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五金博士
苏油有些不明白,自己搞的事情的确有些多,人工孵化,冲床,锻锤,渗碳,试纸……“呃,姻伯能不能给侄儿提个醒?您老说的是指哪样?”
程文应也不客气,伸手一指书架上的一个瓷瓶一个瓷盒:“那两桩!”
苏油一看松了口气:“哦,那是龙脑和龙脑油,也是昨日才制得的,答应过给书坊弄芳香剂,正要告知姻伯呢。”
说完笑道:“本来侄儿只想制出樟脑,没料到得到的却是龙脑。”
苏轼就笑了:“明润这是原来不识得此物?那如何就把它制出来了?”
苏油说道:“很复杂吗?我发现具备芳香气息的东西,一般都易于在空气中发散,我将这种特性成为挥发性。”
“而诸如各种花朵,薄荷等诸多具备挥发性物质的东西中,我最熟悉不过的,那就必须是——”
“美酒!”几乎所有人都异口同声。
苏油笑道:“对呀,既然是同一性质的东西,那就同一种制备方法,应该能够得到,因此用提炼美酒的工序,一样能将树叶中的芳香物质提炼出来。”
苏轼这才点头:“我娘说事情不明白之前只觉得匪夷所思,只要经明润一解释那就会变得理所当然,只在于别人想不到而已,果然如此呀。”
程文应说道:“得了吧,要真来的如此轻易,也不是现在这价钱,子瞻你读的书多,我可听说这东西来自海外,对不对?”
苏轼说道:“这龙脑香啊,《史记•货殖列传》已有记载,南朝书籍中记录它‘生西海律国,是彼律树中脂也,如白胶状。’唐末《酉阳杂俎》卷十八提到,龙脑香又名‘固布婆律’,‘其树有肥有瘠,瘠者出龙脑香、肥者出婆律膏。香在木心中。波斯断其树,剪取之,其膏于树端流出,斫树作坎而承之。入药用有别法。’‘天宝末,交趾贡龙脑,如蝉蚕形。波斯言:老龙脑树节方有,禁中呼为瑞龙脑。’”
说到这里苏油就明白了,李清照的词里经常出现的‘瑞脑’,原来就是这玩意儿啊……
苏轼接着说道:“按等级分,瑞龙脑又分熟脑、梅花脑、米脑、白苍脑、油脑、赤苍脑、脑泥、麤速脑、木札脑,纯净程度和块体大小依次降等。”
“如明润制得的这般,却是不入诸般品级。为什么?因为瑞龙脑都如琥珀一般,断无这般精纯胜雪者。”
苏油不由得对苏轼大为佩服:“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苏轼笑道:“却不如你,连龙脑都信手可得。”
苏油好笑:“别跟我说你也试过。”
苏轼苦笑道:“还真是试过,我听方士所说,海中有国名日本,那里的人能将龙脑‘火逼成片’,就是将取剩的龙脑木碎片、锯屑,放入陶罐中,以盖子密封,埋入热灰中一夜,盖内便会凝结出一层脑分,刮取即得。”
苏油点头:“其实和我的办法差不多,不过我的办法能控制温度不会过高。”
苏轼合掌:“这就是关键!我试这法子,得到的就是一层焦臭的糊油!根本不及你制得的结晶,颜色洁白、香味优雅,较天然成品犹有过之。”
说完不由得跌脚:“差一点,就差一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用蒸制之法?!”
苏油笑道:“给你这么一说,我都不好意思卖便宜了。”
程文应哈哈大笑:“千万别!活字瓷码,我对外宣称费尽千金所得,八娘为此几乎耗掉了自己性命,你们到外边都得如此给我宣扬。”
一群狐狸都是吃吃直笑。
程文应又道:“现在不是贵不贵的问题,而是有没有的问题,我书籍油墨里边主要是桐油,水墨主要是胶料,添加了这个,程舍人书,程舍人墨,立刻便能身价倍增!”
说完又吞吞吐吐地道:“好是好啊,可只有一桩,这香药乃朝廷专傕,贤侄啊,你有没有法子……嗯,想个主意……”
苏油秒懂,眼珠子一转,取来酒精倒了一杯,挑了些结晶到酒杯中,结晶很快便融化成一杯清澈的溶液,而室内的香气却更加浓郁起来。
苏油将双手一摊:“没有龙脑了,现在只有香露——可龙香露。”
程文应一拍大腿:“妙哉,就知道贤侄有法子!哈哈哈,这个香露,我给十贯一瓶,还有那啥……可龙油,那个六贯,溶了都给我溶了……对了这酒能喝不?”
苏轼也看着那瓶酒垂涎欲滴:“听说龙脑宜男子,男人吃了,好处多多……”
苏油翻着白眼,服了这俩吃货了,赶紧摆手:“这是纯酒精!喝不得的!”
说完拿手捂着小脸,小声道:“既然本身是药,你们非要尝的话,可以试着往永春露里放点,不过别太多就行。”
苏轼厚颜道:“明润,还有没?给我一点。”
苏油问道:“干嘛?”
苏轼说道:“我从方士那里得过一个秘法,‘以榅桲切去顶,剜去心,纳檀香、沈香末,并麝少许。覆所切之顶,线缚蒸烂。取出俟冷,研如泥。入脑子少许,和匀,作小饼烧之,香味不减龙涎。’等这香制出来,分你一半。”
苏油根本不信:“你先告诉我,你到处打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所谓秘法,成功率有多高?”
苏轼想了半天:“好像都没有成功过……啊不对,松树苗培育我成功了的!还有炼金术,好吧被你揭穿了说那就是砒铜,那个还没试,不过见你试过一样的……”
苏油笑了:“好,就冲子瞻你这锲而不舍实验精神,和历久好奇之心,明天再给你制点!对了八公,这榅桲是什么?”
八公笑道:“别听子瞻说得那么高大上,榅桲就是木梨!差点被你嫁接掉那个!”
说这个苏油就明白了,木梨嘛,果子能闻不能吃,嚼着如同木头渣滓,后世的木瓜,梨子和苹果常用的嫁接矮化的砧木呗!
次日一早起来,苏大先生亲自带队,领着娃子们去搬樟树叶子,然后亲自操作了一把龙脑的生产工作,这才开心地和程文应一起带着满身的香气离开。
乌篷船行出一段,苏油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喂!子瞻你别啥都往你笔记里写啊!读书人就爱臭显摆!工序是保密的知道不?!”
接下来的日子里,主要工作就是和石家爷俩调试机床,锻床。
时间进入腊月,第一根丝杠从车床上完成了。
精美的螺纹让苏油非常满意:“现在我宣布,大宋第一根螺纹丝杠,在可龙里诞生了!”
石通笑得都不行了:“师父你这没说对,这要是第一根,那之前车床上那些又是哪里来的?”
苏油一脸黑线,上去就给了石通一脚:“一样吗?!能一样吗?!你那是钳工活,这个是车工活!”
这下连石富都笑得不行了:“这铁匠还分这么细致?简直跟五经博士一样了喔!”
苏油怒了:“就是五金博士!这是一件划时代的产品!你们俩简直,简直夏虫不可与语冰!”
这次带组的又是李拴住,连他都忍不住乐了:“小少爷的厉害那是没跑的,不过这个什么……时代,画得多了就没意思了,上回的砖泥你已经画了一回,这铁棍子你又要画一回,你画到那边那堆金子般的铜器上也说得过去啊……”
真没地方说理了,苏油气呼呼地拉着石薇去看鸡鸭,留下了身后捧腹大笑的一群人。
第一百零七章 扇翅膀
有脑残粉就是好,至少石薇就跟在后边吃吃笑:“小油哥哥,我相信你!虽然铜盆子比丝杠更好看!”
苏油乐了:“算了不说那个了,鸡鸭怎么样?”
石薇喜滋滋地点头:“挺好的,三嫂带人在孵化第二批了,这次孵得可多了,鸡鸭都有上百。小油哥哥你不喜欢小鸡小鸭?”
苏油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色有点变白:“喜欢啊,不过我受不了小鸭子那味道,得等我发明了猪鼻口罩再进去。”
诸事顺遂,苏油的生活终于闲散了下来,接下来的时间里除了学习,就是画画机械图纸,将自己记忆中那些经典的机械结构标注下来,还有就是写了本《紧固件螺栓、螺钉、螺柱及螺母尺寸代号和标注》的手册。
至于钢珠和弹簧标准,他都懒得去管了,有了标准的写法示范,其余自有石家父子根据经验自行确定。
开玩笑,眼看着就要过年,忙了这么久,也该歇歇了。
沼泽外围的肥田已经围了起来,县令大人非常满意,三圈肥田,最下一圈三十亩,第二圈六十亩,第三圈一百二十亩!
两百亩出头,不多,可都是上田,沼泽的肥泥收集到平底船里,然后通过等距螺旋圆筒,一层一层传递到上层,再续上浅水,就等着来年春天开播。
沼泽也因此开出了好些泥沟,增加了深度,苏油将出水口处修成了闸口,用石板作为匣门,一块块放下去,拦截部分水源。
明年的计划,水沟养鱼,沟上种水生经济植物,同时还要搭建鸭棚养鹅鸭,这里会成为立体小农业示范点。
再往上的荒山,会修出矮梯级,用来种茶树,龙脑樟,成为苏家重要的经济来源。
苏油现在相当有钱了,铁坊,瓷坊,每月三成份子,就是上百贯的收益,自己的酒坊也还是零星出货,每月也近百贯,三百多斤赤铜器,变成了四百多斤精美的黄白铜镶嵌铜器,还有带螺纹圈口的密封水壶,酒壶。第一批发放出去就挣了三百多贯,堪称抢钱。
铜器是试验品,试验成功后,石家祖孙俩眼珠子都红了,缠着苏油一定要弄出造铜皮的机器出来。
有了车床和尺寸标准,精密工件成了可能的事情,冷轧机其实不难。
三架水车作为动力源,通过大型齿轮箱将动力联传,驱动一根大钆辊进行滚动。
下边同样是一根大钆辊,通过齿轮与上轴进行相切运动,并可以通过丝杠调整钆辊间的间隙。
这东西非常有用,稍加改造,还可以制造成卷板机,辊压碎料机。
烧红的铜件经过锻床捶打,变成板料,然后经过一次次厚度不同的辊轧,越变越薄,最后成为合用的铜皮。
上下辊轧有不同的型号,带滚刀的,可以切片料,各带半圆形槽口的,可以将方条辊轧成细圆柱体,其实就是盘条。
盘条逐渐变细,细到能够被带棘轮的大型拉丝圆盘拉过圆孔钢板的时候,冷拔机的工艺也就跟着相应成型了。
这方法可以得到冷拔金属丝。除了生产铜丝用作镶嵌外,还能够得到冷拔低碳铁丝,放入渗碳箱内渗碳,和相应热处理正火工艺,还可以得到硬度和延展性不同的钢丝。
热轧得到的金属,强度高,延展性能差些,而冷轧后正火的金属,延展性能得到极大的提升,各有不同的用途。
有了铁丝和冲压床,制作铁钉又是顺利成章的事情了。
先将铁丝用带圆槽的长铁方夹紧,只留一点余量在外面,就能用水平冲压冲出钉头,在释放一段出来截断,送去用砂轮磨出钉子尖,两三个人配合形成流水线,那速度叫一个快。
每一项小小的科技进步,带来的产品都是非常繁多的。
苏油常常看写一大摊子副产品出神,其实人家只是想做一个精准些的母床而已啊……
现在的铁料还是非常精贵,每次加工完毕,石富都要将铁屑边角料回收起来,重新熔炼。
现在炉温和隔离冶金解决了,铁水中的含碳量控制可以达到精准的程度,一个简单的热空气吹入,便能将炭氧化掉。
两间教室的前边,多了一个操场,边上一圈,设置了单杠,双杠,石锁,杠铃,绳梯……
说起这个就不好意思,土地庙的娃子们都是一边工作一边学习,拴住张藻几个大哥哥不说了,已经开始长腱子肉,就连苏小妹的力气都比他大,这一圈器械都是他知耻而后勇,给自己置办的。
屋檐下还有一个兵器架,上边插了小哨棒,小红缨枪,小弓,小藤牌,短剑,短刀……那些是石薇的家伙事儿。
石薇天生好动,每天早上便将苏油拉起来,两人到操场上习练,不过苏油太懒,又笨,事情还多,五禽戏一套鹤戏,石薇教了好久都还做不好。
今天又是这样,苏油练着练着,便向操场沙坑边的石锁摸了过去,不是想操练,是想坐上面休息一会儿。
石薇一腿将石锁蹬开,苏油“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到了沙里:“薇儿你石头都敢踢,不要脚趾头了!”
石薇双手叉腰:“这是蹬法,不是踢!小油哥哥!你又想偷懒!”
苏油摆着手:“不行了不行了,再不喘口气,小油哥哥就要完蛋了……”
八公出来,见着苏油的惫懒样子,对石薇招手:“薇儿过来。”
石薇走了过去:“八公早!”
八公转身从祠堂排位前取下光亮的黄荆棍儿:“呵呵呵,这小子太惫懒,这个给你,他要是敢不听话,你就代八公执法!”
苏油跳起来就跑:“八公你要不得!你这是偏心!”
八公骂道:“满可龙里就数你懒!薇儿每天习武,风雨不拉,我看你翻一本书都在摸鱼,这样下去那还得了!”
苏油远远在操场对面转过身来:“我是合理利用碎片时间!我的功课嫂嫂都夸扎实!算了不跟你说,我去三嫂五嫂那里教他们做芽菜榨菜去了!”
后世芽菜,榨菜,大头菜,都是川南一代著名的配菜和调味品。
都是芥菜做成,不过做芽菜的芥菜叫二平桩,做榨菜的芥菜叫鹅公包,做大头菜的,呃,就叫大头菜。
以往可龙里的做法,都是将芥菜风到半干,留着慢慢食用,现在苏油说话能管事儿了,首先便是指导乡亲们做这个。
根据菜的老嫩不同,最嫩的做法是榨菜,其次是芽菜,最后是大头菜。
现在正是做这些东西的好季节,二平桩的嫩茎划成食筷一样宽的丝,晒干到每一百斤收成十三斤,置桶内分层撒盐踩紧腌制;另熬红糖糖液至挑起成丝的程度,叫漏水糖。将漏水糖与腌得的菜条边抖边混,并加香料粉,再装坛以盐菜叶扎紧,草瓣子筑口封紧存放。
榨菜则要悬纤维少、肉质脆嫩的鹅公包,剥除基部老皮、撕去硬筋。菜头切成两三块,,使菜块的大小基本均匀。然后穿成串上架晾晒,称“风脱水”。
脱水后,分二次盐腌,第一次将风干菜块加食盐,拌匀、搓揉,分层入池压紧。待大量菜汁渗出时,用菜汁淘洗菜块、沥干。再加食盐,进行第二次盐腌。
之后将菜块装入麻袋,压上石板,绑上木杠,将水分榨出来,榨菜的名称,也由此而来。
有了丝杠,苏油直接上了压榨机,三嫂五嫂推着长杆子转圈,螺纹将铁件慢慢向下送去,抵住木板产生压力,木板下麻布包里的菜汁很快就从周围渗了出来。
五嫂一边推一边大呼小叫:“这东西太好用了!有了它还要男人做啥?!”
