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洗脑
沙麻辟支见状不妙,赶紧跳了出来:“可是你们还破坏了我们的祭仪!”
苏油拱手说道:“沙麻鬼主,我们汉人有一句话,‘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在我们心里,是比战争还要重大的事情,怎么会不理解,不尊重你们的祭祀呢?你说我们破坏了你们祭祀的仪式,应该是指范先生制止二林部用活人来作为祭品吧?”
沙麻辟支喊道:“正是!你们宋人面吞吞的,都是见不得杀人的胆小鬼!我们是大山的儿女,不怕这个!你们凭什么要阻止我们的传统?!”
不少人都抬起头来点头,想看苏油怎么解释。
苏油叹气道:“不要以为杀活人作祭品,是部落里独有。我的族人在千年以前,同样用活人做过祭品!而且用人之多,手法之残,比你们的厉害得多!”
帐内再次炸了,没想到温文儒雅的宋人,他们的祖先也干过这事儿?!
苏油拱手说道:“仅从手法来说,有伐,即以戈砍头;有刿,即小刀割杀;有施,也称刳剔,即剖腹掏肠;有磔,即将刳剔后的人牲张裂风干;有火,即将人炮烙;有鼐,即将人烹煮;有焚,即焚烧;有舀,即活埋;有俎,做成肉酱;有彝,杀而陈尸……种种手段,举不胜举。”
所有人都听傻了,杀个人祭祀而已,要不要这么多花样?
就听苏油继续说道:“中国古籍中记载,商末代君主帝辛,他天资聪颖,口才便给,行动迅速,气力过人。”
“他的勇力,足可以徒手与猛兽格斗。他的智慧,足可以拒绝别人的谏劝。他的话语,足可以掩饰自己的所有过错。”
“他曾‘醢九侯’、‘脯鄂侯’、‘剖比干’、‘焚灸忠良’、‘为炮烙以伤民牲’。是不是比你们的仪式更加隆重,比你们的手法更加复杂,比你们的人牲等级更高?”
“然而,天地神灵,保佑他了吗?并!没!有!”
帐中众人都震惊了,他们再狠,也没有狠到拿小部族首领来换着花样活祭的程度,却没人知道其实是这娃偷换了概念。
“他醢了西伯的儿子,拘禁了西伯,让西伯的臣工们用大量的美女,珍玩,马匹,才将西伯换了回去。”
“西伯在被囚禁的日子里,静下心来思考,到底怎样祭祀,才是能让神灵祖宗满意的祭祀?怎样的规则,才是人世间大家可以奉行的规则?”
帐中众人都再次陷入了思考。
“西伯死后,他的儿子武王起兵讨伐帝辛,赶来会盟的诸侯就有八百家,连商朝人自己组织的军队都倒戈相向,一起加入了讨伐的队伍,商代六百年的历史转眼被终结。”
“从此后,周朝改用西伯和周公定下那一套制度,取代了残酷的人牲祭祀。换来的,是传三十代三十七王,长达八百年的国祚。至今也还是中国历史上享国最长的王朝。”
大巫问道:“孩子,你说的那个西伯,他是怎么理解祭祀的?”
苏油躬身道:“西伯想通了,不管哪一族的传说里,人都是神灵的孩子,神灵就好像我们天上的父亲,大家说是不是?”
众人尽皆点头。
“那么请问,有哪一个父亲,见到自己的一个孩子杀死另一个孩子,然后还将被杀死的那个,作为猎物献给他,能不感到伤心欲绝?”
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眼神里满是迷茫和惶恐。
“神灵到底看重什么呢?周伯想得非常清楚,神灵看重的,应该是我们内心对他的尊敬和爱戴!”
大巫轻轻点头,似乎对这说法比较认同。
苏油说道:“刚刚大巫问西伯怎么理解祭祀,那我们首先要弄清楚祭祀的本质是什么。”
“祭祀,是人神沟通、上下交感之礼。是用最庄重的仪式,最精美的祭品,向神灵坦白我们的痛苦,迷惑,恐惧和感激,以期得到神灵的安慰和指引的过程。”
大巫不由得轻轻点头:“孩子,那你们汉人的神灵,与我们的神灵一样吗?”
苏油说道:“大巫,二林部的神灵有哪些,我不清楚,不过我们汉人的神灵,我倒是能分说一二。”
“我们的神灵大致分为三类,天神,地,人鬼。”
“天神以昊天上帝为首,其次五帝,五星,二十八宿,司命,司风,司雨,还有十二辰。”
“地以皇地为首,其次神州,社稷,五岳,四渎,四镇,四海,山林,名川。”
“人鬼分文武,我们文人这边,孔圣,配哲,先贤,先儒;武人那边,姜尚,韩信,七十二将。”
“人鬼还有一类,就是宗庙祖先,以及家中诸处,起居器物,各行各业诸路执掌。”
大巫感慨道:“你们的神灵,比我们二林部的更多,更全。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难道你也是你们族中的巫师传承?”
苏油躬身道:“大巫,我们族人,在千年前就留下了三本书,讲述的是文王周公传下来的礼仪,合称《三礼》,其中有一本叫《礼记》,共有四十六篇,其中有三篇,《祭法》、《祭义》、《祭统》,专讲祭祀之事。是我大宋读书人必读的书籍。”
大巫说道:“难怪,难怪,果然是有传承。”
苏油说道:“大巫,那我接着再讲讲祭祀的目的?”
大巫赶紧说道:“请讲。”
苏油说道:“《礼记郊特牲》云:‘祭有祈焉,有报焉,有由辟焉。’”
“祈,犹求也,谓祈福祥,求永贞也。这是说祭祀是为了向神灵祈福。”
“报,谓若获禾报社。社,便如同这三日二林部的大会。这是说祭祀是为了向神灵表达感恩之情。”
“由,用也。辟读为弭,谓弭灾兵,远罪疾也。这里是说祭祀是为了请求神灵消弭祸患。”
“除此之外,祭祀还有一个作用,‘阴幽思也’,还为了追怀自己的先祖,逝去的亲人。”
“大巫,二林部的祭祀活动,应该也是这几种目的吧?”
大巫叹息道:“这是我常常思考的问题,却不料早有智者了解得如此透彻。孩子,你们那个西伯和周公,是两个了不起的人物。”
苏油躬身道:“那是我们汉人的幸运。大巫,接下来,我就说说祭祀的方法,不过这些东西是我自己想的,如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大巫指正。”
大巫说道:“你说吧。”
苏油说道:“大巫,人之所以是神灵的宠儿,是因为人与别的品类不同,我们被赋予了灵性。这一点,成为了我们与禽兽的区别。你认同吗?”
