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七百八十二章 金大忠
赵佶得意洋洋:“这是从琉球取来的上水石,料子叫做吴定料,扁罐哥说其实就是一种珊瑚化石,疏松多孔,能够上水,极易着苔。”
“新房子新花园,缺少古味。有了这吴定石,只需要一个月便可得苔,却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石薇虽然有很多钱,但是这种玩法却也叫她瞠目结舌:“从琉球运石头来汴京?那哪怕是小小的石头,最后也会价值不菲吧?官家许你这样胡闹?”
赵佶说道:“这又不是我胡闹,吴定石容易加工,料子本来不是这般模样,吴地商人不懂气韵美学,将之作切为铺地的砖石所用。”
“其实完全可以如这块一样,通过雕工,琢造成太湖石的模样,那身价却非砖石可比了。”
说完捧起一盆覆盖满青苔的菖蒲盆来展示:“凿下来的边角废料,随便挖个洞子,就是种植兰草菖蒲的绝佳材料,这盆就是。”
“当年王彦章葺园亭,垒坛种花,急欲苔藓少助野意,而经年不生,顾弟子曰:‘叵耐这绿抝儿!’”
“乃不知此术耳!”
石薇从毕观手里接过白蒲扇,一下就拍到赵佶头上:“这还得意上了,劳民伤财,御史言官不说话?”
赵佶将蒲扇接过,笑嘻嘻地给石薇扇着:“仙卿别生气,劳民伤财有个前提,那就是官府将之作为纲役,只让百姓商贾干活,却不给人家应得的报酬。”
“若是商贾们自发作为,用司徒的话说,这就是市场规律,有需求,就有供给。价格在这里边,是根据成本、需求与供给共同决定的。”
“这吴定石开采容易,坐税极低,而行至两浙、汴京,售价极高。”
“这是琉球百姓继香料、糖果、橡胶之后的重要产业,中间养活了无数的人,朝廷收取行税,也所得颇多。却又不是什么劳民伤财,而是促进民生了。”
“辽国那边便是如此,婆娑岭铁厂的工人一日只得两餐,流血流汗却连工钱都没有,贡献和收获严重不符,那才是压榨敲剥。”
要是苏油在此那一定会吐槽,你特么要是在另一个时空懂得这个道理,也不至于搞花石纲搞到亡国!
一路观看过来,石薇可算是开了眼界,拉着易安的手说道:“以后这家得易安来当,我们家的男人啊,就没有一个是在这上头上心的主。”
赵佶搓着手:“仙卿,我这算是圆满交卸差事了?”
石薇立刻警惕了起来:“十一王爷,你又要作什么古怪?”
“没有没有……”赵佶嘿嘿笑道:“想让石家工坊和天师府,调拨几个高手,做一件乐器。”
“什么乐器?”
“一件神奇的,能够自己记录曲子,之后能够自行演奏的乐器。”
“啊?”
“其实这个项目基本已经有眉目了,仙卿只需要给我找几个精通电磁的人就行……”
石薇:“那就是电动的八音盒子?”
赵佶:“呃,这个……怕也有些不一样……”
……
鸭绿江口,珠州。
珠州港现在还停靠不了沧州号,扁罐让两艘夔州号并排作为趸船,才让沧州号靠了上去。
珠州早几日就被阿骨打带兵给围了,辽人的知州天天在府里祈祷,宋人赶紧过来接收这破地方,老子好回朝去。
阿骨打身着锦袍,在苏利涉和薛放的陪同下,前来拜会扁罐。
赵仲迁和张散则陪同扁罐,作为双方的引荐人。
阿骨打见到扁罐的一身军服颇感讶异,这个和他所见过的宋朝文武都不太一样。
愣了一下神,这才拱手道:“阿骨打见过两位节度,制使。”
张散笑道:“大忠,这就是司徒的长公子,你们年岁仿佛,以后多亲近。”
阿骨打才得赵煦赐了姓名,姓金,名大忠。
扁罐还了一个军礼,笑道:“久仰太师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真是年轻有为。”
说完又对苏利涉行礼:“都知辛苦了。”
苏利涉笑道:“保州知州就在城中,开始还想奔逃,被我们堵了回来,我大宋接收四州,手续不完善那可不成。”
扁罐说道:“签完字就让他走吧,也不用留难,包括其私人财物和家眷,大宋可以负责送到锦州。”
苏利涉说道:“主要怕四州百姓受撺掇蛊惑,造乱逃窜。”
这个扁罐倒是不太担心,城外都是虎视眈眈的女直人,他们要逃,那也是做奴隶的下场:“城中多是商号,他们长期和大宋贸易,是知晓我大宋的政策的。这事情依靠薛员外,比我们官府自己来容易得多。”
说完对薛放拱手:“就有劳员外了。”
薛放继承了自家老爸的肥胖体格,点头道:“少爷放心。”
见到宋军终于抵达,知州总算是放下心来,都没等通传,就急急忙忙打开城门跑出来迎接。
中间又是一番客套,扁罐也没有让新军入城,只自己和阿骨打、苏利涉一起进了城,办理城池交接手续,接管官衙,收取印信、土地、赋税、人口籍册。
听说扁罐特意安排了一艘船送自己一家老小和多年搜刮的钱财回锦州,知州的眼泪都差点下来了,连声直到感谢。
等知州走后,扁罐才摇头:“辽朝真是烂到骨子里了。”
阿骨打说道:“听说金山那边打得热闹,小皇帝这是顾不到这边来。”
“皇帝要卖起国来,就没朝臣们什么事儿了……”扁罐再次摇头,又对阿骨打说道:“太师此番出力不小,有什么要求,我能帮的,一定帮。”
阿骨打说道:“是这样的,四州之地,以前都要给完颜部一笔‘保费’,如今四州归了大宋,这保费嘛……”
扁罐说道:“有一点太师要搞明白,以前四州交保费给完颜部,那是他们需要完颜部的保护,现在我大宋已经接手,各州皆有驻军,已经不用麻烦太师了。”
阿骨打就懊丧道:“也是……”
扁罐说道:“太师也不用沮丧,名不正言不顺,保费这东西,我是一文钱都不能给你,不过你是去过獐子岛的,知道獐子岛和这珠州的差别有多大。”
“这样的城池,在我大宋眼里,只能叫做不合格,因此接下来的四州,肯定要大兴土木,这方面,正要倚仗太师。”
这下阿骨打高兴了:“制使放心,要大木头,完颜部给管够!”
扁罐笑道:“那太好了,走,我请你去船上喝酒!”
一通美酒好菜下来,阿骨打和扁罐变得关系融洽,阿骨打最佩服的三叔都对大小少爷佩服得很,再听说扁罐曾经横绝万里瀚海,跑到大东洲去找回了玉黍和土豆,不禁更是讶异。
算算年岁,自己知晓玉黍是在好几年前,那个时候,苏制置才多大?!
扁罐对女直的风俗习惯也颇多了解,说起巫法来也是头头是道。
完颜部里现在也有了不少信奉二林巫典的巫师,他们过着简朴的生活,执着地传播教义,在部族里治疗疾病,解人痛苦,特别适合白山黑水这片地方,就连阿骨打的几个弟弟都已经皈依了二林教。
阿骨打对这种能够安定自己大后方的宗教还是很重视的,每隔七日,也要听老巫师们说一次法。
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大宋还有精通这个的官员。
待到知晓自己常听的巫典,乃是制置父亲司徒所作后,阿骨打更加惊异,司徒的智慧,真是浩若渊海!
两人亲近到以兄弟相称之后,扁罐才不经意地问道:“这里距离婆娑岭,不过三百五十里,距离辽阳不过四百里,不知道哥哥去过没有?”
阿骨打说道:“去是去过,不过不是从这边去的,从保州,啊不珠州,从珠州到辽阳府这条路,虽然只有四百里,但大军却没法通行,因为中间还隔着一座连绵的大山。”
第一千七百八十三章 攻势
苏利涉说道:“这座山乃辽东第一雄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唐代以前称作乌骨山,唐代以后称作凤凰山。”
“凤凰山是白山的余脉,分割辽东南北。”
“山北有一条河流叫衍水,相传燕太子丹曾经逃匿于此,因而又叫太子河。”
“山北诸水皆汇入太子河,太子河又汇入辽河,最后注入大海。”
“而南面诸水,则汇入鸭渌江,最终在此地入海。”
“辽朝能将鸭渌江四州之地割让给大宋,也不是一点倚仗都没有的。”
阿骨打说道:“所以哥哥这买卖有点亏了,从这里要去婆娑岭,首先就得经过凤凰山东麓上的凤城。”
“那就不用想了。”苏利涉摇头道:“凤凰山地势险要,辽人为了防止女直、室韦、白山等部,几十年下来,在山上修筑了许多易守难攻的高山城隘。”
“其实阿忠所说的凤城,在辽国正式名称应该叫做开州,从建立之初,到现在都没有被攻陷过。”
“此城位于凤凰山半山之上,中心低洼,四周高峭,呈一巨大的簸箕状。”
“南西北三面,皆由突兀的山峰和陡峭的岩脊围起,攒云峰和大顶子峰东西相对,东面剩下的,就只有一条人工堆积石块构成的夹道,西面则留有一座石门。”
“凤城随山就势,利用当地最多的石头,构造了近百段人工城墙,将天然山体勾连起来,围出了一个方广八里,堪称鸭渌江右岸规模最壮胜的山城。”
“之前那里有驻军一万,现在嘛,估计只会多不会少。”
扁罐不由得叹气:“纸上得来,终究还是太浅啊……”
东北的地理很简单,就松嫩大平原、三江平原和辽河平原,其余都是山。
如今的三江平原还是一片蛮荒,其实到后世新中国开发北大荒之前,那里基本上都是蛮荒。
而完颜部祖地所在,却是三江平原和松嫩平原的连接处,即后世哈尔滨地区。
完颜部祖地西南即松嫩平原,长春洲大基地便在那里的混同江南岸,平原便是由辽国泰州、长春洲、黄龙府连起来的广袤三角地区。
应该说那里潜力无限,无奈周边势力过于庞杂,而且之前的契丹人没有足够的钱粮、人力进行大规模的开发。
沿着大平原继续往西南,平原逐渐收窄,长白山和金山将平原越夹越小,最窄之处也有一个城池,叫通州。
通州南边,就是辽河平原的起点,因此又称通辽。
辽河平原乃是辽国的核心地区,如今更是有粮有铁,王经治理辽阳,鼓励工商,使得那一带颇为繁华,俨然有辽东钱粮仓的架势。
陆路只有海边锦州的咽喉要地,与辽中京道相通;而中京道又只有来州咽喉要地,与辽南京道相通。
也就是著名的山海走廊。
这条走廊一直向南延伸过榆关、营州、跨过滦河、宁河、黄河,方才进入宋境。
从宋国雄霸二州到辽河平原的门户锦州,整整一千里。
因此从地理上来看,辽河平原地处辽国腹心地区,以前非常安全,一直就是契丹重点发展的农耕地区。
从大宋掳掠过去的汉人,大多分布在这一带,实施农耕。
这也导致了很多头下军州与大宋内地重名。
辽人有个习惯,就是按照被掳掠的人口原籍所在地命名新垦的土地——你们是哪里人啊?啊保州的是吧?那这里也就叫保州好了。
但是现在的辽河平原已经毫无安全可言,大宋有了强悍的水师后,燕山咽喉和锦州咽喉,就完全失去了作用。
但是这些和扁罐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从珠州出发去锦州,要绕过辽东半岛,还不如从渤海对面胶东半岛顶部的登州直接出发,那样来得更快。
于是扁罐尴尬了,自己来到这里,基本上既安全又稳妥,差不多就是白捡的功劳。
管好鸭渌江上的四个军州,保障桓州渌州硅藻土开发,顺带收收沿岸部族的兽皮木头,完成四个城池的升级改造,然后,就没事儿了?
所以鸭渌江四州看似艰难艰苦,其实非常保险,出产的物资对军事又至关重要,特别适合扁罐哥这样的人立功。
只要干上两年,就有充分的资历升舰队司令了。
估计这就是赵煦内心的真实想法。
想想不甘心,扁罐又问道:“开州有什么好物产吗?”
苏利涉说道:“物产可是有一样好物产。硼砂铜铁硅藻土都得排在它的后边。”
“什么东西?”
“沙金。”
扁罐若有所思:“沙金啊……”
……
四月,丙午,辽中京留守,少师大公鼎卒。
大公鼎的逝世,让辽国失去了对国内渤海人影响巨大的人物。
辽朝以知南院枢密院事赵廷睦为中京留守。
庚戌,宋朝六十万石军粮前后抵达辽阳,王经将二十万石粮食纳入府库,十万石送往婆娑岭,三十万石发往黄龙府,准备从那里运送到金山前线。
辛亥,辽国上京再起大案。
御史中丞耶律实埒上书曰:“臣前为奸臣所陷,斥窜边郡,幸蒙召用,不敢隐默。赖庙社之休,陛下获纂成业,积年之冤,一旦洗雪。
今灵骨未获,而求之不切。传曰:‘圣人之德,无加于孝。’
昔唐德宗因乱失母,思慕悲伤,孝道益著。周公诛飞廉、恶来,天下大悦。
今逆党未除,大冤不报,上无以慰顺考之灵,下无以释天下之愤。
愿陛下明诏,求顺考之瘗所,尽收奸党,以正邦宪,快四方忠义之心,昭国家赏罚之用,然后致治之道,可得而举矣。”
耶律实埒是被耶律伊逊陷害的人,对耶律伊逊和其余党恨之入骨,这是在说耶律延禧寻找父亲遗骨不够努力,查办奸党余孽力度不够。
这其实也是在指控阿苏办案不力。
查办余党一案,阿苏大肆收受贿赂,“多出奸党之罪”。
萧达和克亲害太子,以贿得免。
萧德哩特是耶律伊逊首先召见谋构太子的人,他的后人行贿阿苏,几乎得脱,最后还是被耶律延禧复查时,亲自揪出来的。
故而耶律实埒愤怒非常,上书弹劾。
耶律延禧命发伊逊、张孝杰、萧德哩特、萧锡沙之墓,剖棺戮尸,以其家属分赐被杀之家,子孙皆徙于边。
而阿苏靠萧奉先运作,竟得免祸。
……
丁巳,荧惑入斗,李夔破松山!
李夔已经摸清了辽军的部署,找到了辽国的弱点,组织三路大军,分前中后滚动而前,沿落马河急进,在松山击溃守军耶律宾喜,取得松山大捷。
松山在后世内蒙赤峰一带,那里有历代辽皇的行宫,诸多金宝尽数落入三部之手。
松山一破,整个中路防线顿时破绽百出,李夔率领玛古苏、蒙根图拉克,连取高州、惠州,以及沿途十余小州,势如破竹,直逼恩州。
恩州若破,接下来就是辽国中京!
