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百八十七章 故人之子(加更贺新年)
那名战士笑道:“就是这个道理,小郎君果然聪明,日后定要去金殿唱名做进士的。”
苏油心底暗笑,这位年纪不大都挂着馆职了,进士,那是他前年的事情。
不过也算是学到一招,苏油问道:“军爷是天雄新军的?听口音不是河北,倒像是陕西渭州啊。”
那名军士说道:“我叫吴恂,字子翼。的确是陕西渭州人士,随父母来了河北。”
苏油点头:“君父是仰慕云台二十八将寇恂为人,方为你取了这个名字啊,汝父见识非凡。”
寇恂,字子翼,是光武帝手下名将,明习经术,德行高尚,一生戎马,智勇双全,治民有方,威望素著,屈己为国,顾全大局。
守业如萧何,出兵似韩信。看吴恂二十来岁,出生的时候还是大宋重文轻武的时代,吴老爹却能有这般见识,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成为吴恂一般的人物,也的确见识不凡。
吴恂跟麦饼换了匹马,才不好意思地笑道:“父亲就是一介乡勇,我的名字,却是母亲取的。”
苏油大感兴趣:“二十年前的渭州人物我都识得,你父母也有可能是我的朋友也。”
“真的?”吴恂不禁好奇地看向苏油:“家父讳存之,不知先生是否识得?”
苏油惊起:“当真是故人之子!我给你母亲写过诗的!”
吴恂顿时勃然大怒,将皮带往地上一扔就要暴起,苏油的贴身保镖程岳一步踏上,手握剑柄,死死盯住身前这后生。
却见吴恂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怒气一下子消失了,脸色却变得煞白:“你是……你是……”
苏油拍着吴恂肩膀上的襄卫军衔:“果然是故人之子,你是皇家军事学院毕业的?你母亲最恨战事,会放你从军?不能吧?”
吴恂长躬大礼:“吴恂拜见明公,今日得见,真是不胜之喜。”
“是我顽劣,性好军事,正好田都卫在陕西搜罗狙击人才,我就报了名,本来也没我的份的,奈何……”
“哈哈哈……”苏油捧腹大笑:“奈何天赋太好,老天爷赏饭是吧?”
“田遇给我信里提到过,说是在乡野发现了一个人才,初次试铳,三百步外能中鹄眼,却无论如何想不到是你,有前途!”
说完才反应过来:“对哟,这也是家传的本事儿,你父亲当年就是不亚王文郁的神射。对了,如今你父母在哪里?家中又添弟妹了吧?”
吴恂说道:“不远,就在肥乡新安镇,环州之战后,蒙狄太守照顾,说其弟狄咨在河北任职,便安排来了这里,正好朝廷鼓励移民,一族男丁,共赏田一千五百亩,母亲又用朝廷的赏赐购了一千五百亩地,如今一族都在那里,叫吴家庄!”
苏油点头:“肥乡在漳河边上,算是好地界,你母亲的眼界我一向是佩服的。”
吴恂说道:“可惜不在假中,不然就请明公去庄上看看。”
苏油笑道:“那是一定要去的,你父亲身体还康健?”
吴恂说道:“河北民风彪悍,父亲在这里如鱼得水,和附近几家庄子搞了个弓箭社,每日里教习子弟,玩射箭夺槊,每每被母亲责怨。”
苏油点头:“那更要去看看了,等我安顿下来,一定前去拜访。”
吴恂喜道:“我今日就给母亲写信,告诉她这大喜讯,二老在家,每每念叨明公呢。”
这时候吴恂的马掌已经打好了,吴恂付了钱,对苏油说道:“吴恂尚有公务在身,一会儿要跑一趟历亭,就不好再耽误了。”
“你去你去。”苏油乐呵呵地说道:“下个月吧,到时候你也告个假,陪我一起去看看你父母。”
吴恂对苏油敬了个军礼,这才上马去了,老铁匠过来给几匹马修蹄换掌。
手艺很利索,用的是一柄平口的铁刀,苏油欣赏着老铁匠行云流水一般的推蹄动作,一边跟他聊天:“这刀子是蹄铁打的吧?大名府的铁匠铺子,都是用的焦煤?”
老铁匠手里不停,嘴上答道:“回大官人,咱们这带的铺子,都是用的邯郸煤。”
苏油心中一动,对哟,后世邯郸钢铁也算是非常有名,不过如今因为靠近河北,凋敝多年,之前没怎么开发,朝廷只在邢州设了一个铁冶务,还有邯郸南边的磁州窑也算是北方传统瓷器制造基地。
邯郸到大名不过一百五十里,还有漳河水运之利,这要是能搞出来,可比郓州还方便,要是能搞出郓州或者徐州那样的煤铁基地,连运输都可以省了!
坐不住了,起身进到铺子里边挑选了一些煤块和铁料,叫麦饼去街上买了个背篓放进去:“这个沈存中,如此大事儿敢不禀报,巴巴地从郓州运铁造吊桥!这些我都要了,老人家一会儿连换掌的钱一起算。”
却不料老头范了难:“官人跟天雄军的军爷都有交情,当不是什么歹人,不过坊正才过来交代了,说新来的王运帅有令,太原城四方辐辏鱼龙混杂,要提防辽人的奸细,事关精铁煤炭,有生人采买都要禀报。老匠人想着……这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苏油又笑了,张商英将河北搞了了个天翻地覆,破获了密谍网,朝廷申斥贬谪了一大帮子的当事官员,老王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不过没有必要因为这件小事为难这位颇有责任心的老人家,苏油说道:“也是,这些事情找行会商贾更加合适。”
老匠人顿时松了口气:“那就多谢官人体恤了。”
说完又道:“我大宋用的蹄铁都是精钢,虽然磨损了,剩下的那点也是好东西,我们北城铺子都爱收,打造成些小铁器,也是我大名府一绝呢。”
麦饼取来自家店铺上的铁器给苏油看,苏油从中取出一把细长弯曲的小折刀来,单手按着前头刀片后的拨片就能转开,刀刃细长而锋利,还有烧刃纹和嵌钢线,足见老匠人加工手艺极高。
折刀是用青冈木片作为外装,打了蜡,将细致密实的木纹显现了出来,虽然是件小东西,也可见匠人一丝不苟的用心。
“漂亮!”苏油对这种手艺和心态的匠人是有崇拜之心的,这要放到后世,那就是妥妥的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啊,说道:“老人家,这鱼刀怎么卖?”
老匠人已经替苏油的马换好了马掌,正在查看马的站姿,闻言有些惊讶地看向苏油:“大官人是行家啊,这物件在河北十个有十个叫不出正名。明明是跑马帮的用的物事,偏偏叫做鱼刀。”
苏油笑道:“的确是跑马帮用的玩意儿,不过却是西南夷跑马帮的玩意儿,后来西南夷中出了囤安军,将这刀子带到了西军当中。”
“西军将士见这小东西好用,这才渐渐流行起来。”
“西南夷嗜酸菜,酸菜配鱼没有腥膻,因此他们跑马帮的时候,常买不值钱的鱼来和酸菜一同烹煮。”
“这刀最先就是剖鱼用的,因为锋利之极,修面剃须整理指甲剖竹编藤都很好用,虽然用途多样,但是夷人还是将之叫做鱼刀。”
老匠人很高兴:“原来还有这来历说头,今日官人算是解了老头的疑惑了,既然官人是行家,给八百钱你拿走。”
苏油拨弄了两下刀子:“这马齿嵌的手艺,加上这镜面的磨工,才值八百钱?”
老匠人说道:“马齿嵌就节省了六成的钢料,镜面磨工以前值钱,现在有了抛光机就不值钱了,都是麦饼弄出来的。”
苏油扫视店内,发现一张大木桌上固定着一个手摇轮子,轮子上锁着羊毛轮,外缘都是黑黑的,那是抛光膏的痕迹。
苏油也不再问,给了麦饼一张一贯的宝钞,也不要他找了,说刚刚见他看自己的饼那馋样可乐,让他给自己和翁翁买饼吃。
第一千五百八十八章 伪钞
麦饼拿过宝钞仔细看了,然后连声称谢。
两百文说多不多,也是自己跟翁翁四五天的伙食,今天是遇到大善人了。
不过麦饼的动作却引起了王寀的主意,轻轻拉了拉苏油的袖子。
苏油也立刻反应了过来:“麦饼这是信不过宝钞?”
麦饼赶紧将宝钞收好:“不瞒大官人,宝钞好是好,但是钱财出入,翁翁说要仔细一些。”
苏油的心思依旧在把玩折刀上,漫不经心地说道:“皇宋宝钞套印反复无比,怎么,害怕收到假的不成?”
麦饼走进屋里,拿出一张百文的宝钞出来:“官人看看这个。”
苏油将宝钞收到手里,心头就是咯噔一下,这纸质就不对。
大宋宝钞的用纸乃是三层压制,中间一层轧了花,那是水印,外面两层如今加用了南海蕉麻、石粉,钞纸和水印铜模的技术,不是一般印坊能够掌握的。
此外就是矿料油墨,这种墨的配方是最高机密,锁在皇宋银行总部保险箱里,大宋能够掌控的人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还有油印技术,电蚀刻的印钞铜辊高达七套,七套都是对应不同的颜色,套印使用的机械,比膛线机床还要精密,铜棍不沾油,还要喷天方胶为主料的胶水亲墨,印好的钞票也要经过喷胶固色。此后还有硅胶干燥。
这一整套的技术,不是如今寻常工坊能够做得出来的。
然而现在自己的手上,竟然有了一张假钞!
假钞制作技术非常粗糙,各色套印存在错位,线条比真钞粗得多,图画也明显不够精致,用了工笔画的颜料,鲜艳程度和正宗的油墨没法相比,为了提高纸张的挺括程度,纸钞用了明矾。
用明矾是宋工笔画的手法,工笔画线条很细,为了防止颜色相互侵染,在作画的底子上要涂抹胶矾,而且每一次着色之后,也要用胶矾固色,防止污染。
这张钞票,明显使用了这样的技术。
虽然苏油一眼就能看出是假的,但是对于乡野民间的老百姓来说,涂上点污渍,将之当做一张陈旧钞票使用,也很容易就能蒙混过关。
苏油轻笑一声:“哟?还真有,这人是把画儿当做钱来用了,这画工还过得去的。”
麦饼好气哦:“不知道什么人这么坏!百文够我和翁翁一天饭食了!”
说完有些不好意思:“我说拿出去悄悄用掉,可翁翁不许,说那就是又害了别人,我就收起来了,提醒自己不能再犯这种错。”
苏油点头:“这事儿好玩儿,麦饼我再给你两百文,换下这张假钞,我在朝中也有几个同年,我拿去交给他们看看去。”
老匠人连忙摆手:“这如何使得,官人觉得要有用就只管拿去,要是以假换真,老不才怕是今后都睡不着觉了。”
苏油也不计较,将假钞交给王寀:“也行,过几天可能有公人来盘问,老丈与麦饼照实回答就是,不用害怕。”
老匠人说道:“沈青天开辟出这片场地,让匠户们有了好营生,我们都是感激的,官府这几年都干的人事儿,咱们喜欢得很,肯定有问必答。”
“什么沈青天?”苏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你说的沈括沈存中啊!因为政绩突出,官家宣召他入朝了。”
“官老爷的名讳可不敢瞎叫!”老匠人现在对这和蔼的读书人非常有好感,见他衣着朴素,精熟事情,倒是更像那种受父兄恩荫,却又考举艰难,于是顶着个读书人身份为家族行商的商贾,特意好心提醒:“大名府是大军州,阶级注重得很。”
苏油起身,给老匠人施了一礼,正色道:“老人家说的是,到了一地就要依一地的规矩,受教了。”
“嗐!我就瞎提个醒!”老匠人何曾受过读书人这般礼敬,反倒是一下子局促了起来:“几位的马掌修好了,要是得劲,下回记得还来照顾老不才就行!”
……
回到节度府,苏油已经面色沉重,叫来几个小的:“等不了四十三节度回来了,辅道现在就去行会,了解一下大名府各项生计,尤其是每年运入的煤铁,看看有多少。再取几份样品来。”
王寀应声去了。
苏油又唰唰唰写下几张贴子说道:“子正你持我文书,去都转运司请王运帅,对了,还有转运副使,大名通判,一起叫过来。”
高世则接过贴子,唱了个喏,也去了。
苏油这才对王彦弼说道:“辅之,看看这个。”
王彦弼将之接过,大惊失色:“伪钞?”
苏油说道:“从宝钞问世的那一天起,这东西就迟早会出现,这事情只能交给你,悄悄去查。”
“这个纸张有古怪,是石纸的配方,里边一样有五色麻絮,大宋用这样纸张的地方不多,你明白?”
王彦弼说道:“银行票据,衙门账册。”
苏油那手指轻轻敲击这桌面:“除了来源,还有去向。灯光昏暗,钱财巨大,流动频繁,不易被告发的那些地方,最容易出手。”
王彦弼点头:“那就是勾栏和赌档!”
苏油扭头问程岳:“大名府的毛贼路子你熟不熟?”
程岳双手横抱在胸前,似乎还在赌气:“哼!我还以为老爷用不着我呢!”
苏油制止:“几十岁的人了撒什么娇!你是我节度府教头,这事儿你得管,趁现在大家对你们几位都不熟悉,刚好出去调查,辅之方言气质都不符,正好你俩扮上一扮。”
交代两人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打发他们去了,苏油这才从招文袋里边取出折刀,开始给赵煦写密折。
“臣苏油敬问陛下起居康泰:
昨日抵达大名,今日送扁罐他们去登州后,便去城北逛了逛。
大名府地方不错,河北百姓虽然彪悍,但是其实民风质朴,今日在城北孙家铺子换马掌,孙老匠人就是其中的典型……
老匠人有个孙子叫麦饼,祖孙俩凭手艺一天也能够赚三四百文钱,其中饮食就要花掉百文,留下的那点钱财,臣估摸着缴纳了税收,店租,一日最多能留下百文左右。
这样一个小铁匠铺子,一个月收入三贯,一年不过三十多贯,其中衣履就得四五贯,加上三短两不齐的开销,要是想要麦饼读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孙老匠人的手艺不错,他替军中更换马掌,不收工钱只收本钱,然后用废马掌的铁料制作些小刀具小工具发卖,臣看手艺相当不错,就买了一柄鱼刀送与陛下。”
“这手艺叫马齿嵌钢加覆土烧刃,麦饼做的抛光,机械的,孙老匠人还抱怨孙子偷奸耍滑……”
“他们都是好老百姓,但是却被不法之徒骗过,用伪钞跟他们买东西,臣正在暗查此事,事情进展今后会一一详报陛下……”
如此絮絮叨叨写了厚厚一沓子,然后将鱼刀裹在里边,放入密折,锁上锁,叫人发往京城。
第一千五百八十九章 折继祖的办法
回到节度府,苏油已经面色沉重,叫来几个小的:“等不了四十三节度回来了,辅道现在就去行会,了解一下大名府各项生计,尤其是每年运入的煤铁,看看有多少。再取几份样品来。”
王寀应声去了。
苏油又唰唰唰写下几张贴子说道:“子正你持我文书,去都转运司、转运司、大名府衙门,叫知府和转运使都叫过,对了,衙门里知府怕都说不上个子丑寅卯,将通判一起叫过来。”
高世则接过贴子,唱了个喏,也去了。
苏油这才对王彦弼说道:“辅之,看看这个。”
王彦弼将之结果,大惊失色:“伪钞?”