大巫点头:“是的,不过人里边,也有泯灭灵性的少数,禽兽里边,同样也有具备灵性的少数。”
说完抚摸着自己怀里的白猿:“比如它。”
小白猿手臂很长,伸手去拉大巫的胡子作为回应,果然充满了灵性。
苏油躬身道:“的确如此,苏油受教了。现在我们只说大体正因为我们有了灵性,因此才学会了狩猎,用火,耕种,放牧,纺织,修房架桥等等,这一点,你认同吗?”
大巫点头:“认同。”
苏油说道:“那么接下来,就要说到我们的分歧了。我们认为,最好的祭品,不是战争的俘虏,无辜的商人,幼弱的孩童。”
“我们认为,最好的祭品,应该是我们人类,用神灵赋予我们的灵性,创造出来的最精美的物品!非如此,不足以报答神灵给我们独有的恩赐!”
“春天的水獭,会将抓到的第一条鱼摆在岸边,身子直立双手摆放胸前,祭祀河流。”
“秋天的红豺,会多捕获一些猎物,将它们堆放到一起,祭祀山林。”
“这就是俗谚所谓的‘獭祭春,豺祭秋。’可如果我们的祭祀,如水獭红豺一般,那我们之于禽兽,又有什么分别?!”
第一百八十一章 尊重
帐内顿时大哗,声音中充满了惊讶,叹服,恍然……
大巫问道:“那按照你的理解,我们人,应当怎样做呢?”
苏油躬身道:“我们是不是应当修造起宽广的祭坛,装饰以美丽的图画,演奏着庄严的音乐,穿着上华丽的服饰,摆上精美的陈设,献上丰美的谷牲?”
“如此让神灵知道,我们并没有辜负它赐予的灵性,而是利用灵性,转化为了聪明才智,创造出了各种精美物品,奉献于它。然后敞开心扉,虔诚祈祷,恳求它的指引和祝福?”
帐内众人都恍然大悟,于情于理,都当如此。
沙麻辟支又跳了出来:“小巫师!你是想让我们行你们汉人之礼?!”
苏油都懒得搭理他,对大巫说道:“我们儒家经典,《礼记.曲礼》中讲得很清楚:‘非其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无福。’《左传》里说的则是:‘鬼神非其族,不歆其祀。’《论语》有云:‘非其鬼而祭之,谄也。’”
“也就是说,不是自己的祖先和神灵,祭祀是毫无用处的,往往还会带来祸殃。”
“汉人的风俗,与二林部不同,汉人的祖先,与二林部的祖先也不是同一人,因此祭祀的礼仪,自然不能相同。”
“依俗成祭,因祭成礼,这才是正道。”
“但是我们知道了祭祀的本质,对象,目的,还有方法,以大巫你的智慧,自然可以梳理出一套适合二林部的祭祀礼仪。”
“比如我们祭祀用的是庄严宏大的雅乐,二林部何妨用激越苍凉的铜鼓和角号……”
“比如我们用的五谷三牲,二林部何妨用青稞与荞麦,白马和白牛……”
“比如我们用的青铜礼器,二林部何妨用灿若金银的黄铜白铜……”
“比如我们用木料和泥土修建祭殿,二林部的石头堡垒,比中土建筑不让分毫……”
“范先生的劝告,只是告诉大家我们汉人经历的教训,告诉大家人祭是得不到神灵庇佑的。并不是要干涉二林部的祭祀,让大家一定要依从汉人的祭祀礼仪。”
“具体如何选择,还要看大巫,大将军,以及诸位鬼主自己的选择。”
大巫盯着苏油半晌:“孩子,你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苏油冷汗一下子下来了:“不是……我没有……”
大巫笑道:“孩子,你还没有学会撒谎。”
阿囤辟支急道:“大巫,他就是在蛊惑我们。”
说完一指座中拈须思忖的范先生:“一定是他!他看似一言不发,可这些话,都是他让这个孩子说的!”
范先生拱手道:“大巫,范某今日一言不发,是因为二十年前,性命为你所救。前几日范某已经决定,有生之日,便在二林部教书育人,再不踏出二林部一步。”
大巫摇头,制止他再说下去:“范,你的心思,从来就不纯净,从来就不。你骗不了我的。”
范先生脸上刚露出失望的神色,却听大巫话锋一转:“不过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个孩子?我在吐蕃人中游历过很久,他们的班智达告诉过我,吐蕃人里有一种转世的智者,会带着上一世甚至上几世的智识。”
说完看着范先生,一字一句地说道:“这孩子的智慧,比你深远,他,比你强。”
范先生苦笑着拱手。
大巫又转头面对众人:“对这孩子的说法,看来大家都是接受的了?”
帐中众人都点头认可。
大巫说道:“我也认为他说得很有道理,既然如此,那就将人牲祭祀准备起来吧。”
苏油急道:“大巫!告诉苏油,这是为何?我还有哪里没有说清楚吗?”
大巫摊开满是皱纹的双手:“说清楚了好孩子,但是你应该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无需付出代价就能得到。”
“范为了获得二林部的信任,二十年来献计划策,如今又同意不出二林部一步。”
“你要我们改变人祭的风俗,如此大事,怎么能不付出一点代价?万一你所说的是错的,神灵怪罪下来,怎么办?”
众人又开始变得犹疑起来。
大巫继续说道:“二林部有一个祭洞,到现在我们奉献的人牲,还没有不被接受的,如果你愿意成为祭品,入洞三日还能安然无恙地出来,那么我们就可以认为,神灵接受了你这套方案。你,就是我们最后一次人祭。”
陈大怒而起:“叫花子老头!你怕是失心疯了吧?”
巢谷直接拔剑而出:“我看谁敢?!明润,出行之前,程公和龙老一再叮嘱,一定要让你毫发无损的回去,不用理会他们,我们今日便回程!”
大巫看着苏油:“孩子你看,要求别人放弃,改变和接受,是多么的轻松的一件事情,可一旦事情关系到了自己,又会变得多么的艰难?”
“要成为一族的大巫,拥有改变祭典的资格,需要经历很多的考验。孩子,你愿意接受这样的考验吗?”
苏油低头,心中狂翻这念头,不断的计算着得失风险。
大巫继续说道:“如果我们采纳了你的指引,那你在大理大宋之间这片土地上,就有了行巫的资格。这些东西,是需要付出历练才能获取的。”
“我答应你,只要你接受人祭,成功出来,我便背负荆棘,赤足前往雪山,向神灵忏悔我们的愚昧,并且尽自己的心力,将你的指引化为祭典。”
“现在决定权在你手上,孩子,你愿意为二林部,如此付出吗?”