如今的辽国,从宋辽边境到长城以南,基本控制在皇太叔耶律和鲁斡手里;
而耶律延禧的重兵则留在上京道金山防线,目的是要保住钱粮根本要地——长春洲。
而两个地区之间的中京道,却被有意无意的忽略了。
中京道在后世赤峰到承德之间,治所大定府,离恩州不过一百五十里。
松州被破,恩州告急,新任中京留守,知南院枢密院事赵廷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赵廷睦的麻烦,在于他是耶律延禧的人,而如今李夔挥师从松山方向杀过来,将他与耶律延禧隔绝开来。
赵廷睦派出十几次使节,皆杳无音讯,于是只得一边向周边诸州发文,要其司马参军领兵来援,一边遣使南下,告诉皇太叔唇亡齿寒之理,卑辞媚语,请求发兵。
赵廷睦这么做无疑要承担极大的政治风险,因为他给了皇太叔北上占据中京的合理理由。
如果事情不成功,那一切休提,可即便成功救下中京,对于耶律延禧来说,也没有任何好处。
当然,对于李夔而言,此举也一样是冒险,要是耶律延禧与耶律和鲁斡合力南北夹击他,那是三十万大军的规模,李夔的解活军和白鞑准布三路人马,加起来也不够看。
第一千七百八十四章 扫荡
但是如今的耶律延禧与耶律和鲁斡却早已不是一条心,虽然双方默契地隔着一个中京道各自为政,暂时还没有撕破脸,但是也从来没有忘记给对方挖坑。
比如之前耶律和鲁斡出兵不出力,让耶律洪基十万精锐命丧栲栳泺。
又比如最新的宋辽合议,耶律延禧同意宋朝将边境线北推七百里,直接导致朔应两州的军事优势易手,卖地所得钱粮全归延禧自己,却让耶律和鲁斡被动非常。
双方因为克制,对中京道都没有过多派遣军队,被李夔敏锐地发现了漏洞,大胆选择中路突破,顿时打了辽人一个措手不及。
耶律和鲁斡收到赵廷睦的求援书信不禁大喜,立即命长子耶律淳从遵化出长城口,沿着滦河北上,首先占领了中京道的北安州与泽州,先布置下防止鞑靼骑军南下的防线。
接着前出归化的德山、榆州的鹿鸣山、利州的龙山,控制了大定府的南大门。
两条防线布置好后,耶律淳的进军速度突然慢了下来,明明离大定府只有四十里,却逡巡不进。
而耶律延禧的反应也非常奇怪,得知松山被破后,曾命耶律大悲努率兵从丰州出击,企图南下救援中京。
可是当听说赵廷睦向耶律和鲁斡求援,耶律淳引兵北进,占领鹿鸣山后,却又一再发金牌给前线,命耶律大悲努在松山北面的苍耳河布防,不得轻进。
双方都打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希望对方先和鞑靼人来一场血战,然后自己再出兵收拾残局。
于是就苦了赵廷睦,手里基本都是老弱病残,而且人数不足三万,孤立无援,根本无法和鞑靼相抗。
壬戌,李夔克马疲岭,赵廷睦之子赵怀安战死。
鞑靼军锋势不可挡,连续扫荡了恩州、打过了大定府北面的临都馆,兵抵大定府城下!
赵廷睦紧急关闭城门,同时组织丁壮上城头,撄城自守,誓与大定府共存亡。
然而一夜过后,赵廷睦发现,昨天还围着城池奔驰示威的鞑靼人,突然退兵了!
鞑靼人似乎已经已经满足,因此并没有攻城,而是在虚张声势之后,转向大定府西边,沿着马盂山与松山间的通道,携裹这次掠夺所得的马匹、人丁、粮食、财富,安然返回了草原!
……
马盂山上的松林前,玛古苏看着山下浩浩荡荡,满载而归的队伍,不禁感慨:“学士真神人也。”
李夔对玛古苏拱手:“太师说笑了,李夔不过一随军观察而已,这场大战,都是太师指挥有方。”
玛古苏哈哈大笑:“我可不像学士这般喜欢藏着掖着,这么大的胜仗,就是要宣扬!”
一匹大赤马从山下奔了上来,蒙根图拉克兴奋地喊道:“安答,军师,大军已过柳河,辽人就算要追击我们,也来不及了!这一把我们赚大了!赚大了!”
李夔露出微笑,一抖缰绳,朝坡下冲去:“走,咱们回草原!”
玛古苏也是一扬马鞭,跟在李夔身后:“回去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不醉上三天三夜,对不起这笔收成!”
……
得知鞑靼人退走后,耶律淳立即进兵,想要入城。
然而赵廷睦却依旧关闭城门,痛骂皇太叔狼子野心,耶律淳见死不救,说他绝不会将中京交给他们父子。
直到耶律大悲努南下抵达大定府,传达了耶律延禧的圣旨,耶律淳才不得不引兵离去。
赵廷睦这才打开城门,迎接耶律大悲努入城。
然而才入城池,耶律大悲努就接掌了军权,从赵廷睦手里接过虎符,印信,然后将手一挥:“拿下!”
赵廷睦一边挣扎,一边大喊冤枉:“太师这是作甚?廷睦血战连日,爱子捐躯,守城不坠,拒纳郑王。我自问对陛下忠心耿耿,何故如此对我?”
耶律大悲努抖出一封信件:“这是你写给皇太叔的书信,其中投诚引援之意,昭然若揭。”
赵廷睦喊道:“那是我遣使十二,求陛下援兵,皆不得音信。无奈之下才只得求助皇太叔!”
“卑言媚语,乃权宜之计,否则其如何肯出兵?”
“设若廷睦有心,郑王先到,廷睦因何不献城与郑王,而与殿帅?”
耶律大悲努道:“焉知不是反间,所谋更甚?”
“老夫忠心耿耿!绝无此意……”
见赵廷睦还要申辩,耶律大悲努语重心长说道:“赵枢相,本官断不会为难于你。还有,本官也必与陛下言枢相守土之功。”
“但是枢相啊,你我同殿为臣,还请你也不要太为难我嘛……”
“这封信出于你手,这是不容置疑的吧?若是我明知道是你写的,还置若罔闻,恐怕下一个被陛下发落的,就得是老弟我了。”
“因此有什么话,你跟我说没用,得留着去跟陛下说。”
“郑王不会老老实实的退兵的,兄弟这里还有无数手尾要料理,就麻烦枢相在大定府牢狱里,做做样子。”
“放心,绝对好酒好菜,专人伺候,只要枢相答应我不擅自离开牢营,大悲努就绝不会让枢相受一丁点的委屈。”
赵廷睦终于不再挣扎,拱手道:“还请太尉为老夫细陈冤屈,当时诸般妄语,想来陛下也必体谅。”
待到赵廷睦下去后,一边的师爷问耶律大悲努:“太尉当真欲为赵枢相鸣不平?”
耶律大悲努叹了口气:“鞑靼破了松山,终归是防守不利造成的,如今可好,此事大可转移群臣的视线。”
北方战线,说到底是耶律延禧、大悲努、额特勒三人主持,鞑靼人从松山过来,其实就是三人防堵不力,战略上被李夔抓了破绽。
现在出了赵廷睦这事儿,背锅侠就有了。
甲子,殿前指挥使耶律大悲努,送上赵廷睦与皇太叔的密信,奏报他希媚权臣,图立新君,谋反大逆。
耶律延禧下诏,命尚书右仆射耶律慎嘉努前往中京,与大悲努一起穷治此案。
慎嘉努调查之后,上书坚称此皆赵廷睦一人所为,那些书信,皇太叔和郑王并没有予以理会。
耶律大悲努则奏称赵廷睦有罪。虽然赵枢相声称自己是为了请求援兵,故而才低三下四,可是他忘记了朝廷的法令制度。
不说赵廷睦南院枢密使的身份,只中京留守府和南京留守府,两者间本也是敌体。
而赵廷睦的信中多有妄语,如“渴仰天霖,赈济苍生。吾王翻掌而拥三道之地,其后可平至尊而抗北廷也”这般文字。
就算是为了引诱皇太叔出兵,行词也不应当到这份上,这样的句子,足以定成谋反。
不过赵廷睦有守大定府的功劳,又死了儿子,而且明白人都知道他其实就是背锅侠。
所以耶律延禧最终也不为己甚,只将赵廷睦为庶人,没有要他的命。
之后命耶律大悲努统兵南下,逼迫被谋反案搞得胆战心惊的郑王耶律淳,要他交出北安州和泽州,回返领地。
那两处地方乃是中京道的形胜之地,耶律淳最终在圣旨和大军的双重压力之下,不得已屈从。
不过军不走空,回军的时候,耶律淳报复性地搜刮光了了两州的府库与钱粮。
北贼南兵,让整个中京道五十四州,一半以上,惨遭扫荡。
又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因此从四月大战过后,中京道开始出现流民、盗匪,而且情况越来越烈。
而这一次,辽国再也没有坐着轻车,到处巡视,招揽安抚乱民的大公鼎了。
第一千七百八十五章 为公辟路
耶律延禧手里的兵力又少了五万,因为他不得不命耶律大悲努带着留镇中京,四处剿灭反叛。
丙寅,吉达寇兔耳山。
大宋当年抵御西夏有多么痛苦,辽国现在抵御鞑靼,就一样有多么痛苦。
金山南麓,山脉结束的地方,有几个断断续续的山头。
从北而南,依次是金山、馒头山、兔耳山、永安山。
山头与山头之间的山谷,往往会有小河流贯通,成为鞑靼人入寇的天然通道。
相应的,那些地方就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金山和馒头山之间有纳水,辽人在东面水口处,设置了静州、兴国州。
馒头山和兔儿山之间是浑河,下游有乐康军、泰州、长春洲。
兔儿山和永安山之间,是大福河、狼河。
两河之间,就是此次吉达大军攻击的目标——宁州。
而永安山以南,狼河与湟河交汇处,宁州的南面,就是辽国的首都——临潢府,上京。
上京周围,有饶、丰、永、福、广义、长宁、龙化诸军州拱卫,光从这些名字就能看出,当年契丹的国主们,曾经对这个国家寄托了多重的希望。
鞑靼此次入寇,大军在漠轧石分作两路,北路由吉达率领,北进到大盐泺,再折向东边,攻击宁州。
南路由李夔率领,沿着大漠边缘南下,抵达大水泊修养之后,向东南方向攻击中京。
李夔的意图,是刻意绕过上京防区,在上京南北分别寻找辽人的薄弱点,快进快出,以劫掠破坏为主。
南路攻略实施得非常的完美,同时也将耶律延禧的部分注意力吸引到了上京以南,而现在,却又被吉达在上京以北,来了个声东击西!
……
大名府,四路都经略司。
苏油看着李夔的奏报,不禁一拍大腿:“漂亮!这完全是先败敌于帷幄之中,后决胜于沙场之上,太漂亮了!”
李夔的这次作战,成功预判了南京、中京、上京三方的心理,利用了他们之间的矛盾,才能偷鸡得如此成功。
不说别的,当时耶律淳离李夔最近的时候,相距不过四十里,如果当时他奋力咬上李夔,迟滞其退军速度的话,完全能够给耶律大悲努创造出包夹李夔归路,合力围歼其于中京城下的机会。
然而李夔把握到了两人的心理,灵活得如同一条游鱼。
这就如同两只手,在外围慢慢向游鱼靠近,还在犹豫不决,没来得及作何动作的时候,游鱼已经电闪而出。
这两只手还不属于同一个人,毫无默契。
章惇问道:“设若是明润在辽,如何应付李夔这种打法?”
“我吗?钢丝夹子这玩意儿,子厚知道不?”
“又是理工的古怪玩意儿?”
“就是个抓老鼠的装置,布下诱饵,待老鼠前来,然后触发机关,啪!”
不过说完自己都在摇头:“那种日子我可是不愿意再想了,当年守渭州不就是这样的情形?如果当时谅祚不上当,不来渭州而改攻它路,我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要是耶律延禧,便将北安州、泽州交给皇太叔,自己的势力守到归化、劝农、和众一线。”
“甚至可以平分中京道,以大定府为界,皇太叔守南面,自己守北面。”
“之后择机出击,逐敌金山之西。”
“这不就是耶律洪基的思路?”章惇问道。
“差不多,不过得在兵强马壮,将士得练之后……应该,没他那么疏忽倒霉吧?”
“最起码也不能如这次一般,出现防线上这么大的漏洞。”
章惇说道:“可如此一来,皇太叔方面的势力,就又凭空大了四成。”
苏油笑道:“那有什么办法,四成也得给,要人做事,不给够好处怎么行?”
“现在的问题,是耶律延禧兵力明明已经不足,却还要意气用事,霸占着那么大的地盘。”
“而南边那么多的兵力,却几乎不能得用,光我宋辽边境线上,能抽调出多少来?”
章惇呵呵冷笑:“你倒是会打算盘,料定我大宋不会出兵?”
苏油摆手:“都是事后诸葛罢了,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庆幸的,是李学士不是咱们的敌人,估计耶律延禧已经在后悔自己的意气用事了。”
“此次子厚入朝,居于蔡京之下,却不可如耶律延禧那般,意气用事啊。”
章惇一脸的惭愧:“子由的无妄之祸,却成了愚兄的进身之阶,实在惭愧。”
说起来,大宋的臣子们,依旧还是有些狗改不了吃屎。
说好的参补《神宗实录》,大家应该学术归学术,政治归政治,但是两派又开始玩起了大家来找茬。
张商英弹劾吕希纯,说他于元祐中尝缴驳词头不当,且附会吕大防、苏辙。
安焘上奏:“闻范祖禹、丰稷、文及甫并有章疏,陈古今祸福以动圣听,希纯等又缴奏争之,何乃尔也!此辈必为人所使。”
这是在暗示赵煦宰执们在培养自己的势力,架空皇帝,居心不正。
台谏宰执沆瀣一气,相权没了制衡,政治后果会非常可怕。
赵煦回答:“去冬以宫中缺人使令,因召旧人十数辈,此何系外廷利害?!”以此搪塞。
不过中书舍人林希,很快又挑出吕希纯一个真实的错处,以其尝草宣仁皇后族人迁官诰,里边有一句“昔我祖妣,正位宸极”,其言失当,予以弹劾。
要换到其它朝代,吕希纯这是将高滔滔临制写成了武则天上台,跑不了杀头之祸。
不过赵煦却没有过分处置,只落吕希纯职,知亳州。
吕希纯是吕公著次子,其入朝的举荐人是苏辙,因此苏辙也被连累。
这个错误是回避解释不了的,必须承担连带责任,否则就是皇帝包佑偏袒。
那样的臣子叫佞臣,苏辙当然不会干。
于是上书坚请出外。
朝廷初拟苏辙知岳州,赵煦看过拟命之后,摇头说听闻学士在常州有田,还是改知常州吧。
常州和扬州就隔了一条长江,两地相距才两百里,大苏在扬州,小苏在常州,两兄弟倒是可以经常乘坐着小火轮见面了。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赵煦对苏家人的照顾。
辛卯,三省以监察御史周秩所上二章《实录》进呈。
漏勺奉读,当读到“向者有御批,欲增隆皇太妃仪物,又如治平中议濮事。吕大防所以求去”一句,赵煦说道:“吕大防当时何尝有言?今周秩越次及之,是迎合也。”
等到又读至“邪说甚行,使天子不得尊其母”的时候,赵煦叹气道:“此言是希图激怒君主,借力逞私。周秩这般趋操张狂,若置之言职,朝廷还能有安静之理吗?”
“他又是谁举荐的?”
