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五十二章 四代三家
第一千一百五十二章四代三家
吃过饭,石薇带着观儿去沐浴,张麒进来,送来了一套衣服,除了内衣,还包括一件粉青薄呢子背刺石榴花儿的直襟背屯,两下摆开紋绣着牡丹花;一条青缎裙桐女裙儿;一条暗竹纹华闪锦披风;另外还有一套小巧的白玉头面。
苏油拍了拍脑门:“这家里还就得靠绿箬置办这些,这可真是救了命了!”
张麒笑道:“这是绿箬用自己的一些旧衣临时改的,她现在也穿不了这么鲜的衣服,放着也可惜了。”
苏油也笑:“还得手艺好,这么快就能改出来。”
张麒说道:“用缝纫机还能不快?绿箬说了,先穿着,改日再给观儿重新置办几套纯女红的。”
等到石薇带着洗得脸蛋红扑扑的观儿出来,换上了这一身,不由得称赞道:“好漂亮的小女孩,婶婶家里就俩男娃,淘气得不行,还是女娃漂亮乖巧讨人喜欢。”
苏油点头:“的确不错,走吧观儿,大叔带你去一个地方。”
石薇疑惑道:“这么晚了还去哪里?”
苏油说道:“我带观儿去一趟可贞堂。”
扁罐和王彦弼也从书房里跑了出来:“我们也去!”
苏油想了一下:“走吧,那就一起去,顺便看看你们那些位大哥哥。”
可贞堂里边还拘着一大群呢,现在的可贞堂,已经具备了非常大的规模,加上外围的相关产业,这里形成了一个文化社区。
当时小妹将可贞堂买在郊区,就是贪图地价便宜,地方大,可如今这里却成了大宋的顶级地块。
好在苏陈两家当年就预先夹出了河湾一带两百多亩地,本来被小妹打造成大花园,结果书越来越多,苏油干脆将这片河湾全部买了下来,临河一面修了一个码头,用水泥柱起了一排吊脚柱子,柱子上铺了预制板,修出了一溜吊脚楼,将两百多亩地全部包在了里边。
中间大花园里,一栋楼接一栋楼的造起来,最终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学院式建筑群。
这里是大宋藏书最丰富的地方,哪怕天子密阁都不能比。
密阁的书籍珍贵是珍贵,但是光论数量,这里的书籍是密阁的好几倍。
除此之外还有博物馆,里边收藏着丰富多彩的文物。
这里的职员有上百人,分别工作在印书坊;文物鉴定,修缮,收购坊;供学子借书还书的图书馆;文物陈列展览馆,还有研究所,大礼堂,后勤处,膳堂,安保处……
汴京可贞堂,已经成了全大宋读书人的文化圣殿。
因此苏迈他们住在这里,还真是什么都不缺,可以专心致志地攻读复习。
苏油也忙,只能偶尔来看望他们,倒是陈昭明和小妹一直住在这里,经常和他们探讨学问。
如今的苏家,真敢说自己是大宋一等一的士大夫家族,除了高官,著名文化偶像外,海量的收藏,也是底气之一。
苏迈他们被关在一栋小楼里,王珪和邢恕到底不太放心,一人派了一个仆人伺候这群少爷们,每日就负责端茶送水,送换洗衣服。
好在苏迈一群人本身就喜欢这个,躲在小楼里攻读诗书,休息的时候偶尔出去散散步,射射箭,大多数时候就是吟诗联句,一点都不觉得寂寞和无聊。
苏油也懒得考较他们的学问,每次过来关心的是生活,尤其是年纪最小的苏迟和韩嘉彦。
王仲煜和邢居对苏油是感激和敬仰的,自己父亲对少傅干了些什么事儿,他们其实也是隐隐约约知道一些。
可是苏油非但不计前嫌,就跟没事人一样同意他们到这里来,还反过来担心他们心里有什么包袱,特意开解,说是什么都不要想,努力拼搏拿进士才是正经,让两人对少傅的胸襟感佩莫名。
几个人里边,苏油也大致知道他们的水平。
第一的不是刘正夫,反而是福建子——黄裳。
黄裳学问基本功之扎实,苏油在大宋只见过三个人有这水平——刘攽,司马光,王安石。
这让苏油对福建路的文化教育水平叹为观止。
福建路的士子学问虽然不错,但是有个大毛病,那就是读书有针对性,主要是为了科举,作为出仕之路的打门锤。
这也是北方士大夫家族,关洛学派,蜀中学派鄙夷他们的地方,读书不求明道,不求真我,那就是落了下乘。
但是却也不得不承认,人家科考占据的名额就是多,名次就是好。
而黄裳和其它福建路士子有所不同,是真够学问,尤其是对道家经典,那是非常熟悉。
据说此子幼年时,随一老道在冠豸山修行道法,十二岁才被接回家中,六年之后,被誉为“福建文魁”。
第二才是刘正夫,太学学霸,和黄裳不同的是,两人一个气质近道,谦隐;一个却是范仲淹的隐形门徒,胸怀天下,一心报国。
接下来苏迟,韩粹彦,韩嘉彦,王仲煜,邢居。
这几人属于一个档次,要不就是师从大儒,要不就是世家家学,算是旗鼓相当。
反倒是苏迈,虽然年纪最大,但是排名最后。
摊着个“我愿儿孙愚且鲁”的不靠谱爹,能够自行生长成现在这个样子,已经相当不错了。
当然这只是苏油对他们学问的排名,具体考试能拿到什么名次,那是真说不好。
鼓励了几人一番,顺便教育扁罐和王彦弼要向几个大哥哥学习之后,苏油才从楼里出来,带着他们朝一栋独立的藏走去。
路上,苏油问观儿:“观儿,你在京中还有亲戚,对吧?”
观儿点头:“嗯,还有个姑姑。”
苏油点头:“燕国公宋宣献,娶得是你曾祖的女儿是吧?”
观儿说道:“对,先是二姑婆嫁到宋家,后来三姑也嫁到了宋家。”
来到楼前,苏油将大门推开,带着孩子们走了进去。
大楼里全是书柜,书柜上摆满了书籍。
苏油说道:“观儿,这里的书,全部是你曾祖的收藏,几乎每一本上,都有你曾祖留下的批注。”
“啊?”观儿大惊:“曾祖曾经收集了这么多的书籍?”
苏油点头:“你曾祖,是大宋著名的书家,他的女儿,也就是你二姑婆,嫁给了我大宋博通经史百家,文章为一时所尚的文学家宋绶。”
“后来你二姑爷也成了我大宋的燕国公,他同样也是嗜书如命的藏书家。”
“你曾祖逝世之前,将自己的藏书,尽数赠与了他。”
“你二姑爷爷还是著名的书法家,法度森严,实传钟繇、张芝古学。当时倾朝学之,号称‘朝体’。”
“这些书籍里边,同样有你二姑爷爷的珍贵批注。”
“后来你二姑爷爷去世,便将这些书传给你的三姑爷宋敏求。”
“到了这个时候,这些藏书已经多达三万多卷,你三姑爷几乎全部通读过,也成为了大宋的学问家,朝士有不明之处,必向你三姑爷请教。”
“这些书里边,除了你曾祖的,宋家的,还有宋家的外家杨家的,实际上是四世三家的总和。”
“你三姑爷和我性情相近,藏书唯谨,总要缮写别本,以备出入。他酷好唐诗,这里边,收罗唐人诗集、先人手迹与四朝赐札尤多。”
“而且他学问精慎,曾云‘校书如扫尘,随校随有。’因此宋家的书藏,到了你三姑爷这里,用我族兄的话说,是‘最号精密’。”
“你三姑爷也乐于借书给他人,居于春明坊时,士大夫中喜爱读书之人,多愿居往其侧,以方便借阅其藏书,致使周围地价大昂。”
“之前我们就有过关于书籍的合作,可贞堂翻刻了你三姑爷的大量收藏。只求能让更多的士人读到。”
“我们将翻刻的书籍赠送给了你三姑爷一套,他看过之后,非常满意。”
“去年他去世了,临去之前叮嘱子孙,说可贞堂藏、校、印、行,皆有成法,于是大公无私地将他的藏书真本,尽数赠与了可贞堂。”
“观儿,这里的所有书籍,就是你的曾祖,姑爷爷,姑爷,几代人为了华夏文明递序传承,所做出的巨大贡献!”
第一千一百五十三章 圣地
第一千一百五十三章圣地
观儿、扁罐、王彦弼,这一刻的脸上都充满了仰慕之色。
观儿的脸上,还有几分自豪。
三万多卷图书陈列在一栋楼里,这场面还是非常壮观的。
观儿小心的问苏油:“大叔,我能看看吗?”
苏油说道:“可以的,不过这些都是真本文物,要看,也是要讲规矩的。”
取出几双细棉白手套,让几个孩子戴上:“这里的书籍很珍贵,有些是四五百年前的东西了。”
“书籍最怕什么?就是火。因此这些楼,整体是钢筋水泥结构的,木材用得很少。”
“这些书架,都是用浸泡了水玻璃的木材,即便拿火点,都点不燃。”
“好了,你们去选几本吧,选好了,我再教你们这里看书的规矩。”
扁罐和王彦弼直接摆手:“我们就不用了,观儿你想看什么,我们给你找。”
观儿说道:“我想看看曾祖,姑爷爷,还有姑爷的字迹。”
这个好办,不一会儿,三小孩就找出了几本。
苏油也找出了一本:“这是你姑爷编纂的一百三十二卷《六世会要》中的一册,他的这套书册,对如今朝廷整理《唐六典》《六朝会要》,提供了极其重要的佐证材料。”
“而他的这部书,却又是你姑爷爷肇始编纂,去世前交由你姑爷继续,直到前几年才完成的。”
带着孩子们来到楼外的一间屋子里:“这里是观书石室,藏里绝对禁止用火,这里,可以有限度的使用。”
让孩子们先将书册放在门口的几案上,苏油来到石室中间,打开平板玻璃,将里边的汽灯点燃,之后又将平板玻璃关上。
整个石室变得非常明亮。
大玻璃隔幕四周有四张几案,苏油说道:“今晚我们就在这里读书吧。”
经过苏油这一番做作,三个孩子哪里还敢瞎胡闹,这哪里是读书,这简直就是朝圣。
知识的殿堂,在三个小孩的心中,变得异常的宏伟庄重。
石室安静了下来,一大三小开始阅读起来。
扁罐和王彦弼已经练了一年多的书法了,书法之道讲究章法传承和笔意创新,士大夫家的孩子一般得从十岁腕力初成正式开始,然后一直精进到死。
扁罐和王彦弼有石薇督促练武,因此力气较大,比别的孩子提前了一年。
除了艺术意趣的培养熏陶,这还是正经的坐功。
诚心正意,书才读得进去。
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压断脊。
俩小子最近觉得自家的书法好像进步不小,有点飘,苏油今日除了让观儿看看自己曾祖的藏书外,也有让俩小子看看北宋大书法家的文字的意思。
别以为只有苏家人独步,小瞧天下英雄。
果然,就见俩小子对宋敏求的楷法惊叹不已。
这一次造访可贞堂,对观儿来说,更是一场心灵的风暴。
这一栋楼的藏书,三万多册,只是可贞堂的冰山一角,这一处封闭式的大型楼群里边,除了外围的一圈外,里边还有好多栋独楼。
每一栋,都有特殊的意义,里边收藏的,是苏油翻刻的大宋其它藏的作品。
每一栋的牌匾上,同样复刻了一家家原楼的牌匾。
博古堂,斜墨庄,温氏,程舍人藏,杰楼,白杜万卷楼,独乐园,安乐窝……
这些,都围绕着中心的一栋更大的建筑,也就是这处地方名字的由来——可贞堂。
毕家是士大夫之家,虽然穷,但是书籍其实也有不少,不过架不住观儿这种嗜书如命的小书虫拼命地读。
大叔带她来到了这里,观儿觉得自己就好像掉进了米缸里的老鼠。
这么多的粮食,何年何月才吃得完啊……
苏油的阅读速度是后世看网络小说养成的功底,非常快快,不一会儿就看完了一匣子的书册。
将书册装了起来:“今天就到这里吧,把书收起来,归还原位。”
三个小的照做了,等到他们再回来石室,几案上多了三张黑色的卡片。
卡片是赛露络制作的,上面有着精美的花纹色彩,还有金银箔的嵌花。
苏油说道:“这是高级借书卡,一人一用,不得外借旁人。”
“拥有这种借书卡的人,可以借阅可贞堂的所有书籍,现在可贞堂只发放了三十多张,那些人,都是我大宋一等一的文化名流。”
“除了陛下,还有老族爷,大苏,小苏,司马学士,介甫相公,景润姑父,小姑姑,邵伯温,苏元贞,晁补之……无一不是一时俊彦。”
“观儿你是三十五号,扁罐三十六号,彦弼你三十七号。希望有一天,你们的成就,能够超越其他的持卡人。”
观儿将卡片珍而重之的捧在手里,激动得眼睛里都泛起了泪花:“谢谢大叔!谢谢大叔!”
回到家中,观儿的卧室已经收拾出来了,苏油还从中牟庄子上寻来一个农妇,专门负责照顾观儿的起居。
躺到床上,石薇搂着苏油的脖子:“观儿这孩子挺不错,我很喜欢。”
苏油长吁了一口气:“我们家和大宋其它世家,其实区别很大的,说是离经叛道都不为过。”
“真要是寻找那种传统士大夫家,名义上是门当户对,其实还不如娶商贾家的女儿,让扁罐来得自在。”
“但是士林公议却又不能不顾,因此啊,这事情挺难的,需要及早谋划。”
“观儿乃毕文简之后,门当户对这一条没问题;家中清寒,就没有高门大户家女孩子那些毛病;年纪还小,跟在我们身边,也会渐渐喜欢我们家这种氛围;我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选择了。”
石薇笑道:“就跟我们小时候一样。看到他俩,我就想起了我和小油哥哥小时候的情形,心中说不出的欢喜……”
苏油又叹了一口气:“我们欢喜有什么用,扁罐好像并没有多大的欢喜,就怕到时候儿大不由爹娘啊……”
“他敢!”石薇说道:“这么好的姑娘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可得了吧。”苏油看着帐子顶上:“舒国长公主那样的又哪里差了?结果和王驸马搞成那样……”
石薇不由得心有余悸:“那扁罐得好好管才行,不要搞成王驸马那样的浮**子才好。”
“那个可能性倒是不大。”苏油对扁罐的秉性还是很放心的:“我倒是更怕他变成工科狗;或者遂了你的心愿,变成大侠浪迹江湖,程岳那种,好像这辈子都没打算碰女人……”
石薇捏了苏油一把:“你就是见不得自家孩子能耐,什么事都往坏了想,操不完你老父亲的心!”