阿囤赤尊都坐不住了:“大巫,何苦如此逼迫我二林部?明润算了,我们不争了,我们便遵守旧俗便是。”
苏油已经定下心来,对阿囤赤尊施礼道:“大将军尚需慎言。杀非罪,行淫祀,在大宋可是干犯重典。要是被有心人告上朝廷,大将军夺官去爵,那都是轻的。二林部和朝廷从此离心,眉山商道自然会对大将军关闭,这后果,大将军还须知晓。”
阿囤赤尊怒目圆睁:“沙麻辟支!这才是你怂恿大巫过来的目的是不是?!”
沙麻辟支也起身骂道:“赤尊!你们破坏传统,难道还有理了不成?!”
眼看两边人要起冲突,苏油突然太高声音:“大家请先听我一言!”
帐内立时变得鸦雀无声,苏油今日的一番做派,已经赢得了最大多数人的喜爱和尊敬。
苏油对大巫拱手道:“大巫,我答应你。”
汉人,阿囤部,顿时鼓噪起来。
苏油示意他们稍安勿躁,转身对大巫拱手道:“大巫,看看刚才我的族人和阿囤部的反应,就该知道,人祭是不得人心的。所谓顺天应人。人心,其实就是天意。”
“我答应你,只是因为二林部新附大宋,大家难免还有些忌惮提防,容易为人挑拨生出事端,并不代表我赞同你的决断。”
“今日我便带上我汉人儒家的经典,入洞中与那所谓神灵辩上一辩。”
“苏油只求你一件事,二林部和大宋,合则两利,离则两害,这是大势。大巫你德高望重,智慧更是非凡。应当多指引部民,告诉他们,除了利益,还有风俗传统需要尊重,还要心怀仁慈之心。”
“有富余的时候,不妨让他们邀请远途而来的客商,进屋喝上一杯奶茶,吃上两块糍粑。而不是用刀剑来对付他们。”
“保护好他们,大家才会得到大理的铁器,香料,得到眉山的美酒,精瓷。才会让我们有衣棉可穿,有盐茶可用。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美好。”
“至于人心,的确是重中之重,那就需要在生活好起来的同时,加强引导和培育,范先生即将举办的学校,就是为此而设。”
“大巫,这不是一人两人的事业,也不是一部两部的事情,需要所有人共同努力。所以,苏油拜托了。”
说完转头吩咐:“拴住哥,去取我的书箱来,给我准备沐浴更衣。”
然后转身拱手:“大巫你这边需要做什么,便准备起来吧。”
大巫也对苏油行了一个奇怪的礼节:“无论成败,大宋有你这样的孩子,都赢得了我的尊重,你说的这些,我都答应你。”
ps:推书了!这次是老周主动的,书名《京剧大师》,相当不错,作者开书前于老周讨论过,如今已经上架了。成绩有点像老周的《山沟》,刚刚起来,喜欢此类题材的去支持一把。
第一百八十二章 小心的祭品
一个小山谷里,一支队伍蜿蜒而行。
大巫走在头前,苏油则一身干净,坐在软轿之上。
李拴住抱着书箱,哭得都没法看了。
阿囤弥跟在软轿侧边,低着头,泪珠扑簌簌地往地上掉。
苏油说道:“你们别这样行不行?就跟我已经死了一样。”
阿囤弥说道:“弟弟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不答应大巫,他又能怎样?”
苏油低声说道:“要是你们能够给力一些,那还有我什么事儿?只可惜,时机不对啊。”
阿囤弥抬起泪眼:“什么意思?”
苏油说道:“沙麻部这个麻烦,大将军和范先生迟早要解决,金沙江经济命脉,决不能握在别人手里。”
阿囤弥跺脚:“你现在还有心思想这个?!”
苏油说道:“这事情还真得想,自我同意此事后,便没再让大巫和那个沙麻鬼主靠近我身周三尺之内,吃的是我自己做的桃片糕,喝的是拴住接来的石根水,就连一身里里外外,都全部换过……”
阿囤弥吃惊道:“你是说,大巫他……大巫他可能……”
苏油叹气道:“姐姐,有一种人我其实挺佩服的,他们为了自己的理想,不惜牺牲别人性命,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可以不择一切手段。”
“他们的意志,早就经过千百次锤炼,所谓坚刚不可夺,不是简简单单几句话就可以动摇的。”
阿囤弥睁大眼睛:“那你还说了那么多?”
苏油说道:“那是说给大家听的,有些时候人说服自己,只需要外来一个小小的理由便行。听了我的话,你们觉得,取消人祭,是不是可以接受了?”
阿囤弥点点头。
苏油说道:“大巫威望崇高,在部落中一呼百应,有他相助,或者至少两不相帮,对二林部来说,都是绝大的好处。”
“二林部实力虽然还弱小,但是有了大宋和大理的支持,强盛之期不远。”
“沙麻部如今看似强大,但是范先生二十年经营,到今日形势已成。釜底游鱼,说的便是他们。”
“要是再获得大巫的支持,诸多小部落,肯定会抛弃沙麻转投二林,大鬼主和范先生也是看到了这点,才不敢对大巫有一点不敬。”
“这次去不管是凶是吉,完事儿后总够大将军和沙麻部撕扯一段时间,你们也可以派人去往宋廷申述沙麻部逼迫你们行淫祀,祭人牲。”
“不过宋廷是靠不住的,但是眉山江卿绝对同仇敌忾,会给予你们最大的支持和援助,待到小高相公回到大理,完成布局,那就是局势翻转之时。”
阿囤弥叹息道:“你们男人啊……”
苏油说道:“我只是男孩,不是男人……”
阿囤弥说道:“你就是!你比我哥哥我爹爹还要顶天立地!”
苏油叹气:“好吧你说是就是,我也懒得和你争辩了。”
……
山谷很快走到了尽头,苏油看了看周围,喀斯特地貌。
一个山洞在半山上,洞口上半部正往外冒着云雾。
洞侧还有一条小水沟汩汩流出,在初冬的寒意里冒着雾气。
苏油注意到水沟边上的附着物,颜色发白。
洞口吞云吐雾的情形让队伍感觉神异非常,但是对于苏油来说,就是里边有一口温泉而已。
空气中没有臭鸡蛋味道,不是硫磺泉,不含有毒硫化氢,这是一口碳酸温泉,基本上是世间最干净的水源了。
那问题就来了,为什么所有人牲都熬不过三天?