却是陆佃推荐的,于是朝廷罢周秩知广德军,陆佃落龙图阁待制,知凤翔。
很快,有人又检举陆佃在《神宗实录》对苏利涉加以诋毁,坐不实,追贬知河阳军。
还是平衡之术,去了一个宰执,也揍了台谏屁股一顿。
这些都是朝中各派争斗搞出来的小动作,总之最后苏辙的离去,正好让圆满完成宋辽合议的章惇捡了彩头,赵顼召他入朝,出任右相。
章惇当然知道自己这个右相是怎么来的,真是苏明润一口一口奶出来的,在合议一事上什么都安排好了,只在领功的时候着意推辞,还对赵煦暗示得那么明显,这才有了他老章的好事儿。
不过到底是顶了苏辙的位置,老章还有些不好意思。
苏油说道:“蔡京搞经济算是一把好手,但是短板在军事上。你看最近辽国的大变,简直是江河日下。这个时候必须得有一个能够给陛下参详军机的宰执,方便决断。子厚你本就是最适合的人选。”
“不然。”章惇说道:“此人不该是明润才对?”
苏油怼他:“你留河北?你懂海军?何况有你在朝,我这边也能施展得开。”
章惇问道:“明润还有什么交代愚兄的?以你之情智圆融,听你一言,必有所获。”
苏油笑了:“少来,就跟我说子瞻一样,说了也是白说,你会听吗?”
章惇脸红了一下:“如明润你建议我注意对宣仁皇后态度一事,愚兄还是听了的嘛……”
苏油笑道:“那我就再说一件事吧,两个言官,一个能用,一个不能用。”
“能用的,上官均;不能用的,杨畏。”
章惇脸上顿时变色。
上官均是超级大清官,大保守派,当年科举就名动天下。
吕大临、苏轼欲以为第一,吕惠卿以其诋毁变法,降为第二。
到现在的上官均已经混成了宰执杀手,王安石、吕惠卿、蔡确、到现在的吕大防、苏辙,都被他猛烈抨击过。
他与章惇的政治立场本就不一样,章惇上台,可以想见上官均会怎么让他不痛快。
而杨畏,却又是另一个极端。
杨畏被赵煦和漏勺安排后,想要复用,于是决定攀附章惇。
章惇有个妻侄叫张扩,杨畏想办法结交上他,请张扩给章惇转达自己的意思。
大致是说自己当年度事势轻重,一心想要让新党上台。因而先利用吕大防、苏辙以逐刘挚、梁焘辈;而后又欲并逐大防及辙,使章学士和曾布成为宰执。
可惜自己的意图被吕苏觉察,二人遽罢了自己言职。
在信中,杨畏称自己“迹在元祐,心在熙丰”,乃“首为公辟路者也。”
第一千七百八十六章 举措
因此章惇其实差不多已经将杨畏视为自己夹袋里的人,准备此次任相后就予以提拔。
结果苏油现在这么一说,让他顿时感觉不自在。
苏油看着他呵呵冷笑:“快意事不做也罢,这话当年谁跟先帝说的?现在轮到自己,却又准备快意上了?哦原来子厚你的要求都是拿来约束别人的……”
章惇顿时又臊了个老红脸:“明润这是说哪里话来,上官均之辈迂钝僵腐,未足与言,我不是觉得与之解释,反倒是浪费时间嘛。”
“这点时间浪费得起。总比挨弹劾后上章自辩容易。”苏油毫不掩饰自己对杨畏恶感:“上官均只是一个例子,别想着天下人都该跟你一条心。此老乃正直之辈,平时也就是就事论事而已,比某些阳奉阴违的三面人好多了。”
“多容异议,少作自在,调和鼎鼐,本就是宰执分内之功夫。”
“如若不信,我们不妨打个赌,如果子厚入京,杨畏不在你面前说吕大防的坏话,那我由得你任命他。”
“要是他接下来在你面前指斥吕大防,呵呵呵,子厚啊,你可长点心吧……”
己未,章惇赴召,出任右相。
蔡卞访兄第,见畏书信,语中多斥大防。
蔡卞叹曰:“杨君于熙丰、元祐、绍述,立场皆异。前日谄事吕相公,诋毁刘挚,亦如今日见兄也。”
“盖三变之才,杨柳之姿哉?”
大宋之前有个柳三变,但人家那是文学风格的变化,而杨三变老兄,却是政治立场的变化。
于是“惇为之绝倒,方悟司徒之语,卒不用”。
戊子,诏翰林学士兼侍讲蔡卞充国史院修撰兼知院事。
章惇上表,提出多项举措。
其一,两税分流之后,地方钱粮丰裕,请各地免役钱减收三分,余从地税调拨。
中央对地方的温水煮青蛙行动,开始了。
其二,请复青苗钱,然给散本钱,不限多寡,各从人愿,仍勿推赏,且只收一分息。
因其出息至寡,则可以抑兼并之家,赏既不行,则可以绝邀功之吏。
不过这一条注定推行起来注定不太容易,因为不会有官员愿意作为。
不过如此不作为,至少也比瞎作为强。
其三,重置市易务,规定商贩向市易务购买货物一律用现钱交易,市易务收利不得过二分,但也不许赊购。
这一条其实是针对朝廷专榷物资,这里的市易务,已经变成了大型物资供应计划管理局。
对于机械、钢材、油脂、煤炭、电石、电缆、石灰、矾盐、三酸两碱等生产物资,各厂家、工坊、行会要给出自己的《物资供应计划预算表》,编造出生产、基建和其它用途的物资计划,对其用度进行科学管理,以实现大宋大中型企业所需生产资料的科学管理和分配,避免出现局部性生产物资短缺。
这条规矩一上,汴京城中生产和基建立马就变得有序而高效得多,防止了超储和积压,控制了浪费,极大地降低了采购成本,提高了经济效益和采购效益。
当然,也肯定会滋生寻租和腐败,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情,起码在现在,这条政策对大宋工业和经济的发展是能够发挥巨大作用的。
其四,编纂《常平敕令》。
《常平敕令》,“以常平、免役、雇役、设税、农田水利、类著其法,总为一书。”
这其实就是《国家财政政策法规文件汇编》,这也是章惇和蔡京充分沟通之后的结果,大宋如今非常需要这样一部书,使路级以下官员明白朝廷的意图和举措。
其五,把天下的户口、人丁、场务、坑冶、房园、租额、年课之类,重新登记,使有无相通,以省察国家大计。
这是国家统计局的概念,统计范围与以前的那些临时性机构相比,一来更加专业全面,其次是形成常态专司。
同时再次将三司从户部分离出来,成立三司会计司、统计司、核计司、预算司、税务司、关税司、条例司、国库司、农田水利司、工矿厂务司、军用物资司。
这已经是一个大国财政部的格局了,章惇经过这些年的潜心研究,也发现了让大宋经济腾飞的重要性,因此有此建议。
其六,章惇要求工部和三大军事管理机构,也要拿出自己大改三司户部那样的魄力来,好好的规划一下。
比如工部的设置现在看来,已经远远落后于现实发展。
如今的工部其属有四:一曰工部,二曰屯田,三曰虞部,四曰水部。
掌山泽、屯田、工匠、诸司公廨纸笔墨之事。
其中工部掌经营兴造之众务,凡城池之修浚,土木之缮葺,工匠之程式,咸经度之。
屯田掌天下屯田之政令。
虞部掌天下虞衡、山泽之事,而辨其时禁。
水部掌天下川渎、陂池之政令,以导达沟洫,堰决河渠。
还有一些杂事,并辖文思院、军器所,又一度兼领少府监、将作监、军器监。
但是这里边很多的不科学,比如铁路、铁桥、浮桥,这些是不是该工部拿出标准,进行管理?
比如那么多兵工厂、化工厂、机械厂、里边的工匠程式可比造城池复杂多了,光靠户部要将管起来怕是管不明白。
此外土木、屯田、山泽、川渎、河渠,其实总逃不开规划、测量、预算、兴工四个部分,那工部是不是可以单独成立几个部门,分作规划司、勘探司、预算司,统一处理整个工部全部的类似任务,以避免人才和资源的浪费?
这些事情都是要务,沈括沈存中,你不要光埋着头搞科研,更多的要在管理上面动动脑筋啊!
还有三大军事管理机构,当时是苏明润最关心的,整个大框架也是他拿出来的,算是相当的合理,但是同样有一个问题。
水师,海军,你们忘了?
虽然海军从一开始就是先帝和陛下的私军,军费一直由内帑划拨,独自为战时没问题,但是今后需要水陆配合的时候怎么办?如何指挥?谁听谁的?
因此请陛下将水师纳入三大军事管理机构下加以控制,或者至少建立起如三大军事管理机构一样的一套体系,用来管理几大舰队。
应该说,老章出手,句句是锤,每条建议都在大宋目前亟待解决的痛点之上。
在老章提出这些建议之前,大家甚至都觉得大宋已经够完美了,待到老章一提出来后,大家才发现,这尼玛路漫漫才修地基……
但是前景是非常可期的,于是赵煦下旨,同意章爱卿所请,其中财政归蔡京、军事归章惇、工部归沈括,将事情都给落实下去。
章惇上奏,天下事终须天下人为之,臣以为,应该让系统内的同志们,州府以上的一把手,以及海港的管理者,舰船的船长,学院的师长们,大家一起畅所欲言,提供建议和意见,发挥主观能动性,可以在各自的一亩三分地上,搞搞诸葛亮会嘛。
臣想请几天假,去登州考察。
这事情要放在以前那是不用想,但是如今却不是不可能。先发电报让那边准备起来,章惇早上八点从汴京出发,次日天九点就能抵达登州。
各路纷纷的上言当中,分量最重的,当然是苏油的建议。
苏油对章惇非常赞赏,不过建议先易后难。
改是最麻烦的,而建却相对轻松得多。
因此最轻松的就是建立海军的管理指挥体系。
海军相对与陆军有个方便控制的地方,就是海军必须有海港,否则就是断线的风筝。
因此海军应该有一个总机构,叫做司令部。
司令部下辖各港口指挥、各大舰队指挥、两栖陆战队指挥、以及后勤、装备、参谋、监察、联络等各部门。
依托现有的军港和军舰,大架子就差不多拉起来了。
至于其他的,慢慢来就行,不过需要结合当前实际。
比如工部,其实现在大可以分作两个大部门,工建部与工业部。
工建部类似后世建设部,包括规划、勘探、预算、工程、人事、装备、仓料。
而工业部包括产业、规划、财务、标准、技术、装备、研发。
也各自跟后世同名的部门类似了。
在天下臣民的眼中,这是陛下和章惇搞的大动作,而在苏油看来,这不过是小试点。
但是意义重大,这是由封建王朝粗放式管理的政府,向分工细致,严密高效,管理科学的近代政府迈出的第一步。
封建,其实不是贬义词,至少在绍圣二年的这个时空,它代表的是全世界最先进,最完善的人类社会管理机制,是当代文明的最高产物。
按照另一个时空里边那种关于人类社会的划分方法来定义华夏的历史阶段,在已经生活于这个时空的苏油看来,其实非常不科学。
华夏社会,其实一直是多种形态共存的大体系,复杂体系。
第一千七百八十七章 复杂性
马主史学家关于奴隶社会的定义,是奴隶被视为奴隶主的财产,可以买卖,奴隶主可强迫奴隶工作,劳力活动须以奴隶为主,无报酬,且无人身自由。
一个人类社会中,如果大部分物质生产领域劳动者是奴隶,这样的社会,就叫奴隶社会。
而“封建社会”,是指地主或领主占有土地,并剥削农民或农奴的社会形态。
但是事情落在华夏,那就变得很复杂。
封建,到周代就已经非常完备,但是华夏大一统的国家疆域广袤,各个地方的发展差异很大,从来就没有广泛同步过。
就拿秦代来说,秦开南海、筑长城的人数,其实依旧多到形成了阶层甚至阶级,但那些人的身份却都不是良人,也就是说不是自由民,而是“诸尝逋亡人、赘婿、贾人为兵”。
这里的“尝逋亡人”,就是欠国家税收的流民野人,“赘婿”与后世含义也完全不同,其实是奴隶或者奴隶家生子,“贾人”也不是什么正经商人,而是没有土地依存的“无产者”。
秦国对于这些人是极其残酷的,甚至有法令要求将领们尽量让他们死去,根本没有当做人看。
从这个方面来看,秦国的边地和内地,毫无疑问是两种马主社会形态,而且两者相辅相成,同样都是国家的重要组成部分。
汉代其实也是如此,《汉书·严助传》记载:“岁比不登,民待卖爵、赘子以接衣食。”
曹魏学者如淳还曾作注:“淮南俗,卖子与人作奴婢,名为‘赘子’,三年不能赎,遂为奴婢。”
卖子与人作奴婢,名为‘赘子’,三年不能拿钱赎回,就成为永久的奴婢。
有战争的时候,这些人是首先消耗掉的炮灰,《汉书·武帝纪》记载汉武帝天汉四年“发天子七科谪及勇敢士”前往朔方征战。
所谓“七科”,依次为:“吏有罪一,亡命二,赘婿三,贾人四,故有市籍五,父母有市籍六,大父母有市籍七”。
罪官排第一,逃犯排第二,奴隶籍排在第三。
著名的卫青起初其实就是奴隶,卫青跟随别人来到甘泉宫,一位囚徒看到他的相貌后说:“这是贵人的面相啊,官至封侯。”
卫青笑道:“我身为人奴之子,只求免遭笞骂,已是万幸,哪里谈得上立功封侯呢?”