三嫂就偷笑着接嘴:“男人留着自家用呗!”
榨干之后的菜块,再加食盐、花椒和香料粉,拌匀后装入坛中,层层压实、装满,坛口菜面撒一层食盐与香料的混合料,紧封坛口,在阴晾干燥处保存。
大头菜则一般经选料、初晒、拌料、复晒、加料、密封和腌制等工序加工而成,加工后的大头菜只有原重量的四成左右。存放越久味越香。
三种咸菜做法差不多,不过都耐存放,风味独特而迥异。
都可以生吃,其中芽菜还能做烧白,做馅料;榨菜做汤,做炒菜;大头菜除了炒菜,凉拌,还可以做红烧肉,都是非常著名的菜品。
大规模制作这几道菜,背后其实还有很多深意,和铜器是一个道理。
朝廷的榷政发展百年,其实对商业流通形成了一定的阻碍,有识之士已经意识到这点,但是苦于没有更好的办法改变——或者说保守因循,不思变通,或者因为利益重大,阻力重重。
苏油想通过酱油,咸菜,舶来铜器,美酒,利用四路目前的特区优势,先行试探一下,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冲击一下盐政,铜政,酒政,至少先小范围内改善一下经济环境。
一点一点蚂蚁啃大象,最后用丰富的商品供给,巨额的货币需求,高昂的税收收益,冲击制度倒逼财税改革。
这才是他如此急迫搞出这么多事情来的根本目的!
当然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风都起于青萍之末,什么都要小心翼翼试着来。
如今他就如同一个小小的苍蝇,躲在眉山城这个小池塘里,藏在几大家族庇护之下,一边苦读诗书,一边不妨碍他琢磨着这张看似周密的大网,有事儿没事儿偷偷地扇动一下自己又嫩又小的翅膀。
第一百零八章 无聊
第一百零八章无聊
不过这事情再急也急不来,酱油,榨菜和大头菜,至少需要半年后风味才能出来,芽菜,更是要一年以后。
一直在忙,元旦前风俗错过了好多,苏油就参加了一个腊月二十五“照田蚕”的仪式,其余的都是八公代劳了。
乡村腊月二十五,长竿然炬照南亩。
近似云开森列星,远如风起飘流萤。
今春雨雹茧丝少,秋日雷鸣稻堆小。
侬家今夜火最明,的知新岁田蚕好。
夜阑风焰西复东,此占最吉余难同。
不惟桑贱谷芃芃,仍更苎麻无节菜无虫。
这个风俗就是在地头上挑起高柴点燃,根据火势灰色占卜来年的丰欠。
苏油是放火的行家,因此他烧起来的柴堆,看得八公满心欢喜,乡亲们瞠目结舌,自然不在话下。
腊月二十七新年前夕,可龙里铜器制作工艺初步成型,如果铜皮不限的话,日产五百件铜器轻轻松松。
与之相对应的,是滚轴水车,原始锻压冲床,原始车床的试制成功。
随之诞生的东西,包括新型冶炼炉,熟铁,高中低碳钢,铁钉,金属板,金属丝,齿轮,飞轮,螺栓,螺母,冲压件,精密铸模件,泡花碱,耐火砖,高温胶,防水板材,砂轮,砂带,渗碳箱,滚珠轴承,高硬度车刀,老虎钳,尖嘴钳,六角螺丝扳手,脚踏工作台等一系列丰富的周边产品。
最关键的,是工艺流程,尺寸标准,以及精密量具,精密测量方法,科学实验记录等一系列对工业发展至关重要的东西。
现在石富还是有些不明白理工二字的含义,但是能够懵懂地感觉到,苏油这路子,和传统师父带徒弟的工场手工业绝对不一样!
不过苏油倒是没有想这么远,因为最重要的那部分——技术工人,现在加上自己,一共三个。
自己算设计师和技术员,石富是合格的钳工和车工,石通,最多够车工和钳工学徒的格。
事情只能一步步的来,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过年!
得益于几项工程的启动,可龙里的乡亲们,今年第一次形成了购买力。
以前出村,带回来的就是盐巴,铁器,其余的基本都是自给自足。
今年不同了,老子们有钱了,又近年关,不逛一回城说不过去。
可怜老幺这么大了,都没穿过新衣服,铜钱布穿了几个娃,到他身上都成啥了?
先数数有多少钱啊,山塘垒了十五天……这里一贯半,油娃说的那什么梯田,连上头几层坡地,又是十五天……这就是三贯。
婆娘你养的鸡鸭,蛋下得美,这段时间里也从换了油娃不少钱吧?什么都五百来钱了?!你作孽哟你,几个娃子跟着油娃厮混,最后那些蛋还不是进了他们这帮小狗日的肚子?!
婆娘就不依了,油娃硬要给的,说是长久生意。当家的你放心,家里公鸡每只挨了屠子一刀,现在不打鸣了,冠子也缩了,只知道傻长肉,大的都奔五斤了,过年给八公油娃拎一只过去。我都记着呢。
拎什么啊拎你拎不清!油娃过年还会少了鸡鸭?上次搬家什么情形你没见着?这样,今年的茶油,糯米,你到时候给他送过去,保证和别家不一样!
油娃是精贵人,知道什么是精贵人不?这年头不爱吃肥肉的,那都是精贵人!稀罕你那两只肥阉鸡!
你拎不清还是我拎不清?我告诉你这么多年都没看顾过娘家,今年日子松快了些,好东西我要给爹妈留点。
小肚鸡肠的,见不得你那抠搜!你把蛋钱都给老丈母不就得了,爱买啥买啥!八公说年后活还多的是,今年见我卖力,提前告诉我了,到时候啊……还有进账!
还有田里的鱼,让娃子抓几条,鸡鸭蛋你看着给,今年回门保证你爹妈高兴!
话到这里我要问了,我说你养那么多鸡鸭干啥?院里脚都迈不进,真当油娃的酒糟不要钱啊?!
等等当家的,不是在合计这次进城买什么吗?明天八公派骡车一起拉回来,错过了你去背?!
哦……
于是两口子又转回正题,商量起明天要买点啥,盐,油娃上次做腌菜已经买来分下去了,不要……糖,算了等有空去山里淘点岩蜜,不要……酒,酒可以来两斤,一斤送老丈人,一斤自己喝……还有啥?麻布买不买?自己纺?自己纺耽误工夫,还不如养猪养鸡划算,嗯,那就来两匹!给幺娃换身衣裳!然后呢?
然后呢?然后两口子大眼瞪小眼,愣是想不出来还要买啥!
最后男人一拍大腿,管求它的,明日进了城再说!
……
苏油早上起来,在村子里逛了一圈,发现村子安静异常,除了自己,就剩下老猫癞狗两三只了。
石薇和石富石通回石家村了,再是没过门的小媳妇,也没有赖在苏家过年的道理。
翻开书看了两页,苏油发现了一个问题,没有每天机器叮叮当当的声音陪着,自己居然看不进去!
丢下书本,去猪圈看了一眼,俩猪还在吃它们最后一顿饱饭,屠子也跟着八公进城了,杀猪得等晚上。
鸡棚的水槽,食槽都加满了,小组今天回去接人,如今热闹了一年的码头,总算安静了下来,今天娃子们都会来可龙里过节,土地庙留给老军帮忙看守。
鸭子已经移到沼泽那里,门口池塘里鱼儿在逮草,娃子们离开的时候,往里边丢了草料。
啥事儿都被别人做了,真是闲得蛋疼啊……
实在无聊,苏油来到工作间。
这里有一个脚踏式工作台,工作台上是一座台磨。
台磨头上是一个夹具,与台面水平,脚踏板带动皮带,皮带带动一个大飞轮,用于给夹具提供持续而均匀的动力。
夹具外套着一个螺纹丝口,丝口可以由带伞状齿轮的小钥匙调节,转动钥匙,三个夹嘴呈等边三角形张开或者收拢,方便夹卸各种磨针磨头。
打开工具箱,箱子一面挂着密密麻麻的各种磨具,有石英砂在钢片胚上喷砂得到的磨片,小圆锯,还有各种水玻璃琢玉砂铸造的钢柄磨针,磨头。
选了个猪鬃圆刷头安上,取过一个竹筒,戴上纱布口罩,踩动踏板,刷子飞快转动起来。
将竹筒凑上去转动,竹筒芽头,节疤处的脏灰,干苔痕,很快消失不见,被刷得干干净净,竹筒也被刷得渐渐光滑。
然后换上砂纸轮,打磨竹筒的断口处,不一会切口磨得圆润。
之后砂纸越换越细,断口处开始出现反光,密集的鱼子纹露了出来。
停下机器,苏油满意地看着竹筒,取过干布擦拭干净,又拿过一个瓷瓶,用里边的盐酸调了一碟酸液,拿毛笔蘸了,在竹筒上写了一副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取过一盏古怪的黄铜灯,先在灯室中注入酒精,在灯面凹盘预热室中也倒上一些,然后取过一根木签,从身边煤炉里引来火焰点燃,很快灯室内酒精开始受热挥发,呼呼从灯管中喷了出来,然后被点燃。
灯管下方有个旋钮,可以调节空气量,苏油将气量调整到合适,将火焰调到最佳。
黄铜密封性极好,仅用螺纹就能够达到很好的密封,这是一盏酒精喷灯。
如果用在灯头火焰位置连接加压唧筒,用细嘴将火焰吹平,火焰温度能够达到一千四百度,这灯比之前那个粗笨的煤炭喷灯先进了不少,这是苏油给乖徒弟设计的焊接神器升级版。
不过他现在用不着唧筒,点燃之后,苏油便用火焰烘烤竹筒上刚刚写字的地方。
酸液部位浓度迅速升高,竹皮碳化,黑色字迹显示出来,而且吃进竹肉,再也擦拭不去。
熄灭了喷灯,苏油又用夹具夹上一个羊毛轮,打上蜂蜡,转动起来给竹筒抛光。
不一会儿,一个光可鉴人的楠竹笔筒便制得了。
用料简单但做工精致,书法雅洁,气韵高贵,十足十的文人气儿。
试验成功,苏油兴致起来了,接着用同样的法子,用竹板制得了臂搁,用瘤疤老柏制得镇纸,用青冈木根瘤做了个笔架,还用麻栎根车了一个小香插。
将工作室打扫干净,苏油拿着东西进到书房,将原有的文房全部换成自己制得的物品。
又去库房取了几个干燥好的枯莲蓬,插到身后的玉瓷缸中,环顾一番:“这样雅致多了嘛。”
看着光光的墙壁,嗯,还差了三苏的书法,绘画,大苏画竹子有一套,到时候必须挂上。
自己只跟非遗传承人学过画兰花,国画中除了兰花和石头,别的什么都不会。
不想还好,一想起来就手痒,抽出案上的毛笔,随手画了一幅兰石图,想了想,写下一首小诗。
凤叶镌寒石,
龙根透碧苔。
性成香自蕴,
非待解人来。
然后施施然跑河边看风景去了。
第一百零九章 几本书不如二十字
第一百零九章几本书不如二十字
冬天的天气,江边其实挺冷的,不过水是最清最静的时候。
水体真如同一大块绿水晶,包裹着江底绿草,柔柔地招摇着。
天中的云朵倒映其中,几只水鸟在天光云影间掠过,造出一种在玻璃空间里飞翔的奇异的幻景。
想着这江的名字,苏油还在好奇,大宋到底有没有玻璃?
嗯,不管有没有,很快就有了,玻璃江,总会让你名副其实。
沿着江边踱步,看到一丛丛枯黄的南荻,苏油这才想起,自己搜集的漂材已经能用了。
现在工具齐备,可以制作长尾浮漂了。
转回家中,从库房里寻找漂材。
东西不值钱,但是选起来是真的讲究。
每年二三月,在连续几个晴天之后,在被风向阳的山凹里,选择去年就成熟的荻材。
这些地方生长的南荻直、挺、圆,壮。而当风口的南荻,圆度就不能够保证。
在连续晴天选取,是为了得到足够干燥的物料。
取花节长度在半米以上的健康南荻,切下第二、三节使用。再往下南荻皮就太厚不合用了。
然后选出颜色浅黄,带光泽,无霉变,通体圆润,纹路笔直,荻节能够承受一定的压力,内絮饱满,纤维细白,无中孔,无虫蛀的材料。
采集后截成小臂长度的长段,每几十根扎捆在一起,将其放置干燥通风的地方,一来继续去除水分,二来有个最大的好处,可以用这种方式对南荻杆进行自然矫直。
再等过一个夏天之后,就可以制作浮标了。
浮标的制作关键在于去掉南荻多余的部分,让上边剩余四个尖齿,可以拼合成一个短弧形圆锥,下边两个长尖齿,可以拼合成一个长弧型圆锥。
这个全靠手法精巧,还涉及到平面几何到立体几何的转换,还有要用到极薄的刀片和砂纸。
这玩意儿是后世一位漆艺大师教他的。
当年他求大师传他两招,大师微微一笑,递给他一支浮标:“你能把这东西造好,说明你是可造之才,到时候我再传你别的。”
小小一支浮标,集中了漆艺的很多手法和工艺,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是拭漆,就是纯用手指肚抹拭,用手指感受漆面的均匀程度和厚薄程度,一支浮标需要反复上漆打磨十几次。
大师每年都会选取荻材,制作上百支浮标,以时刻训练手感,这一制就是五十多年。
即便成为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后,仍然日行不掇,当然到这个时候,从他手底下出来的小小浮标,都已经成为钓友们竞相追捧的精品,一支售价几百到上千元不等。
苏油对这种精神叹服备至,手底下也切过上千支浮标,因此手法还算熟练。
浮标切好,还要制作标杆。
这个用竹签就能制得,不过要保证竹签的圆度,需要夹在磨床上旋转,左手牵引竹签,减少晃动,右手折叠砂纸,夹着竹签进行打磨。
竹签制好,打通南荻中心,将竹签插进去,检查同心度,合适之后用圆锥状的铜管套上去,用酒精灯火烤定型。
定型后去掉铜管,南荻会重新弹开一个小口,正好涂抹鱼胶,绕上丝线固定。
最后取来一根细铜丝,截下一小段对折,和漂脚粘在一起,漂脚底部就得到极小极小一个铜圈,然后用在贴了铜丝的漂脚上缠裹丝线,涂上胶水加固。
用夹子夹住漂尾挂在室内阴干,这个需要一整天时间,今天的工序到此结束。
苏油忙活了大半天,搞了大大小小几十只浮漂挂在屋里,切废选废的南荻杆,却丢了整整一大缸子。
村口的人声渐渐传来,进城赶集的乡亲们回来了。
苏油步出小院,果然就见乡亲们喜笑颜开地簇拥着骡车,正朝这边行来。
八公坐在车上,两大车年货满满当当。
周围则是背着背篓挑着挑子的乡亲,还有土地庙过来的孩子们,中间还有一个高胖的大孩子——苏轼。
八公跳下车来,开心地喊道:“别慌别慌,一家家的来。拴住糟娃先带屠子去赶猪,狗剩你带着弟弟妹妹去菜园摘菜,准备做饭,小油快过来帮忙分东西,各家的都有字条,这得你来念!”
