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章 王韶
苏油笑道:“这个是唐代《炙毂子》的记录,说是汉朝柏梁殿遭到火灾,有一位巫师建议,将一块鱼尾形状的铜瓦放在层顶上,就可以防止雷电所引起的天火。”
“我看大相国寺建筑两端,都设有螭吻,传说此乃龙子,口润嗓粗而好吞,遂成殿脊两端的吞脊兽,能吞火消灾。”
道隆点头:“对呀,掌墨大匠也说龙头需向天,龙舌需用青铜,只是不明其理,而且也并没有什么效果。”
苏油愣了,这玩意儿现在已经有了?
“呃,大匠们可能忽略了一点。天师道小张天师善行雷法,他说试验中发现,电可以金属引之。除了按古籍记载用青铜龙舌之外,尚需从龙舌根部引出铜条,连接到地下用铁块埋设成的引雷阵中。”
“雷电至阳,大地为阴,有金属为引,至阳烈气便可循之入地,而不用穿房裂屋,建筑便无恙了。”
“至于为什么古籍记载有缺失,这我就不知道了。”
道隆合什:“阿弥陀佛,这个的确是道门所长。本代天师的玄通,多有历证,想来是不会差的。这法阵如何设立,明润你知晓么?”
苏油说道:“我觉得没那么复杂,就是接闪针,接闪线,引流网三样东西,哪有说得那么玄乎。”
道隆根本不信:“看来明润也是一知半解,我还是给小天师去信请教吧。”
那他不坑死你才怪!
算了,道理有时候是说不通的,苏油决定闭嘴。
从大相国寺出来,苏油推辞了贵人相邀,只说要闭门读书,谢绝一切交游,认真准备考试。
送二人离开,上了马,苏油才暗自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没有得罪人。
石通笑呵呵地过来:“刚刚师父你不在,是没看到那场面!曹家高家都看上的琉璃镜,人们趋之若鹜。最大一面卖出了两千三百贯!最小的也三百贯有余!”
苏油担惊受怕了一上午,现在已经对赚钱毫无兴趣了,狠狠飞了石通一脚:“欺师灭祖的东西!不替我背锅反而放我在火上烤,回去要你好看!”
石通大为不服,跟在苏油的马屁股后边边跑边喊:“师父我这不是替你扬名吗?!怎么还怨上我了……”
“我要你给我扬这名?你给我扬扬诗词文章的名声不好……”
两人师父不像师父,徒弟不像徒弟地一路拌着嘴,朝苏家回去。
……
有了万贯钱财,苏油是再不敢出门了,每天除了刷题,唯一的爱好,就是制作美食。
渐渐的,这里成了一个小会馆。
苏轼是个放眼天下无坏人的性子,用后人的评价,那是玉皇大帝也陪得,市井小儿也陪得。
因此就数他朋友多,晚上常常带人回来吃饭,苏油做的好吃好喝的,都便宜了苏轼的一帮朋友同年。
都是刚刚参加工作的小年轻,一院子的绿袍还家国天下,都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
不过很多小道消息,倒是从这帮子人嘴里边听了个饱。
比如上月,苏油在忙着卖镜子的时候,官家在忙着放逐宫人。
小官员们的口中,事情是这样的。
彭城县君刘氏,从民间选入皇宫,并得到官家的宠爱。
刘氏仗恃官家的宠爱,作威作福,不可一世,甚至乱作奏札,宋仁宗几乎为她所迷惑。
当时,皇宫之中得宠的宫人有十名,被称为“十阁”。
事情到最后,竟然发展到以刘氏为首,其中好几人耐不住寂寞,与进入皇宫拜见官家的人私通的地步!
御史中丞韩绛也是铁头,私下搜集证据,然后将这些情况秘密告诉了官家。
官家听后龙颜大怒。嘉佑四年七月,放逐了二百三十六名宫人,其中包括刘氏、黄氏等最得宠的妃子。
苏油对这些从来都是一言不发,然而在他心里,已经判定这是曹皇后隐忍这么多年,终于得官家看重,正式接掌后宫的重要信号。
……
后宫里,曹皇后坐在梳妆桌前,由尚宫给她梳妆。
看着琉璃镜中已经不再娇美的面容,曹皇后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做这么清明干什么,没得让人徒生出烦恼。”
尚宫从匣子中取出一枝珠花:“这珠花奴婢认得,这是当年张贵妃从娘娘这里取走的。”
曹皇后看了尚宫一眼:“老奴你闭嘴。一枝珠花而已。再说人都死了,以后称呼,得叫温成皇后才是。”
尚宫恭谨道:“是。”
说完又道:“要没有那皇后啊,宫里也出不了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如今总算如这镜子一般,重得清明了。”
皇后看了珠花一眼,露出了一丝转瞬而逝的厌恶的神色:“换一枝吧,这枝收起来,算是纪念。”
尚宫恭谨道:“是,娘娘终是宽厚。”
曹皇后笑了:“宽厚二字,跟我可从来挨不上边。总是浑浊有浑浊的烦恼,清明有清明的烦恼。”
“歌舞事人,终难长久,总想着非分,其实也就成了痴人……
“这次发落出去的二百三十六人,都是辜恩之辈。连千里之外的一个孩童都不如!唉……”
……
苏油今天又在招待客人。
王韶,苏轼的同科进士,典选官职是新安主簿,相当于县办公室主任。
这娃当然不愿意去,但是考制科又担心考不上,便想去陕西游历,充实自己。
苏油今天料理的饭食尤其精美,芽菜红烧肉,清炒藕丝,水煮鱼,白切鸡,豆芽丸子汤。
苏轼笑道:“明润喜欢的人,只看饭菜便知一二,四荤一素,子纯这是入了第一等。同辈当中,以你为首,来来来,赶紧动筷。”
王韶扯了扯嘴角:“子瞻莫要笑话于我。”
苏油端着一盘臊子蒸蛋上来:“子瞻提前没打招呼,招待不周,子纯大哥你别见外就是。”
这娃如今已近三十,也是从小没了父亲,发奋学习,才有了今日。可如今准备游历陕西,采访边防,所有同科都在苦劝,今日苏轼拉着他回来,便是为此。
结果遇到苏油,苏轼劝告王韶的事情就算彻底的黄了。
苏油搬出来西南图志,与王韶详述了地图制作方法,然后两人在房间里拼出一张大图,又跑去外边柳树上折了柳条,在地图上挥斥方遒了半天,王韶的志向更加坚决了。
苏轼还想劝:“子纯,何必自苦如此?”
王韶翻着白眼:“我倒是想应试制科来着,可韩相公都说了,这次制科有大小苏参加,我们还凑啥热闹?”
苏轼劝道:“哪里便如此轻易……”
王韶举起酒杯:“少来!相比明润,我这一把年纪已经算是活到狗身上去了。六年光阴,原来可以做得忒大的事体,壮哉!明润,敬你此杯,为兄定不让你专美于前!”
苏油笑道:“这事体可不是我一个人做得了的,有四通商号为背景,有一路诸贤相助,有张赵二学士照拂。子纯大哥,大宋多的是高谈阔论之辈,少的是务实求是之人。今番改弦易辙,此杯当为大哥作贺。”
王韶哈哈大笑,一饮而尽。
苏轼将苏油的杯子拿到自己身前:“又找理由偷酒喝。没收杯子。”
苏油从怀中取出一叠缗钞:“前日卖镜子,所得万缗。子纯大哥自幼孤贫,想来积蓄不丰,这一千贯算是盘缠。”
王韶连忙推辞。
苏油说道:“子纯大哥听我说完。陕西战乱之地,延边蛮夷交杂,他们是只认货物钱财,不讲道德礼仪的。”
“要勘察陕西延边地理山川,少不得要和他们打交道,出入其中,最好的东西,莫过于茶瓷绢锦。”
“四通商号因五十万箭课,如今与陕西诸军算是搭上了交情。益州有陈季常,豪侠仗义。你去找他,他会给你最大的支持。”
第二百七十一章 船到了
“为了大哥的安全,最好变异姓名,化作商人。具体的沟通交流,自有散花楼听风阁的人与大哥接洽。经纬仪的使用方法,也会有人教授于你。”
“梵文数字坐标,蛮夷们不懂,你只需要一路行商,一边小心打探诸蛮形势,让商队定期将测量记录册送与四通商号同你联系之人即可。被人发现,只推说是账本,不怕泄密。”
“陕西情形,与二林大理不同。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最好能发展出一些可以深入西夏的队伍,不拘盗贼,私盐贩子,夷人马商。以厚利诱之,以严威摄之,让他们为我所用,刺探情报,测绘地图,逐渐向西夏境内和他们的高层渗透。”
说完又掏出一张花花绿绿的单子:“这东西在汴京没什么用,在西南诸路可就是好东西,它叫存单。到了益州,大哥便可以此为本,转换身份了。”
王韶将单子打开,一看差点吓得将单子掉进汤里——就见上面写着数行字:四通钱庄首席重户,铺银三万贯,见单核印立支照取,各职勿得推延差误。
这个反而不推辞了,王韶将单子珍而重之地贴身收好,心中突突乱跳,站起身来躬身一礼:“得遇明润,愚兄幸甚。定然不负所托。”
苏油也站起身来还礼:“非明润有托,乃皇宋急需振作,须倚大哥之志。子纯大哥,此计非十年难以收功,遇到事情,还需留待有用之身,为国效力。当舍当弃,千万不要犹豫,不要计较一时得失。安全,永远放在第一。”
王韶百感交集,觉得此刻再说什么都是空话,干脆重新坐下来:“此去一路风尘,估计都是蛮酪胡浆,可不敢辜负眼前这餐饭食。下次再吃到,可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苏油笑道:“此事易与,等大哥功成名就,小弟定然再为大哥置办一场,共忆今天这场交情。”
送走了王韶,苏轼与苏油一同转回巷子。
苏轼摇头:“明润,你们的心,太大了。”
苏油说道:“大吗?盐夏银沙,自汉时便是疆埸,金瓯百年不完,难道不该进而取之?”
苏轼说道:“话是如此,可国内如今局面……”
苏油笑道:“是啊,所以只有做好准备,以待明时。我也没有说现在就要厉兵秣马封狼居胥嘛。”
苏轼还是摇头:“要让母亲知道你如此挥金如土,只怕是……”
苏油笑道:“这是我几年来存的私房钱,不用让嫂子知道。”
苏轼怒了,一把用胳膊肘卡住苏油的脖子:“私房钱都这么多!还卖镜子装穷!赶紧借我措大一千贯,大相国寺万姓集上访到一幅右军书帖,这都快愁死我了……”
苏油挣扎着申辩:“你是进士老爷,不是措大……你要是能将仙井盐钞在汴京用出去,那就有,不然就是一叠废纸,是真穷……哎呀你放手幞头快掉了……”
……
叔侄俩为钱撕逼的日子没过太久。十月,薛忠领着的大船终于到了。
眉山二型奇怪的风帆造型,吸引了汴河两岸所有的目光。
薛忠一路尽量少停靠,货物还是被沿途官员搜刮去了五分之一。
即便如此,薛忠还是非常满意,因为船上的东西,到了这里,可就不是益州发货地那价钱了。
三倍起步,五倍不封顶。
薛忠看着过来接船的石通和乞第龙山就丑表功:“乞第,达之,这一路你们是不知道我的辛苦,你看我都瘦了……”
石通上下打量了一番:“不好意思,没看出来。”
乞第也点头:“胖子拘在船上不得活动,更胖了。”
薛忠翻着白眼:“别闹,恩公呢?恩公怎么没来?”
苏小妹拿着记录本准备接收苏油打包的那些零碎:“小少爷去石家庄子收菘菜去了。”
薛忠都傻了:“菘……菘菜……这一船货还顶不上菘菜……”
苏小妹说道:“薛大哥你快点,小少爷说家里调料快要用完了,就紧着你来补上呢,晚上他要看到厨房东西准备妥帖。”
好吧还是我的吃货恩公!薛忠笑了:“那就赶紧,这个真耽误不得!”
转运司的人来了,又走了。
这船货的价值不好估,太过高昂,他们必须先回去禀告。
牙行的人来了,也走了。
看过货品,他们觉得可能不好吃得下,甚至不敢擅自乱来——先得通知城中富贵人家的管事们,他们挑剩下的,才是汴京市面上能够看到的。
薛忠只好先将所有货品存入转运司在码头的库房,然后请转运司的人贴上封条,派人驻守。
这些都是要给钱的,眉州几任知州,靠这个都吃肥了。太阳能够照到的地方,当然没有什么新鲜事。
苏油对那头并不关心,汴京的冬天,可是听说没什么蔬菜的,日子怕是没有眉山好过。
因此种收大白菜,对于吃货来说,才是重中之重。
石家田庄将白菜,萝卜,芥菜头料理得非常好,毕竟汴京的人多力量大,粪肥跟眉山比那是量级的差异。
几个月时间里,田庄挖了好多的地窖,还半埋了好多大缸,今天到了收储的时节。
庄头对这位未来的石家娇婿佩服得五体投地,就这样的菘菜,萝卜,听说都是南边带来的种子,一棵顶以前庄子上三棵!
张藻张麒觉得这一幕与土地庙曾经的日子很相似,指挥庄户们切萝卜,切芥菜头,晾制,调香料,忙得一塌糊涂。
还有白菜,酸白菜,冬日里炖猪肉粉条的好东西。
苏油则指挥其余人剥烂叶子,将各种蔬菜收入地窖。
另外起了一片地,是一排排半米深的土垄,两头封死,周围有排水沟,准备种植韭黄。
然后从庄子上收了大量的豌豆黄豆,冬日里可以在家里暖房自己发豆芽。
还准备了腐殖土,椴木棒,看看到时候能不能培养出蘑菇木耳,不过这个就全看天意了。
因此苏油觉得自己很忙,没时间去看大船到货薛忠也应该原谅。
不过庄上运货的大车,让苏油很不满意。
传闻隋代就有的四轮车,通过不紧密的后轮偏移实现大半径转向,苏油估计够呛,反正他是的确没见着自由转向的四轮车辆。
如今大宋运货所用的最大车辆叫太平车,名字苏油都不知道该说是很吉利还是很不吉利。反正一车能运送四五千斤,但是还是两轮的,用的大量牛和骡子为动力,速度很慢。
汴京的道路,至少内外城到部分郊区的道路,路况是可以的,苏油觉得自己好像又有事情可做了。
折刀的轴承,石通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看了苏油的四轮马车结构图,石通很骄傲:“这转向轴就是一个大型的折刀轴承,只是刀片变成了前轮车架,刀鞘变成了后轮车架而已,很简单的事情。”
“嗯,真聪明,但是有个问题——即便有了转向架,转弯的时候,相对的内外轮转速依然相等,因此转弯还是有内轮和地面的滑动摩擦存在,低速没问题,以后高速了,行车可能不稳。这个问题你考虑过吗?”
