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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二子从周     苏厨txt下载     苏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零一十七章 探讨

    苏油说道:“王定国手里并没有你写的毁谤诗,他当然也算是无辜受累,但是更多的原因,是因为吴相公和冯当世的缘故。”

    “宾州现在也是小五金加工基地。南海安定之后,大宋已然对广南的蛮人形成了区域优势。一支峒蛮月前还试图抢劫古勿峒的金矿,被侬智高的弟弟侬智会带领族人剿灭。朝廷授侬智会锦袍玉带,升宫苑副使,全俸终身。现在他们已经是朝廷的忠臣了。”

    “政治就是这样,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侬峒的首领们现在要仰赖朝廷的矿山开发技术,收益也比以前大得多,所以这个合作的基础是存在的。”

    “要放在汉唐,那些地方肯定时候直接军事征服,大宋算是比较温和,而且经济手段用得好了,效果不比军事征服来得稍差。”

    “所以广南西路,如今正是发展的大好时期,你那个朋友去了那里,相信会大吃一惊的。”

    这话说得比较隐晦,小五金基地,那就是四通的产业辐射范围。苏油的意思,就是只要王定国到了那里,会得到妥善的照顾。

    苏轼提这个,其实也就是这意思:“定国世家子弟,锦衣玉食,如今我还不过汉滨,他却要流落南岭,南岭风土凶恶,我是怕他受不了。有小幺叔托人眷顾,那我就放心了。”

    苏油笑道:“哪里就那么夸张,其实就是注意卫生,防蚊虫,喝开水,多备清凉避暑之药而已。”

    “征李常杰的时候,军中颁布了《卫生管理条例》,严格按照那条例执行,我保他无事。”

    苏轼总算是放心了,大家这才聊起这几个月的经历来。

    苏轼入狱,营救得最积极的人,乃是张方平和范镇,罚金数额也最大。

    后世很多文章说大苏入狱的时候,保守派的人都没有出手相救,反倒是改革派的人颇多说好话的,那是在歪带节奏。

    说话要讲良心,保守派们,那个时候连自保都不暇呢!

    范镇这位苏油和苏轼的蜀中老乡,和王禹玉一样都是华阳人,他就是妥妥的保守派。

    五次上书反对王安石变法,最后一次更是直接在疏中指斥王安石以喜怒为赏罚,“陛下有纳谏之资,大臣进拒谏之计;陛下有爱民之性,大臣用残民之术。”

    王安石气得手脚颤抖,亲自起草诏书,痛斥范镇。以户部侍郎的官职让范镇提前致仕退休。

    范镇临行前上表谢恩,仍然坚持己议,请求赵顼“集群议为耳目,以除壅蔽之奸;任老成为腹心,以养和平之福。”

    苏轼算是他的门生,前往祝贺,说“公虽退,而名益重矣!”

    范镇却十分难过,说道:“君子言听计从,消患于未萌,使天下阴受其赐,无智名,无勇功。吾独不得为此,使天下受其害而吾享其名,吾何心哉!”

    政治素养怎样不论,起码人品是非常高尚的。

    苏轼又是一脸的惭愧之色:“张公范公都已经致仕,此番还要受我拖累,实在是惶恐。对了,幸好张公最后一封上章没有送进去,不然,恐怕我现在还出不来。”

    苏辙也是感觉侥幸:“那封疏奏我也看过,张公这是喜欢你太过,乱了分寸。这就好像郑昌营救盖宽饶,言长兄你‘文字乃天下之奇才’,还想投登闻鼓,适足以激怒君上。”

    苏辙所说的,是汉宣帝时候的故事。

    盖宽饶是汉宣帝时期的司隶校尉,这个职位是汉武帝时期开始特置,专门负责对京城的监察。

    上至皇后太子,下至公卿百官,可以一起监督,故称“虎臣”。

    盖宽饶刚直奉公,正色立朝,公卿贵戚尽皆惧恨。

    当时宣帝方用刑法,信任中尚书宦官,盖宽饶屡次言事,宣帝信谗不纳,以宽饶怨谤终不改,下其二千石。执金吾议,欲定大逆不道之罪。

    大夫郑昌愍伤盖宽饶忠直忧国,以言事不当意,而为文吏所诋挫,于是上书为盖宽饶求情,其中写到:“司隶校尉宽饶,居不求安,食不求饱;进有忧国之心,退有死节之义;上无许、史之属,下无金、张之托。”

    最后一句提到的四个人,许伯是宣帝老丈人,史高是宣帝外家,金是金日磾,张是张安世,“宣帝于此四家,属无不听。”

    这不光是在求救,还在指责宣帝纵容权贵,冤屈忠良,甚至隐隐有讥讽皇帝害怕这些外戚权臣的意思在里边。

    宣帝被揭了短,更加恼羞成怒,“遂下宽饶吏。宽饶引佩刀自刭北阙下,众莫不怜之。”

    张方平在南京听说苏轼被下狱后,立刻上书为苏轼争辩,结果应天府没有一个官员敢于帮老张投状。

    于是老张更加愤怒,命自己儿子张恕,拿着自己上书直接上汴京,投登闻鼓院。

    真要是这么干,那就是国家级丑闻,要捅出天大的干系!

    好在张恕也没这个胆量,虽然因父命难违,只好拿着奏章来到汴京,但是终究却“徘徊不敢投”。

    苏颂一出御史台,张恕赶紧去找他,询问该如何操作。

    见到老张的奏疏,老族兄也吓得不轻,赶紧将文章收了,打发张恕回去。

    苏油点头:“子由的见识不错,张公一时急欲救子瞻,才乱了手脚,这奏章真要送到陛前,怕不又是一番波折。”

    想了一下有问道:“那以子由之见,却该如何上书呢?”

    苏辙拱手:“长兄有什么罪过?不过就是文名太高,独与朝廷争胜耳。”

    “张公今再扞之,是更益其怒。”

    “不如但言本朝未尝以文字入罪而杀士大夫,今乃开端,则此风自陛下起。”

    “而后世子孙因而杀贤士大夫者,必引陛下为例。”

    “陛下畏议好名,必能赦免长兄。”

    苏油笑了:“你这样的确能救,但是从此就在陛下心里埋下了一根钉子。”

    “所以你这处理的方法,说到底屁股还是歪的。这是术,不是道。”

    “清明之君,不可以利动,唯可以理屈。”

    “大苏无罪,但是有过。有过,就得认,无罪,就得分析明白。”

    “今上至少还是听得进去道理的君主,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讲明白道理,分析完对错,然后承认应当承认的部分,剖白不应承担的部分,主动请求责罚,才是正途。”

    “至于中间的那些小人,只要与陛下的交流渠道断绝不了,他们其实就无计可施。反而会企图蒙蔽圣聪,招致灾殃。”

    “子由的做法,是不信任人君能秉公处事,乃以术相欺,以计相迫。”

    “这样做,虽然救得了子瞻一时,终究救不了子瞻一世。”

    苏辙拱手:“小幺叔,那要是陛下还是坚持要治长兄的罪呢?”

    苏油淡淡地说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疏注》说得很清楚了。”

    苏辙点头:“辙受教了。”

    解释这句的大佬很多,苏油偏偏将《论语注疏》提出来,是因为里边解释是这样的:

    ——此章仲尼患中国不能行己之道也。

    ——我之善道中国既不能行,即欲乘其桴筏浮渡于海而居九夷,庶几能行己道也。

    苏油哈哈一笑,歪着脑袋问道:“从我者,其由与?”

    这是上一句的下句,“由”在此本来指的是子路,子路又叫仲由。

    现在被苏油拿来取笑苏辙。

    苏辙拱手:“未尝不喜。”

    苏油摇头道:“可别忘了,就连夫子都感慨——‘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两人的对答还是继续引用刚才的《论语》的后续,全文是“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意思是子路你的勇气比我还大,但是别忘了,我们没有地方获得造筏子的材料啊。

    苏油认真地说道:“夫子真的是找不到去到‘彼岸’的材料吗?我想不是的。只是他在这个世界的牵绊太多,眷顾太深,实在是不忍心‘放下’才对。”

    “这当是治儒者和释老的区别,子瞻子由,你们是聪明之人,此节自然无需我多加提醒。”

    苏轼和苏辙一起躬身:“谨受教。”

第一千零一十八章 梦中诗

    苏油摇头道:“刚刚那些,都是假设,太后对我苏家的厚恩,你们也不可不知。”

    接着将那一夜的经历与二人讲过,大家又都是一番感慨。

    苏轼这才回想起来:“对了,在乌台里的时候,一天晚上暮鼓已然敲过,我正要睡觉,忽然看一个人走进我的屋子。”

    “那人一句话也没说,往对面床上扔下一个小箱子做枕头就睡了。”

    “我以为他是个囚犯,便不去管他,写完供词,我自己躺下也睡了。”

    “大概……四更时分吧,我觉得有人推我的头,迷迷糊糊睁眼,却是那个人向我说:‘恭喜!恭喜!’”

    “我翻过身子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安心睡,别发愁。’说完带着小箱子又神秘的走了。我到现在都莫名其妙。”

    苏油笑道:“那一日可不光是你,老族兄,我,身边都来了这样一个人。这是官家根本不相信谏官们的话,所以暗中派宫中太监来观察我们。”

    “见你鼻息如雷。他回去禀告陛下说你睡得很沉,很安静。陛下因此知你胸中无事。”

    苏轼很好奇:“那你们又是如何做的?”

    苏油说道:“我们当时也不知道是陛下派来的太监,老族兄正逢释放,见那人什么行李都没有,于是只带走了书稿,其余的全都留给了他。”

    苏轼也乐了:“族叔仁善,有这份善缘,想来那太监回去净说好话了……那小幺叔你呢?”

    苏油很尴尬:“我?我与来人聊天,发现他精通水利,于是便抓住他给我整理水利条陈,然后……推荐给了陛下,现在那人已经在宋用臣手底下治水了。”

    “啊?哈哈哈哈……”苏轼捧腹大笑,笑完之后又摇头:“虽然意料之外,可细细一想,却又是情理之中,哈哈哈哈……”

    叔侄三人又聊了一阵朝局,苏油也勉励了苏轼一番,要他到了黄州,好好听知州徐大受的话,除了签字画押什么事情都不要管,游山玩水散散心最重要。先苟一段时间再说。

    之后又聊到文学,苏油将子由的《八公种山药记》取出,与大苏观看。

    大苏也同样给予了高度的评价,认为这是弟弟文风大成的作品,此文一出,大宋文坛必有苏辙一席之地。

    当日晚饭时分,苏轼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并且在饭桌上宣布了出来:“我决定了,从今以后,再也不写诗作文!”

    所有人都是大吃一惊,这是要闹哪样?!大苏不写文章了?不写诗词了?!你问过大宋人民答应吗?啊不,还有朝鲜日本辽国人民答应吗?

    苏轼端着酒杯,看着如丧考妣的一群人:“这文章最是累人,稍不留意便成罪过,于修身养性实无助益,所以我今后不写诗词了!要写,就写医药,种树等实用之书,什么风雅颂赋比兴,让它们去休!”

    苏油都傻了,老子这一穿越,把历史上的大苏给穿没了?那两个赤壁赋怎么办?啊还有《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和《念奴娇·赤壁怀古》都还没有出来,老子这不成华夏文坛的千古罪人了?!

    举起酒杯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把大苏劝回来,难道说大侄儿你莫慌,等你到了黄州就会进入文学风格的转变时期,然后创作的巅峰时期,最后成为世界级文化偶像?

    苏轼伸过手来和苏油碰了一下杯子:“看,明润都支持我,就这么定了!”

    喂!我都说了什么了就定了就?!

    这一夜苏油是真没睡好,大苏没了,怎么办?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等到早上被扁罐昏昏沉沉地拖起来,昏昏沉沉地跑了两个圈,再昏昏沉沉地回到庄子,却发现自家书桌上摆了两首诗。

    一首是:

    百日归期恰及春,残生乐事最关身。

    出门便旋风吹面,走马联翩鹊啅人。

    却对酒杯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

    此灾何必深追咎,窃禄从来岂有因。

    另一首是:

    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

    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中不斗少年鸡。

    休官彭泽贫无酒,隐几维摩病有妻。

    堪笑睢阳老从事,为余投檄向辽西。

    苏油顿时勃然大怒,抄起贴子就来到堂屋,苏轼却正在老神在在地喝豆浆吃油条。

    “子瞻!这是不是你写的?!”

    “啊?对,是我写的。”

    “那你昨晚上骗我们说从此不写诗了?!害我一晚上都没睡好,以为把大宋文字天才给扇没了!”

    苏轼两腿不自觉地并拢了一下:“骟……什么骟没了?”

    苏油顶着两个黑圆圈,为自己不足的睡眠感到恼怒:“说!这两首诗怎么回事儿?!”

    苏轼说道:“第一首里边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却对酒杯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

    “我是真的下定决心从此不写诗词了。结果昨晚做梦,却又回到了从乌台出来的那一刻,感觉春风拂面一身轻松,于是在梦中作了这两首诗。”

    “明润,那是在梦中,这个……我也管不了梦里边的自己啊……我这也没办法啊……”

    苏油哭笑不得,这尼玛,梦里边都能作诗,还能引经用典搞得这么工整,我是该夸你还是该骂你?!

    苏轼哭丧着脸:“既然已经破戒,再骗自己就没意思了,看来这一辈子,注定为文字所累,唉,可能这就是造化弄人吧……”

    苏油:“……”

    这是真怒了,你这么不满意,那让造化来弄下我呗?!

    两首诗,第一首是说自己被审查了一百来天,放出来的时候马上就是春节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风也好像那么的温柔,喜鹊也一直喳喳叫。

    端着酒杯,都不知道是不是在梦里;拿起笔来,诗思灵感还是那样如神喷涌。

    这场灾殃已经没有什么好追悔的了,却还能不称职地留在官场里,连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

    第二首,则是说一辈子都受了文名所累,这回吃了教训,一定要学会了低调做人。

    这番际遇,就好像塞翁失马,他日归来,焉知非福;也不想再与斗鸡少年,争强好胜。

    从此变成休官的彭泽县令陶渊明一样,生计可能会受到影响,搞不好都没酒喝了;

    相比王维在退隐之后,妻子病死立誓不娶,自己却还有妻子可以依赖,却又比他强,没什么不好的。

    只是睢阳老从事指弟弟苏辙,子由听说兄长被下狱,请求勉除官职为自己赎罪,这下要去辽西了。

    不过历史上苏辙是被贬筠州监酒,因此原诗是江西,而如今变成了礼部郎中,告哀使,因此诗中就变成了辽西。

    苏油坐下来,伸手指着“城中不斗少年鸡”一句,冷笑道:“说好的谨慎文字呢?这句又怎么说?”

