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五章 董毡
最精美的莫过于一个嘎乌盒,外壳用金、银、紫铜制成,雕饰有精美的图案,镶嵌了松石、青金,珍珠、珊瑚等宝石。
盒中是一颗黄色透明的琉璃珠子,珠子中端坐这一尊金色小佛像,琉璃珠内还有无数散开的金沙,端是华丽非凡。
为了整体效果,苏油还将拳毛赤也收拾打扮一番,让吉多坚赞乘坐。
与之同行的,除了苏油,石薇,还有一个商队,带着各种礼物。
队伍沿着茶马古道穿过狼渡滩草原,跨过九曲十八弯的狼渡河,一路朝雪山方向行去。
大和尚卖相极好,沿途的士兵,纷纷对大和尚和大巫礼拜。
吉多坚赞也给他们一一赐福,至于大巫,敷衍了事地摸摸头完事儿。
待得见到阿囤弥,苏油问道:“姐姐这里忙得过来吗?以后每月会来一批牛羊和马匹,可不能耽误了训练。”
阿囤弥似乎非常喜欢这处与二林部山谷非常相似的草场:“还行,反正行军和放牧也差不了多少。”
乞第龙山说道:“大巫,拳毛赤什么时候给我们送来配配种嘛!”
苏油问道:“好的母马找到了吗?”
乞第龙山笑道:“反正拳毛赤闲着也是闲着。母马就从锉子中间拔大个呗,这些马任一匹都比我们那边的高大善力。”
苏油说道:“再等等吧,看看这次能不能搞几匹好的来。”
队伍继续朝着山口行去,吉多坚赞看着这片丰美的草场:“益西威舍,这是一处吉祥的地方。”
益西是智慧的意思,威舍是光明的意思,吉多坚赞坚持要用这个名称称呼苏油,苏油也只好由他。
沿着狼渡河来到一处山口,这里已经用周围砍伐来的大松木修建起了一处官寨。
到这里苏油便无法再前行了,他是知州,不能擅离辖地。
商队开始布置草地,没过多久,前方也来了一队吐蕃人。
吐蕃豪酋好大彩,当先一人相貌堂堂,穿着大红锦缎的袍子,腰间一柄短柄长刃的银刀,腰间却是宋制的金骨朵皮带。
身边两位豪酋,一位身材壮硕,黑底红花的武士装束,骑在马上,让马都显得有些小了;另一位显得文雅一些,衣着也比较淡雅。
来者正是唃厮啰的第三子——董毡。
董毡如今年方三十,相貌非常英俊,相传她母亲乔氏非常漂亮,手下统领着七八万部族。
这个时代很神奇,大宋,辽国,西夏,吐蕃,权力的台前幕后,都不时闪耀着女性的身影。
在董毡还年幼的时候,乔氏便挑选年纪与董毡相仿的蕃酋的儿子们,与其同住同游,衣服饮食都由乔氏安排,和董毡一样。因此董毡如今甚得河西吐蕃少壮派们的拥戴,连长兄都要退避河州。
见到在草地上忙碌布置的汉人,董毡笑道:“狼渡原可是避暑的好地方,只是太守来得早了些,要是夏秋,董毡倒是可以陪太守打打猎,带你去这里几处好猎场。”
苏油笑道:“刺史言重了,以后我们有的是交道。要是真喜欢打猎,等到了秋后,找个合适的日子便是。到时候我写信相邀,刺史可不能不来哟。”
董毡如今是朝廷册封的会州刺史,苏油是枢密副都承旨,一个滥发的羁縻五品,一个正任的朝升文序六品,年纪虽然比董毡小不少,可实际官职比董毡要高不少。
不过董毡装不懂,不行参见之礼,苏油也不跟他计较。可在言语上涉及领土,便不可相让了。
刚刚言语交锋,董毡想以此地主人自居,苏油则强调这里是他的辖区,他不下令,董毡便不得随意进来。
董毡也圆滑,呵呵一笑算是揭过:“给太守介绍,这位是我手下大将,青宜结鬼章;这位是我童年玩伴,温溪心。”
苏油与两人见过,也跟董毡介绍:“这位是从西藏来的大和尚,吉多坚赞。去过印度,佛法高深。大和尚有个夙愿,想去西域传法,我跟他说渭州就挺好的,他却说一定要去敦煌看看。”
吉多坚赞对董毡施礼:“和尚见过赞普之子,河湟上空的雄鹰。”
董毡喜好佛法,合什说道:“吉多大和尚之名,我在青唐也曾听得,今日得见,甚是欣喜。”
那边已经布置好了,苏油请众人入座。
大家一起谈了一阵佛法,董毡对吉多坚赞更加仰慕,说道:“如今无论大宋还是唃氏,跟西夏都是仇敌,大师要从宋国和青唐入夏,怕是有些阻碍。不如去青唐做客,顺便给我父亲祈福,母亲也是好佛虔诚的。”
苏油摆着手:“那你一会儿就将他带走,我就当没见到过。一天到晚琢磨着偷越边境,这不是给我找麻烦吗?”
吉多坚赞却也不恼,笑呵呵地说道:“感谢益西威舍多日款待,感谢你赠与我的佛宝。如今见到我的族人,实在是欣喜。如果益西威舍不怪罪,和尚也想去青唐看看,为赞普祈福。”
苏油说道:“那马你可不能带走,那是我家薇儿今后的嫁妆!”
董毡对温溪心使了眼色,温溪心拱手道:“益西威舍,要马还不容易,你给吉多大师的佛宝价值多少,我们便赔你同等价值的马就是了。”
苏油微微一笑,懒得跟土包子炫富:“佛宝无价,我对大师敬重,也不在嘴上。我们是多年的交情,开玩笑惯了的。”
董毡微微有些吃惊:“以太守的年纪,怎么可能?”
吉多坚赞笑道:“益西威舍所言是真的,眉山接二林,二林接湔氐。和尚便是湔氐人。”
“湔氐在数千年前的西周就已经定名,那里是西夏人的祖塬。”
“同样的,那里也是六谷部吐蕃的发祥之地。”
温溪心和青宜结鬼章都是六谷部吐蕃人,不由得大为好奇。
吉多坚赞侃侃而谈:“唐末吐蕃分裂之时,本部义军号称‘邦金洛’,靠近汉地的义军则自称‘温末’。”
“温末后来主要分为两支,一支被剑南节度使高骈招募,首领鲁褥月率所部进驻靠近眉山二林的沫水,协防南诏,另一支则由首领折逋葛支率领,迁徙到河西各州。”
“河西的这一支,后来大部居住在凉州城外的六座山谷里,这就是‘六谷蕃’的由来。而我们的那支,则世居松县,以耕种手工为业。”
“六谷部这支,经过折逋葛支,折逋阿喻丹,折逋喻龙波,折逋游龙钵诸代首领,到了潘罗支时,设计杀了党项人首领李继迁,又被李继迁的儿子李德明杀害,导致我河西族人群龙无首,一盘散沙。”
“直到赞普大展雄才,迁至青唐,号召部族,在河湟数败元昊,这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董毡这才恍然:“原来我族这几百年的变迁是这么回事。”
苏油让石薇取过一套木碗来,木碗里边是原木的颜色,质地光滑,还浸了酥油,显出了漂亮的木纹,外部则是朱漆打底,黄铜丝丝勾描的图案,精美而且华贵。
吉多坚赞将碗递给董毡:“我们的祖居之地,盛产香松,又因为曾为潘罗支辖地,因此也叫松潘。”
说完给董毡和青宜结鬼章,温溪心倒上酥油茶,示意道:“这便是用香松制作的木碗,三位久离故土的孩子,请感受一下祖地风,露和大地的气息吧……”
吉多坚赞唱起了一首古老的史诗,三人伴着歌声轻轻品尝着酥油茶,一脸的虔诚,似乎真的感受到了松潘高地的气息,六谷部吐蕃祖先的召唤一般。
一曲唱完,奶茶也喝完了,三人如同接受了一场心灵的洗礼。
董毡双手合什:“多谢大师。”
说完又对苏油行礼:“多谢太守,这次的货物,足见诚意。”
第三百七十六章 治平骑刀
苏油“啊”了一声,摆手说道:“诚意当然是有的,不过这个只是大师的礼物。我也有一件礼物送与刺史,我们先看罢礼物,再说生意的事。”
石薇又取过来一柄造型奇特的弯刀。
苏油将弯刀递给董毡:“宝刀赠烈士,这刀是我的一点小意思。”
这是一柄具有浓烈西域风情的战刀。
战刀的护手由镂空的壳状黄铜构成,手握刀柄,护手可以从吞口位置包裹整个手背,上面装饰有一只镂空的咆哮狼头。
尖锐的刀锋之后,是两道血槽,一道既细且深,一道既宽且浅。
刀刃是烧刃,优美的烧刃线表明此刀不是批量的货色,而是手工打造的精品。
刀身采用镜面抛光,董毡能够像照镜子一般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影子。
刀身宽度仅有一寸,厚度仅有三分之一寸,而长度,达到了三尺半。
刀鞘是为黄铜配有黑色上蜡皮革,只有尾端有个鱼尾纹的圆形小铁盘作为配重。
这把战刀装饰简洁,线条优美,给人的感觉,就是用一柄实用器,再精细加工而成。
刀锋后背上,还有一行蚀刻的小字:“治平元年商州胄案零零零一号”。
护手前档内侧,也有三行小字:“石通,高士林,苏油”。
董毡撩起袍子,爱不释手的擦拭着战刀:“怎么还有太守的名字?石通和高士林又是谁?”
苏油笑道:“这是胄案新法,所有军器上,要留下匠作和监察的姓名,如果不合格,要依律追责。”
“从胄案出来的东西,没有例外,即便是给刺史的礼物。”
“但是普通匠人的作品,怎么能匹配六谷部的雄鹰?因此这把刀,匠作是石通,如今大宋的军器名家;质检员是高士林,当今高皇后的弟弟;监察嘛,便是由我担任了。”
董毡站起身来,跨步躬身甩袖,行了一个吐蕃的大礼:“多谢太守盛情,董毡定用此刀,在疆场饱饮西贼之血!”
苏油笑道:“哈哈哈,当不得如此大礼,不过也足见刺史是爱刀之人。怎么?不手痒?”
董毡有些忐忑:“在这里?”
苏油一指草场上立起的几个草席人形:“靶子都立好了,正要见识见识刺史的勇武。”
董毡一声长笑:“那就不客气了。”
说完伸手到嘴里吹了一声口哨,山谷外顿时奔来一匹乌黑的骏马。
董毡将战刀挂在腰间,待得骏马奔近,开始往前奔跑,待到战马超过他一半身长的时候,董毡伸手一捞鞍桥,飞身而上。
“好!”苏油鼓掌:“好骑术!”
战马极好,转眼加速到极致,董毡双脚踩在马蹬上,臀部离鞍,身子前倾,抽刀在手,上臂伸直翻腕,变成了刀刃朝上,刀尖向下的姿势。
奔马从假人身边飞速而过,董毡没有任何动作,直接利用马速产生的动能,切飞了假人横伸的手臂,接着奔向下一个标靶。
这次还是没有多余动作,只是手腕翻了一下,手臂打横,变成刀刃在前,刀尖略略向后的姿势。
只听董毡“嗨”的一身暴喝,前方草人,直接被战刀带过,一刀两段!
下一个目标在战马的左侧,董毡将战刀调整到马首左侧,右臂依然前伸,刀尖前指,战马奔过目标的时候,董毡向右上方一次横挥,草人脖子上的部位凌空飞起,战刀又回到了马身的右侧。
董毡哈哈大笑,狂呼:“过瘾!实在是过瘾!”
一趟冲锋下来,转眼路线上的假人们肢断骨折,身首分离。
董毡在远处掉头,再次发起冲锋,又一路砍杀回来。
等到来到众人身前,董毡一带缰绳,大黑马立起前蹄长嘶一声,停下了脚步。
董毡滚鞍下马,收刀入鞘,把住苏油的手臂:“好朋友!好兵刃!”
苏油也笑道:“刺史好骑术!好刀法!”
两人这才重新落座,这下气氛融洽多了。
董毡异常欣喜:“这刀既轻且长,锋锐无比,是专为骑兵冲锋而用的吧?在地上可没这么好使。”
说完一指标靶的设置:“明润深藏不露啊,从此刀的设计,和沿路标靶的设置,便知道是骑战的大行家。”
苏油摆手道:“刺史谬赞了,这个我是真不会。不过此刀乃是采纳二林骑兵们的建议,历时多年改进设计出来的。”
说完对董毡拱手:“倒是刺史厉害,一见此刀款式,便知道用法,你所使的刀法,利用马力的功夫,与二林骑手用此刀的战法完全一样。足见是天生骑战的高人。”
董毡将刀解下来扔给早就在一边狂咽口水的青宜结鬼章:“也给你看看,这刀真的好漂亮!”
然后端起奶茶杯子:“明润,这礼物我很喜欢,来而不往非礼也,这匹乌云烈,送你了!你这款战刀,还有多少?能卖给我一些不?”
苏油笑道:“你这乌云烈,还有多少?能卖给我一些不?”
董毡扭头看了看青宜结鬼章手里的骑刀,不免有些失望。
苏油哈哈大笑:“不必如此,虽然没有刺史手里这样的精致,但是治平骑刀还是有的,薇儿!”