“呃……”
“所以你得意个屁!去找小妹,让她给你看看差速齿轮箱的原理!不过这车用不着,你说的轴承型转向架已经够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新楼
其实对大宋来说,大车目前的重要性不是来自载货量,其重要性更多来自于对畜力的节省。
两轮车,货物的重量有一半通过车轭落到了骡牛的背上,改为四轮,重量全落在车架上,牲畜无需再负重,只需要提供前进的动力就可以了。
如此便可以从牛换成马,这最终会导致速度和效率大大提升。
大船来到汴京,上边有一台眉山目前最精准的机床母床,还有大量的标准工件。
汴河的水流速度一般,因此石通和苏油经过考察,决定将基地安置到四十里外的郑州,靠近淮水的石家庄子。
汴河如今被豪强们非法占有了大量的河滨用地,建设成水景庭园,磨坊。
由于逼窄了河道,占用了大量防洪地段,导致水患直接威胁汴京城,很快就会被包龙图铁腕强拆。
郑州就没有这个问题了,爱怎么弄怎么弄。
巨大的水轮机竖立了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调试车床。
要将眉山的成功模式搬到汴京郊区,机械是最重要的设备。
汴京石家自打眉山羽纹花钢锻造出来,便组织人手前往学习,但是那帮子人转眼就被投入到了安宁河谷地区那里发现了一处巨大的矿藏,不光有煤,还有铁,人手紧缺。
技术人才的需求极大,几乎是无底洞。
因此如今的石家庄子,懂这个的还是只有苏油石通和三人组。
苏油满身都是油污,坐在竹椅上咕嘟咕嘟灌凉茶,苏小妹正在记录工作日志,石通带领着张藻张麒全神贯注地车第一根丝杠。
苏油对石通说道:“喂,大石头这样不行啊,会累死人的!”
石通不以为然:“这叫什么累?能累得过当年手工锻铁?师傅你该注意锻炼才是。”
苏油要不是太渴,都想拿水壶朝大石头砸过去了:“少爷是要捉笔写文章的!能跟你这措大比?”
石通停了机,从车床上将丝杠取下来,嘿嘿笑道:“成了,师父你自管放心回城读书,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们了,石家在汴京的工坊有的是能人。”
苏油笑道:“记得把车弄出来,以后我们就用马车了,前边坐人,后边拉货,先来一车白菜!”
石通挥着手:“知道了知道了!到时候瞧好吧!”
薛忠的到来,眉山会所的建立事务便从石通移到了他身上。
胖子的亲和力明显比武夫强上百倍,何况手里还握着这么多精品货物。
州桥边上,四通商号挨着码头购入了一块地皮,开始修建仓库和会所。
但是修建的方法很独特,先用帷幕木板将场地围了起来,然后石家作坊的工匠们进场,接着是四十里外一车车拉过来的板材,以及汴河上拉来一船船的圆木。
然后就天天听到场地里边常常传出呜呜吱吱的声音。
七日!短短七日!一栋占地半亩高达三层木楼框架,就在汴河边上伫立了起来!
眉山速度!第一次让汴京人惊讶莫名!
虽然只是个框架和楼板,但是规模已经可见了,这效率非常惊人,坊间传言,半夜常见到黄巾力士来往于州桥,帮着搭建!
事情惊动了开封府,认真负责的大宋官员过来考察了一把,还从转运司借来了经纬仪,进行了精密的测量。
最后得出结论这边地势较低,因此木楼虽然有三层,但是总体高度不及汴京城城墙,更不及皇宫,不违制!
老百姓们都无语了,我们关心的是有没有神丁帮忙造楼好不好?!谁管它有没有违制!
然后官员们表示这不是我们的业务范围,这里离大相国寺不远,大家顺这路下去左转,问道隆大和尚肯定更靠谱。
稀奇还有很多,老百姓很快就发现,工匠们在往框架上涂抹一种淡蓝色的颜料。
很快,顶瓦,墙板,窗户,彩漆……大楼开始一天一个样的变化。
一个月后,帷幕去掉,一栋美轮美奂的大木楼出现在了汴河边,二楼中部悬挂着一块牌匾散花楼。
底部正门是另一块牌匾方知味。
更加蹊跷的是大楼明明是修建在土台上的,现在土台变成了平整的石面!
石面广场上立着数十根栓马桩,边上有一个小小的石碑,上面低调地写着四个字眉山会所。
底层中部是一个戏台,后方是乐曲班子候场吹奏的地方,前方是一圈大厅。
中间还隔着一圈小小的水池,里边都是价值不菲的红鱼。
大厅中部是雅座,顶部是一盏琉璃大灯,周边是一圈小包间,每个包间外都有两盏灯笼。
沿着朱漆楼梯上到二楼,这里清一色都是小雅间,按照眉山的简易清雅风格装饰。
第三层才是真正的会所,大佬们的大雅阁,此处可以饱览汴河上的热闹情行,就是一幅活生生的清明上河图。
及时完全关上窗户,白天雅阁中都会非常明亮,因为每间雅阁屋顶有一种新奇的东西明瓦。
和瓦一个形状,但是完全透明,阳光甚至能够在雅阁内形成好些光柱!太神奇了!
这个地方很古怪,也没有见到搞什么开业庆典之类的庆贺活动,腊月二十三晚上,却突然灯火通明,车马云集。
石通和薛忠乐呵呵地站在门口,迎接各方前来的大佬们。
都是汴京城另一个世界的场面人物买办。
官员,勋贵,甚至是皇室在商圈里的代理人。
苏油笑呵呵地作为观众,坐在大厅一个角落里,观看这场热闹。
大厅里点的汽灯,亮度极高明如白昼。
四人一桌,位置也是经过了精巧的安排,一桌之人,身份也自相当。
首先当然是饮食,每桌八菜三汤,和汴京城里动则几十道菜,一半只是用来观看的样子菜的奢华场面不一样,这里每道菜分量不多,但是精致异常,而且都是能吃的,讲究一个清雅。
很多人动了第一筷子,然后就停不下来了,别说菜名,好些品尝过后,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食材。
只有两个字好吃。
石通和薛忠轮着敬酒,顺便和买办们在袖子里谈起了生意。
等到大家都满意了,薛忠这才上了台,对周围拱手:“大家都是跺跺脚汴京城也要抖三抖的人物,要是四通商号只拿这点货品出来打发各位,那是不识抬举。”
众人都是轻笑,知道今晚的戏肉来了。
薛忠说道:“因此今日买卖只是点缀,在下受江卿所托,一来与汴京的豪商们见个面,建立交情,二来谈谈江卿们一种比较新颖的经营思路,代理机制。”
就见一位精明的老者拱手道:“薛掌柜,敢问何为代理?”
薛忠笑道:“这是江卿在益州和吴中所行的方法,我们四通商号,主要负责生产,因此可以叫做生产商。而我们生产出来的产品,并不由自己直接销售,而是委托给各地有信誉的商家进行交易,这样的商家,就是我们的代理伙伴了。”
立刻就有人举手:“敢问我能一家单独代理眉山某一货品吗?”
薛忠笑眯眯的拱手:“萧掌柜果然财大气粗,你说的这种代理,我们也有,叫地区总代,与普代的区别,就是具备代理权的排它性。”
“当然,总代对产商应尽的义务和两者之间的关系,约束,与普代肯定也是不尽相同的。”
说完拍了拍手,侍者们取来了一叠印刷精美的文本。
薛忠说道:“这是双方业务的权利和义务文本,里边介绍得非常详尽,各位取回去慢慢研究。是否愿意代理我们的商品,获得哪种代理权,各位可以根据自家的习惯,资本,自行选择。”
第二百七十三章 汴京腊月
立即就有人说道:“薛掌柜,与其回去看,还不如听你说道说道。也好先寻个脉络,回去也好细细琢磨不是?”
薛忠说道:“事情是这样的,眉山二型大船此次共运来货物数百料,因为数量庞大,便租用了转运司的仓库。”
“转运司如今谁主事?关节不到包学士,清寒无喜赵知州。要从这两位底下讨得便宜,那是不要想的。”
“因此这一船货品,所需上缴朝廷的税务,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方才料理出一个章程。”
“赵学士说了,就用益州的办法,行代理制度,四通钱庄做保,负责这次与各家的交易。”
“代理商在四通钱庄开立户头,并且存入一定的金额,作为保证金。”
“代理商和商号之间的资金流动,通过钱庄户头的收支便能体现出来。”
“然后商号便按照账户收支报表向转运司报税,转运司将仓库出货单和报表一起审查,同时,钱庄将应缴纳税务划拨到转运司户头。如此方为简便。”
底下顿时群情涌动,立马就有人举手:“那用朝廷的钞引是否可以?”
薛忠说道:“朝廷发行的钞引,每年波动甚大,钱庄要吸纳的话,其实颇有风险。”
“但是为了体现眉山江卿与大家精诚合作的诚意,东家们说了,是可以的,不过数目先期不宜过大,须得与铜币,金银按比例吸纳。”
说完取来一叠花里胡哨的纸张:“各位都是商界高才,应当对这东西不陌生。”
众人传观,一个老者就说道:“这是仙井盐钞,川峡四路和吴中通行的货币是吧?”
薛忠点头:“对,这是四通商号与四路转运司联手发行的私钞,如今朝廷已渐渐抽出股份,由四通商号在富顺监和陵井监的雪盐私仓库存独立做本,非常硬挺,在四路和吴中已经流行开了,大家都认为很便利。”
在座的都是行家,一看就知道这种钞票的仿制难度,比朝廷的盐钞还要高,不由得暗自点头。
薛忠说道:“四路转运司,如今从仙井盐钞的部分发行方,变为负责核计的监督方,至少在目前看来,盐钞的运转是非常优良的。”
“所以为了规避货币波动带来的风险,建议大家尽量使用仙井盐钞作为贸易交流的媒介。当然,这只是建议而已。”
会场上,商家们又询问了各种各样的问题,薛忠都给予了一一的解答。
待到众人散去,薛忠方才过来:“我的老天,大腊月的愣是问出我一身汗。”
苏油微笑道:“辛苦了。”
薛忠说道:“辛苦倒是不至于,少爷,我们真的吸纳朝廷的盐钞?这风险有些大啊……”
苏油笑道:“风险大,那是对将盐钞作为货币的商家而言,大盐商囤积钞票,操纵市场,自然会引来波动,造成风险。”
“别忘了我们也是大鳄,同时我们还有手段。我们就老老实实去解州盐场将盐拉过来,然后重新提炼成雪盐,存储起来,不就可以将朝廷的盐钞变成我们自己的仙井盐钞了?或者你认为解盐的受欢迎程度,会超过我们的雪盐?”
薛忠这才恍然大悟:“对哟,老子们也是盐商啊,还是超级……”
说完一下捂住自己的嘴巴,见周围没人了,才对苏油低声道:“少爷,汴京水深着呢,我们就老老实实做生意,不想别的啊……”
苏油点头:“是,我们是好人,老老实实做生意的好人。”
说完又抬头看着头顶绚丽的宫灯:“最害怕的是有人伸脸过来找打,然后被打了又耍无赖找家长哭诉,他们都不讲理惯了的……不行,还是拉上曹家和高家比较保险……”
……
蘑菇养殖可耻地失败。好在豆芽,豆苗,韭黄,木耳非常成功。
尤其是韭黄。石家的四轮大车每次入城,带来的都是欣喜。
石家老太太托人带了话,说是那种大菘菜和韭黄被皇家征辟了一半去,这是石家的脸面,也是明润的功劳。
趁地冻得硬,石家开始疯狂的拉煤行动,官家内藏库一文钱一斤往外出库存无用的煤粉,转眼就被石家人包了,然后变成蜂窝煤。
苏油小院子里的窑口又被拆除了,现在苏油完全不差钱,玻璃镜子暂时停工,吊一吊大家的胃口,满足满足皇后的虚荣心再说。
苏小妹和张麒张藻在门口堆雪狮子,乞第龙山在放鞭炮,苏油一手拿着书本,一手涮着酸白菜锅子。
将肉片放麻酱里一搅和,放进嘴里嚼着,一边嚼还一边嘟囔:“嘉佑五年到了……”
这个月过得颠三倒四很热闹。
一篇文章都没读完,巷子口叫喊卖撒佛花咧……卖韭黄生菜兰芽咧……卖薄荷胡桃泽州饧咧……的声音已经过了几回。
叫卖的刚过去,僧尼们三五人一对又来了。
他们走街串巷,作队念佛。队伍中间有人端着一面银沙罗或者铜盆,中间摆上一座佛像,浸以香水,杨枝洒浴,挨家挨户地赐福,顺便宣传佛教。
各大寺庙大作浴佛会,并送七宝五味粥与门徒,谓之“腊八粥”。
汴京城里各家也要用果子杂料煮粥而食。
苏油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的八宝粥用桂圆莲子葡萄干糖赤豆蜂蜜等料,除了石家,宜秋门,还要送巷子里的邻居。这是好礼物外加好人情。
腊日,大相国寺派人送来了面油。
这规矩后世可没有,苏油很开心,直接打发了和尚们二十斤灯油,玩心一起,托他们给道隆大和尚带去一柄斑竹青的眉山折扇,一串婴儿粉的佛珠。
还随诗一首。
冬送凉风夏送裘,
明年得用也堪留。
禅心解得人情破,
红粉珠儿配秃头。
二十四日交年,大相国寺的和尚们又来了,说是汴京习俗,这一晚要请僧道看经,为了感谢苏油大冬天送折扇的禅心,主持大和尚特命他们前来诵经,顺便狠狠吃一顿素斋。
苏油为自己调皮付出的代价,就是老大的一锅豆花饭,另外还被拉走了整整一大车白菜。
和尚们都不带客气一下的。
大和尚也留了一首诗。
折扇来时大雪深,
胡言满纸信为真。
慈悲不近皮毛事。
换菜随车只九分。
苏油抖着诗笺哈哈大笑:“大相国寺,道隆大和尚,当真是妙极!”