    然后又指着“切禄”二字:“这句又怎么说?”

    “城东不斗少年鸡”用唐陈鸿《东城父老传》故事:贾昌以善斗鸡而得玄宗之宠,被封为“五百小儿长”,当时盛传一句谣谚: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

    苏轼的意思很明白:老子这回好歹算是没有被你们整死,勉强算是塞翁失马,但是也被你们搞的心力憔悴,没功夫陪你们玩斗鸡了。

    这还是讥讽审查他的官员不学无术,是弄臣和优伶一样的小人,较真起来,又是诽谤。

    “窃禄”的典故就更严重,虽然唐代杜荀鹤《自叙》诗里有“宁为宇宙闲吟客,怕作乾坤窃禄人。”意为自己无才为官。

    苏轼这首诗,明显用的是这个典故,但是“窃禄”的典故可不止这一个。

    三国时一位大儒给曹操的一封信中,说他是窃禄之人。而曹操杀荀彧的时候,给他寄了个空盒子,打开来没有东西,荀彧感叹道:“世食汉禄,终无汉禄可食!”于是服毒自尽。

    这个典故要攀扯起来,可以说苏轼是自比曹操,呵呵呵……怕又是得脱一层皮。

    苏轼虽然性格大大咧咧,但是典故精熟得很,苏油一指出来,立马就噎住了:“咳咳咳……梦里边管不住手,这不是我的意思……是……都怪这手……”

    苏油扯了扯嘴角:“你就不能改一改?”

    “没这习惯。”

    “……”

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以写入画

    “真没这习惯。”苏轼说道:“与其改来改去,还不如学季璋那般,一把火烧掉完事儿。”

    “别别别……”这下轮到苏油舍不得了,将两首诗收了起来,也拿起油条:“总之以后注意点就是。”

    吃过早饭,苏油带着苏轼,苏辙,扁罐和王彦弼骑着自行车,一起去皇家慈善小学。

    张敦礼这一把也吃了挂落,因为提前通知苏辙,犯了官场大忌,所有职务被一撸到底,连好不容易升迁的密州观察使都给夺了,现在就是一个光杆驸马都尉,外加一个不是朝廷官职的皇家慈善小学山长。

    不过有卫国公主撑腰,张敦礼根本就不差钱,该过的日子照样过不说,还多了画画的时间。

    三苏的到来引起了学校的轰动,教职员工们连厨房的大厨子,厨娘们都纷纷拥到学校牌坊下头,要争相一睹大苏风采。

    之前苏油送扁罐过来的时候,是没有这样的待遇的。

    学校马上就要放寒假了,期末考试已经结束,其实这两天基本都处于放羊状态。

    孩子们不知道扁罐爹,但是不能不知道苏大胡子,从《和子由黾池怀旧》,《仙游潭》,《祭欧阳文忠公文》,《望湖楼醉书》,到《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再到《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放鹤亭记》,大苏的文字灵性,一直就在高速进化,不少已经是脍炙人口的篇目。

    皇家慈善小学是秉承曹太后和高太后意志主办的学校,两位太后对苏轼的推崇,那是不用多说,因此不少教师讲解文学的时候,都会把大苏的文章拿出来当范文。

    无可争议的当世第一。

    就算不从这一点考虑,起码“苏文熟,吃羊肉”这句谚语总是听过的。

    因此本来今天苏油是带着苏轼过来给张敦礼表示歉意的,结果引发了围观。

    搅扰了好久,张敦礼才领着几人进入山长精舍奉茶。

    见到几案上一幅还没有画完的画作,张敦礼笑着解释:“现在作画的时间多了,加上马上又要放寒假,那就更是闲得无聊,我都跟卫国说好了,以后搞不好要靠卖画为生了。”

    苏轼一脸的羞惭:“连累了驸马,苏轼实在是惶愧无地。”

    张敦礼笑道:“可没有连累,用明润的话说,我占着那俩拿俸禄的贴职,就是米虫,士大夫岂能成朝廷累赘?”

    说完对苏油拱手:“以后庄子上的良种,新技术,不可藏拙,我张家可是要耕读传家了。”

    苏油翻着白眼:“其一,你那庄子本就是八公代管,一视同仁;其二,说得自己好像经历过农事似的。”

    几人都是不拘礼节之人,早已习惯了互相揶揄。

    张敦礼是画痴,又对苏轼拱手:“子瞻画竹,那是石室先生亲传,先生成竹在胸,下笔便有凌霄万丈,今日正好请教一番。”

    苏轼叹息:“世间袜材,无去处了。”

    文同在元丰元年知湖州,去年出游至陈州宛丘驿的时候,忽留不行,沐浴衣冠,正坐而卒。

    画竹极难,唐代白居易在《画竹歌》中说:“植物之中竹难写,古今虽画无似者。”

    到了文同这里,将墨竹的中国画艺从工笔写实,转向泼墨写意之间,下笔迅速,以墨色深浅描绘竹子远近、向背。米芾称赞他:“以墨深为面,淡为背,自与可始也。”开创了中国画里墨竹画法的新局面,文人纷纷效仿,形成了一个“湖州竹派”。

    其实采用同样绘画方式的,还有苏油的兰石,菖蒲。不过苏油是后世学来的,而文同这是真正的创新。

    但是因为文同的墨竹还属于北宋仍属初兴之画艺,与当时尚工笔写实之花卉的风格尚没有完全脱离,因此很多后世中国画里的修饰如“介”、“爪”式的撇叶,竹节间的书法连笔,以写代画的文人写竹风格,相异其趣。

    文同一生为求画之人苦恼,曾经怒道:“再敢给我送素绢来,我通通当做袜材!”

    因此苏轼才有这声叹息。

    拿起笔来,苏轼说道:“今画竹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

    “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

    “这是文与可教我的画法。”

    说完凝神静气,片刻之后,倏然命笔,唰唰唰地画出了一枝倒垂的竹子,真如兔起鹘落一般,转眼便将之画完。

    张敦礼看得心旷神怡:“妙!妙极!”

    苏油心中一动:“子瞻的画作,有点笔断意连的味道了,要依我看,与可之作尚未达到神品的地步。”

    说完取过笔来,接着在竹子下方用用浓淡两色添了一株兰草:“要将书法笔法笔意入得画来,方有雅致真趣,别异时俗。”

    “要是驸马想要深研,我建议你仿造我家温泉汤池,种上竹子和兰花,然后竖起纸窗、粉壁、取其神髓于日光、月影之中,删繁就简,以熟笔取生意,当至大成。”

    这是后世郑板桥取法天然的路子,苏轼和张敦礼都是聪明人,对视一眼:“此法大妙!”

    苏轼也很遗憾:“小幺叔送我的茶壶被御史台收去了,也不知道还归还不归还,上面的菖蒲淋漓恣肆,生意盎然,原来用的就是这门路子!”

    张敦礼苦笑道:“别的东西好说,那个壶估计你就别想了。”

    苏轼瞪眼:“为何?!凭什么不还我?”

    张敦礼看了苏油一眼:“那日陛下召我入宫,面责降罪。我惶恐之余,好像见到……那壶在御案之上。”

    苏轼:“……”

    聊完了这一阵,苏油才端着茶杯说道:“什么时候一起去拜访拜访王君授?”

    张敦礼笑道:“我是随时都可以,只要你家郡君,说得动我家那位去她姐姐那里挨训就成。你怎么想起这个?”

    苏油说道:“这不是子由马上要出使辽国了吗?那边喜欢拿骑射欺负宋朝使节,王君授箭法通神,所谓临阵磨枪,不亮也光,想让子由去讨教一二。”

    其实王师约倒是其次,而是王师约他爹王老龙的面子,苏油不敢不给。

    那一日里边没有细谈,不过王克臣似乎对苏油很有兴趣,主动邀约,苏油只好找这么个由头上门,算是礼尚往来。

    正好苏油也比较担心石薇,自家老婆什么性子自己清楚,打小也没有受过勋贵的系统教育,在勋戚里往来,凭的不是什么人情世故,而是传奇经历,能力武功,坦诚担当,还有仗义直率。

    堪称女中丈夫,虽然偏偏因为这样收获了一大票女性粉丝,但是对上皇家,还是小心一些为妙。

    张敦礼对苏辙拱手:“子由年后就得出发吧?”

    苏辙点头:“正是。”

    张敦礼站起身来:“那择日不如撞日,正好去接她们回来调理调理。”

    除了苏辙,几人都是洒脱不羁的性子,说走就走,叫上了马车大家一起出发。

    反倒是驸马府的下人们慌了,快马加鞭去汴京报信。

第一千零二十章 标准化

    几人信马由缰,等到抵达汴京城的时候,几位公主都在陈国长公主府聚齐了。

    宋英宗三个女儿,最初的封号是德宁,宝安,寿康,亲人间也习惯如此称呼三位公主。

    成年后,德宁公主进徐国公主;宝安公主进舒国公主,蜀国公主;寿康公主进祁国公主、卫国公主。

    赵顼登基之后,三人的称号其实应该是陈国长公主,蜀国长公主,冀国长公主了。

    不过很多人还保留着她们成长时期的称呼,叫她们德宁,宝安,寿康,或者徐国,蜀国,卫国。

    反正赵顼的女儿还小,也由得大家乱叫。

    徐国公主是长姊,平日里对妹妹们非常的冷肃,蜀国公主还好一点,卫国公主是能不上门就不上门。

    不过今天不一样了,这一个多月多亏了石薇,虽然几个公主大病一场,但是好歹算是熬过来了。

    尤其是蜀国公主,真实历史上,她就是死在了太皇太后的丧期当中。

    如今虽然还没有大好,但是在石薇的调治下,至少没有大恙。

    所以昨日徐国公主收到张敦礼和苏油的帖子之后,便将几位公主和石薇都请到府上,命驸马王师约准备款待。

    王师约一大早在大门处迎候众人,见到苏油他们过来,朗声笑道:“今日可称难得的嘉会,少保,师约可真是久仰了。”

    苏油上前叙礼:“不敢,世兄文武双全,苏油也是素来久仰,今日我就是带着子由来请教的。”

    宋英宗的几个驸马,都是文采风流,六艺精熟,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之辈。

    公主下降,注定要放弃个人仕途,如果没有寄托,那可能就会像王诜那样,心理渐渐走向狭隘与变态。

    王师约为人不错,主要是皇室给了王家足够的尊重,加上他的文才并不是特别的突出,没有什么骄傲的资本,徐国公主又不骄纵,夫妇俩关系不错。

    卫国公主有些娇憨,但是也算是张敦礼的小粉丝,恰恰因为她的这些小缺点,成了张敦礼喜欢她的理由,两口子处得也不错。

    反倒是蜀国公主过于完美,却因为完美留下了遗憾。

    ……

    虽然名义上是苏油上门替苏辙求教箭技,但是大家想看的更多的是苏轼。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徐国公主特意将正堂用花板隔成了两边,男人们在一边饮茶叙话,女人们在另一边吃东西偷窥。

    张敦礼让下人将家藏宝弓取来:“说起来这几张弓,还是托了少保的福,这是当年少保在渭州之战时,缴获夏人的兴州宝弓。”

    西夏的军器以往其实比大宋的精良。

    这个是体制问题造成的,西夏最早实行的部落制,其后立国之后,部落其实就是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军事集团。

    军器是他们的私产,往往数代传承,产量虽然比大宋小得多,但是精致程度却更高。

    这情形有些类似明代倭寇的兵器和官军的军器对比。

    兴州就是兴庆府,那里的工匠不缺筋角,制作的宝弓精良为天下之冠。

    大宋境内的弓,造价一般两贯,而兴州弓的价格,在宋弓的十倍以上。

    不过现在大宋产能起来了,科技日新月异,部队普遍装备鹤胫弩。

    弓,已经开始逐渐淘汰给了义勇,蕃军使用。

    而传统宝弓,现在有了朝文玩和体育用品方向发展的趋势。

    苏油试着开了一下,这弓起码三石,自己的臂力根本玩不了:“驸马当日就是以此弓震慑的辽人?”

    王师约有让下人送上来一盒箭:“弓在其次,七十步外破的,少保发明的箭才是关键。”

    说完取出两支羽箭来:“这是以前最好的雕翎大羽箭,射箭首先追求的是中的,之后才是力道和速度。”

    “雕翎大羽,是所有箭中稳定性最好的,当然,价格也很高。”

    “这两年汴京流行另一种大羽箭,这个,说起来还是少保你的发现。”

    苏油笑道:“其实和雕翎差不多吧?不过黑白相间,视觉效果上好些而已。”

    王师约也笑道:“的确如此,这是南海巨嘴鸟的鸟羽,羽毛大,且黑白分明,做出的羽箭更加华丽,上靶更加醒目,现在京中一支这样的羽箭,造价在一贯半到两贯之间。”

    说完拿起第三种箭来:“其实这次在辽人之前逞威风的,是这一款。”

    苏油一看:“驸马爷用这个箭,掉价了啊……”

    王师约摆手:“这是少保你发明的三尾小羽箭,所谓大道至简,增加了一枚尾羽,稳定性不弱于雕翎大羽;同时这个……”

    拿手比划了一下,一时间找不到语言来形容。

    苏油接口道:“空气阻力。”

    “对。”王师约说道:“空气阻力减少了很多,羽箭在空中速度加快了许多,因此抵达标靶的时候,这个……”

    “动能。”

    “对,动能比雕翎大羽箭大了很多,以前破不了的靶,用这个就没问题了。”

    苏油笑道:“驸马倒是不挑剔,这东西量产之后,价格其实很便宜的。”

    “要的就是这个便宜!”王师约贼笑道:“还要量大!我现在用的小羽箭,都是箭坊里每月挑拣出来的,价格比普通羽箭要高,但是每一支箭的重量,重心,尺寸,精度要求可比普通标准高太多了。”

    “有了这样百支如一的羽箭,才能培养出精准的手感,呵呵呵,估计辽人工坊和我大宋如今的工坊差距太大,因此才把他们惊着了。”

    苏油取过王师约手里的长箭:“这就是标准化的威力。”

    见几位还有些不明白,苏油讲解道:“所谓的标准化,其实就是将统一、简化、协调和最优四项功夫,做到极致。”

    “所谓统一,就是为了保证效率和性能,根据物事的工艺、性能或其他特性,确定出一个一致性的规范,追求的是同一性。”

    “比如如今大宋各作坊的箭头,箭杆,尾羽,合弦,都有标准的系列化加工模具和测量标准,生产出来的同一型号的羽箭,各部位之间可以互换,这就是同一性的体现。”