队伍来到洞口,洞口竖着密密的青铜栅栏,似乎关闭着什么东西。
苏油下了软轿,蹲下身用手触摸了一下水沟中的流水,果然是温的。
搓了搓手指,没有滑腻的感觉,在抠了下沟边的沉淀物,心中安定了很多,碳酸温泉跑不了了。
大巫戴上面具,手持牦牛尾和铃铛,开始在洞口跳起傩舞。
陈悄悄走到苏油的身边,低声说道:“现在动手,正是时候。”
苏油叹气:“那样的话,范先生二十年的心血就废了。季常你放心,有先贤三礼在手,什么乱力怪神我都是不怕的。”
陈也叹了口气,轻轻退到了一边。
大巫行完傩戏,端着一个银碗过来了。
苏油问道:“大巫,这是什么?”
大巫说道:“这是迷药,饮后很快会陷入昏睡,这样去见神灵的时候也不会有痛苦。”
苏油说道:“我不怕痛苦,我还要去神灵面前申述,必须保持清醒。”
大巫说道:“这也是仪轨之一,如果不喝,祭典就不完整了。”
苏油望向阿囤赤尊,阿囤赤尊轻轻点头,表示的确有这个仪轨。
苏油重新转向大巫,凝视他良久,轻轻开口道:“那好,我喝。”
大巫将银碗再次端起,苏油又道:“不过我嘴刁,要喝新鲜的。”
大巫皱着眉头:“孩子,你信不过我?”
苏油说道:“我们汉人的祭祀之处,都是光明正大,富丽堂皇。大巫,此处倒是更像一处镇魇之所。”
大巫不再说话,脸上闪过一丝愧色,低头退了回去,翻检草药重新熬制起来。
苏油盯着大巫操作,一点不敢放松,低声说道:“姐姐,我想再喝一次二林部的奶茶。”
阿囤弥立刻招手:“炽火!把皮袋子拿过来!”
等到迷药重新熬好,苏油已经灌了满满一肚子奶茶。
将大巫递上的迷药一饮而尽,苏油整理了一下衫,从拴住手里接过书箱,对着所有人文雅地鞠了一躬,转身进入了洞内。
铁栏在身后咣当一声关上,接着传来拴住的嚎啕和阿囤弥的嘶喊:“弟弟我们就在山谷驻扎,三天后姐姐就来接你!你一定坚持下来!”
苏油快步向前,转过洞口见不到众人后,立刻将书箱一抛,跪在地上猛抠喉咙,大吐起来。
等到一肚子奶茶吐尽,苏油又打开皮囊,重新灌了一肚子奶茶,然后再吐了一次。
两次吐完,估计胃中的药物已经吐尽,用剩下的奶茶漱完口,苏油这才站起身来,取过书箱打开。
书箱里放着三本书,眉山货,是苏油从范先生那里取来的《三礼》《仪礼》、《周礼》、《礼记》。
将书放到一边,打开内格,原来书箱还有个夹层。
南方瘴气,被传得玄之又玄,在苏油的眼中,所谓的瘴气,不外乎有毒气体,不洁净的水,蚊虫,细菌,微生物。
苏油一行出发时尚在暑热,因此他也自备有一套东西。
打开箱子里的一个蜡纸包,里边是一个口罩。
口罩是两层皮子包裹过滤夹层,加上带子制得的,夹层可以替换,这是苏油的创意加五嫂的手艺。
五嫂的手艺没得说,口罩在口鼻处贴合紧密。
水玻璃与盐酸或硫酸作用,可逐渐缩合而生成多聚硅酸小球。
多聚硅酸是一种凝胶状化合物,其中包络了许多水分子和其他离子,用热水洗去其中的可溶性盐类,加热除去大部分水,即得到多孔性固体硅胶。
不过这个硅胶和后世生活中常见的硅橡胶是两种不同的东西,不能用来代替橡胶,但是有一个好处。
它是一种高活性吸附材料,可以作为干燥剂,吸附剂,脱色剂使用。
后世的废柴油过滤,啤酒过滤,防毒面具,药品里的蓝色干燥剂,都有它的身影。
苏油造这玩意儿,初衷是为了对付暖房里鸭雏们集中释放的逆天气味,一路带过来也完全没有派上用场,没想到在这里用上了。
其实这洞本身并不可怕,喀斯特地貌的碳酸岩溶洞后世见得多了,碳酸岩本身就有过滤作用,按理说应该是相当干净的环境才对。
但是这里对二林部和大巫来说如此恐怖,那就一切小心为上。
第一百八十三章 恐怖的神灵
戴上口罩,继续搜拣箱子,最底层还有一包桃片糕,一套苏油自己设计的大宋edc装备。
仿瑞士军刀的多用折刀,工具卡,黄铜火折子,折叠皮漏斗,高音哨。
工具,火,饮水。解决这三个问题,生存几率就会大增。
将书箱翻倒过来,书箱四角是紫漆竹筒框架,用折刀刮开表面漆层,竹筒上居然有接缝。
撬开接缝,从里边取出四根钢管。
钢管不长,只有半尺,样子像一个大鞭炮。
其实它就是一个大鞭炮,不过外壳使用烧红的铁皮在圆铁棒上缠绕打造而成。
里边还有一个用相同方法制造的铜管,钢管和铜管之间,是废品钢珠,铜管里边,是黑火药。
黑火药的配方上过中学的人都知道,传统中国四大发明之一。
但是大宋的黑火药那尿性让苏油蛋疼,于是将老三样法宝祭出来更精,更细,更纯。
硫磺用水飞法去除可溶杂质,然后得到极细的纯净粉末。
火硝取大宋现成的火硝,融化成溶液,然后过滤,除杂,分步结晶,得到最大纯度的硝酸钾晶体。
碳粉取烟灰经过漂洗,然后用浓硫酸脱水,将其中剩下的大量木粉碳化,然后漂洗晒干。
三种粉末过筛得到均匀的细粉,再按照试验比例,用鸡蛋清调和,放入制造最细笔芯的唧筒内,挤出成一条条细条,待半干的时候,切成小颗粒。
送到干净环境中阴凉处放置,待蛋清干燥之后,如今大宋最强黑火药就诞生了。
本来黑火药作为发射药算是合格,作为爆炸药还差点火候,不过苏油搞出来的这东西已经是现代黑火药的概念,威力远非如今大宋的满含杂质配方不明的火药可比。
管子两头是螺栓密封,一头有个小孔,插着火捻。
在可龙里后山开发的时候,苏油带着拴住张藻他们搞了几次,用的纸壳,炸石头效果那是杠杠的,不过被八公严厉呵斥禁止使用。
理由很简单,鞭炮放得那么响,鸡鸭都给你们吓得不生蛋了。
经过多次改良,这次出行苏油便搞出来几个这样的东西。
这和麻绳弩炮是两个概念,苏油只让李拴住做了壳子,其余都是亲自上手。
没有人知道,相当有威力的炸弹,已经在大宋悄悄诞生了。