苏油说道:“从宝钞问世的那一天起,这东西就迟早会出现,这事情只能交给你,悄悄去查。”
“这个纸张有古怪,是石纸的配方,里边一样有五色蕉麻絮,大宋用这样纸张的地方不多,你明白?”
王彦弼说道:“银行票据,衙门账册。”
苏油那手指轻轻敲击这桌面:“除了来源,还有去向。灯光昏暗,钱财巨大,流动频繁,不易被告发的那些地方,最容易出手。”
王彦弼点头:“那就是勾栏和赌档!”
苏油扭头问程岳:“大名府的毛贼路子你熟不熟?”
程岳双手横抱在胸前,似乎还在赌气:“哼!我还以为老爷用不着我呢!”
苏油制止:“几十岁的人了撒什么娇!你是我节度府教头,这事儿你得管,趁现在大家对你们几位都不熟悉,刚好出去调查,辅之方言气质都不符,正好你俩扮上一扮。”
交代两人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打发他们去了,苏油这才从招文袋里边取出折刀,开始给赵煦写密折。
“臣苏油敬问陛下起居康泰:
昨日抵达大名,今日送扁罐他们去登州后,便去城北逛了逛。
大名府地方不错,河北百姓虽然彪悍,但是其实民风质朴。今日在城北孙家铺子换马掌,孙老匠人就是其中的典型……
……老匠人有个孙子叫麦饼,祖孙俩凭手艺一天也能够赚三四百文钱……其中饮食就要花掉百文,留下的那点钱财,臣估摸着缴纳了税收,店租,一日最多能留下百文左右。
这样一个小铁匠铺子,一个月收入三贯,一年不过三十多贯,其中衣履就得四五贯,加上三短两不齐的开销,要是想要麦饼读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孙老匠人的手艺不错,他替军中更换马掌,不收工钱只收本钱,然后用废马掌的铁料制作些小刀具小工具发卖,臣看手艺相当不错,就买了一柄鱼刀送与陛下。”
“这手艺叫马齿嵌钢加覆土烧刃,东西虽小,也见用心,麦饼做的抛光,机械的,孙老匠人还抱怨孙子偷奸耍滑……”
“他们都是好老百姓,但是却被不法之徒骗过,用伪钞跟他们买东西,臣正在暗查此事,事情进展今后会一一详报陛下……”
如此絮絮叨叨写了厚厚一沓子,然后将鱼刀裹在里边,放入密折,锁上锁,叫人发往京城。
汴京,军机处。
章惇气鼓鼓地走进来,对折继祖说道:“我要发报,给苏明润发报!”
折继祖讶异道:“右相何故如此激怒?军机处的电报可乱发不得,需要御披敕黄。”
章惇这才回过神来,拖一张椅子坐了:“气煞我也!”
章惇也在军机处待过一任,当时还是折继祖的顶头上司,叫老军过来奉了茶,笑道:“右相这脾气……这次却又是为何?”
章惇说道:“苏子瞻在杭州赈济灾民,开仓放粮,放得可有些大手大脚。转运副使叶温叟吧官司打到都堂来了!”
折继祖有些搞不明白:“右相的意思,是苏子瞻做下了……”
章惇白眼一翻:“想哪儿去了,子瞻会是那样的人?他呀,就是菩萨心肠,仗着这种官仓丰实,施予过滥。”
“而且他对杭州人偏心,以杭人乐其政,阴欲厚之,朝廷分发的赈济,他欲取其半与杭州。叶温叟坚持不可,认为需视各州灾伤轻重,然后斟酌与之。”
“人家叶温叟说的哪里没有道理——使者与郡守职不同。公有志天下,何用私其州,而使吾不得行其职?”
“子瞻之志固美,虽伤于滥,不害为仁;而叶温叟奉行职守,不苟其官,亦人所难为。”
“两人官司如今打到汴京,吕微仲竟然不训斥子瞻,而欲斥责叶温叟,真是人人居官,无不欲自行其志!”
折继祖说道:“那左相却又是什么理由呢?”
章惇鄙夷地道:“他倒是好巧意,说朝廷先后出外苏颂、苏轼、苏油,如今再行文申斥子瞻,只怕天下以为朝政又有反复。”
“置国家政事,灾民性命于不顾,竟然以平衡朝局为由儿戏!吕微仲,去前辈多矣!”
“苏明润就不该去相,设若明润在此,定以政事为先!”
折继祖笑得打跌:“设若明润在此,知道你呼其为前辈,怕不是要说道一辈子。”
章惇在苏明润面前常常都是一副“你不如我”的派头,苏油也从来都不跟他计较,还每每以老大哥尊之,这下突然在折继祖面前泄了老底,不由得尴尬异常。
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挽回脸面,顿时涨得老脸通红,只好端起茶水来掩饰,顾左右而言它:“折帅是怎么回事儿?自明润离开军机处,这里的茶是一年不如一年……”
折继祖知道这老上司的脾气,也不好过分开玩笑,也就趁此岔开话题,笑道:“来来往往的除了陛下,都是大老粗,牛嚼牡丹还能品出什么好歹?左右不过越浓越经泡越好,司徒以前的那些明前雀舌什么的,咱老大粗喝着都嫌没味儿!”
说完从后边书架上取来一个小盒子:“这个咱也不会玩,右相一会儿拿去。”
章惇将小盒子打开,里边是一两的一饼密龙团,不由得又惊又喜:“陛下赏你的,我怎好要?”
折继祖不以为意:“陛下上课带来的,结果石仙卿说少年郎喝茶容易夜不安枕,配了凉茶让漏勺少爷送来,陛下喝了觉得好,这茶饼就丢这儿了。”
“听说这玩意儿还要碾末冲花,满院子老粗哪里会玩这个?你老来了拿走正好,真要心疼咱军机处,手底下披条子高抬一线就是了。”
章惇这才笑呵呵地收起来:“少给我打马虎眼,说得我军机处出去就不认这门儿似的。”
折继祖这才说道:“其实说起来吧,大苏夫子这事儿本不叫事儿,要依我看,给吕左相琢磨复杂了。”
“正是!”说起这个章惇又来了脾气:“子瞻明润,都不是那样的人!”
折继祖说道:“所以这事儿好办,我粗人粗主意啊,你就密折上奏官家,让官家自己拿主意。”
“事关大苏,官家肯定要来军机处发电报找司徒问计。”
“依照司徒的脾气,那肯定是公事公办。”
“如此一来,右相你周身干净,一点不沾是非。还有,陛下年齿渐长,日见聪睿……”
章惇顿时明白了过来:“都说武人粗直,依我看你老折肚子里的弯弯绕一点都不少!”
赵煦渐渐已经大了,对于朝政开始有自己的看法和想法,折继祖这是给章惇支招,不要什么事情都还是都堂自己开会做决定,只拿赵煦当橡皮图章。
得让皇帝自己开始决断一些事情。
通过这件事,可以让赵煦体验一下“群臣照旨奉行”的感觉,同时又达到了章惇自己的政治目的,而且赵煦要“乾纲独断”,肯定不会用宫里的电报房,得跑军机处来跟苏油发电报,连带着还将军机处的重要性也在赵煦跟前凸显了一把。
小小一件事儿,给折继祖利用到了极致,只能说能混到大宋朝廷高层的,无论文武,没一个不是玲珑心窍。
章惇去掉了心事,还得了一小饼密龙团,高兴地抛了抛盒子:“走了!”
第一千五百九十章 又见董非
大名府,节度使幕府,王克臣收到贴子,带着人过来拜会苏油。
王克臣和苏油也是老交情了,这位是驸马王师约的爹,老牌勋贵里边的正牌进士,当年守郓州的时候得到苏油乌鸦嘴的指点,大力修造了郓州堤防,还将堤内湖滩上的百姓全部迁移入了堤外。
结果当年就河决宣房口,郓州城虽危实安,一个人都没有伤着,事后朝廷嘉奖,升了老头河东路转运使。
老头是老河北了,苏油任四路节度,朝廷没有设置四路都转运使,其实苏油还要代行都转运使的职责。
但是苏油一贯推让惯了的,准备主抓监督就行了,于是申请朝廷升老头做了四路都转运副使,来自己锅里一起搅马勺,主抓行政实务。
而大名府通判,苏油推荐了自己初出仕之时的老上司——以前三司胄案的洪江。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何况洪江跟稳了两个人。
洪江的仕途,也说明了大宋官场对吏员的残酷。
国朝吏员进身的,如薛向那般就已经是到顶了,还是在王安石“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情况下才有机会。
高士林当胄案大佬的时候,苦活累活全是洪江在干,鲜花锦绣全是高士林在拿,这就是三十年前的大宋官场生态。
苏油的到来,让洪江的仕途开始发生改变。
因为炼焦厂和炼钢术两项成就,洪江终于迈过了“吏员”的门槛,成为了大宋一名小小的“官员”。
结果又因为名字的关系,被后任官员认为对河渠司不吉利,又给赶到了商州,继续跟着高士林搞工业。
但是身份已经变了,仕途通道已经打开,身上背着“懂工业”的标签,大宋几个工业基地的建设都有他的身影。
之后在徐州、郓州都干过,还做过小州的知州,在苏油的计划里,大名府必须得有工厂,就点了洪江的名。
加上沈括临走时的推荐,六十三岁的洪江得以通判大名府,也算是混进了大宋地方官员里边的头几名了。
王克臣跟苏油用不着客套,也没有什么下属的自觉,见到苏油先奏了一本:“明润镇守四路,陛下寄以泰山之重,岂可自轻如此?”
“我咋了?”苏油莫名其妙:“我昨天才到,没干啥啊?”
王克臣看了跟在后边的高世则一眼:“子正都已经告诉我了,说你一上午造访工坊,别瞪他!论辈儿他得管我叫老祖,我问他话他敢不照实回答?!”
高王两家也有联姻,这理儿没法论。
王克臣又说道:“大名府靠近北方,城中鱼龙混杂,节度出巡起码得五百亲兵跟随……”
苏油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好好好别说了,待我先与老上司见礼。”
洪江都快吓哭了:“明公万万使不得,叫我老洪就可以了……这次得任大名通判,我一定好好干……”
苏油还是跟洪江行了一礼:“当年初历仕途,没少得洪公指点包容,否则也不会有苏油的今天。”
洪江连连还礼:“当年初见明公,明公便声明不得以探花、贤良相称,但呼官职,明公叫我通判也行,老洪也行,万万担不起如此客气。”
苏油请两人坐了,这才说道:“今日去了城北一趟,才知道河北邯郸早有煤铁产出,此事大有可为啊……”
洪江说道:“昨日翻阅了旧档案,大名府附近,邯郸的确有煤有铁,而且颇为精良。”
“不过还是地近辽人,没敢大力开发,如今那边铁冶都是收纳民间匠户上缴的铁料,一年下来……约莫千吨左右。”
“太少。”苏油首先就下了定义:“千吨钢铁供应四路,简直就是毛毛雨,河北军事重地,对钢铁的需求极大。”
“新军已经编练完毕,如今不再是往日。别人怕辽国,我可不怕,这个产能,我怎么都要做起来。”
洪江说道:“那我下去细查。”
苏油说道:“不用,他们已经来了。”
却见高世则已经领了几人进来,王克臣笑道:“忘了这里还有一位明润的老熟人。”
苏油已经起身:“哈哈哈董员外,可是久违了,还真是哪儿哪儿都有你。”
董非还是那副猥琐模样:“听闻司徒开牙大名,董非特来献计。”
苏油问道:“这回是玉黍酒还是甘薯酒?”
董非“呃”了一声,哭丧着脸道:“这个……这个司徒已经注册专利了?”
“可没你老那么闲!”苏油一点好气都没有:“你这老骨头敲的哪门子鼓我还不清楚?这叫闻弦歌而知雅意!”
“不不不……”董非是那种越挨骂越舒坦的性格,被苏油这么一说反而笑了:“老夫听闻朝廷推广玉黍、甘薯种植颇为艰难,真是来献计献策的。”
“你的计策,就是建设酒厂,让大家种植玉黍、甘薯,然后你低价收购,用于酿酒!瞒不过我!”苏油看着这大气运傍身还依旧猥琐的商贾就来气,转念又一想:“不对!你这老算盘,你想让大家拿玉黍、甘薯干,跟你的酒厂换酒,剩下的你通过海运,发往獐子岛发卖,不花钱还省了好多运费!”
“嗯,搞不好还打了饲料厂的主意,酒糟还可以造饲料喂牲口,董员外,最近有没有在大名府周遭开牧场啊?”
王克臣看怪物一般看着二人,然后破口痛骂:“无怪董员外你昨日来见老夫,说想要购置两千亩荒地,给朝廷减轻负担,却原来还打着这样的主意呢!”
另外几个商贾面面相觑,董员外胡吹大牛,说他和司徒怎样怎样的交情,如今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啊!