节日里风俗还很多,和眉山又有些不同。要备酒果送神,烧合家替代钱纸,贴灶马于灶上。还要以酒糟涂抹灶门,谓之“醉司命”。
最奇怪的风俗,是要在床底下点灯,谓之“照虚耗”。
有钱的人家,遇到大雪就要开筵,还要塑雪狮,装雪灯,招呼亲朋上门吃喝。
这个倒是不用愁,只要天一下雪,苏轼的狐朋狗友们自动上门,都不用打招呼。
两场雪一过,苏油就养成了起床看天色的习惯:“小妹,今日彤云密布,少爷我掐指一算,又得破财,备酒备菜!”
时近岁节,市井里都卖开了门神、钟馗、桃板、桃符,以及财门钝驴、回头鹿马、天行帖子。
好多穷苦人家的小孩子也来敲门,卖乾茄瓠、马牙菜,胶牙饧之类。
小孩子好些张藻张麒都认识,或者说就是他们招来的,这俩娃现在是孩子头,好些娃子们的哥哥姐姐,就是有钱人家的仆从,打探得不少消息。
就是乾茄瓠没有盐,苏油还得拿水重新泡发了,做成风味小菜,自家吃不了,就往方知味送。
另有一路穷人,三数人为一火,装扮成妇人神鬼,敲锣击鼓,巡门乞钱,俗呼为“打夜胡”,也是一种驱崇的习俗。
第二百七十四章 磨刀石
这还是苏油第一次在异乡过年,虽然衣食无忧,心情还是有些复杂。
毕竟同他感情最深的人,都在眉山,在成都。
前世他也是一个人过,因为没有牵挂,所以并不孤独。
今生却是大大的不同了,这是心境上的变化。
他最感谢上苍的,是上苍让他在这一世里,领会到了感情的滋味。
大相国寺的钟声响了,随着钟声,里巷里的鞭炮声也响了起来。
苏油其实是无神论者,这一刻也双手合什,虔诚地为自己关心的那些人祈祷起来。
就听院子里有人冲了进来:“明润还没睡吧?二十七娘生了!”
……
嘉佑五年的春天到了,黄河上游解冻,春汛夹着冰块飞速从河面上向下游流去。
正月一日年节,开封府放关扑三日。
大家起早,互相庆贺,就算再穷的穷人,也要穿上干净衣服,买点便宜的蜜酒相互请送,邀约一起,开心地出门赌博。
一出门便能看到。
小贩们摆在摊子上的各种货品食物,动使工具,瓜果,柴炭,一路呼叫关扑之声不绝。
玩法多种多样,最普遍的就是丢铜钱,铜钱正面曰“字”,背面曰“纯”,抛掷一组铜钱全为背面,叫做“浑纯”,一般都是六枚,叫“六纯”,赔率高的则用十枚,叫“十纯”。
当然普通的扫帚葱姜也能关扑,这个二纯三纯也能玩。
若买家赢了,就取回押注并免费获得商品,若输了,押注就归卖家。
规矩很简单,双方先商定商品价格,比如一壶美酒,价值是一贯。
然后约定所扑纯数,比如双方约好三纯,那就抛三枚铜钱,赢取概率是八分之一,那押注的价格就为商品价格的八分之一抬一格七分之一。
以这壶美酒为例,以“七纯”为条件关扑,那么你只须掏九文钱就可以了,胜率是一百二十八分之一。
还有一种玩法,就是玩飞镖投转盘,转盘上画着各种动物,扎到狮子图案算是赢。
梦想着靠这个一夜暴富的的人,不比后世买彩票的少。
宋人笔记上就记载过一个关扑买柑橘的,从早到晚输了万钱,最后一个橘子没赌到。
不过概率问题张藻张麒苏小妹都门清,只有他们出去利用概率骗别人的份,因此都是兴致勃勃的观看新奇。
赌徒在他们眼里,和傻子没区别。
石家的四轮马车如今已经成了时尚,苏油定了几种型号,今天石通开来的,就是十二座的大车厢那种。
这马车类似后世美国西部大开发那种邮车,顶上是浅盘状架子,可以放行李,车厢类似公共汽车,有三排座椅,每排两边两个座位,中间是过道。
这款车的车型图纸一传到眉山,程文应和史洞修立刻着手修建眉山到陵井的水泥路,俩老头准备让人免费乘坐,目的就是让陵井上的工人们进城消费。
大车经过潘楼街,州西梁门,一路都是彩棚,棚子里的商家铺陈出冠梳、珠翠、头面、衣着、花朵、领抹、靴鞋、玩好。这些都是值钱的东西,是关扑的大头。
消费层次不一样了,这里的赌品,需要用小银板作为赌资,称为“笏”,除了关扑商品的,还有赤裸裸的金钱对赌,最高赔率高达一笏赔三十笏。
轻易得来的东西,最容易轻易失去,因此各扑场周围,闻风而来的就是舞场,歌馆,赢家们对漂亮明星们的打赏,堪比后世直播间的土豪。
石通介绍道:“到得晚间,就连大富人家的妇女们都会过来,没有男女之分,她们一样入场,纵赏关赌,然后入市店馆宴。惯习成风,汴京风气,比我们眉山开明。”
路过使馆区,老外们也在张灯结彩,不少队伍穿着彩色的民族服装,在练习演礼或者射箭,为正旦大朝会做最后的准备。
苏油一路饶有兴致地看着,一边想象自己的侄儿是什么样子。
他记不清历史上这孩子叫什么名字了。
他只知道二十七娘贼能生,七个,还是八个来着?
马车到得宜秋门,大家下车,苏油就见一个使婆端了一个盘子出来。
盘子上中间是个彩画漆盆,底下是一束粟秆,上以盖锦绣,边上插着插花朵及通草,贴着一圈五男二女的剪纸花样。
旁边还有两盘馒头,一圈面做卧羊和卧鹿。
苏油就要伸手拿面羊:“这是啥?”
使婆赶紧闪开:“哎哟我的小少爷你别乱动,这叫分痛盆,粟秆表示多子,通草表示顺产,馒头表示娃娃健康肥胖,眠羊卧鹿表示产后安生。”
“现在小孩子生下来了,这些东西用不着了,老婆子得拿去分给邻居们表示感谢。”
这时候邻居们也上门来了,送米的,送粟的,送醋送炭送布的,没一个空手,反倒把苏油搞得很突出就他们一帮子没带礼物。
二十七娘生子平安,不过还在休息,见不到
三日落脐灸囟,七日谓之“一腊”,至满月洗儿会时才出来。
所以今日过来就是探问一下,顺便给苏辙道喜。
冬日里汴京的鱼贵,苏油之前就已经养了一大石缸的鲫鱼,院子里做了鸡笼,买了十多只母鸡关里边育肥,保证妈妈的营养。
之前可不能乱补,胎儿过大,在这年头那就是凶险异常的事情。
苏辙上来拱手:“小幺叔来了……”
苏油问道:“孩子多重?二十七娘还好?”
苏辙还有些恍惚后怕:“都好,七斤二两,不过还是胆战心惊了一夜,你说怪不怪,二十七娘又想吃酸菜田鸡汤了……”
苏油都无语了:“弄鲤鱼鲫鱼我都行,这大冬天的上哪儿给她弄田鸡去?先用酸菜鳝鱼汤糊弄吧……我这幺爷可就等着孩子百日看热闹了……”
……
汴京的天气越来越暖和,柳树抽芽,听苏轼说,郊外各种花开得那叫一个热闹。
不过这些与苏油没什么关系,他还在继续读书刷题。
进京的士子们也多起来了,听苏轼那大嘴巴显摆,知道苏家竟然在贡院对面租到了一套院子,不少关系户就搬了进来。
甚至还有不考试的也搬了进来。
比如章和章。
章不用说了,这娃就是来气苏油的,第一次考试嫌侄子比他好,去年重考,又拿了一甲第五,就跟进士随便捡一样。
这么做,章得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优势这娃有两榜同年,也是科考史上独一份了。
章生性豪爽耿介,胆大包天,因此和爽朗旷放的苏轼如今好得穿一条裤子似的。
这娃已经是待选官了,结果早早跑来苏油这里住下,是为了给自己的族兄章占位置。
虽然章和苏轼相爱相杀一辈子,但是说实话,苏油对他不反感。
只要实心为大宋做实事,为缓解大宋衰亡出力的人,就算他人品脾气再讨厌,苏油也难生反感之心。
和王韶,范先生一样,这种人,大宋太稀缺了。
前几天章也进京了,大家把文章拿出来对比交流,苏油顿时对章家的家学刮目相看。
这娃的文章比章还要出色,和碾压过二苏的状元章衡有一拼。
苏油不由得瞠目结舌难道章家,一个状元打不住?
不管以后如何,至少现在自己有了四块好磨刀石。
第二百七十五章 内官
章来了,也没见章闪人,兄弟俩挤着一个屋,对苏家精美的饭食赞不绝口。
章得到叔父章得象的官荫,现在拿着将作监主簿的寄禄,在孟州做司户参军。
这样的出身叫“斜封”,真正的对自己有自信的读书人是看不起恩荫身份的,非得凭实力重新刷一次履历才行。
这样的人很多,比如司马光,比如陈尧佐,陈尧咨。
整个春天,苏油就出门过一次给苏辙的孩子过百日。
苏家现在还没贵,不过已经先富了。
“富家金银犀玉为之,并果子,大展洗儿会。”
亲宾盛集,以三苏如今在京中的名头,一个小小的院子挤了个满满当当。
堂屋里摆着个大盆子,盆子里装着大锅煮出来的中药香汤,还丢了很多果子彩钱,搞笑的是还有葱跟蒜,看得苏油瞠目结舌:“这是要红烧还是清炖?”
苏洵再好的涵养都忍不住给了他一脚:“老实帮小妹绕彩去!”
苏小妹正在用用彩练绕浴缸,这个名目叫“围盆”。
二十七娘容光焕发地从内室里出来,怀里抱着小宝宝,做了母亲的女人,气质变化很大。
苏油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侄孙:“哟,小妹,跟你和子瞻一样,大脑门儿!”
苏小妹笑盈盈地抱过小苏迟当然这娃现在还没这名字让二十七娘腾出手来施行礼仪。
二十七娘从头发上拔下钗子,在浴缸水里搅了搅重新插回头上,这叫“搅盆”。
观礼的众人开始往水中丢钱,这叫“添盆”。
然后手脚快的已婚妇女们开始嘻嘻哈哈抢盆子里边直立的那些枣子,疯狂程度不亚于后世抢新娘捧花的待婚女生。
“盆中枣子直立者,妇人争取食之,以为生男之征。”
接下来就是洗娃娃了,小苏迟不怕水,还咯咯拿手扑打水花,这是孩子长大争气的好兆头,观礼嘉宾们少不得又是一通吉祥话。
“浴儿毕,落胎发,遍谢坐客,抱牙儿入他人房,谓之‘移窠’。”
这个好办,将小娃娃抱到王弗房中,与苏迈放到一处安顿好,仪式就算完成了。
接下来的仪式就是苏油自己加上去的了内院亲人,外院朋友,门外邻居,开宴!
汴京城里,本来就有南菜北菜,不过如今川菜异军突起,成了新的饮食潮流。
猪肉用的石家庄子上的阉猪肉,鸡也是用的石家庄子上的大笨鸡,如今的汴京,还就只有石家庄子用上了眉山传来的圈养肥猪笼养鸡的法子。
据说官家品尝了石家庄子供奉的猪肉后,曾把司农寺的人叫过去,询问能否推广这个办法。
司农寺的黑老头们硬邦邦地顶回来,官家你利用汤泉种反季节蔬菜,就已经是颠倒轮序违背天常了,如今还要抹杀阴阳行此不仁之举吗?
赵祯只好灰溜溜地作罢。
如今席上,苏油就在将这个当笑话讲。
章说道:“官家也太实在了,这事情找司农寺干啥?派几个太监去庄上,很快就学会了。然后不全人养不全猪,司农寺的人再厉害,也没法跟太监们掰扯阴阳吧?”
苏辙则说道:“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是率兽而食人也。”
“但是有使野无饥,使民足用之法,因礼教而弃之,却对蔬菜禽兽讲仁义道德,难道不同样是率礼教而食人吗?”
苏油立刻对苏辙点赞:“此论足为后来者戒!宋襄公之‘仁’,要不得!”
苏轼正在凶猛地对付干豆角红烧肉:“阿弥陀佛,虽然觉得司农寺的人说得也有些道理,但这回我是坚决站在明润这边!他们肯定是没吃过红烧猪蹄!”
……
结果也不知道谁是乌鸦嘴,当天半夜里,便有人来敲门。
章直接将宝剑拎了出来,站在院子里喊道:“是谁夤夜搅扰民宅,需知这院子里都是进士老爷读书人!”
乞第龙山一听,也站到院中,二话没有先将叶锤扛在肩膀上。
苏油披衣出来,张麒张藻也都出来了。
苏油说道:“章哥你先把剑收了,天子脚下谁敢乱来?要是歹人,又怎会拍门等待?可能是邻居有什么急事吧,糟娃哥,前去开门。”
门打开了,门口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
面白无须,服饰却是官袍,苏油顿时想起来中午宴会上才谈论过的一个特殊工种宦官!
接着突然想起一个关键问题,糟了!要是老子明年考上进士,被授官以后,小小年纪一身绿官袍,会不会被别人误认为木有小蒂蒂啊?!
那中年人见没人说话,院子里一个略有首领风范的少年,却又在那里神思不属魂飞天外,不觉有些尴尬,咳嗽一声问道:“敢问,哪位是眉山来的苏明润?”
苏油这才反应过来:“哦,我是苏油,未知二位内官降临,所为何事?”