苏油开始不老实,在自家老婆身上上下其手,坏笑道:“就是,操那些心干啥,还不如……”
石薇赶紧阻止:“臭坏蛋!不行!小心把漏勺弄醒了!”
苏油假装生气:“漏勺都四岁了,明天就赶到别间去睡,不是闹着要妹妹吗?这样子妹妹哪里来?”
石薇吃吃地笑道:“可辛苦公爷了,你别动,还是奴家伺候你吧。”
说完轻轻退进了被窝里边。
这下苏油美坏了,等到石薇再次回来搂着他,苏油还觉得自己飘在云朵中一般。
“舒服了吧?”石薇在苏油耳朵边轻轻问。
苏油眯缝着眼:“你们道家这些门道都是跟谁学的?狐狸精吗?”
石薇笑得将头埋在了枕头里:“别瞎说!舒服了就睡觉!”
ps:推书《重返快穿世界》,作者是天才,高二就能写出精品书那种,后来……被妈妈逼着考大学去了。所以这是一个被应试教育耽误的大神,哈哈哈大家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第一千一百五十四章 阿司匹林的药性
第一千一百五十四章阿司匹林的药性
元丰三年冬十月,壬寅,辽主祠木叶山,己酉,驻五泉县。
冬捺钵开始了。
陈义王绩秘奏耶律仁杰久在相位,贪得无厌,时与亲戚会饮,尝曰:“无百万两黄金,不足为宰相家。”
陈义送上了四通收集的铁证,包括了耶律仁杰在獐子岛的经济往来,光在木材生意上,耶律仁杰通过组织女直人,收买部众,发放刀斧等手段,垄断了宋辽之间的木材贸易,侵吞了耶律洪基的大量利益,总计金额高达五十万贯!
同时,在暗查耶律仁杰的过程中,还发现了耶律伊逊和宋人的往来,前后贸易给宋人五尺上驮马三百多匹,而购进的物品之中,包括了金甲,银盔,花纹钢剑等僭越之物。
其实这是宋人抛弃了耶律伊逊和耶律仁杰,重新选定了宋朝在辽国的代言人。
用四通商号新任董事长石富的话说,就是过年了,猪也太肥了,该宰了。
耶律洪基做事情一贯优柔,直到这次冬捺钵上,在陈义的悄悄指点下,才发现大多数的部族,臣工,都跟在两人的身后。
耶律洪基还没有下定决心,但是总算是“渐悟其奸”,继出耶律伊逊之后,出耶律仁杰为武定军节度使。
癸酉,辽以陈义为汉人行宫都部署,同平章事,王绩同知枢密院事。
新的代言人,诞生了。
陈义上台第一件事,就是偷偷联络獐子岛——对于耶律伊逊和耶律仁杰,我们要继续痛打落水狗,一定要将他们搞死才算完!
这将是辽国又一场巨大的动荡,石富对苏油的黑心肠佩服得五体投地。
苏油的计划,是扶持辽国的代言人,并且让他们获得足够的权势,然而却又不能大到倾覆皇权的地步。
一旦接近,立刻抛弃别寻上位者,这样的新老更替,必将在辽国引发巨大的党争和动荡。
而辽国的元气,也将一次次地在这样的动荡之中,流失消耗殆尽。
因此獐子岛上的宋商们,开始转捧陈义和王绩,纷纷揭发耶律伊逊和耶律仁杰贪污腐化,欺君罔上等大逆不道的罪行。
一桩桩一件件,都保证有证人有赃物有往来凭证,铁证如山,让两个大蛀虫想翻身都翻不了。
……
十月,辛酉,大宋详定官制所检讨文字、光禄寺丞李德刍,上《元丰郡县志》三十卷,《图》三卷。
这个图不是地图,而是模仿苏颂送上的两府三省朝廷机构树状图。
《元丰郡县志》,也不光是一部地方志,还是新官制为各郡县设置官职的基础。
而《元丰郡县图》中,最重要的就是各州府县机构官职树状图。
元丰改制,开始渐渐下行到郡县。
癸未,少傅,涪国公,领军机处苏油,奉旨出巡,调研郑州工业基地,验收洛汴渠工程,兴洛仓工程。
当然这些只是明面上的东西,而苏油私下领受的任务还很多。
整合从汴京到渭州的后勤通道,保障西军的物资供给和储备,调研郑州军工,商洛军工的生产能力,还有最重要的,主持安装大宋最新型的通信保障——电报线路!
还有就是观摩新军冬季作战演习,考察新军战力。
……
毕仲衍这一场病,在宁善堂调理了整整十天。
今天终于可以出院了,苏油带着观儿来接他。
见到自家幼妹的衣装,还有明显丰润的小脸蛋,最关键的是眼中的神采,毕仲衍就觉得喉咙有些哽咽。
这个幼妹,两位兄长是有些亏待了她。
大恩不言谢,用言语表达是苍白的,毕仲衍收拾起心情,微笑着问道:“观儿可曾调皮?”
观儿没说话,倒是苏油接口了:“家里有那两个太岁,观儿连调皮的边都挨不上。”
唐慎微给毕仲衍检查完了身体,问道:“关节是不是还有些疼痛?”
毕仲衍点头:“实在是有劳唐老弟了,是还有些酸痛,不过已然无碍了,这里……还是安排我早日出院吧。”
毕仲衍这几日可以行走了,在院子里和病友们聊天,才知道自己住的这种病号,一日的价格那是相当昂贵的。
唐慎微笑道:“的确是可以出院了,不过药还要继续服用。”
说完低头些单子:“给你开一份杨枝素,日服三次,先服一瓦,白糖水送下,令周身皆出微汗,后两服每服办瓦,不令出汗,数日内关节疼痛便可消失。”
“毕兄身体虚弱,嗯,那就再加一味生怀山,每次用六七钱煮作茶汤送服。”
“健补脾胃之药,等关节疼痛消失,停杨枝素后再用。”
毕仲衍拱手:“有劳唐老弟了。”
杨枝素就是阿司匹林,苏油非常好奇,唐慎微这是将“西药”当成中药在用,取过单子:“杨枝素的药性推理,你们都已经搞出来了?”
唐慎微对苏油仰慕至极:“这可是神药啊!药性已经推断出来了,很奇怪,其性少用则凉,多用则热。”
“温病初,得用一瓦,白糖冲水送下,可得凉汗而解。”
“若是伤寒,初得用瓦半,生姜,红糖,煎汤送下,则可得热汗而解。”
“风热着于关节作痛者,就是毕兄这种情况,按刚才所说之法可治。”
“杨枝素这药,最善发汗,散风,除热。”
“其发表之力,还善表痧疹;其退热之力稍减用之,又能治虚劳灼热,肺痨之症。”
“对了,毕兄服用此药之后,如果身上出现白痧若干,那是正常现象,是杨枝素发表之力所致,痊愈就在其后,不必惊惶。”
毕仲衍拱手:“受教了。”
苏油也拱手:“我也受教了,真没有想到,杨枝素的使用,对你们来说还有这么多的讲究。厉害厉害……刚刚说的那些,记得写到药典里边去。”
唐慎微笑道:“这是自然,还有青霉素,不写进去,怕要身负千古骂名。”
几人又闲聊了几句,毕仲游赶来了,对苏油和毕仲衍道歉:“刚刚从流内铨出来,耽误了时间,国公,兄长,实在抱歉。”
毕仲衍说道:“那就赶紧走吧,虽然唐老弟好客,但是这地方,能不来就别来,能早走就早走。”
众人都是笑,背着包裹出来,苏油让程岳打开车门:“走吧,送夷仲回家,就又该送公叔赴任了。”
毕仲衍转头看着宁善堂门口的那幅“惟愿世间人无病,何妨架上药生尘”的对联,不禁赞道:“仁心圣手,襟怀广大。”
……
宋夏边境,天都山。
第一场大雪已经下来了,山野间一片白茫茫。
在这样的天气里行路,简直就是一项酷刑。
两名骑士,穿着厚实的皮袍,紧裹着呢披风,戴着大皮帽子,行走在谷底稍微平坦一些的雪地上。
周围的大树树枝上,都结出了冰凌子,有时候横伸到前进的通路上,骑士需要用马鞭柄扫去横枝上的冰凌,才敢通过。
好在两匹马雄骏非常,蹄子很大,铁蹄上还裹着什么东西,行走在雪地之上也非常稳健。
一只黑色的飞鸟被马儿惊动,扑啦啦地从路边飞起,飞向阴云密布的铅灰色天空。
远处,一声怪异的鸟鸣响起。
骑士停了下来,很快,前方山谷拐角处,出现了一队骑兵,那是西夏大叛贼,上圣贤师富平侯,天都招讨使司都管李文钊的巡山队。
指挥一挥手,一个小军骑马上来,停在两位骑士身边,明显矮了一个整个马头,然后扭头喊道:“指挥,宋人!”
指挥纵马过来:“为了等你们,兄弟们受了五天罪,走吧。”
一名骑士从马兜里掏出一个皮囊抛了过去:“接着!”
第一千一百五十五章 敌友难分
第一千一百五十五章敌友难分
指挥将皮囊打开,喝了一口:“烧刀子!好东西!”
骑士将马鞭一扬,指挥秒懂,又喝了一口,交给旁边的小军:“大家轮着喝,这天气,骨头缝都是凉的。”
骑士和指挥并马而行,骑士问道:“今年的收成还行?”
指挥“嗐”了一声:“就那样,总之草谷是越来越不好打了……”
天都山现在是一个神奇的地区,西夏人反复争夺,在李文钊手里都没能讨到好,反而有渐渐扩大的趋势。
如今的宋夏边境,大宋完全占据了地利,自苏油带领大军打破萧关之后,西夏传统农耕的河套地区,开始急剧衰落。
破萧关,成为了宋夏军事对峙的转折点,宋军占据了从青唐到麟州几乎全部地利,在分水岭和各处通道关要上,密密麻麻地修筑起了水泥棱堡。
这些棱堡就好像一枚枚的钉子,牢牢地钉在宋夏实际控制线上,夏人的进攻线路,渐渐从五路,变成了一路。
除了永兴军路直面河套,夏人拼了老命也要守住之外,其余四路,夏人的进取通道已然被宋人封堵得水泄不通。
二十年前夏人加诸在宋人身上的痛苦,如今被宋人变本加厉地加到了夏人的身上。各路军马在自家麦熟收妥之后,轮流出击山北,抢夺西夏人地里的黍麦。
这种行为会一直持续到第二年春天的到来,整个冬季是西夏部族最虚弱的时候,而宋人的厩马却依旧肥壮。
失去了战马的优势,加上毛呢,棉袄,毛衣,手套等装备上的差异,本来悍勇的夏人,在冬季里的战力,只能堪堪与宋人打个平手。
此举导致了山北河套之地的残破,而西夏的国势,也因为这个地区的动荡,变得越发逼促。
夏国国内矛盾冲突,因此变得剧烈,为了维持可以和大宋抗衡的军力,统治阶层横征暴敛,各蕃部不堪收刮,造反之举此起彼伏,尤其是靠近宋境的生番,成群结队地跨过边境,投靠宋人。
鉴于如此严峻的边境局势,梁太后在家梁和梁永能横扫夏国北境和夏辽边境之后,立即任命梁永能为山北四路行军都总管,节制保泰军司统军禹藏花麻,积石军节度使家梁,以稳定宋夏边境。
梁永能和家梁能力突出,上任伊始便组织了一场出色的保卫战,保住了元丰三年河套平原的粮食。
而天都山李文钊的扩张行动,也因为两大军事家的夹逼变得畏首畏尾,最后干脆拉着劫掠的部族,发展出的队伍,抢到的粮食牛羊,回了天都山根据地,当起了缩头乌龟。
西夏军事,为之一振。
但是大宋军机处分析得也很有道理,虽然今年家梁和梁永能表现突出,但是也不能说明什么。
两人在战术层面上的优秀,掩盖不了宋夏之间,攻守易势的残酷事实。
不过王厚,李庸,童贯,还有新来的刘世恒,对家梁恨得牙痒痒的,几人商量了一番,准备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如今的李文钊,已经从西夏的精英,蜕变为了枭雄。
当初反抗暴君暴政,救民于水火的家国情怀,早就被现实教育成了两面三刀,在几方势力的夹缝中保存实力,左右逢源的实用主义。
不过宣传还是秉承了以往的风格,将反对的目标对准了把持国政的梁氏,打的是清君侧的旗号。
这一招骗了不少人,甚至连远在兴庆府的李清,都相信了这个“苦心孤诣”的“忠臣”。
天都山,夹在西夏保泰军司,静塞军司,和大宋德顺军,镇戎军之间,因为地理条件非常的优越,李文钊竟然做起了转手贸易。
不少宋夏密谍之间的私下往来,李文钊竟然成了牵线的保人!
夏主的行宫巍峨壮丽,不过被李文钊盘踞了近二十年,早已破败不堪。
看山跑死马,指挥带着两名骑士东绕一下,西绕一下,最后为首那名宋人骑士不耐烦了,直接打马去到了队伍的前头。
“诶?诶诶……”指挥连忙打马迎上:“你们要干嘛?”
宋人骑士冷笑一声:“指挥不是怕冷吗?那就不用兜圈子了,早点到达天都行营,大家也好早点休息。”
“上山不是那条路!”
“是吗?那要不我们分头行事,看看谁先抵达?”
指挥哑然:“看来贵人对我山寨颇为熟悉啊。”
那人笑道:“当年我第一次来天都山的时候,还是十几岁的少年,还诳走了你们夏主的照夜白……哦,谅祚你们应该叫先帝了,所以你这些花花绕,就不用在我面前使。”
指挥这回是真服了,面前这位,人家是老客!
当下不再绕路,带着两人直接上山。
李文钊的势力如今已然扩展到了三十万人口,四万军队。
天都山环境好,水草丰美,宋人,李文钊现在不敢惹,路,也被封死,不过西夏那边出于两个军司的夹缝处,生存空间还是有的。
李文钊对投奔自己的部族很仁慈,宋人也不侵犯他的领地,因此不少逃避宋人和夏人追捕的两国逃犯,流人,还有躲避战乱的生蕃都来投靠,天都山地区,竟然还成了一处世外桃源。
而且李文钊的施政能力,心机手腕,军事指挥,都算是夏人里边的翘楚,至少对面那个保泰军司的统军禹藏花麻,谅祚的女婿,就被他搞得没有一点脾气。
禹藏花麻本来是青唐部族首领,结果大宋渭州之战,萧关之战,河湟之战过后,形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禹藏花麻所在的地区,被天都山和大宋新占的熙河,湟州隔断,禹藏花麻和青唐完全失去了联系!