苏轼举手:“我也来我也来,赶紧分完做饭是正经!”
苏油看着苏轼就好笑:“你还真来了?腊月二十七还不着家?!”
苏轼说道:“明天一早我就回去,耽误不了,你看!”
苏油一看,骡车后边还挂着苏轼心爱的那头小毛驴,不由得摇头:“为了这顿吃的,你也太拼了!”
乡亲们也好玩,进城前不知道买啥,进城之后又啥都想买来着。
红纸,鞭炮,纸钱,香烛,布料。
有狠人竟然买了瓷器!还有几家狠人进了一匹绢来合分!
大多数人家还是实在,油茶米麦盐,各种豆子,农具,还有就是铸铁锅。
尝过炒菜的滋味后,铸铁锅在可龙里大受欢迎,好不容易今年手里宽泛,赶紧买一口,以后传家!
这想法其实没有毛病,就算二十一世纪初期,农村里木桶瓷碗传家也是普遍现象。
不过石通一个铸铁锅卖多少钱来着,怎么乡亲们都买得起了?
这事情现在也不好打听,苏油只能先叫号,让各家把自家东西先搬回去。
一通热闹完毕,两只大猪也杀翻了,丢给屠子两百文钱:“辛苦辛苦。”
屠子怪不好意思的:“这钱不敢收,以后小油你们家的猪,我和小屠子包了!满村子就数你们最晚了,少见的大肥猪!走了走了!”
苏油只好拎过一块条子肉:“那行,钱就不给了,这块肉你拿回去尝尝,味道好的话,翻年来学挑花。”
屠子推却不过,满脸笑容地去了。
苏油转身过来,喜滋滋地道:“刨猪汤,走起!”
娃子们来得多,事情就做得快,苏油插不上手,便领着苏轼乱转。
待得转到书房,苏轼见到桌上的字画,不由得眼神一亮:“明润你还会绘画?”
苏油赶紧就想收起来:“哎哟我这画见不得人的……”
苏轼一把拉住:“别别别我再看看,不错啊!能以书道入画,已经登堂入室了……咦?凤叶镌寒石,龙根透碧苔。性成香自蕴,非待解人来——你写的?”
苏油搓着手,在大文豪,即使是大文豪·开发版的面前,也一点不敢装逼,忐忑道:“我……我胡乱写着玩的……”
苏轼细细将兰石图卷起来,又取来一张宣纸卷上:“不错,这幅画我要带走,去眉山城给你扬名。”
苏油讶异道:“我还不够出名吗?这半年来,我还觉得搞出来的东西太多了呢。”
苏轼鄙夷地撇了撇嘴,意味深长地说道:“这半年来,可有士大夫造访过你吗?”
苏油抠了抠脑门:“呃……还真没有。”
苏轼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地道:“明润啊,浙江鄞县出了个神童,叫汪洙……”
苏油手扶脑门:“大宋这神童也未免太多了点……”
苏轼挥挥手:“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刚做了首诗你得听听——‘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看看人家怎么玩的?从小将诗词酬唱于士大夫间,无数人争着传唱扬名,再看看你,一天到晚沉迷于百工杂艺,奔忙于孩童衣食,还真应了你诗中这句了——‘性成香自蕴,非待解人来。’”
“淡泊固然是好事情,可你既然能写这样的诗,为什么还要藏着?早拿出来啊!”
苏油再次一脑门子黑线,我做了那么多事情你们都看不到的吗?仅仅因为这二十个字就认定我淡泊了?
苏轼还在自顾自给苏油洗脑:“你就算发明成千上百,造福几乡一府,什么几何初步物理初步化学初步,那些东西出一百本,都比不上这二十个字你信不信?”
苏油怒了:“这才真没道理……”
第一百一十章 对对子
第一百一十章对对子
苏轼笑了,不以为意:“朝廷以文章取士,这半年来你有些舍本逐末了,就算你认为这东西有大用,那也要先登得天子明堂,而后才能一展雄才不是?等翻过年进学后,我和子由会督促你,先将心思放在这头,不到六岁能写出这样的诗句,嘿嘿嘿……我苏氏一门,敢以文章会斗天下英雄!”
好吧你是豪放派你说什么都有理!
苏油还没来得及答话,就被苏轼拉着手出门:“走走走,先搞几个急火小炒!多放辣米油!你这里的辣米油吃着才过瘾!”
宋代春节风俗,已经和后世差不太多了。
二十三祭灶,二十四扫尘,贴神荼郁垒,挂桃符,挂钟馗都是习俗。
刨猪汤咕嘟咕嘟炖了起来,女孩子们现在都是锅边熟手,人人都有拿手菜。
腊肉,香肠也做了起来,还多了一个款式,苏油用麦酱,香料,酱油,调成糊将肉刷上挂起来,这是风味酱肉。
鸡鸭也杀了不少,抹上盐挂着,风鸡风鸭,也是过年必备的美味。
不过苏轼得下次来才吃得到,现在只是准备工作。
一顿杀猪菜把苏轼吃美了,赖着不走,第二天早上吃过肉粥,找来一堆红纸:“来来来,明润我们对对子耍。”
苏油翻着白眼:“不是我要赶你走,明允堂哥该到家了吧?”
苏轼说道:“还有一日,我晚上吃过饭再回去。你不会怕了与我做对子吧?”
说起这个苏油就不服了,当年我可是背过联书的,还怕你?!
抬手将苏小妹招过来:“小妹,记——新年纳余庆。”
苏轼都笑坏了:“还跟我玩老字号——嘉节号长春。”
“五云迎晓日——”
“万福集新囤。”
“旭霭芝兰茂——”
“熏风琴瑟醇!”
“太乙临朱户!”
“长庚绕玉桁!”
“启户登黄阁!“
“开门见紫云!”
……
苏轼对自己真是高标准严要求,这已经不是联对,而是联诗了,苏油除了佩服还是佩服,坡仙果然是坡仙。
转眼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对了上百个,中间转了几次韵,苏小妹都有些跟不上了:“你们慢点!”
苏油又说了一个:“等下我的又来了——四序开新律。”
“等下有问题,呃——三阳应庆真。喂我说这样不是事儿啊,怎么都是你出我对?”
“呵呵,谁叫你没我出得快?已经有百十来个了吧?够用了!那就麻烦子瞻你誊抄一下,小妹,撤!”
“明润你耍赖!你给我回来!”
八公笑得见眉不见眼,上来把苏轼挡住:“轼儿你辛苦,都写下来,这下合村都够用了,红彤彤的贴起来可真喜庆!”
八公的面子苏轼不敢不给,只好一边嘀咕一边乖乖地写对联。
苏油又悄悄转了回来:“门上横梁还要来应景的四个字,叫横批。”
苏轼抬头瞪眼:“你走开!”
八公笑眯眯地看着苏轼:“轼儿你都不用看一眼刚刚小妹的记录的内容?”
苏油笑道:“他是学霸,心里都已经记得了。”
八公点头:“厉害厉害,那小妹快将稿子收起来,以后要是你们不在,就请个秀才来抄上去,这些吉祥话年年都用得上。”
过年的准备工作还很多,转眼书房就空了,丢苏轼一个人在那里孤零零地写对联。
过年吃的必须准备得多,炸丸子,炸酥肉,煮白肉,炖鸡炖鸭卤大鹅,还有各种蔬菜也要备好。
娃子们喜欢甜食,苏油在教女孩子们做这个,后世川南著名的一道小吃——米花糖。
米花糖用的大糯米,去杂质,用清水淘洗,并用清水泡一夜,装入甑内蒸熟,后倒在竹席上。冷却后弄散,阴干后重新变成米状,这种米叫“阴米”。
阴米可以久存,苏油为了孩子们来过年的时候有道甜食,早就弄好了。
现在就是先做油酥米,将阴米倒入锅内,用微火炒,等米微熟后将适量的溶化后的糖开水倒入米中,把米和糖开水搅拌均匀后起锅,放在簸盖内捂一阵子,再摊开烘干到表面干燥,然后用油将米酥到膨胀。
酥米时油温要低,每次下米量不能太多,要香的话,必须加些猪油,米酥泡后将油滴干,筛去未酥泡的那些干饭粒,即成油酥米。
油酥米比起饭粒,已经扩大了几倍,其实已经可以当做爆米花吃了。
接下来熬糖,将糖霜和饴糖放入锅内,加适量清水混合,开小火熬煮糖稀,刚开始的时候锅中会出现大气泡。慢慢的变成密集的小气泡,糖稀开始变色,这时候糖就熬好了。
把油酥过的花生仁、桃仁和油酥米放在锅内搅拌均匀,木匣抹油,将拌料装入盆内,撒上糖霜,熟芝麻,果干,糖桂花抹平,摊紧,用刀开块,放凉之后放入缸中密封起来防潮保存。
需要送人的时候,取出来用蜡纸包上,就是一道好礼品。
炸米的时候苏轼又出来了:“什么东西这么香?这又是啥玩意儿?”
抓了一把爆米花放嘴里:“不错不错,哟,还有甜味……”
苏油给他掰了一块成品:“这个给你,更好吃。”
苏轼接过:“哼,懒得理你!”
懒得理我你接我的米花糖?!苏油一脑门子黑线:“你动作挺快啊!”
苏轼微微一笑:“每天雷打不动的千字文,这才哪儿到哪儿?”
苏油拉着他:“走,给你一项奖励,我们今晚包饺子!”
饺子如今还不叫饺子,叫冬馄饨或者年馎飥,过年才吃得成,而且是泡在面汤里吃,属于汤饼的一种。
苏油领着苏轼来到一块地边:“今天给你看一种新菜。”
地边上是两道土垄,土垄中间是一道稻草堆。
苏油拿耙子将稻草堆拉到土垄一头,原来草堆下是长长的南荻杆卷席。
将卷席也卷到土垄头上,卷席下有木头的支撑架,架子下边,是下面雪白上边嫩黄的一种细细蔬菜。
苏轼拍手:“韭黄!”
“靠!你竟然认识?”
“不认识,不过书上说过汴京有农家,利用地窖种韭菜,种出来的韭菜黄白相间,称为韭黄,是冬日里难得的菜蔬,售价极昂。”
苏油摇着头:“用地窖那么复杂?那我们以后去汴京,种韭黄也能发财!”
苏轼拿起长柄镰刀贴着韭黄根部拉着后退,一道道韭黄被割倒:“哈,还真省事!”
苏油笑道:“那是,主要是韭黄太嫩了!”
见苏轼割得上瘾,苏油赶紧阻止,用稻草扎了几大捆:“够了,剩下的明天来割,你给城里几家送去,算是我的一份心意。”
苏轼摇头:“明润出品,份属精品啊,这心意也精贵了。”
苏油说道:“知道种法,其实简单得很,而且这东西高产,割了一茬又一茬,不割反而长不好。”
言语间两人将席子拉回盖好,重新将稻草拨拉回去铺上,苏油挑来粪水稀释后淋到稻草之上:“走,回去包饺子喽!”
等距螺旋线能够做出来的东西很多,比如绞肉机的进料槽。
因此铸铁外壳的绞肉机,在苏油这里不叫事儿。
苏轼看着肉条从上边下去,便从刘嗣卖力搅动把手的绞肉机口子往外出肉馅,也是啧啧称奇:“这东西卖给饭店做丸子,那是太方便了。”
苏油笑道:“那是,不然怎么小妹他们那边丸子都炸得几筲箕了!绞肉馅其实没有剁肉馅好吃,不过因为人太多了剁馅太辛苦才用的这个。”
苏轼摇着头:“主要是方便,明润你这里的新鲜玩意儿可真多!”
第一百一十一章 埋祟
家里最大的容器就是两口大锅,苏油直接在大锅里调饺子馅。
香油,姜汁,盐,韭黄,肉汤。饺子馅苏油不喜欢吃太复杂的,韭黄或者白菜,简简单单就好。
然后发动大家包饺子。
饺子皮也是机器弄出来的,就是卷板机的手工动力微缩板,面皮比手擀饺子皮干,通过辊子压成薄皮,然后用被砂带机磨锐边缘的竹筒盖成饺子皮。
包饺子的花样也挺多,不过苏油只会四种,教给了大家尽情发挥,自己转身老实压饺子皮去了。
几十个娃子包饺子,那场面也是壮观,八公看着家里这么热闹的情形,眼角都有些发润:“娃子多就是好啊,人气儿都不一样……”
大锅水烧开了,饺子下锅,然后一大盘一大盘地盛了出来。
苏油打了个糖醋蘸水,蒜泥下得重:“来来来,大家开吃!”
娃子们也跟着欢呼:“吃饺子喽!”
韭黄猪肉馅饺子,皮薄馅大,味道很棒,苏轼夹着半个饺子,大度地对苏油说道:“看在这顿饺子的份上,我原谅你了!”
苏油笑道:“明早早饭吃过赶紧走吧,再不走,明允堂哥可不能原谅你了!”
这顿人人都吃得有点多,苏油叫人每人来了碗面汤:“这叫原汤化原食,吃过饭不能傻坐着,得走动一下,正好把米浆磨了!明天早上吃冻粑!”