石薇又取了一柄骑刀过来,苏油说道:“看,这柄才是制式刀。”
这刀就朴素多了,普通的黄铜板片护手,木柄,刀鞘也是木头牛皮,中间几道铁箍加固而已。
董毡抽刀观看,刀身款式倒是一样,不过烧刃纹没有了。
苏油笑道:“多谢世兄赠马。精品骑刀,就跟世兄的乌云烈一般,不可能想有就有。”
“不过退而求其次还是可以的,这种批量生产的治平骑刀,六百柄以下,兄弟还是能够做主。”
“我也不与世兄多要价,一匹四尺八寸的公马,一马换一刀。同等尺寸的母马,一马换两刀。”
温溪心多半是负责董毡的生意财物的总管,这时候就拱手道:“太守,这尺寸要求太高了,我们用矮一些的马交换如何?”
苏油一挥手:“没问题,矮一些的马,我们以四尺三寸为限,看看草坪上,所有这些货品,除了治平骑刀,通通都可以交换。”
“你们也不要觉得吃亏,这骑刀可不光是样式设计独特,大总管你尽可以试试钢质,你们手上有青锋剑没有?”
温溪心闻言,从腰里抽出短刀,小心翼翼地用短刀尾部刃口,和制式骑刀尾部碰了一下。
比较了一下两刀刃口上出现的亮点,又将两把刀一起交给了董毡。
董毡有些惊讶了:“明润兄弟,你可不能诳我。”
苏油豪气得很:“薇儿,叫人抬一箱上来!”
很快两人抬上来一口大木箱,苏油拍了拍箱子:“这里边三十口刀,随大总管抽检,有一口不合格,我也不敢如此要价!”
温溪心顾不得面子,赶紧又从箱子里边取出几口骑刀,认真检查了一番,对着董毡点头。
第三百七十七章 诚意
苏油说道:“不管是生意还是诚意,都是双方的。”
“我如今步入大宋官场,生意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政绩。”
“但是亲不亲故乡人,当年是乡里长辈照顾我长大,如今别人求到面前,我还能怎么办?”
“这柄骑刀,就连京中上四军都没有装备,为什么我会担了这个干系,给刺史你安排六百柄?”
“一来这是陕西出品,研发过程中我蜀中乡亲们出了大力,如今京里还不知晓,才敢钻这个空子。”
“二来我也知道,什么东西,对刺史来说,最急需最重要。”
“三来也是想当好这个掮客,给蜀中父老和刺史之间,搭上这条线。今后的生意,就是你们之间的事情,我只管收足榷税,能把朝廷应付过去就得了。”
“因此我自问诚意已经十足,大总管,现在是该看你们的诚意的时候了。”
温溪心还待再说话,董毡伸手制止:“能说出这番话来,足见至诚。我六谷部爱憎分明,对敌人,要够狠。对朋友,却要够交情!”
“明润是我见过最替我们想的官儿,四尺八寸就四尺八寸!六百匹好马而已,怎么也大不过这份交情去!”
苏油按照吐蕃的规矩,伸手与董毡一击:“好!爽快!今天话到此处,那我也作个保证。今后与六谷部贸易,我让蜀中父老,只认刺史这面招牌!”
董毡不由得大喜,有了苏油这句话,他在六谷部中的话语权必定大增。
苏油又说道:“还有一桩生意,蜀中父老,新得了处理羊毛之法。刺史,不需要杀羊,只要再过一月,绵羊的羊毛便已养足,到时候只需将羊毛剪下送来,自有商人收购。五头羊的羊毛,能多产生一头羊的收益!”
温溪心欣喜莫名,董毡却有些为难:“这个……部落里的汉子放羊自是好手,可剪毛这种事情,怕是人手家伙都不够啊……”
苏油取来一把古怪的剪子,是上下两片梳齿状刀片拼合而成,手柄间还有一根橄榄型的支撑弹簧:“这是二林部的毛剪,用起来方便快捷,一把毛剪可顶三把剪刀。”
说完又皱眉:“不过这东西精细,保养维修却是个问题……要不这样,你们现在回部落,将羊赶来,我组织人手,一个月后,便在这里进行羊毛交易,如何?”
董毡叹息道:“换做种家那几兄弟,接下来的话肯定就是派人去帮我们,实则刺探我六谷蕃的道路虚实,兄弟你提都不提,足见诚实。”
苏油都傻了:“还能如此操作?那我现在提来得及不?”
董毡哈哈大笑:“少来!那样再就没法把你当好朋友了。你是大宋的文官,可不能像武将那样坏!”
苏油很尴尬,居然被六谷蕃发了好人卡。
可不是吗,对于大宋边境的蕃人夷人来说,文官靖绥为主,在他们的心里边,的确比武将好得多。
和董毡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会谈,两人愉快地决定了接下来的合作项目。
苏油为蜀中商品,开辟出一个百万户的巨大市场,而董毡在苏油的支持下,暗中厉兵秣马,准备在他爹过世以后,取得部族中的绝对优势。
不过大佬们只谈意向,具体事务,董毡委任温溪心,而苏油委任程三。
回去的路上,石薇琢磨了一路,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明润哥哥,这次交易,我怎么觉得太便宜那个董毡了?如今老王将死,三兄弟争权,正是我们要价的好时候啊。”
苏油笑道:“薇儿,要价太高,即使生意成了,也会招到衔恨,有机会别人就会报复回来,这不是共赢的方式。”
“其实一个吉多坚赞进去,加上我一个益西威舍的名声,就足以回本了。”
程三问道:“那吉多大和尚,是少爷的间谍?”
苏油摇头:“真不是,大和尚就是一个慈悲的智者,不过他在湔氐长大,之后去的西藏,印度。”
“湔氐与二林部颇有交集,大和尚对贸易交流也有着独到的见解,他认为通过贸易加强六谷部和大宋的关系,是和平的基础和关键。”
“大和尚的宏愿,就是让六谷部成为松潘那样的佛国,通过和大宋的贸易,实现自足,无需再靠杀戮获得生存物资。”
说完双手合什:“阿弥陀佛,大和尚有如此慈悲之心,少爷我怎能不成全?”
程三总觉得少爷不会这么好心,又问道:“那也可以借着剪羊毛的事情,派人进入六谷蕃辖地,绘制地图,刺探情报啊。”
苏油继续保持悲天悯人的姿态:“那样不是和种家人一样了?程三爷应该听说过鸥鹭忘机的故事吧?你对鸥鹭不生机心,鸥鹭才不会提防你,它们的本能非常敏感的。”
程三劝谏道:“少爷,非我族类啊,我看你和大和尚聊了几次天,怎么开始有佛心了……不好,这样可不好。”
苏油双手合什,看着天上的白云喃:“初夏时节草木繁盛,大批的绵羊移动,踩出来的就是天然最佳线路……到时候自然会有人画好送来。”
“阿弥陀佛,佛家大开方便之门。我这就叫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少爷的佛心,你们看不懂的……”
程三不由得暗自腹诽,得,害自己白白担心一场,还是那浑身心眼的小少爷!
……
囤安寨总算是修好了,刘参军正在镇戎军小隐君的帐子里骂骂咧咧:“大质,不是老夫挑拨离间,这新来的娃娃知州就不是个东西!”
“自打韩范二相公守陕西,这守陕文官就一个赛一个的不是好鸟!”
种诂放下手里的《春秋》:“老刘啊,这差事应付完了就得了,这要不是苏明润教你一个乖,拿大木树起夹壁,中间填袋装黄土,你这寨子三个月想完工?”
刘参军将杯子一放:“这事情就是瞎扯淡!连西夏人都当笑话在看咱!三个月的大工,就一个望台的作用!”
种诂笑道:“对哟,那望台架子可得修结实,别让他苏明润找着借口给你穿小鞋。”
刘参军骂道:“他敢!老子回去就参他!”
种诂摇头说道:“老刘你算运气好的,这差事才三个月。你在这边忙活的时候,参他的两位参军,转眼便修路去了,啧啧啧,渭州到商州啊……一千两百里呢,这猴年马月才回得来哟……”
刘信有些傻了:“大质,就看着他这样猖狂?这不是还有都转运使薛公吗?”
种诂叹了口气:“猖狂,那是有猖狂的本钱!老刘,之前苏明润在我这里大放厥词,说是十万贯买我镇戎军一个安分守己,说是蕃人的牛羊马匹,我能给他找去多少,他就敢吃进多少!”
说完起身来回走了两步,愤愤地将书往桌上一摔:“他做到了!他狗日的苏明润,真的就做到了!”
“这回见识了什么叫财大气粗。老刘,往年我们在渭州,要上下打点,要恐吓威逼,一年担惊受怕,能拿多少?他苏明润,就是直娘贼的陶朱公转世!”
“都转运使那里的门路早堵死了!自从六谷蕃三王子董毡,将六百匹四尺八寸的一等良马送至狼渡滩那一刻起,他苏明润,就已经是薛公夹袋里边的人!”
说完转身从座椅后刀架上抓起一柄弯刀丢给刘参军:“还有商州高士林!那是谁?皇亲国戚,当今皇后的亲弟弟,官家身边的红人!苏明润就靠这样一把刀,让高士林又立大功!”
“加上他本身的探花背景,第一批苜蓿的收成。现如今的渭州,他苏明润就靠一个以工代赈,让乡亲们吃得上饭的本事,便已经稳如泰山!”
“所以老刘,如今的苏明润,捏着我们短处,供着我们好处,就算是为了兄弟们一年十万贯的给养,也且忍忍吧。”
第三百七十八章 理学讨论
刘参军将刀拔出来挥了两下:“什么玩意儿?不好使啊。”
种诂嘴角抽了两下:“这刀是坐着使的。”
刘参军蹲起马步换了几个动作:“骑兵冲锋所用的?好器械!”
转眼大惊:“那要是让西夏辽人知晓制式,岂不是如虎添翼?”
种诂苦笑道:“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我手里也不是没有骑兵。”
“不过如今苏明润送来了好器械,要是我军骑军战力依旧低下的话,又该被人家抓着痛脚了。”
刘信一跺脚:“这就是个直娘贼的水晶猴子!”
种诂也叹气:“蜀中豪富啊,加上手段高明,这就是一力降十会。”
这时候一名近卫进来禀报:“启禀知军,八郎不见了!”
种诂不由得大惊:“什么时候的事情?!”
……
苏油正在接见一个人,一个他后世景仰的大人物。
张载,张横渠,大言如山岳之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张载如今四十四岁,最好笑的是,他还挂着个渭州军事判官的职衔,要算起来,还是苏油的手下。
但是和当年梅尧臣一般,纯属领薪水用。
如今的张载,一心治学,早不再是当年那位少年壮志,上书范仲淹,要练习乡勇收复西夏的张横渠了。
他不来见苏油,苏油都不敢去打扰,好在大小苏与他是同年进士,苏油只好写信给大苏,先试探试探张横渠的意思。
却不料今天张载领着弟子亲自登门,让苏油受宠若惊:“先生只需一纸相召,苏油自当登门受教,怎敢劳先生亲至。”
张载说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明润少年英才,勇于任事,能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让人见之惶惭。”
苏油有些想不起来道:“这话……我说的?”
张载说道:“你在龙首村召乡亲们开渠,不是说过这话吗?”
“呃……”苏油心道糟糕,一时口滑了,这话是王夫之的。
只好放下不提,请张载入内室奉茶。
张载见到室内各种图纸,账簿,地图,不由得暗自点头。
待到眼光转到书桌上,却是一首小诗。
开春杨柳细分芽,
才罢耘田又促瓜。
评语休嗔诗语寂,
新官累日计桑麻。
张载拿起来读了,不由得哈哈大笑:“探花郎实在辛苦了。”
苏油摇头:“大苏在凤翔搞什么青鸟诗会,收集各路文友的信函诗稿,来信一个劲的催诗,我哪里拿得出来?将这诗寄过去,算是高挂免战牌,认输则罢。”
张载先是一乐,然后肃然一礼:“皇佑五年,岐山大旱无禾,饥殍盈野,至人相食,此乃我亲眼所见。”
旁边一位弟子说道:“弟弟嫌米粗糙,想舂成精米,老师制止了他,说‘虽荒食且自愧,又安忍有择乎?’每次吃饭时都要落泪,食不下咽。”
张载说道:“因此明润有魄力开龙首新渠,灌泽泾原,实乃济世之盛举。”
苏油叹息:“油生于天府之国,四时无旱涝之患。未到陕西之前,实未知陕西生民之艰。”
“然巴蜀大地,自古也有旱涝,都江堰成后,方成岁稔之地。可见天下事非唯天意,亦有人力可预之处。泾河改道,重修渠首即可,今人宁不胜古人耶?”
张载点头:“我如今算是废了,这是我弟子,李复,字履中,性敏而好学,愿闻明润蜀学之道。”
苏油与之见礼:“关中学风鼎盛,喜好究求义理,与我蜀中究求物理有所择重。所近还有洛阳,二程,邵尧夫,均是时彦,履中你因何要舍近求远?”
如今的宋人,还有唐人的好学风,所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
也讲究一个兼收并蓄,学依多门。
所以虽然李复比苏油还大几岁,在这方面,还是执弟子礼。
蜀学最大的优势在包容和致用,对于各派的学说,就一句话——道理不管来自哪家,只要能证明,我就信;不能证明,就集中大家的力量去证明;即使最后证明是伪命题,那也是有价值的。
因为已知的伪命题,也是真理,只是真理的另一种表述方式而已。
实在不能证明的那些,苏油就高举复古大旗,祭出孔夫子早就给出的解决方案——搁置争议,以待来者;处异求同,存而不论。
大苏是出了名的帝王将相也陪得,贩夫走卒也陪得。
到了苏油这里,就更是极端,蛮夷都陪得。
这娃虽然是标准的士大夫阶层,却可能是大宋最没有阶级观念的一个人,性格也好,与人讨论义理,当真是平生未见愠容,所有人同他说话,都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如今两人便在进行天理人欲之辩。
这是后世理学的核心,也是苏油从来到这个世界就在思考的问题。
张载是这个理论的发起者,他认同孟子的性善论,认为天性刚开始的时候是至善的,但是其后能否保持,在于后天的努力。
人欲之于天理,在于过,过则恶,比如夫妻之道,是为天理,但是贪求三妻四妾,则是人欲。
同样的道理,人必须要吃饭,不吃饭就会饿死,但是过度追求美食,就是人欲了,需要克制。
关于这个,苏油当然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于是笑道:“先生,我却不这样认为。”
张载拱手道:“敢问其详。”
苏油说道:“人之初生,或者无善无恶,未知天理。饥则号,饱则睡,便溺不以时。”
张载皱眉道:“你的意思是,人与禽畜并无区别?”