不过苏油不敢暴露,别说是深入异邦,就连在大宋都不敢随意展露。
真正的军国重器,自己实力这么弱小,加上大宋士大夫的德性,要被辽国西夏知道了,那自己才真要哭瞎。
因此此行一直藏在这个特殊的书箱里,作为防身的最后手段。
钢管外还有一个螺旋盖子密封,拧开后才能露出里边的火捻,平时可以防潮。
拧开其中一个的盖子,又将火折子咴燃,苏油借着洞口传入的微光,开始探索山洞。
刚刚所在的地方是一处小开阔地带,有一个隧洞通往山体深处。
一手拿着钢管,一手拿着火折子,苏油小心翼翼地朝洞窟走去。
隧洞非常干净,不高,两人并排可以进入,这么多年的人牲祭祀,居然在洞口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沿着山洞朝里,走出七八米,通道突然变得开阔,这里竟然有一处几百平方的空间。
原来整个洞窟,竟然好像一个前小后大的细腰葫芦。
大洞窟只有一部分在微光覆盖范围内,后边剩下的一大半,都笼罩在黑暗当中,仿佛通往幽深的地狱。
除了当年祭祀时抬人的竹榻木榻,这个大厅中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的枯骨。
突如其来的场景吓了苏油一大跳,可是转眼就被无边的愤怒所掩盖。
那些枯骨都很小,头骨也特别,不是成年人的,这里起码有十几具尸骨,全都是小孩。
苏油深呼吸了几次,平静下心神,在离通道最近一处枯骨所在蹲了下来,仔细查看。
一个男孩,戴着古怪的口罩,蹲在另一个小孩的枯骨旁边,认真地凝视翻检。这幅景象,要是有旁人在场,怕是会觉得毛骨悚然。
这幅骨架有很多奇怪的地方。
他身上还包裹着生前的部分衣物,衣物有腐蚀的痕迹。
头盖骨和指骨,同样如此。
捡过一根竹席的篾片,挑开残破的衣物碎片,臂骨,腿骨,都没有断裂,也没有撕咬过的痕迹。
不过肋骨却断了几根,似乎生前受到过重击。
苏油又检视了附近两处枯骨,都是类似情形。
站起身来,查看整个洞窟能目击到的范围,没有任何血迹。
这情形实在是太怪异了。
趁着还有些亮光,苏油抓紧时间将洞内那些残破的竹席,木架,竹竿,破蒲团都收集起来,运到外边的小洞窟内。
大部分东西都已经朽败了,不过也有不少还能用。
将潮湿的竹木料靠在洞口干燥的地方晾着,捡来几块石头围起一个小火塘,又去铜门入口处找来些干沙铺上,架起一个小柴堆。
准备好之后,苏油找来一根竹竿,用石头砸破一端,然后用折刀沿着破裂处将竹竿前头分成竹片,夹上些破布料和竹蔑稻草,点燃后重新进入大窟。
有了火炬照明,大洞窟能够看清楚了。
洞窟底部有不少的石钟乳,比前厅潮湿了很多。
窟底有一汪泉水,苏油伸手一探,温度比体表估计高出了五六度。
温泉水非常清澈,清澈到能够看见池中石底几具零散的孩童骨头。
洞底水下有个出口,通入山体。
站起身,火光照向另一面。
几根钟乳之间,一具巨大的黑色物体横亘在上面,看得苏油心头一阵猛跳。
他终于明白了洞中所谓的神灵到底是什么恐怖的生物。
这是一具蛇蜕,一具巨大恐怖的大蛇的蛇蜕!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蚺,蟒这样的大蛇,在捕捉猎物后一般会将猎物缠绕起来,并用力收拢,使其窒息而死。
然后通过身体感受猎物的温度和心跳。
确定猎物死后,无论其体型大小,都是不经咀嚼囫囵吞下。
蟒蛇的这种吞食方式主要得益于它们下颌的特殊结构。他们的下颌由彼此独立的两部分组成,可以吞下比他们身体大得多的猎物。
完全能够想象当时洞中的惨相,巨蛇从大窟底部的洞口出来,游出温泉,用蛇类特有的热敏器官探查到昏迷的孩童,然后咬住他们,用身体缠绕,使其窒息身亡,这就是苏油见到不少枯骨肋骨被挤压断裂的原因。
等孩童停止了呼吸,大蛇便开始从头或者从脚开始,将孩童慢慢吞入腹中。
经过长时间的消化,大蛇会将剩下的骨头从肚子里吐出来,这就是为什么苏油见到骨头和衣物都被腐蚀过,那是大蛇的胃酸造成的结果。
这条蛇太大了,洞内可能还有地下河中的鱼类和两栖类,它不缺乏食物。
加之这里有温泉,它甚至用不着冬眠,如此不停止的疯长,以致苏油见到的不完整蛇蜕长度就超过了七米,最宽阔的部分,完全可以轻松包裹住一个成人。
估计这洞没有其它大出口,洞门一封,它便被困在了这里。
蟒蛇是夜行动物,溶洞里不见天日,鬼知道它何时会从洞底那口子游出来。
这东西善于攀爬,被用作祭品的孩童,别说还昏迷着,就算清醒,在铜门紧锁,黑漆漆的洞窟中,也无法逃过用热敏器官捕猎的巨蟒的追捕。
或许,大巫给他们的那碗迷药,真是一种仁慈。
大蛇如今不在大洞窟内,但是据大巫所说,没有人牲能躲过三天,也就是说,要来的,始终要来。
必须马上开始布置。
第一百八十四章 布置
一个六岁孩童的身体,即使有炸弹在手,要对付如此大蛇,也还需要一些手段。
首先是爆炸地点,最好的位置,就是在葫芦腰部的那段通道中。
通道还有些偏大,大蛇又很长,完全具备辗转躲避的空间。
要是炸弹扔出,大蛇将身子缩了回去,那就完全达不到效果,因此最好能将它的身体固定下来,让它没法腾挪。
苏油前世跟着跑山匠出入山林,知道凡是野兽,都有自己的通路,叫兽道,兽道就是林间野兽常走也最好走的通路。
因此山林中安放陷阱不是盲目的,一般都是安放在兽道上。
还有一种方法,就是用树枝木头封闭原有的兽道,另辟一条通往陷阱之路,将猎物引导过去,如何不引起猎物警惕,这也是一门手艺。
当然现在不用搞得这么复杂,特么自己就是一个活生生热乎乎的诱饵!
