几枚。
还有那些个没成家的,见她这付模样可怜她,秀娘貌不出众却有好手艺,想了一回有几个意动起来,只见她还穿了家常衣裳,并没戴孝,也不好开口。
潘氏眼睛望穿了才见秀娘推了车儿进来,迎上去看了她的脸色不说话,秀娘卸下车往屋里去,蓉姐儿腻在沈老爹身边,看他写字儿,见娘来了,小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秀娘的腿。
到此时她才笑:“早晨的面好不好吃?”
潘氏见她没事儿人一般,倒比嚎啕一顿还提心吊胆,几次想开口都被沈老爹瞪了回去,秀娘进屋抹了脸换了身干净衣裳,还给蓉姐儿也扎了个包包头,抱了孩子到门口:“娘,我去紫帽儿街一趟。”
“哎,哎。”潘氏应了才回过神:“秀娘,你去做甚?”
那个朱氏上门来便没安好心,潘氏比她的日头长,前街后巷子里全是她的老姐妹,上午两步路一跑就晓得朱氏把消息放出去了,当着外人又是哭又是跌腿,演得十分像样,可泺水镇上哪个不知她那付心肠,转头就把话儿转到了潘氏这里。
潘氏想了一回,倒觉得对,秀娘正青春,守着个女儿过余下的寒暑春秋,往后没人给她撑腰,她难道还能卖一辈子的看蚕食?
潘氏自然不晓得王老爷肯给蓉姐儿立女户,为了女儿打算,自然是趁着热孝百日里嫁掉的好,再守上三年,哪里还有年轻后生肯要她。
她心里这样想却不能说出口去,年轻轻的妇人刚没了丈夫这会儿志气都足,立了誓要守个一生的也有,剪了发刮了脸不守也得守的也有,可那哪里是当爹妈的能看得下去的日子。
没了丈夫还有亲爹娘在,可等他们都去了,还有谁来给女儿撑腰,全都舍到姑子街去做绣活计,都说痷堂里出来的绣活儿最活,怎么能不鲜灵,那一针针一线线刺上去的都是光阴,没丈夫没子女,连婆家都当没了这个人,一日三餐四季衣裳都要靠着一双手挣出来,但凡亲爹妈在世,哪个能看着骨肉过这日子。
秀娘抱了蓉姐儿,一路走到紫帽儿街,开门的是梅姐儿,她的眼睛还红着,看着秀娘又要淌泪,秀娘脸上带笑,嘴里却道:“哭甚,消息都没做实,我娘家爹有亲戚在灈州,托了人去问呢,你哥哥打小出了几次纰漏,哪一回不是好好的?”
梅姐儿一怔,听了这眉头一散,脸上都要笑起来,迎了秀娘进屋,把嘴儿一呶:“那边的,恨不得今儿就发丧呢。”
秀娘往里一瞧,堂屋里叠了许多白布,不光是发丧,连做法事用的都尽够了,她也不理会,只问一声:“爹呢?”
梅姐儿指了指书房,秀娘一径往里去,到了书房看见王老爷还如原来似的躺倒在椅子上,手里捏着两个核桃雕的球慢慢转,她立住一会儿才听见核桃球转动的声音不对,定睛一瞧,原是王老爷的轻轻打颤,抖个不住。
“阿公!”最先开口的是蓉姐儿,她记得人了,看见王老爷就叫了一声,王老爷眼儿一睁,看见蓉姐儿眼睛不由酸起来,张了手:“阿公抱。”
蓉姐儿并不亲他,今儿却乖乖叫抱了,还把头趴到他肩膀上,梅姐儿看了茶来,见着了又是一阵鼻酸,秀娘咽了泪,这一家子,真为着王四郎伤心,全在这儿了。
她吸一口气,两手握成拳:“爹,不见着人,绝计不发丧!”
第26章 传家书拨云见日
灈州没来准信儿之前,秀娘只当丈夫还在外地贩茶叶,活要见着人,死要见着尸,空口白牙便叫她信王四郎已经去了是再不能够的。
连丧报上头都说没有寻着尸首,王老爷也托了人去灈州问信,两边一处等消息,秀娘虽每日里坐卧如常,却一日比一日消瘦,脸盘都尖起来。
家中出了这样的事,丽娘也带了孩子回来看,抬手就是五两银子的荷包:“咱们家老太太给的,还说要抱了蓉姐儿去住两日呢。”
高家老太太吃的长斋,每日里念佛不住,听见大儿媳妇家里出这样的事,开了箱笼取银子,丽娘推了一回。
小姑子高氏跟二弟妹便在一旁不阴不阳的,说甚“她家里也是七灾八难不停的,老太太是菩萨脱胎的,一年到头连挎篮卖花的婆子都要舍出去几两的,自家亲戚还推个甚。”
丽娘当时心里便不乐,她垂了头掉了几滴泪:“正是呢,她年轻轻便守了寡,还带着个女儿,往常也来咱家的,娘不是还喜欢蓉姐儿么,旸哥儿还说要娶了作媳妇的。”
高老太太自然是最喜欢孙子,可自家有了两个孙孙,看见旁人家的小姑娘又眼馋起来,蓉姐儿生的大眼玲珑,叫起人来娇声娇气的,来头一回,旸哥儿便抱住了她不肯叫她走,说要留她在家里一处玩儿。
郑氏赶紧拿话茬过去:“不过是个孩子话儿,大嫂怎么还记在心里头了。”她深知高老太太耳根子软和,就怕被丽娘两句一说倒要割衫交襟做了亲家,心里暗骂丽娘滑头,想着把自家的女孩儿嫁进来,两房的财一房人得。
高老太太叹了一声:“是个苦命的,瞧着倒像是观音娘娘身边的龙女,怎生这样命不好。”说着又从箱子里添了几两银,凑了个整数交待丽娘带过来。
因有这场官司在,秀娘推了不要,丽娘便白了她一眼:“不要白不要,作甚不要,拿回去又要吃几句酸话儿,给了你就拿着!”说着低了声儿:“到底怎么个说辞,我可听说了,外头传着你要再嫁呢。”
高大郎在外头听见了风言风语,丽娘这才特意问问妹妹。朱氏几个媒人那儿一串,整个泺水镇的媒婆儿薄子上都多添了一笔。
朱氏的如意盘算打的啪啪响,她自家不来先说这话,传得满城风雨,把秀娘想要再嫁的事定下了准信,到时候媒人上个几回门,王老爷就是不信也信了。潘氏这头,难道还能看着女儿年轻轻的守寡,一回两回不成,三回四回也意动,再捡个把好人,由不得她不起心。
寡妇比黄花大闺女还更好嫁,秀娘年纪轻皮子又白,还会调理家事,造饭治汤一把好手,又因着是二婚,聘礼采纳折掉一半儿,求的人倒比待字闺中时多的多。
秀娘自家也觉着不对,她往日里卖蚕食哪里见得这样多的生面孔,天天卖面去,她人还没到,就见有人守在那儿了,有戴巾的有插了钗的,全不是平日里那些个熬蚕的,偏还要拉了她攀扯,一般人家看蚕的,买得了便转身回去,只恐离得久了,哪有功夫同她磕牙,她自家觉着不对,却只以为自己多心,哪成想是真有人在外头传话。
秀娘气的脸色发白,想也知道是哪一个说了这话出来,她咬了牙闷声捶了下床板:“只拿旁人都当作是她呢,自己个儿守不住,四郎还没个准信就传这样的话,也不怕烂了肠子!”