米浆磨好,送去暖房发酵,天色黑下来了,苏油安排大家休息。
早上起来,从库房里翻出草灰制得的小苏打,叫娃子们将米浆搬出来调味。
后世眉山丹棱油冻糕是著名小吃,和其他地方发糕,泡粑的区别,就是中和了发酵产生的酸味,糕中还加了细小的肥肉颗粒调节口感,然后用玉米棒子的皮包着蒸,口味比其余地方的类似做法少了酸味,多了清甜和滋润。
不过玉米皮现在没有,苏油便用泡粑的做法和油冻糕的配料相结合,制作新型的发糕。
蒸笼里摆上小竹圈,铺上纱布,然后在每个小竹圈上压一下,蒸笼里便出现无数的纱布小坑。
在每个坑里浇上用肥肉粒,小苏打,糖霜调制好的米浆,上大锅蒸起来。
取过四根筷子,筷头绑在一起,米糕蒸好后,用酒坊新制得的红曲粉调成颜料,拿筷头蘸了飞快地在发糕上一点,发糕上便留下一朵鲜红的四瓣小花。
一个娃子五个发糕,盛在盘子里煞是好看。
娃子们吃得开心,八公也开心:“这东西好,适合老人孩子,这个,还有米花糖,你去石家村拜年的时候一定带上。”
吃过饭,就该准备苏轼回城的东西了。
剩余的韭黄全部收割,昨天的饺子油炸,大阉鸡,大肥鸭,沟里的鲜鱼,还有苏油平时收集的菇干,笋干,蕨菜干——满满当当一大车,安排人驾着骡车随苏轼一起离开。
这天孩子们还在忙,打扫房屋,准备祭品,然后轮流洗澡,把自己收拾干净。
新宅里热水常备,小鸡小鸭都需要,两个大窑外都盘有水加热管道,还有半个锅炉的功能。
苏油则躲在书房里复习功课,一边翻书,一边打磨昨日做好的浮漂胚体,然后用手指给浮漂拭漆。
还好,现在这身体,对大漆也不过敏。
拭完漆的浮漂,送入暖室,暖室中有一个大木箱,里边有一个盆子,盆子里有半盆清水。
大漆有个神奇的特性,遇到空气中的水蒸气,可以发生络化作用形成漆膜,因此漆器不仅不怕水,还亲水。
以后的工作,就是每日取出来,用细砂纸打磨光滑,再重新拭漆,之后放进去结成漆膜。
如此拭上十七八层,嗯,就差不多了。
八公探头进来:“今天除夕,油娃你就歇歇吧。”
苏油抬头笑了:“八公,这就是我最好的休息了。”
八公摇了摇头:“一会儿要做傩戏,你不去看看?”
苏油对这些非遗文化是最感兴趣的,闻言起身:“往年好像没有啊?”
八公笑道:“往年给娃子煮个鸡子就算过年了,今年能一样?走吧,热闹着呢!”
这时门外已经隐隐传来了锣鼓之声,大家都涌出大门看热闹去。
不光民间,皇宫里除夕这天,一样要进行傩戏,称为“傩仪”。
一般是用皇城亲事官加上诸班直人选,戴假面,穿绣画色衣,执金枪龙旗,装扮成门神,将军,教坊丑角装扮成判官,其余人等装扮成钟馗、小妹、土地、灶神之类,在宫中游行。
乡里就没这么多说道了,不过戴假面穿花衣的习俗是一样的,还有用金彩诸色纸张弄出的旗仗,纸糊的官帽冠衣装扮出诸路神仙,敲锣打鼓地过来,倒是喜庆非凡。
队伍一步三摇地过来,三哥扮演的城隍,拍着个白鼻头,伸手便将苏油一把拉入队伍里。
“诶诶——我是看热闹的……”
除了苏油,李拴住和刘嗣也被抓了包,三哥笑道:“今年的三姓人都不用找了,一会有个仪式,正好你们来。”
于是苏油也只好跟着队伍游行,去后山沼泽转了一圈,又去玻璃江边走了一圈。
在江边找了个地方停下,五哥让三人挖了三个坑,一个里边放了一条面做的蛇,一个里边放了炒熟的黑土豆子,还有一个里边放了一个熟鸡蛋。
然后给了他们一人一把锤子一个钉子:“来,三姓人各钉三下。”
苏油笑嘻嘻地照做了,问道:“三哥,这是什么讲究?”
三哥正色道:“不准嬉皮笑脸,这叫埋祟!怯病消灾,来年风调雨顺喽——”
一个长音拖起,锣鼓有咣咣当当响了起来。
将“祟”拿泥土埋了,大家朝祠堂走去。
除夕,逐尽阴气为阳导也,今人腊岁前一日击鼓驱疫,谓之逐除是也。
祠堂安排起来了,打扫得干净,今年的香案上,正中摆着武则天赏赐味道公那个香炉。
各家开始献上祭品,多是整只的熟鸡鸭,染红的蛋,也有蒸一甑枣饭,炸一道酥鱼的。
苏油准备的是四四方方一大块祭肉。
接下来是各家按村里排行,由长辈带着上香烛,行磕拜。
宋人跪礼不多,这是其中之一。
一通礼节行完,接下来就该分祭享,合族长幼共饭了。
这就轮到土地庙娃子们上场了,各家的祭品拿来二次加工,酥鱼淋油加热,浇上酱汁;枣饭拌红糖再蒸一次,祭肉炒回锅,鸡鸭凉拌,爆炒鸡杂……
剩下的苏油这边补上,杀完猪后,熬骨头的大缸一直就没熄过火,肉吃完了加肉,萝卜吃完了加萝卜,汤少了加水,现在加了炸丸子和酥肉,每桌一大盆。
还有应景的汤饼也得有,每桌还有一大盆韭黄饺子。
当然,酒是少不了的,各家带来的蜜酒倒到一处,八公又往里边加了两瓶永春露,大家闻着都说酒味浓了很多。
不过这酒慢喝,先喝的是另一种,岁酒。
岁酒便是屠苏酒,是用大黄、白术、桂枝、防风、花椒、乌头、附子等中药入酒中浸制而成。
每人都要喝点,而且要从最小的孩子喝起,那就是苏小妹打头了。
然后是苏油,小鼠,直到最后是八公,八公哈哈大笑喝完一杯,将杯子一顿:“开席!”
接下来就热闹了,乡间酒席也有酒令耍法,大家筷子翻飞吃得开怀。
好多人已经想好去外边怎么显摆了:“你们年饭吃的啥?我们可龙里吃的酥肉丸子炖萝卜,回锅肉,豆瓣鱼,韭黄饺子!啥?你都没听说过?!啧啧啧啧那味道……”
吃过年夜饭,大家散去,各自回家守岁。
苏油将大家集合到教室里,那里有地暖,各种东西拿出来,开玩!
第一百一十二章 卖痴呆
第一百一十二章卖痴呆
苏小妹提着红灯笼过来:“小油哥哥,我们去卖痴呆去!”
苏油好奇:“啥?”
八公呵呵笑道:“去吧去吧,把痴呆卖了,大家更聪明!”
这是一个后世没有的除夕夜的风俗,儿童提着灯笼成群结队地奔走,见到有老年人,就喊卖自己的痴呆给他,老年人则嬉笑着同孩子们逗乐,是一个非常好玩的风俗。
看着苏小妹眼里期盼的神色,苏油有些感慨,这帮孩子,这样一个风俗,以前想要参与都是一种奢望。
不由得接过一个灯笼:“走!卖痴呆去!”
除夕更阑人不睡,厌禳钝滞迎新岁;
小儿呼叫走长街,云有痴呆召人买。
二物于人谁独无?就中吴侬仍有余;
巷南巷北卖不得,相逢大笑相揶揄。
栎翁块坐重帘下,独要买添令问价。
儿云翁买不须钱,奉赊痴呆千百年!
在村子里跑了一大圈,村里小鼠瘦娃他们也跟出来了,娃子们乌泱泱地一大群,三哥看着就笑:“哎哟今年的痴呆也太多了点!买不完买不完,你们让老五老六也买点啊!”
买痴呆用的咸豆,果干,蜜饯之类的,一圈逛下来,娃子们的兜里都添了好些吃食。
小鼠还不满足:“八公人最好了,他那里肯定好卖!我们找八公去!”
然后一群娃子们又乌泱泱地往祠堂这边过来。
八公这里的都是纸盒子,盒内是诸般吃食——细果、时果、蜜煎、糖煎、胶牙饧、澄沙团、蜜姜豉、枣儿糕、蜜酥、五色豆、炒槌栗、银杏……
有些是城里买来的,有些是自己弄的,比各家都精致丰富多了。
卖完痴呆,娃子们来到教室。
将卖痴呆得来的东西都拿出来摆盘子里,作为宵夜。
渴了锅里熬着醪糟水,还调了蛋花,想喝就喝。
还有诸多棋牌游戏,输了的画花猫,贴纸条。
乡俗,岁夕聚博,谓之试年庚。
今晚谁赢得多,下一年运气就好。
八公和苏油苏小妹以及拴住在玩大贰,八公虽不识字,但是大小一到九却认识。
翻开一张牌,喊了声“吃。”八公笑呵呵地看着周围各自扎堆戏耍的娃子:“一会儿要摆上酒食祭祀瘟神,然后将祭器等一起扔到墙外,大家明日见到外头的陶碗泥盆什么的可不要捡,那会生病的。”
发明者不一定就是好玩家,四个人里边就苏油脑袋上纸条多,其次是拴住,八公脸上也有两三张,小妹脸上干干净净。
苏油一说话,气息吹得纸条乱飘:“过年的讲究还真多啊。”
八公说道:“对呀,各行各业风俗还不一样,普通人家里边,一般是送瘟神,像蚕户人家,那就要剪老鼠尾巴。”
苏油一边翻牌,一边莫名其妙:“老鼠尾巴跟养蚕有一丁点关系吗?”
八公笑道:“蚕户人家最怕啥?最怕暑热,热了蚕会死,或者提前着茧,一年的收成就完蛋了。鼠通暑,腊月捕鼠,正月一日,日未出时断其尾,这叫‘断暑尾’!”
苏油笑道:“哎哟这锅背的,比我们灶上的锅都大!”
如何确定时间走到子正也是个问题,苏油不禁问了出来。
八公笑道:“差不多就得了呗,听到哪家鞭炮响了,大家就跟着放,放完睡觉完事儿。”
又玩了一阵,果然开始传来爆竹的声音,八公说道:“走吧,开正敬天了。”
子正之时,家家户户燃放爆竹,打开大门迎春纳祥,俗称“开正”。
拴住在院中点燃爆竹,娃子们蒙着耳朵在外院围成一圈,欢笑着观看,八公在正厅摆起香案,设上果盒,糖盒,鸡鱼猪肉,燃香引烛,领着苏油拜天敬祖。
爆竹放完,苏油带着孩子们给八公行礼辞岁,一个一个来。
八公身边一叠红包,过来一个孩子就乐呵呵的发一个,里边有十文压岁钱。
之后便安排大家睡觉了。
凌晨时分,苏油又被八公叫起来,两人轻手轻脚做贼一样摆上酒食祭祀瘟神,然后将祭器等一起扔到墙外。
大公鸡一叫,天还没亮,苏油又得起来,先给八公问了好,叫“贺正”,然后就是打灰堆了。
宋人将钱串在竹竿末端,围着灰堆转几圈,然后投打在灰堆上,说是新年可如愿以偿。
除夕黎明打粪堆,一任灰尘满院飞。
但求万事如吾意,定放汝向彭泽归。
接下来就是摆椒酒、五辛盘。杀鸡,贴鸡毛。
椒酒是用椒籽浸制的酒,古人在正月一日早起饮用,意为避邪祈福。五辛盘则是五种辛辣食品置盘中,又称春盘。俗谓可以辟恶、除瘟、通五脏,也有贺新的意思。
娃子们被打灰堆的声音闹醒了过来,才惊喜地发现,自己的床头多了一套新冬衣,新鞋子。
美滋滋地穿上新衣服,出来和八公道了新年好,才各自去洗漱。
张藻偷偷地摸出房间,一眼就被苏油看见了:“糟娃哥,你的新衣服呢?!”
张藻搓着手:“舍不得穿……”
八公呵呵笑道:“穿上吧,难得小油一番心意。换好去洗漱,吃过饭我要去团拜,馈岁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
张藻眼睛红了,低身对八公鞠了一躬:“是。”
八公摇头,低声感慨:“哎,好娃子呢,没过过好日子啊,不过都过去了,过去了……”
所谓团拜,就是几个村庄的老人聚会,每年一个村子做回首,置办肉酒,老人们坐到一处拉拉家常,话话旧,增进友谊,显摆显摆自己村的好事儿。
馈岁其实从腊月就可以开始,挑着礼物去送给亲戚朋友,大家相互交换馈赠,不计较送多送少,重要的是彼此祝福的心意,又叫“送年盘”。
不计酒食与野鲜,每逢岁暮送年盘。
馈赠虽少风淳厚,友邻情谊溢山川。
苏油家已经收到不少年礼了,不过一路忙到现在,还没有回礼。
初一早上忌吃稀饭、忌吃荤食,那就只有吃浮圆子了。
人多包起来麻烦,苏油直接将干米粉放到簸箕里边,那馅料球沾水滚。
滚一圈粉,放漏勺里沾湿再滚,不一会汤圆变得有馅料两倍大,下锅开煮。
八公没好气地说道:“你这脑筋放到读书上才好!一天到晚想法忒多!”
苏油赧笑道:“不是为了快点让你吃了去团拜显摆嘛!今天三种口味,黑芝麻的,花生的,橘红的!”
这东西娃子们和八公其实都喜欢,反倒是苏油自己吃不下几个,只来了个四季发财应付了事。
一村都是亲戚,所以回礼都要走到,好在人多,那就几个大娃子挑着挑子一路送。
人多又人多的好处,人多了别人不敢留饭,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一来十几个,那阵仗还真吓人。
礼品很简单,一家两瓶酱油,一瓶醋,一罐豆瓣酱,五封米花糖。
不能太贵,礼品过于悬殊别人会难堪,因此送礼也是有讲究的。
村里就屠子是外乡人,孤儿倒插门那种,不过对家里丈人丈母也算孝顺,见苏油上门来送年盘,这是没有忘记自己,这份开心就不说了。
一圈走下来,礼物越送越少,娃子越聚越多。
回到家中,大家开始在操场上玩耍了起来。
女孩子玩跳绳,秋千,跳格子,踢毽子,丢沙包……
男孩子就猴了,围着祠堂新家玩官军抓贼,土匪救同伙,斗鸡,画地图,操场上闹得一塌糊涂。
难得大家这么开心,苏油干脆自己去做饭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女婿上门
家里没大人,也懒得正经做,缸里萝卜炖猪肉还多,舀出一大锅来直接将冷饭煮上,取来一个坛子打开,里边是腌好的萝卜干。
用早已煮好的猪头心舌切片,肚子切丝,再加些生莴苣叶子葱段拌上,准备对付一顿。
有了酱油和辣米油调味,川菜的凉拌菜调料可谓一绝,醋,酱油,花椒面,辣米油,糖霜,葱姜蒜,芹菜,花生碎,香油……形成了独特而复杂的口味。
小鼠闻着味道跑了过来:“小油我能在这里吃饭不?”
苏油笑道:“只要三哥不揍你,我是没意见的。”
小鼠连连摆手:“不会不会,只要拉上瘦娃,说是在你这里,他们就不会生气!”