苏油笑道:“非也,人与禽兽之别,在生而有情。”
“情之始,为亲亲,故孔子以孝为众德之始。”
“其后实践受教成知,其情更发,渐有爱憎好恶。”
“所好者亲之,所恶者去之,取弃之间,自性渐成。”
张载轻轻点头,这理论似乎也有些道理。
苏油继续说道:“所谓天理人欲,其实皆本于情。情之上者,由亲亲而亲人,所谓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是为天理,是为善。”
“情之下者,由亲亲而亲己,所谓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宁我负天下,天下莫可负我。是为人欲,是为恶。”
这个理论似乎也言之有理。
苏油继续说道:“然人非至太上,皆不能忘情。有情,则有理欲之根。是故君子不能免人欲,而小人亦有其情理。”
这理论就有些出奇了,张载摆手道:“此语有些过了,我自谓非夫子之道莫行,也做过一任知县,任上谆谆教导百姓睦邻亲爱,敢谓无私,难道也有人欲吗?”
苏油笑道:“自幼与油共处者,凡五十四人,所亲者七子,最宠的是我家小妹。横渠先生所教众学生之中,一无偏私否?”
张载看了李复一眼,不由得喟然长叹:“以夫子之仁,亦笃爱颜回,何况吾辈。”
苏油合掌笑道:“正是如此,因此才有修身之道,恶欲如庭芜田稗,嬉则日毁,需昼慎夜惕,时时除之!”
第三百七十九章 交相辉映
“蜀学之论,与诸派之别,在于重情。至理而不近人情者,如月圆而皎,美则美矣,却无实用。人欲而合情者,虽如牛阃之泥,亦足肥田。”
“是故不近人情者,不是天理;不伤人情者,不是恶欲。”
“至于你说的夫妻为天理,纳妾为人欲,从苏油的理解来说,则是另外一番理解。”
“夫子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就是体近人情的天理。”
“从这上面讲,妻于夫独爱,奈何夫与妾分宠,这便是辜负人情。至于好色无厌,更是下作。”
“人有爱美之心,这是天理;但是因为爱美便要千方百计的占有,甚至不惜给别人造成伤害,这就是人欲了。”
“说到美食,苏油就更加有发言权了。追求美食,我不认为是恶欲。”
“蜀中酱油,豆瓣,豆豉,酸菜推广开后,诸多以前人人避之不及的东西,翻成佳肴。一头猪的产出,比以往多了几乎一倍,如何能说没有用呢?”
“真正的人欲,不在食物是否精美,穿着是否华丽,而在于主人对天下的贡献和付出,匹配不上那份精美和华丽!”
“唐太宗喜好骏马苍鹰,会游狩猎;辽朝诸君,亦是如此。但两者可能相提并论?”
张载沉思半晌:“此论倒是合乎情理,然而如此说来,人人追求鲜衣美食,珍玩美器,这不是争斗之源?离上古之治,岂非日远?”
苏油说道:“当尧之世,草屋而葛衣。”
“当舜之世,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
“当禹之世,始有金鼎。”
“再论三代之前,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曰有巢氏。”
“民茹毛饮血,弱且病。有圣人作,钻木以取火,得熟食而使健,又制网得渔,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曰燧人氏。”
“民乏谷食,有圣人作,制耒耜、种五谷、尝百草。饥有食,病得痊。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曰神农氏。”
“是故三代之世,所盛者德,王以德致天下。非以工技物产称焉。”
“夫子所称者,乃政治清明,人情敦睦,治者以天下为公,受治者忠勤己任。”
“如果不加辨识,还想着饭粗粝,住巢屋,采草度日,却又是买椟还珠,泥古不化了。”
“治政之难,其在使民丰足,而德近上古乎?”
张载喃喃道:“情为理之始,亦为欲之始;立天理,去人欲,以致绝情;而情不可绝,故只能体近人情,即近天理……”
苏油补充道:“以他心为己心,即体近人情天理之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让最大多数的人完其命而不觉缺憾,守其性而不觉拘束,得其教而不觉厌烦,是为中庸。”
张载感慨道:“明润年纪虽然幼小,但是与义理却是思之甚深,都说蜀中文士多文辞而少义理,如今看来,所言不实。我还有一个问题请教。”
苏油躬身道:“不敢,还请先生道来。”
张载说道:“君子小人,能否共立于朝?”
这话如果是别人问出来,苏油肯定会怀疑其用心,不过张载问出来,那是真心追求学问。
苏油也不避讳,这本身就是他今后立身处世之道。
于是直言道:“先生的元炁说,可已大成?”
这是关学的核心内容。
宇宙和世界的本原,其基础是物质还是精神,这是哲学的最基本的问题,也是每个哲学家必须回答的问题。
张载认为,炁,可以用来表述物质存在的基本形式和物质运动基本状态,不论聚为有象的“有”还是散为无形的“无”,究其实质,都是“有”。
而“无”,则是一个理论上的概念,实际上不存在,所谓“太虚即炁,则无无。”
这就是炁本论。
由此便发展出物质永恒论——张载认为:宇宙的本体,万物的基始是炁,所以一切万物都是由炁转化而来,形态万千的万物,都是炁的不同表现形态。
炁作为宇宙本体,是永恒存在的,只是存在形式在不断变化,以不同的形式表现。
物质本身的消灭,生成和转化中,并不存在炁的消亡——这就是“炁为本体”、“炁化万物”、“炁无生灭”。
这种关于世界的物质统一性和物质的永恒性思想,在如今是相当先进的。
有了炁本论打底,按照哲学思路,接下来就该解释其运动,发展和变化的规律了。
张载认为,炁的本然状态是无形的太虚,炁的基本特性是运动与静止,炁在不断进行“郁蒸凝聚、健顺动止”。
万物生死动静的改变,都是炁变化的体现和结果。
之所以会这样,张载认为,是因为太虚之炁为阴阳之二炁合和体的缘故。
阴阳未分的浑沌状态,即太虚,也称之为元极。
后边的理论大家就熟悉了:无极而太极,太极生两仪。阴阳交互变化而生万物。
阴阳二气处同一个统一体中,既相互对立,相互斗争,相互激荡,又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相互渗透,相互生发。
所谓“独阳不生,孤阴不长”。二气的这种关系的运动变化,是万物运动变化的根本原因和动力。
这其实就是辩证法,张载用了精辟的言语来总结——一物两体,动必有机。
这是关学的哲学基础,后边还有由此发展出来的认识论,人性论,形成了较为严密的哲学逻辑。
其中的认识论,广泛阐述了思维和存在、意识和物质的关系。
所以那些声称中国有没有哲学的牛人们,苏油不知其是学问不够,还是别有用心。
张载不知道苏油对自己的学说还颇有研究,有些惊喜:“愚思所得,明润亦曾听闻?”
苏油笑道:“关于这个,蜀学也自有一套解释,其基础是来自天师道关于化学的研究。”
“炁这个字,和气通用,但是我们不行。气已经被我们用于表述物体的一种状态。用来指那些无形状,有体积,可压缩和膨胀的流体。”
“气体与液体一样,都是流体:它可以流动,可变形。但与液体不同的是,气体可以被压缩膨胀。假如没有限制的话,气体可以无限膨胀,其体积不受限制。”
“而元炁,是中国古代就有的概念,指产生和构成天地万物的原始物质。《说文》有道:元,通‘原’,始也,指天地万物之本原。”
张载不由得有些好奇:“蜀学的物质状态有那些?”
苏油笑道:“固态,液态和气态。”
心里还有一个离子态,不过现在跟张载说不着。
张载又问道:“那蜀学认为的物质本原是什么?”
苏油说道:“就是在化学反应中不可分割的最小单位,我们称其为原子。单种原子构成的物质,则称为元素。经过天师道的不断研究,已知的元素,如今大概有三四十种了吧。”
说完将蜀学的那一套搬了出来,与张载进行讨论。
张载听得入神,最后问道:“你们对物理,究求到如此细致的地步了?”
苏油自失的一笑:“惭愧,正是因为过度讲究格物,蜀学在义理哲思上便有所欠缺。对于关学在这方面的思考,苏油是非常佩服的。”
“关学,用炁来表述宇宙本原,比我们用原子来表述物质本原,似乎更加合理。因为在化学研究中,我们发现了一些规律,就是元素的质量,各有不同。”
“我们怀疑,元素应该还能细分构成,细分成更加基本的单位,元素质量,性质的不同,可能就是构成元素的基本单位的多少不同。这种基本单位,或者就是先生所说的——炁。”
“然而还是那句话,未经实证,只是猜想。”
第三百八十章 学问
说完笑道:“总之关蜀两学,还是有不少相通之处的,元素以阴阳相合,成为化合物,这也是得到证明了的。”
“同样的,我们也认为,任何事物,都有其正负两面性,这个理论转换到刚刚先生的问题上,同样存在。”
“世上没有绝对的君子,也没有绝对的小人。一位君子,可能私德有差,可能不近人情。”
“而一个小人,却可能人人觉得可亲,可能是一个好父亲,好丈夫。”
“各派儒学皆重经世,蜀学却更重致用。”
“眉山的发展,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工学的成就,因此形成的理论,必然带上墨家的一些色彩。”
“蜀中文人好文辞,因此名家之说,也吸收不少。”
“天竺因明说的的翻译,在晋代便已完成,龙老结合大理实际,更是阐述得明白。”
“商业繁荣发达,因此合同极多,养成了眉山人善讼的风气。”
“所有这些东西加上儒家本宗,十多年发展下来,形成了一套关于思维规律的学问,并将之应用到生产实践当中。”
“这套学问,是蜀学的一个重要分支,是一个严密的体系。”
“但是因它最初更多的表现在语言和文字的处理上,因此叫辑问之学。又因其如网周密,故而以逻修饰,称为——逻辑。”
张载问道:“能否举个例子说明一下这门学问?”
苏油笑道:“大苏曾经在大相国寺与道隆大和尚打机锋,大苏问道隆:佛祖万能否?”
“和尚答曰:然。”
“大苏又问:然佛祖能造其不能举之巨石否?”
张载有些朦朦胧胧的感觉到一些东西:“若佛祖能举巨石,则第二问不成立,若佛祖不能,则第一句不成立。第一句与第二句,形成了一个……悖论。明润,若你是和尚,该如何回答?”
苏油说道:“按照逻辑归纳来说,两个假设形成悖论,则必有一不为真,一二问中,任一问为否,则逻辑假设成立。因此和尚大可以换一种说法:佛非万能,然差近也。”
张载恍然:“果真如此。”
苏油笑道:“当然这是逻辑学的正解,大和尚是高人,因此他用了另一句话来回答大苏。”
张载问道:“什么话?”
“道隆大和尚笑答道:‘和尚所言,尽是诳语。’”
张载也是聪明人,一下抓住了关窍:“这也是一句逻辑悖论!如果和尚说的全是假话,那他这句话就成了真话,不成立。如果和尚说的不是假话,那他说了真话的事实,同样否定了这句话的内容!道隆和尚,机锋当真厉害!”
苏油继续说道:“不过这是他们俩在玩禅机了。总之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发展,这套学问,已经渐渐脱离了诡辩之途。而是引入了天师道医学的一个名词——辩证。从因明,上升到了辩证。”
“辩证逻辑的三条原则,即对立统一、否定之否定、量质互变。”
“另外有五个维度,即原因、主次、一般与特殊、相对与绝对、整体与局部。”
“这是五个对立冲突的一体两面,与先生你关于炁的阐述完全一致——一物两体,动必有机。”
“不过多了一点——冲突中发展。”
“这样的对立冲突,我们采用了《韩非子》中‘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典故,将之称为‘矛盾’。”
“辩证逻辑,就是用矛盾来论述问题的逻辑。在方法上,辩证逻辑要求用全面的、发展的、联系的、矛盾的观点看待问题,要求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要求明确讨论问题的前提范畴,主张确定的范畴下,有确定的真理。”
“它认为矛盾是普遍的,处处都有。”
“这么多矛盾中,我们要分析出主次,才能抓住问题的重点,予以解决。”
“还有就是,矛盾具有对立统一的属性。”
“对立是指所有事物的发展变化,都是因矛盾的对立冲突而导致的。”
“统一则是指共存——在同一事物中,矛盾必然共存,而且两者会相互转化。”
“先生的学问里,也有类似的描述,不管表述方法如何,但是我们在认知上,是统一的。”
张载点头。
苏油说道:“如此一来,君子和小人,我们便可以看做是一个矛盾。但是蜀学的精华在于,虽然我们尽量提炼出单一的纯粹的定理来描述世界,但是我们更承认世界是复杂的。”
“任何一个个体,其属性维度,都不是单一的——君子小人同样如此。”
“君子道德纯粹,但是往往思想僵化,或者流于清谈,好安静,善于批评,不善于建设。”
“小人油滑,道德败坏,行事不择手段,多为一己私利。但是因为求利,一般好举事,善进取,善投机,这往往也会建功立业。”
“因此君子之道,更多应该是应对修身内求,是自己对自己的道德标准的要求,就是先生所言的‘变气质’;而不是用于外放审计,成为强迫他人的硬性规定。”
“所谓君子眼中,皆是君子,小人眼里,皆是小人。”
“管仲是君子吗?无论从私德还是公事,他的表现都绝对不是一个君子。但是无碍他造就齐桓之霸,无碍孔子给他极高的政治评价。”
“用辩证的观点来看,一个人的身上,存在君子和小人两种属性。只要君子属性远大于小人属性,这个人就是君子,反之,就是小人。”
“同样的,一个朝堂上,也不可能全是君子没有小人,就算有偶然,那也属于特殊时期的特殊状态,很快会发生变化。”
“君子也不可能无纤毫之失,小人也不会无一丝可取。大家都是血肉之躯,不是圣贤。”
“今日的小人,未必不是他日的君子,周处是也;”
“今日的君子,未必不是他日的小人,王莽是也。”
“所以跳出这个问题,我们要认真分析,大宋朝堂主要问题是什么?是冗官,冗兵,冗政。”
“分清君子小人之别,在朝堂上,在两府三司中,是否是最主要的矛盾?”