“我就说呢,定是那边那个老虔婆撒出去的,叫旁人怎的看你,等过两日我家那两个听说了,也不晓得有多少话说出来。”丽娘陪着骂了一回,又给秀娘顺气儿,她抿了嘴儿,想起刚进门的时候潘氏把她拉到屋里说的那番话儿。
她挑起这个话头只想探一探秀娘的意思,守节不易,道理都是懂的,可这回一探,秀娘根本没有这个意思,丽娘也晓得潘氏是怕秀娘守上三年,往后想再嫁就没个好挑捡的,可这头秀娘还没断了念想,那头就要她再嫁,就是月下老儿的红绳子怕也扳不过她的想头。
姊妹两个说了一通话,丽娘把事儿茬了过去,只说些今年蚕好,叫丽娘拿这本钱置绸机:“咱家这个嫂嫂倒是有个主意的,往后我们娘都不知道要被她怎么拿捏呢,你入个股,有一份本钱在里头,往后也不好拆你的伙。”
秀娘还待不肯,丽娘啧了一声:“这些个生意我不插手,只当借你的。”除了从高老太太那里连哄带骗拿来的,她自己还有一份私房银子,高大郎又贴补了些:“喏,这五两是太太的,后头这五两才是我的。”
两个说了会子话,丽娘往厨下去,她刚要伸手去帮,潘氏赶紧拦了:“你这身簇新的衣裳,别污了去,怎么的,打听好了?”
丽娘顺势两手一叉:“她没那个想头,我瞧着,若是真的,说不得就守了。”
潘氏跌了脚:“那哪儿能成,她才几岁,守个甚,她守了,王家就能把她接过去养活着!那老东西亲女儿都护不住,叫她看人眼色凭摆布,我不如早早死脱了!”这几日老姐妹来寻她,十个里头倒有八个张口问秀娘的前程,也有被人托了来说项的。
她自家想一想,女儿靠不住王家,自然还是寻人嫁出去好。梅姐儿都能哭着拍上门来,秀娘是当媳妇的,朱氏占着婆婆的名头,真要守节必是要住在一处的,到时候还不定怎么糟蹋她。
“你急个甚,这事儿且得慢着来,她才新寡,虽是那头传了这话出来,娘也不该跟着起热灶,按我说,她就没按个好心。”丽娘翻了眼睛:“自家死了丈夫几天就嫁,离了男人过不得活,难道还叫秀娘也吃别人说嘴,我那个姑子一张口恨不得飞刀子出来,娘也不为我想想。”
丽娘捡了灶上做得的蜜团子吃,潘氏烧了柴热锅炊米,吃她这句埋怨“咦”一声:“我不是为着你妹妹,她那点子心思我能不知,可那官府的丧表都来了,上头可写的真真的,咱们虽不是大户人家也要脸面,我又不是叫她立马就嫁,等事儿捋顺了,捡个好人,蓉姐儿就摆在我这儿养。”
母女两个凑在一处说悄悄话,秀娘在院子里给蓉姐儿梳头,妍姐儿在家住了两三日,天天闹个不休,秀娘潘氏都分不出空来照管她,孙兰娘只好把她送到姐姐家去,秀娘为了这个还倒赔了几日不是。
几日不见蓉姐儿又想起姐姐来,秀娘把她的头发扎成小花苞,待要用红线儿捆又顿住了,蓉姐儿歪了头:“娘,扎姐姐的。”她要扎跟妍姐儿一样的花,秀娘今日特别依她,拿了红花朵儿心里叹一声,还是给她扎上了,送到她门边儿:“去找宁姐儿玩。”
小人家最会看颜色,她晓得家里几日都不安宁,连笑闹都少了,妍姐儿不在,她便一个人坐在廊下,潘氏给她几颗花生米,她也能摆弄上一上午,又不敢出门去,偷偷在门前的台阶上摘一朵野菊,捏着那朵小白花玩了一下午,学着外头瞧见的那样把花插到头上。
秀娘瞧见,知道不该骂她,却还是被触动心肠,拍蓉姐儿的手把花打掉,立了眉毛就要骂,蓉姐儿小身子不住往后缩,呜哩呜哩的不敢哭,潘氏串门去了,还是沈老爹瞧见了把她一把抱过去,带她去街上给她买糖人吃。
小孩子一点不记愁,出门的时候还趴在外公身上不肯抬头看人,等回来了捏着糖人进门就喊娘,秀娘又是愧疚又是心疼,给她理衣裳梳头,还哄她:“把糖人儿跟宁姐儿分啊。”
这几日蓉姐儿倒有一多半时候是在陈阿婆家里过的,她早就熟了路,自己一个人也敢便迈了步子小跑,陈阿婆家的门从早到晚的开着,一推就进去了,隔了墙秀娘都能听见宁姐儿脆声声的喊:“蓉姐儿快来!”