苏油笑道:“那就洗手,摆碗,叫大家过来开饭!”
小鼠开心极了:“嗯!你们家的猪肉都比别家的好吃多了!”
娃子们都玩疯了,好些脑门上都在冒热气。
苏油害怕他们感冒,又让他们去擦干脑袋,然后拿烤干的帕子隔在背心里,这才过来开吃。
五十几个孩子,怕是没一个过过这样的元旦,也只有在这个春节,才看到了他们的脸上,真正有了些孩子应该有的笑容。
光看着这一点,苏油就觉得自己半年的辛苦没有白费。
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人和禽兽的区别,不在于会用火,会使用工具,只是多了禽兽没有的恻隐之心。
虽然还是小孩的身体,可里边装的,毕竟是一个成人的灵魂。
八公回来的有点晚,喝得有些醉,苏油给他接水烫脚,他就拉着苏油说话。
“今天高兴,我跟几个村的村老都说好了,明年几个村的猪娃子,公的他们自己愿意留都留,母猪娃子,我可龙里全收了!”
苏油说道:“都乡里乡亲的,要是他们愿意来学煽猪,我也没意见。”
八公说道:“那不行,名声不好听,今年就让屠子练手,等明年再传手艺出去,你是读书人,不能背这名声。”
苏油笑道:“其实我真不介意,能让村子家家户户吃上大肉,这就是最大的名声。”
八公笑道:“你不介意,人家还不愿意呢,都比猴还精,不见兔子不撒鹰那种。”
苏油说道:“我觉得以后我们可龙里这边,可以选一些好猪留下来做种,等到这养法传出去,四里八乡肯定都愿意养,到时候我们就卖猪娃!”
八公说道:“有道理,就跟你故意留鸡种鸭种一样,这事情我干得拿手,干脆等开春了,去周围选几头好猪养上,我们自己育猪娃!”
扶八公上床,八公还不忘交代:“你也别睡太晚,上次那个米糕,还有米花糖,别忘了。明天你要去石家村拜年去。”
大年初二,姑爷节。这一天嫁出门的闺女要带着女婿一起走娘家。礼物都要是成双成对的。
石家也是大家族,又是将门世家,苏油投其所好,带着的队伍,东西都是直接论挑。
二十斤一坛的永春露,足足挑了四坛。油冻糕两箩筐,酱油二十斤,豆瓣酱六十斤,芽菜两坛,榨菜两坛。
还有两对肥鹅,四对肥鸡,四对肥鸭,十条酱肉。
看起来东西不少,其实除了四坛子酒,其余没花什么钱。
一路沿着石板路走到河边,这里有一座石桥,没有桥面只有桥墩,是一块块方石立在水中,这就是跳蹬桥了。
石头下面盛产一种鱼,当地叫石耙子,样子比嘉鱼还要丑陋,大脑袋下面是一个吸盘,浑身无鳞,当地人大人娃子都不敢吃,叫它“烂草鞋”,其实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只便宜了苏油,石薇这脑残粉偶尔也跟着凑一顿。
不过现在有了酸菜,榨菜,苏油估计就跟鳝鱼一样,吃这个的人会越来越多。
过了跳蹬河就是石家村的地头,和可龙里自耕农占多数不一样,这边多是佃户,簇拥着一座大庄园。
庄园外头是一片平整的土地,这是川中四路乡间难得见到的一种设施——马场。
马场尽头处还有一个马棚,里边还有几匹马,和川马迥然不同的是这些马非常高大,只有一匹黄色的比较小。
这个苏油就一窍不通了。
一行人来到庄园门口,门子一见就笑容满面,扭头便朝里边惊喜地喊道:“新姑爷来了!”
就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庄园大门跑了出来,手里拎着一把短剑:“小油哥哥来了!”
苏油吓了一大跳:“薇儿你要干啥?!”
石薇还剑入鞘,笑嘻嘻地道:“我无聊,正练剑呢!”
好险不是要宰我!苏油牵着她的手:“薇儿新年好。”
石薇笑道:“小油哥哥新年好,哟,拴住,嗣哥,藻哥,大家都来了?”
石通迎出门来笑道:“小姑奶奶就别挡着门了,长辈们都等着见师父呢。”
一行人进入庄园,从外边看,这是一圈高大的围墙,从里边看,围墙宽厚,上方可以站人,还有好多等边梯形的石阶,可以从内部直达城墙顶端。
贴着围墙,石梯中部挖出了一些小空间,战时可以在里边储备战具,军士,还有小孔可以向外打探,射箭。
这根本就不是一座庄园,而是历史书中经常出现的东西——坞堡!
进门是一个半圆的广场,跟苏油的小操场差不多,都是锻炼用的器械,还有兵器架。
宋朝尽管立法禁止民间私藏兵器——跟其他王朝一样。但这里所谓的兵器,《宋刑统》里有一个界定。
“甲、弩、矛、矟、具装等,依令私家不合有。”
至于“弓、箭、刀、楯、短矛者,此上五事,私家听有。”
于是乎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苏油便看到兵器架上有长柄的尖刀出现。
石薇见苏油感兴趣,说道:“那是朴刀,我有一把小的,你要是喜欢我使给你看。”
苏油摇头:“我对弓箭更感兴趣。”
石薇笑道:“好啊,那我们去射箭玩,还可以骑马,你看到我的黄雏了吗?”
苏油叫好:“这名字霸气!北周裴果,字戎昭,少慷慨有志略,被称为‘黄雏少年’。魏太昌中,为平联郡丞,从军征讨,每先登陷阵,勇冠当时。”
“他曾经做过我们眉州刺史,后加使持节骠骑大将军。门外马棚那匹小黄马,原来是你的。”
石薇咯咯笑道:“黄雏是大理马,三年口的成马了,可不是小马,能日行四百里,别看个头小,却是所有马里边最好一匹。”
“它刚来的时候毛色很可爱,跟小鸡的毛色一样,我就给它取名叫黄雏,可也不是什么北周大将军。”
呃,好吧你们是将门世家,历史文学知识不是你们的专业!
“原来如此,骑马肯定也很好玩,不过我们先要去拜会长辈。”
石家人过节都回来了,坞堡中热闹非凡,都好奇地看着苏油这石家的小女婿。
听说这孩子很调皮得很,可现在穿上襴衫,扎着头巾,笑眯眯的对着谁都点头,分明就是一个秀秀气气的小书生嘛!
早有人将拴住他们带去喝糖水吃点心,苏油和石薇进堂屋拜见长辈。
内眷们也在,石宽的老婆见到苏油就笑:“好文秀的小郎君!薇儿的眼光是不错的!老特还一再推三阻四,简直好没道理!”
老特就是老公牛,看来石家的女人也颇具将风。
第一百一十四章 商议
第一百一十四章商议
石家几个老头都领着个六品朝奉郎的虚衔,于是苏油上前先跟女性长辈打招呼:“小子苏油,见过安人。”
安人牵起苏油的手:“哎哟怎么你手上也有茧子,还比薇儿多了几处。”
苏油笑道:“中指上那个,是笔管磨的。”
安人感叹道:“不容易。乡里传说什么邓侯转世,我是不信的,跟我们家薇儿一样,水磨工夫熬得的本事儿。”
石宽有些不耐烦:“老婆子就知道絮叨,我和明润还有要事商量。”
安人白了他一眼:“那也先把人认完再说。”
接下来就是团团作揖拜见了,大家族人多,记得苏油犯晕。
等到见完礼,众人散去,苏油才得机会和几个家主说话。
石宽笑道:“明润,二林部那里换得的盐钞,我们可都换成了盐,提炼雪盐的事情,你看……”
苏油说道:“这个工序其实不复杂,交给土地庙的孩子们就可以了。对了我听说眉州也是有盐的。”
石宽笑道:“川中有盐之地甚多,但是最大的还是益州路的陵井监、梓州路的富顺监、淯井监、夔州路的大宁监、云安监、永昌监。我们眉州的,只能算是小打小闹。”
“六个大监,一年提供朝廷的课额,起码五十万贯,我眉州的几口盐井,加起来也就三万贯都没有。”
苏油笑道:“二林部的盐钞,是富顺监发出来的,这一路下来运费也不少了吧?”
石宽说道:“正要与明润商议此事,今年朝廷新政,准备对盐井实行扑买,有没有兴趣参与一股?”
苏油讶异道:“这等好事,为何要分我一股?”
石宽嘿嘿笑道:“你不是管二林部那将军丫头姐姐姐姐的叫得亲热吗?在她那里,你的面子,怕是比我们四家加起来都大!”
“两三万贯的盐,在我们四家眼里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就算你将他们都变成雪盐,也不过三四万贯而已,我们看重的,其实是——”
“铜!二林部的铜!”
“哈哈哈,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你看现在黄铜白铜都能搞了,加工也被你弄得简单了,因此我们想着自己把盐井包下,将二林部所供铜料完全吃下!这可是笔大买卖!”
苏油考虑了一下:“老哥哥,铜料吃进,始终是个嫌疑,我是这样想的,采盐没有问题,那是交易本钱所在。细节上,可不可以直接在二林部境内将铜器加工好再运进来?这样才能名正言顺,堂堂正正地进入榷场,没有私下熔冶的嫌疑。”
石富说道:“那这黄铜白铜的冶炼之法,怕是守密不了多久。”
苏油不以为意:“我们要弄清楚事情的本质,首先我们是要将铜引入大宋,其次是要将我们的产品发卖出去,实际上,大宋铜荒,不管什么铜都是我们要购进的,所谓黄铜白铜铜器,不过都是添头而已。”
“再说了,二林部把持商道,我们好比池塘,他们好比沟渠,他们不开闸,池塘里的水便活不起来。”
“还有就是他们没有技术,他们的铜要升值,没有我们的技术可不行,其中关键物料和技术,都掌握在我们手里,比如水玻璃,那是防止矿洞坍塌的好东西,比如冲床,压制铜胚的神器,他们是不可能造得出来的,你指望二林部的人能发明出车床打造丝杠?”
石富一想也是:“那好,到时候我把意思转达几家,就照这法子来,二林部,真是生在了好地方啊!还得上赶着让他们发财。”
苏油笑道:“资源是别人的,我们就只能提供技术合作,这叫合则两利。不过对我大宋也不是没有好处,我们也可以派人跟随商队,将西南夷,大理诸多情况地理人文掌握清楚,消息来往及时,也可以避免再出现因谣传关闭城门的笑话。”
石宽拱手:“明润这话看出眼界来了,有点达则兼济天下的味道。”
苏油笑道:“就是不知道八公放不放我出去,不然我还真想去二林部看看,帮他们看看采矿技术有没有可以提高的地方。”
石富摆手:“你还是先琢磨那几口盐井吧,不然人家铜送过来买不起,那才白白便宜了嘉益两州的豪商!”
苏油笑道:“说起这个,我真的很有信心。”
开什么玩笑,现在一说起盐业开采就是自贡,殊不知我大眉山井研县的名头,就是来自几口盐井。
井研是什么地方?是食盐产量一度逼得自贡盐商差点跳楼,最后游说官府来用铁水将井口堵了的地界!
想到官府便有想起一事:“可否与州县商议一下,此次扑买盐井,也用曲房那办法?”
这个石宽石富都不是很清楚,待得苏油解释一番之后,不由得有些郁闷:“按产纳榷?那我们吃亏不是吃大了?”
苏油说道:“物理初步里边,有个能量守恒定理,人事亦然。花小本钱得来的东西,就很容易被别人花小本钱夺走。只有让官府,世家,百姓都从这事情里得到了好处,我们这井啊,才是铁打的。不给任何人侵夺的借口。”
“如果大家同意,我也给大家一个保证,就是各家的收益,不会比现在几口大口井的纯利少!”
世家本来没有指望着盐这东西本身能挣多少钱,换来的铜才是大头,如今石宽听苏油一说,这盐里利润也相当丰厚,不由得讶异道:“贤侄,此事当真?”
苏油笑道:“当真,不过得先麻烦富老,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您的马齿嵌,又该派上用场了!”
这事情商议完毕,石薇早已坐得不耐烦了:“小油哥哥,我们去外面玩去!”
骍骍角弓,翩其反矣。兄弟婚姻,无胥远矣。
朱熹集传解释这句:“角弓,以角饰弓也。”那是他不懂角弓中蕴含的科学原理,角可不光是装饰作用。
中国复合反曲弓是世界弓箭中的一个传奇,最小的体积得到最大的射击能量,蓄能系统,防震稳定系统,处处都是前人千年的智慧结晶。
石家的弓箭都是上品,南派弓箭的典型,干、角、筋、胶、丝、漆,六材的选择都颇有讲究。
光保养就是一个功夫活,石薇牵着苏油进了厨房,打开灶台侧面一个木箱:“家里的弓平日里都放在这里干燥保养,这就是我的弓了。”
说完从里边取过一把小弓来。
石薇开始给弓上弦,她的小弓是岩桑为干,内面贴牛筋,夹以竹皮,裹以鱼皮,两头夹着水牛角,家里的弓供奉从选材到制成需要三年时间。
弓弦使用鹿筋撕成细条,裹上丝线制成,很硬,但是又有弹性,丝线在弦上也不是从上裹到下,而是分了三段,平时可以折起来携带。
小弓是U字形,上弦的时候要先把U字擘直,再继续用力让它变成反曲,单位长度内积蓄的能量非其它弓种所能比。
古人数量统计单位比较混乱,弓力,木船运载量,粮食重量,都是石和斗,不过其中是有差别的。
同样的,买牛时的一贯,买马时的一贯,和买普通商品时的一贯,支付的价格也各不相通,不是行会的人,坑死你没商量。
这其实也不是宋人为了夸大或者怎么样,只是一种使用习惯,后世连学者掉进坑里的也不少,以此胡乱评断。其实那是看书不广,或者学而不思。
第一百一十五章 相处
比如弓力,其实这是可以通过箭重进行推算的,因为弓力和箭重必须合理搭配。这道理很容易实验出来,古人又不傻,他们肯定会用最匹配的弓箭达到效果。因此可以利用箭重,推算出弓力,再结合史书记录进行综合考量。
石薇的是五斗弓,苏油拉了一下,估计力道有三十多磅。
大宋士兵及格线是七斗,石小妞已经很猛了。
苏油只能拉半开,不过他脸皮贼厚,力道不如媳妇一点压力都没有:“薇儿,有没有更轻一点的?”
石薇“啊”了一声:“再轻那就是玩具了。”
嘿瞧你这话说的,薇儿我送了你那么多玩具,你好意思不送我一个?