    “所谓简化,就是为了最经济有效地满足需要,对标准化事物的结构、型式、规格,在设计之初,进行筛选,提炼,分解。剔除所有多余的、低效的、可替换的环节和结构,精炼出能够满足需要,同时又具备高效的环节来取而代之,保持整体的精简合理,追求的是事物的简洁性。”

    “比如箭头的生产,以前的模具五花八门,如今全部统一成三棱锥头,统一冲压成型,箭尾使用统一的赛露络尾羽,地丁胶咬弦器,大大简化了工艺流程。”

    “所谓协调,就是通过有效的方式,协调所有局部相关因素之间的关系,使一致性的建立、平衡与保持成为可能。”

    “还是以羽箭生产为例,如今最大的工艺瓶颈在箭杆的拉制,蒸直和上漆,因此我们在设置工坊和生产线的时候,生产箭头和尾羽的的工人就得配置得少一些,而生产箭杆的工人就得配置得多一些,以免出现大量的箭头箭羽没有箭杆装配的情况。”

    “所谓最优,就是为了满足标准化的需要,按照特定的目标,在一定的限制条件下,通过对上述三点进行调整,使之达到最理想的效果。”

    “在这个思路下设计和生产出来的羽箭,放弃了华丽,繁复,精致;只追求性能,杀伤力,以及产量。这就是针对特定目标和一定限制条件的意思了。”

    “妙极此论!”门口一个声音响起:“颇有技进乎道的意味了!”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 郓州方略

    众人赶紧起身迎接,却是王克臣到了。

    王克臣哈哈一笑:“子瞻,宦海浮沉,固常事耳,但才高抑郁,则以文字为戏,不为无过。”

    苏轼满脸通红:“谨受教。”

    王克臣对王师约说道:“前年我为开封、度支二判官,见过明润的条制规模。后迁盐铁副使,胄案的工坊,也多见其法。本以为明润心思工巧而已,今日才知这番说法。”

    “原来工匠作坊之间,不光需要巧思,甚至也能提列出大道,可见明润常说的‘处处留心,皆是学问。’端是正理,师约你要多向明润请益。”

    王师约躬身道:“是。”

    王克臣有看向苏辙:“你是子由?”

    苏辙躬身:“苏辙见过学士。”

    王克臣点头:“陛下今日下了旨意,复我为户部副使,以龙图阁学士知郓州。子由是赴辽使臣,节后尚可同行。”

    众人赶紧恭贺。

    王克臣对苏油问道:“京东多盗,梁山泊如今波涛八百里,明润有没有什么好建议?”

    苏油这才知道,王老头为啥对自己示好,拱手道:“京东多盗,亦多豪杰,自有忠君爱民之士。”

    “学士可以与陛下请旨,许便宜处决,昭告诸郡,令有力者械之。”

    “徐泗间有豪强程杲,程岳兄弟,建议学士用之,斩其首领,流其腹心,其余散给田地为民,盗匪必寝。”

    王克臣点头:“正有此意。”

    苏油拱手:“相比盗匪,苏油更担心的是河患。”

    “哦?”

    “据都水监宋用臣,提举京东河务窦仕,以及胄案河渠司测量小组奏报,如今河患最危急处,在濮阳,内黄。”

    “郓州梁山泊,其实是黄河的一条泄洪通道。一旦黄河危急,则当决曹村,以保下游。”

    “而曹村之水,必注梁山泊,郓州就在梁山泊边上,又是工业重镇,堤防还得加固加高,以备不虞。”

    “保得住郓州,纵然京东有水患,恢复起来也在须臾之间。保不住郓州,那京东必定流民大起,移汴京就食,到时候……”

    不用说了,到时候自然灾害变成政治影响,朝廷总要拿人样子说话,王介甫公是怎么下的课?不就是郑侠的一幅流民图?

    王克臣完全没有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他的治理规划里,一心只是发展工业,将苏油叫来主要就是为了向他请教这个。

    结果苏油没有提这边,反而说起了河患。

    精细纯苏明润的口碑,现在朝中不信的也不多了,吓得王克臣心里直打鼓:“明润,真有如此严重?”

    苏油说道:“水不来,就没有如此严重,可是水要是来了,而郓州毫无准备,那就难说了。”

    “有备则无患,郓州这些年得水利之便,发展迅猛,可既然有水利之便,难道就没有水患之忧吗?”

    “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就在数年前,洪水还到过郓州城外。”

    “而兴利除弊,智者之机也。还请学士好好考虑。”

    王克臣手扶脑门苦笑:“本来要明润来,是要请教经济之道,工业之道,如今看来,《河情咨要》也得带上一套才行了。”

    苏油拱手道:“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才去完成就行了,学士的事情,是管理好这些人才。这也是刚刚说说的——按照特定的目标,在一定的限制条件下的协调和最优。”

    王克臣这才点头:“如此看来,标准化一说,不光可以用于工坊,一样可以用于治政,等等……莫不成,还可以用于官制?”

    苏油对王克臣顿时刮目相看,能够在历史上留下名声的人,岂是易于之辈:“苏油倒是没有想过工事之法在人事上的应用,学士倒是提醒了我。”

    王克臣哈哈大笑:“明润休要与老夫脸上贴金了……现在看来,要治好郓州,治匪,治水,治民,乃是关键。而这三件事,又都是以梁山泊为关键。”

    苏油点头:“梁山泊方圆八百里,面积很大,加之湖周地势平坦,如果兴修堤防水利,未必不能成利。”

    “学士还有一个优势,就是郓州的工业体系已然完备,因此手里有大量的生产资源可以倚仗,这一点,比当年苏油刚到两浙路时还有优势。”

    “要将这个优势发挥到极致,商品和金融的流通就必不可少,文公的章奏里边说那边如今已然物价腾贵,这就是局部通胀已然形成,必须赶紧疏导。”

    “要给百姓们提供足够的粮食,商品,让百姓们手中的钱花得出去,地方政府有大量的赋税收益,如此甚至可以不劳朝廷拨付,自己就能解决刚刚所说的那些问题。”

    “建议学士从此次赴京参加海贸交易大会的行商里边留意,要是有从京东河北来的,不妨好好观察一二,扶持一二。”

    “还是那句话,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士去做,学士只需要把控好政策,协调好需求和供给,处理好上下之间的关系就好了。”

    一番分析纲举目张,王克臣这回心中完全有数了,对王师约说道:“看到没?什么叫宰执之才?不是文学优进,陛下宠信,空读六经就能得来的。而是实实在在,在地方事务上反复锤炼近二十年,才培养得出来的这份干能。”

    “师约你不要以为自己了不起,今日让明润来,就是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干才,听听什么叫真正的谏议,开眼界了吧?”

    王师约拱手:“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苏轼说道:“从教之谓学,施学之谓术,任术之谓器。”

    苏辙说道:“是故知天命者可达道,能传道者谓善教。”

    张敦礼说道:“从善教得学,而后施为,明道之术,足器之用,天下无不称焉。”

    在座的都是聪明灵秀之辈,如今都明白了苏油这套方法论,你一句我一句,转眼就点缀成了一篇文章。

    王克臣一副老怀弥慰的样子,瞧咱家这一屋子,真真的都是人才啊……

    这边屋里听得茅塞顿开,那边屋里听得瞠目结舌。

    卫国公主轻轻碰石薇的肩膀,低声调笑:“还是姐姐威武,探花郎这样的人物都能降得住,我家那位就会描几笔工笔,我都不敢管他呢。”

    石薇见众人对自家夫君如此推崇,正自又幸福又骄傲,结果为卫国公主如此一调笑,顿时闹了个大红脸,低啐了一口:“妹妹你又胡说八道!”

    徐国公主咳嗽了一声:“卫国不闹,后园中已然设好帷帐,大家移步到那边,边吃边聊吧。”

    因为还是国丧期间,大排宴席搞不好就引来弹劾,因此徐国公主搞了个半野餐会一样的东西款待来宾,既显得雅趣,有不饰铺张。

    帷帐就是类似两个相连的大帐篷一样的东西,枣木的标准杆子,黑漆贴螺钿的装饰,用镂花铜件套接,一看就不是凡品。

    帐内温度还不冷,周围有几个盘子一样的炉具,烧着不见烟也不见明火的火焰。

    那是固体酒精炉。

    王克臣见苏油瞅着那几个炉子,笑道:“舒亶之辈意图以水运二字构陷子容,听说被明润驳斥得哑口无言?”

    苏油笑道:“他们啊,固步自封得厉害,完全不去了解世界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

    王克臣点头:“水火之变,这个酒精就最能说明问题,酒精可以着火,最神奇的是,燃烧之后又生成了水。都说圣人见微知著,古籍当中,这等变化也无人论及过。枯守六经之辈,岂能有这等见识?”

    这东西现在是唐四郎在獐子岛上的拳头产品,固体酒精炉没有一点碳气,而且安全高效,对于喜欢打野的辽国皇帝来说,是最佳的野外火源。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东西在辽国那游牧风俗盛行的国度里,流行程度远远超过了在大宋。

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观量派

    固体酒精的生产方法很多,发明的初衷非常搞笑,除了为让酒精能够更加安全外,还有个重要目的——防止士兵偷喝。

    当年在陕西连续出现数起士兵因偷喝军用酒精导致失明和死亡的事件之后,苏油便让四通商号研发司成立了这个科研项目。

    苏油也不知道后世的固体酒精是如何生产的,结果四通商号立项之后,研发出了好多种方法好多种状态,而且还都能用!

    搞得就连苏油都吃不准后世到底是不是用的这其中一种或几种。

    南海郡和两浙路的做法,是酒精七成,琼脂粉一成,水两成。将配方中的琼脂粉与水加热、而后加入酒精混配、冷却成形即得固体酒精。

    便于保存运输,目标很明确——海战,烧船。

    汴京的做法,是在常温下将酒精溶入硝化纤维中,再加入水即可。

    这种固体酒精燃烧值高,且燃烧时间长,能够满足权贵们郊游露营之用。

    蜀中的做法,则是用醋酸钙与酒精形成凝胶。

    醋酸钙易溶于水而难溶于酒精,当两种溶液相混合时,醋酸钙在酒精中成为凝胶析出。液体便逐渐从浑浊到稠厚,最后凝聚为一整块,就得到固体酒精。

    而陕西的做法,则是酒精溶液和硬脂酸,石蜡搅拌均匀,将配制的氢氧化钠溶液倒入盛有酒精、硬脂酸和石蜡混合物的容器中,再加入酒精搅匀,趁热灌注成型的模具中,冷却后即成为固体酒精燃料。

    听了王克臣的话,苏油自己都不由得苦笑:“每一个地方,都根据自己当地的物产,因地制宜的制造出了固体酒精或者酒精膏,这完全出乎苏油的意料之外。才知我大宋聪明才智之士,真是所在多有。”

    王克臣笑道:“辽国就没有!听说这东西的利润惊人,两斤就能换一匹四尺好马?或者一对东珠?”

    苏油说道:“那是辽东的女直部落,要是黄龙府那边,价格更加高昂。那边现在最流行的就是围炉,酸菜炖肉粉条锅子,烧鱼贴饼锅子,羊杂龙骨锅子,午餐肉萝卜锅子……还有铁盘烤肉包生菜!固体酒精加工出来的食物一点异味都没有,受欢迎也是正常的。”

    王克臣有些哭笑不得:“明润饕餮之名我是知道的,却没想到竟然连辽东菜式都有研究?”

    苏油一副恬不知耻的样子:“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今天的菜式是炙肉和火锅。

    比现在晚一百年的宋人林洪在《山家清供》中记道:“师云:山间只用薄批,酒酱、椒料活之。以风炉安桌上,用水半铫,候汤响一杯后,各分以箸,令自夹入汤摆熟,啖之,乃随意各以汁供。”

    将这种吃法称为“披霞供”,其实就是“涮”,与后世火锅形式基本一致。

    王驸马家盛放汤料的铜锅不用说了,里边是酸菜,火腿,油煎鲫鱼,花胶,猪骨,鸡骨,樱桃酱,各类干菇,发笋干熬出的底汤。

    食材则盛放在一种名叫“镂装花盘架车儿”的金字塔形架子上,架子镂出各种花纹,四壁镶嵌黄铜,外面用丝绸和彩线精心缠绕,各种食材用小银盘盛着,放在每一层上面,非常赏心悦目。

    蘸料就是简单的韭菜花香油酱加咸盐。

    这不是大宋老式火锅,而是新式的苏家白锅,被王家盗版了。

    炙肉也改版了,从薄油变成了如牛排那般的香煎款式,生菜夹上码味香煎的五花,外加一片蒜,再来上一杯在外头冻得冰凉的凉茶,现在在大宋最流行。

    几个公主大病初愈,当然架不住这样挑战生理极限的吃法,所以她们那边用的是海鲜粥底锅子,清淡鲜香,吃完还可以来一碗海鲜粥养胃。

    大家都挽起了袖子,不过苏油是在从事烤肉,打蘸碟之类的工作,王师约,张敦礼,大小苏玩射箭。

    帘子撩起来,外边五十步外立着几个靶子,王师约引弓,松手,长箭飞出,前半段没入了靶子正中心。

    “彩!”众人都是轰然叫好。

    君子六艺,大宋的读书人,在学宫里都要过射这一关。

    因此不少的文进士,如陈尧咨,包拯,王师约,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挂上弓囊,才知道苏油取法于后世蒙古骑兵挤压式箭囊的好处。

    箭囊很小,有点像一个小书包。

    长箭在箭囊中的部分,只有长度的四分之一。

    内层用的三层地丁胶片,长箭分两排插入其中后,因为两层胶片的挤压和摩擦,即便是纵马奔驰,长箭都插得极稳,不用如现在的普通箭囊一样,担心被抖落出来。

    还有个好处就是箭囊短小,取箭时箭头在箭囊中的行程,比以往短了三分之二,取箭的速度就快了三分之二。

    不要小看这三分之二,性命相搏的时候,一点点时间差异,就是生与死的区别。

    王师约箭囊最外层还是真皮烫花的,装饰了金银丝和宝石,华贵非凡。

    徐国公主年纪最大,性子沉稳,没什么爱好,唯一的爱好就是置产经营。

    因此徐国公主的资产比其他两位公主多得多。

    长姊如母,两位公主平日里除了受到姐姐的教训,也没少接受姐姐的馈赠。痛并快乐着。

    苏油一边拿着夹子翻动烤肉,一边观察他们射箭。

    苏辙的箭法,只是在水准之上,比王师约还是差了不止一筹。

    反倒是大苏让苏油吃了一惊:“子瞻你何时这么厉害了?!”