董非也吓着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探花郎别呀,我可是光献太后表彰过的‘仁商’,我地都已经买了,花了足足八百贯啊……”
“不说自己是佛商了?”苏油哈哈大笑,将董非扶起来:“见到故人还是这么狡黠,我就开心得很,忍不住想跟员外开个玩笑。”
将董非按在椅子上坐下,又招呼几名商贾也坐了,苏油这才说道:“我跟董员外是老交情了,不过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什么事情喜欢摆在台面上来直说,如果行,我肯定会大力支持,如果不行,我也会明确答复,告诉你们为什么不行。”
“董员外的毛病,就是什么事情都喜欢藏着让我猜,好像我会抢了他生意一样。”
董非连连拿袖子擦汗,刚刚真是给吓着了:“不敢不敢……”
苏油说道:“我现在就可以给董员外答复,这件事情,一来可以减少皇粮的消耗,节约大量粮食;而来可以让百姓自觉栽种高产作物,日子更好;三来节省了朝廷推广作物的精力。”
“因此这个酒厂、饲料厂、畜牧场,我们官府肯定会大力支持,以后如果各位有类似的产业,需要官府帮助的地方,尽管说出来,大家光明正大地讨论嘛,能够帮的,我一定帮。”
几名商贾都是唯唯诺诺地应了。
苏油这才问道:“几位都是大名府的煤铁大商?”
其中一名老者便拱手:“老夫忝为大名府煤业行首,盛李号掌柜李茹盛。”
另一名老者也拱手:“老夫成北铁行行首陈五常,见过使相。”
苏油问道:“二位在邯郸有产业吧啊?”
李茹盛说道:“是,大名府的煤铁,基本都是来自邯郸,邯郸有漳水之利,运输便利,每年除了朝廷和官府的铁务、煤务,剩下的小民也自己出一些。”
苏油又问道:“请两位过来,是我想了解一下本路的煤铁产业状况。”
第一千五百九十一章 听介绍
见两人面面相觑,苏油又补充道:“是这样,邯郸的煤铁很快会有大变化,因此让两位来,是想了解一下官府档案掌握之外的那些情况。”
“两位一定要尽言其实,否则新投资的产能起来之后,怕是会对二位的产业产生绝大的影响,我想要尽力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
董非赶紧在一边敲边鼓:“老李,老陈,天下官吏,要是明公都信不过,那就真是谁也信不过了,不管好事坏事,尽管道出来,明公听了,对你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苏油温言道:“就目前官府掌握的情况来看,邯郸铁监产能一年课务也就千吨,啊这一吨就是两千斤,也就是两百万斤,按榷两成折算,刚刚一千万斤,还不够蒸汽漕船一队拉几趟。”
“你们知道徐州铁冶如今的产能吗?有了淮南煤的支持,日产五十吨,邯郸一年的产出,不过徐州十日!”
“邯郸相比徐州更具优势,煤铁均在一地,朝廷要大开邯郸铁冶,必定要倚仗地方贤达,两位,这就是机会。”
一番话说得俩老头心里边噗通乱跳,当年邯郸年产一千万斤铁料的时候,那可是河北独一份的大铁监,后来河北凋敝,这生意就落下来了。
如今朝廷锐意振兴河北,俩老头想着能将铁冶恢复到祖上年出千万斤就算是光宗耀祖花用不完,现在苏使相告诉他们,以前祖上给积累下十万贯家产的大生意,现在不过是人家徐州十天天的零头!
一年多少个十天天来着?三十六个,那就是三百六十万贯的产业?
听说使相从来不亏商贾,陈五常眨眼就算得明明白白,拱手道:“老夫愿襄助明公大业。”
煤铁不分家,李茹盛也只好拱手:“唯明公马首是瞻。”
苏油说道:“不是这个意思,最终方案,总得让各方满意,先说说产业吧。”
李茹盛说道:“那老夫先说吧,邯郸自古产铁,《国语·齐语》记载,美金以铸剑戟,试诸狗马;恶金以铸锄、斤,试诸壤土。便已经有了铜铁之别。”
“《左传》昭公二十九年,范宣子以铁铸刑鼎。”
“邯郸自古商业兴盛,吕不韦以此富豪。”
“战国邯郸、宛城、临淄、下都,都是北方铁冶大城,郭纵、卓氏之流,经营铁冶,比富王侯。”
“其故城,就在今日的武安,这个地名,也与兵器制造相关。”
“汉书张汤传有云,赵国以冶铸为业,王数讼铁事官。”
“隋书地理志云,磁山产铁、磁,能引针不坠。”
“自唐至我朝初年,邯郸也有‘铁冶都’的美称。”
“可惜,自澶渊之盟后,河北就衰弱了,虽然也有个铁冶,不过产量低下,连带老夫祖传的煤业也收到了巨大影响。”
“所以邯郸真是处好地方,就祖上的说法,滏阳、昭德、磁州几处,都盛产煤、铁,其中临水、涉县都有露头矿。”
“除此之外,涉县还有铜,昭德还有石灰、石膏、瓷土,磁州也有几个大瓷窑,用的是花斑石做釉料,烧出的瓷器坚固耐用,黑白分明,工匠尤其擅长做大器,说起来,蜀中的瓷器固然精美异常,但论个头,还是我们北地的第一。”
李老头说起这些来就如数家珍滔滔不绝,等到说到后来收不住,一边的陈老头吓得脸都白了,不住地拉李老头的袖子。
李老头这才反应过来,天下精瓷出眉山,使相大人的侄儿妻家就是瓷业大佬,哎哟这下下了使相的面子!
苏油不以为意:“眉山瓷器胜在精致,往一只碗里倒水,透过日光从碗外就能看见水线。不过要是酿酒造醋腌酸菜,还就得北地的家伙才行,磁州窑能造多大缸了?”
后世一直没有宋代大缸的记录和文物出土,因此如今的缸多是石缸,木海,更精贵的那就是铜缸。
所以“司马光砸缸”的这个故事,本身值得商榷,能淹没几岁小儿的缸子,那个头却也不小。
当然这个问题已经被两浙路紫砂壶名家刘师道解决了,这娃发明了注浆法做瓷胎,足以烧出后世那样的大瓷缸来。
到了苏油这里更简单,铁丝做胎筋湿沙做内胆,直接水泥浇铸,要什么缸有什么缸。
胎体做好后淘沙子,用水泥补上沙眼,贴上水泥浇铸的盘魑一类小装饰,纯水泥浆子刷一遍打磨光滑,再涂上金漆。
內宫里用不着,外殿周围摆上一圈,盛上水养上金鱼,既是装饰又是消防设施,当时可是把前来朝贺正旦的辽使吓了好大一跳。
大宋如今的炼钢高炉需要的东西还多,苏油问道:“你们的炼炉用的什么材料?”
李茹盛说道:“这个就得问陈行首了。”
陈五常说道:“使相和通判都是我大宋有名的铁冶大行家,我家中这点法子就不藏着掖着了。”
“河北铁冶炉砖要用三种土——卤土,瓷土,矾土。三种土按照比例混合,压成砖砌窑,耐得住高温,不至于垮塌。”
苏油不禁有些惊讶:“三种土邯郸都有?”
陈五常说道:“有,此外还有烧煤窑的火黏土、紫土、陶土。”
“磁州窑的瓷器都是大青土烧造,瓷土反倒用得少,烧出胎来在上白瓷土以基底涂抹,再用花斑石浆上画儿,这样省钱!”
苏油却想到了好几件事情,磁州窑釉色丰厚,要是以其手法与眉山工艺相结合,以瓷土烧为白胎,然后上厚釉,再用磁州窑的剔釉之法,制造出剔红漆器效果般的红白瓷器,作为赵煦婚礼的贺礼,那才叫一个天下独步的高大上。
还有矾土就是铝土,今年京师大学堂重大的理工成就,就是小天师在搞出电渣熔炼坩埚之后,迷上了以电炼金工艺,认为这差近上古仙法。
受电解盐溶液的启发,小天师弄了个高温电解槽,用来熔炼各种熔盐,竟然制备出两种新型轻金属。
一种是他一直就在研究的盐卤,从提纯的氯化镁中提炼出了金属镁。
还有一种是制备氢氟酸的工艺,先将萤石和硫酸按照比率混合,然后加入到内热式反应炉中,让萤石和硫酸反应生成氟化氢气体,再用水吸收得到氢氟酸,通过脱硅制成精酸。
再将氢氧化铝料浆,纯碱溶液加入反应槽中,要控制剩余酸浓度,待反应完成后,溶液流入到盘式真空过滤机进行过滤,滤饼在转筒中干燥脱水,即可得到人造粉料。
铝矾土烧炼出精粉,即氧化铝,将氧化铝粉与这种人造粉料混合熔融,加以电解,从中提炼出了金属铝。
通过这样的方式加工,温度无需太高,七八百度即可完成。
这两种金属对目前的大宋用处其实并不算太大,因为成本实在是太高。
石富倒是搞出了精巧的煤油打火机,但是天底下没几个人用得起。
金属铝倒是轻便,石富设计了几柄全金属的刀具,用铝作为刀柄贴片,但是除了新奇也没啥值得称道的。
不过苏油知道铝热反应,在电焊枪发明出来之前,可以通过铝热反应将铁化为水,进行焊接,直到后世焊接铁轨,都还采用的这种工艺。
“使相?”李五常不知道苏油已经神游物外了,待到汇报完毕半天不见领导有评语,心里不由得又忐忑起来。
“哦。”苏油听到呼唤,这才回过神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抽时间要去两位的工坊考察一下才是。”
“不过在此之前,先得考察孙村埽,黄河,可是欺负我大宋太久了。”
第一千五百九十二章 雅事
当日下午,苏油与王克臣、洪江就抵达了孙村。
孙村有个古名,马陵道,当年孙膑射杀庞涓,就在此地。
这里是黄河东流北流分支的地点,黄河决内黄后,改向了北流,从泥古寨也就是如今改名为天津卫的地方入海。
而以前经大名、堂邑、平原、德州、乐陵、无棣入海的东流故道,流量就变得比较小了。
黄河治理难点就集中在中下游,重点分两段,一是汴京到内黄段,一是大名到天津段。
其中汴京到内黄段主要是“堵”,如今已然修得非常坚实,滑州以下,王供埽、鱼池埽、灵平埽、大吴埽、小吴埽、商胡埽一系列堤坝工程,能够保证抗击百年大洪。
而一是大名到天津段主要是“疏”,其中的重点就是界河、御河,以及如今的东流故道分洪工程。
这里边,又以新完工的孙村东流故道分洪工程最重要,将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工程量也最大。
分洪嘴的堤坝叫“锯牙”,必须能够抗击洪水的冲击,将水流一分为二。
故道需要加深,将淤塞的河道清理出来,还要加固沿岸。
锯牙和对岸水泥堤坝之间,中间浇铸了数个水泥桥墩,桥墩上铺设了桥面,可以供人行走。
桥下的桥柱两侧开有沟槽,沟槽里插着铁门,可以通过假设在桥上的工程机械负责升降,控制分流的水量。
这个大工程,其实是比漳河铁路桥还要复杂的巨大理工成就,不算工程其余部分,光这座分水桥,就耗资整整五十万贯。
但是好处也是巨大的,就是内黄以下,整个河北平原,从此不再担忧黄河水患。
朝廷敢于提出“重振河北”的口号,就是此处工程给予的底气!
站在阔达一百五十步的孙村黄河分流大工程主体分水桥上,苏油都不禁看着滚滚黄河长叹:“人心人力,一竞于斯!”
这里有两百新军全副武装的看守,一人三马,还设置有电报站、航标站,还有古老的信鸽站。
河渠司和最新的户部水利工程局的管理人员也有驻守。
信鸽站还是当年苏油在渭州搞起来的,于是在战士的带领下,特意去参观了一下。
这里培养出了一种颜色很深的信鸽,战士称之为“千里乌”,虽然模样很丑,但是因为身形颜色和乌鸦都很像,一般鹰隼不会去招惹它们,大大提高了生存率。
苏油对鸽站的战士说道:“这个鸽子好好培养,到时候挑出几只来,我们送到汴京去参赛。”
“汴京什么都能赌,除了赛马,最近又流行起来赛鸽子。到时候我们争取拿个第一名,奖金一千贯,还可以开外盘,赢得钱建十个鸽站都够了!”