石薇觉得她小油哥哥说什么都有道理,又从箱子底下翻了一把细弓出来:“这个吧,我去年玩的。”
箭用的苦竹杆子,这个也讲究,古人会将无羽箭放入水中,视其露出水面的部分搭配合适大小的箭羽。
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惊喜,这不是大宋人的发明,而是很久以前周朝人玩剩下来的东西,《考工记》有记载的。
射箭苏油不会,这就需要石薇手把手的教了,将箭鹄移到身前二十步,总算能够十中其三。
苏油兴奋得大呼小叫:“也!又射中了!”
拴住张藻等人手捂眼睛,你也不看看小弟妹五十步外韭黄地一般密密麻麻的靶子,就这样还好意思显摆!
不过拴住一时手痒耍了几下哨棒也让苏油惊讶:“哟!二哥你还会这个?”
拴住嘿嘿赧笑:“上次那女将军来过后,两位老军便每日来传授我们几招,说是缓急间可以抵用一阵。”
石薇点头:“的确是军中一路,不过拴住哥使的那是矛法。”
苏油就抠着脑门:“上次做的铁器都被阿囤弥一股脑儿全买走了,等有空我们再做几个,短矛不违禁的。”
言语间石薇取来自己家里的短矛从架子上取下来,苏油一脸黑线:“好吧我收回刚刚那句话,你们也太能钻空子了。”
这所谓的短矛有些夸张,总长虽然只有一米多,不犯禁,但前边根本就不是矛头,分明是一把打磨得飞快的短剑,与木柄结合部位还有上下两圈小尖齿,按苏油的知识,这东西正式名称应该叫“殳”,截短柄的殳。
石薇舞了两个套路,有单手有双手,可削可刺可打击,简直凶悍异常。
“好!薇儿太厉害了!”苏油疯狂鼓掌,然后偷偷转移主题:“那啥,我们还是去骑马吧……”
黄雏是一匹傲娇的马,石薇一再安抚,苏油才得以靠近。
石薇喊道:“小油哥哥,你先上去。”
苏油踩蹬上了马:“你别松缰绳啊,你一松手小油哥哥就得哭瞎了……”
石薇笑道:“你把脚从马鞍里脱出来啊,一会儿我来控马。”
苏油乖乖松开马蹬,石薇飞身上马,坐到苏油身后,双腿一架马腹:“驾!”
黄雏先在马场上兜了几个圈子,然后慢悠悠走上青石板路。
到此一切都还好,可从青石板路拐上一个土坡后,黄雏就跟发疯了一样,猛然一个加速就朝山上冲去。
“我去!”苏油赶紧双手抓住鞍桥伏低身子,石薇在他身后用手臂夹着他的腰,手控缰绳:“冲啊!”
耳朵边风声嗖嗖而过,淡棕色的马鬃在脸上乱扫,苏油便感觉自己如同进入了风暴之中,等到一切安静下来,才发现已经到了山顶。
苏油小心地直起身来:“还真是够快的啊……”说完又拍了拍黄雏的脖子:“你该理发了!”
石薇在身后朝前一指:“小油哥哥,你看!”
这里能够看到山下和对面可龙里的全景,中间隔着一条翠翠的玻璃河,玻璃河两岸是茂密的竹林,上来是蓄水的田野,一栋栋泥墙草顶的屋子散布其间,各自簇拥着一幢白墙青瓦的建筑群。
这边是坞堡,江那边则是祠堂。
一幅现实版的《富春山居图》。
苏油不由得啧啧感叹:“仙境啊……薇儿你常来吧?”
“嗯,我常到这里来坐坐。”
两人下马,石薇牵着苏油来到一棵老松下,这里有一块石头。
两人坐下,石薇从黄雏身侧的革囊里拿出一封米花糖,分给苏油一半:“小油哥哥,给你吃。”
苏油笑道:“你吃吧,这里太美了,我再看看。”
石薇说道:“小油哥哥做的东西最好吃了。”
苏油说道:“哦,你每日里运动量大,那就得吃三顿才好,这个米花糖平日路上可以做干粮,放碗里冲上开水,就是另一道小吃——炒米糖开水了。”
说到这里石薇情绪有些低落了:“小油哥哥,过了大年我就要离开眉山了。”
苏油安慰道:“那是我安排的,我那兄长本来是想叫你去彭山,我不放心,给他去了信,他答应让你跟他,大年过后便去成都府玉局观,成都府的生活,总比彭祖洞好很多。”
石薇靠在苏油身上:“小油哥哥,你真好。”
苏油说道:“到了那里,好好学习,我会时常给你写信,什么物理初步几何初步,也要看看,不然你和拴住他们就聊不到一处去了。”
石薇问道:“小油哥哥,世上真有神仙吗?”
这问题把苏油问住了:“呃……或许有吧,但是我们不能把自己的一生,寄托在这样的虚妄上。”
说起这个苏油觉得必须给石薇提一个醒:“我那兄长道法精湛,最近在研究一门学问——化学。这次的石蕊试纸,就是给他准备的,不过那门学问很危险,有些东西会爆炸,有些东西有毒,有腐蚀性,你不用参与进去。”
“医学一门发展千年,已经够浩繁了,光潜心医学,就已经够你钻研一辈子。”
“还有我们之前实验的那套理论,和消化系统循环系统神经系统那些实验,虽然证明我们的答案是正确的,但是也不要菲薄玉局观老道长们的那套理论。”
“他们的医术来自经验,但是一样非常深湛。你可以将经验实验两套理论相互启发相互结合,力争创出更好的医术来。”
“你以后要入我苏家,就该知道我们苏家做学问的规矩:没有了解透彻一门学问之前,你就连说它一句不是的资格都没有。我苏家最忌讳不经思考,直接拿别人的结论当自己的结论,那叫拾人牙慧,智者所不取,这一点你要永远牢记。”
石薇不由得点了点头。
苏油接着说道:“我觉得你以后可以朝两个方向深入研究,一类是病因病理,这个前人已经有路可循,比如巢元方的《诸病源候论》;还有一类,就是成品药的研发,可以将医术内诸多方子,开发成有效的丸散膏丹,这样病人多的时候,不用急等药物。”
“这个也有路子,除了历代的诸多医书之外,玉局观还藏有有孟蜀韩保升等诸医工,取《唐本草》并《图经》相参校正,更加删定后得到的《重广英公本草》。你光这两样做好了,那都是功德无量,这些都是我和兄长商议出来的结果。”
石薇拉着苏油:“虽然我还有些听不懂,但我都听小油哥哥的就是。”
苏油笑道:“我有机会就会来看你,还有要是有了什么新奇的好玩的,好吃的,我也会托人给你寄来,你就放心吧。说不定过不了多久,我也得去成都府读书呢。”
石薇终于笑了:“成都府的书,能比程姻伯的书坊还多?”
苏油脸上升起向往的神情:“成都府学宫内,供置着孟蜀故相毋昭裔集刻的《孝经》、《论语》、《尔雅》、《周易》、《尚书》、《周礼》、《毛诗》、《仪礼》、《礼记》、《左传》凡十经,其书丹则张德钊、杨钧、张绍文、孙逢吉、朋吉、周德贞。皆一时硕宿。石凡千数,尽依太和旧本,历八年乃成。”
“皇祐元年,成都知府田况增刻《公羊》、《谷梁》,关键所有这些经书,不光有本,它们还都有注,这就是了不得的宝贝,不弄十套拓本放家里,给以后的孩子们留着,我这心就痒得受不了啊……”
第一百一十六章 告祖文
等到两人尽兴后,这才从后山上下来。
下山就更快了,黄雏拐了几个之字,转眼就冲到了坞堡门口。
石宽见到苏油,赞道:“还不错!明润还是第一次骑马吧,薇儿这么快也能适应。”
哼!我长期高速公路上开六十公里我说了吗?!
吃过晚饭,准新姑爷就要回去了,石薇背了个小包裹,牵了黄雏:“我去教小油哥哥骑马!”
苏油便向石宽求情:“老哥你看,可龙里很多小孩,薇儿在那边肯定玩得开心,要不就让她……”
石宽手扶额头,挥手道:“去吧去吧,不去庄子里可就不得安宁了,到了江边坐渡船,黄雏很名贵,不能去跳蹬桥冒险!”
石薇跳起来,搂着石宽的脖子:“大哥最好了!”
石宽躲不过,只好任由石薇搂着脖子,嘴里不忘吐槽:“顺了你的意大哥就好了,不然就是臭老头!记得到了那边每日里功夫不能拉下。还有明润是要做大事的,别只顾缠着他玩!”
石薇拿额头抵着石宽胳膊吃吃笑:“薇儿明白,八公都夸薇儿很乖的。”
石宽翻着白眼:“可不是!在我们面前有在那边一半乖,那大哥都心满意足了!”
和石富约好初七日到可龙里商量掘盐井的事宜,苏油带着石薇回到了可龙里。
初三按风俗不串门,早上石薇和苏油出来,便见到五十四人整齐地站在内院之中,从苏小妹到李拴住,一个个神态端肃。
苏油讶异道:“哎呀这是什么阵仗?”
李拴住带头,众人躬身施礼:“恭贺少爷辉星宝婺,秀竹风和。”
苏油完全没有想到大家如此有心,不免心神激荡:“这……这是给我过生日啊……实在是感谢,对了,大家请随我来。”
打开祠堂中门,苏油领着孩子们鱼贯而入,在铜炉里恭恭敬敬点燃三支香,退回蒲团上跪下。
孩子们也跟着跪下,苏油看着味道公的画像,收摄了心神,待心情平静,这才禀告起来。
“岁开癸巳,时尾履端。敢以鄙陋,竭告宗堂:
今油所学,智实未足为人师,行亦不堪成世范。
今油所为,意非沽名以钓誉,事非矫直以求闻。
人或目之以异行,然自有解者。
油早捐慈懋,幼立孤茕。幸受圣人之教,愧承亲族其藩。志砺诗书千卷,期窥大道一端。
乃知君子之所守,而未敢片刻以孤贫自弃也。
龀髫而六龄,日精日进,今堪自立矣。
然天下同油者,他郡不知,眉州土地庙所聚,凡五十又四人。
孟子曰:‘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
油毋敢慕圣人所言而罔步,其实乃为己私。故必申达祖神之前,以免欺世邀名之声。
人孰无父母,人孰无弟兄。寒鸦孵哺,奴狸衔藏。雁鹜呟呟,呼雏拥趄以试新水。油观之春秋天地间,其心得无感乎?
故遇之于江滨,非诸人之幸,油之幸也。
父母纵各有别,然凡人子者,独无此孝悌之心哉?
是故油与之交,乃得兄长,得幼弟,得姊,得妹,得人世所重之天伦;
而非敢以得良从,得巧誉,得名,得利,得士绅所许之推望矣!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
《说字》解‘仁’,从二从人。
妄揣圣人之意,盖将他心比己心。
今诸人但知年岁,泯记生时,四柱俱全者,唯油一身。
故忝愚昧,以油之时,记为诸君诞辰。
殊年而同日,异姓而一帷。奋相鼓励,手自衣食。期以羸弱之躯,矫然自立于人间者,吾辈所志也。
昔者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闻之曰:“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斯贤斯教,敢不后蹈?油实疏聩,然亦此心。
于今而后,油得兄姊弟妹五十又四人,其幸何如哉!
念妄而行痴,辞捐而意切。故焚香泣告,乞诉祖宗宥之。“
待到站起转过身来,苏油已经泪流满面,脸上却带着笑容:“今天不光是我的生日,以后,也是大家的生日。从今日起,我们就是同日而生的兄弟姐妹,我们不再孤单!”
这篇文章众人还不太能处处明白,不过大体意思都能懂,闻言尽皆泪下。
苏小妹已经哭成了泪人一般,扑进苏油怀里死死抱住:“哥哥!”
李拴住抹着眼泪,从怀里取过一个盒子,走到苏油身前躬身,声音有些哽咽:“少爷,这是大家的一点心意,少爷你,你务必收下。”
苏油接过来,打开盒子,里边是一个黄金铸造的腰带扣环。
扣环造型很简单,用的失蜡法,表面如一个圆盘,中间是一朵莲花,边上四个字:“君子攸宁。”
苏油笑了,说道:“真是好礼物,我必须收下。这是用淘得的沙金熔炼的?”
李拴住笑道:“如今我们有屋住,有衣穿,有饭吃,都是少爷所赐。现在不差钱了,我们几个大的就和弟弟妹妹们商量了一番,用所得的沙金,给少爷打造一件礼物。”
苏油笑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不过张大哥那里怕是要吃味喽。”
李拴住抠着脑门:“哎呀……呵呵呵,那等他生日,我们给他也铸一枚。”
石薇也在一边抹眼泪,苏油将她拉过来问道:“薇儿,你明白我禀告祖宗那篇文章?”
薇儿哭的哗啦哗啦的:“不明白,但是见到你跟哥哥姐姐都在哭,薇儿就忍不住也想哭!”
苏油拿袖子给她擦眼泪:“别哭了,哥哥姐姐们都是高兴的,今天是我们大家的生日,怎么能不吃顿好的?!老规矩,所有人都有,一起动手!”
八公也在门口看,见苏油领着石薇进入库房鼓捣去了,赶紧抹了把眼角,拉过苏小妹:“小妹,刚刚那篇文章你可记得了?”
苏小妹点头:“记得了,小油哥哥他真把我们当亲兄妹。”
说完裣衽对八公施了一礼:“八公,今后你就是大家的亲人长辈,我们一定好好孝顺您!”
八公赶紧将苏小妹扶起:“乖妹崽你快起来,刚刚那篇文章赶紧记下来,到时候让明允看看。别的八公不知道,不过能把人说哭的文章,定然是好文章!”
进入库房,苏油从架子上取下几个精巧的机械模型。
模型很多,是苏油命石通做的,都是一些动力传递机构,还是可以拆解那种,石薇有时候也拿这个当玩具玩。
取了几个传动轴出来,出来领着娃子们绑上铜丝,改造成了打蛋器。
家里的蛋多得不要不要的,但是苏油前世只会做一种蛋糕——戚风蛋糕。
戚风蛋糕做法不复杂,蛋清蛋黄加糖和素油分开打泡,用竹铲调蛋黄糊,筛面粉,调蛋白,随后入模具放进烤箱烤制。
蛋白不用完,留一部分调上红曲粉,做成红白两色的奶油。
蛋糕用铜盆做模子,烤好后端出来翻过来,敷上奶油,用竹筒套成唧筒,挤上花色。
这个是张藻他们陶煤组的长项,教会孩子们做蛋糕后,苏油也任他们放手施为。
娃子们首先就抢搅蛋器,这个可以当成玩具来玩。
苏油自己则钻进书房画图纸去了。
等到石薇前来叫他的时候,嘴角一圈都是奶油的痕迹:“小油哥哥,我们都做好了!又香又软又甜!太好吃了!”