    苏轼得意洋洋:“孟子曰:‘仁者如射,发而不中,反求诸身。’吾尝学射矣,始也心志于中,目存乎鹄,手往从之,十发而九失,其一中者,幸也。”

    “有善射者,教吾反求诸身,手持权衡,足蹈规矩,四肢百体,皆有法焉。”

    “一法不修,一病随之。病尽法全,则心不期中,目不存鹄,十发而十中矣。”

    “拽什么拽!你就说程杲教的不就得了?!”

    蜀人和北人没法比箭术,王师约帮苏辙调整了几下姿势,最后还是说道:“子由和子瞻没法比,要调教也不是一两日之功。”

    “要是明润不怕泄密,干脆让子由用你和景润的作弊弓箭吧。”

    苏油顿时不服气了:“什么叫作弊弓箭!我们只是流派有别!”

    王师约和张敦礼气得一起翻白眼,张敦礼是吃亏吃够了的:“那你说说你们那叫什么流派?!”

    苏油振振有辞:“我们那叫观量派!”

    的确是观量派,苏油和陈昭明的弓是后世那种偏心滑轮弓,弓上有瞄准具,瞄准具镜头里边有两个十字,十字间还有五个小刻度。

    弓和弦中间还有限定绳,限定绳是一段黑一段白的,其实也是刻度,可以调整开弓的幅度。

    这个幅度决定着箭的初速。

    弓囊上还有四个古怪的小装饰,其实是温度表,湿度表,气压表,便携式风速风向仪。

    温度表不用说了,气压表其实是空盒气压计,其工作原理是利用膜盒受大气压力的弹性形变位移量,通过拉杆和传动机构带动指针、指示出当时的大气压力值。

    湿度表采用毛发、肠膜等吸湿性有机物质作为测湿元件,利用其吸湿后长度或体积的变化来测量空气湿度。

    风速风向仪是一个可以拆卸组装的设备,包括一个带指南针的底盘,一个立轴,和一根能放到轴上并自我平衡的金属羽箭。

    羽箭的另一头是一个小螺旋桨,组装好之后放在一个平面上,金属尾羽能够指示风向;螺旋桨上有花纹,根据不同的转速下产生的动态图案的不同,可以得到参考风速。

    四个测量仪器的小型化,其实耗费了理工学院很多的精力和财富,其重要性也不言而喻。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 坑辽人是传统

    弹药的安全有效保存,气候记录推断丰欠,敌国的地理天文情报侦察,离不开这几个数值的精确测量。

    弓囊是真皮的,上边烫压着一张表格,这玩意儿目前的进士老爷里边,只有苏油,陈昭明,郭淮看得懂。

    里边包括了距离修正量,高低修正量,方向修正量。

    修正参数包括横风速度,纵风速度,弓箭初速,温度,湿度,气压。

    所有这些东西,构成了一张非常复杂的密位调整表,苏油和陈昭明的弓箭,除了能够射箭外,其实还包括了距离,温度,湿度,气压的测量功能;初速的精确控制功能;瞄准功能;修正功能。

    整个玩意儿古怪异常,多数部件是金属,动力不是来自弓弦,其实是来自弓体框架内的钢丝弹簧,弓弦也升级了,使用的是扁罐自行车刹车用的那种集束细钢丝。

    这个东西拿到手上后,只要有人根据密度表,修正好正确瞄准镜的水平偏移角度和高低偏移角度,但凡是一个有射箭基础的人,都可以射个八九不离十。

    当然这个东西还要涉及到弓箭的高度标准化,涉及到不少观测和运算,因此苏油说他们是观量派,通过观测和计量达到精准的目的,你还真拿他没有办法。

    但是这明显背离了夫子所言的君子之争的竞技精神,明显违背了人对自我体能,技能和精神实现锤炼和超越的目的。

    但是王师约和张敦礼一时间领悟不到这一层来,因而被苏油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总觉得这种说法不正确,却愣是说不出哪里不对。

    王克臣也愣了一下,但是他毕竟是老江湖,眼珠一转:“明润这个说法肯定是有问题的,但是我们一时不知该如何攻击,那就只能……子瞻,由你这苏家人上!以汝家之矛,攻汝家之盾!”

    这个游戏在苏洵还在的时候,就已经是苏家的常备科目。从汉书里边翻出一个历史事件,然后苏轼,苏辙,苏油三人相互攻讦,甚至有时候还互换立场,有点类似后世那种辩论大赛,由苏洵来评判高下。

    这种方式,就是王安石评价的“纵横家学”,但是对三人的逻辑思维,议论文写作,嘴炮功夫,的确是有极大的帮助。

    至少在今天,嘴炮上能够干过苏家的人才,真的不多。

    苏轼笑道:“小幺叔多能,故而能打造出精良的器具,来追补上人力的不足。”

    “但是我们不是在进行战役,而是进行比赛,赛的是什么?是人力,而不是器具。”

    “弓箭虽然是以中鹄为胜负标准,但是实际上比试的,是射手的眼力,臂力,技能,呼吸,心态等等。”

    “明润这把弓,虽然也是以中鹄为目标而设计的,但是用于军事可以,而用于比赛,则无法区别出赛手之间的水平高低。”

    “因为所有人都使用这样的弓的话,得到的结果,注定都是一样的。”

    “可如果大家用弓各有区别的话,赛的却是器具的高下,而不是个人能力了。”

    “因此这把弓,根本就不应该用于比赛。”

    “对对对!”张敦礼恨得跺脚:“就是这个道理!不过这道理可也太贵了!足值千贯啊!”

    苏轼躬身道:“驸马谬赞了。”

    张敦礼摆着手:“没有没有,是真值这个数——几次射术比赛,明润和景润从我们手上赢去的彩头,早都不比这个少了!”

    众人尽皆大笑。

    苏油说道:“不过拿去对付辽人,我觉得是可以的。”

    “当年族兄出访辽国,辽国因为不禁天文之学,其实历法比大宋还要深密。”

    “而当时两国历法,大宋的冬至,比辽国早了一天,而且这一日的区别,其实是大宋自己的历法误差造成的。”

    “当时辽国钦天监便以此为难族兄。”

    “族兄当年科举省试,其文章第一句就是‘阴阳者,天地之大历也。’得中省试第一,于此之后,便非常注重历法研究。”

    “辽人历法虽然更准,但是架不住族兄看的书多啊,于是引经据典把辽人全都唬住了。”

    “之后族兄才徐徐解释,说‘历家迟速不同,不能无小异。如亥时节气交,犹是今夕,若逾数刻,则属子时,为明日矣。或先或后,各从其历可也’。北人以为然。”

    “等到回国之后,族兄才对陛下禀明事情的原委,大宋这才开始重修历法。”

    这个事情其实非常严重,因为宗主国的体现,其中有非常重要的一条,就是向藩属国颁赐历法。

    而当时辽已经是与宋平起平坐的政权,而大宋在与辽国交往中,一般是低姿态的。

    如果认了辽国历法更精准,那大宋就更低了一头。

    苏颂通过“技术手段”解决外交问题,避免了外交中的尴尬局面,所以才得到赵顼的赞许。

    众人都是微笑,能把正确的人侃到他们怀疑自己错了,苏家嘴炮可也真是不同凡响。

    苏油也笑:“不过那终归不是正道,好在元丰元年十二月辛丑朔,提举司天监集历官考算辽、高丽、日本国历与奉元历同异。考校的结果是,各国的历法有相同之处,但也有差别。”

    “辽已未岁朔与宣明历合,日本戊午岁与辽历相近,高丽戊午年朔与奉元历合,气有不同。”

    “然而我大宋已经完全掌握了节气的根本原理,也知道了各处历法节气差异的根本原因——因为测量地点的经纬度不同。”

    “所以如今我大宋不但可以推究出大宋自己的历法,还能够推究出辽国,日本,高丽……甚至全天下任何一个地方的准确时历。我大宋的历法研究,早已经甩出各国几条大街了。”

    “也正是因为精准,才导致辽国在与我国的历法之争中,处于了真正的劣势,连辽皇都要主动请求大宋帮他们修造钟楼。”

    “奉元历如今通行四海,辽国的日历走私也泛滥猖獗,这才是战胜敌人的王道。”

    “总之子由你不要有心理压力,告诉你这个故事,就是告诉你,坑辽人,那是我苏家人的优良传统。”

    “干脆就加入我们观量派,如果他们要比射箭,那就狠狠震慑他们一把。你放心,现在的偏心滑轮弓,就算是送给他们,他们也仿制不出来!”

    这一次小宴,苏油算是和徐国公主府也攀上了交情。

    吃过一顿美美的涮锅,几位公主和驸马,以及王克臣,苏轼兄弟,一溜长长的车队一起回了尉氏。

    元丰二年的十二月,因为太皇太后的丧事,节日气氛少了很多,很多大型庆祝活动全部取消。

    包括明年的大朝会,也一样停止。

    那大象装逼这种事情也就取消了,于是象童小沙粒带着都力它们来到了尉氏。

    这里有热泉,热泉边的气候,在严冬里的汴京附近是最温暖的。

    孩子们的心思是最单纯的,哪怕是权贵家的小孩子,心思也还没有被过多的污染。

    于是小沙粒顿时成为了尉氏权贵孩子们心中的超级偶像。

    驯象师!十来岁的驯象师哥哥!

    别家勋贵孩子只敢远远的看,就算想要靠近,奶妈伴读也会立刻制止。

    唯一的例外就是苏家的扁罐童鞋,于是扁罐和沙粒很快成了好朋友。

    扁罐也不是什么娇气孩子,平日里踏雪骠都是他在照顾,至于木客,算了还不知道是谁照顾谁。

    现在换成大象,每天扁罐都自愿沦为沙粒的免费劳力。

    石薇和苏油才懒得管这些,扁罐虽然是名门之后,却几乎就是一个乡下野孩子。

    一天扁罐跑到蜀国公主家墙头喊:“彦弼,彦弼出来玩!”

    王彦弼正在被妈妈和宫里嬷嬷教导礼仪,除夕夜要入宫给赵顼问安的。

    听见扁罐在外面喊,王彦弼的小心脏里边就像是有无数小爪子在挠一般,浑身的零碎开始作响。

    蜀国公主叹了一口气:“今日便算了吧,让你学也学不进去,扁罐哥哥叫你,那你就去吧。”

    礼仪嬷嬷赶紧过来给王彦弼取下身上的那些东西。

    王彦弼一出门就乐了:“扁罐哥哥你怎么上墙了?”

第一千零二十四章 风气和国格

    蜀国公主听见也走出来,就见院墙外一声古怪的嘶鸣,墙头上扁罐的身边,突然冒出一根灰色会动的古怪肉柱子。

    “哎哟!”蜀国公主被这一幕吓得失态惊呼,王彦弼却兴奋地大喊了一声狂奔过去:“大象!扁罐哥哥我也要骑!”

    蜀国公主惨呼道:“彦弼!扁罐!回来——”

    却见扁罐在墙头的身影一下子消失了。

    蜀国公主惊得花容失色,王彦弼是她唯一的骨血,和大象这种生物待在一起,随便挂一下蹭一下,小小的人儿还能又剩?

    急急忙忙去苏家庄子上找石薇求救,石薇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只听蜀国公主说害怕大象伤人,转身进门取了神机铳,和蜀国公主一道前去象场。

    象场在一处温泉泉眼边,待到石薇和蜀国公主一起来到泉边树林子的时候,就听见那边嘻嘻哈哈乐个不停。

    待得水雾消散的瞬间,蜀国公主一看那情形,不由得满脸通红地扭过了头。

    沙粒,扁罐,王彦弼三个小子,光着屁股站在温泉里,苏油也穿着个犊鼻裤,几个人正拿着刷子给都力刷身子。

    都力给伺候得都要眯眼了,时不时地吸一管温泉,喷得几个人伊伊哇哇直叫,然后又哈哈大笑。

    温泉升腾的雾气在林中回荡,一头巨大的动物,和三个孩子一个大人在林中相处的这一幕,虽然影影绰绰看不太清楚,但是气氛的和谐喜乐,是真实而生动的。

    石薇松了一口气,将神机铳挎回背上,便要上前。

    却被蜀国公主拉住了她的手。

    石薇转头,之间蜀国公主眼中充满了泪水,脸上却是欣慰的微笑。

    见石薇有些困惑,蜀国公主低低的话语里有些讨好乞怜的味道:“我好久没有听见彦弼这么开心的笑声了,姐姐,求你别打断他们……”

    石薇有些无语:“你就是把孩子看得太紧了,如今在庄子上,有张二他们看着,谁还敢拿彦弼怎么样?”