一句话就将鸽站战士们的斗志鼓起来了。
河北路的事务很多,视察完黄河工程,苏油又轮番视察了粮仓、军营,在十月开始乘船考察漳河。
……
杭州。
大苏到底还是因为自己的偏心挨了朝廷申斥,赵煦给苏油发电报,问他柳树种了没有,然后问了这事情该如何处理。
苏油告诉他自己将柳树种在了大名府行宫的御沟外面,争取在任期内逐渐扩成一排,然后告诉他章惇是对的,人主和臣子都是一样,应该对事不对人,不能有所偏袒。
然而高滔滔依旧偏心,朝廷下了申斥警告了苏轼,让他将救灾粮交给叶温叟全权处理,一转身却又通过皇宋慈善基金转了一万贯,成立杭州救灾专向基金。
得了这笔基金,苏轼开始搞人居改善工程。
杭州频海,水泉咸苦,唐代刺史李泌,始导西湖,作六井。白居易复浚西湖,引水入运河,溉田且千顷。
但是湖水里边多水草,自唐及钱氏,岁辄浚治。
之后大苏做通判的时候整治过一次,苏油做两浙路转运使的时候整治过一次,到了现在,葑草再次堆积,变成沼泽。
加上变成城中居民排污的地方,水又出不去,滋生大量的蚊虫。
此次疟疾流行,给杭州敲响了警钟。
苏轼考察了地理后,上奏朝廷:“运河失湖水之利而取给于江,潮水游河,泛溢阛阓,三年一浚,为居民大患,六井亦几废。”
“若取葑田,积之湖中,为长堤以通南北,则葑田去而行者便矣。”
“浚茆山、盐桥二河,以茆山一河专受江潮,以盐桥一河专受湖水,复以馀力修治城中诸井,民获其利也。”
高滔滔同意,苏轼便立即开始以工代赈,救荒之馀,复行工役。
经过这次整治后,西湖最终变成了后世所见的模样,成了一个城市的大后花园。
长堤造成,南北径十三里,植芙蓉、杨柳于其上,望之如画图。
杭人将这条堤称为“大苏堤”,将之前苏油修建的那条通往西湖书院的堤称为“小苏堤”。
杭州的人居环境更加宜居,如今也渐渐有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美誉苗头。
救灾完成,医院修好,大苏的日子就闲了下来,将自己每天需要处理的公事写在新版挂历之上,当晚勾消,故居多暇日,可从诗酒之适。
在京师的秦观非常羡慕,写诗夸大苏“欲将公事湖中了,见说官闲事亦无。”
但是完全没事儿是不可能的,寻常坐衙当班还是要的。
结果坐出了好多雅事儿。
有一天都商税务押到一个逃税人,却是从南剑州来的乡贡进士吴味道。
赃物是两个超级大包裹,上面写着封呈京师苏侍郎宅,落款是苏轼的头衔。
大苏就问吴味道卷内何物,吴味道胆战心惊地说道:“今忝冒乡贡,乡人集钱为赴省之赆。于是花了百贯,买了三百端建阳纱;因计担心沿途扣税,到了京师不存一半。想着当今负天下重名而爱奖士类,惟使相、内翰与侍郎。纵有败露,必能情贷。于是假先生之名,缄封而来;却不料先生刚好按临杭州,露馅了。”
大苏考证了是实情,笑呼掌牋吏将赃物退还给吴味道,换题新衔,亲笔在上面写上:附至京东竹竿巷。
然后有写了一封给苏辙的私信交给他:“这回是真的了,麻烦前辈顺便带封信。”
又有一天,有人诉讼负绫绢钱二万不还的,大苏呼至询之,欠账人说道:“某家以制扇为业,适父死,而又自今春已来,连雨天寒,所制不售,非固负之也。”
大苏判明情形,说道:“姑取汝所制扇来,吾当为汝发市也。”
不一会而欠账人将扇子取来,大苏挑选出白团夹绢二十扇,就朱红判笔作行书草圣及枯木竹石,顷刻而尽,交给扇工:“卖得钱后,先把欠人家的账还了。”
扇工抱扇泣谢而出,才过府门,好事百姓一哄而上,争以千钱取一扇,所持立尽;后空而不得者,空懊恨不胜而去。
扇工立马就把钱还上了。
诸如此类的故事还有很多,还有与宗教界朋友打机锋,与文学界朋友论诗词,与文艺界美女们关系也是良好。
路过京口的时候,林子中作太守,宴请苏轼,正好宴会上有营妓期满,郑容求落籍,高莹求从良。
林子中说道:“夫子在此,风流判词,该由他来下笔。”
大苏索笔笑道:“当年小幺叔引《诗经》在杭州为周南出籍,士林传为雅事,我也效法一回吧。”
乃作《减字木兰花》书牒:“郑庄好客,容我楼前先堕帻。落笔生风,籍籍声名不负公。高山白早,莹骨球肌那解老。从此南徐,良夜清风月满湖。”
这词每句的首字合起来,就是“郑容落籍,高莹从良”八个字。
坐客尽皆称绝。
第一千五百九十三章 再见辛娘
杭州繁华,恢复极快,苏轼的文名已经大成,身边也很快聚集了许多天才的文士。
米芾知雍丘县,大苏召他给自己做幕僚,刚从扬州过来的时候,米芾设了一对长案,各以精笔佳墨,纸三百列其上,而置馔其旁,邀请苏轼吃饭。
苏轼过来见之大笑。两人没行酒一行,即申纸一起作字。二各小史帮着磨墨,几乎都供应不上。
至薄暮,酒行既终,纸亦尽,两人相互欣赏交换。
事后大苏就跟苏油写信吹嘘,说那一日两人兴致太高昂了,都自以为平日书莫及也。
苏油回信既然你都说了,那我要分贼赃,不光你的,还有米颠的,我保证公平,各取一半。
于是大苏去找米芾索回一半的文字,这事儿就被米芾知道了。
一日大苏宴客,设客十余人,皆一时名士。酒到一半,米芾突然站起来,愤愤不平地说道:“元章今以少事白吾丈,世人皆以芾为颠,愿质之!”
大苏应声而答:“吾从众!”
这是《论语》里的一句话,本是孔子对于礼仪方面又经有权,灵活变通的论述,现在给大苏这样用出来,顿时让坐客们笑得东倒西歪。
在西湖,大苏还发现了一名大才女——琴操。
一日宴会,有一吏闲唱秦观的《满庭芳》,偶然误举一韵:“画角声断斜阳。”
琴操在一边听见,说道:“这句是‘画角声断谯门’,非斜阳也。”
吏因戏之曰:“尔可改韵否?”
小姑娘立即便将秦观原词改作阳字韵:“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暂停征辔,聊共饮离觞。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霭茫茫。孤村里,寒鸦万点,流水绕低墙。
魂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漫嬴得青楼薄倖名狂。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馀香。伤心处,长城望断,灯火已昏黄。”
相比秦观的原词,这首词改韵改得浑然天成,并列在一起,竟然难分高低,初见之下,几乎看不出来谁是旧作,谁是改写。
大苏闻而称赏,再有宴会,时时召请琴操为伴。
冬,十月,乙巳,辽主诏曰:“法者,所以示民信,使民可避而不可犯也。比命有司纂修刑法,然不能明体朕意,多作条目以罔民于罪,朕甚不取。自今复用旧法,馀悉除之。”
辽国见到大宋这些年欣欣向荣,也要跟着开始变法了,不过却是变回以前散漫粗糙的状态。
戊申,翰林学士苏辙上《神宗御制集》九十卷,诏于宝文阁收藏。
癸丑,御迩英阁,进读《三朝宝训》。
……
绿水泱泱的漳河上,行来了一艘特别的船。
沿河水利历史悠久,西门豹治邺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直到今天,西门引漳十二渠,都发挥着其农业灌溉作用。
漳河上方有一处称为漳泽,苏油准备将之建为水库,用于调节漳河夏冬峰谷用水,保障通航之用。
漳河有两条,一为清漳,一为浊漳,在馆陶合为一股,称为卫河。
三国时期曹操征袁绍,就是利用的这条水道,当时称为“白沟”。
隋炀帝开挖运河,对白沟进行了加宽疏浚,南达内黄,北至涿郡,成为著名的永济渠纽带工程的一部分。
引入沁水补充流量以后,被隋炀帝改造后的漳水、卫河,以新乡为界,下游可通承载数万斤的大船,上游可通运货数千斤的小船。
现在河上的这条船造型奇特,尖头平底,和一般画舫的方正不同的是,整体呈流线形,除了船舱,也有船楼。
没有帆桅,只在船楼后部设有一个大烟囱,在突突地冒烟。
船似乎被一种水下的力量推着在行进,速度相当快,然而突然间作了几声异响,便变成了滑稽的滑行。
这是一条机械动力船,船上安装着京师大学堂最新发明——柴油机,不过这玩意儿如今还是试验产品,动不动就趴窝。
吴恂也在这条船上,见动力又出问题了,不禁手扶脑门抱怨:“这样走法,何时才能到家。”
苏油穿着一身工装,脸上手套上都是油污,翻着白眼说道:“两岸风光旖旎,你就好好看风景吧,这玩意儿跟我想象的变化有点大,说明书又不够直白……很快就好,很快就好……”
就听船舱里一声怒吼:“曲轴箱连杆螺母锁片锁舌没有扳起来!我就说怎么振动这么大,机油烧得这么快!谁干的?!”
“我干的我干的……”苏油又屁颠屁颠地往船舱跑,满脸的不好意思:“时间太长,手艺有点生了……”
问题找到就好办了,很快,吼人的那位疯狂摇动曲柄,机器又猛然突突突地响起,船只继续前进。
苏油从船舱里钻出来,一脸黑油还在教育吴恂:“看,理工之学就是这样,遇到问题解决问题,然后再遇到问题再解决问题,一步步达到巅峰……”
刚刚那位拿着曲柄吐槽:“还好意思教育别人呢……”
回到船楼上,拿肥皂洗净油污,刚刚那汉子才露出脸来,却是石勇。
邯郸肯定有矿,苏油直接将石勇和李庸征调了过来,负责勘探和建厂的事宜。
李庸现在带着勘测小队根据俩乡导提供的信息寻找矿脉,石勇则已经开始调运机械。
没有人知道苏油为何如此有信心,敢将勘探和建厂的准备工作同时进行。
擦干双手,苏油才重新拿起厚厚的说明书来,观看喷油泵的原理。
喷油泵设计,是柴油机的核心与精华,苏油虽然前世玩过不少的柴油机,可是也没有具体到拆解过喷油泵的程度,现在这个喷油泵是陈昭明设计的。
其实原理很简单,就是泵内有两组对置柱塞,柱塞安装在叶轮上,叶轮被发动机带着转动的时候,柱塞也就跟着被凸轮环的凸起部分压动。
柱塞在柱塞套内运动,完成注油与压油动作,当压力超过出油筏的弹簧压力时,出油阀就被顶开,柴油就会喷入气缸。
当然还有一系列的配套装置控制调整油量、压力,能够使之达到最佳的状态。
应该说陈昭明的这个设计巧夺天工,简单高效,比苏油天马行空想出来的东西简单多了。
这次调整之后,柴油机就再也没有出过毛病了,一直开到了肥乡吴家庄。
吴家庄合村的老少都赶到河边来看热闹,当苏油下得船来,吴存之和李辛娘都不敢认了。
吴存之眼中含泪:“初见探花郎的时候还是个少年郎君,如今都是大官人了。”
李辛娘不禁抱怨:“也就是使相和煦,要不你一开口就得罪人了。咋不说你都一老头了呢?”
苏油哈哈大笑:“老吴的脾气还是没变,腿脚还灵便?旧伤处这天气会不会痛?”
“叫他进城赶集就痛,上山打鹿打兔子就不痛!”辛娘又忍不住吐槽。
所有人都是大笑。
石勇当年也在环州,和吴存之老交情了,战友相见分外亲热,说起当年光屁股重骑追击敌军的事情,又是一通相互取笑。
等热闹完,吴恂才找到机会上前来跟父母请安。
辛娘还有些生儿子的气,不搭理他。
回庄子的路上,苏油开解李辛娘:“虽说还是兵凶战危,但是新军作战的方式已经大变了。”
“有了神机铳,我军都是远程作战,敌军冲不进阵前百步就将他们放倒,如子翼这般人才,那是七百步外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用的,辛娘你就放心吧。”
辛娘低着头:“也不知道何时是个安宁。”
苏油说道:“辛娘你饱读诗书,当知北方地理,太行燕山不在我手,就只有任敌来去的份。”
第一千五百九十四章 吴家庄
“澶渊之盟的耻辱,至今上没有从皇宋身上抹去,你给子翼取这个名字,不就是希望他能够保家卫国吗?”
“国家需要子翼这样的俊杰成为军中人才,让你儿子有可能上战场,辛娘,我替官家跟你说声抱歉。”
李辛娘伸手抹了下眼角,叹息道:“‘丛山难载忧怀重,更奈辛娘唱一回’。使相当年的诗我还记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我也记得。”
“都是经历过陕西惨相的人,恂儿有志报国,我做娘的本该高兴,可就是心里依旧不是滋味……”
“见到使相我想通了,使相贵为当朝一品,尚且遣自己儿子驱横万里,总不能只让别人承担国家的忧患,自己一家子躲在后边安享太平。”
“辛娘你想多了。”苏油摇头:“我家那杀才是自己偷跑的!一路坑蒙拐骗哄诱了一群人随他出海。要不是先帝以其年幼,替他遮掩,光盗窃军中舰船,蛊惑军士的重罪,这都就够杀头了!”
李辛娘噗嗤一声笑了:“还真是家家都有个不省心的啊……”
这下戳中苏油的心酸处了:“辛娘你又说错了,我家啊……俩……”
李辛娘好奇:“听说京中几位小少爷聪明颖秀,太皇太后累次下旨称赞,老二总应该不劳使相操心才对。”
苏油叹气:“聪明过头了也不好,我离京之后,就更加放飞自我了。”
辛娘纳闷:“放飞自我?”
“嗐,家老二上个月做了个滑翔机,啊就是大三角风筝,将自己挂在风筝下边从封丘顶上冲下来,把自己放飞了两里地。”
“哎哟!”辛娘想想着那画面都不由得胆战心惊:“可怎么想出来的!仙卿不管?”
“她在坡下面鼓掌叫好!”说起这个苏油更来气:“算了总之我家稀奇古怪的多了去了,这个老二啊,可比老大不省心……”
吴恂在后头跟着,到现在真正相信了父母和使相的交情,使相来一趟,都不用开口就解开了母亲的心结,自家爹可没这本事儿。
一到吴家庄,苏油就知道吴恂一身的文才武艺怎么来的了。
李辛娘本是大家闺秀出身,其后遭遇悲惨,才下嫁了吴存之,不过知书达理知足惜福,心理更是强大。
苏油佩服的大宋女性里边,李辛娘能到第四位,还在阿囤弥、高滔滔的前面。
吴家庄的格局就不一般,虽然没有土墙,却也有沟壕,村里五十来户人家,主要是吴家家族,也有当时一起过来的陕西移民,以及朝廷安置的部分河北移民家庭。
主要公议的场所还是在吴家的祠堂,关键是祠堂的左边,却建有一所私学,而且规模不小,足可以容纳两百人。
这就是让庄上的所有孩子都要读书了,可比好多豪门望族家的私学还要大。
苏油问道:“辛娘你亲自授课?”