只需要将通道隔去一部分,将隧洞的一段变窄,大蛇它也不会想方设法自找麻烦,只会乖乖沿着给它夹出的通道过来。
洞中的木榻竹榻不少,不过以苏油六岁的身体,拆榻,拖料,堆砌,也是累出一身臭汗。
大蛇过来的地方,被苏油用木料竹席改成了一个喇叭口,刚进入的时候宽,然后逐渐变窄,最后变成仅有成人身体宽度的一段。
收集了一些腿骨和臂骨,在喇叭的入口处,拿三根骨头碰在一起,搭成三角锥形。
底层三个三角锥,上边铺上一片破竹席,然后在上边再搭出一个三角锥,弄成一个双层的金字塔。
金字塔的锥顶,放上苏油带进来的笔舔。
笔舔是一件小文房用品,样子就像一瓣莲花瓣,白铜制成,这东西是写字的时候用来舔笔调锋所用。
到此,苏油做好了一个报警器,大蛇从洞中出来,要进入通道,肯定会碰跨这个金字塔,笔舔掉地上,发出的金属撞击声,在安静的洞窟中会让人非常警惕。
布置完毕,苏油已经快累毙了:“薇儿说得对,今后还是得加强锻炼,在这个缺医少药的时代,一副好身板是必须的。”
天色已经渐渐昏暗了下来,苏油开始烧起火塘,在火堆里放入一些石头,然后分配食物。
食物就是一斤桃片糕,分成五份,每天两份。
如今苏油对大巫丧失了最后一丝丝好感,不过如何对付他,那是出去之后的事情了,现在精神要专注在对付大蛇上,暂时不想。
分配好食物,苏油开始去接饮水。
温泉水其实很洁净,但是苏油真的有点怕了这个地方。
将edc装备中的皮漏斗打开,铺上口罩夹层,上面铺上木炭,最上面铺上沙子,将皮囊夹在两腿之间,将漏斗插进去,然后用砚台舀水通过漏斗灌入皮囊。
接了一些水,苏油找到地上一处石头坑,淘洗干净后,将水都倒了进去。
火塘里的石头烧得滚烫了,苏油拿竹条做了个夹子,将石头轮流放入水坑之中。
很快,水坑里的水被石头传递的热量烧开了。
苏油继续换着水坑里的石头,让水沸腾了好一阵子,才取出一支毛笔,用多用途折刀上的小锯锯出一段竹管。
晚饭时间到了,趴在水坑边上,就着桃片糕,喝着热水,苏油这才感觉到浑身的酸痛。
吃过饭,苏油挑出些能用的竹席,给自己在火塘边上拼了一个小床,和衣趟了上去。
洞外的山谷里,传来了清越的歌声,那是阿囤弥的歌声,她想用这种方式,告诉苏油还有人关心,有人陪伴。
太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巫的药物在身体里还有些残余,苏油慢慢地耷拉上眼皮。
手指渐渐松开。
钢管炸弹,也滚落到了身边的席子上。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苏油突然被一阵莫名的心悸惊醒。
一睁眼,面前竟然是一个巨大的蛇头。
大蛇冰冷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嘴里不断吞吐着黑色的蛇信,慢慢地抬起脖子,向后退出一点距离。
苏油知道这是大蛇马上就要对自己发起攻击的征兆,想要挣扎,却完全不能动弹,想要叫喊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他知道大蛇已经缠住了自己,只奇怪自己的布置为什么没有被触发,或者是自己睡得太死?
大蛇的头颈向后拉伸,然后停下,接着嘴巴一下张大到了极致,露出了尖利的獠牙,朝苏油电射而来!
“啊”苏油惨叫一声,一下子从地上坐了起来。
靠,原来是一场噩梦!苏油疯狂地摸索着身边,将钢管炸弹紧紧地握在手里。
这一刻他恨透了大巫,梦境中那种深深的绝望和恐怖,让他的皮肤上涌出了一身的疙瘩,心跳加速冷汗直冒。
洞中的十几位孩童的尸骨,说明他们每一个人,都经历过自己刚刚经历过的那一切。
洞外传来啁啾的鸟鸣,天色不知道何时已经亮了。
一只墨绿色的小鸟飞了过来,站在铜门青绿色的栏杆缝里,朝里边探望。
苏油不认识这种比拇指大不了些许的小鸟,不过小鸟的到来,让他心情放松了不少。
小鸟瞅了苏油两眼,觉得他不是友好物种,又转身振翅飞走了。
阳光从洞外照了进来,恐怖的一夜,终于过去。
苏油起身,点着火把进入通道,检查了自己的布置,确定没有问题后,出来做了半套石薇教他的五禽戏,用昨晚的办法吃早饭。
做完这些,就无事可做了。
不行,为了摆脱对洞窟,尸骨,大蛇的恐惧,必须找点什么事情做。
一转眼,目光落在了三本书籍之上。
苏油将《礼记》拾起,打开扉页,朗读起来。
“《曲礼》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
“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很毋求胜,分毋求多。疑事毋质,直而勿有。”
……礼,不妄说人,不辞费。礼,不逾节,不侵侮,不好狎。修身践言,谓之善行。行修言道,礼之质也。礼闻取于人,不闻取人。礼闻来学,不闻往教……”
读至此处,苏油不免摇头苦笑:“闻来学,不闻往教。当真就是这场波折的根苗。可大贤们啊,你们所在的时代,中国强横,不愁人家不乖乖听话,可如今的大宋,唉……”
继续朗诵:“……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夫唯禽兽无礼,故父子聚。是故圣人作,为礼以教人。使人以有礼,知自别于禽兽。”
读到这里又来疑问了,如今有的人,光明处是端方君子,礼教圣人,黑暗处是魑魅魍魉,狼子野心。心赛蛇蝎却满口仁义,他们将真心信奉礼义的人看做傻子,将礼义作为捆绑别人的枷锁,这种局面,又该如何破解?