    说完搂了搂蜀国公主的肩膀:“你呀,就是替别人想得太多,为别人活得太多,还想让彦弼也成为你这样,太辛苦了……”

    “小油哥哥说,孩子是最聪明的,做父母的最要紧是启发他们,很多事情,不是让他们做和不做,而是让他们知道为什么要做,为什么不做。剩下的,就是陪着他们成长。”

    “小油哥哥说,我们成年人身上,本身就有一些不合理,有很多不快乐。所以不要认为孩子就是错的,不要把不快乐带给他们。”

    “他们的快乐很珍贵,很美好,小油哥哥说,他自己都常常身不由己地愿意参与其中。”

    蜀国公主拉着石薇,两人偷偷往回走,直到出了林子,才舒了一口气:“少保……这么多年还能保有赤子之心,实在是让人钦佩。”

    石薇笑道:“走吧,懒得管他们,他说这叫什么艺多不压身,我看啊,他这是比扁罐他们还贪玩。”

    ……

    苏油,苏轼,苏辙,在石薇回来之后,便不再出尉氏了。

    这段时间里,苏油和两人每日里打磨十大建言,苏轼和苏辙也对苏油的政治主张有了清晰的认识。

    应该说,十件事里边任意一件事成功,对大宋的影响都是巨大的。

    而且很多事情,离不开苏油的亲力亲为,不管是王珪和蔡确,要想料理妥当,那是不可能的。

    于国有益,不可替代,苏轼总算是明白苏油为什么职务一直没有下来,可他却好像一点不担心。

    到了苏油这样的层次,就好像当年王安石进京,任职仅仅是一个翰林学士兼侍讲一样。

    职务对他们而言,基本就是个形势,根本无足轻重了。

    有苏轼和苏辙在,苏油都懒得再动笔,每日里将自己要表达的意思拿出来和苏轼和苏辙讨论,然后叫二人代笔就行。

    这就是枪手,而且这俩枪手的水平之高,古往今来,一共也就八个。

    其中民族风气与国格两项条陈,完全是苏轼在领会苏油的意思之后,独立起草。

    这本身也是苏轼的强项。

    中华民族的民族风气,在苏油看来,其实是在完成农耕文明的发展格局之后,便已经凝聚成型。

    仁、义、礼、智、信。

    孝、悌、廉、耻、勤。

    忠、勇、敬、恕、谨。

    俭、忍、善、宽、和。

    这些固然是美德,但是仁近懦,善近伪,智近奸,信近迂。

    用矛盾论的观点来看,那就是几乎每一项美德,都有一个似是而非的恶俗与之相伴,这里边就存在一个度的问题。

    苏轼宏文滔滔,从三皇五帝开始,剖析华夏民族在数千年历史中发生的重大变故,以及这些变故对民族风气和民族性格的塑造,发生了那些关键的作用。

    而到了如今的大宋,熙宁之前,与熙宁之后,又发生了哪些重大的变故,这些变故对于风气的塑造,又发生了哪些作用。

    其中最大的影响,就是几次对外重大战争的失利。

    苏轼的文章里,也着重分析了民族风气对于对外战争的影响,以及对外战争,对于民族风气的反作用。

    毋庸置疑,两者都没有起到什么好的促进。

    两个极端同时存在于大宋的民族风气上——自大与自卑,保守与务虚,怯懦与盲动。

    而两个极端体现在外交策略上,就是打也不行,和也不行;体现在国家政策上,就是积进也治不好,保守也治不好。

    要纠正这种状态,首先就是要实现民族思想的转变——自尊,但是不骄狂;自信,但是不虚枉;自强,源于务实;自立,源于自强。

    民族,是由国人构成的,民族气质,则是国人气质构成的。

    简单举一个例子,那就是祖宗“以文制武”的国策,在一次次对外战争失利中,被彻底读歪了。

    正确的理解,祖宗的这句话,应该是指国家武备,军士训练,将领培养,迁转升降,都应有一套成熟有效的机制来管理约束。

    管理机制,就是“文”,军事力量,就是“武”。

    而不是简单地将“文”定义为文官,将“武”定义成武将,在国家内部人为地制造对立。

    晚唐之所以灭亡,就是因为李林甫唐国忠之辈断绝了武将上进之道,让这套机制丧失了作用,这才导致藩镇跋扈,战乱蜂起。

    因与果,果与因,不能本末倒置。

    而到了大宋,军制的改革,仅仅只走完了第一步,就是开始将国家的军事力量,尝试纳入正常的管理体系,而不再采用军阀时期单纯的武将负责制。

    这是一个大胆的尝试,但是却并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对国家的军事力量没有起到好的作用,相反,带来了诸多的问题。

    这个问题,其实也和风气相关,以至于明敏如韩忠献公,都曾经说出“东华门下唱名方为好男儿”这种话。

    这明显是对祖宗遗意的误读,也是风气使然。

    可在如今大量有知识,通文字,晓军略,善谋略的人才投身军伍之后,在回过头来看这句话,明显是有失偏颇,矫枉过正了。

    国朝至重者,宗室,然自太祖起,宗室初授将军,后转观察,节度,皆是军职,直到熙宁年间,才定下宗室转文资之法。

    所以说认为重文官轻武将乃是祖宗的本意,明显是站不住脚的。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 黄金不久埋

    而要纠偏这种风气,就需要从几个方面入手。

    还是以文武之道举例。

    首先,要明确祖宗“以文制武”的正确含义,在赏给之外,给予武臣应有的尊重。

    其次,要努力培养素质更高的军士和将领,提高他们的文化水平。

    新军的成立,就是一个例子。军中将士,皆通文字,懂文化,明数算,守制度,知节尚义,血勇尽忠。

    其三,要通过舆论宣导,褒扬忠烈,培养尚武之气,在学宫中增设武学,骑射,体锻,剑术等科目,激励士风。

    其四,提高入伍标准,精炼部伍,提高下层军士待遇。

    大宋军营,不是什么垃圾堆污溷场,而是大宋武备精英,希图报效国家的有志青年的集中地,培养地。

    军队,是一个大熔炉,大学校,不但要培养出合格的军事人才,还要让他们懂得做人的道理,学会生活的技能,掌握必要的文化知识,社交礼仪。

    一句话,人样子。

    即使有一天放下刀剑,他们也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国民,继续为大宋做出自己的贡献。

    从上述内容就可以看出,风气的塑造和转变,是一个长时期,多方面的,精细的过程,等到风气逐渐凝聚之后,才能形成国家气质——国格。

    国格,是一个国家所具有的荣誉,尊严、品格、声望和影响,代表着一个国家的地位和作用。

    对国人来说,自觉地捍卫祖国的荣誉与尊严、服从和服务于提升国家的声望和影响,是其道德判断的首要标准。

    上到天子,下到草民,在这一点上,是相同的。

    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了弦高犒师,蔺相如完璧,苏武北海牧羊,真宗亲赴澶渊!

    只有国民素质达到一定程度之后,才能体会和明了这一点。

    这是一个新的概念,苏油直到自己具备一定的影响力之后,才提了出来。

    因为这里边埋藏着一个巨大无比的雷——那就是当有一天君主的作为伤害到一个国家的国格的时候,国人们应当如何选择?

    当然这一点现在没有任何人看得到,就连亲自起草条陈的苏轼,都对小幺叔的理论水平啧啧称道。

    因为现在国家和君主还是一体的,是统一的,就连苏油都希望,需要选择的时候,永远不要到来。

    那就意味着动荡和流血。

    而且所有人都不会相信,帮助赵顼解析相权,巩固君权的苏油,内心深处还会藏着这么深的“反动思想”。

    大宋在历次的对外战争中,一次次被打伤打残,国家正需要一个这样的概念来提振民心,可以说苏油提出的这个概念,在现阶段的宋朝,是上下一同支持和赞成的。

    而且也的确站得住脚,弦高,蔺相如,苏武,他们的作为,绝对不仅仅是对君王的忠诚就可以解释和支撑。

    而且大宋本身就有个现成的例子,宋真宗亲临澶渊的时候,正是以一个君王的身份,为守护大宋这个国家,为捍卫大宋的国格,而尽自己应尽的责任。

    有历代英烈,祖宗先例在前,有现实政治需要在后,有苏油的老奸巨猾,有苏轼的文采斐然,有孟子在宋朝地位的日渐显升……置国家于君主之上的隐晦目的,经过苏油的巧妙伪装之后,有希望被所有人接受。

    而这条建议,在十件大事里边,其实也是最空泛,最容易实现的——就是一道诏书,要求人人都有义务维护国家尊严,保护国家利益而已。

    而赵顼一旦采纳了这条建议,真实历史上后来发生的那些打胜仗后还割地赔偿的行为,到时候就有充足的理由反对了。

    这一条,其实才是苏油十件大事里边,最重视的一条,因此直到三苏聚齐之后,苏油才开始拿出来讨论,让脚踏实地是苏辙完善补充,让灵性天赋的苏轼草稿。

    苏油这辈子所上的条陈里边,几乎全都与实务相关,苏轼与苏辙都认为,这是小幺叔第一次发出形而上的建议,而且一出手便如此别开生面,当然需要非常的重视。

    因为这将直接决定着小幺叔在陛下心里的地位,驳斥那些认为小幺叔只擅实务,不懂治国大道的荒谬言论。

    所以虽然九道条陈堪称美丽的织锦,但这最后一道,必须是织锦上最美丽的花朵。

    经过反复推敲之后,仁宗皇帝亲口赞许的大宋三位宰相之才,联手打造的最后一章——《国格论》,终于赶在新年到来之前,送到了赵顼的御案之上。

    赵顼看后,因太皇太后逝世带来的消沉为之一消,对当天知制诰,即将荣任参知政事的章惇赞叹道:“这篇文字,注定要名垂千古,如今出在大宋,出在我的治下,幸何如哉!”

    腊月二十八,苏家庄子迎来了一大批的客人。

    苏颂,苏小妹和陈昭明,张麒和绿萼,张散和平真草,苏元贞,邵伯温,晁补之。

    张麒和张散总算是交割清楚了这一期的货品,大宋汴京城海博会,朝廷直接收入八百五十万贯,内库六百三十万贯,其余豪商四通和两浙商会五百万贯。

    此外还交割了南海一年的金银铜锡,共计价值两千万贯。

    合计近三千万贯的财富,相当于整个大宋一年税赋的三分之一,这就是王克臣看到数字手抖的原因。

    大宋境内要消化这么庞大的财富,就必须要刺激经济和消费,重建河北,已经列入受益者们的规划蓝图之中。

    此外,打通日本,高丽,乃至辽国的海运通道,实行境外商品输出,开拓市场,也成为了大宋财阀们的共识。

    赵顼更是大手一挥,直接从内库里拨款三百万贯,绕过中书订购战舰,准备打造北洋水师,扩建南洋水师。

    大宋水师的威力,不但让全世界,甚至让大宋人自己都吃惊。

    曹安民以百破万的战绩,给大宋上下注入了一支兴奋剂。

    汴京城茶肆里,不少大宋战忽局的高手们,讨论得热火朝天,其中最匪夷所思的一项,就是认为皇宋应当立刻启用海军,征服西夏!

    真没有开玩笑,线路图都画好了,还有两个方案。

    要不与辽国借道,水师从黄河入海口进入。

    要不走漕运的路子,水师经过汴京,再走洛水渠进入黄河。

    之后就可以逆流而上,沿着黄河杀奔兴庆府,以大宋水师之威,将无人能够阻拦!

    苏油第一次听见这种呼声的时候,差点笑到尿崩。

    这充分说明了海军的保密工作做得好,战忽局的高手们压根都不知道泰山号那样的巨舰到底是个什么概念——连太湖都进不了。

    哪怕是汴京城码头,停泊夔州型纵帆船都相当吃力。

    苏油都想问问那些书生们,你们知不知道黄河上有个壶口大瀑布?

    苏元贞是赵顼早就想要用的人,名字如今还挂在内殿屏风之上,台谏改革,赵顼首先想到的就是给苏元贞在郑州的那次上书。

    苏元贞履历是绝对够的,在嶲州当了六年知州,又在郑州当了一届,赵顼准备用他当殿中侍御史,下一步如果没有挫折,不是外放转运使就是升参政。

    也算是混得超过父兄了。

    邵伯温和晁补之,更是大宋吉祥物一样的存在,赵顼是将这两位当做自己这一朝的天子门生来看待的。

    因此两人的晋升速度超过了同僚,更超过了夷人身份的苏元贞。

    两人都才二十多,晁补之是史上最年轻大三元,赵顼准备让他出任赴辽副使,让辽国人看看,什么叫大宋的文华精粹。

    而邵伯温更是家学渊源,邵雍的易算术数,堪称天下独步。

    不过邵雍一直躲在他的安乐窝里,不好仕途,让赵顼颇为头痛。

    邵雍临死前,给邵伯温留下了两份遗书。

    第一份是几年前写的,要求邵伯温扶灵入蜀,后世子孙不得出仕。

    第二份是临死前写的,还是要求邵伯温扶灵入蜀,但是后世子弟皆要应科举,出仕报效国家。

    两份遗书的意思截然相反,邵伯温感到非常奇怪,便询问家中老仆人父亲临终前还有什么交代。

    老仆人取出一组诗来:“老爷临去之时,将之留给了少爷,但是要少爷看过之后便即焚去。”

    然后又取出一首:“老爷说天数已然发生了变化,之前的那些,做不得准了,就连现在这首,今后做不做得准,也还两说。”

    邵伯温取过,先看十首,越看越是心惊。

    待得看到那首新作,却是第一首旧诗的改版。

    荡荡天门万古开,

    几人归去一人来。

    山河永日青宵下,

    始信黄金不久埋。

第一千零二十六章 礼物

    待到邵伯温出任湖州知乌程县期间,在县内破获了一起摩尼妖教意图作乱的案子,民间将他抽丝剥茧挖出妖教巢穴的侦查,演绎成了小邵先生运用梅花术数占卜天机,而擒拿妖教教首的过程,简直就和封神演义里边神仙打架差不多。

    于是朝廷命邵伯温为使节,翻年之后的六月,就要出使日本,高丽。

    根据小道消息传言,这是日本使臣上书赵顼,说本国为平将门厉魂所扰,以至于百姓难安,特意请小邵先生渡海消弭祸患。

    因此现在的苏家庄子上,不是一般的热闹。

    操场边上立起了一排小柜子,柜子里边放着冰鞋。

    每天早上这里就有无数的娃子在玩,外围的一圈溜冰,内里的抽陀螺。

    扁罐和王彦弼有了自行车,每日里邀约着骑行去象场,踏雪骠都成了背书包的跟班。

    苏油他们一群人则是寻幽览胜,吟诗作赋,鉴赏书画,把弄珍玩。

    苏轼又开始立FLAG了,说以前妄作是非,从今起要动心忍性,离开繁华回归简朴。

    不是五年没俸禄吗?没关系,我种地耕田一样过!

    苏油好心提醒他,说你在四通的股份每年的分红也不算少了。

    苏轼横着眼睛看苏油,我的问题,是思想问题,那是钱能解决的吗?

    陛下罚我的俸禄,是要让我继续花天酒地,辜负他给我的磨练机会的?

    苏油哭笑不得,好好好大道理在你那边,等你写寒食帖的时候就记得给我寄过来就行!

    算了不能剧透,于是苏油翻着白眼:“你要吃你的三白饭那由得你,不过苏迈和苏迨不能走,马上就要科举了,就留在可贞堂刻书交游长学问,哪里都不要去了。”

    这是正理,虽然苏轼胡说八道什么“我愿儿孙愚且鲁”,可后边毕竟还跟着一句“无灾无难到公卿”不是?