苏油拿铅笔杆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只可惜没有羊奶牛奶,不然还会更好吃。”
出得门来,娃子们还挺能整,做了一个五层的蛋糕塔出来。眼巴巴地等着他出来切蛋糕。
苏油按年纪从小到大依次分配,又用盘子将剩下的分盛:“一会儿再做一些,给村里有老人和孩子的人家送去,就说今天我们过生日,这生辰糕跟大家一起分享!另留一个完整的供到祠堂,等明日子瞻子由他们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堂哥
今晚要早点睡觉,连着两天三夜的热闹,好玩归好玩,其实人有点顶不住了。
于是就有了“初一早,初二早,初三倒头困个饱”的俗话。
不过不能白困,于是需要给一个理由早点睡觉,所以就有了“老鼠嫁女”的故事。
今晚老鼠要嫁女儿,因此大家要早点熄灯入睡,才好不打扰老鼠们嫁女的喜事。
八公还让石薇还往屋角洒上些米粒或糕饼屑儿,作为嫁女之礼,表示和老鼠共享一年的丰收。
这是个悖论,明明是仇敌,嫁女还要给贺礼,让苏油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契丹和大宋的关系。
初四日一早起来,早早出门迎接,今日有人上门来。
不多时,村边的石板小路上来了一行人,一匹高骡,两头驴,还有两顶小轿子。
驴子上两人是孩子们的大先生和小先生,骡子上的,自然就是老先生了。
苏油迎上:“小子苏油,见过明允堂哥。”
苏洵今年已经四十四岁,身着绛色襕衫,头戴乌纱头巾,相貌清癯,颇是耐看。
苏家人北人血统,比一般蜀人土著来得高大,这堂哥想来年轻时候也是美男子伟丈夫,能入程文应法眼。
苏油隐隐觉得,苏洵有点像三绺长须飘拂的鲁迅先生。
嗯,匕首投枪,你们样子像不像先不管,文章是很像的。
苏洵下得骡来,拍了拍苏油的肩膀:“不矫不枉,至诚至性,能触动人心的文字,方是好文字。”
苏油没搞明白:“啊?什么意思?”
苏轼在旁边笑道:“八公将你的《告祖文》连夜送到眉山城,明润啊明润,有了这一诗一文,你可算是走到文章正途上来了。”
苏洵性格和苏辙反而相近,不苟言笑,不过微微点头:“还大有琢磨之处,文意也过于直浅,但胜在直抒胸臆,有感而发。一年来看过的文章里边,立意数它上乘。别的嘛,呵呵呵……”
能得大文豪·发行版立意上乘四字评语外加一个呵呵呵,苏油已经大感荣幸了,老老实实躬身施礼:“多谢明允堂哥品评,今后还求堂哥耳提面命,苏油……很好学的。”
苏洵不由得莞尔,面上就崩不住了,嘴角抽了两下:“说你好话的人很多,我姑妄听之吧,具体怎么样,有机会看到。”
说完不再理会他,去和八公见礼去了。
苏油这边也才敢和苏轼苏洵叙话。
苏轼撩起轿帘,将程夫人,八娘接来出来。
程夫人笑道:“小油,又见面了。”
苏油作揖拱手:“小油见过嫂嫂。”
八娘笑道:“小油,好久不见。学业长进了啊。”
苏油赶紧摆手:“不敢不敢。”
程夫人笑道:“当仁不让,吾何辞哉!小油的文章,章句只引了《孟子》《论语》,乃儒家入门之书。然惟其如此,更加难能可贵。能背这两本书的人,大宋不知凡几,但是能明白‘仁者爱人’,并身体力行的,我看也没几个。”
八娘问道:“母亲,将心比心,是夫子的本意吗?”
程夫人笑道:“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推己及人,仁在其中。小油解得没错。这也是他任性天生,自己参悟到这个道理,当真了不起。”
说完弯腰凑近苏油耳朵边:“你堂哥昨日看了,欣喜莫名,直道苏家后继有人,能悟圣人之道而直行。胸襟气象,比同岁时的子瞻子由更见开阔。今天早早地就收拾出发,就是为了见你。”
“你这可把子瞻子由都比下去了。刚刚他那番言语,是怕你骄傲自满,小油莫往心里去。”
苏油老老实实躬身施礼:“哥哥嫂嫂用心良苦,苏油定然铭于五内。”
苏轼一句话破坏了现在端肃的画面:“哎呀一家人就别这么客气来客气去了,我那小婶婶呢?赶紧让她出来见见我爹!”
一行人进到堂屋坐下,苏洵便叫苏油将日常所学所记取来,然后开始考较。
虽然刚过新年天气还冷,也问得苏油背心冒汗。
考较了半个时辰,苏洵合上笔记,微微颔首:“基础倒是扎实,而且你性格冲和,不似我激越,不似子瞻疏放,也不似子由淤闷,是做学问的好性子。”
“如今我大宋正当文统大变之时,承唐人训诂之教,我大宋读书人开始申发圣人之意,如絮纠绳,如绳结网,体系渐成。”
说完微微摇头:“不过诸说纷纭,如云中之山雾下之林,终有一番动荡。我本以为苏家读书人中,没有这块料子,现在看来……”
苏油都快吓死了,老子就想考个进士施展一番而已,纠偏理学,我要跟二程朱子力扛?
赶紧摆手:“我也不是那块料……”
苏洵噗嗤一声笑了:“没说你是那块料!不过你是我苏家最有可能成为那块料的人!你嫂子说你美质良才,那不好意思,没有良工见到美玉会放手的,你呀,就准备好吃苦吧。”
这就是答应亲自教导苏油了,苏油赶紧起身拱手:“多谢堂哥,苏油定当听从教诲,砥砺精进。”
苏洵将笔记放到桌上,对苏油说道:“经义揣摩得足够明白,韵学上却有些摸鱼了。就好比广宇大屋,没有椒朱绮玉装点,那就不叫华堂。叫狱衙,叫驿站,别人来了就想走,走了就想忘,明白吗?”
苏油的汗真的下来了:“明白,明白,堂哥一针见血。”
苏洵见苏油脾性这么好,反而放缓了声音:“不过你的诗以物喻人,别出新意,倒是非常贴切。”
说完不由得抚须微笑:“神童诗大宋出得多了,不过多是士大夫奖掖后进,力行褒美,要较真起来,其实能看的不多。”
“你的那首诗倒是算入了诗品,勉强可以称为真正的诗了,这该夸的还是得夸。”
苏油都要哭了,你大文豪该你拽,可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说,这是夸吗这?
幸好这时石薇进来来,给大家献上蛋糕。
雪白的玉瓷小碟,一块扇形的蛋糕,上边是白色的奶油,还有一段粉红花边,插着一个黄铜小叉子,雅致非常。
石薇低着头:“哥哥嫂嫂,吃蛋糕。”
苏洵接过,微笑着道:“这就是石家小娘子吧?多谢你大哥,将礼器归于我苏家祠堂。”
石薇“啊”了一声:“没什么,我家铜器……很多的。”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苏洵笑道:“八公倒是给明润寻得一门好亲,妻家这是财大气粗啊。”
石薇不明白大家问什么要笑,不过听到“妻家”的谑语,“哎呀”一声红着脸跑了。
苏轼吃着蛋糕啧啧称赞:“这东西怎么弄出来的?如此松软可口。”
苏油看了看苏洵的脸色:“没什么,其实就是鸡蛋,面粉,一点油,盐和糖霜。”
苏洵这才缓了神色:“食不厌精烩不厌细,那是夫子寓言圣人大义,须得揣摩到幽微之处,不是真让你们在嘴上抓挠。”
说完也觉得这蛋糕实在不错:“不过如明润处理头蹄血脏那般,变恶为美,化废成用,这就另当别论了。这是巧思,是雅趣,如果明知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明明举手而可得,却偏要故意自处糟烂,那就是卖誉沽行,是伪君子,比小人还要丑恶!”
得嘞,看来大文豪也架不住蛋糕的诱惑,糖衣炮弹果然可怕。
第一百一十八章 送穷
吃过蛋糕,一行人又参观苏油的新宅。
苏洵对工作室里理工的奇淫巧技没兴趣,不过书房的陈设大加赞赏。
书房里除了竹木瓷石,没有一点金属装饰,苏洵就赞道:“铜器不过甲子,就进不得书房。这房间布置所费不多,却处处透着雅致,不错不错。”
苏油赶紧将纸摊开:“就是墙上还缺书画,既然是一家人,我就不作他求了。”
苏洵笑道:“倒会占便宜,不过得用东西来换,嗯,这笔筒就不错,可惜文字不好,流于市侩!我还是选镇纸吧。”
好吧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确和嘴炮堂哥的性子格格不入……喂等一下,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用东西换了?不是白捡书画吗?
苏轼笑道:“墙上那幅竹板对联也不错,水能性淡为吾友,竹解心虚是我师,白乐天这诗句不错的,这个我要了。”
这幅对联用的老毛竹干料板材制成,花了苏油不少的功夫,酸写火喷后羊毛轮打磨得铮亮,八公日日打扫书房,已经开始包浆,苏轼眼力倒是狠毒。
苏油不干:“凭什么,这么大的物件可费了我不少功夫的……”
苏轼一拍胸脯:“搭一篇酱缸赋!”
“成交!等等那是你欠了我好久的东西好不好……”
苏辙突然发现一个问题:“这文字非漆非刻,是用笔写上去的,小幺叔的笔力……哎呀王右军入木三分的传说是真的?”
苏轼捧着肚子大笑:“这是明润的奇淫巧技之一!他这字先是用酸写就,之后用喷灯喷过,字迹自然深入竹木,我第一次见到也唬了一大跳!”
苏辙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如此,笔筒上那幅对联我倒是喜欢,那个归我,呃,想不到干莲蓬插瓶子里也能如此雅致,我还要几枝干莲蓬!”
八娘跟在程夫人后边,不由得觉得好笑,低声说道:“母亲,爹爹和弟弟们,倒是打得好雅劫!”
乡亲们闻说苏老三回来了,都过来问候,又是一番见礼搅扰。
下午选了吉时,苏洵领着苏轼苏辙,开始祭祖。
之后免不了又是一顿好酒宴。
苏洵对小堂弟的料理手段实在是叹为观止,自己走了那么多地方,结果饮食之道最精良的,居然在自己老家。
吃过饭,程夫人和八娘要回城,明日店铺要开张了,苏洵则要去对面石家拜访,这也是江卿勾连的题中之义。
织染坊苏油没要股份,程夫人也不勉强,不过给苏油的礼物就备得仔细,衣食住行,面面俱到。
这小堂弟的性子古怪,穿衣不喜装饰,不喜艳色,甚至绫罗绸缎俱不喜欢,只爱取棉麻的舒适,然而对做工的要求那是极度挑剔,宁愿穿自己给子瞻子由亲手缝制的旧衣,也不喜欢李妈做的新衣。
吃饭也是不求食材高贵,就连大宋人不吃的东西都能入菜,但是对烹饪手法要求却极高,从食材准备,调料准备,到煎炒烹炸的功夫,要合他的意,还真是不容易。
看书房布置也看得出来,取材讲求自然物性,但是也都是精挑细选,然后精致加工出来的,材料不贵,花的功夫倒贵了去了。
在程夫人程文应史洞修眼里,这就是娘胎里边带出来的清贵,天生雅骨魏晋遗风,与暴发豪门的做派判若云泥。
因此礼物里的衣被之物,都是程夫人精心亲手缝制的,这份人情,不亚于染织坊那几成股份,三苏都不如他的待遇。
……
初五,破禁,送穷,迎神。
破禁又称为“破五”,一般和“送穷”是一起的,前几日的那些禁忌,过了此日便都可以解除了。同时之前那些为了聚积财气而没有倒掉的垃圾,这一天正好扫除一番,这番讲究便称之为“送穷”。
送穷的方式比较多样。简单的只是清早响着爆竹把垃圾倒出门外完事;复杂些的则要用纸剪一个小人,叫“穷媳妇”,甚至还要让她背个装了垃圾的纸袋送至门外,燃炮炸之,然后焚烧送走。
韩愈《送穷文》中,提到要为穷鬼“结柳作车,缚草为船,载糗舆粮,牛系轭下,引帆上樯”,为“穷鬼”备下车船以及干粮,可见送其快快离开的急迫心情。
“送穷”仪式直到正月的晦日都可进行。韩愈所写的“送穷”便是在晦日弄的。
晦日,即农历每月的最后一天,正月晦日作为一年的第一晦日即“初晦”,尤受重视。
又是天都没亮,八公便轻轻将苏油叫起,要去抢路头。
正月初五日,为路头神诞辰,那就是财神,也称为“五路神”。
“五路”,顾名思义,东西南北中,今日出门不管朝哪方,五路皆得财。
财神人人都爱,所以十分抢手,要越早接到才越灵验。
因此虽然按说初五才是迎神日,初四夜里就家家开始赶早“抢路头”了。
“金锣爆竹,牲醴毕陈,以争先为利市,必早起迎之,谓之接路头。”
八公在门口摆上香烛,供上炸丸子,蛋糕,酥肉,鸡鱼,腊肉香肠,好吃好喝摆了一大桌,非常隆重。
小的们都还在睡,几个大的起来帮忙操持,然后焚香烧纸,燃放爆竹,先送穷,后接神。
接过神后,大家就吃着供品聊天直到天亮,这叫吃“路头酒”,好福气。
苏油对张藻说道:“糟娃哥你是管账的,今日可要多吃点,你就是我们的财神。”
张藻连连摆手:“事情都是小少爷在主张,你才是我们大家的财神。”
然后一人头上挨了八公一巴掌:“神灵面前还敢耍嘴!也不知忌讳,找打!”