要生存必须有靠山,西夏党项人也是吐蕃种,于是禹藏花麻赶紧投靠了西夏。
谅祚大喜,将刚满十岁的女儿嫁给了禹藏花麻,任命他为直面大宋最精锐部队的保泰军司统军,负责镇守柔狼山,杀牛岭一线。
不过面对大宋精锐的咄咄逼人,对西夏忠诚度本来就不高禹藏花麻可也不是傻子。
用他的话说,李文钊西夏名臣之后,都能跟大宋眉来眼去捞到不少的好处,他都做得,难道老子就做不得?!
于是双方如同展开了竞赛一般,争着和大宋做生意发财,双方之间还发生了数次火并,相互劫掠对方的商队。
好几次是打出了真火,需要大宋以唐四郎的名义暗中调节,事后禹藏花麻还上书夏廷,得意洋洋地说自己剿匪得力,粉碎了李文钊的图谋,要求梁太后赏赐,报销军费。
可是随着梁永能的到来,李文钊和禹藏花麻都感到了压力,于是有了今天这场私下的会议。
终于抵达了行宫,两位骑士下了马,为首者将缰绳丢给指挥:“给我好生伺候着。”
指挥牵着马去了,两位宋人这才施施然朝着行宫内走去。
行宫的基本设施还在,不过现在在领头的宋人眼里,这里像山寨多过像行宫。
首位虎皮交椅上,坐着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手里搓着一串玻璃佛珠,旁边是一个粗豪的吐蕃老人,底下是两排头目。
两位宋人取下毡帽:“劳侯爷和驸马久等,我们来得晚了。”
文士对着两人一扬下巴,坐下一员头目走了过来:“抱歉了,老规矩。”
两名骑士将手举起来,任由头目搜身。
头目搜完,对着文士轻轻点头,文士这才笑道:“王兄弟可是来得晚了啊,你要是再不来,驸马爷可都要走了。”
文士正是西夏叛臣李文钊,旁边的吐蕃老人,则是西夏保泰军司统军,禹藏花麻。
三方人物,还真是敌我难分。
第一千一百五十六章 复行汉制
第一千一百五十六章复行汉制
宋人头领对着李文钊和禹藏花麻拱手行礼,然后对禹藏花麻说道:“驸马统军敢来赴会,当真是英雄了得。”
禹藏花麻不禁苦笑:“王郎官言重了,天都山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老夫所惧何来?你旁边那位倒是面生得紧,没请教……”
为首者正是王厚,现在是朝廷任命的通直郎,礼宾副使,长期出入蕃部,对这一带熟悉得很,和李文钊,禹藏花麻都认识。
就听王厚说道:“哦,这位是我的副手,蜀人李庸,诶说来巧了,好像贵国家梁家先生,祖籍也是蜀中?”
说到家梁,李文钊和禹藏花麻都是脸色一僵。
李文钊害怕铁鹞子,家梁按边,李文钊立即退入山中,绝不和家梁在平野碰面。
虽然明智,但是到底弱了气势。
而禹藏花麻更是心虚,他现在还是夏臣,但是首鼠两端,长期充当宋人耳目,通报军情那种。
而家梁则是西夏枢密院知机密事,乃是最大的密谍头目,家梁对禹藏花麻私底下这些小九九清楚得很,今日之事,也有禹藏花麻被人家拿住软肋威胁的一部分原因在里边。
呵呵赧笑了两声,禹藏花麻说道:“家先生也算是豪杰了,小郎君既然是王郎君的手下,那就是老乡成对头了。对了,听说今年贵军吃了个小亏?”
王厚冷笑一声,撤去了皮袍,露出里边的骑装,拉过两把椅子来和李庸坐下:“不就是没有割成麦子吗?那麦子本就不是给大宋种的,没抢到你们在河套的麦子,什么时候就成了吃亏了?”
“你!”禹藏花麻不由得有些恼羞成怒,可转念一想关我屁事儿,笑道:“郎君能想得开就好。”
王厚摆摆手,似乎这只是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儿一般:“不知侯爷此次召我们来,所为何事?”
李文钊一脸的和煦:“这不快近年关了吗,事儿还挺多,不过眼下嘛,的确有一桩大事儿。”
说完高声对自己手下说道:“退出大殿,百步之内不得留人,我与驸马爷,同王郎君有要事相商。”
李文钊的部下已经换了一大批,现在的这些人,对其忠诚度那是说一不二,闻言也不多话,纷纷退了出去。
待到殿内只剩四人,李文钊才笑道:“有一桩大买卖,王郎君一定会非常感兴趣。”
“哦?”王厚也笑道:“我们之间的买卖,那是多了去了,不知道侯爷所言,是哪方面的买卖?”
李文钊说道:“这生意是驸马爷带来的,还是让他来说吧。”
见到王厚和李庸将视线转向自己,禹藏花麻说道:“十月辛酉,我主颁布敕命,宣布改行汉制,不知王郎君可曾知晓?”
“听唐四郎传回的消息里提到过。”王厚不动声色:“贵主身边有一汉人大臣,名叫李清,贵主倚仗为良、平一般的人物,号称智囊,信赖有加。”
“改行汉制,就是这个李清的主意,我听到的传闻没错吧?”
禹藏花麻点头:“正是,想必大宋对此,是乐见其成的吧?”
王厚笑了:“驸马爷,大家都是明人,那就不用说什么暗话。”
“我大宋为何要乐见其成?”
“贵国先帝谅祚行的也是汉制,不是照样宣兵渭原,与涪国公会猎囤安寨?两国人马士众,损伤不下三十万。”
“还有张元,吴昊,景洵,都曾经在夏国推行汉制,如今连陵墓都找不到,听说景洵被诛杀的时候,哭得那叫一个凄惨,痛悔投奔了夏国。”
李文钊翻了翻白眼:“王郎君这就过分了,景洵为先帝尽忠,临死之时夷然不惧,面对奸臣怒声斥责,乃是大忠臣,是你们刻意歪曲污毁,目的就是让宋国贤才望西夏而却步。”
“刚刚那句话原样奉还,王郎君,大家都是明人,那就不用说什么暗话。”
“行!”王厚说道:“那我就换一个说法。贵国主上虽然已经亲政,但是权柄依然操持在梁太后手里,梁乙埋权倾朝野,兴庆府中,官员尽数是梁氏党羽。”
“我倒是很有兴趣知道,贵主所谓的改行汉制,制度出得了兴庆府景阳宫吗?”
“当然可以!”李文钊站起身来,双目含泪,向着北方拱手:“我主拨乱反正,复兴汉制,夏国文华之士,无不踊跃欢欣,竞相奔走。”
“文钊身为上圣贤师之后,自幼饱读诗书,铭研礼义,一生奉行不悖,百折不回。”
“郎君看我这身穿着,是蕃是汉?岂能说我主制度,出不得景阳宫?”
王厚大为赞叹,看看人家几十年锤炼下来的演技,哪怕观众只有寥寥数人,一样的敬业。
禹藏花麻也是义愤填膺:“我主如今为奸邪挟持,凡有志者,莫不摧心裂胆,刻骨衔恨。只恨力不能及,未能起兵勤王,诛除君侧。”
这些话要是传到大宋朝堂,君臣指不定如何高兴呢,不过王厚对这些似乎毫无感觉:“要是侯爷和驸马有这意思,合兵一处也有十万精锐吧?也不是不能一搏。”
“嗯,祝你们兴提义兵,荡涤妖氛。王厚李庸这就告辞,回去为两位焚香祈祷,敬祝两位马到功成,换西夏人民一片朗朗晴空。”
“诶别走啊——”禹藏花麻顿时急了:“以我和侯爷二人,断难成事,说实话,两位未来之前,我与侯爷一直在商议此事。”
“如今梁氏似乎已经有些察觉,派了梁永能和家梁来,就是要压制我等忠愤之臣。王郎君,要是没有大宋扶持,我们可是独木难支啊。”
“梁永能手底下的铁鹞子和仆从军,横扫三千里无人敌手,我们……就算是有心,却也是无力啊。”
王厚笑了:“两位想要大宋什么援助?要不我这就奏明陛下,痛陈两位的忠勇之心,让陛下下一道诏书,鼓励西夏军民都像二位效法?”
“不是这个意思……”禹藏花麻连连摆手:“我的意思是……大宋能否给我们一些……物资上的支持?”
王厚说道:“你这意思,我可以向唐四郎转达,不过唐四郎就是一个商贾,虽然手眼通天,但是所求的乃是利益,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主意我也跟你们出过,要打军器的主意,没有高国舅首肯,那是门都没有。”
“要得高国舅首肯,那就必须要有能够打动他的诚意。”
“大家都是耿直汉子,我给你们出这主意,已经是冒着极大的风险,要是朝中有人弹劾我里通外国,一介检察,便能让王厚人头落地。”
“如今看来,两位和贵主是压根没把我王厚当一回事儿。”
“也罢,良药苦口,的确是难喝。以前的话就当我从来没说过。大家痛饮一场,就当我王厚上门看望了一回朋友,如何?”
见王厚咬死不松口,禹藏花麻看了李文钊一眼,意思是你给打个圆场。
李文钊对着王厚施了一礼:“王郎君,大宋口口声声光被万民,乃礼仪大国,难道就眼看着西夏国民在奸贼的统治下辗转嚎泣,痛苦流离吗?”
“今年西夏秋征,部族户出一羊,三户一牛,五户一马,此等暴政,让国人何堪?”
“国主眼见民众困苦,想要振作,却被权臣束缚了手脚,空有回天之志,却无腹心之寄。”
“如果大宋愿意帮助我主诛除逆贼,真正秉政,我西夏将永行汉制,奉大宋为宗主,两国息兵,再不背逆!”
第一千一百五十七章 谈判
第一千一百五十七章谈判
“哈哈哈……”王厚笑得都不行了:“侯爷,这话我听着可就耳熟了,我问一句,夏国历代君主,有谁没有这样说过?”
“说了一百年,结果呢?结果就是西夏从地斤泽逃难待死,变成了如今坐拥数十州县,这言与行,可是背道而驰啊。”
“夏国子民的苦难,我们是看在眼里的,但是侯爷你说的,却并不是解决之道。”
“办法我之前告诉你了,我还要提醒侯爷和驸马的是,我朝自今上登基以来,务求名实相符,不玩虚的。”
“如今大宋正在改厘礼制,官制,接下来,我估计就是军制。”
“你刚刚说这些,都是老黄历里边那一套,要是在仁宗,真宗朝,没说的,妥妥是我王厚的功劳。”
“可如今,恕我连奏报都不敢。再说什么大夏改正,永不悖逆,军机处那一关就过不去。”
“益西威舍必定会命我举出事实,拿出证明,定出时间表,凭什么我王厚就敢这么判定贵国——是贵国大乱了?边军撤离边境去兴庆府清君侧了?军士转业成为牧民了?贵国财政不足以支持大军了?”
“如果都不是,那就大家省省吧。”
“实不相瞒,三月里种谔和徐禧俩货就曾大言贵国可取,上奏朝廷。结果军机处下令让其上报具体作战方案,资储准备报表,将领军士军区分配计划,后勤保障计划,占领之后的行政规划,甚至战胜奖掖方案,退军计划……啪啪啪一通耳光,抽得俩货到现在都不敢冒泡。”
“益西威舍是什么人?”
“他从来不自大,不会歧视你们,开榷市,通贸易,在商言商,一视同仁。”
“但是同样的,他也不自得,不会轻视你们。关要,防隘,该修的修,该建的建。”
“更重要的,他与以前那些色厉而内荏的要员不一样,他是真不怕你们。”
“要是你们兴兵威胁,那他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总之就是你们想怎么玩儿,他就陪你们怎么玩儿。你们可能不了解他,但是他却了解你们。”
“这叫什么?这就叫务实。所以想用刚刚那套说辞打动他,你们觉得可能吗?”
“这几年,西夏的日子有些不好过吧?夏盐的贸易,除了你们两位老交情,其他人的路子,都给断得干干净净了吧?”
“解盐产量大增之后,陕西本地盐,出池价格压到了二十五文一斤,说句实话,给二位销盐,大宋是亏了运费的。”
“别的你们还有啥?牛羊马匹。养少了不够赚,养多了风险大。一场白灾,那可就不光死牛死羊,开春还得死人了。”
“再好好想想,要真是忠心主上,就好好想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基础,然后我们再接着谈,两位哥哥以为如何?”
李文钊叹了口气:“兄弟说得如此实在,那哥哥也不瞒你。你的主意,我曾托驸马转告我主,我主也未尝不动心。”
“不过实在是……拿不出什么东西来啊。”
王厚微笑道:“真要拿,还是拿得出来的,侯爷也不用和我哭穷。”
李文钊和禹藏花麻对视了一眼,见王厚无法说动,只好亮出了最后的底牌:“想来想去,唯有一处地方,如果大宋有意,我主同意可以斟酌。”
戏肉来了,王厚这才重新打起精神:“哦?天都山?”
“郎君可真是囫囵狮子,开得好大金口!”李文钊气了个倒仰,连连摇头:“不开玩笑,我主说了,只有曲野河南之地。”
曲野河,是黄河一条著名的支流,流经麟州西北,水草丰美,适宜耕作。
这条河也是当年宋夏的天然边境线,然而自李元昊时期,就被西夏后党没藏氏侵吞。
没藏氏覆灭之后,这片土地就落到了梁氏手上,一直是梁氏重要的经济来源。
大宋想不想取?当然想,但是以麟府折家的兵力,能做到自保,守住城池就不错了。
而且这块地上,大宋的控制力隔了一个折家,可以说相当的弱,真要索取到手,就要处理巩固的问题,驻军的问题,还有宋廷、官府、藩镇之间的关系问题。
那时候牵扯到方方面面,是福是祸都还两说。
也就是说,大宋其实并没有做好收复这部分土地的准备。
王厚笑了,摆着手道:“真不是开玩笑。曲野河南,从来都是宋土好不好?我大宋要取自当取,还需要贵上同意?现在不取,那自有不取的原因。”
“这是谁的主意?李清?驱虎吞狼这一招,玩得可是溜熟啊……”
李文钊说道:“刚刚郎君才说了,务实。曲野河南,大宋取之,李清固然有驱虎吞狼之意,但是对于大宋来说,难道就不是好事儿?”