    无论如何,一个进士的最低底线总是要取的。

    除了这边的交游,两位驸马那边的玩法也挺多,三个公主时常打着请石薇和小妹赴会的幌子,邀请苏家庄子上的众人过去游玩。

    虽然国殇期间,不事音乐游宴,但是活动项目也挺多的。

    女生们可以玩门球,蹴鞠,男生们则直接玩高尔夫,台球。

    石薇为了鼓励几位公主多运动,改善体质,每次邀请都乐意参加。

    冬日里野兽难以隐藏踪迹,狩猎也是一项备受欢迎的运动。

    石富特意给扁罐和王彦弼定制了两支小猎枪,作为他们的新年礼物,差点把俩孩子高兴疯了。

    小猎枪的构造是神机铳的,但是使用的子弹却是转轮手铳的,整体非常的轻便。

    苏油觉得这小猎枪同样很适合自己,于是便以教导扁罐和王彦弼打猎为借口,一大两小在山里转悠了一天。

    开枪的瘾倒是过足了,毛都没打到一根。

    等到石薇有空带着俩孩子进了一次山,打了几头野鹿黄麂小野猪之后,两个孩子便无情的背叛了苏油。

    虽然爹爹也很厉害啦,但是爹爹太仁慈,故意带我们去找不到猎物的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教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扁罐童鞋坚持这样说。

    于是苏油的玩伴,就变成了一点不嫌弃他的漏勺。

    漏勺现在很喜欢苏油,因为苏油随手拿点什么东西,都能变成漏勺喜欢的游戏。

    这一天当扁罐随娘亲打猎归来,娘俩就看到苏油正侧躺在床上,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套着一只袜子。

    手指开合,那只袜子就好像一个大嘴巴的精灵,如后世芝麻街动画片里的角色一样,在绘声绘色地给漏勺讲故事。

    这袜子还是个神经病,语气古怪夸张不说,讲到一点小动静就哇哇乱叫,逗得漏勺咯咯咯笑个不停。

    袜子正讲得起劲,猛然回头大吃一惊:“啊娘亲和哥哥回来了!我们的秘密被发现了!快变回去变回去!”

    然后躺倒在床上一动不动,重新变成了一只普通的袜子。

    苏油这才坐起来:“啊这一觉睡得真舒服,咦?爹爹的袜子什么时候从脚上跑下来了?”

    漏勺将袜子捡起来,狠狠地亲了一口:“袜袜乖,爹爹睡觉,袜袜讲故事。”

    石薇上前劈手一把夺过,丢到苏油的脸上:“叫你带孩子,就不知道干点好的!臭袜子都能玩!”

    说完又忍不住噗嗤一笑:“你当爹的花样怎么这么多!”

    苏油一边穿袜子一边问:“今天又打到什么了?”

    “没什么。”

    苏油不信:“一般当娘的这么说,扁罐还不反驳的时候,就是你们娘俩背着我干大事儿的时候……”

    果然,就见平正盛从门外探出一个脑袋:“嫂嫂那头黑熊怎么处理?”

    苏油吓得跳了起来:“你带着扁罐去猎熊!”

    石薇将漏勺抱了起来:“有我在嘛,这还是我们扁罐第一次打到大猎物呢!走吃饭去喽——”

    苏油一边忙着蹬袜子一边忙着找鞋:“喂——”

    吃过饭,苏油将扁罐带到了自己的小工作室里边,那里摆着一根煮好刷净的熊腿骨头。

    苏油给工作台换上薄圆锯片,用脚踏动,锯片呜呜转动了起来。

    贴着导轨,将熊骨切断,然后剖开,取片。

    从存料箱里取出一块小直刀的刀胚,换上砂带,打磨,抛光,然后在刀柄贴上地丁胶皮,再贴上熊骨,在铆钉位置打孔。

    然后取下,上胶,这一次粘贴牢固,钉上黄铜铆钉。

    将刀柄重新拿到砂带机上打磨,然后将刀子夹在老虎钳上,用扁锉手工修出把握的凹槽,最后抛光。

    一柄简洁实用,充满硬朗风格的熊骨柄小猎刀便制作完成了。

    随便翻出来一个小皮鞘将刀子插进去,交给扁罐:“先这么用着,等到另一支腿骨处理好,爹爹给你再做一个熊骨刀鞘,那个比较麻烦,还要雕花。”

    扁罐高兴坏了:“谢谢爹爹!”

    苏油又翻出几根彩绳:“现在我们做给弟弟的礼物,你来编绳子。”

    于是父子俩一个开始埋头编绳子,一个翻出处理好的青鱼石加工。

    青鱼石阴干之后放入小油罐中浸泡,如今取出来,已经变得晶莹剔透,如同一块明亮的粉色琥珀。

    打磨光亮之后,苏油取出一片银片,放到小铁砧上敲打让银片能够包住青鱼石。

    这个很费功夫,扁罐很快编好了绳子,然后就聚精会神地看父亲在明亮的铂金喷灯下操作。

    等到银片成型,苏油点燃酒精喷灯,将银丝融化,将银片焊接起来。

    还用银丝在银片圈子两边编了个花儿,同样焊接成穿环。

    然后小心地将青鱼石包进银圈,轻轻地敲击银圈边缘,将之包裹起来。

    取出软布,将银圈打磨光亮,一枚漂亮的银镶鱼惊石完工。

    取来扁罐编织好的绳子,两端穿入一枚小金珠,结到鱼惊石两边银圈上,绳子上做出可以互相滑动套接的环,整个饰品就跟后世一块小手表的模样差不多。

    苏油非常满意,熄灭了灯火,对扁罐说道:“走,我们去给弟弟戴上。”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 曾巩

    次日起来,扁罐便带着自己的小猎刀去找王彦弼显摆去了。

    苏油便则抱着漏勺四处晃荡:“漏勺,给老族叔拱拱手,诶真乖。”

    苏颂一下子就见到漏勺手腕上的东西:“那是啥?琥珀?怎么这个色?”

    苏油得意洋洋:“这是从青鱼喉部取出来的一块骨头,漂亮吧?据说有去除小儿惊悸的效果,叫鱼惊石。”

    苏颂大讶:“鱼体内还有石头?”

    苏油说道:“不奇怪啊,大石首,小石首,这两种海鱼的名字,就是因为它们的脑袋里边,有块小石头啊。”

    “其实这就是鱼体内的骨头,不过大青鱼的这枚骨头炮制出来,效果可以吧?”

    苏颂放下筷子:“我得记到笔记里去。”

    等到苏颂走了,苏油又看着拿着一卷书册进门的苏轼:“来漏勺,我们给子瞻老哥哥招招手……”

    元丰三年的新年,来得悄无声息。

    春,正月,乙丑朔,以太皇太后在殡,不视朝。

    甲子,礼院献上太皇太后的谥号:“大行太皇太后祔仁宗陵庙,当去太字。册文初称大行太皇太后,所上尊谥即称慈圣光献皇后。谥宝宜以‘慈圣光献皇后之宝’为文。”

    赵顼从之。

    癸酉,升许州为颍昌府,高丽国遣使来贡。

    己丑,于阗来贡。辛卯,南海诸国来贡。

    二月,丙午,赵顼御崇政殿,正式视朝。

    第一道诏书,以保和殿大学士苏油,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翰林学士章惇,参知政事。

    苏油和章惇按照规矩,上表辞谢。

    第二道诏书,命苏辙为告哀使,晁补之为副,颁赐仪仗,出使辽国。

    第三道诏书,命蔡卞为使,邵伯温为副,颁赐仪仗,出使日本,高丽。

    当初,太学生檀宗益上书,言太学教养七策:一尊讲官,二重正禄,三正三舍,四择长谕,五增小学,六严责罚,七崇师业。

    赵顼览其言,以为可行,命蔡京、毕仲衍、范镗同立法。

    蔡京如今完成任务:“窃以取士兼察行艺,则是古者乡里之选。盖艺可以一日而校,行则非历岁月不可考。今酌《周官》书考宾兴之意,为太学三舍选察升补之法,上《国子监敕式令》并《学令》凡百四十三条。”

    第四道诏书,通令颁行《学令》。

    这道法令,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小学科目的设立里边,理工之学乱入了。

    数学,理工,化学初步,被增设为必修教程。

    同时加强了体锻,格斗,甚至还有眼保健操。

    以此为基础,教育体制改革开始推行。

    第五道诏书,台谏正式分立,复置御史六察,监督京中地方。

    台谏分立之后,御史台只具备了监督权,根据打一棒子给一甜枣的原则,监督权的权限范围,在苏油的建议下被扩大了。

    监督的官员不再局限于朝官,地方官员也被纳入了监督体系,最低到达县令一级。

    苏元贞被赵顼提拔担任殿中侍御史,这是当年赵抃扳倒陈执中的那个位置。

    丁未,苏油荐言:“比闻朝廷遣中官出使,所至多委州郡造买器物,其当职官承望风旨,追呼督索,无所不至,远方之民,受弊良甚,乞重立条约。”

    规范政府采购行为,订立招投标原则,造买器物,通过商业合同约束官府和商家。

    这做法其实在两浙路已经推行了很久,南海大开发之后,这种方式更是推行到了南海。

    因为苏油和吕惠卿的坚持,将市舶司和海商定为了商业合同的甲方和乙方,然后由转运司监督和裁断,让海商们和市舶司的交易,得到了契约保证。

    此举反而给大宋南海市舶司,杭明市舶司带来了极大的商誉,各路海商们闻风而动,被这当今最公平的契约国家贸易吸引,纷纷来到大宋淘金。

    现在苏油提出,请将各路市易司转为政府采购的甲方,大宋内地的商贾作为乙方,双方权利义务相称对等,由地方官府监督执行。

    赵顼下旨,诏两浙转运司,提点刑狱司体量实状以闻,首先在蜀中,两浙,汴京推广。

    这是一次对大宋商业的重大松绑。

    以前的政府,采用的是采征政策,说要就要,理论上可以不给钱。

    现在的制度,将征收改成了商业采购,从法律上保护了商人们的合法权益。

    虽然执行上肯定会大打折扣,但是这无疑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苏油并不强求,还是理工的那句话,先解决有没有的问题,再解决好不好的问题。

    之所以让提点刑狱司也参与进来,是朝廷有意以此为基础,出台大宋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商法。

    商法强调的是保护国民的财产权,而工商阶层的地位,也会因此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提升。

    同样,权利和义务是对等的,商贾,市易司,政府官员,要联合起来坑国家,犯罪成本也明显提升了。

    此诏一出,商贾们将之视为巨大的德音,兴奋莫名寻找商机的他们,络绎于途。

    为了进一步刺激消费,与这项政策相配套,壬子,直龙图阁、勾当三班院曾巩上了一篇万言书,论述天下财计。

    “宋兴,六圣相继,与民休息,故生齿既庶,财用有余。”

    “且以景德、皇佑、治平校之,景德户七百三十万,垦田一百七十万顷;”

    “皇佑户一千九十万,垦田二百二十五万顷;”

    “治平户一千二百七十万,垦田四百三十万顷。”

    “天下岁入,皇佑、治平皆一亿万以上,岁费亦一亿万以上。”

    “景德官一万馀员,皇佑二万馀员,治平并幕职、州县官三千三百馀员,总二万四千员。”

    “景德郊费六百万,皇佑一千二百万,治平一千三百万。”

    “以二者校之,官之众一倍于景德,郊之费亦一倍于景德。”

    曾巩是在嘉佑二年,快四十岁才进士及第,如今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

    仕途并不顺利,中进士之后,干了很多年的外任,被欧阳修举荐,又在京师干了九年的古籍整理工作,之后更是是十二年的外放生涯。

    这样一路干过来,曾巩把自己干成了大宋的文学家,史学家,政治家。

    这次本来是改知沧州,结果路过汴京的时候,赵顼询问他有何建议,曾巩一改节奏舒缓,气质内潜的文风,拿起了理工学派用数字说话的功夫,一一详实列举。

    然后指出官员数量的不同,是因为皇佑、治平年间,入官之门多于景德。

    而郊费的巨大差异,也是因为皇佑、治平年间的用财之端多于景德。

    要求赵顼实施梳理财政的重要方法——国家统计。

    “诚诏有司按寻载籍而讲求其故。使官之数,入者之多门,可考而知;郊之费,用财之多端,可考而知。”

    不过老曾最后还是犯了错误,将解决问题的办法过于简单化了——“可罢者罢之,可损者损之,使天下之人如皇佑、治平之盛,而天下之用,官之数,郊之费,皆同于景德,二者所省盖半矣。”

    这话的意思是说,陛下我们裁员吧,国家人口增长到了现在这么昌盛,要是我们让设官的数目,大家的工资再回到五十年前的水平,我们能够节约起码一半的财政开销呢!

    然后还举了例子,我现在在三班院供职,国初承旧,以供奉官、左、右班殿直为三班,以都知、行首领之,又有殿前承旨,三班院别立行首领之。

    后来三班人越来越多,又分出东、西供奉,又置左、右侍禁及承旨。

    最初,三班吏员止于三百,又是甚至还不到,等到了天禧年间,增加到了四千二百有馀,到今天,一共一万一千六百九十,另外还有八百七十命宗室成员。

    景德年间的员数,已十倍于建国之初,而现今的人数,又三倍于景德。

    熙宁八年,新入籍者四百八十有七,九年,五百四十有四,十年,六百九十;而死亡退免出籍者,一年岁有事二百人,有时还不到。

    “则是岁岁有增,未见其止也。”

    裁!必须裁!!

    ps:推书《獒唐》,关山月,老家伙了,六十个盟主好吓人,原来太监长新根的传说是真的。另外还有一本《天匠土鳖》,卷着钱带着小姨子跑路的大老板黄鹤换个马甲又回来啦!!!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 丑话

    最后曾巩给出了美好的前景展望:臣就职的三班都是如此,其它部门可想而知,惟陛下试加考察,以类求之。

    只要我们能每年节省三分之一,“使天下岁入亿万,而所省者什三,计三十年之通,当有十五年之蓄!”

    “夫财用,天下之本也,使国家富盛如此,则何求而不得,何为而不成!”

    赵顼都高兴坏了,认为老曾说得非常有道理,召苏油入宫,明润你是经济专家,老曾的章奏,你怎么看?

    苏油看完不禁苦笑摇头:“陛下,曾公所言的确切中时弊,但是解决弊端的办法,却不可取。”

    赵顼有些不满意:“为何?虚耗爵禄之辈,难道不能即去?”

    苏油说道:“但是他们的爵禄是怎么来的?难道不是陛下你给的?给的时候是为了结恩固义,那去的时候呢?难不成恩断义绝?”

    “这些人已经提升了俸禄,现在没有过错就被剥夺,他们能没有怨言?”

    “三班院的问题很复杂,它是我朝三班武臣注拟,升移,筹赏之所。”

    “这里边,有很多烈士子女,家属;有很多宗室成员。”

    “这件事情成为弊端的原因,是因为这些烈士子女,家属,这些宗室,没有担任武臣的能力和素养,变成了朝廷空养的闲人,占用了武臣珍贵的编制。”

    大宋军事系统就是一个超级大垃圾桶,不管官民宗室,反正国家的累赘就通通朝里边扔。

    流民,盗匪,烈士子女家属,闲散宗室,皇帝觉得称心的内官,工匠……

    这样的军队体系要是还能战力爆表,那才真是见了鬼了!