她倚着门看外头水货波粼粼,柳叶从初春俏生生的嫩绿变作尖细长条的浓绿,半条街都给柳树儿遮没了,河对面也是人家,多早晚了才有人刚起来刷马桶,间隔一个洗菜的便扯了嗓子骂,两家扯着差点儿打起来。
秀娘怔怔出神,她原想着能在临河的地方有一间屋,一明两暗三间围房,再有个小小院落,夏天搭个棚子盘些丝瓜葫芦,拿凉水湃一湃瓜果,冬日里有足碳可烧,大小人儿都不挨冻,四季都过得舒坦便是好日子,如今想来,只要丈夫能家来,一家子和和乐乐的呆在一处,那怕大小姑子日日烦扰也是好的。
她头一低吸吸鼻子盖了眼圈进屋,刚掩上半扇,就有个青衣小伙计登门,扬了手里的信封:“哪一个是王四郎的浑家?”秀娘骤然一惊,抖了手伸过信:“哪个寄来的。”
那小伙计赶着往下一家去,头也没回:“王四郎寄来的。”
秀娘捏了信只觉得日头也昏了,外头磨镜子磨菜刀的吆喝声也低了,两眼发花耳朵里嗡嗡的,这信既是丈夫写来,便是他安然无事了。
她这几日强撑起来的力气一瞬就给抽没了,站立不住扶着门框就要倒下去,口里哑着声喊:
“爹,爹,四郎来信了。”
第27章 兑盐引否极泰来
王四郎一进灈州府便托人往家里送信去,他身上有几两碎银子,船资还是赊账的,预备卖了货再给船老大,这一下也不必给了,拿了这钱要小二给他拿来纸笔,勉强写上一封信,送回家去。
陈客商进进出出不停,他们一下船就禀报了灈州知府,这两个是在水匪手里活下来的,陈客商被叫进衙门里问了几回话,因王四郎身子不适才放他在客栈里头休养。
他跑进跑出,到了夜间回来的时候,身上全空了,一个金刚石的戒指,一条镶了宝的腰带还有挂在腰上的玉佩,腕上的手串全都去了当铺,一共三百八十两银子,抛到王四郎桌上:“兄弟,咱俩如今就靠了这个发财了。”
失了茶叶,他却不想白走一这遭,做生意同做贼也差不离,讲究的就是不走空,每到一处总有可贩的东西,譬如灈州便出的好紫沙,有名头的匠人雕一个壶都要买出千儿八百去,拿这些钱买上几把名贵的,回乡之后又是一件出脱。
陈客商本名就叫陈仁,因着做生意干脆就叫了陈仁义,他上上下下的走过一遭,录供问话,顺着杆子便往上爬,把自己个儿怎么因着大肚溜下船,又是怎么趴了石壁不叫水匪瞧见,滩上那三日又诸多难挨,身上紫一块青一块。
师爷听见他说书也似,提溜着到知府面前,这才算是把灈州大小官儿都混了个脸熟。他解了汗巾子抹脸,往肩上一搭:“王兄弟,咱们发财还正落在这上头了。”
他存着要报答王四郎的心,夜夜睡的死猪一样,若不是王四郎拍醒了他,他这一身肥膘早早就挂在帆上,说不得要给人插上几刀。
陈仁义拍了银子在桌上:“兄弟,这便是你的本钱,进些此间的货,跟我回四川去贩。那儿哥哥我地头熟,带你发上一注财,只当是还了你的情。”
王四郎缓过气来便跟了陈仁义四处去搜罗茶壶,好的收不到两把,余下的全是大街货,成百上千只的买进来价儿更贱,只为着此处紫沙好,烧出来的壶颜色光泽都可人的眼,去木匠处三文一筐收满了刨木花,一个筐里装上八只,装上船往四川去。
到了地头先去了陈仁义家中,他置了个大宅子,家里原以为他这回出去又是两三年不着家,不防竟这样快家来了,里里外外跑出来七八个年轻女子,全都是他讨在家中的妾。
他浑家过身后再没娶妻,家里的事被他十三岁的女儿安排的妥妥当当,见那些女子一窝蜂似的出来,还给王四郎陪不是:“让世叔见笑。”转了头便眼刀子刮她们,一个个脸上的笑还没收,就缩了头出去,走的时候偷摸的给陈仁义抛媚眼儿。
陈仁义回家之前也写了信过来,陈家接着丧表一屋子女人乱成一团,裹乱的偷东西的全叫陈大姐拿住了,里里外外守的铁桶也似,连只苍蝇也没叫飞出去。
陈仁义看看人数不对,女儿在旁递了茶过来:“别找了,那几个我打发出去了。”原陈仁义在的时候天天要珠子要衣裳,一听说人没了裹了东西就要回门子里去,被陈大姐提脚赶出去卖了,她当着王四郎的面儿便指派了丫头把匣子拿出来。
“五六这两个年纪轻些,每个卖了一百两出去,另两个小大姐统共三十两银,爹点一点罢。”五六是排行,原都是门子里出来的,叫陈仁义梳弄过来了接到家来摆酒抬成了五房六房,两个小大姐是丫头收用过,却没扶起来当妾的,陈大姐说这话很是顺溜,一点儿都没未出闺阁的姑娘家该有的不好意思。
陈大姐怨恨亲爹三年两头的不着家,好容易回来趟便是带了女人进的门,亲娘打理家事生生叫累病了,去的时候把一个生了儿子的妾发卖得远远的,那个儿子便抱给了陈大姐,叫她养活着。
撑了一年多,见女儿家里家外把持住了,这才撒手去了,她一去三年陈仁义才着家,回来就见女儿抱了四岁多的儿子,除了姐姐,旁的几个一概不认,原来宠爱的那些个发卖的发卖打发的打发。
他因心里存了愧,万事都依了女儿,晓得这回子回来又要不见几个,也知道女儿不是乱攀扯的人,定是发了丧表,那几个守不住动了旁的心思,连瞧也不瞧:“给了你做私房罢,你世叔的屋子可备下了?”
“早早都洒扫过了,给世叔安了个小厮,最是伶俐不过的。”说着看了眼一直立在屋角,看着十来岁的男孩儿,他过来就磕了个头:“小的算盘,给老爷请安。”
王四郎当里经过这个,站起来要躲,被陈仁义按住:“受了吧,回头把身契也给你,带回去用。”算盘一听这话磕头磕得更起劲,王四郎受了一个头,由他带了去外院的客房。
一路过去穿花拂柳,绕了廊檐看见拱桥花木,算盘有意慢慢走,好带王四郎看一看,见他盯了什么望就解释一回:“老爷,陈老爷喜欢太湖石,前院这个是最大的,后头院子里还有小的。”他是真机灵,立马就改口过来。
这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堆成山样,算盘挠了头笑:“听姐姐们说这是个马,陈老爷能数出九匹来,我倒一匹都瞧不出的。”
王四郎站在廊下盯看了好一会儿,笑一笑:“我只能点出七匹来。”说完又跟了算盘往前去,走到客房才发现是间独立的小院落,有厨房有井台,院子里还搭了卷棚,上头盘了花叶,枝条已经抽了苗苗,卷曲起来的绿叶儿鲜灵灵的看着舒眼。
除了算盘,这院儿里还有一个灶下的妇人跟做杂事的花匠,算盘睨了眼王四郎,见他没不满的意思带他进了客房:“老爷一路风尘,灶下烧了水的,我去打来叫老爷净一净身。”