辛娘说道:“理工之学的先生是从相州延请过来的,其余的,我都能教。”
也是,这位可是现编戏剧都能骂走夏军的人物,文科的东西难不住她。
苏油又打听了生源构成,才知道却不光光是吴家庄,就连四里八乡的孩子都来这个学校学习,两百人的学校还不够容纳,辛娘准备再请几个先生,效仿理工学院的编制,分班分年级授课。
苏油不禁对辛娘再度刮目相看,说道:“我那里有一份学校建设的纲要,早知辛娘有此志向,我这次就给你带过来了,下次吧,等你看过之后,必然会有所心得。”
辛娘喜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来到祠堂拜祭了吴家祖宗,大家坐下叙话。
吴存之将周围几个庄子的里正、族长都叫了过来,看得出来他在这一带的威望颇高,几个里正族长与他都非常熟悉,一听介绍,才知道都是弓箭社的成员。
苏油关心的是河北的农业产业结构,跟大家拉家常,顺带了解情况。
从元丰年开始,黄河被按在和北流河道里,包括河北其余几条干流,都被河渠司整治过,这几年虽然还是有灾情,但是都在可控的范围。
这里边土豆的功劳可就大了。
土豆自打来到大宋,在农学院有方向性的花药离体培养法下,已经搞出了四倍体,个头比东胜州那边的祖宗已经大了不止一倍,普遍达到了鸡蛋的大小。
跟后世没法比,但是也已经是亩产七八百斤的高产作物了。
辛娘从陕西过来,路过汴京城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买,就买了一套《农书》。
《农书》的前身是苏油主持编纂的《西南农书》,之后一路收纳了陕西、两浙、荆湖、南海、到现在还有了《海外部》,成了农业方面的科普型著作。
辛娘在河北安定下来后,每年都要托人去汴京订购,并且将之用于生产实践。
受相州模式的影响,如今庄上也采用了那样的耕作模式,而且吴存之和辛娘是陕西人,还给周围引来了油菜种植,与花生一起,作为庄子上的主要油料作物。
油菜收成在五月,花生收成在十月,这就可以根据轮作的时间,安排不同的油料作物种植,保证庄上每年植物油的收成。
吴恂在皇家军事学院进修,对理工知识与机械原理也有掌握,对于机械的效能有深刻的认识,为了不让父母在乡间那么操劳,帮忙购置了不少的农业机械。
吴存之是畜牧能手,吴家庄上也在种玉米,不过吴家庄的玉米在很嫩的时候就被连秸秆一起收了,作为饲养大牲畜的青储来储备,这一点却是连苏油都没有想到的。
还有就是甘薯,甘薯在吴家庄也主要不是给人吃,而是将藤叶作为养猪和养鸡的青饲料。
苏油在吴家庄算是开了眼界,劳动人民在河北利用自己的智慧,因地制宜地改良和发展了农业模式,让苏油有了种自己以前坐井观天的觉悟。
不过几家庄子的庄主都在说地力的问题,河北还算好的,有大量牲畜的粪肥作为肥料,但是空闲土地实施休养,也是必须的。
探花郎学究天人,要是能将这个问题给解决了,大宋每年的在耕土地面积,起码还能够增加三分之一。
这个问题苏油真能解决,那就是化肥厂,氮肥加磷酸二氢钾,能够解决大问题。
苏油拿着笔记本一点点地记着,包括了农庄的耕作、畜牧、禽蛋、饲料、加工、农机、机井、水利……
还包括了市集、乡间货郎、小运输、各户的货币使用情况……
甚至入学孩童多少,识字程度,受教育的年时、乡间婚丧嫁娶的花用、甚至包括社戏社火,乡约民俗,弓箭社习武活动等等,都在他的调研范围。
吴家庄的运转情况非常好,家家养着大肥猪,还是苏油从蜀中带到陕西的模式,猪圈建在粪坑的上面,便溺漏下去,实现“猪便分离”。
此外还有蜀中的养鸡法、养鸭法。
吴家庄可以说是河北顶级的农庄,农户户均拥有土地一百五十亩,综合统算下来,一年的产出能够达到四百贯左右。
这里边要给国家的赋税占了一百多贯,再刨去种子、农具、牲畜等开销,净收益能够达到两百贯。
河北粮价偏高,七十文一斗,这就相当于户均一年有三千斤的存粮。
在河北,这就应该叫做小康村了,这是有知识有文化懂技术会变通的带头人,在农业发展上的优势与贡献。
第一千五百九十五章 烧曲
就连苏油都不禁感慨:“辛娘若是男子,做一郡太守都绰绰有余。对了,先帝赐你家‘忠孝立身’的匾额,怎么这次来我没有见到?”
辛娘说道:“先帝的赏赐不是用来炫耀的,我害怕儿孙们以此张扬,不思上进,便藏了起来,连他们成年之前,都不能见到。”
苏油想起赵顼赐建在可龙里的家庙,不由得肃然起敬:“明达义理,谦逊虚怀。这一节,我苏家都赶不上辛娘,真是令人钦佩。”
辛娘笑道:“使相就是说笑了,要是吴家有朝一日能够建起家庙,先帝赏赐的匾额,必定是要悬挂于其中的。”
苏油这才问道:“家里其它孩子呢?”
辛娘说道:“他们在相州游学,庄子上好些新种,机械,都是他们从那边引进过来的。”
苏油问道:“韩家门下?他们家我熟悉,要是需要我写信介绍引荐什么的,辛娘只管开口。”
辛娘笑道:“如果有需要,辛娘自不会见外,一定是要劳烦使相的。”
话虽然这样说,其实语气里充满了自信,老凡尔赛了。
这倒是吸引了苏油的主意,回去准备好好跟韩纯彦打听打听辛娘家老二老三的情况。
诸事了解完毕,开始宴席,吴存之知道苏油的爱好,都没有杀羊宰牛,直接放翻了一口大肥猪,剩下的就是鸡鸭鱼,给苏油来了一场村宴。
席间苏油谈起了乡村经济流转的话题,对辛娘说道:“吴家庄的发展令我赞叹,不过如今却是到了关口,我是这样想的啊,辛娘你何不在漳河建造一个码头,再造几艘船?”
“要是能将吴家庄打造成一处通衢,今后这里就会成为商品集散地,这样吴家庄必定会更加蒸蒸日上。”
辛娘有些为难:“使相的主意定然没有错的,不过吴家庄没啥拿得出手的东西。要成为通衢,那就得有让人家慕名而来的东西才行。”
苏油笑道:“原来辛娘已经考虑过这些了,那就正好,这次来啊,便是想给庄子上带来一份产业,解决刚刚辛娘提出的那个问题。”
辛娘知道苏油的陶朱之能,只要探花郎说能搞,那一般都是点石成金的产业。
而且苏油从来都大方无比,生财之道不知道送出去多少,不禁暗自心喜:“不知道使相想要我们吴家庄搞什么产业?”
苏油说道:“用甘薯酿酒,咱们做地瓜烧!”
吴存之是武夫,也好这口,闻言立马赞同:“这个好!就做这个!”
辛娘不禁嗔道:“可趁了你的意是吧?!”
……
理论上讲,只要是富含淀粉的物质,在酵母菌的作用下,都可以通过无氧呼吸产生酒精,但是这只是原理,要制作出风味甘美的好酒,还有很多功夫技巧。
总体来说,地瓜不如传统的酿酒粮食。
不过当年苏油所在的村子,几家酒坊的红苕烧酒的味道却也不错的。
其诀窍就在于曲药。
川中乡间所用的曲药和北方乡间所用的曲药相比,川中的黑药里边包含了多种香料,造出的曲酒比北方的纯干烧,香型上会丰富很多。
吃过饭,随船带来的家伙事儿也下来了,一台锅驼机,一台多用途动力转化设备,一台磨机,还有好些个巨大的磁州窑大陶缸子。
除此之外还有锯台。
锅驼机的好处就是啥燃料都吃,只要水能烧开就能动,特别适合农村。
酒厂地址就选在离漳河不远的一条溪边,方便取水。
如今正是收甘薯的时节,苏油让各乡的里正回去打招呼,他要收三万斤甘薯,两万斤玉黍,甘薯三百钱一石,玉黍四百钱一石。
价格只有麦子和稻子的一半,之所以这么不受市场和农户待见,主要是因为这两种东西对于农户来说,保存,实在是大问题。
鲜地瓜一般就是堆放保存,最多只能保存半年,开春就要发芽变空。
要延长保存时间,那就得采用切丝切片干燥成红薯干的方式,那样做却又将耗费大量的人力。
玉米更讨厌,因为胚体巨大,脂肪聚集,非常容易酸败长霉。一般就是种子挂房檐通风保存,存粮堆存,就这样在农家也不过一年。
相比于稻米小麦的三到四年,高粱的六七年,小米的十年,抗风险能力太差了。
苏油让朝廷收纳玉米做赋税的原因,是因为玉米如今在全国的产量还不高,价格便宜,每年收上来的玉米可以作为饲料用于如今蓬勃发展的畜牧业,保证能够及时消耗,才敢放开这个口子。
不过这个价格已经让肥乡几处庄子的老百姓开心异常了。
如今虽然解决了温饱,家家有储粮户户有猪羊,但是宝钞这玩意儿却真是不多。
探花郎这价格实在,他带来的收购价是大名府里粮商那里打听来的价格,却忘了将运费扣除,大家也乐得不告诉他。
不过老百姓们也忘了,探花郎一声招呼,大家齐心合力给他将带来的大陶缸埋在土里,还在上面修起了酒棚,探花郎也没打算给他们工钱。
虽然解木头有锯床,但是扎麦秆铺屋顶砌灶台总还是需要人手的。
不过苏油还是将庄子上的妇人都集中了起来,每人发给一把从大名府带来的刨刀,可以给甘薯去皮用,工钱一天百文。
苏油做事从来大气,灶台是小龙灶,十口灶眼,一次能够蒸十口大锅。
理论上讲,物料颗粒越小,物料与酵母接触时间就越快,发酵也就越快,产量也就越高。
但那是生产酒精的方法,却不是生产美酒的方法,因为物料太细,按照农村的加工方法,火候稍微没控制好就会糊掉,还有很容易就会发酵过头,导致酸味和苦味的出现,影响酒的品质。
其实工艺还是挺难把握的。
好在苏油有各种仪器仪表的帮助。
将锅驼机烧起来,带动磨子,将刨去表皮并蒸熟的地瓜丢进去,还接上一根细水管进水,地瓜浆子就从出口流出来。
浆子送到大马口铁盘子上放入锅上的蒸箱二次消毒,然后冷却到三十八度左右,倒入半埋放在地里的陶缸里,再倒入事先磨好的曲药浆料,添水搅拌均匀。
之后用魔芋胶膜密封缸口,用麻绳扎紧,在缸子周围堆上麦秸保温发酵。
如果温度升高过快,还要采取降温措施,之后每天搅拌一次,保证发酵过程的均匀。
这个方法是快速制备工艺,苏油只是给吴存之与辛娘做个展示,告诉他们这方法这个酒厂可以用,但如果技术不过关,最好还是用颗粒料,就是红薯丁拌曲药的传统方式酿造,效果还会更好。
甘薯本身含糖量高,苏油用的又是准工业方法,发酵过程比传统民间工艺快得多,从六到十天加速到了三天。
三天之后便可以蒸酒了,因为是浆料,必须增加酥松剂,才能让蒸汽充分发挥作用。
酥松剂就是秸秆、麸皮、稻壳、粮食酒糟之类的东西,与酒浆充分搅拌之后上锅,盖上冷凝器就可以出酒了。
这种方法产量比传统方法要高很多,对于苏油这样两世的高手来说,五十斤红薯能够出十八斤五十度左右的酒。
五万斤甘薯和玉黍,用了苏油一百五十贯,加上曲药柴火工钱等的一百贯,两百五十贯的本钱,酿出了一万八千斤的烧曲。
董非的烧刀子在河北出榷价格是一斗五百文,烧曲就算便宜一些,按照四百文一斗,一万八千斤也价值七百多贯。
新出的烧曲风味还不到最佳,因此苏油只取了三百斤酬谢了前来帮工的乡亲们,往陶缸加入曲药,倒入其余的烧曲,全都继续窖藏封存起来。
需要再过一年半到三年,这地瓜烧曲的风味才能达到最佳。
第一千五百九十六章 价值洼地
地瓜烧曲,就是吴家庄今后吸引商贾前来的产业。
加工烧曲所得的糟料,又是饲养牲畜的好饲料。
哪怕还是新酒,滋味已经让吴存之美得冒泡了,包括石勇和李庸,当晚都喝了个酩酊大醉。
地瓜烧曲因为糖份要高一些,度数要低几度,因此比董家烧刀子入口柔和,三人不知道好歹,不知不觉就喝过量了。
将酿酒的手册悄悄交给辛娘保管,告诉她如果在造酒上遇到麻烦一定要告诉他之后,苏油这才将俩死猪一样的石勇和李庸丢上船,自己又当轮机长又当舵手,离开了吴家庄。
肥乡往前就是临漳,陈五常和李茹盛的煤铁坊都在这里。
其实更好的煤铁矿在涉县与昭德,但是两人贪图水运之便利,都将工坊安置在了这里。
临漳与磁州隔着一条漳河,算是比较繁华的县城,临漳县令天天派人在码头打量,见到一艘古怪的突突船过来,立马带领着一县的官民前来迎接。
临漳县距离相州很近,也在“相州权势辐射圈”的范围里,县令武渔乃是韩忠彦当年的门客,得韩琦的恩荫才进的官场。
以前的大宋就是这么没有道理,当朝宰执的门客也在恩荫的范围之内,直到元丰改制之后,这类恩荫才几乎绝迹。
因此武渔远比其余地方官员更清楚这位大佬的真正实力,至少他非常清楚韩家家族产业与学术的转型升级到底是谁的功劳。
苏油对下级官员的态度甚至比朝官都要和蔼,对武渔拱手道:“令尹布置下这么大的铺排,我生怕被朝中御史们弹劾啊。”
武渔大礼参见:“明公节制四路,正是圣慈与陛下高瞻远瞩,荣宠有加之故,武渔还怕不如此迎接,会被御史们弹劾不敬尊上,狂妄自大呢。”
苏油摇摇头,官场上这一套迎来送往也的确非常无聊,不好多说,便道:“先去衙门说公事吧。”
苏油的做派是出了名的,武渔也不敢多话,当先带路。
知道苏油是为煤铁而来的,武渔早已经做好了功课,一路上就给苏油介绍临漳的煤铁产业,还有匠户们的生活情况。
大资本运营和大工业是一把双刃剑,如果不加以严格管理,会将传统手工业杀得片甲不留。
之所以要兴建铁路,大搞水利,组建新军,其实就是要将那些国营大厂的钢铁产能消耗在上头,给地方传统铁冶赢得一些发展的时间和空间。
宋人玩这个的时间很长了,朝中如今明白人也多,苏油修建铁路的提议能够获得顺利通过,这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苏油一边听武渔陈述一边点头,其实临漳的煤铁在他眼里就和没有开发差不多,反倒对他问道:“临漳的邺镇有水旱码头吗?”
武渔点头:“邺镇是南北要路之冲,上接磁州,下接安阳;东西又有漳河相连,左通隆德府,右连大名府,也算是我临漳的重要口岸之一。相州的三仓都设置在那里,每年北上牛马以十万计。”
苏油关心的其实不是这个:“这样的话,安阳的货品要运输过来,其实是挺方便的?”
武渔说道:“那可是太方便了,不过下官所知,安阳倒是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土产,啊除了甲骨……”
苏油嘴里说的货品,其实是指高爆炸药和雷管,开矿一定会用到大量的这些东西,如今蔡京在淮南大搞盐化工、硝化产业,才有了大爆淮南煤业的基础。
华中五州煤铁工业解决了燃料瓶颈,仅仅一年时间,蔡京不但让两淮煤炭产能翻了两番,钢铁产能翻了一番,还将原计划耗时两年的两百公里运河凿通,进度加快了半年,一个能臣的名声拿捏得死死的。
也是将炸药用得丧心病狂。
然而苏油不羡慕他,因为四通勘探司的报告已经不断地送了过来,邯郸简直就是一个宝库。
涉县已经发现了磷、铁、钾、锰、石灰、耐火黏土、铝矾土。
昭德发现了煤、铁、瓷土、铝矾土、石灰石、大理石、石膏等矿物,而且其中石灰石的储量极为丰富,甚至还发现了紫砂土。
磁州,符山园子沟大出煤、金牛洞、固镇大出铁,而且都是露头矿。
除此以外,各地还有少量的金矿、铜矿。
如今朝廷还仅仅在邢州设置了沙河冶,在观台设置了磻阳冶,正好一个在磁州治所邯郸的东边,一个在邯郸的西边。
李庸已经快要疯了,用他的话说,邯郸本来就是千年冶都,结果在宋朝被耽误了一百年,真要依托优势重振雄风,赶郓超徐根本就不在话下!