那中年人上下打量了苏油一阵:“跟我们走吧,有人要见你。”
苏油看了看门外,三匹骏马,鞍鞯质朴但是都是好货色,说道:“那就走吧。”
交代各人歇息,苏油随二人上马,年轻的那位不由得好奇:“倒是一点不疑我们。”
苏油笑道:“两位穿着的都是蜀中贡入的绸品,内衣都是山字纹细绫,还有这两匹骏马,后臀边是内仆局的印记,鞍鞯是上等白藤皮鞍。要是作假,这本钱下得可重了些。”
年轻人笑道:“小郎君倒是识货。”
苏油也笑:“最要紧是两位气度不凡,一看就不是凡夫俗辈,未知两位内官高姓大名?”
年轻人笑道:“我叫李宪,就是一个粗武黄门,等级比王供奉差得远了,他可是御药院的老勾当,诗书理算……”
就听那中年人咳嗽一声,李宪不再说话了,中年人这才言简意赅地说道:“咱家王中正。”
大宋人叫中正的不知凡几,不过叫李宪的,尤其是叫李宪的宦官,那是应该只有一位了。
难怪马术精湛,比自己这个二林部大巫师都不差。
俩宦官也对苏油的马术纳罕,不过大宋如今佩剑横行的士大夫不是一个两个,就连苏轼,后来王驸马送他的礼物里边,也常有良弓和好箭。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搞不好是真的,不是纯艺术加工。
汴京城很拥挤,皇宫和计司其实是挨着的,三匹马沿着宫墙向南,然后折向西边,到了一个小小的便门。
班直卫士验了王中正和李宪的腰牌,看了看苏油,都懒得搜这小孩的身了:“进去吧。”
王中正拱手:“有劳狄殿班。”
苏油忍不住看来那卫士一眼,容貌俊美,不知是狄谘还是狄咏。
进了门,没走两步就进入一个屋子,估计是整个皇宫最靠外的房间。
房间被锦围隔成了两半,一个品级更高的内官等在这里。
王中正上前躬身施礼:“押班,人带来了。”
这人年纪也不大,也是三十来岁,对苏油说道:“气度倒是沉稳。眉山神童,果然有点意思。”
苏油拱手道:“这位押班,夤夜召我一野服少年,事属非常,那就肯定是非常之务,我们长话短说如何?失礼勿怪。”
那人点点头:“咱家李舜举,如今勾当着御药院。前日官家召问,说是梅都官染疾,让御药院收拾些当用药物慰问老臣。”
苏油大惊,梅尧臣那恹恹的老头,不病像是病着,这下怕是麻烦了。
李舜举见苏油的神色,挥挥手道:“御医看了,说是怕是……唉,只能尽人事而已。”
苏油心里砰砰乱跳,梅老头可是自己恩人:“可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李舜举说道:“那是御医们的事情,他们都没办法,郎君恐怕只能节哀。”
说完话锋一转:“不过御医看过,说梅都官染的乃是时疫!”
第二百七十六章 梅尧臣去世
苏油傻了:“啊?”
要不要这么倒霉,走到哪里时疫到哪里?
又听李舜举言道:“昨日,陈留县有三位乞丐身亡,今日增到五人,汴州州桥外也发现了倒毙的一家三口,太医验看之后,确定都是温症。京中时疫,眼看就要暴发!”
苏油拱手,皱眉道:“眉山时疫防治条陈,不是早就呈上朝廷了吗?相信能够控制下来的。不知押班招我何为?”
李舜举摇头:“这是京城,封锁隔离那一套是行不通的,只能从施药,还有条陈上那……卫生入手。”
“至宝丹,安宫牛黄丸,紫雪丹三方,已多年不用,这次召你过来,是想问问效验,还有就是……你是否记得方子?写出来供内中前后参详一番如何?”
苏油说道:“效用那是没的说,病入营血,都拉得回来。我听元德公说过,紫雪一方来自《千金翼方》和《外台秘要》。其中两方,一为紫雪,一为玄霜。紫雪比眉山紫雪散,只少了滑石一味……”
李舜举大喜:“知道丹方?当真没有找错人!”
苏油说道:“丹方我不知道,不过方歌朗朗上口,我倒是记得。嗯紫雪羚牛朱朴硝,硝磁寒水滑石膏,丁沉木麝升玄草,不用赤金法亦超。”
李舜举赶紧指着几案:“写下来!”
苏油也不迟疑,赶紧前去写下丹方,顺便将至宝丹和安宫牛黄丸的方歌也写了下来。
李舜举拿起单子:“至宝朱砂麝息香,雄黄犀角与牛黄,金银二箔兼龙脑,琥珀还同玳瑁良。”
又看另一张:“安宫牛黄开窍方,芩连栀郁朱雄黄。犀角真珠冰麝箔,热闭心包功效良。”
苏油拱手:“押班,分量我不清楚,如此能配出方子吗?”
李舜举将单子交给王中正,王中正接过,转入了锦幕之后。
李舜举拍着苏油的肩膀:“小郎君放心,太医局多的是高人,应该能推算出配伍用量,你济世度人,肯定会有福报的。”
苏油摆手:“何至于,想来与宫中的方子,是一样的,这算不得济世度人。”
李舜举微微一笑:“关键是宫中经过几次火灾,这三个方子,竟然找不到了!”
苏油翻起白眼,难怪历史书上说你们不是好东西,死太监还会骗人!
不过正事要紧,赶紧说道:“这三方以安宫牛黄丸为上,紫雪散次之,至宝丹再次之。元德公说后两方,还要结合附药行军散,方为合用。”
“三方实在是精贵,能保宫中贵人不失,但是却保不了市井百姓。”
“他在眉山还研制出三道方子,一道是板蓝根为饮剂,一道是熏药,还有一道很好记,黄芪三,白术一,防风一。”
“元德公说,以防风之善驱风,得黄芪以固表,得白术以固里。欲散风邪者,当倚之如屏,珍之如玉也。故名玉屏风散。”
“这三方贵贱皆宜,我也写下来吧。”
说完便又将三方写了下来,交给李舜举:“有了这三个方子,结合条陈中的其它举措……押班,苏油力尽于此,剩下的,就有赖朝廷了。”
李舜举看了方子:“医家得方,多秘不示人,以为传家之技……”
说完对苏油躬身一礼:“咱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明润这般济世为怀的,当得起一躬。方才失计,这厢赔礼了!”
苏油赶紧闪过,托住李舜举的手臂:“不敢当,之前三方,乃官家仁德,许元德公得知,今日方才能神奇地流转回来。”
“后面三方,那也是玉局观医界同仁的功德,与苏油实在是无甚关系。”
“不过我大宋,如今的确需要留意搜求各地验方,绘制本草,集成医书,以遗惠兆民……哎哟我这是多嘴了。”
李舜举脸上露出了一丝轻松之色:“这不是多嘴,这是切谏。事不宜迟,就不留郎君絮叨了。出去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明润是聪明人,自该知晓。李宪,且送明润回去!”
从宫门出来上马,骑出了一段,苏油才松了一口气:“皇城威严,让人气不敢出啊。”
李宪笑道:“倒是没看出来,郎君应对,得体从容,我觉得好些大员都不如你。”
苏油默然不语,心道比你那上司得体是真的,高兴得切谏都说出来了。
皇城里这话能乱说?他当自己是官家吗?!
次日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发张藻张麒去药铺购药。
温病三宝自己有备,如今就需要玉屏风散和熏药而已。
然后通知明允堂哥服药预防,闭门谢客,梅都官那里能少去就少去,等这一波过了再说,家里还有两个小孩子呢。
章前几天得到消息,他的父亲章访被下狱了,正在河北魏县对质。
于是章只得放弃这次考试,急急忙忙赶赴魏县辩冤。
章也被苏油劝走,偷偷告诉他京中可能会有事,君子不立围墙之下,正好有任命,那就赶紧滚去商洛上任吧。
想了想,又给大相国寺道隆大和尚写了一封信,并附上了一千贯盐钞这事情,依靠宗教人士,恐怕比官府还要可靠得多。
很快,尼姑和尚们,开始在汴京各处施药,熏药,慈善措施被搞成了宗教仪式。
四月,时疫大盛。汴京风声鹤唳,街市萧条,几如鬼蜮。
四月二十五日,梅尧臣病逝,享年五十九岁。
此次时疫防控,官方民间措施得当,官家下拨内币五万贯,出犀角,龙脑香,黄金等名贵药物配药,慈济坊发放了数万份名贵药丸,大相国寺,每天熬制几十缸药剂。
家家闭门,各种偏方一起上。
比如往井里丢豆子的……
在墙角烧纸马送瘟神的……
草灰撒几处屋角的……
瘟神似乎真的怕了,祸祸了两百多号人,到七月五日,时疫似乎总算控制住了。
官家下召,从内藏库再拨千贯,在大相国寺修筑仁怀殿,并给道隆大和尚赐紫衣,金钵,感谢他在这次救灾里边的巨大贡献。
《新唐书》其实已修成,只是还未来得及奏呈官家,梅尧臣就死了。
欧阳修在朝堂奉上大部头著作,然后大哭一场,要求官家酬答梅尧臣的功绩,将他的一个儿子起用为官。
七月九日,梅尧臣公祭,欧阳修,刘敞,苏洵等大文化人各自撰有祭文。
汴阳坊。
苏洵,苏油,苏轼,苏辙,下得车来,步行进入公祭场所。
一路全是衫文士,朱紫大夫,人挤人地前往灵堂祭奠。
“城东之人市者废,行者不得往来,咸惊顾相语曰:‘兹坊所居大人谁邪?何致客之多也!’”
“自丞相以下,皆有以赙恤其家。”
苏洵在梅尧臣灵前,泪下阑珊。
他不但是痛惜挚友,还有对各自身世的感怀。
梅尧臣,字圣俞,宣城人,世称宛陵先生。
少年时乡试不第,随叔父至洛阳,为洛阳主簿。后历任州县小官。
五十岁后,始得宋仁宗召试,赐同进士出身。后任授国子监直讲,迁尚书屯田都官员外郎。
两人诗文之丰雅,仕途之不遇,何其相似!
汴京城的官员们忙坏了,大灾刚刚过去,大比又要来了。
八月十五,秋闱。
张麒张藻苏小妹,按照风俗,给苏油做了鸡,其实就是风鸡,皮用姜黄抹过,这叫“黄甲头魁鸡”。
“以德物称之,是为佳谶。”
苏油撇着嘴:“都端黄甲鸡,只得独头魁。”
至于为什么不做黄甲头魁鸭子你别问我呀!
这次考试是进士预科,对于苏家人来说,不算是特别重视。
从考官的级别也能够看得出来,解试由州府通判主试进士科士子,录事参军主试其余各科士子。
如果考官不懂经义,可选次一级的官员充任,但要经判官监考。
每一份试卷上要加盖官印,考官和监考官还要在试卷后面签名。
如发现作弊考生,当场驱逐;考官受贿舞弊,要受严厉处分。
宋代的举人试难度比明代科举之法大成之后轻松很多,因为每次科举都要重考,并没有实际的太多好处,因此难度差不多在明代的秀才和举人之间,含金量不高。
第二百七十七章 解试
考试分三场。
第一场策三道;
第二场论一道;
第三场诗赋各一首,本经经义三道,对苏油来说,就是《春秋》,外加《论语》,《孟子》各一道;
一路过关斩将,贡院放榜之际,府尹亲自前往贡院,将解人的姓名书写到银牌之上,让胥吏付捷音往报。
苏油正在书房中,和眉山来的士子们搞油墨印刷。
这是欧阳修交代下来的任务,梅尧臣的诗集,还有大文豪们做的序,是欧阳修能为朋友尽的一份心力。
苏洵将这任务包了下来,准备将珍贵的诗稿交给回去的大船,在眉山程舍人书坊刊印。
苏油赶紧制止,这玩意儿独一份,万一船只有个什么事情,就是中国文化界的重大损失。
于是只好忍痛将珍贵的蜡纸取了出来,亲自刻板,先印刷一部分作为保险留存才好。
苏油如今的书法没得说,蜡板钢笔字,足以成为一路新式书法。
油印石纸书刊,又是刚刚去世的梅尧臣的诗集,此书一出,顿时轰动汴京。
结果就是每天都要收到各方大佬的信笺帖子,这事情停不下来了。
苏油只好将等待考试结果的眉山士人们组织起来,跟着张藻张麒苏小妹学习印刷封裱和装订。
这是雅事,也是文华盛事,士子们将其视作眉山的光荣任务和巨大面子。
苏油在推油墨滚子,推完之后便交给身边的史愿,史愿将纸翻过来,压上另一版,推完后交给身边的杨彭。
杨彭收集好一摞,将纸放到裁纸机上,将大纸裁成四页。
赵蒙过来,将书页拿去一张张铺到未成形的书籍上。
几条流水线,六个墨盘,这速度还不算慢。
就见一名士人冲了进来:“雅山,雅山你入解了!”
杨彭手一抖:“当真?”
士人说道:“真的,赶快出去,银牌都送到门口了!”
接着又有人冲进来:“云江!一道!你们也中了!”
众人纷纷恭喜,就听见苏轼的大嗓门在外头响起:“明润快出来!你的牌子也来了……”
一名士子就捶胸顿足:“早知道我厚尽脸皮也要来推推墨!梅都官的诗集,就是这几位推墨推得多……”
苏油哭笑不得,这是因为我挑人的时候按文学修养来的好吧?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得,诸位兄长,今日这活是干不成了,先出去拿牌子吧……”
来到院中,一名胥吏笑容满脸,递上银牌:“小郎君就是苏明润吧?恭喜得到解额,来春必然高中黄甲!”
你跟谁都这么说!苏油笑吟吟地道了谢,将牌子接过来,沉甸甸的,正面写着“眉山,苏油,字明润。”
再将牌子翻过来:“开封府解试取第五名。”
功名自此初发轫!
拿银钱打发了胥吏,众人都是一通恭喜。
接下来赶紧梳洗更衣,去太守那里告谢,还有一场鹿鸣宴等着新科贡士们。
开封府尹吴奎,也是一个能吏,开封府今科解额七十人,都是他一个个经手的。
席上对新科贡士们温言相劝,要大家继续努力,力争明年春闱再次告捷,要是有什么困难,尽管坦言相告,朝廷待士之重,食宿上可以补贴的。
众人都是表示感激。
说完场面话,吴奎笑问道:“诸位可知,如今汴京城,什么东西最贵?”