“我觉得,政府的最大问题,是如何进行有效运转的问题。因此其中最大的矛盾,是效率和资源的矛盾,是权力行使和监督的矛盾。”
“如何用有限的人力物力,尽可能地高效的运转,让国家拥有正常的活力,这才是大宋如今应该解决的最大问题。如何正常合理地完成权力的行使和监督,才是最大的问题。”
“一个黄河治理,已经讨论了十二年!不少三司文书,七年不得签判!不管是众正盈朝,还是奸邪当道,都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吧?这就是大宋的现状!”
“所以君子小人的矛盾,是次要矛盾。或者说,在太常寺,谏院,侍御史,侍讲,东宫伴读这些位置,当是君子所领。至于其余位置,还是先抓主要矛盾吧。”
张载长吁了一口气:“人情世故,明润已经比我看得透了,却依然不计毁誉,耿直敢言。明润,你是君子中的君子!”
苏油说道:“先生过誉了,陕西被兵几二十年,荒废了整整一代人。无论关学还是蜀学,靠几个人支撑不起大业来,渭州士子童生的教育,人才的培养,我想请先生执事。”
张载笑道:“明润今日之论,抛却门户,足见肝胆。我若再矫情,那就太惭愧了。关蜀两宗,竟然有如此多的借鉴互证之处,好在学宫离衙门不远,那我就领了差事,正好砥砺切磋,共同精进!”
苏油大喜,笑道:“那太好了,小七哥,去把元贞叫来,我给他找了位义理晓畅的先生!”
不多一会儿张麒回来了:“少爷,元贞少爷他不见了!”
苏油大惊:“什么?”
第三百八十一章 天都山
天都山,三峰叠翠,形似笔架,是马衔山的支脉。
马衔山自西向东逼近葫芦河,过得天都山却突然折北,将之环绕了进去。
站在马衔山上纵目远观,三座山峰便如海中仙境一般,因此得名“天都”。
山南是千尺峭壁,满崖的山桃开得争艳,望之不似人间。
种谊一身迷彩,头上背上挂满了黄的绿的麻絮,扭头对趴在身后的阿囤元贞和王厚说道:“到了,听说桃花岩的后方,就是西夏国主的行宫。”
身边的石鍮取出一根黄铜管子抽开放在眼上:“小鼠,崖顶有个洞窟。”
种谊稀罕地伸手:“快给我看看!你们眉山净出稀罕玩意儿!”
苏辐在一边咬着草杆:“现在有双筒的了,这单筒的就跌价了,主要是南边道观在用。”
种谊闭着一只眼,望着对面的石窟:“没人,就一尊观音像。这个是好东西啊,我跟我哥说说,卖几个给我们镇戎军如何?”
苏辐笑道:“没问题啊,到时候从给镇戎军的军费里扣除就行了,五百贯一支,你们要多少?”
种谊脸色就白了:“这……这么贵……两个这个,镇戎军每月十分之一的军费就没了?”
苏辐摇着头:“还是小天师有钱,人家的定制款都是千贯一支,叫窥天镜。挨着大道观发,还给司天监送了好些……”
种谊气坏了,那胳膊肘一把掐着苏辐脖子:“狗日的又在老子面前炫富!”
阿囤元贞扭头:“别闹!想想怎么去对面探查一番是正经!”
苏辐有些心虚:“真去啊?”
石鍮搓着手:“地图都画到这里了,不能入宝山空手而还啊……”
渭州衙署,苏油沉着脸,看着身前的石薇和阿囤弥。
“两位上官说说吧,你们的管事参军都哪儿去了?”
阿囤弥老神在在地参观衙署后方张挂的巨大军事地图,石薇扭着手指头,低头红脸不说话。
苏油说道:“不说是吧?不说我就发榜缉拿了,身负军职,莫名失踪,大概率是叛逃敌国……”
石薇赶紧抬头:“没有,元贞他们是测绘地图去了。”
苏油说道:“哦?测绘地图?测绘地图那是商队和王韶的事情。什么时候需要他们插手了?”
石薇有些忐忑:“种家八郎最近和元贞打得火热,八郎说……说商队都是胆小鬼,很多地方不敢去,然后……然后大家一合计,觉得有些道理……等人家上门来敲竹杠,我们的战略过于保守了……于是就……就……”
苏油眼睛都差点瞪了出来:“大家一合计?老实交代!还都有谁?”
石薇低着头不敢看苏油:“还有小侄孙,小鼠,王家小子……”
苏油都要气背过气去了:“一帮十三四的小郎,去西夏境内画地图?”
就听一个声音在旁边诋毁:“不知道是谁九岁就去大理,二林……”
苏油愤怒一扭头,阿囤弥立刻将头扭到一边,似乎她一直在研究地图一般。
苏油按下怒气:“这些都是我们的下一代人才,文事,军事,谋略,理工……我还在这儿呢!轮不到一群半吊子上阵!一天到晚不知所谓,有本事儿考上进士啊!有本事儿造出铣刀刀头啊!有本事儿……那啥啊?!”
阿囤弥噗嗤一笑:“有弟弟管束着,他们不会做出格的,也就是靠囤安军外头逛逛就回来了,这不是你教的吗,知行合一。种家小八知晓了地图测绘,手痒得很,加上最近大家都辛苦,我就放他们出去玩玩……”
这时候阿囤烈和蔡确进来了,蔡确满脸笑容:“回来了回来了,还带了……”
“姑娘?”苏油第一反应就是这帮小子荷尔蒙分泌旺盛,惹上风流事儿了。
蔡确“呃”了一声:“不是,是马!这帮小子带回来了一群好马!”
苏油勃然大怒:“还学会偷东西了?!”
阿囤烈躬身施礼:“不是的,大巫,这帮小子说……是战利品!”
“什么玩意儿?!”
……
来到城南控鹤军营寨,就见陈田郭隆拍着娃子们的肩膀一通好夸,教场上停着几十匹好马。
当先的两匹实在是神骏,一白一赤,因还没有收汗,白的那匹在阳光下似乎在发光,红的那匹显得有些发紫。
乞第龙山和田守忠乐得合不拢嘴,就好像伺候亲爹一般,拿着大毯给两匹马擦拭。
苏油迈步向前,就听见身后俩女生连连咳嗽。
撇了撇嘴角,来到骏马身边,看了看屁股后面的印记:“长能耐了啊,知道这是什么马吗?”
种谊不了解苏油的性子,以为真是在夸他,兴奋莫名地说道:“这不是静塞军司的印记,也不是保泰军司的,这两处军司也没有此等好马!”
苏油微笑道:“厉害厉害,所以,这马是天都山偷来的,西夏国王的御马,对吧?”
种谊也是机灵鬼,见周围雅雀无声,感觉有些不对:“这……也可能不是吧……就我们在路边捡的……”
苏油都气笑了:“行,都跟我进屋。”
守在门口,放小子们一个个进去,然后拦住想跟着进去的石薇和阿囤弥:“你们老实在门口呆着,别以为你们就没事儿了。”
走进白虎堂,苏油坐在堂上:“说说吧,怎么回事儿。”
阿囤元贞最大,只好硬着头皮地上一本数据记录册子:“我们去考察了镇戎军北面,沿着葫芦河向下游走,本来想去萧关……然后……然后内成,便转回来,途径天都山,见山下西夏人的马好,就……就带了一些回来。”
苏油翻看着记录册子,取过铅笔在纸上计算:“这里,还有这里,还有这个数据。”
说完一拍桌子:“出了镇戎军不过百里,你们在通远便折道而西,你们根本就不是去萧关,你们的目的,一开始就是天都山!”
“天都山什么地方?西夏行宫大营!防守森严,每次寇渭,那里就是前进基地!”
“一个个胆子肥了啊!你们擅自出渭州,经过谁同意了吗?!”
“你们以为那两匹马留得住?你们入渭州的时候,多少双眼睛看见了?还不是得乖乖给人家送回去?!”
种谊顿时不服:“凭什么?!”
苏油一瞪眼:“就凭渭州还没有做好接敌的准备!”
“反复交代过你们,我们渭州这两年的目标,就是搞好建设,准备物资,训练将士,在此基础上打赢一场局部战役!”
“你们的行为,严重影响了战局态势的演进过程,如果西夏人不忿兴军,怎么办?”
种谊梗着脖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苏油冷笑道:“当真是将种,那今年的收成还要不要了?老栓爷爷和冯里正带着大家拼死拼活重开泾水渠,我辛辛苦苦去四通商号拉来的青苗贷,眼看着麦苗苜蓿长势旺盛,泾原今年就能得到大丰收,因为你们胡搞,转眼演变出一场饥荒?!”
“所有人为了避免兵隳之后的大饥荒而付出的努力,因为你们一次冒失的举动付之东流?!”
“因为几十匹马,让泾原脱困的势头被生生打断,让大多数人蒙受损失,你们想过吗?!”
种谊还在争辩:“大哥在镇戎军,镇戎军会挡住他们!”
苏油说道:“挡住?后勤都没有准备好,拿什么挡住?囤安寨还是个干寨子,无法驻军拿什么挡住?你能挡多久?半个月?一个月?要多少民夫从后方调运物资?麦田怎么办?到时候麦收时节战事正炽,让它们都烂在地里?!”
“这就是大局观!战争不可避免,我们就要让它尽量在对我们有利的时间,对我们有利的地点,对我们有利的局面下发生!这都不明白,就敢言兵?”
种谊终于不说话了。
第三百八十二章 司竹监
长出了一口气:“十七禁五十四斩,真当是儿戏?”
说完坐回到座位上:“都服了没有?”
众人都垂头丧气,哼哼唧唧的应了。
苏油这才缓言道:“不用着急,以前就已经分析过了,现在是敌强我弱的防守时期,大家都还年轻,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
“这次探明天都山地图,功劳还是有的,因此不至于砍头。”
见到种谊偷偷松了一口气,苏油说道:“种小八,王大郎,阿囤……小三,罚禁闭七日。石十二,苏小鼠,事务繁多,就不禁闭了,不过——取消一年休假,休假日里,便来府里义务劳动。”
几个小子顿时唉声一片。
阿囤元贞还抱着一丝侥幸:“明润,罚我们认了,这功劳准备怎么奖赏?”
苏油呵呵笑道:“元贞啊,你也该要考进士了,我奖励你那套当年我做的苏家题集,还给你找了一位义理名师张横渠,你就偷着乐吧……”
阿囤元贞傻在了那里,其余几个小的吓得转身就跑:“奖赏我们不要了!我们自己去禁闭室……”
将小子们打发了,苏油才有时间仔细研究这几十匹骏马。
各人都在门口偷听半天了,见苏油陶醉地抚摸着白马光亮的背脊,乞第龙山不舍的道:“大巫,这马真的要还回去啊?这是龙马啊……”
苏油说道:“这不是什么龙马,这应该是中亚的马种。”
乞第龙山都快哭了:“就是龙马!有了这样的马,我就能成骑兵了,大巫,留下吧……”
苏油给了乞第龙山一脚:“蠢材!留下的法子多种多样,还有时间,全部赶到狼渡原去,我们留下种不就行了?!”
乞第龙山赶紧点头:“对对对,我这就走。”
又走了一帮,苏油这才对阿囤弥和石薇说道:“那帮孩子不能惯着,都是今后的人才。这样,学习计划我来负责,训练计划你们负责,精力过剩,就发泄在教场上,让他们同兵士们一起训练!”
“薇儿,你这一身本事怎么来的?你就把元德公练你的那一套搬出来简化简化,我想都够这帮小子喝一壶了!”
石薇“啊”了一声:“小油哥哥你不惩罚我和阿囤姐姐了?”
苏油伸手在石薇脸上揪了一把:“唉,舍不得啊……先寄存着吧。”
阿囤弥看不下去了,啐了一口转身就走:“色胚!”
喂!我跟媳妇调剂下感情,碍着你什么事儿了?!