陈大姐为着自家爹这样,信上晓得王四郎也是出门贩货的,并没在院子里安排年轻丫头,跟在身边的管家老妈子定下算盘当小厮的时候,还说了她两句,哪能进了门没个丫头侍候着,陈大姐一句话回绝了:“都是出来贩货的,在咱们家少说也要住上一旬半月的,没的叫带回去一个,正头娘子可怎么看。”
陈家私下里都说陈大姐不像十三倒像二十三,年轻姑娘家面嫩说不出来的话,在她这里百无禁忌,连家主老爷都不管,也没谁敢说她。
宠妾说卖就卖了,银子还全归了她,后院里从二排到六,当着陈仁义的面撒娇作痴的,可有哪一个敢在她面前作耗,就怕她一时短了银两拉了自己出去发卖呢。
王四郎手脚都没处儿搁,他哪里见过这仗阵,在房里立了半日,挨着绣墩坐下了,算盘打了满满两桶水灌进浴桶里,皂豆细毛刷子一应俱全,还有两套新衣捧在手里给王四郎道恼:“这是陈老爷的,前头送了来,说是明儿再给老爷裁新衣,这些且将就了穿。”
陈仁义比王四郎短许多,他的衣裳上了身全都短了半截儿,王四郎刚洗完澡,陈仁义就来了,他在外头穿得素,一进家门一套事物都配了起来,光是腰上就挂了两件玉佩一付金五事,又是腰带又是手串儿,拍了王四郎的肩:“兄弟明儿跟我出门去,那一注大财等着你呢。”
陈仁义是靠着贩蜀锦发的家,起了家就什么都贩了,可真叫他发了大财置下这份家业的,却是盐。他拿积了两三年的钱买下地来,又跟官府打通了交情,忍了两年的饥慌,还借了粮,一次往官府粮仓里缴了两百石,换来两百张仓钞,拿了仓钞去兑盐引,领了百来斤盐,装了满满五艘官船。
有盐引便不是贩私盐了,他打通了路子,人人都晓得他领了盐,数量上再做手脚方便的多,头回二回得着的钱全给了官府里的蠹虫,等到后来本钱越多利润越大,他的肚量也越发大,一气就是一万石的装船。
事儿不能做得绝了,他吃肉旁人也要喝汤,陈仁义发了几笔不义财,就歇了手不再沾盐运,这块肥肉又油又厚,一口咬下去咽不下就要被噎死,再有多少钱也享不了清福,他带了王四郎来,便是想再走一回这个路子,一次把血本下足了,叫他赚个万儿八千的,也算偿了活命之恩。
第二日便把王四郎打扮齐整,带了他去了商会,此时各地商贩间都立了商会,凡是本乡人,出门在外遇上了什么麻烦,若能寻得着家乡商会,总能安然回来,若合了时运,攀扯上腰杆子粗的,也能发笔小财。
陈仁义在商会里头风评不错,单一条不吃独食,就叫人青眼相待,他把遇上水匪的事儿一说,一推出王四郎来那几个便点了头,算是给他一个人情,把今年得着的盐引给了王四郎。
一枚盐引二百斤盐,陈仁义靠着一张脸在商会转了一圈,各人手里挤出一枚来,到他手里就有五枚了,再下来便是带他去领盐。
这一道儿都顺,王四郎也知道是陈仁义背下了人情债,这都是要还的,夜里两人一处儿喝酒他给陈仁义斟上满满一杯:“哥哥这样看顾,我也不知说甚好,全在酒里。”说着仰头喝尽了。
陈仁义是场面上练出来的酒量,吃了一钟又要一钟,听见王四郎这样讲呵呵一笑,大肚皮上的肉颠了颠:“兄弟说哪里话,钱债好偿,命债难还,我这份家业,若没了命,还不知哪个消受去。”
谈生意自是在门子里,两个粉头打扮的油头粉面,一张口儿搽了侬艳艳的胭脂,拨了琵琶软声弹唱,那几个已经把持不住,各自搂一个进了屋去,一个挨在陈仁义身边,一边喂他酒喝,一边解他腰上挂的银香球,被陈仁义一把抓住了手,搂了就要进屋,还点点另一个正在弹筝的:“兄弟且别客气。”
那粉头正望了王四郎娇软软的笑,抱了琵琶掩着半张脸露出细眉长眼,灯下看人,原有个五分也看成八分,王四郎却盯了她的眉毛,秀娘也是这般眉目,他露个笑,那粉头只以为王四郎意动,放下琵琶软步到他身边,王四郎却道:“哥哥歇下,我叫算盘带了我家去。”
第28章 毒心肠蜜裹砒霜(显示不出的伪更)
王四郎的信一封封跟着递回来,先是说了些平安勿念的家常话,后头转托了人来走一遭,秀娘一拆开便见信里夹了张五贯钱的纸钞。
秀娘晓得他在江中遇着了水匪,不但自己逃脱了,还救了个有钱客商,信里没说多么凶险,只知道旁人欠了人情,这钱也只当是客商还的人情,她塞进匣子里舍不得用,又想着船都失了,那货定也没了,欲把这五贯再给他捎回去,又听那传信的人说,上了船不知跑到何处,便把这钱兑了来,一串串的排在匣子里。
头先得的那十两银子自然是要还给高家,秀娘带了蓉姐儿去拜访高家老太太,谢她仁厚,她还待不收,只当是个压惊的钱,可丽娘的小姑子弟妹却不是好相与的,话里话外明着是夸秀娘不欺心,暗地里把丽娘也带了进去。
秀娘只是来还钱,却害得姐姐又听了一肚皮的酸话,她正给丽娘道恼,就看见姐姐摆摆手:“急个甚,我便不信她郑淑儿没个求人的时候!”说起来郑家跟沈家一般家底,只待郑氏嫁了高二郎这才富裕起来,说到底还不是沾了高家的光,她那几个哥哥还不如沈大郎老实肯干呢。
“你且不知道,把自家的哥哥插到采买上头,你姐夫还蠢呢,若不是我,也不知道占了多少便宜去。”丽娘咬了牙,自家生一回闷气,见院子里旸哥儿正缠了蓉姐玩耍,招手把蓉姐儿叫回来:“蓉姐儿来,大姨这里有蜜糖吃。”
旸哥儿跟着也要来,被郑氏一把拉住了,她心里存了心事,正不愿儿子跟沈家的来往,拉住了骂一回,扬着声儿喊:“瞎淘气甚,赶紧回来,你爹让你写那几张字,你写了没有?”
蓉姐儿回来摊了手扁嘴,旸哥儿把丽娘给她掐的花朵儿揉得满手都是,蓉姐儿小脸通通红,可知道是在别人家里作客,委屈的眨着眼睛。
丽娘叫身边的丫头又给掐下一朵来,还专往郑氏屋前去,捡了一朵顶大的给了蓉姐儿,擦干净手给她糖吃。
姐妹两个挨在一处,秀娘手里拿了托盘接蓉姐儿吐的枣子核,怕她咽下去划伤嗓子,丽娘也捏了一个慢慢吃着:“那边那个这回可消停了吧。”
王四郎的信一来,秀娘便恨不得全镇子的人都知道他无事,还因祸得福跟人跑船去了。潘氏也各处去说,母女两个歇了一日,通身洗干净了往庙里头烧香还愿去,秀娘还一笔给两百文的香油钱。
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家里亲戚晓得四郎无事,镇子里那些个却只当他已经死在外头了,朱氏那些银子没白花费,又过了四五日,竟有媒人上门来。
叫潘氏一气儿骂了出去:“配天配地配的甚姻缘,叫着一女两嫁,当谁都上赶着叫阎王锯两半儿,瞎了眼的老货!”