下边几位高中的贡士便凑趣,有说琉璃镜的,有说永春露的,有说方知味一道名菜,叫福寿全的。
吴奎哈哈大笑:“这些东西,贵固然是贵,然只要囊中充实,总能求得,因此还不是最贵。”
“最贵者,是买都买不到,求都求不来的东西。”
说完拍拍手,小吏端上来一个书箱。
“本官刚刚受了个大人情,今日参与我开封府鹿鸣宴的解人,每人可得一部《梅都官诗集》,作为给各位高选大才们的贺礼!”
幸福来得太突然,贡士们欣喜莫名的神色掩都掩饰不住,全都忙不迭地起身告谢,这可真真是大礼!
一场热闹过去,就是继续苦读了。
三苏的任命也终于下来了,明允堂哥考了人生中最后一次考试,这次是入职考试,秘书省校书郎。
考试通过,授霸州文安县主簿,在京编撰礼书。
苏轼,授河南府福昌县主簿。
苏辙,授河南府渑池县主簿。
不过苏轼苏辙都没去就任,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要考明年八月的制科。
因此今年报制科的人就很少,因为制科取人是有限的,平均一科两三个人,大小苏参加,其余人得中的难度相当于一下增加了三倍,很多人直接名都懒得去报了。
韩相公都说了,没咱们什么戏!
苏油要是没穿越,这俩娃跟着老堂哥混,那就只有吃三白饭——白萝卜,白盐,白米饭。
如今跟着苏油,好吧有时还是吃三白饭——那是因为腻油了。
没有中举的眉山士子们,都回家了,但是院子里的热闹没有减少。
苏轼的狐朋狗党里边,一个叫钱勰的娃来得颇勤,这娃是吴越武肃王六世孙,会稽郡开国侯。五岁日诵千言,十三岁完成制举。
又是一个来气苏油的,比你聪明比你天才不说,投胎还比你好!
唯一能夸耀的,就是你海鲜世家又怎么样,福寿全还不是一样没吃过,书法家又怎样?三幅字才能管这道菜,原料还要自备,气死你!
还有一个叫蒋之奇,琼林宴上苏轼的同桌,一通茶道理论把苏轼都唬住了,关系也非常好,老家在江苏,每次来便要苏油蒸鱼。
除了在开封府入解的赵蒙,任贯,史愿,杨彭,在益州路入解的眉山士子,也都赶赴汴京。
还有一些老人,是多年考试都考不中的,官家仁德,这部分人,可以免去解试,直接来京参加省试。
院子里当然是住不完的,不过好在眉山会所如今已经开业,它的很大一个功能就是为眉山人提供一个在汴京的落脚点,很多士子对江卿们的这份远见欢呼叫好。
亲不亲,故乡人啦!
……
冲刺阶段开始,别说过年,苏油就连自己的十四岁生日,都是草草吃了两口蛋糕就收场。
新年也没有出门,明允堂哥严命,苏油就连小苏迟的抓周仪式都没能参与。
这个习俗如今叫“周晬”,就是罗列盘厉于地,盛果木、饮食、官诰、笔研、笄秤等经卷针钱应用之物,观其所先拈者,以为征兆,谓之“试晬”。
“此小儿之盛礼也。”
因此就只能听个热闹,苏轼回来说那孩子抓了一锭墨往嘴里送。
苏辙认为这是自家儿子将来文墨饱腹的兆头,乐坏了;而苏轼认为这是墨锭和馒头都分不清的傻小子一个,也乐坏了。
到了现在,苏油的刷题的方式又有了变化。
大宋的科举有好多类,除了武举,光文科就好多种可选。
苏油当然从来就没打算考别的,对大多数读书人来说,大宋只有一种科考——进士科。
该科试题有四类,换到后世的说法,分别是填空题、简答题、问答题和作文题。
填空题叫贴经,一共十道,全部取自《论语》,这个苏油觉得自己能拿满分,前世就会的东西;
简答题叫墨义,也是十道,试题范围来自《春秋》和《礼记》。
作为春秋大家唐淹的亲传弟子和为西南夷制定礼制的大巫,苏油觉得不拿满分有些丢人;
问答题叫策,一共是五道,差不多就是用儒家要义对朝廷时政做出解释。
这个苏油别说做解题人,做出题人都有资格——长期帮老张和老赵代笔。
然后是小作文:诗一首,这个文无第一,不敢说最好,但是起码能够中等偏上;
大作文两篇:第一篇要押韵,叫赋。这个说实话是苏油的短板,但也是在苏家人里边比。
第二篇是议论文,叫论,这个,最强项。
赋,论,字数要求五百以上。
这一科,是综合能力要求最高的。
第二百七十八章 大比
除了这个,其实还有很多选择。
比如三传科,考《春秋左氏传》、《春秋公羊传》和《春秋谷梁传》。
三礼科,考《周礼》、《仪礼》和《礼记》。
五经科。考《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
九经科。考《周易》、《尚书》、《诗经》、《左传》、《礼记》、《周礼》、《孝经》、《论语》、《孟子》。
学究科。《毛诗》、《论语》、《尔雅》、《孝经》、《周易》、《尚书》
三史科。《史记》、《汉书》、《后汉书》。
以上各科,只有填空题和简答题。
还有开元礼科。考唐玄宗时期编撰的一部关于礼仪制度的书籍——《开元礼》。
按照周礼分吉、嘉、宾、军、凶五类,考的内容就是封禅怎么封、垂帘听政怎么听,外交接待怎么搞,受降仪式怎么弄,大军出发前如何祭旗,皇帝驾崩如何举行丧事等等与礼仪有关的问题。
最后明法科。根据《编敕》和《宋刑统》,进行案例分析。
除了进士科,以上考的都是记忆力,不涉及理解能力和自由发挥。
因此进士科要求最高,功名最重,甚至可以携带两本参考书籍进场——《切韵》和《玉篇》。
《切韵》,是隋朝仁寿年间编撰的注音书。
《玉篇》,是依据部首检字法编纂的字典。
因为诗、赋都限韵,还讲求平仄,所以允许带这两种工具书备查。
到了现在,苏油所刷的题,便从分类巩固变化为按照考试顺序内容综合,每三天在明允堂哥指点下,刷评一整套试卷。
不管准备充分不充分,时间可不等人,照常一天天地翻过。
……
正月,诏书下来,大比,诸路举人已经到达的,排日赴都堂,帘引,交送审查资料,等候通知,择日开考。
很快,诏书再下——翰林学士王珪知贡举。
接到诏书,王珪立刻赴贡院,然后贡院封锁,禁止出入。
半月之后,省试开始。
进场程序与解试是一样的,不过排队的人群,年龄明显就偏大了。
上一场苏油年纪不算突出,这一场,好些外地来赶考的见到他都是一愣——谁家书童这么不晓事,混进我们贡士老爷们的队伍里来了?
等到诸人进入考场,王珪带着大家拜了圣人,然后取号,一群人乌泱乌泱地散开,寻找各自的考位。
这次考试连考三天,顺序和解试相同:第一天策,第二天论,第三天诗赋加贴经墨义。
这个考试也要定名次,不过名次屁用没有。就好像苏轼,这次高中,结果殿试好惨。
三天内考生是不得出去的,吃喝拉撒都在这里。
大宋,至少汴京,是商品经济社会,因此小商小贩们无孔不入。
你就是光着身子进来,只要有钱,也能应付好这次考试——什么东西都有卖。
只是什么东西都比外边贵上好多倍。
苏油的东西其实带得很齐全,不过他不差钱,因此有小吏拎着篮子过来的时候,他也随意打发一些,买了也不一定用。
这也是关系学,虽然估计赵老头或者老张的残余势力跟他们打过招呼,但是这几日里,这些小吏,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打开考卷,苏油微微一笑,耗时三两年的刷题大法——生效了。
题目虽然中了,但是文章也要有些微的变化,因为考官乃是王珪。
王珪是成都华阳人,以文章致位通显,在地方上打转的间极短,好像考上榜眼之后外放过一任通判,之后就一直在皇帝身边打转。
后来成了著名的“三旨相公”。
他的文章,气魄宏大华丽,历任皇帝非常喜欢,后人评价——不出国门而参预大政,词人荣遇,盖罕其比。
说白了实质上还是一个御用文人,那自己文章究求实务的风格便要改上一改。
就用之前的模拟卷为蓝本,用华丽的辞藻包装一下,除了分量和味道,色和香得占到一半,这样成绩才不会太差。
想好之后,开始在稿纸上动笔。
文章写完,苏油将之放在一边,从书箱里取出碗筷。
监考官从苏油身前踱步过去,然后又走了回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这小孩要在贡院里做饭?!
明代可以带炉子进考场,不过宋代不可以。
苏油见监考官看着他,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在铜碗里装了大半碗饮水,从一个瓶子里舀了一大勺肉酱放进去,然后取过裁纸刀,从进场后买来的卤肉上切下了一些放进去,又剥了一个鸡蛋。
监考官不走了,这孩子还是经验太少,凉水泡这些东西,吃了不拉肚子才怪!
不过现在不用制止,等到他准备下嘴再告诉他,要他感恩,也是积德。
却见苏油又取出一个用面条丝绞在一起的面饼,金灿灿的,好像用油炸过。
将面饼也放进去,盖上了盖子。
接着又取来一个铜钵,从一个罐子里边挑了一些粉末到里边,加入清水,将铜碗放上去,严丝合缝!
监考官愈发觉得奇怪,事有反常即为妖!这货必须盯紧一点!
然后就听见咕嘟咕嘟直响——铜钵里的水开了!
怎么可能?!监考官都傻了,伸手一摸铜钵的外壁,哎哟好烫!
几分钟后,苏油打开铜碗的盖子,一碗热气腾腾香喷喷的卤肉面做好了。
监考官不由得抽了抽鼻子,一时间都忘记了无火做饭这种灵异事件。
靠!这肉酱的味道,真香!
苏油拿筷子对着碗示意了一下,意思是要不要也来点?
监考官咕嘟咽了一口口水,狠狠地看了苏油一眼,一甩袖子走了。
老子眼不见为净!先去看看什么时候开饭!
苏油小心翼翼地端起碗来,声音极大地嘬了一口面汤,然后眯着眼睛“嗐——”了一声,神情中充满了满足。
然后就听两边考棚发出肚子咕噜咕噜的声音,接着悉悉索索的一阵响,隔壁的士子看来也被勾引得忍不住用餐了。
美美地吃了一顿方便面,苏油抹了嘴,擦了手,开始第二次修改自己的文章。
古文就是这样,推敲的时候容易钻进牛角尖,放上几天再看,就会发现到处都得改。
因此苏油的规矩是,每篇文章,起码要过手三遍,而且时间上得要跳开。
改了一遍,再次放到一边,起身活动身子,然后又给自己弄了热水,调了一碗芝麻糊。
这东西也很香,吃起来声音也不小,勺子刮碗的声音和吧唧嘴的声音,又惹得两边考棚悉悉索索地响了起来。
吃过了芝麻糊,肚子里有了热气,手也暖和了,苏油这才开始誊抄考卷。
先是填写家状,然后取出铅笔列式计算行数和每行字数。
真是一点不能马虎,虽然试卷要经过弥封和誊抄,但是如果有文字出格,算是作弊,直接黜落。
要是笔画不清,誊抄人手一滑,自己就该哭瞎。
苏油的字除了前世的记忆,光这一世已经练习了九年,如今已然大成,以清雅著称,自成一体,这是老张老赵都点过赞的。
这一通安排,不紧不慢,交卷时间就有些晚,还用上了蜡烛。
贡院的蜡烛,特点就是身子细,个头小,烧得快,价格高。
不要纠结这些细节,将卷纸誊写完,招手让小吏过来,将卷子取走。
二月的夜晚还凉,苏油钻入丝绸羽绒的特制睡袋,开始睡觉。
真香!
第二百七十九章 殿试
三天后,一群蓬头垢面的人从贡院出来了。
张麒接到自家小少爷:“少爷,怎么样啊?”
苏油抠着发痒的头皮:“我跟你说太遭罪了,天天方便面和自热米饭,还不能洗澡……”
然后就听身后有人在交谈:“世兄,此次发挥应该不错吧?”
就听身后说道:“别说了……上次分我到挨着马桶的臭号,整整闻了三天臭气,还能写什么文章?今年大比,来前特意去大相国寺上香,菩萨托梦说定然给我一个气息芬芳的好位置。”
另一人问道:“可灵验了?”
“灵!直娘贼的太灵了!位置好不说,也不知道隔壁应考的那位是不是厨子出身,贼厮见天的弄好吃的,味道那个……咕嘟……饿得老子痨肠寡肚,考试的时候脑子里翻来覆去全是荤菜……”
然后就听得一声悲愤的怒吼:“有本事在贡院里烧菜做饭!你有本事给大爷我站出来啊!别让我知道你是谁!”
苏油脖子一缩,扯了扯张麒的袖子:“走走走,回去再说……”
……
评卷很快下来,二月二十四,诏旨三下,宣押知制诰、详定、考试等官,同赴学士院锁院,命御策题,然后宣押赴殿,择日殿试。
二月二十七,士人入东华门,各行搜检身内有无绣体私文,方行放入。
皆诣集英殿起居。
起居,就是向皇帝问好行礼,距离老远,看不清楚也没人敢细看。
其后就殿庑赐坐,引试,依图分庑坐定,各赐印刊策题。
这次考试时间只有一天,只允许带文房及卷子,余皆不许挟带文集。
苏油成为其中光荣的一员。
坊间传言,王珪曾经将苏油的论置为第一,策第三,诗第二。
待得打开弥封,摇了摇头,一笔给他黜落到了第十一名。
其实这对苏油的进士资格并没有什么影响,因为自张元吴昊被殿试黜落,叛投西夏以来,从嘉佑二年起,参加殿试的士子们,理论上已经是取中了。
但是殿试也的确异常重要,殿试名次直接决定着出身。
进士分五甲,第一甲三人,也就是状元和两个榜眼,初授官最低都是秘书省校书郎和知县。
如果运气好,遇到更高职位有缺,得授将作监丞、通判诸州差遣的也很多。
第二甲第一名,总成绩第四,称为传胪,到第二甲第七名,总成绩第十名,可以授两使职官,成为京官序列。
以上十人,称为甲科。
第二甲中总名次第十名以后,到第五甲末尾,称为乙科,初授和以后的迁转都不一样,比如苏轼和苏辙,得授那种某县主簿,只相当于县办公室主任。
还有一种分法,第一二甲赐进士及第,第三四甲赐进士出身,第五甲赐同进士出身。这是皇帝给予的荣誉。
这就是大宋,不搞得复复杂杂叫人头晕就不舒服。
号位按《玉篇》这本字典排列,苏油抽到“汪”字。油汪汪,好兆头。
打开试卷,一共三道题:《王者通天地人赋》,《天德清明诗》,《水几于道论》。
对已经坐到这里的人来说,单做这几个题目都好做,但是如何出彩,是一个问题。
第一题王者通天地人,《说文解字》里有注释:
董仲舒《春秋繁露?王道通三篇》:“古之造文者,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三画者,天地与人也。而连其中者,通其道也。取天地与人之中,以为贯而参通之,非王者孰能当是?”