也就是说,即使是到了汉代,奴隶一样普遍性的存在。
到了唐代,则有了口分田。口分田就是国家土地在男丁出身之后分配给男丁使用,死后收回归国家重新分配的田亩制度。
到了宋代,有了官田。官田就是属于国家,交给老百姓栽种,收成后让百姓缴纳租子的田亩。
马恩他们老家,压根就没有过这样的东西。因此他的学说,也就解释不了这些东西。
因为官田的主体是国家,而且宋代官田佃户们是以佃代赋,也就是说他们和自由民一样,缴纳给国家同样份额的粮食,只不过不是以赋税的名义,而是以租子的名义。
此外也没有额外更多的“剥削”,他们与自由民的区别,只在于自由民有私产,而他们租种官地。
马说的封建社会还有个前提,那就是通过土地政策、户籍制度政策和赋役制度,严格控制人口流动,使人身依附关系极强,农民被强迫捆绑在土地上,不得迁移,只能遭受剥削。
但是华夏其实从唐末开始,这种情况就已经发生了松动。
宋朝实行的主客户户籍制度及赋役制度,这些制度相比前朝,对客户大为有利,人身依附关系已经大大减弱。
这本身是由于生产力与商品经济发达到一定程度后,政府鉴于实际情况,不得不采取农商并重的政策,给予劳动力流动一定的自由。
这样客户既可以选择成为商业手工业的雇工,也可以选择做农业佃客。
因此这一时期的租佃制,客户也已有迁移的自由。这与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发展,是息息相关的。
天圣五年,宋仁宗就下诏规定:“自今后客户起移,更不取主人凭由,须每田收毕日,商量去往,各取稳便。
即不得非时衷私起移,如是主人非理拦占,许经县论详。”
这些情况,与马说的定义都不一样,如果一味地以西套中,只要稍作研究就会发现,很多东西,其实似是而非。
只能说,中国特色的“华夏封建”,其社会复杂性,可能远超马说所定义的“欧洲封建”。
苏油自打穿越过来,在这方面就一直下着苦功夫,一直在认真研究自己穿过来的这个时代,而不是上来就大刀阔斧咣咣咣几板斧。
因为那样失败的概率远大于成功的概率,而且就算是成功,也不过是让自己加入了这个循环——英雄成功屠龙以后,自己就变成了新的恶龙。
只有结合实际,参考大宋的政治情况、经济情况、思想体系、文化程度,世俗民风,从这个基础出发,考察成熟后,再去制定相应政策。
而不能天马行空地生搬硬套后世的所谓“先进经验”,才有可能获得成功。
基础决定上层,不要指望仓廪不实的百姓知礼节,守法度,那是不近人情,是不可能的。
从后世穿越到以前的人,绝不会喜欢以前的制度,但是要改变它,却绝不是简单照搬。
因为你得先研究清楚,支持后世那些制度存在的广泛社会基础,在你穿越过来后,是否依然存在。
如果没有,那就还是筑基阶段。
因此苏油才苟了几十年,大宋如今才有了能够跟上自己思路,发挥创建的蔡京、章惇。
这两位只是露出海面最显眼的冰山而已,他们的底下,是理学和理工已经培养出来的一个相当巨大,能将他们拱到现在这个位置的阶层。
这个阶层还在持续不断地成长和壮大,已经渗入全社会的方方面面,渐渐朝着一个阶级演化。
用蚂蚁咬死巨龙,而不是以英雄取而代之,这才是真正的“屠龙术”。
这套方法到现在已经日渐成效,即便是雪域高原上的布达拉宫,都不能不受其影响。
这些年,佛教在高原上的传播越发兴盛,阿令京的弟子前往各地的传法人,出名的有五十四位,被誉为四梁八柱十哲三十二椽。
在吐蕃向雄王者永当八世意多坚赞彻底皈依佛教,邀请西路弘传活佛禅师阿令京于大昆寺驻锡、译经之后,当地统治者们似乎发现了一种很好的统治方式——****。
而在另一个时空,吐蕃也的确是于这个时期完成此事的引入的。
吐蕃长期的割据与纷争,给了红衣佛教最大的市场,上层统治者需要一种方式来扩大势力范围,凝聚人心。下层贫苦大众需要精神寄托,文化渴求,以及思想皈依。
在修行的过程中,阿令京发现自己师尊受禅宗“顿悟瑜伽”的影响,导致了一些问题,因此反对顿悟,主张渐悟。
倡导通过广建宗教建筑,亲身参与其中,体之劳之,用这样的方式来坚定信仰,修行佛法。
之后则通过寺庙传播佛法与知识,这才是善法,而不是不传播善法的“邪知见”。
这套办法成果卓著,很快吐蕃大地上,林林总总修建起两百来处佛寺、佛塔。
佛教重新在吐蕃兴盛起来。
去年三月,溪哥统领边廝波结以吐蕃兵六千余人归顺宋朝。
以此为信号,羌塘、纳仓、乌敢诸酋,也在红衣和尚们的大力宣传和鼓励带领下,相继遣使兰州,亦求内附。
朝廷命赵禼妥为接待,并命董毡嫡子蔺逋比,邈川大首领温溪心幼子巴温为先导,与吐蕃各势力进行接触。
五月,阿令京抵达布达拉宫,吐蕃主陇拶举行了盛大的皈依典礼,同时表示愿意信佛附宋。
吐蕃就此和平入宋,堪称水到渠成。
然而此举在很多人看来,对大宋并没有什么切身利益,只是青年皇帝好大喜功的表现。
不过既然没有付出什么成本,大臣们也就随了皇帝的开心。
但是苏油早就跟赵煦做过科普,司马学士曾经的那套说辞是要不得的。
国家的疆域,有的地方是钱粮库房,有的地方是门户锁钥,不能偏废。
吐蕃虽然可能千年之后都还要咱们扶贫,但是对于华夏民族的地缘保卫作用,是毋庸置疑的。
赵煦也同意这个观点,于是隆重封赏了陇拶为赞普,以阿令京为吐蕃佛主,拨款三十万贯,在尼色日山下为其修建吉祥须弥寺。
命青唐都护李兰、统制苗履,帅师三千,护送金册赴逻些城。
诏书是乙丑这天发出去的,大宋中书舍人苏轭童鞋,在写完这道诏书后,就跟皇帝请了假。
和自己小师妹李易安,在汴京城低调地结婚了。
漏勺是皇帝的小伙伴,易安是皇后的手帕交,他们的婚事搞得这么低调,让赵煦感觉有些不开心。
不过皇后却能够理解,毕竟现在司徒的影响力太大了,要是他在京中,漏勺的婚礼怕是想低调都低调不了,现在赶紧将婚结了,是最好的。
但是无论皇帝还是皇后,其实都想多了,漏勺只是想尽量多的拥有属于自己的二十天婚假,而不是耗费在迎来送往之上。
结婚是有假期的,漏勺准备趁此机会,带着易安,跟自家哥当年一样,来一趟旅游。
另一个时空的易安,早年的诗词颇多欢乐和开朗气象,南渡之后,才转变为哀婉消沉。
而现在竟然来了个神奇的颠倒,漏勺治理广东的几年里,易安的词多写闺房婉约幽怨,闯下了赫赫大名,而最近却又开始变得欢乐和开朗起来。
第一千七百八十八章 小两口
即便是如今的宋朝,对于女子文采出格还是颇为忌惮的,毕观虽然替苏油作了《伦理》和《训类》,但是人多将《伦理》归苏油,《训类》归毕观。
无他,就因为《伦理》是古文,《训类》是白话文。
易安的词作个性太鲜明,这是无法遮掩和转嫁的,李格非担心自家女儿词作流布天下,引来苏油和漏勺反感,特意将女儿的词作收集起来交给苏油,同时写信跟他解释。
大意就是我家易安虽然喝酒赌博填词制曲骄傲任性自由奔放,但她的确是个好姑娘。
苏油拿到信后不由得直乐,老李可真是想得多,你还能比我了解你女儿?
于是开始誊录词作,给大苏、黄庭坚、秦观、贺铸、晏几道寄过去。
这个大家都给看看,都给评评,反正我是要给易安出版发行的,名字都定好了,就叫《漱玉集》!
给了评论的,我都会附加在词集之后。
先说好啊!今后《漱玉集》大名得传,可不是我们家易安沾你们的光。而是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通通都沾了我们家易安的光!
于是秦观首先就不服了,论作词我们可从来没有怕过谁,我才不信易安担得起司徒如此之高的评价,这摆明了就是因为李家穷给不起嫁妆,司徒故意在这儿哄抬人设呢……
待到看过之后,秦观也不得不服气,集子里边,诗笔虽然稍弱,而词令则极婉秀,且亦妙解音律,无一字不协者。
这就叫“实倚声之正宗”。
秦观回忆了一下身边周围的人,似乎、好像、就连二晏、欧阳、苏、黄、周、柳,包括自己,都不是敌手……
晏小山最感兴趣的是里边的“白话词”,其中翘楚就是那首《声声慢》,还有“知否知否”这等妙到毫巅之句。
白话如家常般自然,却处处出新,合声押律得毫无琢磨痕迹,这已经开宗立派的水平和现实。
说起来还有个笑话,李妹崽曾经将那首著名的《醉花阴》寄给当时远在广州的漏勺,漏勺读过后,觉得自己的水平与之相比,好像也就只差那么一点点,于是也搞了几十首。
蒋之奇也是大行家,漏勺很想知道自己的水平和师妹相比究竟如何,于是便将师妹刚刚寄到那首《醉花阴》里的“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三句,也掺合到了自己所创作的这些词中,拿去给蒋之奇点评。
蒋之奇欣赏完漏勺的词作后说道:“子衡啊,依我看来,这些都是不错的。不过其中有三句,却如香檀植于别户,孤云独占高峰——喏就是这里,’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非圣手不能制也。”
以漏勺堂堂探花之才,也只能掩面而走。
而且小妹崽乃是文学全才,除了词作独树一帜外,史论诗也让苏油非常赞赏。
苏轼的学生,翰林学士张耒曾经做了一首长诗,叫《读中兴诵碑》,感慨天宝年间事。
玉环妖血无人扫,渔阳马厌长安草。
撞关战骨高于山,万里君王蜀中老。
金戈铁马从西来,郭公凛凛英雄才。
举旗为风僵为雨,洒扫九庙无尘埃。
元功高名谁与纪,风雅不继骚人死。
水部胸中星斗文,太师胶龙字。
天遣二子传将来,高山十丈磨苍崖。
谁持此碑入我室,使我一见昏眸开。
百年废兴增叹慨,当时数子今安在?
君不见,荒凉语水弃不收,时有游人打碑卖。
这首诗张耒很得意,当时黄庭坚、潘大临等皆有和作。
苏油作为史论诗的大擘,也收到了张耒的诗作,不过他没有时间去和这么长的诗歌。
自己写不香吗?为啥要找虐?
结果没几天漏勺的信也来了,爹呀,张学士那诗,小师妹和了俩,一首算我的,一首算你的,先给你挑?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
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
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
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
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
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
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
子仪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祸人心开。
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
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
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中兴碑上今生草。
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
谁令妃子天上来,虢秦韩国皆天才。
花桑羯鼓玉方响,春风不敢生尘埃。
姓名谁复知安史,健儿猛将安眠死。
去天尺五抱瓮峰,峰头凿出开元字。
时移势去真可哀,奸人心丑深如崖。
西蜀万里尚能反,南内一闭何时开。
可怜孝德如天大,反使将军称好在。
呜呼,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专,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
苏油当然不允许漏勺这么干,易安的声名就是我们家的声名,就堂堂正正用这俩诗去应付张文潜,就说是我们家易安所作!
真好,自打见过那首“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我就知道易安胸中气象不一般!
漏勺回信,爹呀你怕是记错了吧?当年那首……不是我的作业吗?
苏油回信只有两个字——呵呵。
易安的《漱玉词》之所以大受追捧,关键在于你挑不出人家的毛病。
你可以说有柳屯田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
可以说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之辈,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
可以说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然作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
可以说王介甫、曾子固,文章固似西汉,然作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为不可读也。
其余也就晏几道、贺方回,秦观、黄庭坚几人,如今方有些样子。
但是晏词苦无铺叙;贺词苦少典重;
秦词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
黄词故实倒是有了,却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
就连司徒的两首《思人》,虽然差不多避开了以上的诸多毛病,算是情景交融的佳作,然而其中雕琢的痕迹也不少,不够自然。
只有“起芦花,又入芦花后”和“惟此意,君知否”两句可取。
说到底,还是“句读不葺之诗”。
就易安妹崽的小歌词,你挑不出这些毛病来!
这些东西,易安也写在了一篇叫做《词论》的文章里,苏油看到后给她收了起来,不予出版。
这孩子,净瞎说些什么大实话!
因此两个孩子结婚虽然低调,但有这本《漱玉集》的加成,却也成了文化界的大事情,漏勺和易安私下收恭贺他们新婚的诗词,书法,那也是收到了饱。
大苏还是那么的调皮,化用“才子佳人”的成语,送了漏勺一个卷幅——“才女佳儿”。
见到这小两口,苏油就不禁开心,问道:“易安最近又有什么新作没有啊?”
易安低着头:“易安拜见爹爹,没有什么新作,不过路过濮阳的时候,收到一本徐熙的牡丹图。”
“哦?这可是不光是文华上的喜事儿,也是你们新婚的好兆头啊!”
漏勺不耐了,自打下船爹爹就跟易安问东问西,自己就跟透明的一样,不由得轻咳两声:“爹,看这边,这里还有个亲儿子呢。”
苏油就表扬:“当中书舍人便该如此,要让群臣只看到陛下,而看不到你,漏勺你做得非常成功。”
漏勺:“……”
每次来大名府,漏勺都会发觉巨大的变化:“道路都换了水泥砖,还多了不少的砖楼,爹,那几栋是什么建筑?”
苏油看了一眼:“那是公共厕所。”
第一千七百八十九章 设计
整个大名府,扩张最厉害的就是北面城墙外的工业区和城墙内的手工业区,之后是城东的商业区。
城南的骡马市一直就热闹,城西的热闹则呈季节性,各种茶市、花市、蚕市,现在一个月有两次。
马车进入内城之后,大名府就清净整洁了很多。
大名府是陪都,因此陪都该有的东西,它都有,虽然是巨大的浪费,却也是国家的脸面。
内城的中心就是行宫,外围就是府衙、官署、学宫,以及配套的高级居住区和商业区。
城内的人相比城外,明显礼节要多些,说话要文雅些,穿着要富贵些。
易安看着车外的人流:“这里比洛阳热闹多了,爹爹,我怎么觉得大名府的大小,不下汴京城?”
苏油笑道:“易安你没看错,这大名府在熙宁以前啊,本来就比汴京城还要大。不过人口差得老远而已。”
“汴京城是老都城了,规划上没有注意,大名府不一样,我已经将大名府的发展规划图送去了汴京,给工部新成立的规划局做参考。”
说完一指道路左边:“那边一片,是拆出去的校场,将校场移到城外去,可以得一大片的地。”
“好好规划一下,就能打造出一个生活方便舒适,不虞火患的小区。”
“这个小区里,以砖石水泥为主,修造房屋的木材需要经过防火处理,顶上覆瓦而不许覆草,先在有钱人里边施行,再慢慢推广开去。”
说起火灾苏油就心有余悸:“汴京城曾经发生过的几场大火,那可是烧得……”
漏勺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大中祥符八年四月二十三日,因为一个荣王府奴婢,在企图制造事端逃跑的过程中,引烛烧了幔帐,进而引发一场宋代内皇城的大火灾。
数朝积蓄,文华瑰宝,尽付火海。
那场大火,甚至还改变了内皇城的整体格局。
在真宗朝的时候,王爷们许多都住在皇宫的东北角,号称“东宫六位”。
当时荣王府中有个“掌酒茶宫人”韩婢,跟亲事官孟贵有了奸情。
两人手脚不干净,恋爱的同时,还盯上了荣王府中的财宝,“多窃宝器”。
事情做多了就必然会露出马脚,此事被荣王的乳母发觉了,于是告发二人。
眼看情人跟自己命都快不保了,韩婢就筹谋在荣王府放火,然后趁乱逃跑。
大中祥符八年四月二十三日,韩婢进入荣王府佛堂,拿起佛像前的蜡炬,点燃了堂内挂着的帘幕...