那媒人吃这一顿骂,也埋怨起了朱氏来,这可是自塌招牌,好好的保媒拉纤,偏偏人家丈夫没死就把别人当了寡妇,还收了一家的定钱,媒婆只好自认倒霉,倒赔出银子来封人家的口,心里自然气愤不过。
做她这一行的,只靠一张嘴皮子过活,朱氏叫她吃了亏,哪里能白饶,东家长西家短,绕了泺水半条街一走,那些姑子婆子全知道是朱氏干的好事,要趁着继子不在逼嫁继儿媳妇。
朱氏的风评并不好,寡妇再嫁不是个事儿,本朝并没有逼着守寡妇人去死的例子,你爱守便守,守不得了出嫁,公婆娘家全不得插手,那些阻了寡妇再嫁的,还有递了状纸去告,公堂都不必上,县老爷瞧了状词便判下来。
可似朱氏这样进了门就拿大的继室却不多,泺水是个小镇子,有甚事风一吹就传遍了,当初她不叫原配的儿女进门,那不过是仗了先头那个娘家不在这儿,若是有人撑腰,将她往衙里一告,朱氏一家子的姑娘都别想着嫁人了。
苛待原配子女,可是要站笼去的,她一个妇人家,不消一刻什么脸面都没了,除了投井就是跳河。偏偏她还把那几个女孩儿都嫁到无人敢进门的人家去。纪二郎不消说,汪文清家里穷得叮当响,到外头都有好说头,一个家里有田地,一个眼见得就要考上功名。
原是常去她家走动,三姑六婆们都留了脸给她,这回叫人吃了亏,可不那么好听了,媒婆到处宣扬,说她黑心烂肠,脸上团团笑,肚内一包毒,是个蜜裹的砒霜。
这话传着传着,便传到了王老爷耳朵里,秀娘一拿着信就上门去给王老爷看,梅姐儿陪着直念佛,朱氏苏氏两个立在灶下差点儿把牙根咬断。
“真是个千年的王八,恁的命大!”苏氏还待再骂,朱氏一个眼刀叫她住了口,她也是心头暗恨只不能露出来,眼看着拔毛的鸭子就要下锅,到嘴的肥肉还长腿跑了。
还是朱氏见机快,她把家里买下的那些白布全舍了出去,只说是给王四郎做功德,又去舍油舍米,全从她私房里出,王老爷也不理她,听见她叨叨着今儿这个庙明儿那个观的舍东西,全只当是耳旁风吹。
苏氏却如刀子割了她的肉,她因着前回叫王老爷厌了,日日夹紧了尾巴,就跟做新媳妇那会儿似的,日头还没升起来她便起来烧灶,治上一桌子菜请王老爷朱氏两个用,又是做鞋子又是缝袜子,殷勤不断。
到底不是自己亲生子,王老爷也不想去动这根骨头,折了就折了,他睁只眼闭只眼,苏氏还只当他已经忘了那茬,那口气儿一松又变回原样。
朱氏晓得没那么容易松他的心,可事儿已经做下来,只得慢慢往回找补,力道要小要轻,让他觉不出来,慢慢就把水给烧滚了。
这日王老爷家来便板了脸儿,朱氏见他脸色不对,又不知是何时惹了他,想着这半旬都安安生生,就是苏氏都叫她看管住了不许外头去胡咧,左右思量一回想着无事,便猜测他是衙里事儿不顺。
何知县自上回放了王四郎便一直都拿王老爷当眼中钉,几回查帐都没查出蛛丝马迹来,反而认定了王老爷是个大奸大坏的,不知贪了多少银子,日日看帐想揪了错出来。
师爷把库里的帐薄搬过来搬过去,轮着看了三四回,还是没有一文帐是漏算的,他咬了牙只不信,书房里的椅子都叫他的屁股磨薄了,灌满了油灯非要烧干了才睡,自己磨自己,别人来泺水都要肥上七八斤,他干瘦的连原来的衣裳都撑不起来了。
苏氏也会看脸色,瞧着王老爷不像高兴的样子,拿些家常事说嘴:“厨下闹老鼠了,昨儿买来的菜,叫啃了一大口,正想着明儿买些石灰,寻个匠人来把洞眼儿给堵了。”
朱氏正要开口,一向不理这些杂务的王老爷却摆下筷子:“老鼠生来会打洞,堵了一个再开一个有何难,不若去药铺里买上两包砒霜,拿蜜裹了,这才是一只都逃不脱。”
朱氏听见蜜裹砒霜倒抽一口冷气,也不知是谁把这话传到王老爷耳朵里,偏苏氏还不觉得,抚了掌笑:“还是爹好算计,我明儿就去生药铺。”
朱氏知道关窍,可王老爷又不是大刺刺说出来,不过指了桑骂槐,她晓得是说自己却一句都不能回嘴,闷得心口生疼,有心要说上两句却不知怎生起头。
梅姐儿日日被苏氏差出去买菜,街坊邻居间也听到些风声,这时候便抿了嘴和笑,叫朱氏瞧见了心头火起,又不好当了王老爷的面骂她,一顿饭只动了几下筷子便推说胃里不适,回了屋躺着。
拿白帕子包了头,挨在床上哼哼个不住,桃姐儿只以为亲娘生了大病,唬得眼泪都出来了,朱氏偏还火上浇油,握了她的手哭诉:“你爹是铁了心不理咱们娘俩儿了,你娘要是病没了,你又跟着谁去。”
桃姐儿这几日见了王老爷就像老鼠见猫,这回却顾不得许多,拍开书房的门抱了王老爷的腿儿哭,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
说起来只有桃姐儿在王老爷眼帘前长大,几个女儿里头最受疼爱,他原有意冷一冷朱氏,听见女儿这样哭又舍不得,叹一口气,扶她起来:“受什么委屈了?”
桃姐儿难得怯生生的瞧他,见他比平日里脸色还要好上几分,“哇”的一声:“娘要生病死了,爹你别不要我。”
朱氏在屋里头听见咬得牙根出血,怎的她肚子里爬出来两个,一个都不像她,桃姐儿这句不说还好,一说正触着了王老爷的心事,梅姐儿正端了茶进来给她爹消食,旁人还好,她一听眼泪便滚落到地上,捂了嘴儿还不敢出声。
桃姐儿这一句更像是给前头那位哭的,王老爷看看小女儿,再看看梅姐,也不知道该先安慰哪一个,还是梅姐儿自己收了泪,把茶盘摆在几案上,抹着眼睛回屋了。
王老爷知道朱氏一多半儿是假装的,他拍了桃姐儿的手:“你娘无事,她丢不下你。”说着从荷包里摸出一角碎银:“去,给你娘到外头买个酸汤来喝。”
等那碗酸辣汤端到朱氏床前,她一气儿喝了个干净,放下碗盖住被子,脸上止不住的得意,桃姐儿定要同她睡一床,她搂了女儿拍她的背,自家的眼睛直盯着楼板出神,楼上那个且看她怎生收拾。
第29章 救白猫蓉姐得宠
秀娘跟蓉姐儿的日子越来越好,她把丈夫寄来的钱自己做蚕食卖细点赚的凑在一起,跟嫂嫂孙兰娘两个人合股置了张绸机,织绸她不会,孙兰娘却是能手,既是姑嫂两个起凑的钱,织出来的绸也有秀娘的一份。
孙兰娘既出钱又是力,秀娘便同她说好一注钱分成份,孙兰娘拿两份,秀娘只拿织绸的一份,这也比外头几家人家合买一台绸机惹出事非口舌好的多。
今年蚕旺丝好,往年总要死掉一半儿的蚕种,今年竟熬过了江南的雨水,一个个都养的肥大,吐出来的丝又光又均,缫出丝来根根洁净光莹,过去只能织个三匹多,今年竟织了五匹出来。
孙兰娘特特裁了布去谢丽娘,看蚕到后头,谁也没想到竟活了那么些蚕种,预算好的桑叶不够吃,眼看蚕就要饿伤,丽娘叫高大郎到乡下水田里去收,种茶人家熬不了蚕,茶树旁一道的桑叶白放着也是无用,卖出几个钱还能多一笔开销。
丽娘乐的直打小算盘,她不成想收桑叶也能小赚一笔,几条渔船运回来的桑叶叫潘氏的娘家侄儿抬到蚕儿巷去卖,一筐涨到三十文还有人抢着要。
孙兰娘日织夜络,五匹锦缎织得光彩润泽,连陈阿婆家这样的老看蚕都说她看蚕有一手,还问她明年愿不愿去乡下帮手,孙兰娘自家不去,给姐姐捎了信,陈阿婆又多出了价钱来收她的锦缎。
潘氏见儿媳妇忙忙碌碌也不搭手,这时候却跳出为,把陈阿婆推了回去,她还盘算着叫兰娘去南山下卖绸,总比叫陈阿婆收去更多一些。
两人定下时候,只等夏至,孙兰娘开了陪嫁的樟木箱子,把绸缎摆进去,合了箱子靠住沈大郎:“等这绸卖出价去,咱们再攒上一年,就又能再置一张绸机了。”
这东西费功费力,一个木匠做不了,沈大郎有心自己拼一张出来,却没这么好造,会打绸机的师傅全都捏了这门生意过活,哪肯平白教了人去。
他摸了头:“我若能打一张出来,你也不必这样辛苦。”
孙兰娘便笑:“我那里是那个意思,有这功夫你不若好好把家具打出来,石家新添一房小妾,不是说要给打张拔步床么?我怎么的没见木头料子?”