“其地三十年不归宋,如果高国舅能拿到手,难道不是大功劳?有了这项功劳,我们之间的事情,那就好说了嘛……”
“因此这件事情,无论对大宋,对西夏,对主上,对高国舅,对你我而言,都是有利的。”
“战国之世,秦国开郑国渠,不就是因为虽然是郑国的缓兵之计,然对秦国来说,的确有大利吗?郎君又何必在意是否李清的计谋呢?”
王厚皱眉:“曲野河南,那是宋夏东境,此事若然议定,我大宋兵力部署必将进行相应调整。”
“不但贵主有驱虎吞狼之意,就连二位,也有祸水东引之心啊……”
李文钊很坦然:“郎君说得都对,这就是一项多赢的计策,嘿嘿嘿,也是跟益西威舍学的……”
“无论如何,这也是主上的诚意,最起码,这是西夏自立国以来,第一次主动让出所占之地,郎君总不能连这个都不承认吧?”
王厚看了李庸一眼,李庸微微点了一下头。
王厚这才转过头来:“好吧,我承认,最后这一条的确打动我了,不过……”
李文钊大喜,拱手道:“郎君但有什么疑虑,自管道来。”
王厚说道:“没什么疑虑,就是侯爷如今在夏国的身份并没有得到贵朝的认可,身份上可还是夏国叛逆,你说这些,让军机处如何相信?”
李文钊痛苦地闭上眼睛:“疾风劲草,岁寒方验。文钊终是夏人,所反者,乃篡国之贼,大逆之臣;所顾者,乃国朝纲纪,百姓黎民。”
“君上方在荆棘之中,文钊岂能顾名忘义?这逆贼之名都背了几十年了,也不在乎多背这一刻。”
“不过驸马也与今上,乃舅甥至亲,他代为转达今上的意愿,郎君总该要相信吧?”
王厚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个……不是我不相信驸马啊,而是在这一行干得久了,谁我都不信。”
“贵上如今并不自由,他的意志,也代表不了夏国的意志,所以即便是他说的话,要是无凭无据的,那谁都可以任意推翻啊。”
“不是我说你们,至少,加印玺的国书,算了,印玺搞不好都不在掌握,但是最起码,手诏得有一份吧?”
禹藏花麻大喜:“那大宋是答应了?”
“没有!”王厚立即打断:“先说说吧,你们这点东西,想换什么好处?”
禹藏花麻也不客气:“我们要求不高,就是继续扩大贸易额,唐四郎那里,能不能再多出一点货?”
王厚说道:“那就是个商贾,只要你们能出钱,他自然就能出货,这个可以答应,不过,你们有多余的财路吗?”
禹藏花麻从袖中取出一块石头:“这个,大宋急需吧?”
王厚接过那块褐色的石头,就见上边用锉刀锉去一块油皮,露出底下洁白细润的肉质,伸手抹了一下:“和阗玉?”
禹藏花麻面露得色:“怎么样?我们用这个和大宋贸易。”
第一千一百五十八章 敌人的阳谋
第一千一百五十八章敌人的阳谋
王厚将石头抛了抛,丢还给他:“二位,家梁可是老成了精的狐狸,小心点吧。”
禹藏花麻脸色一变:“这个……跟他没关系。”
王厚冷笑道:“家梁乃积石军节度使,他的妻族,如今就在临津渡河谷,黄河三大要冲的最西一个,扼控西域咽喉。”
“这东西驸马爷硬要说没经过他的手,那就只能是假货了。”
禹藏花麻神色尴尬:“这个……生意上的必要往来嘛……”
王厚继续冷森森地说道:“家梁这么忠诚无二的人,也会背叛梁氏?他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替他做转手贸易?”
见禹藏花麻还在支吾,王厚突然一拍大腿:“铁城山!青锋铁!你们敢说不是?!”
李文钊和禹藏花麻两人,脸上顿时变色。
王厚这是根据现有情报推断出来的,看到两人的神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家梁通过重建西夏铁鹞子,手里掌握了西夏最顶级的冶铁工匠,冶炼技术。
积石山一带,乃是唐朝中宗将之作为金城公主的汤沐邑,赏赐给吐蕃的,金城公主从唐朝带过去的工匠,主要都集中在那里,手工艺一直相对发达。
积石山地接青唐,西域,河湟,是古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几处盛产硅铁的祁连山余脉,被称作铁城山,是后世著名的保安刀出产地,现在是西夏青锋剑的重要产区。
将这些资料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王厚一转眼便明白了其中的关键,构造出了一幅多方利益交换的关系图。
想明白了这一节,王厚不禁觉得啼笑皆非,这个家梁,机变百出不说,还没有什么原则。
政治军事精通不说,如今看来,经济也是翘楚。
他知道宋人需要什么,通过拿住禹藏花麻这个西夏国舅通敌的软肋,将出产自西域的货品通过他来出手。
禹藏花麻如今还是夏臣,家梁通过这种手段,能够完成和大宋的贸易,但是却有沾不上通敌的罪名。
王厚感到自己的麻烦来了。
现在看来,这个生意对各方都有好处。
涪国公为了帮助陛下完成礼制改革,不惜经天方,南海,绕道万里购进白玉。
现在有了这个通路,大宋是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这个过程里边,最大的好处被家梁所得,李文钊和禹藏花麻也会跟着强大,势必带来宋夏边境地区政治力量的变化。
要是朝中真的被家梁牵了鼻子祸水东引,西夏的压力和宋夏间的攻伐重心,必将转移到东部的曲野河一带,而家梁在西边安心发展,掌握了冶铁地和牧马场,控制了西域和宋地的贸易,数年之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问题是,大宋,能不同意吗?
和田美玉八十年未入中原,朝中已经开始将以前留下的那些不合格玉料重新加工,将作监提请将唐代留下的一些礼器加以改造,用来满足礼制改革的需要,被王珪,蔡确,苏油,冯京,吕公著等人联合制止。
在这一点上,大佬们的意见是一致的,唐代留下的文物,其价值不是作为玉料来核定的,那是前朝文化和礼制的载体,坚决不能动。
阳谋!
家梁抓住了所有人的心理,让所有人都痛快不起来,但是偏偏又无法拒绝。
“有没有可能……将家梁的谋划告诉梁氏?此人心机深沉莫测,让梁氏对他提防,换到别的地方去?”王厚眉头终于皱了起来。
“能,要是梁氏不想装备铁鹞子,不愿意再得到犀利的兵甲,那就能。”李文钊苦笑着摇头:“家先生虽然是敌手,但是不得不佩服啊,行事作为,与一个人颇为相似。”
能够了解对手的机会,王厚当然不会放过:“谁?”
“益西威舍,贵国涪国公。”
“胡说!”李庸怒起:“跳梁小丑!岂敢与涪国公并论!”
“若愚!”王厚喊了一声:“干什么呢?坐下!”
李庸这才愤愤不平地坐了下来。
王厚转头对李文钊说道:“家先生智谋手段,皆是上乘,今年我们的确吃了瘪。”
“他和张元,吴昊,景循之辈的最大区别,就是心中无蕃汉隔阂,结婚大部,实掌兵权。”
“这是真正的夏国贵人崛起之路,他在贵国能够成功,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但是我不认为他是益西威舍一类人,即使手段类似,但是目的不同。他更像——梁氏一族!”
“这个交易,我内心里边是坚决拒绝的。”
李文钊和禹藏花麻心中“咯噔”一下。
王厚缓缓地说道:“家先生打得好精细的算盘,可以说,方方面面的内心想法都考虑到了。”
“但是这种可怕的敌人,你们真的就不心怀疑惧吗?等他强大起来之后,两位的处境,怕是不大妙吧?”
李文钊拱手:“所以郎君,我们表面上与他虚与委蛇,实际上,更需要郎君你与宋廷说项,予以我们支持。”
“人人都敲得一手好算盘啊……”王厚叹了一口气:“这等大事,我也不敢隐瞒朝廷。但是我一定会向朝廷提出,坚决不要进行这宗贸易。”
见对面两人彻底变了脸色,王厚一脸的悲愤:“但是你们放心,朝中的大佬们,不会同意我的意见的。”
禹藏花麻终于松了一口气:“郎君早说嘛,吓我一大跳,这生意做下来,其实对于大宋也不是没有好处。”
“好处?有什么好处?!”王厚一指上天:“为了装点明堂的宏伟庄严,给大宋培养出一个劲敌也在所不惜?!”
李文钊拱手:“郎君此言有差,大宋以礼义治天下,异国权臣因缘际遇的一时得意,与本国子民心中长存的纲纪伦常,孰轻孰重?”
王厚站起身来,看着李文钊冷笑:“呵呵,直娘贼的,我王处道现在倒像是担忧贵国命运的忠臣,而侯爷反倒成了替大宋苦心积虑的宰执,这特娘不是滑天下之稽吗?”
禹藏花麻赶紧打圆场:“这不是两位都是心怀天下之士嘛,不像我,就一得过且过的头人。不管大宋大夏,总都是天下的一部分嘛。”
王厚恢复了冷冰冰的表情:“如此大事,我说了不算,两位说了同样不算。大宋需要知道的确是贵上的意思,必须要有切实的东西,仅仅空口白牙,那就恕我王厚无能了。”
“有!”禹藏花麻终于翻出了底牌:“今年大宋的上元大典,我朝将派遣使臣朝贺,陛下到时候会让李清为使,与贵国秘议。”
王厚思索了一阵:“家梁是贵国知机密事,这人实在是太过于厉害,你们手脚干净点。”
“要不要我派遣一支小队接应,让李清出了兴庆府后之后,便乔装改扮,离开大队,从小道入宋,等到进入大宋之后,再重新与大队汇合?”
李文钊讶异道:“刚刚郎君不是还反对来着?此刻如何要帮助李清?”
王厚瞪眼:“王厚何人,敢阻挠国家大计?我只有建议朝廷不行此计的资格,但是决不敢自作主张代朝廷回绝此议,阻拦使臣。”
“哪怕是我王厚不共戴天的仇人,在他身负国家使命的时候,我王有我呢呃呃呃z的怎么末班周末哦厚也要善加保护,何况是区区一个李清?”
禹藏花麻一咬牙:“可以!但“”是郎君的小队,只能够暗加保护,而且不能过我辖区的北界,以免多生事端。”
“最多只能潜出到柔狼山北,不能过怀戎堡!”
王厚一甩袖子:“就这样!今日这窝囊酒,老子是没法跟你们喝了,若愚,我们走!”
第一千一百五十九章 猜测
第一千一百五十九章猜测
看着顶风冒雪而去的王厚二人,禹藏花麻喃喃道:“这王郎君就是想不开,咱俩年前还不是一样的打生打死,结果生意来了,谁能跟钱过不去呢?”
李文钊冷笑道:“他是大宋的官,跟我们不一样,你我手下,可是一大堆人跟着吃饭!”
禹藏花麻笑道:“不过也幸好他是官,上头有更大的官压着。这件事情啊,由不得他。”
李文钊眼光变得深邃:“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家梁要是坐大,对我们可都没什么好处。”
禹藏花麻不以为意:“哪里就那么容易,青唐那边,阿里骨那贱奴也不是好惹的,到时候就看哪边强呗……总之这乱世啊,大家先且顾眼下吧。”
李文钊眼光闪动:“还是驸马爷你看得开,走吧,帐内饮酒,再聊聊明年商队的事儿。”
……
王厚和李庸奔出了老远,来到一条溪边。
王厚说道:“天太晚了,今夜就宿在林子里吧。”
李庸说道:“那我去扯上帐篷。”
两人在溪边林子里搭上帐篷,布置好睡袋,生火打水,给马匹寻来干草,混上马屁股后面的袋子中的饲料,这才调了两大杯炒面糊糊吃了起来。
林子外面,寒风在呼啸,王厚皱着眉头:“这个事情,实在是透着蹊跷。”
李庸问道:“你是说夏主派遣使臣,献上曲野河南这事情,不可信?”
王厚摇头:“不是,我是说西夏那个密谍。”
大宋在西夏有一个地位很高的密谍,通过特殊的贸易渠道和订单,与大宋渭州听风阁进行消息传递的事情,一直是王厚在负责。
王厚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是却不知道到底是谁,只有一个代号,叫穷奇。
穷奇是一种很有意思的神兽,腊八的前一天,大宋宫廷里要举行一个叫逐疫的仪式,由扮演成方相氏的傩者,带着十二只异兽游行,其中穷奇和腾根,是负责吃掉害人的“蛊”的神兽。
然而在另外的传说里,穷奇又是惩善扬恶的凶兽。
有人打架,它就要去吃了正直有理的一方;听说某人忠诚老实,它就要去把那人的鼻子咬掉;听说某人作恶多端,它反而要捕杀野兽馈赠。
哪怕是在《山海经》里,穷奇都有两种面目。
《海内北经》里说,穷奇外貌像老虎,长有一双翅膀。可是,在《西山经》里,却说穷奇外貌像牛,长着刺猬的毛发。
这是一头结合神性、怪性、善良、邪恶于一体,真实面目不可破解的奇怪生物。
王厚问道:“和我们联络输送情报的那个穷奇,你有没有猜测过,到底是谁?”
李庸说道:“这条线,是国公多年前就建立起来的,对了,王太尉肯定知道,他都没有跟你说过?”
王厚摇头:“还真没有。他只说过,这世界上只有三个人知道穷奇的真面目,陛下,涪国公,我父亲。”
“一开始,我怀疑此人就是李文钊,可是等到谅祚败北,西夏内部的情报还在源源不断地送来,而这个时候,李文钊在天都山游击,因此不会是他。”
“再后来,我又怀疑是梁家的某人,因为送来情报的商社,经过密谍探查,竟然是梁家人的产业,其主人,乃是梁乙埋!”
“梁太后控制朝堂之后,按道理说,出卖西夏的利益,对梁家再无一点好处,可是情报仍然没有断过,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李清得用之后,我便开始怀疑是他,只有他才能接触到那些西夏高层的机密,可是现在看来,又不是他。”
李庸有些疑惑:“我也怀疑是他,他鼓动夏主复行汉制,对抗外戚,种种布置看来,都是向着大宋的,如今更是出卖了曲野河南,这是将梁家的利益供手让给大宋,可你又为何说不是他?”