城里过年,大小店铺在除夕做完生意后关门,而在今日早上便重新开市了。这接上了财神,正好顺顺利利“开门见财”,赚今年第一笔钱财。
不过乡下没有这事儿,初五这日主要是试新田。
就是将牛圈打扫干净,带着牛儿去水田里转一圈,意思是给你老人家提一个醒,也该收收心了,春耕农活马上就来。
初七,人日。
之前的六天则是“说畜”。
“正月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三日为猪,四日为羊,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正旦画鸡于门,七日贴人于帐。”
今天的重要习俗是“戴人胜”,所以“人日”也称“人胜节”。
人胜是一种饰品,妇女们于人日剪彩为花,或剪彩为人,富贵人家镂刻金箔,穷人家用彩纸。剪出人形,贴于屏风、床帐,或戴在头发上,以祈福避灾。
其中寓意,是“剪彩人者,人入新年,形容改从新也。”也就是新年要面貌焕然一新的意思。
这一习俗从魏晋时期就开始流行,唐代起愈加重视,每至“人日”,皇帝赐群臣彩镂人胜,又大宴群臣赋诗过节,而民间则剪彩相互赠送。
“翦彩赠相亲,银钗缀凤真;双双衔绶鸟,两两度桥人。”
苏油家里好久没这习俗了,没办法,一老一小俩孤鳏,都是三嫂五嫂六嫂剪好了送来。
今日里就不一样了,家里多了好些女孩,石薇苏小妹和几个女孩子一起,用剪刀剪纸人。
这个也是非遗,不过苏油真不会了,后世四川的强项是年画,不是剪纸。
不过他知道所谓剪纸也不是光是剪,还可以用锋利的小刀来雕,这工艺叫“刻纸”。
看了看石薇和苏小妹的小手,苏油想想,张了几次嘴还是算了,等她们再大一些再说,伤了手不是玩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大宋自己的黑科技
八公对女孩子格外宠爱,忙进忙出给她们送红纸,剪刀,浆糊,笑呵呵的,不管石薇苏小妹她们剪出什么丑八怪都说好看。
八公心里,家中人气兴旺,这就是最大的福气,有了这个,比什么锦衣玉食都好上百倍。
苏油可没心思放在那上边,他正在和石富石通打造打井的工具。
后世自流井,贡井,燊海井的名头世人皆知,但是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卓筒井”这个堪称中国钻探史上的逆天黑科技,其实是在眉山井研,由一帮从北面益州逃亡过来的私盐贩子,偷偷摸摸在荒郊野岭里搞出来的。
石富看着图纸,捋着胡子皱着眉头:“小油,你这套家伙,打出来的井,井口多大?”
苏油用手比划了一下,有瓷盆那么宽:“这么大!”
然后在石富鄙夷的目光中,慢慢缩小口径:“呃……这么……大……”
石富怒了:“大你个大头鬼!你这跟斗碗差不多!”
苏油赧笑道:“井不在大小,要是你打出这么大一口井,那卤水咕嘟咕嘟自己冒出来……”
石富瞪大双眼:“骗鬼呢!你当你盐神转世?!”
苏油说道:“老哥你就说外行话了,夔州云安军,盐神乃西汉大将樊哙,相传他在云安射猎,见一白兔,跟踪发现卤水;”
“忠州盐井,则是汉代荆州刺史杨震,他尝溯江至忠州,憩于南城寺,见白鹿饮泉,曰:‘宝气在此矣。’土人从所指处凿磐石,而得盐泉。”
“伏牛山盐神,则为东汉大将马援,‘昔马援讨平武陵蛮,驻师于伏牛山下,山之左右有盐井四区,因马援征五溪蛮常驻师于此,因此被祀为当地盐神。”
“我眉州,古老传云十二玉女尝与张天师指地开井,因此各路盐神不是名臣便是名将,偏我眉州盐神,却是女人!”
石富挥手:“就是喜欢记一肚皮的稀奇古怪!少扯,以前都是大眼井,你开这么小井确是为何?”
苏油说道:“我也想开大井啊,可工钱太贵!”
石富都气笑了:“能多贵?井口一丈,也不过尔尔。”
“呃……我要开这井,有些深,费钱。”
“多深?”
“三十到六十丈,一两百米的样子。”
“多……多少?”石富都听傻了。
苏油解释道:“老哥,淯井出名吧?然自汉于今,盐泉已告枯竭。水势就低,这道理大家都知道,之所以要打这样的深井,不是为的一代两代人,淘上十年二十年,此乃我江卿世家万世之利!”
说完取过一套图纸:“你看,这是我画的图纸,这叫天车,是用于采卤的井架,这是天地辊,其实就是物理初步中的滑轮组,可以节省一半的力量、这是大地车,可以用畜力来绞动绳索,我还加了棘爪,每绕半圈,棘爪会自动松开,绳子上系着的大锉会因重力坠下,完成一次开凿,比用人力省时省力得多……”
“看,这是锉井的设备,这是鱼尾锉、银锭锉、财神锉、单马蹄锉,双马蹄锉……”
“这是刮筒,五股须,吞筒,扇泥筒,扫镰,闭口催子……是用来打捞工具和泥浆石块的……”
“再看这份图纸,这是楻桶、笕管、晒卤台、提卤水车……这是用来输送存储卤水的……”
“这是我画的开井工艺流程图,大体包括开井口、下石圈、凿大口、下木竹、凿小口及扇泥……”
“这是我画的制盐工艺流程图,用这个办法,可以最大限度的利用火力,提高产量……”
一通表述,十几张工具,工艺,工序的图纸,将石富看得眼晕:“这才几天?你脑子里想出了这么多东西?”
苏油将图纸卷起来说道:“你要不干,那我就将这套图纸献给朝廷,相信总有信我之人,姑妄一试……”
石富都吓坏了,一把将图纸抢了过来:“你敢!要献也得等我们发了大财之后!”
苏油嘿嘿笑道:“奈何前倨而后恭?”
石富振振有辞:“我没有恭!是我从你手上抢下来的!”
说完抹了一把脑门上的冷汗:“就算之前不信,现在也信了……这是你最上心的一套图纸了吧?那我们这就开工!”
这就是靠以前的成绩刷出来的人品了,只有石通还在一边泼凉水:“现在出盐的都是官井,许我们扑买的,产量都不会太高吧?”
苏油打保票:“只要官府许我们自行寻井,那就好办,这事情包在我身上!”
四路盐政有些废弛,大口井浅表盐泉资源枯竭,课税繁重,盐工逃散,接下来转运司会开始整顿,重新组织生产。
其中四路允许扑买井口,许民自炼,将成为朝廷法度,新型卓筒井提卤法会得到普遍运用。围绕官井,很快将出现上千口私井,将川盐产量推向一个新高峰!
井研,距离眉山不足百里。
井者,盐井也;研者,研秀也,精美也。
如今它还不是县,叫陵井,今后还会有一个美丽的名字,仙井监。
它处于一个大盐矿上方,在汉朝的时候这里就已经有人开矿取卤。
苏油心中充满了激动,大洪井,五龙井,我来了!
一文钱难道英雄汉,历史上苏轼就吃过没钱的亏,被人狠狠地陷害过。
张方平堂堂一国计相,苏油心目中大宋少有的经济学家,明白人,为何仓皇出京,贬到外任?
还不是因为御史弹劾他低价从商人那里买了一处房产,属于变相收受贿赂。
这事情,不能在老子身上发生!
关键是这两口井位置非常特殊,即使在千年前的大宋,苏油也有信心将它们寻找出来。
以后就躺在银子堆上生活了,睡着了都得笑醒!
“喂?!怎么傻了?”石富的声音惊醒了他。
苏油赶紧抹了一把口水:“来来来,开工开工!”
一把锉子八十多斤,就像一支攻城车用的大铁钻。
有的像方便铲,有的像马蹄,有的像海螺……
好钢用到刀刃上,这是石家的风格,由不得苏油糟践,他炼得的那些精钢,只能用在锉头上。
有了锻床和石家人的手艺,井锉采用分体技术,锉头又石富亲自在锻床上打造,铁沙组负责帮手;锉身则石通负责,陶煤组的人协助浇注出来,那叫一个进展迅速。
至于苏油,则利用锯床开发另外一项工具——制绳机。
说起来高大上,其实非常简单,就是三个呈等边三角形分布的圆盘。
圆盘固定在木架上,用皮带带动共同旋转。
每个圆盘上有一个绳轴,上边缠着绳子。
先将三根绳子放出十来米,然后盘子上的那头固定在绳轴中心的铁钩上,另一头绑在一起,固定在远处。
三个圆盘自转的时候,会导致三根绳子朝顺时针方向同时拧紧,一个人站在三根绳子在远方的接头处,用丫字木角将三根绳子分开。
待到绳子拧紧到一定程度,人朝前走一步,丫字木角的后方,三根绳子便会自动缠绕在一起,变成一根绳子。
等人走到制绳机的面前,十来米的三股绳便得到了,然后重复刚才的工序,绳子便被十米十米的制造了出来。
麻绳容易飞花,但是水玻璃在纺织上就是用来解决这个问题的,浸泡过水玻璃的麻线,棉线,质地会变得坚密,利于纺织,这是后世用老的手段。
因此通过苏油这种方法制得的麻绳,相比目前大宋普遍的双股手工麻绳,强度高了不止一两个档次。
不过这个工作量也非常大,绑扎天车,提拉井锉,井筒,要用到许多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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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代差
这个工作劳动强度不大,可以由一组孩子来完成,苏油准备还是定下轮班制,都来熟悉一下新工艺,体验下智慧带来的效率。
不过这些是后话,现在还在节中,今天是人日,应节的食品是“七菜羹”。
和腊八粥类似,不过是将七种蔬菜切碎合煮成羹汤,传说可以为新年祈福,也可以预防百病。
以苏油挑剔的口味,那就不能太简单,其中蔬菜,他选了菘菜,莴笋,冬笋,萝卜,蘑菇干,荸荠,榨菜。
腊肉香肠已经风得差不多了,大家在干活,他则领着石薇守熏棚,用花生壳,松柏枝,糠头,锯末,香料熏制。
然后将香肠切碎,一起熬入粥中,又是菜又是饭。
吃过七菜羹,苏油将鞭炮解散,分给娃子们疯去。
今天过后,生活又要步入常态了,早饭棚子已经做出了口碑,可不能丢下,那也是娃子们锤炼生活技能的重要地点。
苏油拿着一个铜碗扣在地上,露出一个缝,用线香点燃里边的鞭炮引信。
点燃后赶紧将碗扣上,跑到娃子们围成的一个大圈子边上:“准备——”
“嘣!”大鞭炮炸响,铜碗像一个飞碟一般飞上半空。
娃子们欢叫着朝起飞点冲去,伸着双手跳着脚抢接从最高点落下的铜碗。
这游戏可以玩一百遍都不腻,苏油还不忘给娃子们洗脑:“爆炸的本质,就是火药遇火之后在短时间内由固体颗粒氧化变成大量的气体,气体推动铜碗飞向半空。”
玩了一阵,苏油又领着娃子们改造鞭炮,将两个鞭炮绑在竹签上,下面那只封口处的泥淘掉一部分,上边鞭炮引信长,下边的短。
将竹签插到地上,将引信一起点燃,“嗖”的一声,鞭炮被送上半空,然后在天上爆炸。
石薇对这东西异常感兴趣,苏油看得暗自担心,将她拉到一边:“薇儿,这东西非常危险,量大了会伤人的,你不准去跟我那兄长凑热闹,见到他玩硫磺,木炭,火硝之类的东西,跑远远的。”
说完又琢磨了一下:“不行,这样,这几天我铸造一套砝码,以一立方分米蒸馏水的重量为基准,按十进制划分出重量等级,得出新的重量单位,方便他进行化学测算,凡是能爆炸的东西,试验时不准超过半化学两!”
没有办法,精密度量衡,只有先从实验室应用开始,名字就只能叫化学斤,化学两,化学钱,化学分,分别对应蒸馏水计量法得出的千克,百克,十克,克。
至于更加精细的,留给张天师自己去弄,他不是天才吗?方法告诉他,道门中大把的人才,轮不到自己操心。
……
眉山城还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不过生活已经重新步上了正轨。
早行的客商开始渐渐聚集,早点棚子的吃食又多出了好几样。
一首诗,一篇文章,一个人,在眉山士大夫阶层中渐渐流传开来。
《题兰石图》,《告祖文》,苏明润。
不少士大夫手里拿着黄荆棍儿,一边抽自家孩子一边骂:“看看别人家的孩子,看看人家苏明润!”
娃子不服气,梗着脖子分辨:“他自小没爹没娘,爹啊,你确定真想我变成他?!”
……
商贾们感兴趣的,是眉州城半年来多出了好些新货品。
雪盐是好东西,大宋盐第一次在品质上超过了西夏青盐,一点杂味没有。
玉瓷也了不得,不少大瓷商是见识过御窑钧瓷的,不论釉色器型,单论胎质,莹白如雪坚刚胜玉,凭良心讲已经胜过了御窑。
花色也雅致,简洁抽象,令人浮想联翩,符合大宋典雅的审美情趣。
扎染的棉麻,第一次将花色提升到了精致美观的程度,除印染手法别出心裁外,通过红花,栀子,蓝靛三种植物得到的丰富原色,在苏油的提醒下,理论上可以混出万千色彩。
书,书也了不得,字迹兼带刚健娟秀,细如丝线,排布端正,纸张极为上乘,一抖哗哗响,打开来一股木质清香扑面而来,这是……龙脑?!
封面淡绿色,上边还有浅蓝色的竹影,这套《杜工部全集》,印刷质量甩出了目前所有印书坊几条大街,据说太守已经准备献上朝廷,呈备御览。
所有这些想仿都没那么容易,用书籍举例,扉页看到没有?平平无奇五个小字是不是?可你隔着光线看看,见着古怪没?
果然古怪,透光能见到水印,左上是一枝兰草,右下是苔石,大片空白处是波峰与波峰极度接近却不相连的水纹,中间一个方框,里边居然是两行文字——“眉山程舍人宅刊行,已申上司,不许覆板。”
这是大宋通行的防盗版措施,叫“牌记”。
可别人家的牌记,都是印在明处,生怕别人看不到,程家的牌记,居然藏在暗处,不留意还看不到,这是明着告诉其他书坊——有本事你来仿啊!
什么叫雅致地装逼?这就是了!
纸张水印其实很简单,石纸是三层压制的,中间那层在还没有干透的时候,用雕刻着纹饰的铜皮板子压上去,用辊子一滚,然后夹在另外两层中间压制成纸便可以了。
说起来简单,但是仅仅纸张制作,就涉及到硫酸盐蒸煮技术和石粉添加配比。
这又牵扯到芒硝提纯和水飞法制粉。
印墨,涉及调油,制粉,加香,机械锤炼。
水印,涉及黄铜冶炼,精细铸模翻版,焊接。
印刷,涉及精细切割,装订。
封皮,涉及双色精准套印……
林林总总几十项技术加起来,这就形成了眉山江卿产业与其余地方的区别——代差。
比如其它书坊如果想要做出程家书坊这样的书籍,需要一项项攻克上边诸多难题,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难如登天。
而且中间还涉及到和其他几家的合作关系,比如印刷,离不开石家的冶金技术,史家的制瓷技术,苏家的调色技术。
唯一能破这个局的,全天下目前只有一处——皇家。
不过皇家一般不会来争书籍之利,道理简单至极,大宋皇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江卿世家,可都是牌子硬硬的士大夫!
所有这些,价钱还不能定得太低,不然就有靠技术欺压同行的嫌疑,比如《杜工部全集》,只能定到八贯一套,眉州书籍,冠甲天下的名头,已经在士大夫中传扬开来。
于是程文应就天天倚门而望:“小油怎么还不来看我?想死这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