“石家大娘子不肯,活计又收回去了。”沈大郎最好说话,木料搬来家又搬走,他愣是一点都没瞒下,孙兰娘咬着唇儿点点他的头:“那整根的还回去便罢,小件的留个零头正好给妍姐儿打张小床呢。”
“已是拿了定钱的,怎好再饶人家的木头,我攒的那些个,给妍姐儿打张床尽够了。”孙兰娘晓得再说丈夫也是这个性子改不了,往日也只图他老实本分的,便不再说话,摸了新打的妆匣子抿了嘴笑。
沈大郎见她高兴自家也乐:“等手头有了余钱,给你买面水银的镜子镶上,里面这一格格总有填满的那一日。”这是他说过最叫人意动的话,孙兰娘眼圈都红了,两个人挨在一处,正要说两句贴心话,听见外头院子里“喵喵”叫声不断。
孙兰娘“扑哧”一声笑了:“你抱这个回来,我瞧着秀娘这一夜都睡不了整觉了。”
蓉姐儿自家玩耍,听见墙头猫儿叫,迈了短腿寻了半日才找见出处,原是只白猫儿叫旁人家里晒的渔网给缠住了,她在下面兜了圈儿想爬上去,被家来的沈大郎瞧见了,借了梯子爬上去救下来。
一瞧倒是只白毛鸳鸯眼的猫儿,蓉姐儿一看就奔上去要摸它,这只猫儿在沈大郎怀里直叫,到了她怀里却乖乖伏了不动弹,蓉姐儿“咪咪咪咪”的直叫,力气不够也不肯放,走累就了坐到台阶上,叫猫儿趴在她身上晒太阳。
秀娘回来瞧见了也不当回事儿,这猫儿卖相好,又乖巧听话,听人喝斥,也不知道是哪家养了偷跑出来的,一只前爪缠在渔网上头脱不出,沈大郎瞧见了把它救下来,养在家里也不费事。
潘氏还在灶台下给它搭了个窝,拿碎布头拼了块圆褥子出来,让那猫团在那上头睡,她还高兴呢,老房子都闹老鼠,正好有了猫儿看食,不必再去买耗子药了。
可蓉姐儿觉得它可怜,别个都有床睡,偏把它放在厨房里,那里头又黑又冷,趁了没人,偷偷抱在怀里把它带进了屋,藏在她自己睡的那床小被子里。
夜里秀娘一抖被子抖出个圆球来,还“喵”的一声跳到了枕头上,蓉姐穿着小卦子,抱着这一团长毛,热得满身汗也不肯放。秀娘怎么说她都不肯放,犟起来跟王四郎活脱一个模样,
畜生哪能跟人一处睡,秀娘急起来训两声,蓉姐儿抱了猫,把头搁在猫儿脑袋上,一双眼睛沁出泪来,连那白毛畜生都瞪了圆眼睛,一齐看着秀娘,知道蓉姐儿哭了,伸出小舌头想去舔她的脸。
秀娘没得办法,只好把那圆褥子摆在屋子里,指着猫儿不许它再上床,蓉姐儿原来都在睡在秀娘头里,这回不再肯了,偏要睡在外头。
家家都灭了灯,秀娘只好依了她,在床沿给她围上枕头,搭了小被子盖住肚皮,手上拿了扇子给她扇风。
猫儿夜里根本不用睡觉,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闪,蓉姐儿却心满意足的枕着她的手,还央求:“娘,给它小鱼吃!”
潘氏只拿菜汤拌了饭给她,还念叨说它积了德,自家吃的米饭都舍了给她吃,蓉姐儿偷偷把自己碗里的菜舀给它,猫咪“喵喵”冲她直叫。
秀娘困得很了,耷拉着眼皮应下来,蓉姐儿“嘻”一声,爬起来趴在枕头上,脑袋往外探,看见猫儿一双发光的眼睛也不害怕,轻声轻气的说:“你明儿有小鱼吃。”
第二日秀娘一爬起来穿衣,蓉姐儿就醒了,眯着眼睛拿手去揉,眼睛还没全张开嘴里就念:“小鱼!”嘟了嘴儿又唤了声“咪咪”,那猫儿伏在褥子上,昨儿听蓉姐叫了半日,知道是叫它,立马抬了脑袋,尖耳朵一动一动的,张开嘴“喵”了一声。
秀娘应下来,泺水鱼卖得贱,寻常猫儿也都是吃鱼肉的,那些个野猫还会用尾巴到河边勾了鱼来吃,她开门收下一筐鲜鱼,此时的猫儿鱼不如春季里产籽的时候吃口好,秀娘便把那鳝鱼卤酱做起来,干脆就在陈阿婆家挂了幡,远近的人家不愿烧灶做饭的,驮了大包卖力气的,都愿到她这儿来买一碗面吃。
才拿骨头烧了汤,就有人拍门,秀娘应一声出去,打开门来竟是杏娘,她自年前到如今便不曾露过面,这个小姑子最是油滑,得是得着了消息,知道哥哥家里三灾七难不断,这才没有上门来。
秀娘见了她微微一笑:“四姑子来了,怎的这样早?”