王厚舀了一勺糊糊放入嘴里:“太高调了,如果是他,这一步棋走出来,他就和梁氏彻底对立,呵呵,他不像密谍,倒像另一个人。”
“谁?”
“西夏的安石相公。”
这么一说李庸也明白了过来,李清更像是商鞅,王安石一样的人物,这和密谍伪装自己输送情报,能不吸引眼球绝不吸引眼球的做派完全不符。
两人都陷入了沉思,王厚突然问道:“你觉得,可不可能是家梁?”
“哪点可能?”李庸吓了一大跳:“家梁可是彻头彻尾的夏狗。别的不多说,要不是他,渭州一战谅祚能够逃出生天?”
“少傅突击萧关,要不是他,梁乙埋梁永能能全身而退?”
“其后助梁氏推行夏制,诛杀景洵,献明光铠,改良冶铁技术,重建铁鹞子,扫荡北疆,要不是因为汉人出生,成就只怕早在梁永能之上。”
“不说别的,我朝的仁人志士,有多少死在了西夏枢密院密谍司的手上?他可是西夏枢密院知机密事,最大的密谍头目!”
“他要是穷奇,我们神机铳霹雳炮的机密,何至于守得这么辛苦?何至于新军只敢在华山秘密训练,不敢过西京一步?”
“也是啊,哪里都不像……”王厚那勺子轻轻敲击着饭盒:“家梁当了知机密事后,我朝谍报工作压力可谓倍增,如今夏人似乎知道了震天雷的关窍所在,对商州那边的工厂不断渗透……西夏今秋的声东击西之计,我们事前竟然没有收到一点的消息,要是家梁是密谍,肯定会知会我们,所以应该不是他。”
“穷奇在西夏地位极高,起码在枢密院丞,中书检正以上,而且与梁氏关系极其密切,还真是匪夷所思了……”
李庸说道:“王哥,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你看啊,这次西夏秋收,我们是被彻底的耍了。”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我想来想去啊,就是因为穷奇提供的消息过于高效,以至于整个陕西路情报分司,对他过于依赖了。”
“一旦穷奇那里没有消息传来,我们就完全陷入了被动,这次出了这事儿,就是给我们的一个警告。”
“穷奇那条线,是父亲和国公十几年前布置的暗线,难道我们就永远依靠前人?不做点自己的努力?”
王厚想了想:“说得很有道理,用少傅的话说,这就叫不把鸡蛋放到一个篮子里。”
“不过这事情,先给少傅通个气,不要出现两条线上的冲突。”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最后王厚说道:“我们没法和少傅和太尉相比,穷奇在西夏潜伏了十多年,已经登上了高位。咱们啊,还得像张三叔在獐子岛上干的那样,从商贾入手,进而拉拢腐化一帮官员,就像对付禹藏花麻的路子才行。”
“其实我还有一个疑惑,你说以家梁之能,这么多年下来,愣是没有发现穷奇的一点蛛丝马迹?这可能吗?”
李庸说道:“想来肯定是知道的,不过投鼠忌器,毕竟,那条线从上到下,可都是梁家的产业。”
王厚说道:“要不下次传递消息,告诉穷奇提防家梁,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李庸有些迟疑:“这么说,会不会让穷奇认为我们对付不了家梁,被他轻视?”
王厚正色道:“那是我大宋志士,苦心孤潜伏这么多年,他的价值,甚至在整个西军之上。”
“我们宁愿被他轻视,被他唾骂,也不能让他有一点危险。”
“若愚,我们这行当,最忌惮就是带入了自己的情绪,最忌讳考虑自身处境,那样会让自己心思迷惑混乱,明白吗?”
李庸佩服地点点头:“王哥,我明白了。”
王厚笑道:“你小子资质啊,善防而不善攻,心细,但是不过灵动。”
李庸赧笑道:“自己几斤几两自己清楚,这不赶鸭子上架吗,现在童都监和刘留后到了,我身上的担子也可以卸下来了,专心搞地图。”
王厚笑道:“那俩祖宗,勋阶比我还高,谁指挥谁,这都还两说呢。得了,睡吧!”
第一千一百六十章 聊天
第一千一百六十章聊天
汴京到郑州的新渠,开阔程度比二十年前,扩大了三分之一。
而经过沿途蓄水工程调控,这条运河的水力,如今即便是在枯水期,也可以通行漕船。
光解决水的问题还不行,冬季这一段河渠还会封冻。
河渠司将课题交给了理工学院,理工学院发明了破冰铧犁,还有在码头上使用的弹力破冰锤,但是只能解决码头附近的冰冻问题,河道上还是解决不了。
最后没有办法,河渠司将这个问题向社会悬赏,公开征集解决方案。
最后这个价值三十贯的悬赏被一个漕工得到了,办法简单到令人发指——开通夜航。
河道封冻,主要的原因就是夜间无船破冰,解决的方法就是开通夜航,让河道上夜间也有船来回航行,再每隔一段时间在过船上安装破冰铧犁,就足以解决封冻的问题。
如今的汽灯光亮度已经很高,满足河道照明已经足够,河渠司做了实验,发现——真泥码的可行!
而且开通夜航之后,还将汴渠的运量足足提升了一大半,很多需要保密的东西,在夜里运送也更加方便。
为了解决安全问题,河渠司还在沿途设立航标灯,规定交通守则,沿途增设卫所,驿站,顺便把汴京到郑州的陆上道路夜间照明和卫所驿站的问题也一起解决了。
因为陆路就在汴渠的边上。
苏油如今级别很高,赵顼指定狄咏亲自同行护送。
边州知州由武臣充任,乃是大宋的传统,狄咏如今接到了治环州的任命,而他的弟弟狄咨,则是去河北。
因此这次狄咏顺带执行护送的任务。
不过苏油并没有随着狄咏一起,狄咏还在等待礼部院发放旗牌的时候,他已经与张麒和程岳一起,搭上了运送物资去郑州的漕船。
本来苏油不愿意让张麒一道的,毕竟绿箬有了身子。
反倒是绿箬不放心苏油,让张麒必须跟着。
三人还是老套路,读书人带书童加保镖的样子,船老大这样的见得多了,还安慰苏油说回去再攻两年书,下一回必定高中。
今年有举试,这是将苏油当做举试落第了。
这是一个船队,公私混杂,主要拉的还是粮食,此外还有各种罐头,喷胶防水麻布,地丁胶鞋底,还有一些化工原料。
苏油几人坐的是私人的船只,沈括完全继承了张方平和薛向的漕运管理办法,采用这样的监督方式,并且设定了举报的奖励,贪墨漕粮的行为,算是得到了有效的遏制。
而且公船的漕丁是不允许上岸的,要一直航行到洛口仓,才计算口粮消耗和工钱粮食,剩下的入库。
至于其余物资反而好办了,官员和船主就算克扣了也没法变现,反倒是不用担心他们贪墨。
就这样,苏油一边与船老大聊着天,一边朝郑州驶去。
中间还经过了几道水闸,守门丁先将闸板抬起来,将船队放进去,在封闭船闸蓄水,待水位起来之后,船只就可以继续航行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汴渠冬季水量就是这样,即便经过了很多的改造,但是通航条件也不优越。
虽然麻烦了一些,但是能将冬春两季不通航变成可以通航,已经是无比巨大的进步了。
船老大是个话痨,估计也是长期走船孤独寂寞所致,加上苏油也对漕运事业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两人一路聊得颇不寂寞。
经过一天的航行,到了晚间,船就到了板桥镇,苏油直接将厨房霸占了,让张麒去集镇上采买菜蔬鸡鱼,置办了一桌,又开了一坛永春露,招呼船老大一起入座吃饭。
船老大连呼不敢,一路下来船老大对苏油的学识经验佩服无比,漕运上的东西,什么都能说得出道道来,那些自己常年跑船里没有留意到的东西,经过苏油一讲,才知道都有它的用处。
这就不是一般的读书人能够办得到的了,船老大对大宋的士大夫阶层越发的敬仰起来。
面前这位都考不上进士,那朝中背着功名的老爷们得多厉害?真真都该是文曲星下界。
苏油给船老大倒了一杯:“所以说啊,读千卷书,行万里路,一路过来跟着你老李也是长了见识了。来,敬你一杯,这天气在外头驾船,也是辛苦。”
老李还怪不好意思的:“客人租船,饭食按道理是东家料理的,这翻成老汉叨扰客人,可是生受了。”
苏油笑道:“出门在外就是这样,相互帮衬是应该的,今晚不用夜航,那就吃好喝好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来,尝尝这蘑菇鸡汤锅子。”
这锅鸡汤苏油炖了也有半日了,之后加了发制好的蘑菇干,黄花干,笋干,现在面前摆着一盘鸡胸肉丸子,一盘午餐肉条,一盘鸡血羹,剩下的是白菜管够。
每人面前摆着一个小铜锅,锅底下点着一种老李从来没有见过的燃料,雪白的凝块,火焰却比蜡烛还淡,最重要是一丝烟气都没有。
调料是韭菜花加的一种酱,再加一勺子鸡汤调制而成,香气扑鼻不说,吃着还有一股子的热乎劲。
老李也不知道那是南海路的蒟酱,胡椒子制作的高端产品,在汴京城里,一小瓶调料就是论贯,价值堪比著名的小龙团茶。
老李一辈子何曾吃过这样的美食,小心翼翼的问道:“先生祖上,出过大官的吧。”
苏油笑道:“倒是的确出过,不过那是前朝,武后则天的时期喽。老人家却是如何知道的?”
老李笑道:“老汉空活了一辈子,都没有吃过这么美妙的酒食……这就是那啥……说书的讲的金尊美酒,玉盘珍馐?所以我想先生祖上一定出过大官。”
苏油笑道:“不至于那么夸张,其实还是家常菜,不过功夫下得多些罢了,老李赶紧吃,这丸子都归你了,我喜欢这盘嫩豆腐……”
喝酒吃菜,最后再往汤里下一把银丝挂面,洒一把豆苗做翘菜,苏油还遗憾:“这要是在尉氏,加豌豆尖才爽利……”
两人边吃边聊,苏油问道:“老李你这一趟,我怎么看都赚不了啊,从汴京往郑州拉粮食,哪怕是面条,又能有多少差价?”
老李说道:“那是,拉这些东西的确不挣钱,不过别有一桩好处。”
“哦?”苏油来兴趣了:“说来听听?”
老李说道:“汴京几家大工坊大厂房,对面条面粉的消耗极大,替他们拉货的确挣不了几个钱,但是替他们拉货的商家,再从他们那里进货,就好说话多了。”
“原来如此。老李你会做生意啊。”苏油明白了:“然后再拉点郑州货去西京,那就妥当了是吧?”
老李笑道:“我有个本家侄儿,是搪瓷厂的小管事,进点搪瓷器皿拉到那边,这一段的运费也就填补上了。”
现在的民间搪瓷制品都是青绿色的底子,因为淡青绿色的釉果最便宜。
为了吸引买家,生产者们除了喷漆,还发明了贴花工艺,就如同窗花一样,刻好蒙到喷好底漆的搪瓷制品上,再喷一次红色,烧出来的器皿就好看多了。
东西虽然不贵,但是工艺是有要求的,比如制作器胎,就得是熟铁的铁皮,又薄又软,易于冲压加工。
四通如今不弄这些,弄的是冲压机,熟铁铁皮,各色珐琅彩釉料。
至于做成什么东西,添置什么纹样,那就交给广大智慧的劳动人民。
现在的陕西民间,娶亲要是没有一套上下描红圈,中间贴红花双喜牡丹印文的成双搪瓷脸盆,痰盂,茶盅,饭碗,接亲的队伍在娘家人那里都抬不起头来。
苏油笑道:“这个法子倒挺好,厂家有没有将坐税加到你们头上?”
第一千一百六十一章 郑州
第一千一百六十一章郑州
老李说道:“要说没有那是瞎话,这搪瓷器刚刚出来的时候啊,是没有坐税的,那是赵宋家的产业啊!”
“到后来,这宗室产业也要交税,坐税就还得我们承着。没办法,不愿意承着的,那订单就得往后排,这十税一的行税都给了,也不差三十税一这一哆嗦是吧?”
“诶,今年不一样了,今年多了个搪瓷二厂,听说上头俩王爷都掐起来了,颙王爷想要留住老客户,大手一挥,给咱将这坐税给免了。”
苏油点头,这也是题中之义,引入竞争之后,自然就会出现这些现象,笑道:“再小也是肉,一年下来,也能省出几十贯了吧?”
老李赧然:“我这生意小,上不得台面,听闻边境那里,将这些玩意儿卖给夏人,那才叫日进斗金呐……”
大家先聊着吃过饭,老李收拾了桌子,给苏油端来热水烫脚,赧笑道:“蹭了一顿好的,老汉也就只请得起先生这个了。”
苏油点头:“三天吃头羊,也不如泡脚再上床,这个也好。有劳老李了。”
说完对张麒二人说道:“不知道赵孝奕现在到底成功没有。”
张麒笑道:“以他的机灵劲儿,指定已经成事儿了,临走之前他不是拍着胸脯给你保证来着?”
苏油叹了口气:“我是真希望他不成功……”
……
清晨,郑州管城郊区,一座守卫森严的大工厂边上,走来了一个士子装扮的年轻人。
年轻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月纹华闪暗花锦的袍子,斜跨着一个皮书包,腰间是一条黄铜扣的皮带,脚上蹬着一双地丁胶底儿的黑色牛皮靴。
最关键的,这年轻人的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黑色赛露络边框的眼镜,头上还戴了一顶后世潮男爱戴的那种青灰色帆布软沿布帽。
工厂门口一名管事似乎在这里等候多时了,一见这人的做派,立刻便迎了上来:“理工学院的张助教吧?幸会幸会,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把你盼来了!”
现在理工学院士子,尤其是毕业后留校,做到助教以上的,收入那是相当的高,对理工产品也熟悉,穿着打扮就基本就是这么一股“现代”范儿。
尤其是眼镜和皮包,几乎就是标配。
而且这帮子人受他们的创派导师的影响,常常一人一包就单独出行,郑州工厂这边的人也是熟悉得很了。
那少年看了一眼厂牌:“郑州锻造厂……嗯,学院说是你们的五百吨级锻床出了问题?”
“正是正是!”管事连连点头哈腰:“一号锻床都停了两天了,厂里技术员是商州技工学校毕业的,比不上皇家理工学问扎实,这不就求到学院了吗?”