可巧那晚的汴京城,从东北方向刮来一股强风。
很快大火就烧了起来,“东宫六位一时荡尽,宫人多走上东华门楼。有出不及者,死百余人。”
大宋的这几位天潢贵胄们的家当一晚上就被烧了个精光。
其中也就相王反应快兼运气好,因为火是从西北角入相王府的,蔓延稍慢。
“惟相王宫在东,入自西北起。四王更破东墙,自卒宿卫者运府库等物出之,十得七八”。
接着,火焰从荣王府西边御厨房,烧进了皇宫。
二十四日早上,大火蔓延至承天门,向西烧掉了仪鸾司,又烧了朝元殿后阁门和长春殿南廊。
为了阻止火势顺着各宫殿间相连的回廊扩散,救火的军队只能拆掉西北主廊。
结果火又向南烧去,烧毁了内藏库和香药库,然后向东烧了左藏库。
左藏库和内藏库,是宋朝最重要的中央财政库存,也就是国库和内库。
宋太祖和太宗两代积累的钱财珍宝全放在这两处地方。
皇室支出、百官俸禄,也全靠这两个地方。
而香药库,收藏着全国各地以及外国进贡的名贵香料。
“时焚诸库,香闻十余里。”
因为国库存的东西太多,一时也烧不完,所以刚开始的时候很多财物被及时抢救了出来,但是时间仓促,只能堆在城楼上。
然而大家都还没有来得及庆幸,风向一转,火就上了城楼。
“是时救左藏库人尤众,辇出金银帛匹,莫知其数,积于城墙之上。及烧角楼,风忽东北,又烧之。烟焰滔天,救者不能措手”。
宋真宗当晚跟宰相王旦哭诉:“两朝所积,朕不妄费。一朝殆尽,诚可惜也。”
然而还没结束,把宋朝两大财源烧掉之后,大火开始摧毁帝国的文化中枢。
很快,大火蔓延到保存着历代史书典籍的秘阁、史馆。
“秘阁三馆图籍,一时俱尽。”
当时人也记载了“秘阁史馆”被烧后的壮观景象,漫天大火中,泛着火星的书籍残页,有的甚至随大风飘到了十多里外的汴河南岸:“风中有飘书籍至汴水南者”。
到了二十四日中午,火已经烧到了乾元门东角楼,往西蔓延到了朝堂。
兵卒们拼力抢救,才保住了这里。
但火势依旧猖獗,之后连续烧掉了中书省,门下省,以及鼓司。
相当于国务院也被烧掉了。
为防止有变,这晚宰臣枢密等两府上高级官员,全部被安排住在大内。
直至二十四日晚,这场火灾烧掉的房屋已经超过了两千间,为救火而死的兵卒达到一千五百人。
曹王夫人受不了所有家当一朝尽焚,甚至想要投火自尽。“将投火中,救之获免”。
其他被火灾烧死的宫人更是难以计数:“时望见宫人相压死于煨烬中甚众,犹有手足能动者……宫人入火者,不知其数”。
“禁中大树焚之殆尽,所余者亦燋枯”。
这把火烧得王爷们都成了住城头下的光棍,还是钱惟演把当年太祖给吴越王建造的大宅捐出来,大家才有了暂时的容身之地。
因为火势烧的太快,韩婢还没来得及出走就被赶来的人擒获。
事后韩婢被砍断手脚,先示众三日,再凌迟处死。
荣王坐侍婢纵火,延燔禁中,夺武信节,降封端王,出居故驸马都尉石保吉第。
之后“每见帝,痛自引过”。
一个大城市的道路、桥梁、给排水、消防,离不开预先的规划安排,以前地面上可能有些许的规划,其余如地下设施,给排水工程,公共设施如公厕、垃圾站、消防井之类,怕是就不在考虑之列了。
也正因如此,所以广州人要等到漏勺去了,才能喝上甘冽的泉水,杭州人要等到苏轼去了,才得以城中有水,西湖得浚。
大名府的优势在于地方够大而人口却远不如汴京城那么夸张,等到人口开始起来的时候,苏油又及时插手,提前予以了干预。
多层砖石水泥楼房的推广,可以给宅基地腾出更多的间隔区间,对消防来说也是有好处的。
聊到这里,苏油问易安:“你们的新居总算是妥当了吧?端王的设计我看过,相当精妙,效果图比传统的园林看着舒服,但是具体舒服在哪里,我却说不上来。”
易安微笑道:“其实十一王爷是善于取巧,他呀,减法做得精妙而已。”
“按照传统园林的设计方法,如独乐园那般,三步一小景、十步一大景,放在被风景包围的独乐园,算是恰当,但是要放在广州闹市里的西园,就显得有些‘挤’了。”
“因此我们的宅院,就需要做更多的减法,才能实现自然胜景与廊榭屋宇的完美结合。”
“比如绿水替换成能够看见池底的清泉,就可以增加通透的空间感。”
“比如小窗换成大窗,增加采光的同时,还可以减少墙体带来的压迫感。”
“比如减去为了照顾四季而配置的植物,只选用长青植物,通过修剪和分层来达到造景的效果。”
“此外还有大量的简化——有些体,简化为面;有些面,简化为线。最终的结果是既要保留古代园林的神韵,又要将大量最新的美术研究成果,新的技术和产品,都运用到设计中,才可以达到看似简约,却同样能步移景异的景观效果。”
“传统的庭院,风格沉稳有余,活泼不足,空间逼促,景观繁复。”
“这次的设计,崇尚留白、空灵、开朗、明阔,自然。”
第一千七百九十章 高永昌
“如果说以往的设计,都是在构成建筑空间的实的部分做文章的话,那这次我和师兄的院子,更多是在虚的地方做文章。”
“好处首先就是降低成本,方便维护,然后更加高雅和灵动,还有就是格局方便调整,易于变换气质。”
知道好不算本事,能够将之提炼到理论高度,讲出这些道道来,那可就不简单了。
苏油点头:“的确是不错,即便我这外行看来,你们那个院子的美学层次,也要比过去的园林高级。”
“就只有一个问题,院子里水池的面积不小,虽然很浅,但以后家里也一定要有保姆才行。”
易安觉得有些奇怪:“水池和保姆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小孩子掉进去可不得了。”
“哎呀爹爹!”
苏油笑道:“这都结婚了还有什么害羞的,易安音律书画皆精,现在看来,对美学是研究颇深啊……”
“大苏的词作我知道易安你看不上,不过他对美学也颇有研究,还当过一任美术学院的院长。你们肯定有共同语言。”
“他在扬州才得了两块奇石,你们不去看看?”
大苏至扬州,得到了两块奇石,其一为绿色,如冈峦迤逦,有穴达于背;其一玉白可鉴。
大苏很喜欢,“渍以盆水,置几案间”,日日欣赏。
一日苏轼想起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梦:“余在颖州,梦至一官府,人物与俗间无异,而山川清远,有足乐者。顾视堂上,榜曰‘仇池’。
觉而念之,仇池,武都氐故地。杨难当所保,余何为居之?
明日以问客……客曰:‘公何为问此?此乃福地,小有洞天之附庸也’。”
又联想到想到杜甫“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之诗,便将这两块石头命名为“仇池石”。
仇池山在甘肃,四面陡绝,山上却可引泉灌田,山顶为小舟状,四面斗绝,红岩石壁,是华夏人文始祖伏羲的诞生地。
据载“伏羲生于仇池,长于成纪”,创世时,其妹女娲炼五彩石以补苍天,所余之石弃于仇池。
张敦礼许以韩干所画二马,要他将石头送到汴京城,只为了给自己看一眼。
大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但不干,还先写了一首诗,证明仇池石的归属问题。
序言里写道:“仆所藏仇池石,希代之宝也。驸马以小诗借观,意在于夺,仆不敢不借,然以此诗先之”。
诗里写自己是如何的喜爱这两块石头:“海石来珠宫,秀色如蛾绿……初疑仇池化,又恐瀛州蹙……殷勤峤南使,馈饷扬州牧……盛以高丽盆,藉以文登玉……”
又说张敦礼是多么的讨厌:“一夫幸可致,千里还相逐……风流贵公子,何事夺所欲”。
最后以蔺相如完璧归赵事相比:“欲留嗟赵弱,宁许负秦曲。传观慎勿许,间道归应速”。
一辈子大大咧咧,到老却为了两块石头这么作姿作态,搞得张敦礼都啼笑皆非。
韩干的马啊,不比你的石头值钱?!以此交换看一眼都不行,至于吗?
漏勺笑着对易安说道:“师妹,爹爹这不光是想让你继承老堂兄衣钵。这是害怕我们继续朝北走,要我们去江南看看呢。”
苏油不禁白了漏勺一眼:“就你聪明!”
易安微笑道:“师兄都安排好了,这次来大名看过爹爹后,会下扬州,钟山,常州,去拜会族叔和大小夫子。”
……
苏油自己的事情其实也不少,因此最多就是管好小两口的伙食,然后由他们自由安排活动,中间也抽了半天空,带着易安和漏勺去花斑石采石场玩。
石场对于一般人来说真没什么好玩的,不过对于苏油易安漏勺这种想象力丰富的人,就非常的有趣了。
他们看石头就好像在读画,能够联想到各种题材。
如果题材和图案非常契合,契合到普通人都能明白,那这石板就升值了。
这其实就是一种凭借厉害的想象力捡漏的过程,易安非常喜欢这样的智力游戏。
答应了易安将她挑选出来的两块石板——《寒山霜叶》和《在水一方》做成桌屏送去汴京后,苏油才将小两口送上小火轮,沿着运河去郓州。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苏油也管不到漏勺的安排,二十天里跑完这些地方,其实还挺紧凑的。
线路倒是很舒服,从大名乘坐小火轮,入运河下常州,沿途会经过梁山泊、微山湖、高邮湖,之后还可以逛太湖,还有西蠡河和冩湖,也就是传说夫差为西施修建吴娃馆的地方,和范蠡携西施离开那里的小河。
如今苏颂、苏轼、苏辙离得都近,拜访起来倒是真方便。
回程就更简单,只需要返回下邳,之后就可以乘坐火车回汴京城。
苏油也给三苏准备了不少的礼物,现在北方的东西便宜了,给老族兄准备几条人参几张貂皮,给苏辙二十八娘准备了河北的几匹齐纨几道缂锦。
给大苏的东西,则是自己亲手料理的烧椒酱。
就用上次扬州寄来的那个酱菜坛子!
……
东京,奉圣寺。
这是辽国最大的一座寺庙,乃是辽开泰九年,由世称释迦牟尼转世的圣宗皇帝为母亲萧太后建造。
因寺内供奉七尊巨大的大佛,又称七佛寺,每尊大佛都有专门的宫室陈列,周围都是围绕大佛的佛教泥塑,用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装饰。
奉圣寺里分庞大的东西两宫,居住着五千和尚,他们是代替宗室贵族出家的,因此也属于特权阶层。
寺内僧徒纵恣不法,放债营利,侵夺小民,百姓苦不聊生。
宏大的山门侧面,一名将领模样的男子被几名大和尚堵在侧门外头:“快走!没粮给你!檀越打僧侣的秋风,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男子被叉得几个踉跄,兀自陪着笑脸:“大僧,上师,俺知道庙中有粮,婆娑岭真是日子难过,好歹接济一些,或者俺们先欠着也行……”
“欠着?利滚利的怕你这穷军汉还不起!快走快走!”
正抓扯间,就听一个声音喊道:“且慢着——”
几名和尚住了手,对着一名穿着木棉袈裟的僧人行礼:“律座。”
僧人是戒律院长老,过来看着狼狈的军汉:“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的叫高永昌,乃是婆娑岭渤海裨将!”那人见事有转机,赶紧拨开众人跪倒在长老之前:“佛爷可怜小的则个,婆娑岭那边,军士匠人们都快没粮了。”
长老说道:“跟我来吧。”
“诶诶……”高永昌连忙跟上:“长老你但有吩咐,小的们一定给佛爷办好!”
长老头也不回朝庙中走去:“你们是军士,匠作,这些该朝廷的事情,你不去求告官府衙门,却来我山门,却是寻错地方了。”
高永昌陪着笑:“长老有所不知,但凡衙门有点办法,我也不至于劳烦佛爷们。”
长老却是摇头:“大辽最重军事,我不信连军士的口粮也敢克扣。”
高永昌说道:“这倒是没有,不过婆娑岭有些麻烦,都是渤海同族沾亲带故,还有,如今世道越来越乱,都不敢舍下家小,于是尽带在身边,每天一睁眼,周围就是几张嘴要等着填啊。”
长老也是一声叹息:“红尘里多磨难,山门也不好得清净了……”
来到禅房,长老命小沙弥取出一沓子的票据来:“这些都是饼券、面券,油券,最早是由京中的商贾们,仿效鹰券发行的。”
“后来萧托辉一场搅扰,不少官员手头紧,便送来典当,寺里前后累积了不少。”
“如今粮价腾贵,商贾们都在囤积粮食,却不愿意按照券上的面值兑换,这就是不讲诚信了。”
“这里的东西全部兑到手,寺里就算给你两成作为酬劳,也足够你们开销到七月了吧?”
第一千七百九十一章 消耗战
高永昌不禁心头一动:“这个……商贾们连佛爷的面子都不给?”
长老说道:“我等出家人,与其争竞,不免失了观瞻,因此想问问,将军接不接这差事?”
“接!”高永昌赶紧将那一篮子的票据压住:“佛爷放心,这一票,我们接了!”
……
庚午,帝幸申王府。辛未,幸端王府。甲戌,进封咸宁郡王俣为莘王,普宁郡王似为简王,祁国公偲为永宁郡王。
甲申,幸睿成宫及莘王、简王府。
丙子,筑熙河通会关,章惇等进《参补神宗实录》、《神宗帝纪》。
壬寅,奉议郎黄辅国言:“元丰中,太学生休假日,引诣武学射厅习射,绍圣尝著为令。乞颁其法于诸路州学。”
这是给学生们增设体育课,从之。
丁亥,辽为燕国王延禧行再生礼,曲赦三百里囚。
先是高阳土沃民富,吏其邑者每黩于货。
辽国舅详衮萧文始至,悉去旧弊,务农桑,崇礼教。属县有蝗,方议捕除,文曰:“蝗,天灾,捕之何益!”但反躬自责。
蝗尽飞去,遗者亦不食苗,散在草莽,为乌鹊所食。
时议以文可大用,迁唐古部节度使,知易州,兼西南面安抚使。
壬辰,东京裨将高永昌作乱。
……
说高永昌作乱,其实有些冤枉,至少高永昌刚开始是走的正常程序,拿着各家商号发行的债券去要东西。
但是各家商号说如今物价腾贵,如果按照当时的价格拿货,自己就只有倒毙上吊的份,因此这些债券如果想要兑付,那就只能是三个途径:等待、打折或者加钱。
高永昌当然不愿意,就算尽数要下来这些粮食油面,里边也只有两成是自己的,何况这些债券,奸商们都是提前收了货款,这不也多赚了几轮钱,现在物价涨了就不认账,没这道理。
商贾们拒绝支付,和尚们没办法,不代表带兵的也没办法。
一个字,抢!
高永昌带领着手下直接将商贾们的大门给卸了,然后开始抢夺粮食。
无数不明真相的老百姓看到这种情形欢欣鼓舞,靠终于有对狗大户们出手的豪侠了,那还愣着干嘛,俺们也饿着呢,一起上啊!