……
不过苏油如今和石薇见面次数都不算太多,处理完娃子们,又马不停蹄地去凤翔找大苏。
如今的气候和后世完全不一样,从周代开始,凤翔府就是整个关中的竹产区。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后世的江南景色,却是春秋时期关中的寻常风景。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唐时王维,在渭南,有斤竹岭,竹里馆。
到了如今,凤翔是大宋司竹监所在,占地千亩,一次供河中,澶州造桥造防御工事的竹材,就能达到一百五十万竿之多。
弓箭是消耗品,箭矢的制造,箭镞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箭杆的制备。
不过这问题眉山早已经解决,如今的司竹监,取篾条之后剩下的竹肉材料堆积如山,这功劳被大苏轻轻松松就取到手中。
如今大苏便因为这个功劳,得到了朝中大佬的好评,有召命下来,要他入京试馆阁。
苏油到来的时候,大苏正和即将接任的官员,在竹林里喝茶聊天。
接任的人苏油听说过,原凤翔知州刘几权,靠山一倒,便被贬至此地。
不过大宋读书人,起起伏伏正常得很,苏轼和陈述古是好朋友,因此对他夹袋里边的人也比较照顾。
见苏油过来,苏轼便招手:“明润,过来,茶色刚好。”
然后给苏油介绍:“这位是刘衡之,衡之,这位便是苏明润。”
刘几权站起身来:“明润大名,衡之久仰了。”
苏油也同他见礼:“不敢不敢,以后渭州事务,还得司监多多支持。”
刘几权苦笑道:“我的事情想必明润知晓,这就是废了。”
苏油笑道:“陈公倒是没说,不过衙役那里听了个饱。仕途嘛,起起伏伏才是正常,别看我现在这样,那是赶鸭子上架,转眼便坐冷板凳也是有心理准备的。”
刘几权摇头:“明润心态倒是好。”
苏轼说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范文正公这话当为吾辈表率,再说了,这司竹监可是立功的好地方。”
刘几权拱手:“多谢子瞻送来的《西南农书》,宦场经历了一辈子,对这个是真不了解,昨夜看了个通宵,如今心里算是有了个谱。”
苏轼对着西边汴京方向拱手:“此乃太后的盛德,农书推行对大宋百姓的好处自是不用多说,如今看来,对军国也是大利。”
说完给苏油倒上茶:“明润还不知道此地的历史吧?当年周穆王西征,因竹不足,在此栽植,因杆长而粗大,名曰通天竹。”
苏油敲了敲身边的大竹子:“就是我们西南的毛竹吧?”
苏轼笑道:“其实就是,不过因为这里有芒水,因此此竹又叫芒竹。”
“《史记》里说秦地渭川有竹千亩,西汉义军霍鸿以此地为根基,平阳公主也曾招降割据此地的胡商何潘仁,囤兵驻马七万余人,两月后与世民举兵夺取京城,号称娘子军。”
说完又打趣:“不过如今的娘子军,已经移师狼渡原了。”
苏油摆手:“少扯这些,我要的矢杆,有多少了?”
苏轼哈哈一笑:“这个你自问衡之,如今我已然交卸了事务,休息两月便要入京了。”
刘几权拱手道:“回转运使,弩矢杆料已备足三百万,箭矢杆料一百五十万,对于大苏通判变废为宝的本事,下官实在是佩服莫名。”
苏油撇了撇嘴:“照本宣科而已,这都是老家可龙里做老了的业务。竹篾做缆材,筐料,竹肉做箭杆,剩下的做竹钉,刨花做絮料,马鞍填充料,最后剩下的那些,和麻料,树皮一起,造纸。没一丁点浪费。”
刘几权笑道:“没说的,萧规曹随,下官也接着照本宣科就是。”
苏油笑道:“要继续照本宣科,可就出不了采了。”
刘几权谄笑道:“还请明润指点。”
苏油说道:“不妨再把农书往前翻几页,竹根繁育法搞起来,挑选抗旱,耐寒,质地坚韧的良种,逐渐推广铺开,此为其一。继续搞精加工,让竹器成为工艺品,或者结合漆器工艺,造成漆器,或者搞竹丝编,我那边榷市拿去,卖给蕃人,此为其二。”
“说白了就两句话,一是产量,二是质量,功名在其中也。”
刘几权乐得花白胡子都抖了起来:“要是能脱出困境,贤昆仲就是老刘一辈子的贵人!”
……
告别苏轼,让随从收拾箭杆拉往渭州,苏油又骑马去了华亭。
华亭是渭州下属县,史大在这里干了好几个月了。
陕西独有的资源优势,让史大在这里搞得风生水起。
这里有好煤,解盐,优质高岭土,优质玻璃原料,优质的水泥石灰岩,还有丰富的水力和风力,大有可为。
第三百八十四章 羊毛
看罢洪江,又去看史大。
史大见到苏油:“小少爷,老洪那边动静大,我这么没这么吵。”
苏油看着轰隆轰隆的碎石机:“你这边也好不到哪里去,水泥烧得怎么样了?”
史大说道:“好,好啊,这里的矿石质量上乘。就是硫矿得从长安过来,这四轮马车的构件啥时候到?”
苏油说道:“路没修好,马车可用不长,这不正在修路吗。”
史大笑道:“咱有水泥啊,这一段路可比蜀中好修太多了!”
苏油说道:“到处都要花钱啊……水泥越多,少爷我的钱包可就越空……”
史大也有些戚戚:“那是,好在这里人工便宜,要不然可吓人!”
苏油摸着下巴:“不知道能不能找朝廷调几支厢军过来,反正那些人也是吃闲饭……不行不行,渭州现在还养不起他们……”
史大说道:“那就多造点玉瓷,多挣些牛羊回来。”
苏油一拍脑门:“哎呀!提醒我了,你先忙着,最近事情有些多。”
龙首村是苏油亲抓的模范村,那里除了小麦施加氮肥,绵羊入圈猪入棚外,还有干草库,青储库。
青储库是试验性质,有了氨水和酵母,其实很简单。
在地上挖个坑,用水泥涂抹上,就是一个青储窑。
草料切碎后,拌上氨水和酵母,然后覆盖上水泥板盖上油布和泥土,就可以保存了。
当然用苜蓿是不成的,后世青储玉米秸秆才是这个方法,苏油用的是快要成熟的高粱。
酵母的使用把薛向都惊动了,急匆匆地跑过来检查,曲药可是专榷!
等到苏油将青储的重要性与薛向一说,想马都快想疯了的薛向大手一挥,渭州是特区,自己生产酵母的话,不收榷粜……咦,要不明润我们搞点酒榷也行啊,直接在渭州生产高度酒,然后卖给夷人如何?
苏油说都转运使你这主意真好,不过首先你得有能让人吃饱,让常平仓装满的粮食,不然人都没饭吃你用还粮食造酒,就等着被弹劾贬官吧。
气得薛向袖子一甩,怒冲冲地走了。
冯里正如今对小苏探花佩服得五体投地,张口闭口就是我们苏小探花如何如何。
五十头羊眼见着一天天的长大,以前都是放出来的,如今却是养出来的。
龙首村的村民不是一般的辛苦,修完水渠,接着是铺设渠板;女人们送饭,喂猪羊除野草;渠板铺完,男人们回来收割第一茬苜蓿,制作草料。
接着就是分羊,羊羔不够,小探花就给得大一些,好些都是架子羊,苜蓿杂粮一给上,就跟吹气一样的长。
小探花说还要给羊草料上撒盐碱地上滤出来的水,也不知道是什么路数,隔壁孙老二就图偷懒不听,嘿嘿嘿,他家羊愣是就没我家的养得好。
开什么玩笑,小探花的学问,听说种地养羊都是出书了的!当今太后娘娘亲自主抓!
那个叫小石头的少年,沿着水渠修起了好多的作坊,如今麦子还没有熟,不过大木水轮却已经转起来了。
造麻绳的,锤纸浆的,磨粉的,切木头的……
让冯里正赞不绝口的,就是小探花送给村里的两台水力切草机。
水轮轴头换上S型的大刀片,每转一圈切两刀,人只需要在后边往前送秸秆就行。
这玩意儿永远不停歇,要不好好利用起来冯里正就觉得是糟践好东西,于是安排人手三班倒,歇人不歇工的干。
冯老汉的想法很简单,除了要做成草料的那些,羊也吃得更方便一些不是?!
桶车送来的那什么氨水,除了做青储的,还能施加到地里,然后麦子就长疯了。
小探花说这只是初步,以后还有更好的肥料。
听说今天小探花要来,冯老汉一大早就在村口大枣树底下等着了。
渭州拢共五个县,小探花就爱来咱们村,其它村的转着圈羡慕去吧!
远远的行来了一队人马,黑衣黑甲,后边拖着几辆四个轮子的大车,看不出谁才是领头的。
待到马队停下,第二辆马车上跳下来一个车把式,毡帽一脱:“老人家这么早就候着了?”
冯里正一看:“哎哟小官人怎么这么副打扮?!”
苏油笑道:“要干活,我没剪过羊毛,跟来学学。羊呢?”
冯里正笑道:“在圈里呢,老汉没分家,用的大圈,小官人,有件大喜事呢!”
“哦?你家新妇又怀上了?恭喜啊老人家,我陕北就是人丁少,渭州新政,家里添丁,官府是要送酒送羊羔的……”
“是吗?哎哟那太可惜了!不是不是……新妇没怀上,是我家几头母羊怀上了!”
苏油对这个真不太懂:“啥意思?这很值得庆贺吗?”
冯里正笑道:“那当然!牛羊可是秋冬才发情的,如今才是夏中!这一定是探花郎你的本事儿!”
一脑门子的黑线,我可没有让母羊怀孕的本事!
不过苏油觉得很神奇,绵羊们也懂得保暖思**?
好吧这个不是今天的重点,胡乱跟冯里正道喜了之后,一行人就开始进圈剪羊毛了。
就算是绵羊温顺,大公羊们可不是那么好惹的,力气大不说,逼急了还顶人。
苏油尝试了几次,最后无奈放弃,对冯里正招手:“以后除了留种的公羊,其余的小公羊羔,生下来就给阉了!还有尾巴也要剪了,这样粪便不会粘尾巴上导致感染。哎嘛累死我了……”
西北羊价钱太便宜了,一头羊才五百文,苏油按每头羊的羊毛一百文给价,大小一起给了三贯蜀钞。
冯老汉拿着蜀钞手都哆嗦了,这就是打小探花来后,一个人丁半个月不吃不喝的工钱。
放在往年瓜菜半年粮,家里就从来没有凑足过一贯整数。
不知道该如何表示感激之情,说话间便想要放倒一头,给小探花开荤。
苏油摸了摸被剪得干净的羊脊背:“杀它干啥,还没到时候,家里有点钱了,置办点农具,给媳妇扯两尺布做身新衣是正经。这羊好好养,养大了吃不了也会有人来收。”
这个是真正的暴利,如今的汴梁,一头羊价值三贯,这中间是六倍的价差。
剩下的问题,就是将如何将保质羊肉送到一千里外的西京,和三千里外东京的问题。
带着好多的羊毛,苏油回到了渭州。
城南的大作坊正式开动起来。
这是苏家的大事儿,苏小鼠同学带来的苏家织造专家,打了这么久的酱油,等的就是这一天。
从粗毛到毛呢,中间的工序非常多,苏油的秉性,一向是控制上游,因此主抓抓的是绒线。
他并不准备直接全产业链通吃,和酿酒业一样,只准备加工到精梳毛条,最多做出染色毛线为止。
原毛中含有大量的杂质,首先经过粗选分拣,去除大体积的杂质。
再用开毛机将缠结成块状的原毛开松和除杂,原理就是利用两个转速不同的水力辊,利用上边的齿对原毛进行梳拉,是原毛变得蓬松,使杂质去除。
然后将羊毛送入洗槽,利用低温皂碱溶液浸泡,并通过辊棒的推动、挤压和水冲,以去除羊毛中的油污和细小的杂质。
接着将羊毛送入压辊压去水分,在阴凉处风干。
这时的羊毛还含有大量的植物纤维,还需要将含草毛通过稀硫酸溶液浸泡、再烘干、烘烙、使草杂成为易碎的炭质,通过精梳使之从羊毛中分离出去,经过水洗去除羊毛表面残留的酸性物质,阴干后加入油剂滋润,就可以成为纺织料了。
煤油还没有出来之前,只能用甘油先顶着。
这一整套方法,中间使用了多种机械和试剂,加上之后的染色工艺,绝对领先。
而且形成了代差,不怕西夏和辽国学了去。
第三百八十三章 震天雷
第一步是搞陶瓷坊,造出大批工业用玉瓷和玻璃产品。
第二步用这些产品制造缸塔,生产三酸。
第三步造龙窑炼焦,同时生产氨气。
接下来,就是利用盐,氨,水,制造纯碱和氨产品了。
这就是后世的侯氏制碱法。
如今的潘原,日产三酸五百斤,纯碱三百斤,碳铵三百斤,虽然比后世自己随便关停的任何一个小工坊都还要寒酸,但在苏油看来,已经是了不得的成就。
三酸供不应求,硫酸和盐酸是商州铁矿急需的原材料,选矿酸洗蚀刻,多少都不够。
纯碱接下来是用来处理羊毛和皮革的,同样不够用。
碳铵就更不用说了,提高小麦产量的好东西。
所有东西里边,最重要的是硝酸。
有了羊,就有油,有了油和碱,就有了甘油,有了甘油和硝酸,有了硝化甘油……
硝化甘油实在是过于危险,必须做钝化处理。
没有优质的棉花,没有二林部的木棉,无法制造硝化棉,其实难不住智慧的胄案老司机们。
只需要按比例加入脱水火硝,谷糠粉,硫磺粉,就能够得到一种好东西——在抗战时期解放区大量使用的高爆炸药——周氏炸药。
这是国之重器,史大的级别明显不够看,苏油将洪江借调了过来,也信一次迷信,借他的名字镇魇火魔。
说起来简单,其实工艺还是很繁琐的。
比如要让谷糠粉完美地吸收甘油,就需要发明球磨机。
这是老技术,不过调和谷糠粉和甘油的球磨机,是木制的,里边的磨球也是松木球。
这只是林林总总工艺流程中的一例。
至于火帽和雷汞,反而简单了。
商州人民很聪明,本地所产榨油原料较多,如黄豆、蓖麻、药籽、麻籽、芝麻、核桃、桐籽等。
因此城乡土榨油坊较多,除供乡民自食外,核桃油、桐油等还销于长安等地。
最厉害的,这里的乡民,普遍都会用漆油、木油制蜡,做为祭奠之用。
苏油一个响指,蜡是好东西,百姓们祭奠有剩的,通通运来华亭。
还有漆,有了蜡,炸药的火帽和引信就简单了。
炸药作坊三大禁忌——明火,铁器,高速。三大纪律十八项注意,贴得到处都是。
洪江一身白大褂,戴着个白色的布帽,不像大宋的判官,苏油恍惚有一种穿越回后世实验室的感觉。
一个陶瓷柱状罐子摆在桌上,中间有一根铜管,铜管外边,是碎瓷片,铜管里边,是一种灰黄色的泥粉状物质。
苏油伸手抹了一点,在手上搓了搓,有一种油润的感觉。
洪江说道:“这东西好,防潮,威力好大。”
“不过铅还是精贵,于是我们就没有采用明润你说的法子,那样太费铅子了。”
“就这样,一枚震天雷,用碎瓷片拌封五十枚铅子,我们实验过,足够杀伤三平方米范围内的目标了。”
说完用舌头顶了顶大牙:“铅子多了不好,贵不说,一不小心就会咬到一颗,硌得牙疼。”
苏油翻着白眼:“那些羊是试验品,试验完成埋了就行。天师道研究表明,铅摄入过多,对人体有害,他们都已经不玩抽铅炼汞制金丹了。”
洪江表示不信:“那不是推翻道家的基础了?”