从已经发现的矿藏来看,邯郸完全具备了同时发展水泥、钢铁、煤炭、肥料、造瓷、军工等诸多产业的基础。
如果将目光扩大到整个四路,还有登莱的金、太原的铜、海州的盐。
因为长期的水旱相继,盗匪蜂起,敌国威胁,导致大宋无法持续地发展河北,到今天变成了超级价值洼地!
临漳县的县衙比较简陋,不过资料倒是颇为丰富,毕竟是曾经的北方老牌发达地区,唐代以来的史料留存还是比较丰富的。
朝廷刚刚提高了地方公使钱的标准,修改了以前的发运、转运、提刑,预伎乐宴会,徒二年的法令。
这条法令本来都已经名存实亡了,吕大防和章惇上台之后,将这里作为吏治的突破口,整肃官场。
对于“官方接待”,两人制定出严格的标准,包括酒的数量、菜的数量、用妓人数、花销的金额等等,要地方检察司严加监督。
对于私宴倒是没有这么严格的限制,所以在苏油看来,吕大防和章惇此举的出发点还是为国家节约办公经费,对于防止腐败受贿之类,其实没有多大的用处。
此举倒是促进了另一个产业的繁荣,州县不再愿意花钱养着那些官妓,范纯仁首开先河,给官妓们出籍,为了让她们自己养活自己,又成立了戏院。
但是排节目什么的范纯仁又麻爪了,于是写信求到了贺鬼头,要他去颖昌府给姑娘们排戏。
贺鬼头和秦观不一样,秦观玩戏剧只是业余爱好,如今混进官场成了翰林学士,走上了清贵的路子。
贺铸娶了两浙路花魁娘子管玲儿,仕途就已经没指望了,之后更是变成了大宋著名的软饭男,不思上进诗酒自娱乐,有了苏油的吹捧,却反倒因此词声大振。
连续排的几部戏都大受欢迎,成了大宋第一等的戏剧名家,大导演,管玲儿管理着剧院,手底下一班子的明星,以戏曲在两浙路的火爆程度,自然是赚得盆满钵满。
苏轼也对贺铸颇为欣赏,将之召至京师大学堂文学院,这下贺铸更是如鱼得水。一边作词度曲,一边给老婆的戏班排戏。
戏剧在眉山会馆方知味演出,一部《鹊桥仙》可谓是“倾城空巷”,连太后太妃生辰都被召至宫内表演过。
受到苏油的启发,贺铸特别善于利用神怪传说元素,然后赋予人间的世态炎凉。
还有就是挖掘传统文化宝库,改编唐代的很多故事,有长有短。
短篇如沈既济《枕中记》、《任氏传》、李公佐《南柯太守传》、白行简《李娃传》、蒋防《霍小玉传》、《东城老父传》,都引起过轰动。
甚至还出现了三部武侠剧《虬髯客》、《红线》、《聂隐娘》。
长篇最牛的是《古镜记》,改编自唐代王度的名篇,将十几个故事用一面能够照见妖魅之形的古镜串联起来,三日一出,在散花楼足足演了两个月才完本,再次火爆全城,堪称华夏第一部连续剧。
这些剧目,极大的丰富了汴京百姓的文化生活。
第一千五百九十七章 磁州窑
正好贺铸写了多年的一部精品《长恨歌》即将完稿,大佬相召不能不给面子,于是与周南一商量,前往颖昌府选角排演此剧。
苏油惧内之名天下皆知,韩纯彦没少当笑话跟武渔讲,因此武渔也不敢请戏班乐妓招待司徒。
不过好在司徒饕餮之名和惧内之名差不多相齐,武渔特意给苏油准备了几道好菜。
一道是八珍老汁烧肥肚。
这道菜需要先将香菇、海参、笋、莲子、百合、红枣、枸杞、党参八样食材发制好,盛入肥猪肚内,然后用鸡汤大骨香料一直熬制着的老汤煨到软熟,再取出肥肚划破倒出八珍,将猪肚切块,调制汤汁再次熬制,直到快要收汁的时候将八珍加入调味盛出。
这道菜没几个时辰出不来,尤其是那道老汤,一般店里也没有,着实让苏油惊艳到了,对武渔说道:“不意临漳小县还有这等功夫菜,堪称北菜翘楚。一会儿还请将掌柜的叫来,我给他写个招牌,换他这道菜的做法,写到《厨经》里去。”
还有两道稍微普通,一道是漳河黄鱼炖白豆腐,黄鱼就是苏油在蜀中经常吃的黄辣丁,这道菜苏油也有时间没吃到了,顿时唤起了苏油童年的记忆。
另一道更是质朴,就叫肉饼。
不料这道菜又让苏油惊艳到了,就连他对面饼不怎么感兴趣的人,都不由得赞不绝口。
皮儿薄如纸且有弹性,分作许多层,外层表皮酥脆,内层又有韧劲,馅料肉馅分有牛、羊两种口味,配以元葱香油,肯定还有其它的香料,颜色焦黄、外酥里嫩、油而不腻、香醇可口。
苏油打到大名府就有些不是特别适应,到此肠胃完全打开,饕餮之所以是饕餮,就是适应得快,吃得那叫一个开心。
在临漳调研了几日,摸清了临漳的道路交通情况,苏油度过漳水,抵达磁州。
第一件事儿,就是拜访后世著名的磁州窑。
磁州窑创烧于隋唐,到如今刚刚进入成熟时期,其特点就是比其他窑口,多一道“化妆白瓷”工艺。
所谓化妆白瓷其实就是偷工减料,用白瓷浆掩饰胎体成色的不足,然后再以磁州窑特殊的技法装饰,烧造成器。
因为磁州窑是民窑,没法和官窑比豪横,要考虑成本问题。
它的产品多是日常生活必须的玉壶春瓶、花口瓶、带座瓶、碗、盘、炉、盒、罐、注、盂之类的实用具,线条流利、自由奔放,显得不够精致,但是非常具有北地豪放朴实的风格。
除了器皿,还有羊、狗、猴、鸭、龟、狮子等小瓷塑,以及吹哨、铃铛、象棋、围棋、骰子之类的玩具。
所以民窑也有民窑的好处,那就是所受的限制小,题材广泛,器形多样,寓意丰富,敢于大胆突破官窑的种种局限,装饰技法多达五六十种。
老匠人们数十年如一日地手艺,已经达到了随心所欲一气呵成的地步,也不是一般新手能够做得到的。
所有创新中,厉害的就是刻花、剔花、釉下绞彩三样。
绞彩就是将不同颜色的陶泥混合抟制,使之呈现出自然文理,然后做成器物施以透明釉烧造,颇得天然之趣。
而刻花与剔花是苏油最看重的工艺,因为磁州窑的釉料走的是与眉山釉截然相反的路子——厚重,因此多了两种装饰手法,就是在胎上先施以彩釉,待釉料干燥之后,再用锋利的刀子将釉壳多余的部分剔除,使其烧造后产生一种包裹于瓷器之外的彩釉浅浮雕效果。
苏油此次前来,就是准备利用眉山的加工技术和磁州窑的美学艺术相结合,创造出大宋如今还没有的一种瓷器,将磁州窑提升到官窑的级别。
其实方法并不复杂,就是在这里按照眉山高温窑口的办法建一座窑,然后烧造玉瓷胎体,用吐蕃雪巴珠的最艳丽的红色作为装饰,给玉瓷胎体包裹上一层玻璃质的红色“窗花”。
窑不需要大,但是要精,要最好的工匠合力才能完成。
等到成功之后,磁州的制瓷工艺,必将如眉山、景德镇那般,迎来一次普遍的换代升级。
然后呵呵呵,这里离辽国、高丽、日本,可是最近的……
于是苏油联系了二十七娘,让她将如今大宋烧造瓷器最顶级的大拿史大叫了过来。
听说少爷要给官家烧造新婚贺礼,史大屁颠屁颠就从景德镇赶了过来,在磁州没日没夜地干了一个多月,开设了一个小窑厂。
当地出名的窑口也有四五个,之前都来观摩过史大的这个窑口,发现这窑口古怪得很,各种炼泥炼釉的设备够多,然而窑口却小得可怜。
这与磁州窑走量的风格大相径庭,瓷器行的几个行首都是看得摇头,表示这样的窑口不知道怎么才能赚钱。
不过苏油给磁州知州下了贴子,要他提供最好的剔釉工匠给史大支持,知州也不敢怠慢,寻到了剔花最厉害的鹤壁窑邓家供奉,二话不说给抓了过来。
只烧过一次试片,邓家供奉就惊傻了,赶紧偷偷叫来了自家东主,我知道史家窑口准备怎么赚钱了!
他们只烧精品供奉皇家,剩下的,是化妆土和彩釉的生意!
就这样的白,这样的红,老匠人打小听祖辈儿讲故事里都没有过!
邓家掌柜过来看过试片,当即就要跟史大签合同,呵呵呵史老弟大家都是同行,不知道这样的釉色跟化妆土,作价几何啊?
史大也呵呵笑,邓掌柜给我这小窑口提供了这么大的支持,怎么着我史大也要先紧着你照顾,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烧造出司徒要的东西。
只要司徒满意了,剩下的还不就他一句话的事儿?
邓家掌柜当即拍板,老弟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老邓你这几日就给石老爷好好当差,事情做好了,今年奉钱翻倍!
等到苏油抵达的时候,正是第一窑瓷器出窑之时。
史大见到苏油的时候就大为赞叹,这里能发展出一个民间窑口不是没有原因的,这里的几种土配烧出来的耐火砖,是天底下最好的耐火砖!
邓家掌柜和供奉也已经对史大的本事儿佩服得五体投地,史家烧造耐火砖的法子与他们的截然不同,是先将耐火黏土与铝矾土烧造成熟料,然后再与普通黏土用半干法压胚烧结。
这样的砖比他们窑上用的砖酥松很多,作为磁窑的内层,保温性能与耐火性能一下子就提高了一个档次,仅此一项改进就能将窑温提升数百度,直接解决了自家窑口胎质烧结不结实的问题。
史大美滋滋地说道:“昨夜已经熄火了,就等少爷来开窑呢!”
苏油跟他开玩笑:“看你这样子可是信心十足。可要是没烧好却又怎么说?”
“那不能!”史大满脸的不自在,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先说好啊,窑变成黑色不能算烧砸啊,三少爷跟我说过的,那可更值钱!”
史大嘴里的三少爷就是张散,张散曾经带过一个白地黑彩剔花的磁州窑大梅瓶去了日本,不知道怎么就入了天皇的眼,称其为“白地黑搔落”,珍爱异常,视为至宝。
史大这是想先给自己挂个保险,但是苏油听得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以我们现在的控温控氧技术,你还能将雪巴红烧成乌吗黑,我就叫史公将你赶出家门!”
“还好意思说嘴,赶紧开窑!”
小窑的好处就是温控容易,中心与外围温度一致,还有就是温度高,从入窑到出窑,只需要二十四小时。
史大命窑工将窑钵取出来,一个个打开。
第一千五百九十八章 宝贝
都是碗、盘、碟子、调料瓶之类的小件,最大的一件就是一个梅瓶。
碗盘在钵里是看不到花儿的,只能看到雪白晶莹的内面。
待到苏油小心翼翼将小碗取出,不由得轻赞一声:“漂亮!”
整个碗体外周的图案呈一种浅浮雕的图案,浮起的花色部分呈现出非常艳丽纯正的大红色,而底色则是玉瓷的雪白色,色彩浓烈,对比鲜明,非常的喜庆。
花色缠枝莲纹布满了整个做画区域,这个在瓷器匠人的嘴里叫做“大满地”,剔花要漂亮就要走极端,要不大满地,要不大留白。
一件件器物都取了出来,图案都是传统的图案,不过都精美异常。
小碗都是大满地的,盘子则是大留白的,只在盘子边沿装饰了几只小蝙蝠、小瑞兽。
最后那个梅瓶起出来后,红艳艳的宝光被阳光一照,所有人都被震傻了。
这是一件大满地美人肩矮颈剔珊瑚红大梅瓶,顶部和底部都是满色,然后从顶部与底部生长出缠枝莲石榴纹,布满了整个瓶身。
为了实现“大满地”的效果,缠枝莲纹的连枝细叶和细杆被放大了一些,花也被减少并加以放大,整个瓶子漂亮到了极致。
这个瓶的品质可谓极好,艺术品位也完全不输南方景德镇和眉山的文人画粉彩绘与青花绘,当然比龙泉的素烧青色系列和钧窑中的窑变极品,还是要差着一个档次,但是作为皇家供奉绝对够资格。
苏油欣赏完梅瓶,才转头对冯掌柜说道:“冯行首你看……哎哟冯行首你怎么了……史大快将冯行首扶住……”
几人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给冯行首顺过气来,冯行首瘫软在椅子上:“宝贝啊……这可是了不得的宝贝啊……”
苏油拍了拍他的肩膀:“那这事儿就交代给你和史大了,你的窑得改造,重贴新型耐火砖,加扰流板,换成煤窑,提升炉温。大件交给你了!”