还是学问不深,或者,龙山长唐老师他们那里,才会有答案。
不过不管怎么说,思路得到了转换,心中的那些恐惧,渐渐消失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天威
一边读书,一边思索,反倒不觉得难熬了。
时间很快到了傍晚,山洞外,山谷中,大巫坐在一块大石之上,闭着眼睛,嘴里喃喃地念祷着经文。
那是二林部的史诗长歌。
在他的前方,跪着无数的人,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人越聚越多。
不少交易完毕的部落头人,都遣人先将货物运走,自己来到这山谷里,找地方跪坐下来,一起参与祈祷。
他们中大多数人都很迷茫,既觉得汉人小巫师说得很有道理,可是又觉得,要是他有道理,那就证明自己部落中以往祭俗存在问题。一时间难以取舍决断。
不过他们的内心深处隐隐有一种感觉,汉人小巫师的善良和可爱,相比手里屠杀过无数人牲的大巫来,似乎在感情上更要亲近一些。
对大巫,是尊敬,是惶恐,是惧怕。
对汉人小巫师,是亲近,是信任,是佩服。
现在,还多了崇仰和怜惜。
能为部族自我牺牲的人,即使他是一个汉人,他们的感情,也从此连接在了一起。
算了,一切交给天意吧……赶来的人里边,一百个里有九十九个都这样想,不过这也不妨碍他们心甘情愿地,为洞中的汉人小巫师祝福。
太阳再次落山了,山谷中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阿囤弥领头,唱起了部族中流传的歌谣。
歌声仿佛来自悠远的地方,讲述着一个古老的故事。
传说在远古时期,龙鹰从空中滴下三滴鲜血,滴在贤美的姑娘濮嫫娌依身上,姑娘因而怀孕。
婴儿在白天出生才比较吉祥,可濮嫫娌依却在龙年龙月龙日的晚上,生下了一个孩子,名叫支格阿鲁。
他一出生,就不听母亲的话。
第一天,母亲要抱他,他就挣脱开来,以摇动天地为乐。
第二天,他不肯喝奶,不愿被包在襁褓里,更不肯让人背。
第三天,他不肯睡在母亲旁边。
到了第四天,他开始露出一副鬼灵精的模样。
第五天,屋里的人都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就把他放到铜盒里,带到山坡上去。
孩子的哭声惊扰了天界。天帝恩体古子派食人魔王堂博阿莫来捉拿阿鲁母子。
当母子俩被抓至空中时,母亲为救儿子将阿鲁抛下来,落进万丈深渊中的龙巢里,支格阿鲁从此在龙的养育下成长为一个神力无比的英雄。
长大后的支格阿鲁,骑着一匹叫斯木都典的由神鹰变成的飞马,到天牢里救出了自己的母亲。
一路上,他专门为民除害。他消灭妖魔鬼怪,征服毒蛇猛兽,驯服雷公闪电。
他用神弓仙箭,射落了天上六个太阳中的五个,和七个月亮中的六个,只留下一个太阳和一个月亮,从此让人们过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
天神恩体古子为了报复,派喽到凡间危害众生和庄稼。人们在支格阿鲁的率领下毫不畏惧,用火把焚烧了害虫,战胜了天神。
这天便被定为了人类的节日,人们在这天点燃火把,纪念英雄,代代相传。
歌声越来越大,应和者越来越多,英雄人类和恶毒神灵抗争的故事,最终以人类的胜利结束。
这首歌很长很长,似乎比大巫的史诗还要长,长到让月亮从东方升起,又从东方偏到西方,然后渐渐落到西山后。
大山的黑影开始变得渐渐清晰起来,山中的小鸟,开始发出婉转的鸣叫。
慢慢的,山是山,树是树,云是云,雾是雾。
仿佛又是平凡一天的即将开始。
就在这时,半山之上的神洞中,突然传来了一声雷神降世般的猛烈轰鸣。
一股可怕的气流,伴随着无数细小的杂物冲出,洞口弥漫的云雾,瞬间被气流搅散,人们在那一刻,甚至能一眼看到铜门紧锁的洞口,然后又被洞外涌起的云雾,转眼淹没在神秘之中。
满山的惊鸟振翅而起,布满了整个山谷的天空。
谷中的马匹惊得四散奔逃,不少甚至吓得翻倒在地,屎尿齐流。
接着,无数的麂子,黄羊,红豺甚至花豹,都吓得四处乱窜,在山林中闪现着惶恐的身影。
所有人都惊呆了,站起身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神中充满恐惧和震惊。
大巫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无比震惊的神色,接着长叹一声,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天地之威,在他一生的祭祀经历中,甚至在他的师父,他师父的师父的经历中,都闻所未闻。
这个变化,只可能是那孩子带来的。
既然是汉人孩子带来的,那这个变化,只可能是对洞中的恶神不利的变化。
……
其实越接近期限,苏油心里就越紧张。
但是小孩子的精神又无法长久,已经有点熬不住了。
苏油最后想了一个办法,他自己都不记得在哪本书里看到过,将线香夹在自己的脚趾头缝里点燃,可以将自己定时烫醒,保证不会陷入深度的睡眠。
书箱里也有一束线香,那是为了装模作样准备的。
说好要进来和神灵辩论,肯定先要烧香才行。
不过自打他进来后,便把这玩意儿丢到了一边。
要熬过最后一夜,不得已只能如此了。
在煎熬中挨到了不知什么时候,就听见洞穴深处出来“咣当”一声,那是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
苏油条件反射般一跃而起,首先捅燃了篝火,然后取过身边的火把烧着,朝葫芦腰部的通道处跑了过去。
火光中,竹木架子和破竹席夹出的狭窄通道尽头处,一片漆黑。
很快,两点亮光出现在通道的黑暗里,那是巨蛇眼睛反射的火光。
渐渐的,一个巨大的蛇头展现了出来,大小超过了苏油自己的脑袋,接着是一段收窄的脖颈,然后,是巨大恐怖的带着黑鳞的身子。
经历了两天的巨大恐惧,如今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刻,苏油反而变得镇定如常
就算炸不死巨蛇,爆炸的巨大声响,也一定能将它吓回去,熬过今晚,自己就算是安全了。
巨大的蛇头穿过了狭窄的通道,苏油再不犹豫,用手中的火把点燃引信,将钢管朝通道最狭窄处扔了进去。
然后转身躲到了前洞靠近通道的侧面,蹲下身子,手捂紧耳朵,大张开嘴,背部离开石壁一小段距离。
等待的时间,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漫长到苏油觉得大蛇都应该完全爬出了洞口,准备将自己吞噬。
扭头一看洞口,却什么都没有。
紧跟着,一声剧烈的爆炸响起,无数的竹木,破席子,石头,血肉,甚至一段带着蛇头的蛇身,随着硝烟和火光,从洞口喷涌出来。
苏油感觉自己就好像站在一个巨大的臼炮旁边,目睹它发射出稀奇古怪的散弹一般。
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炸弹在相对密闭的空间里竟然有恐怖如斯的威力,眼看无数的杂物,被爆炸波呈扇形喷射到前洞之中,一部分碎石,直接从青铜门缝里喷射出了洞口,还有一部分叮叮当当地撞上了铜栏杆,朝洞内各个方向反弹了回来,吓得苏油赶紧转身掉头缩成一团。
无数的小石子啪啪地打在身前的石壁上,也有不少落在后背上,真疼!