杏娘还以为自己那点小心思无人识破:“我还往家去了趟,拍开门见是个生面孔,一问才知道嫂嫂到了娘家,我在山阳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哥哥可真是福大命大,这往后咱们王家的日子可就好过了。”她手里还拎了东西,秀娘眼儿一瞬,上头的红纸还是过年时候的模样。
她常住山阳县,离泺水并不远,说不知道难免有些亏心,便又找些话来补:“娘自年后就得伤寒,好上两三日又咳个不住,这不,才好了些,急忙忙的赶过来送年礼呢。”杏娘嘴里的娘,就是亲娘的妹妹,王四郎的姨母,因着无儿无女,这才抱了她过去养活。
这时节不说年礼,就是端午都要过了,清明的时候几家竟没聚在一处上坟去,还是秀娘在家里点了香,烧了几碗大菜算是给婆婆过了周年,这几个当女儿的,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杏娘见她爱搭不理,更认定传言是真,哥哥这回跑船真真是发达了,她把手上的东西一放,连声问道:“哥哥可来信了不曾,如今贩茶最有赚头,家门口的小铺面里卖的陈茶还有五六十文一两呢。”
秀娘实不乐意理她,可既上了门便是客,她笑一笑,不接杏娘的话,指指灶间:“汤怕要滚了,你稍坐,我去去就来。”
她越是不说,杏娘越觉是真,她回来都有一旬日了,若不是听了二姐的话,还不知道哥哥发了财,心里埋怨秀娘嘴紧,就算没银子也该有些头面首饰,嫂嫂恁的小气,姐妹几个统共又能分了她多少去。
不一时沈家人全起来了,孙兰娘往杏娘身上溜一回,心里暗暗纳罕,哪有赶个大早出门的,又不是拜年,到灶下一问秀娘,秀娘难得哼一声:“嫂子莫要理她,只当她是来串门儿的。”
沈家人也不拿杏娘当客,一处围着吃早饭了,杏娘还只坐在那儿不动,孙兰娘发碗发筷子便往她跟前摆,杏娘眼见他们吃面,香味儿直勾馋虫,秀娘还单给猫剔了两条鱼摆在饭碗上。
她来的急,并没用过饭,秀娘还直笑:“咱们都起得晚些,不比你吃的早,四姑子且坐坐,我去沏个茶来。”一碗茶喝得她肚内更饥,饿火烧心直咽唾沫,听见他们扒拉面的声儿更撑不住,剩下的话儿也不说了,站起来就告辞,摸了袖子里的铜板到外头摊子上买了碗鸡肉蛋丝儿的馉饳儿吃。
一碗下了肚才去了汪家,槿娘看见她就问:“怎么的,问出来不曾,四郎到底发了多少财?”
“二姐忒急,茶还没吃上一口就问,皇帝还不差饿兵呢,赶这么个大早去,一来一回连个汤饼也不曾吃。”杏娘一屁股坐在椅上捶腰,她才生了个女儿,还在喂奶,身子又圆又涨,一坐就满了整张椅。
槿娘知道她的性子,按说这个妹妹从小被小姨抱了去,家里又是开铺子的,好吃好喝没少过她的,她却漏底洞似的怎么也吃不够,荷包里必要藏一袋子糖豆儿,嚼上两个也好。
槿娘知道她来时定偷过嘴儿,还是到灶下盛了碗豆粥,杏娘拿筷子挑了上头的皮衣吃,嘴里还啧啧出声:“一颗黄豆一个屁,吃这些,都成屁篓子了。”
“赶紧,那一个怎生说的?”槿娘若不是有事儿求她,再不愿搭理,拿手肘推一推,杏娘拿红糖拌了豆粥吃了半碗才开口:“贼精贼精的,十句有八句不搭茬儿,想是大发了,怕着咱们上门呢。”
第30章 秀娘送礼蓉姐走失
王四郎的信一封封往家递,夹在信纸里的纸钞数目也越来越大,蓉姐儿是夏日里生的,知了才叫起来,他便托人带了口箱子回来。
里头摆了两套成衣,两付头面,头面是给秀娘的,衣裳却是给蓉姐儿的,秀娘拎起来便抽口气,泺水出蚕出丝,也没见过这样的手工活计,小人儿的裙子能有多少尺头,密密麻麻绣了半幅都是蝶儿,拿金线儿勾出来的大团花,内裙封腰外衫一件都不少,竟是成了套大衣服了。
衣裳底下还压了双鞋儿,云头子还没有拳头大,每只上都绣了一只蝶半边花,两只鞋并扰正好拼出一朵大花儿,玉蝴蝶一上一下正往花心里头钻。
潘氏看见叹个不住:“这一件倒好抵上一年的开销。”她想伸了手去摸,又怕自家手粗勾花了料子,这轻薄薄的绢纱裙子,往光下照都能透出肉来。
两付头面更晃人的眼,实打实的真金,同原来秀娘戴的那些个铜渡金全不一样,拿在手里沉甸甸,凤嘴儿细巧灵动,衔了颗黄豆大的珠儿,才从匣子里拿出来,斗室满是珠光。
潘氏连大气儿都不敢出,捂有心口好一会儿才叫出声:“我的乖乖,女婿这是发了洋财啊!”拿在手上不住的摩挲,秀娘听见门户一响夺过来放进匣子里。
她知道王四郎的性子,手头有钱便往海了花用,这一箱子东西,拿在手里没甚份量,光是两付头面怕都要三十两金子才好打出来,那布料衣裳泺水不曾见过,想来也是难得,一套总要个二三十两,东西是贵重,也不思量一回蓉姐儿小人儿一个穿不穿得这样贵重的衣裳。
翻到底下才见着些赤金细银的单根钗子,圆头的雕花的各一根,秀娘这才抿嘴儿笑了,这东西个她倒好家常戴戴,又翻出件紫织金丝的布来,知道这是给她做衣裳的,揽过镜子把银钗儿插上,转头问女儿:“娘好不好看。”
蓉姐儿抱了咪咪用力点头,她从没见过这样的衣裳,宁姐儿那套簇新鹅黄琐边绣花的裙子她就觉得顶好,这织金织银的往前一摆,她怯生生瞧了半日,小手就是不敢摸上去。
秀娘哄她:“等生日就给你穿。”新衣服都是要收起来的,蓉姐儿吮了手指头,眼巴巴看着秀娘把盒儿落了锁摆到柜子上头。
里头还有一方水晶雕的猛虎镇纸约摸是捎给王老爷的,王四郎存夸耀的心思,秀娘一捏到手里便知道了,这要送上门去还不知道朱氏又要生出什么口舌来。
东西既捎来了就没有不送的道理,如今也不惧朱氏嘴嘴舌舌缠个不清,媒人上门的事儿秀娘怄在心里,拿东西刺一刺她的眼也好。想着便拿绒布儿包起镇纸放进袖袋儿,抱了蓉姐儿往紫帽儿街去。
她头上换了插戴,脸上喜气盈盈,一路走过去都有人指点,王四郎没死初时没人信,这会子隔个三五日便有邮差上门送信,潘氏还常去铺子里借银秤,一传二传的,都知道王四郎在外头发了财。
王大郎那里又是另一番光景,他同没有血缘的弟弟倒了个儿,走了背字儿,他带了丝线茶叶往江州去贩,卖给过路的客商,因比铺子里头收货价底些,一年里也有好些进帐。
这回有个外来客商像是头回跑船,下了船晕了半日,叫王大郎在角店里遇上了,赠了他一碗酸汤吃,坐过去与他兜搭着问他哪里来,想买些什么货。
那客商人白白胖胖甚好说话,扯了王大郎定要收他的货,光他带去那些还不够,捎信回泺水托人又带了一车去,客商按着铺子里的价给他钱,荷包打开来黄灿灿全是金子。
剪下一角来拿秤秤了给他,王大郎只当他是个雏儿,不仅没把缠裹钱算上,连帐都算错了,听他的话里句句露富,便起了意,有心贪他的,哑了声儿把金银收进钱袋,还怕那客商回头找他,急三赶四回了泺水。
他自以为占了大便宜,往铺子里一兑,小伙计夹了金子在火上一烧,烧出五彩色来,这才晓得被人诳了去,客商才是走江湖的,下了套的仙人跳他一头就钻进去了。剪给他的不是真金是药金,道士炼出来的玩意儿,一文不值,这回连本带利全蚀了进去,外头还欠了货钱。
苏氏在家天天闹,又不敢叫王老爷知道,三个人一起帮着瞒,朱氏贴了私房赔进去,还要在王老爷面前夸耀王大郎在外头赚了钱。
秀娘一把那方水晶镇纸拿出来,苏氏的眼儿都直了,朱氏脸上也不好看,听见秀娘说这是王四郎特意收了来孝敬王老爷的,心里更是不得劲儿,脸上的笑都僵了,王大郎可是连根针都没捎回来。
“四郎信上头还说了,等去了宣州便多捎些纸来,裁了给爹日常写字儿使。”秀娘连正眼儿都不看见朱氏,王老爷接了镇纸在手里不住翻看,虎是王四郎的生肖,特特买了这个捎回来,正刺了朱氏的眼,她把绒布托在手里要拿了镇纸收起来。
王老爷手一翻捏住了:“不消收,等会儿我摆到几案上,今儿就用起来。”说的一家子没一个脸上有好颜色,秀娘招了手,把梅姐儿招过来,给了她一支银蝴蝶的发钗。
这是秀娘从自己那些里头挑出来给梅姐儿的,她喜得当堂就要插到头上,桃姐儿咬了唇儿,她不知道王大郎亏了钱,大剌剌的说:“哥哥怎么没给我带?说好了一套妆梳的!”