苏油说道:“小天师另外给了一套解释,说是铅汞金丹都是内家代称,是指的气血在血脉中的流注状态,金丹是人体内三处丹田,就问你怕不怕?”
洪江想了想:“天师高明,的确有道理。”
苏油翻着白眼,表示我不想跟脑残粉说话。
洪江指着桌上那枚震天雷:“要是明润没别的问题的话,我就要开始组装了,这玩意儿需要绝对专注,这还是你说的。”
苏油赶紧道:“你来你来。”
其实还是炸蛇那玩意儿的升级版,铜管用螺栓上紧,然后在盖上罐子盖。
组装完毕,洪江问道:“明润,想吃羊不?”
苏油瞪眼:“啥意思?”
洪江说道:“要想吃羊,我们就用羊来做实验,不想吃的话,我们就树木板靶子。”
苏油想了想铅子羊肉的味道,再想想大宋没有牙医:“算了,就木板靶子吧。”
来到试验场,洪江找来兵士,将震天雷在地上埋设好,只露出上半部分。
设置好拉绳,抽掉保险用的卡针,那娃就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
洪江和苏油躲在麻布袋子土包构成的掩体后边,洪江将绳子交给苏油:“要不你来?”
苏油说道:“我来就我来。”
先慢慢将绳子收紧,然后猛然一拉,卡簧被拉掉,然后铜管上方的锤针弹下,激发火帽,接着引爆了管子中的炸药。
“轰!”一声巨响,周围几个人形靶子被震得东倒西歪,硝烟散去后,刚才爆炸的地方,变成了一个不小的土坑。
抛起的土块噗噗噗地击打在十米外的防护土袋上,苏油瞠目结舌:“我的个去老洪你弄得这玩意儿威力可以的!”
洪江眼角含泪:“知道了配方和明润的试验表格,这就是一个穷举的笨功夫。想到这东西今后逞威疆场,我这辈子也值了。”
如今的洪大科学家可没有爱全人类的那颗心,如果有人告诉他能够进西夏王宫,这娃绝对敢绑一身这玩意儿进去引爆。
现在的人,心里的信条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苏油拍了拍洪江的肩膀:“知道了威力,就更要注意安全。这东西得让高小国舅子知道,然后我们还要想想,怎么才能威力更大。”
洪江抹了抹眼角,笑道:“比老版震天雷全靠声音吓人,和毒火球全靠烟火熏人,这东西可已经厉害太多了。”
苏油说道:“是这样,不过还不够,你要想办法在这东西屁股后边加上尾巴,然后把撞击引信挪到前头。”
“这样用弩炮抛出去,震天雷经过最高点落下后,会保证头部向下,最后以自身的重量撞击地面,引爆引信。懂我的意思吗?”
这么简单的道理洪江当然明白,还一句话道明本质:“那这就不再是防守用的东西,这是……进攻利器!”
苏油无奈地叹了口气:“没办法,你们这么抠搜,一点熟铁都不给我,只能通过这种办法弄火器了。”
洪江拱手:“再不敢质疑明润天纵之才,我这就去信高知州,一定早日将万斤冶炉弄出来,到时候就不愁铁不够用了!”
苏油反过来安慰洪江:“其实你们是对的,步子大了扯着蛋,我是心太急了。老洪,总之一句话,安全第一,还有保密。”
说完欣赏地看着设置地雷那小子:“这小子倒是将才啊,这么大动静愣是一点都不怕,做事也安静。”
洪江呵呵笑道:“他是聋子,还是哑巴。”
苏油抽了抽眼角:“老洪你做事,比高小国舅子实在是靠谱太多了。火器坊交给你,放心!”
第三百八十五章 李文钊
毛呢什么的先不说,仅仅轻暖的编制毛衣,毛裤,手套,苏油相信绝对会大行其道。
大宋,西夏,辽国的中上层妇女们,每人买几斤毛线给自家孩子和老公编手套,编袜子,打毛衣,这会是多大的市场?
苏小鼠推了推满眼金光意淫满满的苏油:“小幺叔,口水流出来了,回去让小婶子用石斛给你泡点水喝。”
苏油这才回过神来:“先烘一部分出来,上水轮纺纱机,不能等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用家庭式畜牧业给渭州带来生机,下一步用这种生产方式让六谷部失去凝聚力,变成松散组织,用经济利益让他们和大宋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这才是苏油来渭州的目的。
点开毛纺的金手指,陕西和大宋如今的三大经济区域必将产生紧密的联系,那条从唐末便开始衰落的贡道,必将重新焕发出生机。
皮革加工业和毛纺业,会让陕西,河北,从价值低地变成价值高地,事关自己的切身利益,相信朝廷诸公,总该不会昏招频出了。
天下得利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这两处地方,必将成为权贵重臣们欢乐的源泉,什么“揭上腴之征以取不毛之地,疲易使之众而得梗化之氓”,到时候就该换一套说辞了。
羊这玩意儿,可是能够吃人的!
苏油庆幸的是,如今产羊的好地方,多不在宋地,因此理论上说,即使吃人,吃的也不是宋人。
如今的宋人就是羊,但是如果运作得好,打开利益的巨大胃口,会让宋人,也变成吃人的羊!
如果万幸能让权贵们的目光从土地转移到制造业上,大宋的老百姓们,或许就会多一点喘息的空间。
就如同如今的蜀中。
这些东西还太遥远,不过短期利益,已经可以见到曙光了。
让大宋的资源调动起来,向陕西注入一部分,只要一部分,便足以完成陕西的战略防御。
这是最有效的方法,也是阻力最小的方法。
无论保守派还是激进派,谁都不是傻子!
还是那句话,熬过这一波。
熬过这一波之后,后边的淘金者便会前赴后继的赶来。
……
六盘山,也是泾河和葫芦河的分水岭,镇戎军扼守葫芦河上游,再往下游,就是西夏人和六谷蕃犬牙交错的地盘。
那是一片以武力决定统治权的地方。
出了镇戎军所在的固原,沿着葫芦河谷向下游前行一小段,河谷的西侧就是三川寨和定川寨。
深知宋地情形的汉奸张元,当年向李元昊献计,认为宋朝的精兵良将全部都聚集在延州,环庆几处边境地区,而关中地区的军事力量却十分薄弱,如果西夏大军牵制宋朝边境地区的军队,使宋朝无暇顾及关中,然后即可派一支劲旅乘机直捣关中平原,攻占长安。
元昊采纳张元之策,于是庆历二年九月下旬,天都山集中了左右厢兵十万,分兵两路,大举攻宋。
一路出鼓阳城,一路出固原西北刘蹯堡,钳击镇戎军,企图诱宋军出击,聚而歼之。
泾原路经略安抚招讨副使王沿获知夏军来攻,命副使葛怀敏率军自渭州至瓦亭寨阻击。
初九,葛怀敏进抵瓦亭寨,会该寨都监许思纯、环庆都监刘贺部,违令北进,进屯五谷口。
王沿遣使持书戒勿深入,命其背城为营,示弱诱敌,设伏奇袭,攻其不备。
葛怀敏不从,会知镇戎军曹英、泾原路都监赵珣、两路都巡检李良臣、孟渊等部,集兵数万,继续北进。
然后被诱入重围,逼进定川寨,切断水源,全军覆没。
……
定川寨外通往萧关的小路上,一位蕃人驮队伙计,在路边对着一棵大树下鼓起的小土包撒尿。
尿液冲开浮土,蕃人才发现那是一颗骷髅。
蕃人哼着歌,继续给骷髅“洗澡”。
尿洒完了,骷髅上变出了一道道泥印子。
蕃人遗憾地摇了摇头,似乎对自己的成果不太满意。
马队总管骂了一声:“图干!今天要是到不了家,我就与首领说是被你耽误的!”
蕃人伙计赶紧系好裤带,嘻嘻哈哈地从路边跑回来:“总管,树下有一具尸骨!”
“宋人的尸骨!”总管啐了一口:“这一带骨骸多的是!马蹄一不小心就踩进骨骸里边,死了都还要给我们添麻烦!”
图干上了马:“大王当年可真是厉害!”
“少废话!”总管扭头看了看周围:“还没到安全的地界,管住的你的鸟嘴!”
马队带着很多的东西,多到连骑乘的马匹都用来运输货物了,整支队伍,就总管和图干还骑在马上。
又转过了两座山口,那总管才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出来了,图干,这次借你部落的名义,我们才有机会进入渭州,这功劳我记着了,以后啊,跟着我们好好干!”
图干笑道:“这次榷市的货品可真好!总管,说好的,这里边有我的一成……你看……”
总干抽了图干一鞭子:“少不了你的!不过到了部落歇脚,肥羊可得多杀两口!”
“必须的!”图干兴奋不已:“就用这次榷得的锡锅来煮!”
说完又转头对队伍喊道:“兄弟们,加把劲,到了族里,牛羊管够!还有此次渭州的美酒!还有热情的姑……”
然后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支羽箭,刺透了图干的喉咙,将他最后一个字化为了血沫。
总管大惊,不过反应极快,几乎与图干同时滚落马下:“敌袭!”
蕃人各自找地方隐蔽,然后取出弓箭应敌。
几阵箭过,马队被逼到了一处小山谷中,总管见不是事儿:“割断货绳!用货物拦住敌人来路!大家上马!翻山谷出去!”
山谷上方的丘陵上,又冒出来一支队伍,齐声呐喊,居高临下冲了下来。
总管推开几个围着他的保镖,拔刀在手:“儿郎们弃弓,迎战,把步跋子的威名拿出来!”
一位卫士喊道:“总管,那后路怎么办?”
总管狞笑道:“先杀光眼前,再转身应敌,我大白高国的武士,从来不怕连场硬仗!”
驮队的伙计们纷纷从鞍桥,腰间拔出兵刃,号呼着上前,和从山上冲下来的队伍混战在一起。
双方都是蕃人,但是明显总管这边的训练有素,承受了第一波损失之后,竟然在山坡上纵横交阵,很快组成三人一队的小队,逐渐将局势扳了回来。
不过代价是惨重的,总管也亲自杀了两个蕃人,又狠狠地将手中的青锋剑刺入一个对手的腰肋,见到对手腕上的一个刺青,对着山顶大喝一声:“李文钊!敢不敢出来见人?!”
山上树林里,一支队伍静悄悄的,没有露出一点声息,一个年轻人骑在马上,靠着一棵松树打量着下方的战场。
一个手下问道:“公子,什么时候动手?”
年轻人冷酷的神情没有丝毫的变化:“瓮中之鳖,再等等,等对面集骨溪部过来消耗一阵再说。”
第三百八十六章 嵬名浪遇
总管知道今天凶多吉少了,来路上那支蕃部骑兵正在集结,山坡上的纠缠还未结束,山顶上的松林里,一定还有一双饿狼的眼睛在盯着他。
他也是兴庆府出来的,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是什么样的环境,让兴庆府文采最优秀,少女最倾心的翩翩公子哥,变成了西夏南疆的一头最凶猛的饿狼。
狠狠地啐了一口血沫,横刀挡住对面砍来的凶器,一脚将对手揣飞,然后一剑刺入他胸口,高声呐喊:“死战!”
山下骑兵开始冲锋了,步跋子勇士们知道自己的命运,可是愈加暴发出凶性,刀刀见血,以命换命,山坡上的人转眼便稀疏了不少,比刚才愈加惨烈。
总管身边只剩下一个武士,对手也组成了一个三人的集群,山下的马蹄声响起,传入了总管的耳朵。
总管血战良久,手刃了六七人,已经是强弩之末,对方一刀狠狠劈下,卫士上前挥刀挡住,总管正要引剑前刺,却被对手抓住了手腕,第三名对手见有机可乘,狠狠就是一刀剁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山脚林边却又有一匹杂色五花马冲了出来,当先骑手引弓发箭,“噗”的一声正中那名对手的太阳穴。
总管不待抓住他手腕的对手挥刀,身体前撞,将对手扑倒在地,左手拔出匕首,猛然刺进对方的左肺。
看着对手口鼻中喷出鲜血,总管起身大喊:“援兵到了!兄弟们援兵到了!”
步跋子们顿时士气大振,齐声呐喊,转眼又砍倒数人。
五花马上那名壮汉侧身拦住山路,停在驮马群的后面,混没有对身后山坡上的战况再看一眼,只冷冷地看着前方骑兵先头部队。
然后,引弓,发箭。
羽箭去势峻急,冲锋的集骨溪部先头骑兵大失所料,眉心正中立时被一支古怪的长箭射透。
长箭有三片尾羽,两白一红。
对面的骑兵也连忙引弓发箭,企图将这挡路的家伙干掉。
不过一奔一停,双方距离尚远,对手射来的羽箭力弱不说,准头还差,只有两三支插在了驮马的驮包上面。
而汉子的羽箭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七十步内的山道上,转眼便躺倒了十来具尸首。
连珠箭!