孔子曰:“一贯三为王。”
分析:核心思想——王持道秉中,以通三才。
第二题天德清明,来自《周颂?清庙》。
《诗》有四始。《史记?孔子世家》里提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
关于《周颂?清庙》,正义有如下解释:
“此解文王神之所居,乃祭有清明之德者之宫,故谓之清庙也。
此所祭者,止祭文王之神,所以有清明之德者,天德清明,文王象焉。
《易》称‘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是文王能象天也。”
知道这些,才知道这诗的主题应该是什么。
分析:歌颂文王清明,其德可以与高天相媲美。
最重要的,是《易》的那一句——“圣人与天地合其德”。
再结合上一题——“王者通天地人”,就会发现,这是相互呼应,一脉而通的两篇题目。
找到了共同点,也找到了出题官埋下的扣子。
第三题,《水几于道论》,则是前两题的发挥。因为是论,所以必须引述原文——“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这是《道德经》中的一句。看起来有些突兀,与前两题无甚关联。
其实这题得倒解才行——文王几于道,若水,处众人之所恶,利万物而不争,故得上善。
这也与《易》循环往复之意暗合。
苏油估计,这崇政殿的这么多考生里边,大多数得栽在这俩坑里。能看破这几点的剩下那些人,才是自己的竞争对手。
这一次的详定官,是王安石与杨乐道,如今看来,王安石的意志得到了支持和体现。
王安石的文化水平,管中窥豹,也可见一斑。
天地人水,文王演易,核心都是一个字——变。
再联系到王安石当政之后的作为,这几篇文章要怎么写,不言自明。
老王在偷偷埋着自己的私货。
总分析:
赋,要写王者所因,圣王之道;
诗,要歌颂文王,将他作为圣王的样板,通天地人的王者范例;
论,则要写文王的治国思想,需要结合史实和当今,从《易》和《道德经》里边摘出主要论据,旁引申述。
核心思想——变化,变化,变化。
至于如何应对变化,老王如今还不太敢直接亮招,那自己也就藏着掖着地做答为好。
到此三题贯通,一气呵成。
审题完毕,苏油取过草稿纸,思索如何起赋。
思路清晰,接下来就简单,要先从王字的结构说起,扯到《易经》中的乾卦,然后分别罗列三阳,论述天地人的特征和相同之处——易,也就是三者在不停的变化和运动之中。
再扯到周礼祭祀通天地的讲究,最后论述王通天地人的方法,表现,功绩。
最后引述天地人道都蕴含其变化规律,指出掌握了《易》的精髓,自然就会得心应手。
圣王之所以能够以不变应万变,就是掌握了不易之易,上善若水的道理。也就是他用来通天地人的神器——道。以呼应下一题。
还可以偷偷点一句: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给老王一颗甜枣,又让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不过文似看山不喜平,意思通了,还得得巧妙地敷衍成文字才行。
这点很重要,得让考官眼前一亮,才有高中的可能。
思索良久,苏油提笔写下:
“天行日月之序,地谧山川之理,人于其中,别领贤愚。
察阴阳之气,识高下之机,燮聪顽之具。道贯唯一,圣王是举……”
两句扣死题目,然后洋洋洒洒五千字,好多段落都是这两年来反复洗刷淬炼过的,如今就是将能用的那些挑选出来,串联起来,融合为一体。
今日状态非常好,行文极为顺畅,转眼间写到收尾。
“……于是绥五方,立四仪,明流易。良臣星列而北拱,圣主日熠而南居。承天庆运,奉祖灵希。运甄道庆,兆衍昭祺。”
一篇赋结束,这只是通草,字句还需琢磨,不过也是之后的事情了。
接下来是考虑诗歌。
唐宋制诗,用五言六韵,比如唐代钱起的《省试湘灵鼓瑟》,就是一篇标准的范文。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
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
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
流水传潇浦,悲风过洞庭。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所谓五言,就是一句五字;所谓六韵,就是六个韵字押尾,以此篇为例——灵,听,冥,馨,庭,青。
然后除首尾两联,其余均要对仗,内容要扣题,就这么简单。
第二百八十章 写文章
宋代有点苦逼,因为试题不如唐时活泼可爱,容易起兴,可以让考生天马行空地发挥想象。
比如苏轼这样的天才,就更适合唐时制诗考题,在宋代反而会被题目压制灵气。
不过这对苏油来就是好事儿了,因为这娃做史论诗算是一把好手。
《天德清明》,歌颂文王,其实也跟史论诗差不多。
今年的考题限韵为“阳”,也与乾卦上下三爻,与天地人三横暗合。
可以想见,老王出题的时候,肯定和苏油给娃子们出奥数题时一样,一个坑接一个坑,挖得是多么的兴高采烈。
以苏油如今的水平,不需要多想就能搞一首合格的出来。
大道希何适,能闻不可详。
明王厘苦智,爻蓍累清芳。
演易追三圣,行仁礼万邦。
梧桐冲远韵,凰凤萃明堂。
海北奔夷齐,渭南迎鬻姜。
垂德宾华夏,终古运穹苍。
一篇天德清明马屁诗做完,进入了《论》的环节。
这个是苏油的强项,终于可以自由发挥了。
憋了一上午,这下酣畅淋漓,连殿直祗直供办的赐食都没顾得碰,意随笔到,等到写完自己都傻了,怎么一篇论超出了上万字?
这肯定是不行的,考官和官家都不一定有耐心看完,还得删减。
一边圈改一边心头滴血,最后实在是忍不住了,举手。
监试官过来:“什么事?”
苏油小声问道:“草稿能带走不?”
监试官白了他一眼:“片纸不得出殿。”
苏油不禁叹息摇头:“要删这么多,可惜我这一篇好文章呢……”
监试官差点没笑出声来,低声威胁道:“再敢胡言乱语,乱棍叉将出去!”
“哦。”苏油只好苦着脸,继续删减自己的心血。
删着删着,苏油就觉得,身边有一种诡异的气氛在流转。
狐疑的停下笔抬起头来,发现一个胖胖的老者站在自己的面前。
苏油很自然地微微一笑,礼貌地拱手,然后才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官家!
赶紧按照之前接引官交代的礼数,对赵祯行礼,却忘了手里边还抓着毛笔。
赵祯笑了,然后用手指着试卷草稿,低声问道:“草稿边的竖线笔划是什么意思?”
苏油说道:“那些是要删掉的文字。”
赵祯皱眉:“因何要删如此多?”
苏油说道:“一时没收住,写得太长,怕有劳陛下和试官清览,考虑缩减一下。”
赵祯拿起几张草稿看了看,又放回原处,取来镇纸轻轻压好:“得抓紧了,都有人交卷了。”
苏油躬身道:“我也马上改完了,改完便开始誊抄。”
赵祯点点头:“字是不错。习惯也不错。”
说完便在监考官的簇拥之下离开了。
苏油舒了一口气,手底下开始加速。
……
殿试午后可以交卷,苏油午后才开始誊抄,足足在殿中待到了申时,天都快黑了。
等到全部结束,抬起头来,殿中只剩下寥寥两三人。
出了宫门,苏油知道自己这次名次可能不会太低,绝对是超水平发挥。
骑上拳毛赤,苏油对苦等了一天的张麒张藻说道:“走,去石府!”
进入府中,将缰绳丢给前来迎接的石通,石通乐得屁颠屁颠的:“哎呀师父你怎么来了,今日不是考试吗?”
苏油笑道:“已经考完了,府上好吃的东西多,我过来松快松快!”
大宋重进士,榜下捉婿和后世的理解有些不一样,其实应该是黄榜下来后,富贵人家就要出发,去新科进士住处捉婿才对。
不是在榜下直接抓看榜的。
不过汴京传说得腥风血雨,什么七十岁的老头都不放过,吓得苏油殿试一结束赶紧溜到这里来。
不是要捉婿吗?我送货上门了,你们可要把我保护好,别让别家捉了去喔……
石老太君自然是既开心又得意,石富那小子实在是有眼光!早早给薇儿安排下这门亲事!
进士郎君!不是童子科的!是正牌进士小郎君,有宋百年都是稀罕物!
官家接下来要赐宴琼林,进士最年轻者,要负责取金花与新科进士们佩戴,这叫“探花郎”。
小油如今刚过十四,没有再能比他小的,小苏探花这个名头,已经是铁打的了!
苏油放松了,试官们却紧张了起来。
为了防止作弊,收卷之后,考生名字就会被糊上,这道程序叫弥封。
弥封后的试卷,只以字号相称。
负责接待考官的内廷机构,正是御药院。
官家非常重视科举,先是亲笔写了“文儒”二字,命内臣送过来,然后还要时常过来指导工作。
赵忭也是阅卷之一,如今正在考校所改卷子。
不过他改不了进士卷,进士卷太难,一般由前两科的进士们参与,要不就是大文儒。
像他这种经义都有些丢荒的,只得改改明经、明法等科目的卷子。
苏油在御药局也算是小有名声,温病三宝让御药局立了一次大功劳。
赵听着两位内官谈论到苏油,不由得好笑,摇了摇头。
这孩子,只要留心,似乎走到哪里都能听见他的名字。
……
殿试正式阅卷有三次,初考官看一遍,排一个名次。
复考官再看一遍,也排一个名次。
接下来详定官审核一遍,然后参考初考官和复考官的意见,确定出正式的名次。
三审之后,再把排名靠前的卷子拿给皇帝亲自过目,最后有皇帝敲定状元、榜眼。
大宋的第三名,现在还叫榜眼。
原因很简单,状元之下,第二第三名一左一右,就像榜上的两只眼睛。
不过民间已经有以“探花”称呼第三名的了。
三月四日,试卷进入复审阶段。
从今天开始,官家天天过来关心进度了。
试卷的评分标准分为五等。
第一学识优长,辞理精纯,出众特异,无与比伦。
第二才学清通,文理周密,堪为高等。
第三艺业可采,文理俱通,可以及第。
第四艺业稍次,文理粗通。大部分试卷属于这种。
第五等文字很差,理论不通,书法也不好,之前省试就已经被筛掉了。
每次大比,进士科名次是吵得最不可开交的。
文无第一,各有理由。
王安石审查得非常认真,看过两审的名次,都不太满意,居然从同等之中别挑了一份试卷出来,置为第一,然后又挑了一份出来,置为第三。
同为祥定官的杨乐道认为这样不太合规矩,这也太不给初审官和复审官面子了。
王安石不以为然:“要什么面子?汪字卷的诗没毛病啊,为什么要降等?”
初审官站了出来:“汪字卷子的诗有毛病,‘梧桐冲远韵,凰凤萃明堂’。梧桐乃是一物,而凰凤是两物,下官认为失对了,因此降等。”
王安石嗤笑一声:“‘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诗经》都忘了?为何不能以凰凤对梧桐?梧桐春秋时本就指两物,梧是苍梧,又名青梧,就是今日的油桐,种子可以榨油;而桐则独指琴桐,开紫花,一名泡桐。读书需细。”
初审官顿时语塞,羞惭而退。
复审官又站了出来:“我降这诗的原因不是此处,而是‘海北奔夷齐,渭南迎鬻姜。’这鬻姜未知何典,或是杜撰……”
王安石哈哈大笑:“鬻姜,乃是鬻子,姜尚。姜尚不说了,鬻子姓芈名熊,是祝融氏的后代,是陆终第六个儿子季连的后裔。”
“鬻熊九十见文王。文王,武王,成王都把他当作老师。楚人以鬻熊为始祖。因此鬻姜,正好与夷齐成对。”
复审官登时满脸通红。
王安石环视了一圈:“文章华选,岂同儿戏?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如有疑惑,大可以开诚布公嘛。”
“设若此卷黜落,安石敢问,要是再发生前朝士子那般,以不公击登闻鼓的事件,诸君如何自处?!”
第二百八十一章 强作解人
众人都表示钦服。
杨乐道拱手道:“介甫,那这第三便依你,可这状元卷……”
太常少卿,密封官朱从道笑道:“我说两位,何必争执,我可早在十天前,就听闻坊间有传言了,说今科状元,乃是一个叫王俊民的士子。”
王安石和杨乐道齐齐翻起白眼:“试卷都未拆封,我们都不知道是谁,市井小民倒先知道了?荒唐!”
朱从道笑道:“管他荒唐不荒唐,干脆交给官家定夺吧。天命文章,不可全信,有时也不可不信。”
王安石见争执难下,只好答应道:“那行,一起去文德殿吧。”
众人来到文德殿,赵祯已经候在轩中了。对王安石问道:“结果出来了?”
王安石躬身施礼:“启禀陛下,尚有些未断之处,需陛下亲自定夺。”
赵祯说道:“何意?”
王安石说道:“臣以为初复定审皆有不妥,因此重定了状元卷子和第三名卷子。”
“哦?”赵祯说道:“取来我看看。”
朱从道将试卷奉上。
赵祯一一看了,问道:“这汪字卷,之前因何降等,之后因何擢入高等?”
王安石将事情讲了一遍,赵祯点头,说道:“我再给众卿看一份草稿。”
说完让侍从将草稿送来。
王安石接过来一看:“汪字卷士子的《水几于道论》初稿?这书法不俗!”