少年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也不能这么说,商州技工那边重视实践操作,皇家理工重视理论研究,各有各的长项。”
“要是我没记错,你们厂的一号锻床,是长压五零零三型的,那可是水压型老物件儿了,出点毛病也正常。最常见的毛病就是密封圈的问题,你们的密封圈换代了吗?”
这也是理工学院出身的做派,还在厂子门口就讨论起技术问题来了,管事赧笑道:“我这是负责搞接待的,具体技术问题也弄不明白,走走走,我们先进厂区去说话,对了,小郎君怎么称呼?”
年轻人说道:“我叫张贾,字子虚,对了,厂里技术员我怎么记得是我师兄啊,叫姚思喜的没错吧?怎么着,他不在厂里了?”
“哎哟!”管事的大喜道:“有这一节在,那子虚老弟跟我们厂就不是生交情啊。”
“思喜的技术那是没的说的……嗐!这不是郭司马被种经略相公调去做教头了嘛,临去前跟高国舅推荐了思喜,我们厂虽然舍不得,可也不能阻了思喜的前程不是?现在思喜是高国舅坐下指挥了。”
张贾笑道:“我那师兄,当年在学院里小名叫做姚竹竿儿,文质彬彬的瘦高个,这还混到军伍里去了?他举得动刀吗他?”
管事笑道:“郭司马还是个大胖子呢!他都能当教头,咱们思喜有啥不行的?对了,子虚老弟你吃过了吗?没吃过我安排伙房给你弄点,既然人到了我们就不着急了。吃过饭再去看锻床的毛病!”
张贾从包包里边取出一封信来:“这是学院开的介绍信,你看看?”
管事的连连摆手:“就老弟的一身行头,还有这风度气质,对锻床和思喜都那么熟悉,我还能信不过?走走走,进厂再说……”
将介绍信拍给了门口岗亭便的保卫,拉着张贾就进了厂。
……
船到了河阴,苏油三人便要与老李分手了,这里是郑州的大码头,再往西北走,就是汴口。
汴口如今只有在冬季黄河水流较缓,泥沙含量相对较低,而洛水不够灌渠的时候,方才开闸,平时都关着不再使用。
而汴渠的新水源,来自洛水,从巩县洛口仓的新渠引入,水质清澈,极大地缓解了汴渠泥沙的沉积速度。
而河阴,就是洛汴新渠在汴口以下的第一个重要码头,郑州到洛阳和汴京的货品,主要都是在这里集散。
老李要忙着交割挂面,进货,忙得不行,只与几人匆匆作别。
苏油则雇了一辆回城的空车,乘车前往郑州。
郑州其实苏油有熟人,大宋理工精英家族,李南公一家的祖籍,就是郑州管城。
李家的一帮子,算是老交情了。
不过这个熟悉,乃是停留在理工学问层面上的,李南公在河北转运副使任上,还曾经想要与知澶州王令图,请开迎阳埽旧河,想要于孙村回水东注,还认为于大吴埽安置锯牙,可以约河势归故道。
这是回河说的余孽,苏油请朝廷命使者行视,李南公和王令图在理工考察图纸面前,复以前议为非,云:“迎阳下瞰京师,孙村水势不便。”
其实知错就改,苏油认为没什么,但是在大宋官场,这叫做反覆诡随,人无特操。
加上李南公又是吏员出身,被御史抓住了把柄弹劾,诏罚二十金,改知延安府,职位被苏元贞顶了。
不过李南公家的藏,也是苏油曾经翻刻的对象,而且苏油非常重视。
因为李家的藏书,关于城池,楼宇等人工建筑修造的非常丰富。
李南公的儿子李诫,倒是颇得苏油赏识,除了书法,绘画都是高手以外,对宫殿、城郭、桥梁、邸第、房舍、道路等土木工程的设计,预算,管理,都有特殊的天赋。
于是苏油向赵顼举荐李诫,为了加强对官办建筑行业的管理,对工程用工,用料,资金有个精准的预算,对建筑工期有个精准预估,对建筑的安全性有个统一规范,大宋需要一部建筑工程技术典籍和法规性质的专书,以规范行业行为。
请赵顼命李诫修撰《营造法式》。
全书内容包括四个部分:
第一部分,将以前的经史群书中,有关建筑工程技术方面的史料加以整理,汇编成“总释”。
第二部分,按照建筑行业中的不同工种分门别类,编制成技术规范和操作规程,即“各作制度”。
第三部分,总结编制出各工种的用工及用料定额标准。
第四部分,各作制度绘图制图。
除了这些与历史上《营造法式》相同的地方,苏油还给李诫增加了更多的任务。
其一就是各种建筑机械的原理和图样。
其二就是各种新型建筑材料、建筑方式、建筑结构的收录。
其三就是工程系统管理。
其四就是供热,燃气,通风,调温,给排水等如今的建筑前沿科技的研究成果。
最后再加上结构力学和建筑美学,这部著作,其实就是一个建筑院系的总纲目。
这部煌煌巨著,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完成的,而且光靠将作监的力量都不足以完成,苏油指示四通营造司和皇家理工学院都要参与进去。
李诫也知道,这部著作要是能够完成,那将是超越周代《考工记》那样的巨著,而自己也必将成为大宋最著名的营造专家,加上这本身也是他的兴趣爱好,于是一头扎进了资料堆里,如今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
第一千一百六十二章 欧阳发
第一千一百六十二章欧阳发
不过李诫同样是恩荫出身,加上家族里边父兄的德行也不怎么样,屡被弹劾,连他也不怎么受待见。
一边扯着这些闲篇,一边就来到了州衙。
没有旗牌仪仗,苏油也就没有摆谱,在州衙前递了一封拜帖,让门子转交给知州。
门子一看吓了一大跳,拜帖上写的是“留守西京御史台,提举资治通鉴局,商周金石文字局司马学士所荐苏伯纯”。
司马光在这里的影响力也是巨大的,门人根本就不敢拿出对付一般干谒的读书人的态度,赶紧将门贴送了进去。
不一会,衙内响起了急切的脚步声,一个声音边走边喊:“好你个苏伯纯!这是考我的记性来着?!还拿着司马学士的名头来吓我!”
那人走出衙门,对着苏油施礼:“下官欧阳发,见过明公。”
苏油还了一礼:“野服相见,世兄无需客气。”
欧阳发苦笑着摇头:“岂敢,明公成名太早,世间记得这个表字的人,怕真是不多。”
苏油笑道:“但是世兄研究历朝君臣世系,制度文物,旁及天文、地理。我就知道一定难不住你。”
说起来欧阳发年纪比苏油还大了十多岁,不过官职上却是天差地远。
好在他的父亲欧阳修,算是苏家人的伯乐,加上欧阳发也压根没把自己当做什么正经的官员,他主动要求来郑州当官,目的是为了研究这里的殷商遗址和文物,因此在苏油面前说话也比较随意。
反倒是门子彻底糊涂了,看府君的态度,这三十郎当的士子,来头不是一般的大。
好在自己刚才没有摆出对付寒酸士子的嘴脸,要不然现在可就没有下场了。
进入衙内正厅就坐,欧阳发才问道:“接到朝廷公文,说是国公将要巡查西线,却不料是这么个来法。”
“这个下官不得不劝一劝,白龙鱼服,受制钓翁。明润你如今乃是国之重臣,这样行来,过于轻率了,要是被冲突了,国公颜面事小,朝廷颜面何存?”
苏油笑道:“沿途都没有下船,就是和船东聊了一路,暗中考察了沿途的关卡,水闸,税关,卫所,这制度和设施,要是不跟着船东走一遭,就体会不到好歹。”
欧阳发有些赧然:“这些东西我不太懂,要不要我把通判给你唤来?”
苏油说道:“不用,等狄咏旗牌护送到了再说吧,现在我就是一个来看望世兄的小老弟,不是朝廷派下来的官。”
欧阳发喜道:“那可担不起,对了,我少年事师事胡瑗,得胡师古乐钟律之说,对于三分损益之法颇有自得,也知道通过三分损益,五音尚可,然转调是不可能的。”
“十二平均律却又过于深奥,以琴箫试之,的确圆转如意,然终是不明其奥。久想请教,又怕明润国事繁忙,不敢打扰,今天可不就正好?”
苏油笑道:“那个的确有些难,不过我可以通过画图给世兄简单讲讲里边的道理……”
于是两人便开始探讨起音律来,苏油跳过了计算繁复的那一部分,只画了一条曲线和一条斜线,讲解了三分损益法的误差,以及十二平均律巧妙的曲线取值原理,即便是这样,也讲到了过午时分。
欧阳发总算是明白了一个大概,拱手说道:“这乃是发天地幽微,综万籁一理,华夏正音,从此可不借乐器,凭文字而传,万世不易。”
“明润仅此一事,即当名垂青史,实在可喜可贺啊。”
苏油摸着肚子:“什么可喜可贺,讲得口干舌燥,也换不来一杯茶水,说得天花乱坠,肚子还是饿得咕咕直叫。”
“哎哟!”欧阳发这才大感失礼:“我的错我的错!闻道欣喜,不觉忘饥,我这就叫人置办。”
苏油说道:“不用,叫个熟悉当地的老吏过来,官场上的那一套不但不好吃,弄不好还要引来弹劾,算了,给你省下些公使钱。”
欧阳发大感不好意思:“这可如何使得?”
苏油笑道:“你要觉得不好意思,那就一起去,一会儿你会账。”
欧阳发叫来一位老门头:“这位是府中门头管事,在衙门里行走几十年的了,老刘,这是我一位故交,性好美食……”
苏油笑着制止了欧阳发:“接下来的我来说,你搞不清楚里边的路数。”
“老刘啊,郑州城里有些什么老字号,新吃食,市井当中的小门脸,物美价廉客人多的那种?”
刘王一听就明白了:“北门下头的每日等着进城的牛马行人很多,那里开着不少的食肆,每日里生意很火爆的。嗯……如孙家胡辣汤,油馍头,黄家的烩面,都是大受欢迎的吃食。”
“对对对就是那种!”苏油说道:“那就走吧,今天我们就吃那个!”
“这……”欧阳发一脸的纠结,最后还是下定决心:“那就走!等我换一身衣服!”
不一会儿,欧阳发穿着一身绛色绸袍出来,头上还顶着一个乌纱的高高方冠。
“咦?”苏油有些讶异:“这玩意儿都流传到郑州来了?”
这个帽子,名叫“东坡冠”,是大苏在黄州发明的,结果士大夫们纷纷效仿,成为了今年的流行趋势。
大苏现在的带货能力,算是大宋超一流了。
欧阳发有些得意:“我这可是黄山谷给我寄来的,说是和子瞻的一模一样,怎么样?他说的对不对?”
苏油有些不耐烦:“这个我也不知道,我一向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
欧阳发有些担心:“明润你这人吧,明明玲珑心窍,优雅非常,却喜欢自降身份,装饰简洁。你不会走安石相公的旧路吧?”
苏油打了一个寒颤:“那不行,我两天不洗澡就不舒服,把衣领穿黑这种事情我可干不出来。”
“哈哈哈……”欧阳发笑道:“这就是明润和安石相公的最大区别,也是我们最欣赏你的地方。持中而有度,这才是士大夫风范。走吧,我倒要看看,你说的郑州美食到底是啥样。”
老刘当向导,带着自家太守和不知道什么身份的年轻人,以及年轻人的两位仆从,一路朝城北走去。
郑州也是历史名城,夏商古都,两周重镇,这里发生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熙宁五年,因为郑州嵩阳书院大量理工人才出现,加上煤铁工业,金属加工业,军工产业的兴盛,皇家各项产业纷纷移驻,加上吸纳了一部分汰裁的厢军,成为产业工人和营造工人,让郑州繁华兴盛了起来。
当时有人建议,大宋守内虚外,郑州产业这么大,宜分管城、新郑入开封府,而以荥阳、荥泽三县为镇,入新管城。
这个建议明显的格局太小,等到苏油的三畿四辅的环首都经济区大规划一出台,立刻引来了朝臣们的喝彩,分裂郑州的建议理所当然的就被抛弃了。
而郑州不但没有被分割,反而因为大规划加强了建设,增长了人口,分配了驻军,成为了拱卫汴京西面的重要大城市。
一路走过来,看着繁华的街面,欧阳发说道:“说起来,我在郑州压根就没做什么,这些景象,都与明润你眼光长远,局面开阔的大计分不开的。明润实在是我大宋百年难得的宰执之才。看这些百姓,他们不会知道,带给他们美好生活的人,现在就行走在他们中间。”
刘门头在前边带路,这时候才吓了一大跳,这年轻人,竟然是涪国公苏探花!
第一千一百六十三章 胡辣汤
第一千一百六十三章胡辣汤
我的个天神爷呢!这要是让老百姓知道,还不得把城北都给围堵了!
来到城北,沿着城门出去的主干道两侧,果然有不少的食肆,瓦舍,甚至还有勾栏。
苏油笑道:“老刘带的好地方,这里有点儿汴京城的意思了。”
老刘赔笑道:“敢叫明公得知,这十来年里,郑州城可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化。国朝输天下财用于京师的旧制,经明公一改,带来的,就是三畿四辅的繁华景象。”
苏油摇头:“国朝制度,每一项都有它的时代背景,这项制度立国之初不但没错,反而是必须的,是对稳定国家有好处的。”
“在多年发展之后,制度才渐渐不能适应形势,汴京城上千万人聚集,厢军禁军问题,成了我朝冗兵的巨大毒瘤,侵吞了国家海量的财政收入,弊端远远大过了好处,这才不得不改。”
欧阳发笑道:“都说苏家人陛下也陪得,小孩童也陪得,这还真是见识了,老刘就一老门头,他这么随口一说,你就给他耐心解释国家大政。”
苏油也笑:“越多一个人理解朝廷政策制度,就越多一个支持者嘛,汴京时报上每一期可都是要登载这些的,就是要让百姓知道朝廷的大政方针后边的政策背景,也欢迎大家提出问题。”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老刘头知道了这些,说不定回家就给子孙讲解,一传十,十传百,这就算是为国家做贡献了,老刘头你说是不是?”
老刘头满脸窘态:“岂敢岂敢,其实太守说得是对的,老汉真就随口一说而已。”
“哈哈哈……”苏油也不计较:“也是,说这么多其实也没用,最要紧先让老百姓吃得饱饭才是正经。就好像你家太守拉着我聊了一天,什么用都没有,关键是这一顿得让我吃饱吃好了我才没怨气。”
“明润你……”欧阳发翻着白眼:“你可不是什么老百姓!”