王大郎只好干笑:“哥哥走的急,下回,下回定给你补上。”
王老爷抱蓉姐儿抱到腿上,给她玩那个水晶雕的老虎,蓉姐儿摸了半天,抬头告诉王老爷:“我家也有,咪咪。”说的就是刚养起来的白猫儿,连个正经名字还没,蓉姐儿心心念念,把猫儿跟她一处睡,夜里两只眼睛像星星,全说给王老爷听。
王老爷难得跟她这样亲近,抱了她不松手,秀娘扯了梅姐儿到廊下:“后两日你带件衣裳过来住一晚,我跟着嫂嫂去南山,你来看会子蓉姐儿。”
梅姐儿满口应下,不防叫朱氏听着了,她开了嗓就笑:“还用她去,把蓉姐儿送了来,跟宝妞一处带,别说一日,一旬也住得的。”
秀娘自然不答应,可王老爷却点头:“秀娘,你若不得空,便叫梅姐儿在这儿看着蓉姐,就跟了她一处睡。”
公爹都发话了,秀娘只得应下来,使了眼色给梅姐儿,梅姐儿赶紧点头,秀娘想着白日出船,夜里不到摆饭就家来了,只管女儿一顿饭,不过夜便成。
朱氏笑得越加殷情,秀娘一走,苏氏就在灶下埋怨:“娘怎的凭白给我揽事儿,我一天多少活计,再带个蓉姐儿,绊手绊脚的,手脚都甩不开。”
“蠢货,铺在脚下的金砖地不走,要往哪里去?王四郎也不知时运怎么这样好,都摔到泥地里的,还给他挖出金元宝来。咱们如今拢络拢络,等他家来了,叫他带着大郎出去见识见识,恁的还发不过他。”
朱氏这一回贴出去八十多两银子,在泺水都能置下一间屋了,亲生儿子没得怨恨,王四郎就是眼帘前的财路,金砖大道不走,还寻什么小道。
苏氏自上回蓉姐儿发脾气便不喜她,婆母去央来的麻烦事儿,埋怨两句也不再说,只不十分上心,等到了日子秀娘送了蓉姐儿来,她伸手过去,蓉姐怎么也不肯叫她抱,还是梅姐儿接了过去。
她扯了皮笑:“蓉姐儿还认生呢。”秀娘急赶着上船,也不跟她攀扯,送了孩子便走,坐了渔船往南山脚下去。
宝妞只跟桃姐儿玩耍,蓉姐儿站着看了一会儿,也不央着她们一起,自家坐到灶下,托了腮看梅姐儿拆菜烧柴,那灶下帮佣的妇人瞅了一会儿笑:“这个姐儿生的倒似老爷子,这样乖,比那两个小魔星俏的多。”
梅姐儿赶紧抬头往外张,看见没人才点了头笑:“我们蓉姐最俊了。”说着拿糖给她吃,蓉姐儿摇了手不要,她来的时候,秀娘给她包了干点心,她拿出来一人分了一块,新造的荷花饼,一咬一口清甜。
那妇人又是不住口的夸,叫苏氏听了去,在门边咳嗽一声,拿眼儿扫一回:“灶下烟熏火烧的,没提把姐儿闷坏了。”说着把蓉姐儿领出来:“到卷棚下去玩啊。”
蓉姐儿知道苏氏不喜欢自己,别别扭扭坐在廊下,蹲了身去看蚂蚁搬家,苏氏也不理她,自己的女儿跟小姑子两个拍花牌翻花绳,摸了把粽子糖递过去。
宝妞把糖咬得咯咯响,一会儿嚼完一颗,又去盘子里拿另一颗,苏氏没交待蓉姐儿一起吃,她们两个便似小狗护食似的把盘子藏到身后,一个吃完了再去拿另一个,只不把盘子拿出来。
梅姐儿看见心疼起来,刚要走上去就被苏氏叫住了,从袋里摸了三十多个钱出来吩咐她去切段肉:“挑那有精有肥的,若有五花的叫先送了来再把钱。”
梅姐儿捏捏袋里也有钱,想着出门买袋子糖来,悄悄给了蓉姐儿,叫她也有糖吃,她跑了两家儿都只有寻常的粽子糖,待走了一条街才买着里头加了松子仁儿的,比寻常的贵五文一包,梅姐儿拎了草绳子串的肉,把糖藏在怀里,进门把肉摆到灶下,再转出去找蓉姐儿,寻遍了院子都没找着她。
“蓉姐儿!”苏氏听见梅姐这一句喊从帘子里探出头来:“不在院里便躲哪个屋里顽去了,吵嚷个甚。”梅姐儿吃这一句骂,抿了嘴到处寻,还没寻完一间屋,苏氏就过来指派她切肉:“放着活计不必做了,赶紧的把肉拿水焯了,爹下了衙要吃呢。”
等王老爷下了衙,坐到桌前拿起筷子刚要吃菜,想起蓉姐儿来,眼睛溜了一圈也没找着小孙女,皱了眉头问朱氏:“蓉姐儿呢?”
几个大人面面相觑,朱氏盯住苏氏,苏氏吱唔两声:“她才刚还捉迷藏玩儿呢,许是见爹家来又藏起来了。”
桃姐儿拿了筷子去挟肉,满满一口咬了咽下去,嚼完了咂着筷子头上的酱汁儿:“她跑出去了,我瞧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