赵祯点头:“各位也都看看。”
杨乐道接过,顿时眉飞色舞:“……有质难高,因无形以为用;虚怀若下,似任曲而常恒……好!如此好句,因何不录?”
赵祯笑道:“你先看看草稿有多长。”
杨乐道翻了翻稿子,不觉有些眼晕:“万……万字书?”
赵祯笑道:“所以喽,能删成四千字,也属不易。”
杨乐道对王安石深施一礼:“若非介甫,几错失高才,下官对介甫眼力,更无异议!”
赵祯将草稿收起来:“既如此,那就以王爱卿所定名次为准,揭封吧。”
知制诰过来,准备开始记录。
“嘉祐六年举进士第一人——”朱从道念完将弥封揭开,不由得大惊失色:“王俊民!”
赵祯疑惑道:“怎么了?”
朱从道躬身道:“陛下,坊间有传言,今科状元,将是一个叫王俊民的人……这个,这个……”
王安石也是变色:“当真如此之巧?”
赵祯皱了皱眉头:“文章的确不错,算是实至名归。兆应神奇,却不是没有过,继续。”
朱从道收拾起心情,揭开第二份弥封:“嘉祐六年举进士第二人——陈睦,字子雍。兴化军莆田县人。”
科考,果然是福建人的传统强项。
朱从道揭开第三份弥封:“嘉祐六年举进士第三人——苏油,字明润。眉州眉山县人。”
赵祯笑了:“很多人都说童子试是拔苗助长,这可是实打实的正牌进士第三人,今年却也才十四岁。可见我大宋文教之盛,这次总该没有异议了吧?”
“臣有异议!”
所有人都傻了,安石同学你这么任性的吗?我们说不要不要的时候,是你非要非要。
这位可是你要死要活提上来的,好不容易我们全都说可以可以了,你又跳出来不要不要了?
这样大家很难相处的!
赵祯也非常的无语:“王爱卿你说。”
王安石供手道:“陛下,听闻此子之前举试,王禹玉本是置之第一的,可解封后黜落到第十一。如今,臣也想如此办理。”
赵祯不动声色:“为何?”
王安石说道:“朝廷科举,是为了选拔治政人才。国朝进士试前三人,可不经诠判,直授官职。陛下,十四岁的孩童,你让他做大理评事?将作监丞?还是做中郡签判?上县知县?”
“苏明润或许文章天成,前世宿慧。然义理可通,政事难明。”
“要是给他正职,必定难以应付胥吏奸滑,同僚侧目。”
“陛下如果爱惜人才,不妨黜之于乙科,从县教谕之职做起,方不惊世骇俗。”
“还有最关键的一条,此例一开,奈后来者何?”
“相信这才是王禹玉落他于十一名的深意所在,恳请陛下三思。”
王安石所谓的直授官职,是指进士科除前三人外,其余的人都分配到幕职或者州县,这样的人被称为“选人”。
选人要经过兜兜转转,所谓三任六考,有奏荐和功赏,方能升级到京官序列,得到迁入中高级官员的机会,这一步叫“改官”。
光这一步,对快的人来说,也是七八年,对慢的人来说,那就是一辈子。
老王的意思,苏油这么年轻,花上十年在外边填履历,十年过后迁入京官,那才是刚刚好。
所有人你看我我看你,好特么有道理,老子们又被说服了!
杨乐道拱手道:“陛下,臣附议。”
朱从道也拱手:“臣也附议。”
赵祯没有说话,过得良久,才开口道:“王卿,杨朱二卿,可知去岁汴京时疫,为何消去如此之快?”
王安石说道:“自然是枢府得力,事前让眉山细制防疫条陈……眉山!”
“对,眉山。”赵祯呵呵一笑,用手指点了点身前桌上的试卷:“眉山苏明润!”
“收养孤童,抚之教之,今使自立。”
“游历大理,破解童谣,助擒智高。”
“其后折节读书,中间发明深井之法,使陵盐代淯,安定盐民。”
“用蓝靛之根为温药,眉山京师,救治百姓万计。”
“如今他凭自己满腹才华,取擢高第。弥封卷子,使诸公由衷赞叹。”
“可解封之后,你们却要朕以区区孩童待之,而惜吝一官?那敢问满堂朱紫,宁无愧乎?!”
“诸君,这孩子自幼孤贫,收养孤童之时,可怜他自己也才六岁啊!”
“六岁时就能写诗,朕至今都记得——凤叶镌寒石,龙根透碧苔。性成香自蕴,非待解人来。”
“仁性天生,到今日其香已蕴。朕,等他走到朕的面前,已经等了整整八年。”
扫了众臣一眼:“说不得,只好驳回诸君之议——”
取过朱笔,在苏油的状头上划了一个圈:“容朕强作一次解人吧!”
官家极少用朕自称,一般都说我,今日为苏油用上这个称呼,表明心意已决。
王安石以下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不约而同地冒出四个字——简在帝心!
这就没法再劝了,三人只好躬身:“陛下圣明!”
……
曹皇后在后宫,三月新蚕出来了,后宫要养蚕,以示重视农桑。
一边清理被蚕虫啃食过的桑叶,一边对尚宫说道:“那眉山猴子,成了我皇宋的新科榜眼了?”
尚宫笑道:“可不是,皇后到底是有眼光的。听闻王禹玉,王介甫都想阻止,是官家乾纲独断,硬生生点了苏家孩童第三名。”
皇后皱了一下眉头:“人主喜好,岂能让臣下得知?王珪和王安石,也是为国家着想。这孩子还真是不好安排。”
“要不效仿当年童子科晏同叔,陪宗室再读几年书?”
尚宫微微点头,却不说话。
曹皇后想了想:“算了,朝廷的事情,还是由官家料理。今年的新蚕,看着倒是挺壮实……”
……
一大早,老太君便让石通驾车,去贡院看榜。
苏油倒是无所谓,反正如今自己已经是进士了,大宋十四岁的进士,掰着手指头细数,活到六十岁,也能熬死四个皇帝。
想想自己都咧着嘴笑了,有薇儿调理,老子以后好好保命,做个五朝元老问题不大。
老太君看着苏油的傻样,不由得叹气:“到底是个心大的……石通赶紧!还磨叽啥?!”
石通从怀里摸出一根黄铜管子,拉开来是一个单筒望远镜:“每两三年一次大热闹,这回有了这个,都不用跟人堆儿里挤!”
老太君抽了他一下:“还在废话!明润有我看着,你倒是赶紧去呀!”
第二百八十二章 看榜
苏轼也在动员苏辙和苏洵:“真不去看看?”
苏洵在读《战国策》:“命里有时终须有,早看晚知,还不一样?”
苏轼说道:“哎哟父亲这话说得,早知一刻,也早高兴一刻不是?”
苏洵笑了:“你对明润倒是有信心。”
苏轼翻着白眼:“王禹玉不公!不然明润早就是今科解元!”
苏洵叹气:“你还是气盛,这上头多学学明润,他对王禹玉就没有一句怨言,再说市井传言,本就不能作数。”
苏轼枯坐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真不去看看?”
苏洵头也不抬:“要去自去,哪里这么多废话?!”
苏轼顿时跳了起来:“糟娃!小七!小妹!走我们看榜去!”
苏辙也立刻从房里跑出来:“等等我!”
这娃刚刚一直在贴着门偷听!
苏轼苏辙带着娃子们来到贡院之外,这里早已经人山人海。
张麒睁目结舌:“哇,我大宋这么多读书人啊……”
苏小妹没好气地说道:“七哥你看清楚衣装,几个穿衫的?都是看热闹的居多。”
有人就有消费,这是汴京城的大热闹,有事儿没事儿的都往这里赶,市井交流的话题也多是这个。
好多推着小车的商贩也赶了过来,炒豆瓜子矿泉水,张藻甚至看到还有老道扯着幡儿卖定神丹还魂散的,这服务还真真是到家了。
喧哗鼎沸,苏轼不由得有些头疼:“都怨父亲拿捏,这如何还挤得进去?”
苏辙一指路边停着的一辆四轮大车:“那里!石达之也来了!”
这辆四轮大车是十二座带顶棚的那种,就见石通蹲在车顶之上,手里拿着一根明晃晃的黄铜吹火棍,凑在一只眼睛上,另一端正对黄榜。
苏辙苏轼正要过去打招呼,就见石通远远地哎哟一声,然后一咕噜从车顶上摔滚了下来。
众人赶紧往那边赶,却见石通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都顾不得拍打身上灰尘,解开车辕,牵过一匹裸马跳上去,双手控着马脖子,一夹马腹奔了过来。
苏小妹赶紧喊道:“大石头!怎么了?!”
石通将望远镜往苏小妹这边一抛:“中了!中了!我得赶紧回石府给师父报喜去!”
张藻连忙凌空接住望远镜,这玩意儿价格堪比大理剑,摔了可了不得。
苏小妹刚喊了声“喂!”却见石通已经奔出去老远了。
苏轼说道:“赶紧去看看。我们也上大车!”
一群人连忙朝大车奔去。
车夫正看着少了一匹马的车辕犯傻,就见乌泱泱一群人杀了过来,吓了一大跳,再一看张藻跟张麒,老熟人,笑着拱手:“两位小郎君……”
然后两位小郎君嗖嗖就窜车顶去了。
苏轼在下头喊:“看清楚没有?你们小少爷在榜上没有?”
张麒手打着凉棚,像个孙猴子,在努力施展千里眼。
张藻手里拿着望远镜:“看清了看清了,哇塞我们的望远镜又进步了……”
苏轼在下头急得直跳脚:“叫你看名次!看看明润在什么位置?”
张藻说道:“还没找到……这东西跟视力表一样,下边字小上边字大……”
苏小妹没好气,这么不信任小油哥哥的吗?说道:“傻蛋!从榜最上边往下找!”
张藻换了个方式,立刻就找到了:“哈……小少爷头上……”
说完放下镜筒,低头对着车下喊道:“小少爷名字上边只有一个人!”
“啥?”苏辙心头通通乱跳:“看清楚!真只有一个人?”
张藻又举起望远镜:“真只有一个人!字最大的叫王俊民……等下,小少爷旁边还有一个,叫陈……陈什么来着?这字肯定教过的,等我想想……”
苏轼苏辙对视一眼,两人也手忙脚乱朝车上爬。
爬到车顶,苏轼手一摊:“糟娃把望远镜给我!”
张藻赶紧将望远镜交给自己大先生。
苏轼对准黄榜看了一会,将望远镜放下,深吸了一口气。
苏辙问道:“怎么样兄长?看到了?”
苏轼将刚刚那口气长舒了出来:“不行手抖得厉害,啥都没看着……”
苏辙白了自家哥哥一眼:“给我!”
张麒蹲到苏辙前边:“小先生,你将镜筒放我肩膀上。”
这回总算是看清了,以苏辙如此稳重个人,竟然一下子高兴得跳了起来:“一甲第三名!榜眼!小幺叔他中了榜……哎哟……”
然后就听得咔嚓之声不绝,在苏小妹的尖叫声和车夫一脸懵逼的表情里,车厢顶棚垮了,两大两小四个人一起摔了下来,滚做了一团。
……
石通远远看着府门口的乌桕树,便扯开了大嗓门开始大吼:“中了!师父中了!”
“是通儿的声音?”老太君正在内院,躺在眉山躺椅上晒太阳,苏油在一边用眉山特产的指甲刀给她修指甲。
苏油将指甲放到身边的盘子里:“好像是。”
老太君坐了起来:“那赶紧去门口看看。”
苏油笑道:“与其我们走到门口,还不如在这里等他来得快些,我们先把指甲剪完。”
果然,转眼就见一匹大黑马直接冲进内院,饶是石通骑术高超,大黑马也踢翻了兵器架子,踩倒了一片花木。
石通从马上滚下来:“老太君,师父,中了,一甲第三!中了!”
老太君吓了一大跳:“这么高?!”
苏油也吓了一大跳:“这么高?你没看错?”
石通开心得都快找不到北了:“真真的啊师父!状元是王俊民!第二名是一个叫陈睦的,你就在他旁边!黄榜三魁!”
老太君哎哟一声,就有些站不住脚要倒。
苏油和石通赶紧扶住,老太君急得直摆手:“扶我干啥?赶紧准备迎喜,还有放炮,备钱,转眼官府的人就要上门了!管家!管家!”
等到大家都准备好了,门口半天都没人进来。
苏油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然后大家傻坐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
老太君穿得挺正式,直着身子坐了半天,心头都有点不落底了,偷偷松了一下腰:“通儿,你确定没看错?”
石通说道:“怎么会看错!举进士一甲第三人,苏油,旁边小字字伯纯?呃……师父你还有个龙山长给你取的字,好像……是这个哈?”
说完又想先把锅甩掉:“呃……会不会,是那望远镜有问题?”
然后就听得巷子门口一通好不热闹,管家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老太君,人来了,好不热闹!”
老太君顿时松了口气:“可真是叫人提心吊胆!这下子算是……不行,老身得亲自去看着才踏实!”
门外鞭炮声已经响了,众人出来外院,就见一个小吏满脸堆笑地过来:“哎呀榜眼可是让我好找!先是眉山会所,再是你城中租下的私宅,接着去了苏主簿那里,却没料到原来在石府。哈哈哈哈,恭喜郎君高中一榜黄甲第三人。平步青云,入阁拜相,端在不远啊……”
这话真不是瞎捧。
《宋史》:“仁宗之朝十有三举,进士四千五百七十人;其甲第之三人凡三十有九,其后不至于公卿者,五人而已。”
周围邻居将外院围得水泄不通。都是来沾喜气的。
“娘,这哥哥是谁啊?”
“天上下来的文曲星!新科第三名榜眼!啧啧啧才十四……你石家姐姐这回真是捡到宝了!”
“哼,才第三名啊,我长大了做状元!”
“哎哟小祖宗,不好意思地告诉你啊。文曲星出生的时候,他老娘都会梦到星宿入怀啊,蛟龙绕屋啊,最次也有一头大熊闯门什么的……”
“娘,那你生我的时候梦到什么啊?”
“嗯,我想想啊,好像正梦到在吃瓜,然后一只小猪过来啃瓜皮,拌了老娘一跟头!醒过来就生了你!”