很快,刘门头便领着几人来到了一家食档,别看老刘头只是一个老门头,在州衙里边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但是明显却是郑州城里的老地头蛇,跟他打招呼的人不少。
食档都没有牌子,就一张帘招,上头写着五个字——“孙家胡乱辣”。
几口大灶几张小方桌而已,客人倒是很多。
掌柜的见刘门头过来,赶紧招呼家小子将自家摆茶的小桌给腾了出来:“刘爷来了,这里这里,可不敢让你老久等。”
刘门头也不客气,招呼苏油几人坐下,问道:“明公,有什么忌口的没有?”
“没有。”苏油说道:“青蒜一会儿多加点,还有,碗筷得烫过才行,算了我自己去吧……”
见苏油在烫碗筷,掌柜的感觉自己受了冒犯:“老客,俺这里的东西都很干净的……”
苏油笑道:“看得出来,不过这是汴京城里边的讲究,但凡好一些的食档,边上都要支一个蜂窝煤灶台,烧一锅水,里边放上干净的碗筷就这么煮着。”
“大相国寺里有显微镜,每年几个大节都要对外开放,这看似干净的水,其实都藏着一些小虫子的,就这样看不到,得通过那个显微镜才看得见。”
“后来大方丈就落下了病根,非得用烧开的水才行,渐渐就成了风俗。”
孙掌柜一边熟练地制作胡辣汤,一边跟苏油聊天:“是吗?要是这样我也可以搞起来,一天俩蜂窝煤球也不当几个钱,客人舒心最重要。”
烫完碗筷,苏油也没有回去,将碗摆好,就在那里看孙掌柜的浑家往油锅里挑面团。
面团是发酵过的稀面糊,用两根筷子搅起来一团,然后相互刮着下到油锅里边,很快就成了一个油炸团子,和油条颇为类似,就是比较短小。
孙掌柜笑道:“官人,不用这么候着,一会儿我给你端上桌就好。”
苏油笑道:“你浑家这手法颇为地道啊,没有十年的功夫练不到这程度。”
孙掌柜笑道:“你眼力毒,她是嫁入我家之后才搭手的,到今天整十年,做这油馍头,也整十年了。”
苏油说道:“十年,那时候胡辣汤和油馍头很贵吧?”
孙掌柜一指“胡乱辣”的帘招:“那时候没有这个辣字,胡椒这么金贵的玩意儿都是敢乱用的?用的荜拨桂皮茱萸之类,油馍头也用的羊油。”
“要是苏探花当面,那小人真要跟他道一声谢,有了他,这胡椒,油料,价格才便宜了下来,才有了小人这份嚼谷。”
“就这样也还舍不得放的,嗯……那得是五年前了,有一次我狠心买了二两胡椒粉,被我我浑家当做荜拨粉给下错了,把我心痛得哟……”
“结果当时大家吃了人人叫好,我想着本钱厚点就厚点吧,薄利多销也是赚嘛!这才有了孙家胡乱辣的名声,生意一下子就好起来了。”
苏油乐了:“还有这样的典故,这就是老天送来的财源了,可见孙掌柜你讨得嫂子,却是有福的……不过你那帘招写得,比你家胡辣汤还太胡乱。”
孙掌柜笑着用下巴一指自家小子:“那就是家小子胡乱写的,去学堂学了几个字,就敢在他爹娘前显摆了,官人你说该不该揍?”
话是这样说,语气神情里却是透着得意。
孙掌柜浑家却是个有眼色的,试探着问道:“官人一看就是正经读书人,要不我去城墙根郭打卦那里将笔墨借来,官人给我们另写一个,当给家里小子作帖了可好?”
苏油对这对夫妻很有好感,当下也不推辞:“我有一路书体,大宋还无人用过,不过使用刷浆糊的刷子才写得出来,大娘子你去买一支来,我包你家店面得一个满大宋独一无二的帘招!”
这话就说得大了,不过一个兔毛刷子也花不了几文钱,孙掌柜浑家乐颠颠地去了,不一会儿拿着个刷子回来,还买来了五尺细麻布。
苏油从炸油馍头的锅子里舀出一勺油,又在锅底里刮出了一堆锅烟墨,调成了一碗油墨。
将细麻布铺好,取来两块大木柴当做镇纸,苏油拿起兔毛刷子就在细麻布上刷起字来。
这是后世苏油在村里刷标语的功夫,现在他的字也金贵了,真要是正儿八经的书法作品,估计这两口子也留不住。
刷美术字刚刚好,新颖夺眼球,广告效应妥妥的,却又称不上书法,不会引来旁人觊觎。
这也是功夫,苏油如今对汉字书法的间架、结构、美学,也算是行家之列,虽然是刷字,但是比自己后世刷在村口墙上的那些漂亮多了。
这个写法新颖别致,写出来的字虽然说不上书法,但是还是很好看,连欧阳发都被吸引了过来:“这是什么古怪书法?还有雕版的味道在里边……”
苏油笑道:“这个称不上书法,不过世兄说对了,它就是脱胎于匠人的雕版,辜妄称之,就叫印刷体吧。”
欧阳发啼笑皆非:“你如此聪明,为什么不在书法之道上好好努力,却将心思花在这些小道之上?”
苏油一边熟练地用油墨刷着字迹,一边笑道:“我书法很差吗?我这叫艺多不压身,就问世兄,这帘招满大宋别有一份?”
欧阳发拱手,跟苏油揶揄道:“可是开宗立派了!别的不敢说,今后你这路书法,必将成为大宋最普遍,大家最熟悉的一路书体——印刷体嘛,印书用就最好了,其他地方当不得真!”
不用多久,孙家胡乱辣五个工整端正的漆书大字就算写好了,孙掌柜将帘招换上,方方正正,能看出每一个字都是在同样大小的正方块内,连店内的客人都喝了一声彩。
掌柜娘子不懂什么书法的门道,就觉得这五个字实在是舒服,喜滋滋地将胡辣汤和油馍头端上来:“可辛苦大官人了,这么端正的大字,别处不知晓,这郑州城里就没见过!今天的吃食不敢收钱,只当做润笔了!”
第一千一百六十四章 文物
第一千一百六十四章文物
见苏油还美滋滋地客气道谢,一边的欧阳发不由得掩口失笑。
苏明润的大字书法,除了听说赵顼那里收着一幅,方知味迎门那里有一首少年时候写的诗歌,嵩阳书院门口几个字校训,陕西路转运司门口有半幅警语以外,就再没有听说过了。
物以稀为贵,一个字换孙掌柜这一个摊子,孙掌柜都还得往外找补!
一顿饭把苏油吃美了,胡辣汤里的羊肉和萝卜骰子丁味道很不错,尤其是孙掌柜还带卖豆腐脑,苏油将豆腐脑和胡辣汤倒在一处,顿时就唤起了儿时的记忆。
吃过饭,欧阳发又领着苏油去学宫,刘门头留在了后头,对孙掌柜低声说道:“那帘招赶紧请高手匠人复写一个,真货就收起来吧。老孙你狗日当真是福星,娶得个好浑家啊,这是传给儿孙的生计。”
孙掌柜拉着刘门头:“那是欧阳太守家的子侄?”
刘门头笑了:“这几天留意消息,你就知道是什么大人物来郑州了,总之是大好事,能得这位一声夸,你这小破摊子要发达,走了!”
……
在大宋其它地方,文庙是学宫的一部分,郑州却相反,学宫是文庙的一部分。
因为郑州文庙,是华夏历史上的第二座文庙,建造于汉明帝永平年间,包括殿宇廊亭两百多间,占地三十七亩。
郑州现在不差钱,欧阳发不修衙署,但是却拨款将文庙学宫予以修复,造得非常不错。
整个学宫文庙,占据了一条街,东西入口,各竖了一所牌坊,一名“金声”,一名“玉振”。
学宫内不少古树,已经有九百来年的历史,行走在苍松古柏其间,让人不禁大起思古之情。
棂星门后的泮池畔,一株白梅已经开始打蕾,见到这情景,苏油就想起了当年那个曾经耍赖让自己题诗的老人。
那是一个九十多岁还能保持赤子之心的老人,一生著述甚丰,其理论思想却不为故国所容,但是又在大理,西南夷中大行其道,如今还流传到了南海。
一生仕途不畅,却培养出了文彦博,自己,还有许许多多的眉山学子。
他的思想,结合三教,其实是让儒家学说从神坛上走下来,走到家家户户的日常生活中去。
他的思想,离开了士大夫的主流,但是却在市民,商贾,夷人,在大宋社会的中下层中起到了指导作用。
他的思想,被苏油继承、改造和发扬,与理工结合,通过另一种方式,成了一门显学。
他的思想,经过苏油的武装之后,成了那些新的阶层的思想武器。
天下兴亡,匹夫皆有其责。
慎独克己,人人尽可成圣!
大宋对龙昌期,实在有失公平,但是苏油相信,就如同第一个喊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亚圣孟子一样,历史终将给这个老人一个正确的评价。
他是第一个重新提出君子内求的人,是与后来程朱学派将儒学推向儒教,进而形成思想桎梏的反动。
他将儒学变得更加温和而合理,让人们更加发自和遵从内心,变得更加贴合市民和百姓的精神需要,更加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这才是儒学的真正精髓,不是进一步占据朝堂,控制思想,强行推广,最后成为华夏一族的精神枷锁;
而是退一步,退到家庭,市井,还原到个人的内心深处。
其余的宗教,带给人的是精神寄托,而结合了理工之学的儒学,再由龙昌期首倡,苏油加料,张载邵雍解构重建之后,变成了真正能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大学问。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最滑稽的是,站在自己身边的人,他那同样已经逝去的父亲,就是当年坚决狙击龙昌期的罪魁祸首!
欧阳发见苏油看着白梅发怔,问道:“明润,怎么了?”
苏油摇头:“想到了一些故人故事。”
欧阳发也明白了,苏油的诗歌传世的也就几十首,其中还有好几首是“神童诗”,《奉咏春日老梅赠龙昌期》就是其中非常著名的一首。
冷香吹雪萼。
冰影照疏怀。
也信三春好,
羞争二月开。
那株老梅树,在春花灿烂的日子里,只落得无声无息;只有在万树凋零,天地肃杀的时节里,才能显现出独有的风姿。
欧阳发有些尴尬:“明润……”
苏油自失地一笑:“前辈风骨,令人敬仰,他们一在朝,一在野,站的地方不同,看到的东西不同,奉为真理的东西,也就各自不同。”
“他们都不是为了自己,算是各自有各自的坚持吧。”
欧阳发叹气道:“要是父亲能多活几年,见到如今的盛世,想来也会对龙老之说有所思考吧……”
苏油也叹了一口气:“你家爹如何不知晓,但是要是龙老多活几年,见到我如今的样子,必然会气得吹胡子瞪眼,拿着戒尺绕着学宫追打那是肯定的。”
欧阳发不禁噗嗤一笑,两人间的尴尬荡然无存:“那是,龙老的得意弟子终究是文相公,风骨硬胜金石,久而弥坚,老而弥辣。”
苏油也感慨:“那是他运气太好,遇到了赵宋仁宗皇帝。要是换到刘汉李唐,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欧阳修也是经历过****的,欧阳发也感慨:“所以啊,故纸堆中更迷人。走,我带你去看看郑州学宫的最新研究成果。”
苏油坏笑道:“都憋坏了吧?从见面到现在,我就故意不问。”
欧阳发抽了抽嘴角:“呵呵,不问那是你的损失!现在告诉你,我们发现了商汤所建的亳都!”
苏油大惊:“怎么就能如此肯定?”
欧阳发加快了脚步:“跟我到尊经阁就知道了。”
来到尊经阁外,苏油见到一院子的经文石碑就生气了:“好你个欧阳发,写信的时候低声下气,求我给你翻铸一套《十三经》水泥碑文,说是什么文华精粹万世典藏,结果你就这样扔在院子里日晒雨淋?”
欧阳发连连拱手讨饶:“这不是临时的嘛,尊经阁现在用来存放更加重要的东西,暂时的,现在正在加紧修建藏经楼。”
说完将尊经阁的大门推开:“你看,你看是不是比水泥碑文重要?”
迎面就是一个青铜大方鼎,一下子就吸引住了苏油的眼球“靠!这是什么?!”
欧阳发得意洋洋:“怎么样?光着一个大鼎,就能让石碑腾地方了吧?”
苏油快步上前,仔细端详。
鼎的口部和腹部略呈长方形,口沿外折,在口沿上有两个对称的圆拱型竖耳,鼎腹呈斗形,深近半米,底部由四个上粗下细的柱型足承托器身,鼎身装饰有饕餮纹和乳钉纹。
形体硕大,加上鼎足和鼎耳,这东西足有一米高,具备明显的商早期风格。
苏油接过欧阳发递上来的细棉手套戴上,问道:“哪里发现的?”
欧阳发说道:“这是在杜岭发现的,我们将之命名为杜岭方鼎,同时出土的,还有铸铜、制陶、制骨等作坊遗址四处、铜器窖藏两处,中、小型墓葬一百多处。”
“出土的遗物以陶器最多,青铜器、石器、骨器次之,并有蚌器、玉器、印纹硬陶、白陶器、象牙器等。”
苏油蹲下来看了半天,有仔细检查了鼎腹:“可惜啊,没有铭文。”
欧阳发摆手:“不可惜,以此为.asxs.,我们发现了城墙遗址,之后按照方城的格局规制,进行了直线考察,最终发现了一个古代的巨大都城!”
“你们确定是哪个都城了吗?”
欧阳发领着苏油:“这边来。”
第一千一百六十五章 商都
第一千一百六十五章商都
整个尊经阁里,摆满了坚实的木架,上面摆放着琳琅满目的文物。
苏油心神激动:“这是了不起的大成就啊!”
欧阳发却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递上来一本地图册:“根据我们的考察,商汤亳都,平面为长方形,城垣周长七千米。北墙、南墙与东墙各长约一千七百米,西墙长约一千九百米。墙基最宽处达三十二米,地面上残留最高约五米左右。城周共有缺口十一个,估计就是城门。”
“城墙采用分段版筑法,逐段夯筑而成,与现在西北的普通城池修造法类似,每段长四米左右,夯层较薄,夯窝密集,说明当时的做工非常扎实,城池也相当坚固。”
“在城墙内侧或内外两侧,有些段落,还发现夯土结构的护城坡。想必也是上下城池的阶梯。”
苏油看着这一屋子的文物,感觉脑袋有些晕:“你们,怎么一下子就能发现一个城?”