集骨溪部的攻击势头顿时一滞,后边的骑手,都远远地来回控马,不敢再进入壮汉的射程范围里。
身后的战斗声渐渐弱了,壮汉嘴角扯出一个微笑,西夏步跋子,遭遇伏击还能有如此战力,斗志不懈,真是名不虚传。
山顶上想起了一声唿哨,远处骨溪蛮知道盟友撤退了,打劫再也无望,纷纷拨马远遁。
总管挥刀狂呼:“李文钊!总有一日取你的狗头!”
山顶上那年轻人已经拨马,闻言轻蔑地一笑:“亏了梁家还是汉人,粗鄙无文。”
……
一场遭遇战很快结束了,五花马缓步来到坡上,大汉将弓放入弓囊,跳下马来,从骑鞍后面取出一个包裹:“还受伤了?”
总管躺在地上呼呼喘气:“多谢……多谢壮士搭救之恩。”
那大汉递给总管一根枣木枚,:“衔上,别说话。”
总管二话不说,接过来咬住。
大汉撕开总管的衣物,露出肋下深深的伤口:“还好,没透,接下来有些疼,你忍着点。”
说完将一杯充满酒香的液体淋在了总管的伤口上。
总管一身闷哼,额头青筋暴起,眼睛都快要鼓了出来。
大汉赞许地看了总管一眼:“好汉子!接下来我会用羊肠线给你的伤口缝合,这个不算太疼,保你一个月后又能生龙活虎。”
总管额头上冷汗淋漓,却是狠狠地点了一下头。
大汉将伤口缝合,然后撒上一种清香清凉的药粉,用纱布给总管缠好,这才去帮助其余伤员。
不知道为何,大汉眼中那种淡然的眼神,让步跋子们感觉他虽然在救人,却一点没有把性命看在眼里的仁慈。
不光是对别人,对自己也是如此,之前和骑兵对射的时候,几枝羽箭就落在离汉子咫尺的位置,汉子都不管不顾,只有确定会射到身上那些,汉子才用弓稍轻轻拨去。
山坡上,因为这汉子的来回走动,号呼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就好像一头狼王,对群狼有镇压和安抚的作用那样。
诸事料理完毕,那汉子这才来到总管身前:“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你们要去哪里?我送你们。”
……
天都山,夏主行宫。
嵬名浪遇看着手里的汉文简报,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他是元昊的弟弟,虽然还担任着都统军,精通兵法,熟谙边事。可越是这样,越是隐隐有些担忧。
如今老将们逐渐凋零,当年好水川跟着大王连场大战,用血汗拼杀出二十六州的元勋们,所剩已经不多。
少主登基,皇后和她那些兄弟都不是省油的灯,他身为皇叔,是真担心大白高国的国柄旁落。
少主的进取之心他很清楚,莽撞不是毛病,反复也不是毛病,这本身就是契丹人的生存方式。
当年三代英主,不就是在夹缝中左右逢源,左右冲撞,才硬生生撞出了这一片天地吗?
收军权也不是毛病,自己也不是不愿意交权,但是少主……太急了。
自己一旦将军权交出去,军中新的一代将才还没有成长起来,巨大的权力真空,谁来填充?
四方都是强敌,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
兀卒的意思很清楚了,他是不会容忍有一个手握重兵的皇叔的,这才将他打发来天都山,他自己在各处巡游出击,不断的吸纳部落将士到他自己的麾下。
去年兀卒一边去信大宋,求取《九经》,《唐史》,《册府元龟》,任用叛逃的汉人文士景洵,仿辽朝设置汉官,穿汉服行汉礼。
同时驻兵古渭,征伐六谷诸藩,招诱大宋陕西熟户投奔西夏。
西夏国势,又有了振作景象。
文事统治上效仿宋辽,嵬名浪遇没有意见,相反认为是不错的举措,但是军事上仿照宋国给自己派来一个监军,还是梁家子弟,嵬名浪遇无论如何都不会认为这是对西夏军力有利的行为,更不会将之解读成一种善意。
前段日子自己领军去军司诸寨巡检,回来才知道几个汉人无赖少年,冒充汉人大臣景洵之子,在天都山招摇,将守将骗得不要不要的,最后还被偷走了几十匹御马。
别的都还罢了,照夜白和飒露紫,是西域送来的顶级骏马,这是国宝,无论如何都丢不得的。
梁格嵬是梁皇后的外侄子,谅祚派他来监军,就是要提防老将,结果皇叔出寨巡视,自己贪图行宫猎物众多,趁老将军不在,偷了个空跑山里游猎了几天,竟然就出了这么大的漏子。
如今梁格嵬正苦着脸,对嵬名浪遇求计:“皇叔,如今这事情闹得,可该如何收场?”
第三百八十七章 叛逃
嵬名浪遇担忧的确是另外一件事情:“那群无赖少年可去窥视过萧关?”
梁格嵬连连摇头:“没有,守将已经被拷问得没人样子了,也咬死那几个少年就在宫外香木林里住下,每日里饮酒斗剑,射箭骑马,高歌作乐。”
“那为首的年轻人气度不凡,穿着华贵。几个随从,料理饮食异常精致。”
“除了吟诗作赋,骑术,相马,弓箭,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因此守将信之不移,真当他当成了景洵之子。”
嵬名浪遇说道:“难道他们也会蕃语?”
梁格嵬点头:“真会,其中好一大一小,蕃语说得地道,问了与之接触的军士,都说带着祖音,是大庙里的红衣大和尚们的那种。不是贵人之子,带不了这种口音。”
嵬名浪遇皱着眉头:“这就奇了,这几个无赖,难道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不成?”
梁格嵬说道:“好在主力随皇叔去了萧关演练,没有暴露我们的意图。”
嵬名浪遇说道:“渭州苏明润,大宋朝的探花,诸多事情让我看不太明白,也不知道是真不懂形势还是故意为之。要是故意,那所谋不小。听说你在渭州,发展了眼线?”
梁格嵬脸一红:“皇叔见笑了,我……我那就是顺便发点小财……”
嵬名浪遇一摆手:“也算是歪打正着,好歹能试探些虚实,说说那边的情形。”
梁格嵬见老将军不是要追究他走私的事情,这才松了一口气:“是,如今渭州开榷市,引诱六谷部蕃人倾向他们,六谷部蕃落中也有亲近我们的,因此便整理了一批牛马,青盐,冒充蕃人去了一趟榷市。具体情况嘛,得等他们回来才知道。”
嵬名浪遇点了点头,就在这时,有手下来报:“皇叔,监军,梁总管回来了,商队途中遇袭,总管受了伤!”
梁格嵬大惊:“屹多埋伤得可重?”
嵬名浪遇站起身来:“走,看看去!”
……
来到梁屹多埋所在的军帐,壮汉正在给他换药。
嵬名浪遇闻着帐篷里的味道:“屹多埋,纵然受伤,军中不得饮酒。”
梁屹多埋忍痛拱手:“参见都统军,参见叔父,孩儿没有饮酒,这是……伤药。”
梁格嵬问道:“这位是谁?”
嵬名浪遇说道:“小的这次去渭州榷市,所得丰厚,然而不知道是哪里走了消息,遇到李文钊。”
梁格嵬大惊:“李文钊?此人素来谋定而后动,贤侄是如何得脱?”
梁屹多埋笑了,接着又被在伤口上涂抹酒精,痛得呲牙咧嘴:“得多亏了新结识的这位好汉,他箭术精绝,挡住了集骨溪蕃人的冲锋,侄儿这才有命回来。”
嵬名浪遇说道:“屹多埋,要是还能坚持,细说一下经过。”
正在敷药的汉子接口道:“郎君这伤处理及时,已经没有大碍了,我一边敷药,你一边与这位老将军禀报吧。”
梁屹多埋这才将事情一五一十地禀报了,最后招手让下人送上一口箱子:“这次虽然风险够大,但是利益却也丰厚,尤其榷得不少的好酒。皇叔,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永春露,聊表敬意。”
那汉子皱了皱眉头:“郎君,这么大的风险,才弄来百十来斤好酒,与其白白喝掉,何不处理成伤药救治将士性命?”
梁屹多埋顿时有些尴尬,倒是嵬名浪遇说道:“言之有理,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士?”
梁屹多埋说道:“他叫家梁,说是蜀中人士,曾在西军呆过。”
大汉跪倒:“不敢欺瞒贵人,在下一路对郎君没有说实话。在下巢谷,乃蜀中眉山人士,就是那宋朝渭州小知州的同乡!”
帐内众人都是神色古怪,梁格嵬“唰”地一声拔出腰中长剑,架到巢谷的脖子上:“你是奸细!”
巢谷淡然道:“要是奸细,我还会自暴身份吗?实在是那苏明润阴魂不散,如跗骨之蛆,让小人无路可走。听闻大王招诱熟户,因此特来投奔的。”
梁格嵬冷笑道:“嫌疑之身,一刀杀了岂不是方便?”
梁屹多埋不忿喊道:“叔叔!壮士救了我,还有诸多步跋子的性命!你问问他们答不答应?!”
巢谷淡淡地说道:“小人熟知渭州虚实,延边形势。最重要的,是知道苏明润那些套路,于将军大有用处!”
“如今兀卒正招诱延边熟户,需要的正是恩信,岂可杀特意投奔之人?将军不必诳我。”
嵬名浪遇抬手:“格嵬,先将刀收起来。”
说完对巢谷说道:“你说那苏明润阴魂不散,是什么意思?”
巢谷说道:“小人原本是眉山书院龙昌期龙老门下,他苏明润仗着自己江卿世家,开蒙比小人早几年,甚得龙昌期宠爱,整日挑弄是非。”
“小人是农人出身,自是被他看不起,被他联合着学宫里的江卿子弟,成日拿我们农家子弟取乐。”
“恩师受他蒙蔽,每每不公,最后竟然将我逐出门墙!”
“如此还则罢了,他却还假惺惺地装作好人,送我盘缠,宝刀,让我投奔西军效力。”
“后来我才知道,他如此做,实在是心存恶毒,断了我的文科之途!”
嵬名浪遇问道:“此事你是如何得知?”
巢谷愤恨地说道:“我投到西军忠州节度使韩存宝麾下,数年下来,倒是立了不少战功,做得军头。后来我随韩节度征讨彭仕羲,路过蜀中,才知道当年他的险恶用心!”
“我被他们摆布,仅仅是纨绔们的一场赌博!”
“当年苏明润和几个纨绔打赌,说是可以玩弄我于股掌之上,还要让我感恩戴德!”
“可恨我被欺瞒了那么些年,竟然真的如他所言,对他感激涕零,还写过几封信给他表示感谢。”
“苏明润拿着我的信,当做笑话在学宫宣扬,让我沦为整个眉州城的笑柄!”
“这帮子江卿世家,混没有把我当人看过!”
梁屹多埋本身就是纨绔,少年时抢民女,当恶霸,和纨绔们在一起狂嫖滥赌这些事是做熟了的,闻言不由得摸着下巴:“有点意思,要说会玩还是大宋人……”
嵬名浪遇轻轻咳嗽了一声,打断梁屹多埋:“韩存宝,那是老对手了,听说他栽在了南边?”
巢谷不由得恨恨地说道:“这就是新仇旧恨!”
梁格嵬说道:“说来听听。”
巢谷说道:“征讨彭仕羲,韩节度使为前锋,囤安军为后卫。”
“囤安军是二林部的羁縻军,和眉山江卿一起倒卖盐茶绸酒,一直打得火热。为了让囤安军出头,他们一起陷害了韩将军!”
“我们在前边血战了半月,矢尽粮绝,最后不得已退了下来。然后囤安军姗姗来迟,捡了个大便宜!”
“可怜韩将军百口莫辩,被下了牢狱,事发之前,托我将一生积蓄的数百两银子,送去与他的妻儿。”
“小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其后便成了通缉要贩,只好潜伏草莽,以私盐为业。直到仁宗大行,大赦天下,才得以重建天日。”
“可是天道不公!等我出来,他苏明润已然高中探花!”
“大宋重文轻武,一个少年文魁,一个军中逃犯,身份地位,那是天差地别。”
“眉州人皆以苏明润为荣,可怜小人,如今却是连家乡都回不得了……”
第三百八十八章 对答
梁屹多埋也觉得眼前这娃实在是有些悲催,好端端一个人,因为纨绔一场游戏,便成了有家难归,甚至有国难投。
就听巢谷说道:“小人无处可去,只好重回陕西,找寻老战友,希望能得一口生计。”
说完语气有些变得悲凉:“活该小人运交黄盖,陕西好啊,青盐好啊,加上有些门路,重操旧业,也算是有了些起色。”
“可他苏明润又来了!搞起了榷市,走贩青盐再没活路了!”
嵬名浪遇手握着腰带:“见你像条汉子,怎地如此懦弱?听闻他喜欢微服私行,只需三尺白刃,当街便可了断这场怨恨!”
巢谷冷笑道:“大宋的官员,最是惜命。他苏明润骤得富贵,岂能例外?呵呵,别看他表面上装得和蔼亲民,不带随从。其实身边都是伪装成普通行人的卫士,他管他们叫‘便衣’!”