因此绍述二年五月发生在东京的这场哄抢行为,相当的莫名其妙。细细研究整个事件,说是高永昌“作乱”,不如说作乱的其实是饥饿百姓,只是账都算到了高永昌头上。
但是不光辽朝高层,甚至就连一直在搞阴谋的宋朝诸臣都没有想到,辽国真正意义上的经济危机,竟然以此次催逼债券为导火索,彻底爆发了。
……
金山南麓,兔耳山。
旷日持久的战争还在继续。
今年以来,中京道不用提了,辽国在上京道的战争还是打得有章有法的。
甲子,辽招讨使额特勒讨西北边部之为寇者,挫败了吉达的数次进攻,俘获甚众,获马驼牛羊各数万。
耶律延禧以此功加招讨使额特勒北府审相,同知枢密院事。
先是地方有讼,各州府得就按之,其后非奉枢密檄,不得鞫问,以故讼者稽留。
额特勒奏请如旧制,使南府得自主按讼,辽主从之。
壬寅,上京出了个剧贼——赵钟格,攻占行宫,甚至掠宫女、御物。
副留守萧敌里率众捕之,右臂中矢,炷以艾,力疾驰逐,贼弃所掠而遁。
萧敌里逐钟格至大定府南北安州,令关津稽查行旅,悉获其盗。
萧敌里乃是皇太叔外孙,之前一直被稽留在上京。
这次不但脱出牢笼,还立了大功,以逐寇为名,占据了大定府以南地区。
耶律延禧也没有什么办法,枢密使阿苏建议事已至此,不如提拔加封,利用他堵住皇太叔北进的道路,并且利用皇太叔派系里的内部矛盾,遏止耶律淳。
耶律延禧觉得有道理,于是加皇太叔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寻擢萧敌里枢密都承旨。
戊午,遣使决五京滞狱,当徙五百者,皆充入军中效力。
时北院枢密使阿苏方治耶律伊逊之党,其党多赂权贵以求宽免,之后舆论渐起,开始对阿苏不利,阿苏就建议耶律延禧,让事情到此为止。
乙巳,耶律延禧下诏:“先朝已行事不得陈告。”
之前逆案的首恶纷纷以贿得免,而蔓引转及无辜,成为阿苏发财的产业。
御史知杂事左企弓为辨析其冤,奉命推究,处以平心,所活甚众。
到现在左企弓却弹劾阿苏贪污枉法,辜渎圣恩,旁设网罗,残害无辜。
耶律延禧召新任参知政事耶律俨至内殿,访以政事。
耶律俨是以谀佞耶律洪基以得信任的,当年耶律洪基令选官们各掷骰子,以采胜者官之。俨尝得胜采,辽主曰:“上相之征也。”
俨妻邢氏有美色,尝出入禁中,俨教之曰:“慎勿失上意。”
邢氏由此得耶律洪基宠爱,而耶律俨由是权宠益固。
耶律洪基死后,耶律俨早早与萧奉先有了勾结,于是投靠了他,益务为逢迎取媚。
耶律延禧初立,群臣有请罢围场之禁者。耶律俨见辽主好游畋,上书:“天子巡幸为大事,虽在谅闇,不可废也。”
又与永兴宫太师萧呼图,萧奉先弟弟萧嗣先一起,言从禽之乐,以逢其意。
耶律延禧悦而从之,复命有司从备巡幸。
国政堕废自此始,而耶律俨等人所受宠信益固。
耶律俨尝与牛温舒有隙,各进所亲厚,朋党纷然。
耶律俨恃奉先为内主,先将耶律余绪等妃党斗了下去,以此获得萧奉先的欣赏,有他干扰,牛温舒再也无法压制耶律俨。
当耶律延禧询问耶律俨关于逆党余孽的处置问题时,耶律俨认为自己的机会到了,立即弹劾阿苏,搜罗了其种种罪证。
什么贪污渎职之类耶律延禧都听得无所谓,可当耶律俨奏到阿苏行下有司,牍书宋主嗣位为“登宝位”时,耶律延禧不禁勃然大怒。
己未,罢阿苏幕府官,出阿苏广顺军节度使,知兴中府事。
耶律俨自己虽然是奸臣,但是此事和阿苏刚开始搞耶律伊逊逆党时候一样,大大刷到了一把名声。
壬寅,以越国公耶律俨知枢密院,徙封秦国公。
以上京留守耶律慎思为北院枢密副使,翰林学士张奉珪参知政事兼同知枢密院事。
但是辽国如今的关键,不在政事瓜葛人事纷扰,而在于需要保证军事上的胜利。
庚戌,耶律延禧率禁军都统额特勒、左皮室统军耶律张家奴、右统军萧谢佛留,以大军次兔耳山。
之前李夔领军大闹中京道,群臣上章屡奏,多言鞑靼易与,请分兵讨之,都被耶律延禧压制了下来。
李夔在南边闹出那么大动静,上京一带却非常安静,出于君主对全局的敏感,耶律延禧直觉感到这里边有问题。
哪怕最后派出大悲努,耶律延禧也一再命令其不得轻出,随时可以返回。
应该说耶律延禧的军事直觉还在很多将领之上,果然,五月一到,吉达终于有了动静。
虽然兵力少了五万,但是耶律延禧还算是手握重兵,经过前期不断的斥候侦查和一系列小规模战役之后,吉达的意图还是逐渐被辽国知晓。
阻卜部就是企图从浑河突破宁州,攻入长春。
到现在,众将对于耶律延禧的预判心悦诚服,西北左皮室统军耶律张家奴守兔耳山,西南右皮室统军萧谢佛留守永安山,与耶律延禧和额特勒镇守的宁州一起,构成犄角之势,将来犯的敌军兵锋夹在了里边。
虽然辽军在素质、士气、骑军数量上,皆不如阻卜,但是却有以逸待劳的巨大优势,大有胜算。
一个月下来,这仗打得算是有章有法,尤其是额特勒,在宁州城外以铜炮击败吉达的前锋,大挫阻卜锐气,缴获牛羊各数万,还得到耶律延禧的封赏。
不过吉达这一次也与以往鞑靼人那种如蜂聚散的战法不相同,准备非常充分,前锋受挫也没有影响到后进大军,不但没有退却,反而更加谨慎,不但设立军寨以为持久之计,进攻力度还在逐渐加强。
最终两方在兔耳山、永安山一线,打成了消耗战。
第一千七百九十二章 王爵酬之
然而战局到了五月下旬,却突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两方各十万大军对垒,粮秣弓矢的消耗,一日也是不计其数。
就在耶律延禧认为吉达已经师老兵疲,准备出击的时候,李夔统南路大胜之军,携带大量的弓矢、弩矢,抵达吉达寨中,接手了军事指挥。
此次前来,李夔利用军车在草原转运的便利,将大宋事先为他囤积在九原的五十万弩矢,百万弓矢,一千厢车,无数甲器粮秣,不断从后方调运到兔耳山——永安山前线。
鞑靼军势顿时大盛。
耶律延禧察知变化,立即召自己的几员大将商议。
大帐之中,耶律延禧神色焦虑:“鞑靼军中,弓弩突然加强,近日攻战明显与月前不同,有宋军的风格,那个宋人李夔,并非如使臣所言那般,仅是军事观察,当是接手了军中指挥大权。”
耶律张家奴说道:“近日营寨为鞑靼所攻,其箭矢犀利精强,更胜我朝婆娑岭出产。此绝非鞑靼人所制,必定乃是宋人提供给他们的。”
额特勒说道:“不知宋人那边是什么答复?”
从中京赶来的耶律大悲努说道:“启奏陛下,宋国司徒说这是生意,宋国如今已经将军器列入对外销售的名单。”
“宋朝周边诸国,不管是鞑靼、女直、高丽、日本、还是西面的塞尔柱,南面的大理、真腊,只要给钱,宋国就卖。”
“说鞑靼在年前就在九原订购了一批军器,箭矢一百多万支,如果我朝需要,他也可以在河北筹措。”
萧谢佛留怒道:“此乃花言巧语!依我看来,宋朝司徒才是最大的奸滑之徒,久蓄亡我大辽之心!”
大悲努叹了口气:“现在说这些也是无用,何况……宋国司徒所言,似乎也是……实情。”
说完对耶律延禧拱手道:“据臣在西京道和南京道的眼线说,皇太叔也在和宋国筹措军器采购,章惇入相之前,还售与皇太叔三十万矢,而王相公那边……”
耶律延禧额头上青筋暴跳了一下:“王相公那里是我让他去的,据他说已经采买了五十万矢,不过如今东京也在乱,他在锦州不敢启运,害怕被高永昌所夺。”
额特勒不禁就有些恼怒:“这萧奉先干什么吃的?!陛下托以腹心之任,一个裨将作乱都制服不了?!这不是要耽误大事儿?!”
耶律大悲努说道:“鞑靼大军压到金山,其后方必然空虚异常,陛下可否下旨命皇太叔北上,攻伐鞑靼后路?”
耶律延禧面色阴沉:“皇太叔说出军需要补给,如果北上勤王,大军须得出北安州,经大定府、丰州、仪坤、饶州,然后前往大盐泺断敌后路。”
耶律张家奴不禁大喜:“那此事可为啊……”
说道这里见帐中众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才惊觉失言:“臣……臣……”
耶律延禧摆摆手:“帐中都是自己人,统军专注于军事之上,这一点其实很好。”
耶律张家奴都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躬身:“臣对陛下忠诚无二,之前是臣忧心军事,一时失虑了。”
道理很简单,如果耶律延禧同意皇太叔这么做,就是将上京以南的疆土拱手让与皇太叔。
这样一来,耶律延禧手上就剩下半个上京道和一个王经南院群臣控制的东京道。
整个西京道、南京道、中京道、还有半个上京道,都将沦为皇太叔的掌中之物,那到时候就算退了鞑靼,耶律延禧这个辽国皇帝,基本也可以准备禅让了。
耶律大悲努说道:“好在如今从大宋引种的冬麦、马铃薯已然开始陆续收成,春麦、稻米虽然还要等上几个月,但也算是解了诸州燃眉之急,这一次全靠陛下英明,我大辽才扛了过来。”
“只要逐走鞑靼,陛下便可南御中京,胁迫皇太叔交出兵权。”
耶律张家奴连连点头称是。
见耶律张家奴已然明白过来,耶律延禧也就不为己甚,回到之前的议题:“如今还是要打赢这一仗,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李夔抵达后,鞑靼的军需又再次充盈,而我们的军需还远在辽阳,粮秣还远在长春,我们的时间不够了。”
“那就寻机决战,必全功于于一役。”额特勒说道:“其实最佳决战时机是在冬日,但是还要经历一个秋天,到时候鞑靼人马更加精壮,我们等不了了。”
“之前吉达徒负勇力,只以我宁州为目标,而宁州之北有兔耳山,西南有永安山,中间有大斧、勒德诸谷可为倚仗。”
“李夔用兵诡诈,且吉达远征而师老,故李夔也必求速战。”
“若其出兵,必以弓车为主,分道而进,以图张大声势,逞其奸谋。”
耶律张家奴看着军图沉思了一阵,说道:“若是如此,破之不难,只需要倚山寨为守,陛下率宁州精兵夹击之,则可败毁其计。”
“末将却在考虑另一种可能,鞑靼善野战,他们会不会先遣军中道,进据勒德谷,断我宁州到兔耳、永安的粮道,然后诸部合势,夹攻我犄角之一,则胜负未可知也。”
帐中诸人都露出恐慌之色,耶律延禧轻咳了一声:“设若我是李夔,也必行此计,大家想想,如何可破此策?”
萧谢佛留说道:“如此一来,我军就不可被动于防守之策了……”
耶律大悲努说道:“宁州城池坚固,可不可以放弃两山,独守宁州?”
这就是军事小白的瞎胡闹了,额特勒直接说道:“独守宁州,最为下计。起码也要依托群山,渐次而退,待秋末宁州尚完,那我们此战就赢了。”
耶律张家奴留对此策略更是不以为然:“李夔千里奔来,之前还在中京道打过一场大战;吉达受阻两月,士气已隳。末将以为我们大可不必被其虚张的声势所吓,之前一直以逸待劳,如今正可寻机决胜!”
想到自己刚刚失言,现在更是要踊跃挣表现,当即道:“若陛下信任,臣请率军先出兔耳山,诱其尽起大军来攻,之后再做佯败,退往山寨,固守待援。”
“陛下则可领兵攻其后军,而右都统则可出兵断其粮道,夺其辎重,如此可得大胜!”
耶律延禧看着几名将领:“你们觉得呢?”
额特勒点头:“臣以为此计可行,看上去也最符合鞑靼人的企图,他们中计的可能性很大。”
耶律大悲努说道:“此计的关键,一是左统军诱敌须得成功,二是前出兵力须得保全,不然就是打熊不成反失犬了。”
耶律张家奴慨然道:“臣敢立军状!”
耶律延禧终于下定决心:“李夔若求速战,必将前来,那便如此定计!”
“待到鞑靼大军集于兔耳山,谢佛留即出兵取大盐泺,我和招讨夹击鞑虏于寨前,克竟全功!”
耶律大悲努说道:“如此臣负责调运军需,稳守宁州,以待吾王凯旋。”
“对了,那十门铜炮,还请陛下带上,此等神器,必助我大军之威。”
耶律延禧用手拍着座椅的扶手:“一门铜炮两千斤,十门就是两万斤,合十六万贯舶来钱,朕如今却是恨不得它们都还在锦州,也可以换得不少军粮……”
帐内诸将都慌了,赶紧下跪请罪。
耶律大悲努目中含泪:“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此皆群臣之罪,有累陛下清宁。”
“然陛下亦不可颓丧,我今尚有十万大军在手,后路诸州虽一时混乱,也是萧托辉、阿苏群小所致。”
“现在奸臣已然伏诛,叛逆转瞬可灭,待道路重开,诸道援军、物资即可抵达。陛下无需因一时筹措不及,便过于担忧。”
“现我军中资粮尚足一战,此皆陛下预有设备,超卓之远见也。”
“上有弘毅之明君,下有奋发之将士,跳梁小丑虽得意一时,终将束手待诛,不足平也。”
“臣等必效死力,为王前驱,诛灭丑类,重清四海!”
几名重将亦慷慨齐声:“臣等必效死力,为王前驱,诛灭丑类,重清四海!”
“好!”耶律延禧站起身来:“有尔等勠力争先,事便可为。待功成之日,朕必将以王爵酬之!”
这道鸡血顿时让群臣兴奋度满点:“臣等谢陛下厚恩!”
第一千七百九十三章 大战的脚步
夏,五月,甲午,荧惑犯太微垣左执法。
《晋书·天文志》:“东曰左执法,廷尉之象也;西曰右执法,御史大夫之象也。执法,所以举刺凶奸者也。”
荧惑犯左右执法,星占认为这是朝廷官员举刺凶奸不力,在控制犯罪、谋反方面有大疏漏,故而天象示警。
是日,左皮室统军耶律张家奴出兔耳山西征。
两万大军沿着浑河西进,三日之后,于歇驴谷遭遇鞑靼大军。
耶律张家奴命选锋五将登歇驴岭,候骑言前方鞑靼囤岭下者甚众,且有车阵勾连,估计是李夔的解活军。
张家奴遣先前被俘获的阻卜百夫长阿丁零下岭,与李夔说明厉害,声言宋辽两国乃兄弟之邦,如今李夔离宋千里,亲率大军与辽国作战,这违背了宋辽间的友好协议。
如李夔坚持挡路,他必将回去告诉辽皇,遣使告发于宋廷。
李夔似乎真的被唬住了,于是解开车阵,套马上辕,准备让出山谷。
大军准备行动之际,必然就会有些混乱,张家奴此时却突然翻脸,率领所部骑军向岭下混乱的车营发起冲锋。
一时间解活军内惊呼四起,军士们纷纷抛弃车辆朝山谷后遁逃。
就在张家奴以为得计,眼看将要冲入已经解散得四分五裂的车阵时,座下骏马突然一个趔趄,紧跟着摔倒在地,发出阵阵悲嘶,却无论如何都也爬不起来。
张家奴摔了个七荤八素,待到爬起身来,却发现自家无数的选锋骑军也和他一样,而且只要是摔倒过的战马,全都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挣扎、嘶鸣。
而那些有幸能够冲进车阵空隙当中的军士,却也被从车中射出的弩箭一一放倒。
原来看似混乱的厢车里边,还藏着弩手!