“器型、花色,我会让京师大学堂美术学院设计,胎体我也会给磁州诸窑引来注浆工艺,增大产能。”
也不知道冯掌柜到底听没听进去,苏油又回来和史大一起挑选瓷器。
最后从十二个碗里选出了八个,从九个盘子里选出了六个,还有两套温酒器,十六个酒盅,其余的算残次品,史大当即拿铁棒咣当咣当敲碎。
冯掌柜好不容易刚能站起身,又是“嗷”的一声哀嚎,一屁股坐回椅子里:“二位,二位为何要暴殄天物……”
苏油让史大收拾挑出的精品,对冯掌柜说道:“这就是他官窑的做派,供奉给内中的东西须得毫无瑕疵才行,其余的也不能流入市面,一应销毁。”
“行首你还能动不?走走走,我们去你家的窑口,看看北派近年兴起的大缸制造技术。”
扶着冯行首来到冯家窑口,苏油方才知道北方劳动人民如何在不用注浆胎的情况下也能烧出大缸来。
原来是往陶泥里边加入了极细的麻絮作为添加剂,这样就能够制作出有足够强度的大陶泥片,然后围成缸体的底部,修整之后点燃一捆稻草放进去烧,让胚体迅速干结,接着造上一层。
如此一层层加上去,最后变成大缸的胚体。
之后涂抹定妆土,上粗釉,入窑烧成成品。
整个过程,造胚工匠不用尺子,不用任何工具,尺寸就是一双手的各个部位和脚步,剩下的全靠经验,造出的瓷缸一个个大小标准几乎完全一致,手艺之精,让苏油叹为观止。
两个陶工配合,一天只能能够做出二十个大缸的胚体,一个大缸能够装一千斤水。
这也是目前大宋手工所能达到的极限。
苏油笑道:“恭喜冯掌柜,你这大缸的生意,接下来就要销售火爆了。”
冯行首笑道:“刚刚让使相爷见笑了,寻常家中的水缸也要不得这么大。不过承你吉言,前些日子才接了一笔肥乡的生意,竟然一口气要了三十口这样的大缸,最近又送来了图样,这回是小口的,要一百口呢。”
苏油也没有告诉他这些缸就是自己订的,拱手道:“要不了多久,你这缸还得卖到大名呢!”
……
考察完磁州窑务,苏油开始前往这次巡察的目的地——邯郸。
柴油机船到了磁州就没法继续了,苏油一行换成了小船,沿着滏阳河继续前进。
一路行来,苏油对如何发展河北四路,已经有了足够的把握。
河北四路就是一片宝地,不说别的,就拿被瓷工们用作黑釉料的花斑石来说,其实根本都不用如此加工。
花斑石又称“五色文石”,文理斑斓,色若玛瑙,是顶级的装饰石材。
其中河北大名府的花斑石,“其鲜艳如芙蓉,其滑泽若涂脂,履之如踏坚冰。”
而徐州的花斑石则如竹叶,又称“竹叶花斑”。
元代的大都皇宫,用的就是这种石材铺地。
到明清改用金砖,不是因为皇帝们不想用,而是因为这种石材价格腾贵,连皇家都担不起这份奢侈。
明皇宫里都只有奉天殿、皇极殿才能使用。
到清代只有乾清、坤宁、寿宁、北海瀛台这些地方,还有部分装饰。
石材需要打磨到一定的光滑程度,才能展现出纹理之美,现在的宋人,还只是将这种石材磨浆,作为釉料使用。
其实以现在的理工技术,完全可以将之切成方块,一面抛光,做成高档的装饰材料。
除了加工能力,还有眼光和思路问题。
好比如今京师流行的朱砂画,创始于大苏,这娃用红色的朱砂当做墨汁画竹子,产生了一种新奇的审美体验。
可是在大苏之前,中华文明数千年来,就从来没有人想到过,绿色的竹子可以用红色的朱砂来画。
这就是缺少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当然这样的眼睛,也需要长期生活安定,能够有心情感悟体验,方才培养得出来。
现在苏油考虑的最后一个发展问题,事关河北四路里边的最西边一路——怎么穿越太行山,将太原府的铜送到大名府来加工的问题了。
这涉及到军工的黄铜弹壳制造。
而且就算发展道路找到了,也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河北四路的吏治。
伪钞案的用纸只能出自两个地方——河北四路发展银行,或者官府会计册页用纸。
不管出自何方,都让苏油对河北吏治产生了隐隐的担忧。
……
如今的大名府,城墙高达三丈六尺,东西南北四门分别以“体仁”、“乐义”、“崇礼”、“崇智”为名。
城墙结构更加严谨,型制宏伟,庄严敦厚。城墙顶外沿筑有两米米高的垛口,各垛墙之间均有一方孔,供战时守望、射击之用。
城墙四角各筑有角楼,四座角楼与四座城门之间又有炮台棱堡四个,共三十六座炮台,取义“极星出地三十六度”之意。
每一城门右侧修一坡道,可直登城楼。战时,军队车马亦可从此道迅速登城,驰骋于宽阔的城墙之上。
四门均建有三重歇山式层楼,分别称为正楼、箭楼、闸楼。
正楼的前方是箭楼,且与箭楼之间筑有围墙,墙内即为“瓮城”。
箭楼前方是闸楼,又名谯楼,是门防的最前哨。
这样的城墙防卫体系,可谓“三楼鼎峙,真有山立之壮,虎视之势矣”。
瓮城里也是生活区,东西瓮城南开,取义“朝阳”;南北瓮城东开,取意“迎喜”。
四瓮城内各有一座庙宇,东瓮城圈内为天齐庙;西瓮城圈内为药王庙;南瓮城圈内为吴起庙;北瓮城圈内为玄武庙。
西城药王庙边上,有一处宅邸,原是本地齐纨豪商盛林的产业。
第一千五百九十九章 面粉厂
林盛昌商号自打和汴京善丰源老掌柜李珪搭上线后,就走通了河北辽木进口的路子,产业一下子走上发展快车道,十数年间,渐渐成为河北一等一的大商贾。
为了感谢李老掌柜的栽培抬举,盛林便将这处小院子送给了李珪,作为他来大名府时落脚之用。
去年李老掌柜办过七十大寿之后,便回京修养了,将河北生意交给了二子李传。
李传利用沈运帅大扩大名府的时机,早早在城北拿到一片地,修起了大宅,这所院子对他就没用了,挂在店宅务发卖。
今年这院子出手了,然后主家派来了一个粗鲁的仆役叫吴仁来打前站。
吴仁看上去很四海,颇有些江湖市井的气息,在修缮屋子添设家具倒腾字画的过程中,认识了不少浮浪子弟妖艳妓女,事情倒是办得利索,不过中间也将自己的衣物渐渐从粗麻的换成了丝绸的,一看就是手脚不干净,在中间吃了不少的花头。
还好几次在新宅子里边摆谱,好像他就是主人似的,呼博聚饮,好不热闹。
不过这几日倒是重新清净了下来,因为吴仁迎来了一个小主人,是一个文绉绉的年轻学子,叫徐步虚。
主仆二人就这样在院子里住了下来。
街对面有个邻居,是个老学究,叫王晦,在大名府也薄有文名。
王晦本来是非常有前途的读书人,在大名府乡试也曾经拿过第一。
不过那是帮富人代考,结果成绩一出来,因为考得太好露了破绽,被府尹察觉,一番调查之后,富人子弟刺配三千里。
念在王晦是为生活所迫替人代考,又实在是有才的份上,府尹免了追究王晦,不过一个永不叙用是逃不掉的。
那是几十年前轰动大名府的案子,事后王晦深自悔疚,虽然不能科举,却也安心读书,装了一肚皮的学问。
因为冒名第一的文名已经宣扬出去,不少不计较这些的商贾人家教习子弟读书习字,就送到他这里来。
结果王晦就发现了自己的一项天赋——押题。
对于朝廷每年的科举,王晦猜题的功夫那是相当厉害,常常都能够押中。
待到连续押出了几个进士,王晦的身价一下就上去了,富家纷纷出钱,将即将应考的子弟送到他这里来读书,做试卷分析,就指望科举的时候多占一分便宜。
今日王晦送走了学生后,回来就哀声叹气。
妻子归氏过来问是出了什么事儿,王晦就说道:“可惜了啊,可惜了家中大人没有眼光,摧折了族中的一根好苗子。”
归氏一听就知道丈夫是在叹息什么,说道:“怎么的?你还真动了收徒弟的心思?”
王晦又叹了一口气:“徐公子那日前来拜访,说是家中让他来河北看管生意,依我推断,就是嫡支嫉妒庶子人才出挑,刻意放出来祸害的。”
“徐公子只会读书,这几日哪里结交过什么商贾?那个仆役叫什么吴仁的,一看就是油滑的小人,刚刚我见那吴仁又引了俩妖艳女子入院,什么路数你不知道?”
归氏说道:“这是要恶仆刁奴引诱徐公子声色犬马,万劫不复?”
王晦说道:“听徐公子说家中也是官宦,我觉得终是元配不贤,家族中的读书种子正该大力培养,出仕之后对嫡宗也是助力,怎么这点都想不明白呢?”
归氏说道:“只怕是嫡宗之子比不了,我隔着门帘看过,徐公子学识谈吐都是上上,端是少见人物。”
王晦又是一声叹气:“上上又如何?沦为商贾都算是好的,就怕浪荡嬉游,最后毁家败业。”
归氏说道:“终是非亲非故,你还能管到这事儿?”
王晦说道:“我已经给他写了一封私信,至于能不能听得进去,看他的造化吧……唉,希望别跟我一般,一脚踏错,愧悔终身。”
……
邯郸北面,苏油带着石勇李庸正在查看地图。
太原所在的河东路,与河北东西两路之间,存在一个交通的问题,中间隔着一座愚公移来的太行山。
所以从太原直接到大名府几乎不可能,最好走的一条路,就是从榆次到寿阳,沿绵漫水到阳泉,过娘子关,下井陉,抵达真定府后,再南下抵达大名府。
还有一条,就是沿汾水南下到汾州,沿太谷水折向东北抵达平遥、祁县,翻越胡甲山抵达铜鞮,再翻越鹿台山抵达隆德府的襄垣,最后沿着漳河河谷抵达大名。
不管那条路都不爽。
苏油将铅笔都在地图上:“不过了!老子不要太原铜了!”
李庸问道:“那铜料何来?”
苏油好气哦:“这该死的太行山,这样搬铜过来,都抵上日本铜的价格了!诶——有办法了!”
说完一拍大腿:“我们跟陛下换!”
“啥……啥意思?”李庸跟石勇都有些跟不上苏油的思路:“怎么换?”
苏油说道:“太原有汾水之利,铜可以直下汴京,我们就让太原铜输送到汴京去,然后朝廷将相应的额度抵扣给我们,我们从铜陵拿两浙铜,从海州拿日本铜!”
石勇看着地图琢磨了半天:“没办法了,只能这样了。这几百里陆路运输的成本,竟然比几千里水路还高。”
苏油说道:“呵呵,这道理我九岁就已经知道,当年老姐阿弥宁愿走水路绕道大理,多走一千五百里,都不愿意带着马帮翻泥巴山,就是因为太不划算。”
“那就这样,铁路从磁山开始,磁山经磁县、临漳、魏县,直到大名,这两百里路好修,我们也修得起。”
李庸问道:“那到邯郸的路要修吗?”
苏油贼笑道:“当然要,不过得掏朝廷的腰包,汴京、相州、邢州、真定、定州、保州、广信军、安肃军,这可是军国要枢,中路保障,怎么能让地方上承担呢?”
“不过我们也要尽自己的责任,比如卖卖铁轨,出出人力是可以的。”
这就是将铁冶产能起来之后的销路都找好了,李庸和石勇一起竖起大拇指:“高!大帅实在是高!”
……
十一月,丁卯朔,辽以燕国王延禧生子,大赦,妃之族属进爵有差。
癸未,以龙图阁学士章楶知枢密院事。
乙酉,有星色赤黄尾,迹烛地。
己丑,太皇太后却元日贺礼,令百官拜表。
甲午,知杭州苏轼言:“浙西今岁两浙水乡种麦绝少,深恐来年必有饥馑之忧。东胜洲诸物虽作高产,然未耐久储。”
“诏许诸州造作粉面厂,留来春上供米二分之一,余由粉面支抵,北人惯食粉面,或可为调剂之方也。”
高滔滔同意了。
于是苏轼下贴诸州,推广土豆,玉黍,并且答应百姓可以用土豆、玉黍作价,从常平仓换米,而且米价只有以往的一半。
由是两浙路米价不增,加上苏轼主持的同济医学院已经建造起来,施飦粥药,济活者甚众,一个本来会让两浙路惨遭荼毒的大灾年,竟然无声无息就过去了。
十月,一个日处理十五吨粮食的面粉厂在杭州成立。
面粉厂使用了大量的机械,包括了螺旋进料机,鼠笼式清洗机,物料粉碎机,旋流式渣料分离机,滚筒式脱水机,烘干机等一系列设备。
与之配套的,还有一个饲料厂。
第一天开机,杭州城老少齐齐出动,一起跑到工坊参观。
因为前几天第一批土豆已经到了,在仓场上堆积如山,大家都赶来看夫子如何解决这一堆的土豆。
工厂有几十个工人,其中几个人的任务就是将土豆往料斗里推。
然后吃瓜群众们就看着土豆被螺旋进料机的等距螺旋均匀地送到了楼上的车间,掉进滚动笼里自动清洗。
第一千六百章 代笔
等到土豆从笼里再滚出来,就已经变得干干净净了。
接着土豆在重力的作用下,滚到粉碎槽里被旋转的刀片切割成碎料,再沿着送料槽推入立式磨机里磨成浆子。
浆子现在已经变成了淀粉和皮渣的混合物,在旋流式渣料分离机的工作下,通过旋流的离心作用实现浆渣自动过滤分离,一个出料口吐出可以成为牲畜饲料的渣料,另一个出料口里流出雪白的淀粉浆。
精制后的的淀粉清浆流入真空脱水机,脱水机转鼓旋转时,因为真空作用使转鼓内外形成压力差,促使淀粉泥吸附于滤布之上,通过刮刀装置使之从滤布上脱落,通过螺旋送到下一个转鼓,最后将水粉分离,变成淀粉滤饼。
当然这一步也可以省去,那就得建沉淀池,耗时就长了。
剩下的就是干燥,蒸汽机的剩余蒸汽通过导热管将热量传到导热板上,通过双螺旋杆制造出干燥仓的低压吸出水气,使淀粉快速干燥。
这一招其实是如今大宋各大矿藏挑选精矿粉的法子,大苏看过京师大学堂的送来淀粉厂设备图纸之后,将沉淀池划去,在后边添上了选料机,还天才地在中间加上一个渣浆分离器。
杭州府老少爷们儿这把可算是开眼了,这一边马铃薯蛋子咕嘟咕嘟地被推进料口,另一边就变成了雪白雪白的精粉出来。
据夫子说明年大家可以种土豆,种甘薯,种木薯,然后用那些东西换稻米,那些东西又会被制作成面粉,这样保存时间就会变长,送到北边去,可以抵扣掉杭州的赋税,这就相当于将不能作为皇粮的东西变成了皇粮!