一转念也想通了,地表建筑是到了近现代之后才发生了巨大变化,而在之前,城市建筑对地表结构的影响还没有那么大,因此遗址的发现也比后世容易得多。
就听欧阳发说道:“有了城址范围,我们很快就探察清楚了城址内的分布,用你的说法,这就叫文化层。”
“商代文化层面积巨大,我们除了发现房基、水井等各种遗迹。在城内东北部,还发现了一处高台,面积近四十万平方米,台上具有大、中型夯土台基遗存。”
“基址均用红土与黄土夯筑而成,大者达两千余平方米。台基平面多呈长方形,表面排列有整齐的柱穴,间距在两米左右,柱穴底部往往有柱础石。”
“最大一处台基表面,还有坚硬的‘白灰面’和黄泥地坪,房基用黄土夯筑,现存厚度为两米。”
“根据房基面上存在的两排长方形柱础槽,大体可以复原出一座九室重檐顶并带有回廊的大型寝殿。”
“那里,应该就是商王的宫殿!”
“而在这附近,我们出土了青铜簪、玉簪和玉片等其他地点少见的遗物。更加佐证了我们的观点。”
苏油心神激荡:“确定了是商代的亳都了吗?”
欧阳发皱了一下眉头,取过一根牛骨:“明润你看。”
牛骨上,用犀利的工具刻着一个卦辞,其中有一个“乇”字。
欧阳发又递上一个陶片,说道:“看,这上面也有个“亳”字,根据我推断,这里就是商汤所建的亳都。”
“不过司马学士认为不一定,因为根据文献记载,这里也可能是仲丁所迁都的隞都。”
是商都就行,是商都这政治影响力就有了。
苏油又看回地图,图上对各处发掘区标注得非常的细致,使用理工制图法制作的。
用手指着宫殿区内的一处壕沟状图样:“这里这些小圈子是什么?”
欧阳发脸色有些发白:“这些,全是人头。”
“这段壕沟内,我们发现了近百个人头骨,而且这些头骨,大多被从眉部与耳部锯开而成瓢形,而且明显经过人为的刻意摆放。”
接着不忍地说道:“这些人头骨出现在宫殿区内,只可能与商朝的宫廷人祭活动有关。”
说完指着宫殿区的东北部:“这里,发现了三排八个狗坑,最多的一坑中埋狗二十三只,最少的六只,总计九十二只。在一个坑的底部,还埋有两具人骨架。另一狗坑中出有夔龙纹的金叶装饰。”
“这些人,应该是奴隶,祭祀人狗坑的同时出现,说明当时奴隶的地位,不过与狗地位相当。”
“夔龙纹的金叶,也说明当时的君王,对祭祀的重视程度。而如此众多的人骨和狗骨,也说明这样的祭祀,在当时是一种常态。”
苏油点头:“世兄不用替古人难受,这就是当时人的制度,从商到周,从周到秦,再到如今,文明总是一点点的在进步。”
欧阳发点了点头:“那倒也是,对了,遗址内还发现有小型的半地穴式居址,说明当时的宫殿内,除了贵族,还有地位低下的仆从也居住。”
接着,欧阳发有在图上给苏油指出城墙、宫殿夯土基址、手工作坊、墓葬区,窖藏、祭祀坑等遗址分布。
苏油问道:“你们收集到了多少种文物?”
欧阳发得意地说道:“仅商代的文物,就包括青铜器、陶器、瓷器、玉器、石器、骨器、象牙器、习刻字骨、孔贝,很遗憾,木器没有发现。”
这话信息量太大了,苏油只一眼就扫到了架子上陈列的挂釉尊,伸手一指:“那个也是商代的?等下,刚刚你说仅商代,难道还有其它朝代?”
欧阳发笑道:“那是当然,先看瓷器吧,明润你是制瓷大家,这件器物争议也大,司马学士认为这应该算是釉陶,属于陶与瓷的中间过渡产品,还达不到瓷器的程度。而我觉得,其实挂釉,亮彩,防水的器皿,应该就算是瓷器了吧?”
“这个都要争……”苏油感觉有些好笑:“其实我觉得吧,挂釉应该就算是瓷器的最大特征。比如眉山瓷器,有的要经过一次烧胎,然后施釉二次烧彩。”
“如果没有施釉,虽然烧出来的胎体细白精密,扣之峥然,但是匠人们还是习惯性地叫它白陶。”
“紫砂器也是如此,窑温温度已经达到一千三四百度,那种窑口烧瓷器也是没问题的,但是因为是陶泥抟制烧造,没有施釉,所以也只能叫陶器。”
“所以窑温和胎体致密程度,不当作为陶瓷器的判定标准。”苏油说着将那件青尊取下来:“这个一看就是石灰釉,就是石灰石加釉果作为釉浆烧制出来的。至今很多乡里还在使用着这个工艺。”
然后翻看底足:“这是红泥胎,是标准的陶胎,烧造温度明显不足。”
接着叩击了两声:“致密度也一般,不过比普通陶器烧造温度要高出些许。”
“但我还是觉得应该算作瓷器,因为它具备了瓷器应有的所有特征。”
“如果仅凭烧造温度就推断其为陶器,有点在书房里自说自话,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味道了。”
“大宋民间所有作坊,就没有什么釉陶的说法,即便是唐代陪葬用的三彩,跟这个的工艺其实差不多,那也叫三彩瓷,没有叫做三彩陶的。”
这下欧阳发高兴了:“我这就给司马学士写信,明润这说法有道理!是真正玩瓷的人才说得出来的话!”
苏油笑道:“重要的不是这个好不好?重要的是这个发现,将华夏一族制瓷工艺,向前大大推进到了商代好不好?还有吗?”
“还有还有!”欧阳发点头:“还有好多呢,从青黑色、黄绿、灰棕色都有,看来当时已经发展出各种釉料了。”
“你这又是外行话。”苏油笑了,看过欧阳发从木盒子里取出来的几件完整瓷器:“这都是一种釉料,不过其中含铁的分量不同,窑内温度和氧环境的不同,会导致烧出来的颜色不同而已。”
说完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手里的的一件牛首青瓷尊:“看,这件是灰白胎,用的是高岭土,他们已经知道用不同的陶土制作胎体了。”
“造型古拙,釉色晶莹光亮,这件器物,绝对算得上是瓷器了。”
说完对欧阳发道:“你们不要光是收集完整器,很多瓷片陶片也可以收集起来,能拼凑出整器,哪怕是缺一些部分也不打紧,至少让我们对古代陶瓷的器型,纹饰,陪葬制度,也有了更多的掌握嘛。”
欧阳发说道:“东西太多了,整整一万多件呢,人手不够啊……”
“多少?”苏油大吃一惊:“怎么有这么多?”
第一千一百六十六章 夏
第一千一百六十六章夏
“多吗?这是王都啊!光我们从百姓家收集上来的,就多达三千多件呢!精品除了那个大铜鼎,别的都在楼上。”
来到二楼,果然,这里的东西更多,各种玉戈、玉铲、玉璋、玛瑙等玉礼器;尊、卣、簋、壶、豆、罐、鼎、杯、盂等青铜器;觚、梳等制作精致的象牙器;穿孔的贝币;更重要的,还有骨笛、石埙和陶埙几种乐器!
音乐的产生,是人类文明的一大标志,不过欧阳发没有见过这个玩意儿,和一个陶制的小圆锤一样的东西,还有一块放大的木屐一样的平整石板,和一根短石杖放到了一处。
见苏油的目光落在那几样东西上,欧阳发拱手道:“这几样器物,不知道是什么。我们猜测是乐器。”
“明润学问丰洽,你了解这几样东西吗?”
苏油哈哈大笑:“你们这些读书人啊……”
将那个小圆锤拿起来:“这个装上一根木棒,就是乡间最常见的纺锤。”
说完又指着那个石板:“那个是手工石碾,用来给谷物脱壳用的原始机械。”
最后取下那个大果子一样的陶器:“这个倒的确是乐器,名字叫埙。”
说完随手递给张琪:“小七哥,敢不敢试试?”
张琪是箫笛大家,接过来翻看了一阵,搞清楚了大致的吹奏原理,放到嘴边,用手指堵住两侧气孔,试了几下之后,果然就吹出了一种古老苍迈的乐声。
紧跟着,如同吹笛那般松放手指,乐音发生了音符上的变化,不过只有两三个。
这个乐音明显不够标准的五音,较为简单,张琪在尝试了一遍之后,略加思索,竟然用这几个简单的音符,即兴创作出了一首曲子。
曲音原始,悠远,沉浑,通过气息的大小,手指的抖动,将曲子加以丰富,赋予了简单的音乐别样的意境。
欧阳发如痴如醉,喃喃地道:“这一定就是《载民》、《玄鸟》之声……”
苏油缓缓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载民》,《玄鸟》,相传为葛天氏所创的上古之乐。
最后,张琪将声音做了一个跳跃,戛然而止,苏油和欧阳发才从思古幽情中醒转过来。
欧阳发对着张琪深施一礼:“郎君妙手,今日得闻上古乐音,纵死亦无憾也!”
张琪将陶埙放下,对着欧阳发微微一笑点头,坦然地受了此礼。
这就是权威的逼格,在吹奏乐器方面,小七哥是大宋绝对的权威。
苏油说道:“今年正旦大朝会,必须将这个加进去,以彰显我大宋文华之鼎盛!你们弄这一楼的东西,了不得,赶紧报知陛下,让他也高兴高兴啊!”
欧阳发摇头道:“司马学士不让,他说要等阳城夏都遗址确认之后,再一并报上去。”
“啥?”苏油这回真的吓着了,一把拉住欧阳发的胳膊:“你刚刚说啥?!”
欧阳发得意地伸出食指朝上面指了一指:“还有一层。”
苏油两腿发软,几乎使用连滚带爬的姿势爬上了尊经阁陡峭的第三层台阶。
第三层上,存放的是很多玉器,石器,骨器,陶器,而大多数的陶器造型精美,还装饰着美丽繁复的花纹和彩绘。
一眼而知,这是一个新石器文化的遗存,苏油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你们……怎么确定这就是夏朝的遗物?”
欧阳发对苏油的反应非常满意,微笑道:“这批文物,不是我们发掘出来的。”
“那怎么来的?”
“从历史书上找寻出来的。”
苏油感觉头部有些缺氧:“谁找出来的?”
欧阳发觉得这个问题太小白:“当然是司马学士。”
“根据史书记载,夏禹受封于阳城,《帝王世纪》有记录:‘禹受封为夏伯,在豫州外方之南,今河南阳翟是也。’”
“《史记注》徐广曰:‘夏居河南,初在阳城,后居阳翟。’”
“《汉书·地理志》,颍川郡阳翟县下,班固自注:‘夏禹国。’”
“不过阳翟之名,经司马学士考证,应在周襄王时期才出现,当时北方翟人入据栎地,因其地在嵩山之阳,故而得名。”
“于此之前,其实应当叫夏邑、历地、栎邑、禹州!”
“《水经注》云:隅水东南流,经陵下,积为坡,坡方十里,曰钧台坡。”
“钧台,亦名夏台,《水经注》说得很详细:启筮亭,启享神于大陵之上,即钧台也。”
“启筮,就是启王占卜的意思。水经注说那个地方就在钧台坡。”
“经过司马学士考证,阳,为嵩阳;翟,为野雉,栎地,说明其地多栎树,临近隅水。”
“当年韩景候迁都此地的原因,就是来到这里时见到野雉飞舞,在阳光下灿烂纷煌,情不自禁地赞叹‘阳哉翟也’。”
“那条小河,司马学士考证地图,认为就应当是颖水的支流五渡河。”
“受明润的启发,我们注意考查了那一带的地方名称,发现有一处山岗,名叫王城岗,周围环境,完全符合这些历史记载!”
“当地居民在耕作的时候,经常发现一些形状奇特的石磨盘、石磨棒、石铲、石斧、陶壶等物,于是就把这些远古的遗物搬回家中,充当捶布石、洗衣板或者是用来垫猪圈、垒院墙……”
“也是受明润的指点,说是夏之始,或许在金属工具出现之前,要留意石,骨,角,陶等制品,当地居民的发现,自然就引来了我们的注意。”
“经过发掘,我们发现了东西并列的两座古城。东城因五渡河西移,只剩下两段城墙,西城的夯土城轮廓基本清楚,四面城墙基础多有保存。”
“西城垣略呈正方形,边长约百米。西城的东墙也就是东城的西墙,南墙长约八十二米,西墙长约九十二米。”
“在城址内还残留着与城墙同期的夯土建筑、奠基坑、窖穴、灰坑。”
“几个奠基坑内,共出土有七具完整的骨架。明显是有意识地为建都奠基而施行的人祭。”
“尊经阁这一层的文物,都是在王城岗发现的文物。”
“根据明润的说法,这里的文物,存在分层堆积现象,这是古人在这里长期生活形成的,据司马学士研究,时间长达千年以上。”
苏油在文物里边发现了一个小巧的青铜勾:“如果这东西,是青铜王朝商代早期或者夏晚期的文物,那么这个遗址,就覆盖了整个夏王朝!甚至还在夏王朝诞生之前,这里就已经有了聚落!”
“正是!”欧阳发说道:“司马学士也是如此认为的。”
这是一个绝对的大发现。
苏油拿起一块陶片:“有文字证据吗?”
欧阳发摇头:“没有,但是我们却还有很多别的证据。”
苏油严肃地说道:“说说看。”
欧阳发说道:“关于甲骨文的研究,商周金石文字局已经探求过一段时间了,却没有发现一个明确的‘夏’字。”
“似乎商人对春,秋,比较明确和重视,冬,则用两个绳结表示,其实是通的‘终’字。”
“夏,这么重要一个概念,一个王朝,如何没有明确地描述呢?”
“而甲骨文上,表示夏的字形,似乎又太多了。”
“于是司马学士干脆将文字向后挪了一挪,从金文中寻找踪迹。”
“从目前发现的秦公鬲,夏官鼎,莒平节等青铜器上,我们都能看到明确的夏字。”
“根据《说文》之意,夏,中国之人也。从夊、从页、从臼。”
“按照这个说法,夏字,实际上就是人形:上为头,中间为躯干,两侧为手,其下为足,具有雄武之相。故而在字义上,夏字的本义是‘人’——中国雄武之人。”
“但是这个说法似乎有些牵强,司马学士有了一个新的论断。”
“什么?”
欧阳发朝架子上一个巨大陶器一指:“它!才应该是夏字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