嵬名浪遇和梁格嵬对视一眼,这个可是没有掌握的最新情报。
梁格嵬也叹了一口气:“既然你精擅箭术……”
嵬名浪遇一抬手,制止了梁格嵬继续说下去:“既然有备,想必难近百步之内。屹多埋的伤势如此之重,怎地还这么有精神?你的伤口处理之法,端是神奇啊。”
巢谷悲怆地叹了一口气:“大奸大恶之徒,必是大能大智之辈,说的就是苏明润了。”
“早在眉山,此人就善于营造声势,顶着一个神童的名声,收养了几十号孤儿,早早就传出了仁性天生的名头。”
“此子多技,先拿各种好东西的生产法子,得到眉山江卿世家的支持,然后用这些货品,与二林部那个阿囤弥交好,再通过阿囤弥的线,与大理小高相爷攀上交情,他一句话,在眉山重如九鼎。”
“你当他的探花怎么来的?眉山江卿,每年都有新奇货品进贡宫中,蜀中几任都转运使,都给眉山的资财喂得饱了,回到朝中朝中净帮他说话,因此才得以高中。”
“贵人们,此子轻视不得,这烈酒,貌似眉山程家的出产,其实是苏明润的发明。还有我给郎君用的药粉,也是蜀中玉局观的上品,玉局观张天师跟苏明润好得穿一条裤子,这药粉的主材,即使苏明润从小高相公那里弄到的。”
各种情报层出不穷,嵬名浪遇不由得越来越重视:“这苏明润,听闻善于治军?在夔州曾用两千乡勇,杀了五千夷人?”
巢谷冷笑道:“贵人也不用看苏明润太高,他就是一个投机之徒,手无缚鸡之力。所谓的两千乡勇,不过是借来的兵,拿银子喂饱了,替他卖命而已。”
“如今那囤安军和控鹤军,控鹤军还好些,毕竟有一份乡情在。”
“那囤安军,呵呵呵,听闻霸占了渭州茶马古道上一处草场,这是要走在二林部的老路子,扼守交通,和蕃人做生意发财,哪里还有什么战心?”
“不过那控鹤军也轻视不得,他们的鹤胫弩犀利非常,如今大宋传得沸沸扬扬,探花郎在汴梁用鹤胫弩力压两国大使,是有这事儿吧?”
梁格嵬问道:“你也听说了?”
巢谷冷笑道:“小人虽然只听了个大概,却也知道鹤胫弩这东西,需要经过训练,方可成军。”
“他苏明润手无缚鸡之力,断然不可能如此厉害。大宋人看重文士,想来苏明润最多就是适逢其会,鼓如簧之舌瞎说一通,宋人就什么事情都往他身上安……”
说完恨恨地一捶大腿:“这就是他苏明润的性子!投机取巧,夺占他人的功劳,无耻之尤!”
嵬名浪遇又和梁格嵬相视一眼,心道这汉子对苏明润还真是了解,最了解自己的乃是对手,这话不是没有道理。
巢谷又说道:“这永春露要成好伤药,还需一道工艺,苏明润视作最高机密,不过却也瞒不过眉山的乡亲。”
说完拱手道:“巢谷投夏,并无寸功,愿以此法相献!”
嵬名浪遇说道:“好!那鹤胫弩呢?巢先生可知那鹤胫弩的制法?”
巢谷说道:“鹤胫弩并不难,与普通弓弩相似,然其弩臂制法,乃顶级机密,其法所成钢臂,带有弹性,当年巢谷多番打听,也不知道其制法。”
嵬名浪遇正有些失望,却又听巢谷说道:“不过眉山造钢之法,巢谷倒是探听得了一二。”
嵬名浪遇不禁大喜:“如何制得?”
巢谷说道:“说穿了也简单,冶炉直接出来的铁,叫生铁。生铁经过反复锻打,除去杂质,便是熟铁。”
“只需将熟铁片盘入砂箱,直接淋入生铁水,所得之铁,便是生熟相间,可得钢材。”
“不过贵人,那鹤胫弩其实不合夏人所用,巢谷认为,不如弃之,完全不用打听。”
“为何?”
巢谷说道:“西夏立国,靠的什么?弓马!用弩乃投机取巧之举!”
“宋人用弩,那是为了武装农人,不得已而行之。西夏二十六州,耕牧各半,六岁孩童,多能盘马弯弓。故而天性凶野好战,平日里以游猎夸饰,战时以斩获叙功,岂可弃己长而逐彼短?”
“弩非不好用,但是善之于步卒而弱效于骑军。巢谷怕不但效果不显,反而让西夏骑军丁壮失了战心野性,这是得不偿失。”
“巢谷往来边境,也知道大夏军制:民一家号一帐,男年登十五为丁,二丁取正军一人,负赡一人,为一抄。”
“负赡者,随军杂役也。四丁为两抄,余号空丁。空丁愿隶正军者,可以以他丁为负赡,无则许正军之疲弱者为之。故壮者皆习战斗,而得正军为多。”
“凡正军给长生马、驼各一。团练使以上,帐一、弓一、箭五百、马一、橐驼五,旗、鼓、枪、剑、棍棓、粆袋、披毡、浑脱、背索、锹镬、斤斧、箭牌、铁爪篱各一。”
“刺史以下,无帐无旗鼓,人各橐驼一,箭三百,幕梁一。兵三人同一幕梁。”
“此正是精兵之道,立国之本。辽国那种路子走不得。辽宋澶渊之盟才多少年?辽国军力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
梁屹多埋是真心为了这救命恩人好:“巢先生莫要如此耿介,如今兀卒正复兴汉制,处处与宋辽两国学习。”
巢谷笑道:“兀卒才是真正的明白人,他复兴汉制,只是穿汉服,行汉礼而已。弓马之途,战伐之道,可有一日放松?”
“师宋之长,反以制宋;师辽之长,反以制辽。力不及者,折冲纵横。兵战不绝于边彊,使者不绝于驿路。此乃难得的务实明君,也正是巢谷来投的原因。”
嵬名浪遇说道:“与先生一席话,所获颇丰啊,只恨宋朝奸臣当道,君上昏庸,有先生这样的大才而不用。如然不弃,便请在军中,当任参军如何?”
巢谷拱手道:“巢谷在宋朝,也曾入过文武举试,读过兵书战策。知道功必赏,过必罚,乃强军之道也。”
“巢谷新投,未立寸功,岂可任此要职?巢谷也自信弓马娴熟,大白高国重武事,军中公平,必有好男儿出头之日。”
“因此皇叔的恩遇,巢谷不敢领受。现就请在郎君帐下,料理好诸多军士和郎君的伤势,再以事功报效吧。”
第三百八十九章 秋娘
梁格嵬赶紧插话:“如此也甚好,先生放心,我大白高国,不似宋朝那般打压武人,只要你有勇武智谋,不愁不飞黄腾达。”
嵬名浪遇不由得再次感慨:“岂曰宋无人,乃不得用而已!如此便请先生早日歇息。对了,先生不熟悉我军制,营中莫要乱走,有事先告诉负瞻即可。”
巢谷躬身施礼:“自当如此,如此巢谷先请告退。”
临到要出帐门口了,巢谷却又转身:“对了,尚有一件大事禀告。”
嵬名浪遇问道:“何事?”
巢谷说道:“三位怕是都小视了苏明润的战略之才,也小视了他的奸诈。眉山盐井,已可深入地下三百丈。所以诸君切莫以为囤安寨是一处旱寨——他苏明润,可真有本事凿透岩层,如清涧城那般,打出清泉来!”
三人俱是大惊,嵬名浪遇站起身来,拱手道:“有劳先生,还请暂缓休息,我们继续细说其详!”
……
夜深了,巢谷已经退下休息,帐中三人还在计议。
一番言谈下来,巢谷的重要性已经凸显,嵬名浪遇将梁屹多埋问得更加详细。
最后嵬名浪遇问道:“你们觉得,这巢先生,有没有问题?”
梁屹多埋首先不服:“巢元修当是信人,一路上我也曾多方试探,他对宋军内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故意与他独处,如果巢元修有异心,俘虏我送去大宋,岂非大功一件?”
嵬名浪遇摆手道:“这个不能说明问题,他自己都说了,渭州苏探花可是他仇人,绑架了你,他也没法献于苏明润。”
梁屹多埋笑道:“皇叔难道不知?宋朝文武,势成水火,那小苏探花,占了种大郎在渭州城的产业,拔了种大郎在渭州城里的眼线,官司打到了四路都转运使那里,那都转运使偏帮文人,将种大郎狠狠惩戒了一番。巢大哥要是绑了我交给种大郎,岂不得好?”
梁格嵬手又好气又好笑:“贤侄,你这话听着古怪,我怎么觉得你和绑匪倒是一路的?”
说完又琢磨道:“这巢先生,出现的时机毕竟过于巧了。刚刚一番话,却又处处都透露了宋朝的机密。相较而言,我觉得他是宋朝奸细的可能性比较小,改日试试他酒精和钢铁的法子是否真正有效,才能判断出他是否实心投靠。”
嵬名浪遇在帐中来回踱步:“就算不能排除,以那什么酒精和炼钢法这两样重器的功劳,给个官职养着,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但是你们有没有想到另外的可能?”
梁格嵬问道:“皇叔,什么可能?”
嵬名浪遇一字一句说道:“那!个!人!”
梁格嵬也一下反应了过来:“李文钊?!是那反贼!”
嵬名浪遇摇了摇头,似乎不愿意用反贼来称呼这个人:“也是生不逢时,若非出身,难说不能成我朝不世出的人才,可惜啊……”
想了想:“试探还是要继续试探的,不过所言有道理,那也不用在乎他的来路。听闻宋朝关中的郑国渠,当年也是间谍所献,可渠成之后,一样有大用!”
“这样,屹多埋你继续笼络巢先生,解衣衣之,推食食之。”
“格嵬你这里,将作坊建起来,给巢先生一个治器械的勾当,试用他所说的法子,要将他会的技术掏干净。”
“至于我嘛……让渭州城的眼线打听一下他的来路,再细作计较。”
……
渭州城中,秋娘看着手中一张纸出神。
这是一张广告,蜀中大豪商发的,悬赏百两黄金,征集羊毛线编织技法。
丫鬟过来,收拾秋娘身边的毛线簸箩,说道:“小姐,你真的要去领赏?”
秋娘有些患得患失:“有了百两黄金,小鱼你说我们是不是就可以脱籍了?”
小鱼歪着脑袋:“小姐,脱籍有什么好的?脱籍了我们还能养活自己吗?再说这是大富商悬赏,脱籍却是官府的事情。难道你要嫁给大富商做妾?那帮老头好色贪财,没一个好东西!”
秋娘抓起簸箩里的毛线球,既像在说服小鱼,也像在说服自己:“多好的线啊,小鱼,这是我见过最好的绒线。脱籍了,我们就织毛衣,织手套,织袜子!我们能养活自己的!”
……
程三看着秋娘蓝色的眸子,一时间有些怔神。
又翻检了一下桌上的围巾,手套,还有一件毛衣:“秋娘是吧?好像我们在商会上见过……”
秋娘低着头泫然欲泣:“是,奴家是乐伎,今在贱籍。”
程三说道:“看你的样子,似乎……不是中原人?”
秋娘说道:“奴家母亲,原是一胡人豪商的妾侍,那胡人据说来自极远之地,当地男子以商为业,妇人以羊毛奶品,补贴家用。”
“母亲手巧,从胡婢处习得纺织之法。”
“后来大战开始,父亲不知所踪,母亲为了养活奴家,身入贱籍。”
“待奴家长成,也沦落坊间,与人弹唱。”
说完盈盈跪下:“程公,奴家献上毛线编织之法,不要百金,只需小苏探花一句话,脱去奴家贱籍,求程公成全。”
程三叹息道:“二十年乱世,毁了整整一代人啊……明润真是能人所不能,他说世间别有以线织衣之法,这当真就有。”
“娘子请起,你既有此志,老夫也是佩服。这样,我指给你一条明路——你将这些物事,拿去求见薇儿小娘子,只要能得小娘子一句话,对少爷来说,怕是比九经上夫子之言都管用。”
秋娘拜谢,取过针织:“石小娘子常在慈济院,我知道的。”
见到秋娘即将迈出大门,程三才暗自点了点头:“且慢,至于奖励你那百金,不管少爷如何处置,我都给你留着。”
秋娘顿了一下,转身再次盈盈拜倒:“多谢程公怜惜。”
第二天上午,石薇便拿着秋娘的针织来找苏油。
苏油正拿着一支箭,闭着一只眼睛一边瞄箭头,一边对石鍮说话:“这箭头最大横截面积比锥状箭头可小得多了,硬度怎么样?”
石鍮说道:“硬度比冲压箭头还差了些,不过已经接近钢材,加上设计成这个样子,威力不比破甲锥弱。”
“能破瘊子甲?”
“没问题,破后能入一寸。”
“对付我们的冲压钢盔呢?”
“呃……这个还差了些,叔祖,为了不让西夏人捡到这种箭头反过来对付大宋,我们做了这样的设计。”
“你看,这是光箭头,尾巴很短,底部有一细针。”
“箭杆上我们做了这样的设计,开了一个楔口,类似木工的榫卯结构,这样除了插入细针,还能对箭头夹持,稳固程度很好。西夏人就算捡去,加工不出精巧的箭杆,也是白瞎。”
苏油表示很满意,又取出一张图纸:“上次去龙首村,见到放羊的孩子扔石头是一把好手,一块石头扔到领头公羊的角上,就能控制其行进方向,我就弄了个这样的东西。”
石鍮接过来,见是一个柱型瓷罐,上方有个木柄,侧面开着一个两个孔,一侧孔中插着一枚钉子一样的东西。
苏油说道:“这枚钉子是撞击机构,平日里这样保存,需要使用的时候,只需将这钉子取出,插入瓷筒上的另一个小孔,然后在钢盔或者岩石上一砸,便能引燃火信。”
“火信能延时数秒,可以抛掷出去炸伤敌军,这设计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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