聪明一些的就在打主意了,有些已经在窃窃私语。
老李,杭州今年的情况的确够呛,但是明年,如果通知乡下亲戚多种点东胜洲的粮食,打官府的仓库里边将粮食换出来放到自己家里,你说是不是想想都美得慌!
这不能吧,老张你可别乱出主意啊,咱们两浙路是鱼米之乡,大宋粮仓,官府能容我们这样干?都这样干了朝廷的仓粮哪里来?
哎哟老李你傻啊!今年台风,南海的粮船过不来粮价都这德性,你想想明年粮价该是啥样?官中会缺粮?不趁机倒腾还等天上掉宝钞呐?
欸?这么说也不是没道理,那种这蕃芋仔不划算了,还得是木薯!
你想想啊,那玩意儿一亩地得三千斤,按出粉两成算就有六百斤,换半价粮那都得……得得得朝廷这便宜明年我们多半占不了,但就算平价,那也足值六石粮食啊……
对也,还是你老李心眼多!还有木薯那玩意儿得冬至以后出粉,那时候起出来送这儿,正好赶上这机器空闲的时候,还不跟番芋麦子争这当口,有你的!
嘿嘿嘿……夫子治杭州就是好啊……这粉面换粮食的主意,送到太皇太后那里就硬是给应了,你说这得多大的脸面,满杭州的人都跟着沾光!
不管心里头如何打着小算盘,杭州人看着面粉从出料口不停地出来,都是喜动颜色,杭州今年这倒霉的年成,可算是翻过去了!
……
理工学院,苏小妹正在给宗室勋戚子弟们授课,赵煦和漏勺也在旁边自习。
就听苏小妹说道:“水陆运输的差距,其实通过运输效率计算就能够很明显地体现出来。走陆路,一匹马携带货物也最多两百斤,一日能走六十里。”
“换做水运蒸汽船队,一次能拉动十五艘漕船,一艘漕船能承载三百料的货品,一日能走两百里。”
“那大家可以算算,一支水运蒸汽船队的效率,相当于多少匹马的效率?”
这是一道稍微有些复杂的计算题,中间还涉及到计量单位的转换。
大家都埋头计算起来,很快有人算出来了,但是却不敢举手。
苏小妹对一个小妹崽笑道:“贤和已经算出来了?”
小妹崽是贤和公主,起身说道:“我肯定算错了,山长请别的姐姐兄长说吧。”
苏小妹安慰她:“对错没关系的,贤和你大胆说说看。”
小妹崽看着自己的本子:“七……七千五百匹。”
立刻就有人举手:“我也是七千五百匹!”“山长我也是!”
小妹笑道:“贤和的答案是正确的,我们该不该给她鼓鼓掌?”
教室里响起了轻轻的掌声,小姑娘激动得满脸通红,跟苏小妹鞠了一躬,才坐下了。
赵煦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推到同桌的漏勺面前。
有了钢笔跟石纸,传纸条可是太方便了。
漏勺一看纸条,上边写着一句话:“这节课该让刘侍郎来听听。”
赵煦最近一段时间心情美滴很,因为都堂御座边上的小金钟,发挥出了让他意想不到的作用。
苏油上交的河北四路振兴计划,堪称大手笔,以兴办矿冶为提振工业之主要;以推广东胜洲高产作物为提振农业之主要;以修建磁山至大名、保州至汴京两条交叉铁路为提振商业军事之主要;以普建中学,推广军中、矿上普遍识字率,普及理工,破除迷信为教育之主要。
其间刻意忽略了吏治与金融这两块,因为苏油担心打草惊蛇,对正在侦破的假钞大案产生影响。
这件事儿在朝中也引起了热议,宰执三省对苏油的大计划基本上是认同的,就是在铁路运输和铜料周转上发生了争执。
首先是铁路,刘挚、吕大防还是有些恐辽症,认为南北这条铁路修不得,否则辽人一旦突破保州,沿铁路而下,必将势如破竹,沿途得到真定的粮储、邯郸的钢铁、相州的牛马,等到达汴京城下,将是何等恐怖?
章惇都气笑了,既然知道是这样,那不正该修建这条铁路,加强运输能力,在辽人还在保州城外的时候就跟他们死怼?
到时候保州可以短时间内聚集真定的粮储、邯郸的钢铁、大名的武器,相州的牛马,将是何等的雄壮,怎么能老想着挨打呢?
一里铁路需要十五吨钢材,保定到开封一千里,磁州到大名一百五十里,这两条铁路,光铁轨的成本都将高达七百万贯。
虽然苏油所选的线路非常精妙,除了磁山到磁县那一段稍微有点山,其余都是平野,但是工程整体造价也需要一千两百万贯左右。
还有一件事情就是铜,太原到真定不过四百里,苏油却要让太原铜南下一千里到开封,然后扣除当年正缴的铜额外,剩下的差额从海州新港的日本铜里扣除出来送至大名,这个圈子绕得可就大了,而且给朝廷还增加了不少的麻烦。
就在章惇正要上头争吵的时候,殿内突然响起“铛”的一声,群臣心中顿时一震。
赵煦的扑克脸配上小锤金钟,简直绝了,都不用说话,都让群臣感觉到了什么叫做“不怒自威”。
就听赵煦缓缓将木槌放下:“司徒曾经说过,有理不在声高。大家各言利弊,言尽了,道理就出来了。”
然后才对章惇点头:“章卿继续吧。”
那次朝见下来,章惇就对着吕大防感慨:“此真吾主也。”
不过赵煦心情好,不见得漏勺心情就好,在纸条上写了两个字推过去——“别闹”。
一会儿纸条又过来了——“还在郁闷?”
纸条又过去了——“就想不明白我爹怎么察觉的。”
漏勺如今也开始学习做诗了,苏油的政论诗堪称宋朝一绝,子承父业,苏油就给漏勺布置了用诗歌评论古今人物的作业,定期上缴。
漏勺前段时间沉迷于制作滑翔机,都没怎么锤炼,导致诗作品质下降。
最近一次寄去大名的诗,苏油看过之后回信,说写秦始皇、胡亥、李斯、刘邦的都不错,但是最好的还是写项羽那首,不过只有一个问题,就是那一首是代笔,不能算数。
那一首的确是代笔,漏勺的小师妹心疼师兄,帮他写了一首,可漏勺怎么都想不明白,父亲是如何分辨出来的。
其实苏油收到信的时候都气笑了,臭小子在里边夹着一首“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当我傻哪?
第一千六百零一章 做局
下课后,小妹让赵煦留了下来:“官家,对弟弟妹妹的情况,你都清楚吗?”
赵煦说道:“都挺好的,我平日里偏爱九、十一、十三弟。来理工学院上课也都能见着。”
老九是赵佖,就是因为救治太晚最后被石薇和钱乙捞回来一条命,但是伤了眼睛的那个。
老十一是赵佶,历史上那个琴棋书画万般皆能,唯独不会做君的那个。
老十三赵似是赵煦同母弟弟。
因此三人得赵煦偏爱各有因由,九弟是怜他残疾,十一弟是因他聪明,十三弟那是一母同胞。
自打赵佖那件事情过后,赵顼引入了民间医术,尤其是特聘了钱乙作为儿科医生,打那以后的神宗子女,倒是都平平安安地保留了下来。
不过高滔滔将这归功于苏油改造了内宫,去除了毒土,重定了风水的缘故。
老赵家的风格太重男轻女了,小妹不禁有些好气:“那你那些妹妹呢?还有现在还不能来学院的那些呢?”
“这个……”
小妹说道:“见微而知著,贤和大家今日的表现,官家可能看出什么来?”
赵煦回忆了课堂,摆起了老大哥的谱,搬出苏油平时赞赏鼓励他的那一套:“贤和挺好的啊,今天这么复杂的乘除题都作对了,有进步,我这当哥的回去要好好奖励一下。”
小妹却不理他这茬:“我觉得吧,官家更应当关心幼弟幼妹们在宫里是否快乐,有些事情他们可能不敢说,得官家小心观察,别给人欺哄了去。”
赵煦不禁有些讶异:“山长是说,弟弟妹妹们在宫里还有人敢欺负?”
“这个得官家去留意了。”苏小妹开始收拾教具:“我只知道,像贤和他们几个小的,每日里来到学堂就万分高兴,临到要离开学堂却总是依依不舍,这就有些不正常。”
“还有,”苏小妹又说道:“下午课间的点心,贤和她们虽然极度克制,但也能看出来她们是多么喜爱,难道她们在宫里没有吃到过?”
赵煦得到提醒,再一回忆,不由得脸色阴沉起来。
收拾完教具,小妹又转身擦黑板:“长兄如父,父亲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很多事情,陛下应该亲自关心才对。”
赵煦点头:“我知道了,多谢山长提醒。”
……
大名府,常胜赌档。
徐公子到底还是辜负了王晦的期许,彻底堕落了。
倒不是女色,好多美艳妓女想要倒贴,无奈人家徐公子不好这口。
妓女们很生气,很快道上有传闻,徐公子是天阉,绣花枕头。
吴仁只得另辟蹊径,加上大名府几个混混帮衬,终于让徐公子迷上了赌博。
开始还比较文雅,玩的麻将,双陆,只为打发无聊的时光,到后来堕落到了扑克牌赌博,最后玩上了二十一点,炸金花。
这些东西都不是苏油带来的,大宋赌博盛行,以广大劳动人民的智慧,没用多久就搞出了很多类似的花样。
徐公子的胆子也越来越大,参与的赌局也越来越大,到最后只玩现钞局,连筹码都嫌不刺激了。
大宋尚赤,牌面大小不是黑红梅方,而是红方黑梅。
大小王变成了天神地祇,勾圈凯变成了王公候,完美地避开了当朝的忌讳。
今日徐公子手气不顺,已经输出去了一百贯,翻开最后一张牌:“同花王侯会!开牌吧,我不信这把你还能拿走。”
王侯会就是同花的勾圈凯,牌面相当的大了。
对面一个胖员外将牌面翻开:“呵呵呵,老弟这把可惜了,咱这儿是同字三!”
徐公子这把输出去了三十贯,不禁脸色有些不好看:“张兄今晚手风很顺啊。”
胖员外笑道:“承让承让,倒霉了好几日,合着也该咱顺一回了。要不咱们换一铺牌?”
周围几个都是帮着做局的帮闲,又说换的又说不换的,又是搅扰了一通。
徐公子见身前的赌金已然不厚,喊道:“吴仁!吴仁!”
“诶来了!”吴仁正在外头跟赌档的头子张老二嗑瓜子聊闲天儿呢,闻言走了进来:“公子,啥事儿?!”
徐公子从怀里摸出一个支票本,又摸出一支如今还属于身份象征的钢笔,唰唰签下自己的名字撕下一张:“去银行,再兑一百贯来!”
“好嘞,不过公子你还是悠着点,别等我回来之前把本耗完了……”
“废什么话!”
吴仁赶紧应着声从雅间里退出来,跟张老二一拱手:“少爷有命,洒家去去就回。”
“老哥别慌!”张老二赶紧制止,低声道:“哥哥来,有桩富贵想与哥哥谈谈。”
徐公子是上层人物不懂下头的门道,吴仁介绍大羊牯来赌档,第一天就识破了孙老二做的局。
不过吴仁并没有当面揭破,却是私底下找到了孙老二,要分一杯羹。
孙老二当时还以为吴仁一个人好欺负,想要硬吃,十几个闲汉挨了吴仁一通乱揍,才知道这位原来也是同道中人。
于是吴仁也分到了他的羹,孙老二还反过来刻意笼络,这几天徐公子输掉的三百贯里,吴仁拿了百贯有余。
孙老二自认已经将吴仁喂得差不多了,拉着他的胳膊进了一间密室,看样子是账房:“这可是天大的一桩富贵,非哥哥这等胳膊上跑马的奢遮汉子不可!”
“咋地?”吴仁进了账房也不老实,随手翻看着孙老二的账目:“多大的富贵?劫皇杠,抢银行?”
“哎哟哥哥你别胡说!”孙老二都吓坏了,一边压住账本不让吴仁乱翻,一边说道:“咱不至于再拿那份断头钱,当年何九郎跟郭十三亮旗立寨轰动三州的掌故,早就翻篇儿了,连沂州二程那般英雄都受了招安……”
吴仁一把抓住孙老二胸口衣襟举起来:“你敢消遣洒家!醋钵大的拳头让你知道啥叫酸楚!”
“哥哥别!先放我下来!”孙老二赶紧告饶:“再借我百十个胆子都不敢欺瞒哥哥,真是有一桩富贵!”
吴仁这才将孙老二放下来:“休得胡搅蛮缠,洒家不耐烦听!”
孙老二这才说道:“没别的,就刚刚徐公子给哥哥那张支票,想问问哥哥,能不能让给小弟?”
“这就是你说的富贵?”吴仁眉毛竖了起来,又要发作。
“好处!”孙老二赶紧说道:“我给哥哥你好处!”
吴仁这才耐下性子:“说!”
孙老二说道:“哥哥将这支票给我,从我档房上支一百贯给徐公子支使,也不劳哥哥跑银行一趟。”
“好处呢?”
“我给哥哥两贯的花头。”
吴仁站起身来:“多谢,你自己留着吧!”
说完就要掀门而出,孙老二赶紧说道:“还有就是那桩富贵!哥哥你看这个!”
吴仁站定观瞧,却见孙老二手上捏着一张五贯的宝钞。
将宝钞一把夺过,吴仁翻看了两回,有些拿不实,从自家皮夹里摸出一张五贯的钞票来,并排放到灯下,这才看明白了:“这玩意儿……”
孙老二嘿嘿笑道:“哥哥将支票给我,我多给哥哥两贯的花头,只是小富贵。”
吴仁眉毛都不抬:“那大富贵呢?”
孙老二说道:“借用哥哥的身手,陪我去取一趟货,事后有百贯酬谢。”
吴仁看着桌上的假钞冷笑:“这样的百贯?”
孙老二将那张真钞推还给吴仁:“自然是这样的百贯。”
吴仁想了一回儿,伸手将那张假钞也拉到自己身前:“若是我想要这样的呢?”
孙老二心中暗喜:“那没说的,一比五。”
吴仁呵呵一笑:“孙老弟到现在还没有跟洒家透底,你老弟看上的,怕不仅仅是吴某这身力气吧?”
孙老二说道:“当然要仰仗哥哥的能为,不过还有……徐公子手上的支票本儿。”
吴仁问道:“啥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