    但是问题是问题,曾巩那套解决问题的办法绝对是不行的。

    苏油对赵顼说道:“陛下,所谓每年节省三成支出,计三十年之通,当有十五年之蓄这个说法,那是曾公太想当然了。”

    “首先,这部分人不能一刀切,他们能够食国家的俸禄,都是有原因的。”

    “因此要解决这一部分冗员,就得给他们找好出路。”

    “宗室就是例子,现在的很多宗室,都已经自食其力,加入到了各处工坊,产业之中,我看不如推行买断之策。”

    赵顼问道:“何谓买断?”

    苏油说道:“有多条路子。其一,实行退休,以五十岁为限,超过这个年龄的,纳入养老体系,国家发给养老金,不过养老金肯定不会如在职丰厚,三分之二左右比较合适,另外职务全部取消,达到精简机构的目的。”

    “其二,低于五十岁,但是也愿意放弃当前职务的,朝廷发给‘散班钱’,相当于政府一次性对其以往之贡献支付一笔费用,尤其离职之后自主择业,朝廷不再继续发放俸禄。”

    “其三,对于仍然愿意留在三班系统内的人,那就从此一视同仁,施行考核制度,举行考试制度,务必合格,然后可以任职。任职期间不合制度章程,慢渎懈怠者,以法绳之,至夺职追罪。”

    “其四,考核以两年为限,一共考核四次,四次尚且不中式者,以无能论,予以罢免。”

    “考核内容,包括军事素养,公文案卷,差遣实务,朝廷典章,中书拟定试题,之前发给参考材料,考试内容,就在参考材料当中选取。”

    赵顼有些不太明白:“这样不是毫无用处吗?全都考上,不是一个人都裁不下去?”

    苏油拱手道:“裁人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是让那些人培养成为合格的,适合其职任的人才,让他们知道该怎么做事。”

    “要是他们能够做好自己的差遣,那为何要裁撤他们呢?”

    “我接下来就要说到这一点,曾公所说的冗员,其实有很大一部分是实际所需要的。”

    “管理五千人的一个县,可能需要五十名胥吏,但是管理五万人的一个县,五十名胥吏可能就不够了。”

    “因此曾公所说的人口大量增长,而胥吏无需增加这一条,本身就是站不住脚的。”

    “国朝百年至今,人口繁衍了近倍,因此同样的,官员吏员,也应该相应增加。”

    “另外国朝百年至今,物价的自然增长,也导致了赏给没有增加,郊费却耗费不少的情况。”

    “这个问题很复杂,任何朝代其实都是如此,立国之初物价便宜,之后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总会发生货币逐渐贬值的情况。”

    接着苏油将缓慢可控的通货膨胀和经济发展的关系给赵顼讲解了两个时辰,最后才说道:“因此上说,郊费看似增长了,其实并没有,只是买东西的物价变得昂贵了而已。这些也是人口增长,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

    “再回到三班这个冗员大户,除了上述的那些原因以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战争的烈度和军人的增加。”

    “现在的军队人数和国初相比,同样增加了三倍左右,因此相应的,武臣人数同样增加了三倍左右。”

    “这已经成为了一个巨大的问题,曾公的终极目标是美好的,但是要达到那个目标,方法确是完全不可行的。”

    “要解决这个问题,根源还是要减少军队数量,实行军人转业,优化军制,然后才说得上裁撤武臣。”

    “不过路子其实已经摸索出来了。”

    “宗室新型教育,已经可以让他们有技能择业;”

    “新军成立,已经可以让有志军伍的人有了晋升通道;”

    “建设兵团成立,让裁撤的军士武臣有了最低保障;”

    “财政收入增加,让国家有财力发给遣散费;”

    “军力的增强,让国家减少军队的数量成为可能。”

    “因此曾公的建议,其实可行,换一种做法,将时间拉长一些,其目标,我认为是可以实现的。”

    “陛下,军事,要求简洁高效,令行禁止。与文官改制涉及地方治理不同,军事改制,没有那么多的杂务纠缠。”

    “而之前我们已然做过一些探索,因此臣以为,曾公建议的价值在于,在文官改制之前,我们可以结合新军创建,军事学院创建,军机处创建,实施军事改革,同时三班体制的改革也纳入其中,全面地,系统化地,不显山不露水地解决问题。”

    赵顼心里有些难受:“按照明润你的思路,这财政就是立竿见影的节省不了?”

    苏油躬身道:“陛下,事情没有做起来之前,最好先不要预期得过于美好。相比裁撤人员节省费用,我倒是认为让文武群臣责权明确,职能相称更加重要。”

    “说一句难听的话,现在这么多人都做不好事情,怎么就能确定人少了之后,事情反而能办好呢?”

    “因此臣的建议,是先教会他们做事,尽量减少反对的声音。要裁员,那也要等到职权明确,而且确定其不能胜任之后。”

    “到那个时候,也没人再能够用不教而诛,绝情寡义之类的理由来反对。”

    赵顼一时间非常感动:“明润这是在为君上考虑,不愿意舆情归咎于我啊……”

    苏油都没好意思说陛下你想多了,我只是不想让改革失败而已。拱手道:“陛下,百年积重,企望一朝反之,难度实在是太大。朝中大事,诸公往往以为轻易,而每每出乎意料,还是宜缓不宜急。”

    “好在大宋这几年经济向好,我们也不是消耗不起,先培育人才,在去芜存菁,事情换一个顺序,损失的也就是三班两万多人两三年的俸禄而已。”

    “我大宋的问题,不是官员太多,而是官员这么多还不做事。因此我们应该先解决官员不做事的问题,再解决官员太多的问题。”

    “引入奖励机制,形成竞争机制,之后才谈得到淘汰机制。”

    “说一句丑话,八公说的,步子迈得大了,容易扯蛋。”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臣才天授

    “啊?哈哈哈哈……”

    赵顼捧腹大笑,笑过之后一边抹眼角一边点头:“八公的道理,比王相公的易懂多了,颇有自然之道。哈哈哈哈……”

    说完对苏油说道:“诏书再下,万不可推辞了。”

    苏油拱手道:“陛下,军机处的提举人选,确定了吗?”

    赵顼很尴尬:“没人啊……军政皆通的,朝中就那几位,章惇算一个,不过他那脾气……王韶算一个,不过现在还在南海……熊本,章栥……资望又不足……”

    “明润,既然这是你的建议,那要不……由你来提举?”

    苏油正色道:“臣固不敢辞,那臣请陛下收回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职任命。”

    赵顼有些恼怒:“我是昏庸之君吗?不值得明润你效力?章惇都能任参知政事,你干敏如此,焉可置国计于不顾?”

    苏油躬身道:“陛下待臣以腹心,臣感激涕零,然军机处乃机衡中书,枢密,计司之要。”

    “如果臣还担任中书要职,以后对枢密院和计司有什么要求配合的地方,则有以中书压制枢密,三司之嫌,难免不会引起他们的非议。”

    “只有独立于三处之外,方能公允处事。”

    赵顼问道:“这个军机处,一定得有吗?”

    苏油说道:“陛下,我朝之待武臣,厚其禄而薄其礼。当年贾昌朝在弹劾恩幸子弟垂涎三衙职位章奏中,就曾经说过:‘其志不过利转迁之速,俸赐之厚耳。’”

    “虽然难听,却也是事实。”

    “以祖宗之宏烈,尤有高粱河,好水川之失,军机不振,就是主因。”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岂可不慎?”

    “我朝军制,兵符出于枢密,而不得统其众;兵众隶于三衙,而不得专其制;率臣皆临时委任,事毕撤销。”

    “这种方法好处在于武臣难成藩镇,坏处却在于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仰地方文臣鼻息,战力难得施展。”

    “陛下亲政之后,锐意改之,由王相公行保甲,置将,更戊诸法,虽然遇到了一些问题,但也获得了不少实效。”

    “但是这还远远不够,如今新军的战力已然表现了出来,我大宋军制已经到了转型的关键时期。”

    “对武将的制衡,应当从‘厚其禄而薄其礼’,转变成‘尊其位而扼其耗’。”

    “新军打的就是后勤,失去了后勤的新军,战力还比不上一支蕃骑,而后勤平时有文官监督,战时有军需官监督,新军将士有文化,有信仰,不会再是某名将领的私兵,也不易被作乱的武将蛊惑收买。”

    “加上由监军发展出来的宪兵体系,军队内部就有完善的监督机制,将领除了带领军队为国效力时成为指挥统帅,专精作战外,其余时候,会有全方位的监督与制衡。”

    “这才是久安之策。”

    “与之相适应的,就是新军的体制,后勤,战略,机宜,训练,将领培养,这是一整套体系的构建。”

    “还关系到优礼元戎,备上咨询,规划韬略,奖掖忠勇,激励气节,荡涤风气诸多事务。”

    “关系到与军方宿将的相处,与中书的斡旋,与枢密的计议,与三司的交接。”

    “其任之重,并不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臣不胜惶恐之至,只恐误了陛下大业,又岂敢以禄位敷薄而轻之,反贪慕宰执之名位?”

    赵顼终于叹了一口气:“仁宗皇帝和太皇太后识人之明,非我所能及。你家大苏给范文正公集题的序言说道:‘出为名相,处为名贤;乐在人后,忧在人先。’我看,明润你也当得起此语。”

    苏油躬身道:“范文正公固然是天下楷模,微臣不敢望其项背。仁宗皇帝与太皇太后识人之明也不待言,然用于为臣身上,实在也是过誉了。”

    “臣自幼顽劣,是太皇太后命张知县督我求学,方才不敢自轻;文字粗鄙,是仁宗皇帝力排众议擢臣高第,方才不敢自弃;是陛下不以臣德薄年微,托以腹心,关怀备至,相得怡然,更不敢不竭心尽力,回馈赤诚。”

    “所以臣能成为今日之臣,有太皇太后引导之仁,有仁宗皇帝知遇之义,有陛下腹心之信。”

    “不是臣有什么超卓之处,为太皇太后,仁宗皇帝所识;实在是他们的仁慈和煦,一路栽培护佑,成全了臣。”

    “世井传言,臣之才乃得天授,然此天非别,实乃太皇太后,仁宗皇帝,及陛下是也。”

    赵顼心底里那叫一个舒坦,简直就好像泡进了苏家汤泉池子一样,赶紧强行稳住转移话题:“听闻苏辙和晁补之进入辽境,辽人争相围睹,以至于上树骑墙,皆曰看上国三元,夫子的亲弟和弟子。”

    “还听闻苏轼送苏辙出使,写有诗作?苏辙在路上也写了一首诗?”

    苏油赶紧拱手:“臣替两位侄子请罪。”

    苏辙出使,大苏写诗相送。

    云海相望寄此身,那因远适更沾巾。

    不辞驿骑凌风雪,要使天骄识凤麟。

    沙漠回看清禁月,湖山应梦武林春。

    单于若问君家世,莫道中朝第一人。

    别的都不用多解释了,最后一联里边其实是化用了一个典故,出自《新唐书》。

    唐代大才子李揆当年入蕃,蕃主问他可是唐代第一人李揆,李揆怕对方会把自己留下,便称自己不是。

    因此这一句的意思是:“如果辽国国君问起你的家世背景,你可千万别说大宋一流的人物都出在我们苏家,小心被留下哦。”

    好吧话虽然是开玩笑,大致也是事实,但是刚刚才被现实狠狠地打了屁股,一转身就忘了痛,大苏的没心没肺也是没谁了。

    而苏辙到了辽国,遇到辽人里边的知识分子争相问及大苏,还拿出苏轼的诗集显摆,求大苏最近的新作,也颇有些为自己兄长自豪,便也写下一首诗。

    谁将家集过幽都,逢见胡人问大苏。

    莫把文章动蛮貊,恐妨谈笑卧江湖。

    这首诗要深究起来,也有些不敬的意思在里边,后边一联的意思是说:哥哥你就不要写诗了,你看这都惊动了外国,哪怕是远在江湖谈笑而已,也要小心产生挂碍哦。

    很明显,有讽刺朝廷搞乌台诗案的意思在里头。

    因此赵顼一提,苏油赶紧请罪。

    赵顼有些恐辽症,然而正因为如此,对于能力压辽国的事情,惊动辽国的人物,特别得意上心。

    吕公著刚刚被任命为开封府尹,老头上任伊始就展现出自己的风格,除了在短时间内清空积务,让开封府老百姓见识了什么叫干臣风采,还搞了个政务透明。

    将自己上任开封府以来办理的相关的政务,断过的案子,一切作为,通通张榜公示,主动接受百姓官民的监督。

    此举引来了上下交赞,辽国使臣经过开封府门前的时候,看到了这个稀奇,跑到赵顼那里,特意大大赞扬了一番,贵国有这样的名臣,何愁不兴?

    赵顼得意非凡,立刻给了吕公著丰厚的赏赐。

    这个时候自然是哈哈一笑:“别闹!声名远播外国,大涨国威,何罪之有?”

    说完想起一件事情,翻出来桌上一道奏章,笑道:“看看这个。”

    苏油打开一看,却是苏轼到了黄州之后写的谢表。

    这娃也是倒霉,即使是被贬到了黄州,事情都还没完。

    之前知徐州的时候,出了一股“妖贼”,虽然后来苏轼大胆启用程杲,擒获了匪首,但是功是功过是过,磨勘下来之后,定了他一个失察之罪。

    于是苏轼的谢表里边老老实实认错,但是又委屈地偷偷加了一句“无官可削,抚己知危”。

    意思是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官职可贬了,现在居然还有罪过没清完,摸着自己身上,感觉好怕怕呢。

    苏油不由得都气笑了:“这不是耍赖吗!?”

    赵顼哈哈大笑:“可不是,既然无官可削,再要追究,怕是得杖责了,这是害怕吃棒呢!”