张家奴惊得心胆皆散,他不知道李夔用了什么法子,能让自己的战马折断前蹄,地面上却几乎看不出有什么陷阱的痕迹。
然而马儿只要闯到阵前,几乎都难逃折足的命运,此等近乎妖术的遭遇,让本就迷信非常的辽军惊乱交加。
看似散乱的车阵之后,李夔很快就重新集结了部队,手持车军特有的长矛,组成矛阵,翻身朝张家奴摔得极度混乱的前锋压了过来。
“中计了——撤!快撤!”耶律张家奴拔出长刀,疯狂指挥自己的骑军后撤。
不过山坡上的骑军还在不断地冲下来,根本刹不住势头。
顺坡冲锋一时爽,要逆着坡逃回去,可就难了。
李夔从大宋定制的车用长矛,长度达到了一丈六尺。
矛头是三棱长刃,又细又尖,长达两尺,其实就是神机铳刺刀的翻版。
后面是用苏油在泾渭黄河沿岸广植的枣树、白蜡树做成的长柄。
柄后还有一个用于配重的铁锤,如此长矛的重心就非常靠后,持握起来没有坠头之感,方便刺击。
如林的枪阵掠过车阵后平倒下来,紧跟着队阵中响起有节奏的金属哨声,队伍渐渐变得密集而整齐,朝着前方人仰马翻的辽军杀去。
无数被马匹压在身下,或者逃跑速度稍慢的辽军,根本没法与矛阵相抗,腰刀徒劳地挥舞两下,就被长长的三棱矛刃捅入身体,轻骑的皮甲抵挡不住凶猛的三刃矛,人如同被扎破的水袋一般鲜血狂涌。
山上辽军见势不妙,纷纷冲下来接应。
就在此时,李夔的车阵中又响起三声号炮,接着半空之上,爆出了三团红云。
后方山谷当中鼓声大振,两支鞑靼骑军呼喊着杀了出来,他们似乎也非常害怕车阵,离得远远地饶了两个半圆,向溃逃的辽军冲了过来。
只能说这一仗耶律张家奴将诈败之计演绎得非常完美,好在双方接触时间比较短暂,辽人只折损了因马匹受伤而无法奔逃的上千前锋,剩下的全都朝着来路逃了回去。
李夔遣斥候远远地吊着他们,而主力开始打扫战场。
乌古部头领于羽厥和敌烈部头领拔里古纵马来到枪阵之前,下马拜倒:“军师神威,带着俺们又打了个大胜仗!”
李夔摇头:“这就是一场小接触而已,不算什么大胜。将那些伤马杀了,别让它们多受痛苦。”
羽厥还有些不明白辽人的战马为何奔到车营之前便会纷纷折足,待到李夔将他领至一匹伤马边上,拨开地上的青草,羽厥这才发现草间有一个粗如拳头,深如小臂的小坑。
再拨开几处草地,原来整个车营面山的一侧,全是这样的小坑,密密麻麻不计其数。
羽厥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难怪太尉要求进攻时骑军需远离车阵一弩之地,这尼玛也太歹毒了……
这样的陷阱区是专门对付骑兵的死地,马儿在奔跑的过程中,一旦蹄子踩进这样的小坑里,巨大的动能瞬间就会将马足折断。
李夔能够在一夜之间变出这么多陷马洞,却是靠了一件工具——螺旋钻。
因为要修理维护,所以大宋每架厢车上,都有一套配套工具。
而车队停歇的时候,车长也会取出工具箱里的螺旋钻,在地上钻出小洞,再撑上支架固定厢车,将车连接成牢不可破的车寨。
之后在寨子中搭帐篷支支架,也要用到这样的工具,非常的快速高效。
这些都是沈括动的脑筋。
李夔也是非常灵活的人,一日见到军士们用螺旋钻钻洞,便动了心思,命他们每天驻扎,在车阵外头也顺便钻出一些洞来,防备敌人以骑军偷袭。
不过这项规矩立了很久,到今天才第一次开张,真有倒霉的猎物撞到陷阱里边来。
……
三日之后,逃到兔耳山的张家奴没有等来李夔,却等来了耶律延禧的使臣。
原来李夔并没有如张家奴预期的那般落入圈套,鞑靼车军经过勒德山后,没有进围北面的兔耳山,而是选择了另一个犄角,南面的永安山!
不是张家奴的表演不到位,但是决定成败的,在细节。
虽然他败退的那个镜头表演得很真实,但是却忽略了太多的铺垫。
在李夔这样心细如发的人眼中,事情处处都透着不合理。
首先辽军与自己一方的接触与脱离,进行得过于迅速,导致陷阱阵的战果过小。
其次是从歇驴谷追到勒德山,沿途竟然不见有任何辽人援军接应。
还有,也没有见到任何安营扎寨的痕迹。
没有援军,说明其是孤军;没有扎寨,就说明没有带辎重。
谁给张家奴这么大的胆?
似乎他早就料定自己带领的辽军,后续的所有行动?
这不就成了刻意为之?
李夔绝不相信张家奴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所谓事有反常即为妖,这乌龟探头般的行动,其意图实在可疑,刻意为之的概率更大。
其实李夔已经定好了此次进攻的策略,那就是草原民族最擅长的围点打援。
这一点与耶律延禧的预判倒是一样。
但是两个犄角里边选择哪一个来进攻,李夔倒是无所谓,兵家见机行事,乃是日常。
因为张家奴这番表现反让李夔对进军兔耳山产生了疑虑,于是反其道而行之,南下围困萧谢佛留镇守的永安山。
不但围而不打,还放任萧谢佛留的信使逃出包围,去宁州求救。
耶律延禧收到军报之后,既惋惜又高兴。
惋惜的是李夔太过于狡猾,没有落入他事先安排的陷阱;
高兴的是李夔的举动,也没有带给自己太大的麻烦。
因为李夔到底是出击了,仍然是顿兵于一个山头之下,企图先破掉辽军犄角之势。
这一点还是符合自己预判的。
现在需要简单调整一下部署,锤子还是自己,不过耶律张家奴与萧谢佛留的任务得来一个交换。
铁砧交由萧谢佛留来承担,而换成耶律张家奴抄劫鞑靼人后路。
一场大战的脚步,在双方的“默契”配合下,渐渐接近了。
第一千七百九十四章 白驼沟
而李夔方面也在调整攻略,本来计划的偷袭战,因为耶律延禧的谨慎和吉达的僵化,愣是变成了一场僵持,待到吉达、蒙根图拉克、玛古苏三路大军相继来到永安山后,双方军势已经堆厚成决战的态势。
每日夜里,萧谢佛留看着岭下星星点点的篝火,都不由得心惊胆战。
兵家择机顺势,乃是常态,李夔研判过双方优劣之后,发现这样对己方更加有利。
双方实力相当,但是自己进可攻退可守,退无大忧,一旦得进就是大利。
而辽人则好进不好退,进无大利,而一旦不得不退,那就惨了。
耶律延禧到底年轻,有些冒失。
既然你都敢赌,那老子就陪你赌!
壬子,李夔遣军沿大福河向东南进军,其意图非常明显,就是要绕过宁州,攻击辽人空虚的长春洲后方基地。
此举是佯攻,但耶律延禧不得不应,也派遣骑军前往大福河堵截,双方在河边展开了第一场大战。
夏日的大福河水势挺大,能够供双方骑军渡河的区域就那么几处,鞑靼和辽人皮室军便在几处要地展开争夺。
甲寅,耶律延禧携宫帐中军至,用铜炮于牦牛渡轰击对岸。
玛古苏不敢相抗,却二十里,耶律延禧命额特勒抢先渡河,大军随济。
不过铜炮实在太重,只能留在渡口。
乙卯,辽军全体成功渡过大福河,局面完全打开。
当地酋豪温固复降耶律延禧,引辽军轻锐万骑由青谿谷入永安山北。
玛古苏察之,复遁,辽军收复武胜三寨。
耶律延禧置兵将守之。
辽人大军驻于寨下,两山间部族日有至者,献牛羊劳军。
耶律延禧厚谕以朝廷抚存恩意,祸福之因,戒其不得妄作,自取屠戮,皆唯诺听命。
辛酉,围场使耶律阿布帅贵族子弟千人为硬军,扈从百司为护卫,番、汉兵两万,号称十万,抵达武胜寨,辽军声势更振。
耶律延禧选精兵两万为先锋,归阿布统带,余分五部为正军,以额特勒中军都统,耶律张家奴为都监,进大斧山,寻机与鞑靼决战。
李夔闻辽人大军抵达,也引兵来拒。
经过不断诱敌,李夔渐渐将辽人大军引入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
丁卯,耶律延禧一路战胜,前锋终于抵达了离永安山不过十里的白驼沟。
然而辽军遭受的攻击,到此突然变得猛烈起来。
白驼沟乃是一片盐碱荒漠,草原上的野生动物喜欢来到沟底补充盐分,传说这里曾经出现过鞑靼人的神物白驼。
白驼沟里有大涧数重,可恃而战,如今都在鞑靼人手上。
耶律延禧的前军耶律阿布到达此处后,见地方险峻,而山谷对面,鞑靼五六万人据地利列车而阵,更张疑兵于西山之上,其势甚锐。
阿布不敢轻易出击,只分遣部将占领了前方腰子隘和夹河口,等待耶律延禧大军。
是夕,中军抵达,宿于谷外腰子隘之左。
壬子,耶律延禧遣选锋五将前行,中军渡山谷而西,继阿布之后。
额特勒夹河而行,日未出,至鞑靼屯所。
鞑靼阵营内响起隆隆鼓声,两支骑军从车阵后方奔出,列于两翼。
巳时,耶律延禧也抵达阵前,与额特勒以精兵数千骑护卫,登山北高阜之上,张黄屋,列大旆,料敌指挥。
耶律延禧看着对面坡上的鞑靼人:“都统觉得他们有多少人?”
额特勒分析了局面,对耶律延禧说道:“贼人大抵五万,然以逸待劳,其势方炽。日渐高,士马饥,不可少缓。宜以中军越前军,傍北山整阵而行,促选锋入战,破贼必矣。”
耶律延禧首肯,命中军越过阿布,进攻鞑靼左翼。
大战终于开始了。
李夔在对面半山用望远镜观察前方,对鞑靼诸将说道:“彼张盖者,必辽皇与额特勒也,今日当留意取之。”
吉达见敌军已然开始行动,对李夔说道:“羽厥和拔里古昨日前去打探敌势,如何到今日都没回来?”
李夔说道:“无妨,我亲自去指挥左翼。”
吉达说道:“我随军师一起。”
李夔笑道:“正要借太尉重骑,以壮声威。”
左翼的乌古部轻骑见对山敌人已经越过山底的小水沟,朝自己压来,而自己的酋长与族中精兵却又不在,正自惊惶间,却见后方山坡上,阻卜太尉和军师的大旗开始移动过来。
跟随大旗的,还有六千耀眼的具装铁骑与六千解活弩兵。
鞑靼人本来就勇武,现在自己军中的最强武力和最高两位指挥来到这边,乌古部顿时就有了主心骨,欢声震天。
李夔来到军前,对乌古部喊道:“你们的酋长羽厥,还有敌烈部的酋长拔里古,现在就带着两部精锐,埋伏在辽皇的背后!”
“此次进攻,我们为何要选择宁州?吉达太尉,为何要在此坚持这么久?”
“因为这里离上京临潢府,契丹的首都最近!”
“今日一战,是我们最好的机会,改变整个金山南北、上京道、中京道格局,攻入上京,推翻契丹残暴统治的机会!”
“乌古敌烈两族的男儿们,契丹人夺了你们的草场、牛羊、马匹,杀害了你们的父母、兄弟、妻儿,将你们赶到千里之外的金山西面。今天,就是你们血债血偿的机会!”
“你们的统领干冒奇险,现在就在等待辽军全部压上,等待他们后方空虚,等待发动决死一击,阵斩辽皇的机会!”
“只要大败对面的辽狗,一次,只需要再胜一次,他们就完了!”
“渤海人、女直人、室韦人、回跋人、汉人,天下苦契丹久矣!”
“只要我们再胜一次,就这一次,天下诸族,必将群起而攻之!”
“记住,今天,是你们的族群,是全体的鞑靼人、渤海人、女直人、室韦人、回跋人、汉人,重新堂堂正正站直身子,不再为契丹奴役的最好机会!”
“我们和契丹血战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
“但是对面的契丹人还很强大,要得到这样的机会,我们就必须鼓起最大的勇气,发挥出最大的力量,付出最大的牺牲!”
“没有人生下来就是勇士,无论是谁!哪怕是我,也曾经害怕过,怯懦过!”
“但是今天不一样,我不管你们曾经是什么样子,我只要求今天,就今天,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必须像最勇猛的战士那样去战斗!”
“只要箭矢还没光,你们就射;只要刀子还没断,你们就砍!要让辽皇不断派出自己身边的军队,将他们吸引到我们这里来,尽量多的吸引到我们这里来!”
“今日是决定诸族命运之战,成败一举,非死即生!”
乌古部杂牌们被李夔的一番言语刺激的热血贲张,整支军队的气质为之一变,纷纷抽出五花八门的武器:“成败一举,非生即死!”
辽军倚北山而来,战法还是传统战术,以千人为一队,轮流撞击乌古部组成的右军。
永安山北麓,立时杀声震天。
乌古部身后,弩兵们开始居高临下,施放鹤胫弩。
尖锐的弩矢呼啸着没入前方辽军的人丛,密集的箭雨将辽军射得人仰马翻。
而阵前的乌古人,则拿着小盾,手持短兵如铁锤、战斧、弯刀,号呼跳荡,一时将轻骑们都压制了下去。
然而辽军这一次声势浩大,军力不下十万,骑队依旧前赴后继的涌来,
乌古人虽然勇武,很快也有些扛不住,阵脚开始松动。
吉达见情势不妙,将头盔面罩抹下,一振长枪就准备率领重骑破敌,却被李夔一把拦住,沉声说道:“太尉稍安勿躁,离敌军入彀还早着呢,还不到动用重骑的时候。能压住阵脚就好。”
吉达急道:“这不是我鞑靼人的打法!”
李夔说道:“太尉要看全局,辽人大部,还在白驼沟的那边。”
说完对身边一名裨将道:“张诫,带你手下冲一下,注意别冲到弩箭范围里去了。”
那名裨将早就按捺不住,闻言抽出骑刀:“得令!”