“哇娘你你骗人我不是小猪”
第二百八十三章 谢恩
所有人都是又兴奋又艳羡,邻居里出了个榜眼亲戚,那是一整条街的光荣。
恭贺谄媚之声把院子里的气氛烘托到了顶点。
只听说石府衰败,早年间将嫡宗大小姐送去千里之外的眉山,许配给了一个乡下穷小子,当时这片街坊哪家不取笑破落户来着?
如今你再看!新贵榜眼探花郎,乌鸡眨眼变凤凰!
苏油笑呵呵地接受了恭贺,收下喜报,让石通打发银钱,然后向乡亲邻居们施礼致谢。
接下来的事情还很多,首先苏油得去宜秋门苏家见老堂哥。
见到哎呀咧嘴的苏轼和苏辙,再看看鼻青脸肿的张麒和张藻,苏油只想到了唯一一种可能:“捉婿的来过了?别跟他们动手啊,告诉他们我早就卖出去了不就得了?”
二十七娘和王弗就忍不住想笑,苏洵也哭笑不得:“你眼看就是要有官身的人了,行事说话有点分寸好不好?”
苏油笑道:“就是怕来日措置不当,特意来找子瞻子由先问问新科进士的路数。”
苏轼都嫉妒坏了:“你就是来刺激我们的……榜眼呢!啧啧啧手续比我们二甲出身多好多的!都不知道官家那里有没有适合你的袍子!”
苏辙拱手道:“恭喜小幺叔高中黄甲,小幺叔多年孜学兀问,行善积德,上天合当以此相酬。”
苏洵有些怅然,妈蛋,莫道登科难,小儿如拾芥。
自己的兄长苏涣,姻亲程家,两个儿子,表亲那边文家,加上现在的苏油,看来看去,就自己不争气。
苏油笑道:“苏油能有今日,还是堂哥的功劳,三年来耳提面命,试卷怕不都做了千卷。除了出题,哪一份不是详注批改,心血倾注?”
“这些资料我都收着,这套刷题应试法,从今日起,就是我苏家家学的一部分。”
“以后我苏家出来的进士,全都得算是堂哥的弟子。”
“我这个榜眼,哪里是我考出来的?真要说起来,我充其量算是个代笔,该是堂哥刷出来的才对。是不是堂哥?”
苏洵这下乐了:“少给你堂哥戴高帽,子瞻子由不也是我教出来的?怎么也没中得一甲?”
苏油笑道:“那不是你对子瞻子由所耗的心力不如小弟嘛!再说了等今科制科过后,你就不会再说这话了。”
“你还没听说吗?那些想要投试制科的选官士子,一听子瞻子由之名,主动弃考的不在少数。”
苏洵叹气:“你呀,你仕途的起点,已经比堂哥我的终点还高。今日之后,我也怕是帮不上你什么忙了……”
“你们叔侄兄弟三人,你明润谦和,平心静气,从小到大没见你有过怒容,不担心。”
“子由也是沉肃的性子,我也不担心。”
“子瞻,主要是你,你那套性子……”
苏油正色道:“堂哥,人之安乐与否,在心怀是否畅达,不在际遇高下,贫富之别。”
“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子瞻的心境,我和子由羡慕还羡慕不来呢……”
苏洵想说什么,想想还是叹了口气:“等你做了父亲,自然就明白了。”
……
此次眉山进士,当然不止苏油一人,一起参与印刷诗集的人里还有两位赵蒙,任贯。
另外两位,史愿和杨彭,落榜了,二十年后,方才得举进士。
《蜀中杂记》:“嘉佑六年科榜,油取第三。同榜同乡,赵蒙,任贯。眉人皆谓此文兴之兆也。”
“然后二十年,眉州几无进士。”
“乡中皆曰,四苏独收眉山廿载文运,至今有‘苏氏出,眉山枯’之语。”
……
苏油站在文德殿前,却不知道赵蒙任贯在身后人群中哪个位置。
“嘉六年举进士第三人苏油,进!”
“嘉六年举进士第三人苏油,进!”
不是苏油耳朵聋了,这是唱名的规矩“上御文德殿临轩唱名,进呈三魁试卷,天颜亲睹三魁,排定姓名资次,然后宣唤三魁姓名,其三魁听快行宣唤数次,方敢应名而出。”
“嘉六年举进士第三人苏油,进!”
苏油这才迈步而出,与王俊民和陈睦站在一起:“苏油在,躬见陛下。”
接下来便是官家扣问三魁三代,乡贯,年甲,以表示关怀重视。
问到苏油的时候,纵然众人早已知晓,纵然身处大典之中,人群里还是出现了齐齐倒吸凉气的声音。
十四岁!正榜出身的一甲第三名!
这书都怎么读的!
垂问完毕,礼官过来,将苏油三人请入状元侍班,接受官家颁下的赏赐。
从头到脚一身新,等出来之后,人就不一样了。
绿靴简绿色的官袍,还有乌靴,笏板,还有乌纱帽这是官服。
进诗谢恩,也是规矩,王俊民为首,三魁分别上前,呈送自己的谢恩诗作。
接下来是第一顿赐筵御筵。
赵祯估计在后宫被曹皇后提醒过,如今看起来就是在走正常流程,对苏油没有任何特殊。
看上去还是高兴,亲自赐了一首诗与状元。
这顿饭要是敞开肚子吃那就是开玩笑了,再说宋代皇家的御筵,真不是一般的寒酸,苏油都不好意思说有些啥。
既谢恩,新科进士们诣国子监,拜谒先圣先师。
这里也有一道记录手续,新科们挨着过堂,在阁下告名。
一个个慢慢来,唯恐孔老夫子在天之灵听不清楚记不住。
政府接下来也要举办宴会款待进士们,这个宴叫“闻喜宴”。
分两天,第一天宴进士科,作陪的是丞郎、大两省的高级官员;
第二天才轮到各科,作陪的官员同样就低一档了。
纵然在京中有了住处,就在街口斜对面,苏油这几天还是不能回住处。
早在未唱名前,政府就已经安排妥当,专门设立了两个临时机构处理这件大事文科状元局和武科状元局。
为了表示重视,殿前步军司还要派出鞍马仪仗,迎引文武三魁,各自乘马,一路簇拥,送他们到状元局安泊款待。
文科状元局就在贡院,转来转去又转回来了。
汴京城万人空巷,齐出围观。
现在三魁头上戴的帽子叫“羞帽”表示新科三魁骤得高位,对自己的身份还适应不了,要借这个帽子遮挡一下,以免被路人看坏了。
三魁到状元局住下之后,就是每日好吃好喝好接待。
漕帅两司,一文一武,给官钱供应。
除了这个,诸州府的在京守臣、诸路的三司,中央各部委主要是制阃殿步和三司各单位,各级官员,都要馈送酒钱过来,这叫“助局”。
还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儿跟后世各省文理状元一样,从省到县各级政府,甚至培育过人才的学校,都要给予状元奖励一样。
也不是纯粹的瞎吃喝,进士们还是有些事情要做的,最重要的就修订《登科录》。
后世各种高级干部培训班之后,都要搞一个《**届**培训班同学录》,仍然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这个事情非常郑重,也是今后仕途中奥援的重要来源,由文武新科两位状元亲自当任局长,差委一些有名有望的同年进士充当本局职事,共同办理这件事情。
第二百八十四章 琼林宴
今科科举,共有一百三十九人及第,五十四人同出身,诸科一百二人及第,并同出身。
苏油年纪最小,名次又高,书法好性格好,见谁都是陪着笑脸,哪里像个榜眼,倒是更像个书童。
因此跑腿登记这些免不了就是他的事情,好处就是在新科进士中混了个脸熟。
回到局事,苏油将一叠稿子交给榜眼陈睦:“可累死我了,陈大哥这是最后的一批。”
这娃也不称呼年兄,陈睦反倒觉得正该如此。
陈睦也是官宦世家出身,兄长陈侗和二苏是同年,大家关系很好,担忧地说道:“明润,康侯的情形有些不对啊。”
康侯就是状元王俊民,这几天常常枯坐,神色紧张。
苏油说道:“状元啊,天下文魁,一时心态有差也是有的,换成我也一样。过几天就好了。”
陈睦摇了摇头,低声道:“你这几天在外奔忙,有所不知,昨天康侯对着院内一块石碑,大喊大叫,好多人都看见了,拉也拉不住。那样子,那样子……”
苏油有些懵。
陈睦看了看窗外,见没有人,才小声说道:“像是得了狂疾。”
苏油站起身来:“我看看去。”
找了一圈,在一所石亭边上找到了王俊民,王俊民见到苏油,目光呆滞地说道:“明润你来了?我考上状元了你知道吗?”
苏油坐下来:“是呀?那可要恭喜康侯大哥了,小弟不才,只得了第三。想来想去,只该是诗赋上出了毛病。”
王俊民眼睛渐渐清明:“诗赋上有毛病,你记得内容吗?要是不嫌弃,为兄或者能给你挑挑哪里不对。”
苏油见有门,赶紧拱手:“那就太好了,虽然以后不会再考,但是书信往来,康侯大哥要我次韵什么的,也不至于太给你丢脸不是?”
两人便开始引经据典谈论诗词,王俊民精神开始好转了起来。
苏油最后笑道:“听君一席,毛塞顿开。诗还罢了,词才是我的苦手,琼林宴前正好请教,也免得到时候丢脸不是?”
王俊民哈哈大笑:“诗都锤炼得过来,曲子就更没有问题。你记住四个字‘寻常自然’便可以了,实在不行,那只有写《浣溪沙》了。”
苏油拱手:“没说的,接下来天天请教,走,康侯大哥,看看今天又送来什么好吃的。”
院里众人都对王俊民有些害怕,苏油能够确定王俊民有问题了,但是怎么也得把场面应付过去才行。
于是天天给王俊民找事情忙,东拉西扯的让他分心。
好在一聊起诗词歌赋,王俊民便轻松愉快,几天下来恢复了常态。
没两天,帅司差拨六局人员,安抚司关借银器等物,差拨妓乐,金明池边结彩夸饰,今日琼林宴。
新科进士们身着新官袍,苏油负责给每位新科进士在帽子便插上金花。
这是“探花”的由来。
还好,没有遇到王安石司马光那种打死不接受戴花的铁头,苏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骑着高头大马、头插金花、锣鼓喧天,从东京城最繁华的金华门,浩浩荡荡向西行去。
游街庆祝开始,今天是所有新科进士一起出行,活动达到了最高潮。
周围富贵人家,普通百姓,都兴奋莫名,你挤我我挤你,人群中时不时就发出一阵阵欢呼。
开封府的胥吏们个个一脑门子汗,拿着水火棍维持秩序,就这样还被热情的市民挤得东倒西歪。
队伍穿城而过,正好从宜秋门出来。
张藻张麒骑在院墙上,苏小妹身子在墙后,露出一个脑袋。
三苏一家站在门口,王弗抱着苏迈,二十七娘抱着苏迟,都是笑语盈盈。
路口出现了仪仗队伍,张藻就扭头对院子里喊:“乞第,再不出来可看不到了!”
张麒拉着张藻:“来了来了!小少爷来了!”
乞第龙山跑了过来,挨到张麒身边,差点把张麒挤下墙去:“哪儿呢哪儿呢?我去好遮奢的铺排!”
这娃有语言天赋,没多久呢连汴京话都会说了。
这一带的百姓对苏油很熟悉,这孩子学得汴京人的好癖好,没事儿就拎着一只玻璃茶缸串门,一看就是好物件儿。
打听起东家长西家短,评论起时政来,也颇有首都人民的风范,也入乡随俗与大家支茶送礼,苏家八宝粥贼香,还教大家杀象棋,尤其有老头缘。
今日老头们都兴奋惨了,皱纹都笑得能夹住苍蝇:“老夫如今也是和文曲星探花郎杀过棋的!还让他一车一马!这事情说出去也得有人信哪?!”
旁边的老头就嘲笑他:“那是探花郎敬老,你当真下不过你啊?逗你开心呢!”
老头更乐了:“下不过都急了,还悔棋!让得跟真的一样!这际遇我都能跟儿孙讲一辈子!我还喝过探花郎的茶!那可是一等一的上品……”
“你少来!第一次你看人家泡的是散茶,还一脸的嫌弃呢……”
“别闹!探花郎从蜀中带来的雀舌茶,是汴京码头穷措大喝的散茶可比?来了来了……苏小探花我们在这里!诶他跟我们拱手了拱手了……”
苏油的风头甚至压过了前头两人,没别的原因,真宗朝的风气余烟未尽,神童癖可不仅仅官家才有。
十四岁的探花,比二十八的状元给力太多了,小整一半的年纪!
苏油脸都快僵了,喊他名号的人,比喊状元榜眼的人多了太多,他只好保持微笑频频拱手还礼,答谢汴京人民的热情。
好不容易熬到了金明池阙下,大门一关,新进士们拜见了官家,琼林宴开始了。
三月初的金明池,正是风光最旖旎的时候,桃李竞艳,波光潋滟,一派春好融融。
这是一次类似团拜活动的聚会,相互交好的同年三五成群,聚集在各路大佬们的周围,卖力地展示着自己的才华。
官家由侍从大臣们陪着,随意走动,这里人堆儿里聊两句,那里人堆儿里聊两句,显得颇为亲民。
哦,不对,这里的人,不是民,全都是官,与皇室共治天下的那一帮子。
苏油在大员里的熟人不多,还去世了一个,掰开手指头,京里的就数赵老头最亲,老欧阳本来也不错,不过龙昌期一事多少让双方现在都有些尴尬。
唉,老张在就好了……
一边和陈睦应付着同年,一边东张西望,就看到官家朝这边走了过来。
王安石是这次科举详考,现在也在其中,还有一位闻喜宴上也见过,韩琦,剩下的那位苏油就不认识了。
赵祯过来,对身边人说道:“还是王卿眼力长啊,把少年英才提拔了出来。”
王安石心中苦笑,我要知道是这小子,我还费这么些劲干嘛。
加上曾经给过官家将苏油降等的建议,他是正直之人,现在就不愿意承这个好。
只微笑道:“明润文章老辣,我还以为是与我年纪相仿之人,这点上我算是走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