    既然当着苏油这么调笑,这就是不追究了,苏油对赵顼拱手:“多谢陛下宽容。”

第一千零三十章 基本教育

    赵顼笑完,这才对苏油正色说道:“大苏文才难得,国史至重,我想让他再直史馆。”

    苏油皱了皱眉:“臣知陛下看重大苏之意,然而国朝制度,朝廷升谪,不是儿戏。没有才贬即起的道理。”

    “臣也怕大苏恃宠而骄,以后犯下更大的错误,还是让他先在黄州待几年吧。”

    害怕赵顼还要纠缠,赶紧说道:“说起人才,臣想向陛下要几个人。”

    赵顼点头:“军机处诸事新立,肯定要有人助你,明润你说,我无不应允。”

    苏油说道:“臣想要蔡京,晁补之。”

    “蔡京干练明达,两浙路太湖开发,臣只是倡议,而实赖蔡京成之。理事能渥,政务畅晓,从不积夜。”

    “四十万顷良田,上千条溇港,诸多湖塘水库,条据分明,账目清晰,人不能欺。实乃经国之才。”

    “晁补之博闻强记,档案行文,过目不忘。军机处今后事务章程肯定繁巨,由他相助,随问即答,能省下天大的功夫。”

    “此二人加以磨练,蔡京,或者就是未来的富公;晁补之,或者就是未来的张公。”

    以富弼比蔡京,以张方平比晁补之,这评价,相当高了。

    其实这也是苏油在像赵顼推荐人才,蔡京刚刚搞了《学令》,而晁补之在中状元的时候,指出赵顼引用奏章时间错误的那一幕,让赵顼印象异常深刻,当即点头道:“蔡京现在就可以给你,晁补之,等他从辽国回来,也给你。”

    苏油躬身:“多谢陛下。”

    ……

    后宫里,赵颢正在陪同高滔滔翻阅账册。

    偌大一个后宫,还有一个慈善基金,以及各处皇庄产业的收益,让这几年的宫中用度宽裕了不少。

    太皇太后临终前留下了遗言,将自己名下的产业赠给了高滔滔和几位公主,并且要求葬礼从简。

    几处五金工坊,水泥厂肥皂厂琉璃厂火柴厂……还有商铺,银行,吸纳了大量宗室人员。

    所有这些,让宗室在大宋的境遇好了很多,让内库的负担轻松了很多,也让天家在外臣前的腰杆硬了很多。

    而集中体现在皇权巩固,内部矛盾减少上,这两点,高滔滔是最满意的。

    至少,当年仁宗皇帝吃一碗羊羹都不忍的日子,是没必要再过了。

    今年的数字还是很好看,赵颢作为四通商号和皇宋银行的董事会成员,要负责给高滔滔解释账目。

    赵颢在小心地斟酌措辞:“娘娘,苏明润上章建议,说我皇室产业,也是经营,占用了什么……社会资源,是国家的一部分,因此也应该向国家缴纳商税,这个……是不是给官家说说,有些过了?”

    高滔滔戴着金丝眼镜,一边用铅笔在账册上画道,一边核对明细:“苏明润要税都要到皇家头上来了?这不是左手交右手吗?”

    赵颢犹豫了一下:“苏明润说,皇室产业要是不纳税,就是与民争利,王相公秉政的时候,宗室百官的溢田,就曾经清查过一次,不在免税范围的,就要依从国家制度。”

    “既然田地是如此,那么商税,同样理应如此。”

    高滔滔真不知道商税怎么交:“我大宋的商税,是多少?”

    赵颢说道:“三十税一。”

    “啊?”高滔滔很惊讶:“那比农税轻多了啊!”

    赵颢苦笑:“娘娘,是一个关卡收一次,要是货物来自南海,走的又不是市舶司的纲运的话,一串两百贯的椰珠运到汴京,沿路收下来,到京城就是六百贯了。”

    高滔滔有些怒了:“将货物从南海到汴京,沿途地方做了什么?凭什么要克扣这么多税收?他们拿去干了啥?每年整个大宋收了多少?这些税收,可有一分归了国库?”

    “朝廷这是怎么了?要交税可以,那也得交给国家,而不是给地方上中饱私囊!麻烦相公们做事合情理一些,再来找我天家要账!”

    赵颢赶紧拱手:“娘娘息怒,这不是闲聊聊到这里了吗,不当事情,想必官家自会考虑的。”

    高滔滔说到这里想起来:“苏明润还没有任职吧?”

    赵颢答道:“苏明润和章惇的任命,按照规矩拒了两次,第三次应该不会了吧?”

    高滔滔又问道:“王珪回来了吗?”

    赵颢说道:“在返程路上了。”

    高滔滔点头:“没有利用首相任山陵使的机会,弄出什么事情,朝廷也算安定……蔡确,苏油,章惇,几个新进都算有大臣之体。希望官家这几年,能好过一些吧……”

    ……

    王珪回来了,如今正在宅邸,与参知政事蔡确议事。

    蔡确的态度让王珪很满意,自己出任山陵使期间,蔡确当起了实际上的首相,在他的精妙操作下,将苏油和章惇的谢表来回时间延长了一些,拖到了王珪回来。

    而处理政事也是边角皮毛,真正的大事,除了赵顼要求的那些,都留着待办。

    而苏油和章惇似乎也不怎么着急,反正就是按部就班,也没有搞事情。

    中间只有唯一的大事,就是工部侍郎、平章事吴充罢,以观文殿大学士、西太一宫使致仕。

    这其实不是政敌们的胜利,而是吴充生了重病,快要不行了。

    蔡确将近期需要交割的朝务与王珪条说分明,这才拱手道:“相公,近来朝事,大致若此,所幸无甚大事。”

    王珪这段时间也辛苦,扶灵到永昭陵给慈圣光献皇后举行葬礼,回来还要祔慈圣光献皇后神主于太庙,中间涉及很多繁复的理解,文章,也不容易。

    之后还要上表,以慈圣光献皇后的弟弟,昭德军节度使曹佾,为司徒兼中书侍郎、护国军节度使,其余家人赏赐有加。

    赵顼还特意让曹南越三阶,升任感义军节度留后,配合高遵裕在潼关操练感义新军。

    王珪一路来去,忧心忡忡,如今心头落下一块大石头:“无事就好啊……”

    的确,山陵使,那是皇帝拿下权臣的常用手段,很多重臣担任一趟山陵使回来,就发现自己“被退休”了。

    当然更夸张的那就是权臣丁谓,这货当山陵使把自己全家当到了崖州。

    蔡确见王珪如此,拱手说道:“无事当然是好,就怕事情已经发生,而我们尚一无所知啊。”

    王珪问道:“持正何意?”

    蔡确说道:“陛下年来举措,件件都若有深意啊。”

    “蔡京上《学令》,今年要将县内有无小学,州内有无州学,府内有无府学,生员数额,识字多寡,数计精粗,纳入官员流诠考绩,陛下的意思,要大兴文教。”

    王珪说道:“这也只是当年范仲淹故事,庆历中还不是一样大兴文教,结果呢?苏轼就曾经指出过,名不副实,不如去之。”

    蔡确说道:“可要是名副其实了呢?”

    王珪一愣:“名副其实,我大宋三百军州,有这么多的硕儒任教?”

    蔡确一拍大腿:“关窍就在此处了!范文正公的学校,要求太高,用处不大,唯有出仕一途。可谓千军万马过独木之桥,难度太大。”

    王珪说道:“那如今呢?”

    蔡确说道:“如今由皇宋慈善基金总会拨款,四通书坊负责刊印教材,效仿眉山的做法,先行普及小学,识字不过两千,数算不过加减,为期不过五年。”

    “不求深通经义,但求初始文字,之后或深造,或就业,或从军,用《学令》中的话说,这叫‘基本教育’,叫‘普及’。”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捧杀

    王珪问到一个关键问题:“几岁开蒙?”

    蔡确说道:“五六岁。”

    王珪摇头:“难,大州大城或者可行,如偏远小县,难。”

    蔡确说道:“的确难,所以这是对赤望以上的要求。”

    “至于偏远之区,先解决温饱才是正道。”

    王珪思虑了一阵,感慨道:“内藏如今是有钱了啊,经得起如此大的开销。各地学宫其实都在,不过年久失修,或者被挪作它用,重新整饬一番,这也是皇宋百年大计。你我士大夫,断无可阻之理。”

    蔡确说道:“除了慈善基金,还有两个大肥羊,四通商号和皇宋银行,愿意捐建部分学校,并承担部分经费,还解决部分毕业生员的安置问题。”

    王珪很高兴:“那也不错啊。减小两府难度,我们寻几项开支再挤一挤,也懒得去和三司打官司了。”

    蔡确幽幽地说道:“不过他们有个条件——算术初步,物理初步,化学初步,体锻,须得纳入学业之中。”

    王珪心里咯噔一下,第一时间是想阻止,可立刻就反应过来,这是不可能的。

    果然,就听蔡确说道:“他们的理由也很充分,要安置生员,就得符合商号和银行的雇员要求,通过他们的入职考核。”

    “商号的诸多工坊,要求通物理,化学;银行的诸多分号,需要精通数算。因此只有将这些学业纳入其中,今后出来的人才,才能被吸纳,否则不符合他们的用人标准。”

    王珪叹气道:“弄就弄吧,终不能人人皆成得了士大夫。士大夫之家,想来也不会去这样的学校。也罢,也算是为国解忧了。”

    蔡确说道:“陛下的第二件大事,就是设置六察,扩大御史台事权——在京官司,以吏部及审官东、西院、三班院等隶吏察;户部、三司及司农寺等隶户察;刑部、大理寺、审刑院等隶刑察;兵部、武学等隶兵察;礼、祠部、太常寺等隶礼察;少府、将作等隶工察。”

    “于外路,从转运司到县、军、监,设都检察,检察,明确编制,解决部分冗员问题,专职纠核官员贪廉能否。”

    “而且其任命,除御史台官直接对陛下负责外,其下不受诸路官员约束,直接对上级检察,都检察负责。”

    王珪鄙视道:“这还不是换汤不换药?最后还不是一样能够官官相卫?”

    蔡确说道:“相公差矣,这一招我可琢磨了几天才明白过来,堪称绝妙。”

    王珪问道:“为何?”

    蔡确说道:“这是抄近道和走远路的区别,地方要得地方检察的包容,打通地方可不行,起码得打通上一级,甚至上两级,就以相公你来说,愿意为某州知州干说御史台吗?”

    王珪明白了,以往知州,只要搞定本州通判,事情就算完了,如今却要搞定路级都检察,甚至搞定自己,付出的代价和原先搞定自己手下通判完全是两回事儿。

    犯罪成本太高,犯罪行为自然就会得到一些遏制。

    看似简简单单将监督权单列,并且无形中上移了一级,就给干请行贿设置了一条更长的回路,就让犯罪成本大增。

    这要不是洞悉官场弊病的人,是绝对想不出这等绝妙的制衡措施的。

    王珪不由得肃然起敬:“这些都是陛下想出来的?”

    蔡确觉得心好累,这位终于想到了点子上,可依旧没有说到点子上:“陛下今年伊始的几道诏书,大致都是如此,看似平淡,实则深意暗藏。”

    “这和安石相公当政时期的明枪大戟,及王相公去后的乾纲独断,手段皆大相径庭。相公莫非会认为是陛下突然顿悟了?”

    王珪倏然反应过来:“陛下身后,有了高人指点。”

    说完低声惊呼:“苏明润?此子何能耳?!”

    蔡确笑得意味深长:“或者别有其人?”

    王珪站起身来,在书房中来回几步:“这个……”

    蔡确拱手道:“陛下让相公提举修两朝国史,其目的已然明了。”

    “宰辅制度要恢复唐代三省规模,只能是尚书左、右仆射为宰相,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行侍中之职,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行中书令之职。”

    “参知政事,改称中书侍郎、门下侍郎和尚书左、右丞。”

    “其后中书取旨、门下覆奏、尚书施行,这就完成了第一步。”

    “所谓纲举目张,事要不烦,第一步迈出,其后势断不可回,相公对上对下,尽有交代,陛下倚重,自不待言。”

    “想来苏奉常那边,其意亦是如此,相公,得抓紧啊。”

    王珪也是典章精熟,知道蔡确说的是正理。

    虽然此举其实有干涉苏颂事权之嫌,但是自己是首相,陛下要改制,第一个要改的是自己。

    身为三旨相公,当然更要当先锋,不能留下不听话不配合的印象。

    所以此功抢也得抢不抢也得抢,何况自己本是陛下任命的提举详定官制所主官,也不是毫无理由:“厘定官制好说,人员安置却难。”

    蔡确说道:“其实也不难,变数就那几个,高官便是苏油,章惇而已。”

    “章惇也好办,他毕竟是新进的参知政事,一个尚书右丞足以容之,但是苏油……陛下降旨中,可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啊。”

    那就只有两个坑,尚书左、右仆射。

    要是王珪自己做了左仆射,侍中;那苏油就得是右仆射,中书令?

    刀子抵到后背上的滋味可实在是不好受。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如果今年陛下几道诏书背后,都有苏油影子的话,这伤害就已经很明显了。

    见到王珪一脸的难色,蔡确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如今死马,只能做活马医得。”

    王珪说道:“持正你定有计较。”

    蔡确笑道:“其实厘定官制,还有一重要步骤——寄禄。”

    这就是定工资等级,以往的工资等级是用《唐六典》上那一套官制来定的,现在要将这些职位变成正式职务,那么工资等级就得用另一套方法来排序。

    王珪想了一下:“那就只有以阶易官了。”

    蔡确点头:“正是。”

    “详定官制所应当抓紧制定《寄禄格》,杂取唐及宋初旧制,以原散官开府仪同三司以下,替代原寄禄用的中书令、侍中等,实行以阶易官,用来确定官员俸禄及品级标准,成为新寄禄官。”

    “而原寄禄之朝廷各部正官,自左、右仆射以下,依其官称,主管本部事务,与实任相符,即成职事官。”

    方法倒是简单易行,但是,这与苏油又有何干系?

    见王珪还在纳闷,蔡确笑道:“相公别忘了,苏油的散阶,可比相公你还高,甚至,与安石相公同列。”

    妙极!

    王珪终于懂了,要是按照这个法子来,苏油就成了官员里边的特例!

    这娃现在的散官是特进,换成官阶,高得一逼,高得过头了!

    过犹不及!

    苏大童鞋,已经达到了退休大臣的高度,这就叫鲲之大,一锅装不下!

    蔡确笑道:“安石相公如今是舒国公,如果寄禄格得行,封国还得再升一阶。”

    “同理,苏油也得从郡公,进为国公。”

    王珪真是太开心了,要是这样,苏油就只能如文彦博,王安石那样外放,哪怕是成为大宋十分之一土地上的最高长官,只要不威胁到自己的位置就好!

    就算赵顼那里过不了关,考虑到平衡官员们的情绪,也不可能再放到宰执之位上。

    名与利,爵与位,总不能都占尽了。

    要这么干,就是对群臣不公;不这么干,那王安石,文彦博这些故旧重臣,等于是被苏油拖累,不得升国。

    所谓的特例,换成另外的说法,就是众矢之的,就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真是越想越美,按照这个法子,苏油可以说进也死,退也死。

    堂堂正正还无计可破,蔡持正这招捧杀,端的是厉害无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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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厨介绍:
治大国如烹小鲜,因此,这是一个吃货治国的故事,从北宋皇佑四年开始……苏厨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苏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苏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