第一千七百九十五章 惨败
中军车阵与右军轻步兵连接之处,一支三千人的轻骑冲了出来,在阵前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弧,杀入了辽军当中。
张诫乃是辽国长春洲头下军州的汉人,祖上是从河间府被掠夺到中京的汉户。
在辽国这几年混乱的战局里,不断有农户子弟被强行抽入军中,被称作“五京乡丁”,又在草原征战中被俘虏,入军,再俘虏,再入军……
即便如此,张诫也是幸运儿,更多的同伴,已经永远躺在了草原的泥土之下。
张诫时而是辽军的军士,时而是鞑靼的奴隶兵,然而却一次次幸存下来,最后沦落到白鞑族中,被李夔收编入了解活军。
栲栳泺大战后,李夔开始整编自己的嫡系,张诫因作战勇猛,骑术精绝,很快升到了千夫长,之后更是独领一营。
李夔的军伍和大宋国内的军队不同,草原的乱世上,将领的个人魅力比队伍的纪律性要更加重要,除了车军以标准的新式部队规范来要求,其余不管步骑,李夔都直接以将领的名字来命名。
诫字营非常勇猛,张诫带领着三千骑军在阵前号呼血战,纵横来去,战马始终保持高速,只从辽军队伍的空隙中穿插而过,不求杀伤效果,只求将空隙扩大,从敌阵的边缘带走一波人命,然后跑远。
这样的战法效果极佳,锋利的骑刀很快将辽军切割成几队,乌古杂牌军眼看就要再次稳住了阵脚。
耶律延禧见状,立即命耶律阿布率军压上,李夔的中军和右军之间,因为张诫的出击露出巨大空档,这是机会。
李夔也调集长枪兵前来紧急填补张诫留出的空档,而张诫的轻骑在搅扰了一番后,从战阵左翼外围绕回阵中,开始修整。
双方就这样鏖战到了午时,战事渐渐从鞑靼军的左翼蔓延到中军。
这是一个方圆五里的巨大战场,战争的两方都压上了自己决胜的力量,箭矢在空中交错,马匹在来回奔驰,无数的军士们组成小队,在白驼沟南坡上号呼酣战。
从天空俯视下去,修罗场上,到处都是刀光和血色。
双方投入的军队,渐渐从一万,两万,增加到了三万,四万……
鞑靼的左翼已经被打残了,然而辽人乃是仰攻,且箭矢数量远不如李夔,在弩兵堪称饱和的攻击下,他们受到的损失,远比鞑靼还大。
战到未时,鞑靼左翼终于出现了巨大危机,已经冲击辽军三次的张诫见状,高呼道:“今日事急矣!”带领所余诫字营,第四次冲入敌阵。
而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回来。
辽军顿时气势大盛,开始向李夔所在的旗纛处猛烈冲击。
耶律阿布身披重铠,浑身是血,他的马已经换了两匹,第三匹刚刚又已经倒毙在与张诫的血战中。
待到他站起身来,看过身周,除了遍地人马的尸体,却已经没有一匹能够站着的战马。
前方李夔的旗纛,离自己不过半里,耶律阿布甚至能够看到坡上那个宋人将领骑在马上,双手拢在袖中,冷冷地看着他。
耶律阿布心底突然跳出一丝明悟,猛然从身边卫士手里夺过战旗,双目赤红:“随我杀过去!杀掉那个宋狗,鞑靼将再无能为!”
“杀!”无数还有战力的辽军战士将耶律阿布拥在中心,向着李夔杀去。
就在这时,耶律阿布却看到前方的宋人将双手展开,左手拿着一个竹棒一样的东西,似乎还对他笑了一下,然后将那东西高举起来,用右手拉动了那东西底下的拉环。
一道硝烟从李夔手里的筒子前端“嘭”的一声炸开,筒子里一个物事飞上半空,接着炸成一朵红雾。
紧跟着,鞑靼军阵的左中右三路,响起了“轰隆”“轰隆”数声号炮,军阵上方的高处,同样出现了几朵红云。
李夔身边的吉达再次抹下面甲,平举钢枪:“出击!”
“出击!”
整个鞑靼军阵开始冲下南坡,以中军车阵为先导,朝着不知不觉中,已经渡过白驼沟的七万辽军压了下去。
而在沟北的耶律延禧和额特勒这才发现,随着车阵的冲击,车阵后还有无数骑兵,从永安山后呐喊着翻了过来,一时之间,竟似无穷无尽。
车阵中间,几支恐怖的力量渐渐突进出来,形成三个箭头,那是准布、阻卜、白鞑三部的重骑!
鞑靼人躲在永安山后以逸待劳,让李夔领着车军和乌古敌烈两部杂牌顶在前面,利用疯狂的弩箭和顽强的斗志,耗了辽军整整四个时辰!
李夔也真是按捺得住,直到这一刻,才终于露出了凶残的面目!
前军都统耶律阿布在鞑靼人蓄势已久的第一波攻势中,便被吉达挑死于枪下,除此之外,还有无数的辽军被践踏碾压而亡。
两千厢车、一万八千重骑组成的装甲洪流,其巨大的动能瞬间就将处于低处的辽军切割成无数的纵列,战车上的军士们疯狂地用长枪和弩箭,收割着沿途的生命。
除了被分割屠戮的前军,已经鏖战良久,未得休息的辽人中军也一触而溃,开始朝沟底奔逃,很快挤成一处。
对面丘陵上的额特勒见状不禁大惊失色:“贼军势大,请陛下先撤往宁州,臣去山下阻挡他们!”
耶律延禧看着对面漫山遍野的鞑靼人,内心都在滴血,这一刻他心中也涌起了自己皇爷爷在栲栳泺边的无奈。
一咬牙抽出长剑:“不,朕就在这里,我们还没有败!”
“他们的铁骑军车过不了沟,你帅三万后军前去沟边接应,只要大军过得沟来,还能整军再战!”
额特勒转念一想这也是败中求活的妙棋,又看着自己皇帝身边装备精良的贵族子弟兵,不再犹豫,拱手道:“陛下英明,臣这便去!”
说完也抽出长刀:“后军随我压阵,接应中军!”
一转眼,辽军最后三万大军也朝着战场奔下,只留耶律延禧与一千贵族子弟,两千百司护卫留在北山之上。
南山局面已然完全颠倒,辽军兵败如山倒,到处都是血光和杀戮。
鞑靼人的凶性在这一刻完全发挥了出来,无数轻骑跟在重骑和战车身后,待到撞破敌阵,远的就用娴熟的骑射功夫,近处则以弯刀战锤接战,将辽军杀得丢盔弃甲。
白驼沟的南麓,漫山遍地,都是辽军人马的尸体。
能够回到沟底的辽军,不足三万,他们挤压在一起,疯狂地冲过浅浅的水沟,企图爬上对岸。
这场战役从早上巳时战到下午申初,这么长时间的鏖战,本身就说明两军的战力,都称得上当今冷兵器时代的佼佼者。
然而从攻势如潮到兵败如山,南坡辽军的体力,已经消耗到了极限。
无数辽军挤在沟底,连爬上对面小小的土坡都做不到。
盐碱沟边的土坡,很快被溃逃的辽军踩成一片泥泞。
不少辽军被同袍挤到在泥浆里,接着就是无数的大脚踩上去,让他们连起身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活活闷死在泥浆当中。
鞑靼人杀到了,他们冷酷无情地将更多的辽军挤压进沟中,然后用强弩和硬弓疯狂地施射。
额特勒赶到沟边的时候,正来得及看到这人世间绝惨的一幕。
军士们沿着沟底向下游奔逃,希望能够找到一处缓坡上岸,而鞑靼轻骑的速度远比他们来得快,就如同在草原上打兔子一般,轻松地将他们沿途射杀。
三万后军冒死在对岸竖起巨盾,无数勇敢的军士不顾自身危险,从巨盾的空隙里探身出去,用矛杆搭救自己的袍泽。
然而只是杯水车薪,他们往往还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鞑靼人每有一列厢车抵达,就多出一个安全放箭的堡垒,车军是李夔一手带出来的,心思也是异常的歹毒。
他们故意放过沟底泥泞中的倒霉鬼慢慢收拾,重点瞄准对岸企图施救的辽军。
就在混乱之际,额特勒却听见裨将惊惶地喊道:“太尉!北山!北山!”
额特勒随着裨将惊恐的目光向后看去,却见北山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两支轻骑,正朝着耶律延禧奔袭而去!
额特勒惊怒交加,目眦欲裂,惨呼道:“救驾,快随我救驾——”
第一千七百九十六章出卖
丙子,鞑靼大败辽师于白驼沟,耶律延禧七万大军覆没。
己未,李夔携大胜之威,分兵取兔耳、永安。
军败之日,辽皮室左统军耶律张家奴战死,皮室右统军萧谢佛留闻大军尽没,命军士出降,自刭于寨。
大战之际,耶律延禧被李夔遣乌古酋长羽厥,敌烈酋长拔里古偷袭,被中路都统额特勒拼死救回。
黄屋、军帐、甲器尽没敌手,一千贵族子弟,两千百司护卫,两万汉蕃附从,多被屠戮俘虏。
这一战还发生了一个小奇迹,战后张诫被李夔从死人堆里寻了出来,当时已经气绝,玛古苏说可以按照部落的法子试试。
于是李夔杀了一匹马,掏空马腹将张诫塞了进去,一个时辰后,张诫复苏。
南路断绝,耶律延禧只得北狩静州。
辛酉,李夔沿大福河而下,扫荡沿途,于牦牛渡缴获了辽国的十门铜炮。
乙未,李夔兵临宁州,列炮轰城。
宁州已经极度空虚,耶律大悲努听闻大军覆亡噩耗,带领城中军队北上寻找耶律延禧去了。
因此鞑靼人架起大炮一轰,城中老弱残兵顿时胆落,开门投降。
宁州,也是第一个不战而降的辽国城市。
这里是辽人为防守金山的二十万大军准备的后勤基地,里面辎重无算,李夔获得补充之后,修整数日,乃遣吉达袭上京、玛古苏袭泰州、蒙根图拉克袭永州。
没有北上痛打落水狗的原因,是鞑靼人的劣根性再度发作,辽人的金山防线彻底告破,鞑靼铁骑在辽国腹地纵横肆虐,烧杀抢掠,连李夔都控制不住。
鞑靼部最想去的地方,是辽国首都上京和农业腹地长春!
一时间,上京、凤州、长春州风声鹤唳,一日三惊,诸路人心惶惶,逃避兵隳的难民络绎于途,各种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
上京城里,满目哀伤。
此战失踪的不光只有皇帝,一起失踪的,还有辽国宫帐皮室这支契丹最强的精锐,还有无数名臣重将,无数上京的贵族、官员和百姓们的子弟。
城中几乎家家飘白。
据逃回城里的人说起,白驼沟已然被败军尸首填满,时值盛夏,那里恶臭盈天,就连鞑靼人都将那一带划作禁区,人马皆不敢入,害怕流传瘟疫。
上京留守耶律慎思忧心忡忡,遣使臣向北打探,皆不得要领。
宫内如今还有秦王、晋王,皇后、元妃、文妃,皆惶然无措,每次召见群臣,除了痛哭再无办法。
皇后与元妃要求让兄长萧奉先帅东北大军回京,都统耶律章奴则主张请皇太叔和郑王耶律淳帅西南大军北上,北府宰相萧托卜嘉、北院参知政事王师儒等人则主张召王经入京主事,一时间众说纷纭。
乱世降临,手握军权者权力越发扩大,耶律章奴是耶律淳厚币卑辞笼络有加的上京眼线,见自己的建议不被采纳,干脆领部下劫取府库财物,打出上京城,沿途携裹乱民,企图南下投靠萧敌里。
萧敌里乃是皇太叔外孙,从小被皇太叔宠爱,之前是人质,上京副留守,后来辽国政治混乱,借由剿杀土匪赵钟格之机,携手下逃出京城,跑到了南边。
耶律延禧当时为了制衡耶律淳,擢萧敌里枢密都承旨,知景州,以抗耶律淳。
萧敌里接纳了耶律章奴,得知上京乱局后,环顾海内,只有皇太叔和耶律淳一系尚有望,这才决定死心投靠。
和耶律章奴商议后,干脆分作两路,自己和副将耶律延留南下,以废立之事驰报耶律惇。而章奴则整顿军士,为郑王前驱,率军复攻上京。
耶律章奴行还祖州,率僚属告太祖庙:“我大辽基业,由太祖百战而成。迩来天祚惟耽乐是从,不恤万机。强敌肆侮,师徒败绩。加以盗贼蜂起,邦国危于累卵。
今天下土崩,窃见兴宗皇帝孙郑国王淳道德隆厚,能理世安民,臣等欲立以主社稷。
臣等忝预族属,世蒙恩渥,上欲安九庙之灵,下欲救万民之命,乃有此举。
实出至诚,冀累圣垂佑。”
于此同时,耶律慎思也遣使耶律淳,备言章奴、萧敌里叛命,朝廷加耶律淳魏王,天下兵马都元帅,命他率兵北上,铲除叛逆,拱卫京城。
而耶律淳面对双方使节,审时度势,利用“天使来召”的机会,让萧敌里、耶律延留发挥了他们的最后价值——“淳对使者号哭,即斩敌里、延留首,以献京师”。
之后在渔阳誓师,表示自己尽忠朝廷,决意北上勤王。
遣大军分作三路,一路由渔阳、景州奔赴北安州、泽州;一路由卢龙赴榆关,扼守辽西走廊通道;一路西返奉圣州,大同府。
前者是为了取上京道,中者是防备东京道,后者是要跟自家老爹摊牌,获得西京道的控制权。
耶律章奴想不到耶律淳竟然又当又立,不但将自己卖了,还把萧敌里杀了,成了朝廷任命的“兵马都元帅”。
气恨之余干脆举旗独立,攻陷祖、庆诸州,复祀诸庙,仍述所以举兵之意,移檄州县、诸陵官僚。
一时间饶州渤海等地不明真相的官员将领们相继来应,等到章奴趋广平淀时,已经众至数万。
耶律慎思手里无兵,不得已之下,决定启用奔逃安置在上京西面的顺国女直阿鹘产,和在政治斗争中失败的外戚耶律余绪。
但是此举又招致内宫的强烈反对,最终耶律余绪依旧不得启用,剿灭耶律章奴的任务,落在了阿鹘产的肩上。
恰逢耶律章奴军队内部也出了问题,其党耶律女古等暴横不法,劫掠妇女财畜。
耶律章奴度不能制,内怀悔恨,以邀约赴宴之机,杀了耶律女古。
耶律女古余党又叛章奴,加上之前投靠耶律章奴的辽国将领,如今也得知耶律章奴叛辽的真相,纷纷引去。
耶律章奴无奈,不敢再攻击上京,北走准备投降鞑靼。
阿鹘产率兵追败之,杀其将耶律弥里直,擒贵族二百余人,缚送行在,伏诛。
其妻子配役绣院,或散诸近侍为婢;余得脱者皆遁去,据山泽为寇。
整个上京道的局面,更加的混乱。
……
上京东南,怀圣寺,一队华丽的奚车车队停在这里。
这一个月间的局势变化堪称眼花缭乱,上京城权力几度易手,几乎每天都有一批官员因为站队错误,被推出城郊斩首。
上京留守耶律慎思,和北府宰相萧托卜嘉、北院参知政事王师儒等人,利用高超的政治手腕,总算平息了多方局势,保住了上京,得到了暂时安稳的局面。
上京城内,汉人行宫都部署萧特末、东面行军副都统酬斡,正在紧急征调乡丁,重组军队。
而北面鞑靼人还在诸州肆虐,长春岌岌可危,南面耶律淳的大军正在逼近,后党的倚仗萧奉先还在和阿骨打纠缠,先期只敢派萧兀纳统领三万人先奔赴上京应急,而南院宰相王经还被渤海叛贼高永昌隔断在东南,各种物资运送不过来。
今日宫中几位娘娘圣驾到此,便是为生死未卜的夫君,飘摇欲坠的国势祈福。
与她们一同前来的,还有晋王耶律敖卢斡、梁王耶律雅里、秦王耶律定,以及刚刚出生不久的许王耶律宁。
其中晋王耶律敖卢斡是文妃萧瑟瑟所生,梁王耶律雅里是故妃所出,由皇后萧夺里懒抚养,秦王耶律定,许王耶律宁为元妃萧贵哥所出。
虽然局面已经大坏,但皇室的威严尚在,排场依旧不小,这次出行足有上千人随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