苏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妈蛋不该偷懒,该用木头在自己后边也搭一个掩体才对!
轰鸣声在洞中回荡了很久,在苏油的耳中回荡了更久。
终于,尘埃落定。
第一百八十六章 酥油
苏油站起身来,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自己的身体。
背上很痛,扭动了一下身子,幸好冬天衣服穿得厚,似乎没有大碍。
洞窟中的地面一片狼藉,各种杂物飞溅,铺满了一个扇形。
再看通道,里边还有不少竹木碎料,还有一大截蛇身,在那里扭动。
爬行动物的神经活性很强,包括被喷到前洞的那个蛇头,大嘴还在一张一合。
不过,一切都结束了。
装逼时间到了,第一件事,苏油赶紧找到自己的鞋袜,也不顾脚上被线香烫出的小泡,重新穿好。
第二件事,将剩下的三个钢管重新塞回书箱底部,将竹筒还原。
第三件事,将口罩取下来,恢复书箱。
第四件事,去水坑处将手,脸,脖子洗干净。
最后,拍掉身上的灰尘,整理衣服,将腰带解下来,扎在蛇头的脖子下方。
……
阿囤弥“呛啷”一声拔出长刀,指着大巫:“打开洞门!”
她的身边,陈,巢谷,阿囤烈,甚至后续赶来的阿囤元贞,也都将兵刃拔了出来。
大巫脸上没有任何惊怕的神色,抬起头看看天色,对阿囤弥淡淡地说道:“离进洞三日,还有一个时辰,阿弥,你想让那孩子的努力功亏一篑吗?”
阿囤弥怒火中烧,将长刀架到大巫的脖子上:“你开不开?!”
阿囤赤尊和范先生同时喊道:“阿弥!不得对大巫无礼!”
阿囤弥胸口起伏,终于将长刀甩在一边,趴在地上痛哭起来。
范先生对巢谷和陈摇头:“把兵刃收起来,我们不差这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终于到了,大巫站起身来:“走吧,不管结果如何,一段历史,都已经结束了。”
苏油已经在铜门前站了好久,硝烟味道还很重,不得已将脸贴上栏杆,又将口罩翻出来罩在口鼻上。
见到山坡下的人影出现,赶紧将口罩扔到一边,一手拎着书箱,一手拎着蛇头,站得端端正正。
大巫将铜门打开,见到苏油这副派头,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色,还夹杂这一丝恐惧,躬身深施一礼,让出了通道。
苏油迈步出来,抬头看着天上的白云,长吸了一口气。
森林山野的气息充满了肺部,苏油微微眯上了眼睛。
能重新站在阳光下,这感觉真的很好。
一个女生冲了过来,一把将苏油紧紧搂在怀里,边哭边喊:“小油你没事儿,太好了你没事儿,真是天菩萨保佑……”
苏油吓得一把将蛇头扔出去:“姐姐这蛇头还是活的,你小心它咬到你!”
蛇头啪的一声摔落在地上,除了汉人,所有人都吓得跪趴在地上。
阿囤弥觉得这个弟弟就是上天派来的一个奇迹,转身对着山谷喊道:“弟弟通过了神灵的考验!大家也看到了神灵的态度!大巫,你怎么说?!”
大巫跪下身来,对着苏油行了祭拜之礼:“神灵的旨意不容违背。从今天起,二林部的大巫,是这神命之子。”
所有部族头人都恭敬地叩首:“神灵的旨意不容违背。神灵的仆人叩见大巫!”
苏油也没有谦虚,对陈和巢谷说道:“季常兄,元修兄,带人进洞,将巨蛇剩下的身子拖出来,不要再往里看了。出来之后,这洞,直接封了吧。”
陈瞪大眼睛,明润你是说真的?你不能这么坑同学啊?!
转念一想人家苏油才六岁都敢在洞中待三天,还干死这么大一条蛇,枉自己向来自命豪侠,现在居然怕了!
我陈季常居然怕了!
还比不过苏明润这小孩子!
一咬牙一狠心:“元修,我们进去!”
苏油轻轻说道:“都结束了,姐姐,带我回城堡吧,我要好好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睡上一觉。”
阿囤弥脸上一边流淌着泪水一边带着笑意:“嗯,姐姐这就带你回去!”
……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赧郎明月夜,歌曲动寒川。
二林部的风磨,一个接一个的建立了起来,知道以前二十年积累的炉渣全是宝贝,阿囤赤尊乐得都快要疯魔了。
风磨带动着各种机械,在石家铁坊团队的指导下,一炉炉钢水熔炼了出来,化为兵器,农具,工具……
各种谷物被送入磨坊,变成白面,尤其是一种叫胡麻子的东西,炒熟后磨成粉,贼香。
在苏油的指点下,将一个风磨机械改造成了捣桶,牛奶经过轻微发酵,在捣桶中倒炼近千次,从奶中分离出油脂,让它浮于表层。
将得到的油脂放入盛凉水的大盆里,在凉水中用两手反复捏、攥,直至将油团中残余的奶质除净。再将油团拍成扁圆或方形。
油坨积累多了,将其揣进泡软了的小牛皮或牛羊肚儿中,缝好,就可以方便地保存和运输了。
这种油被解读成了新任大巫送给大家的见面礼,便被大家亲切地叫做苏油。
二林部的乳茶中加入了麻子粉,再调和苏油,就变得更加好喝了。
苏油脸红耳赤的跟陈辩白:“这东西叫酥油!酥脆的酥!这个茶叫酥油茶!打唐代就有了!不是我的发明,是吐蕃人的专利!”
陈心满意足地品尝着滋味浓郁口感爽滑的酥油茶:“明润你要讲道理,酥字从禾从酒,古代就是酒的意思。后来指松脆的食品。两个意思和油有一文钱的关系?因此嘛,以发明者命名,人家真的没叫错。”
看着周围一群人都理所当然地点头,苏油无语看天:“这还有没有地方讲道理了?!”
……
一个石头垒砌的殿堂,很快修建起来,不光阿囤部本部的人,附近无数的小部落都来了人。
他们什么都没带,就带了自己居住地能找到的石块,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让自己部落的石头,成为这殿堂的一部分。
大蛇被苏油让人剥了皮,剃掉肉,放入碱水中煮刷成一幅骨架,然后用硫磺熏白,重新拿白铜丝串接起来,喷上水玻璃作为保护膜,成为殿堂的第一件祭品。
殿堂的两侧,就是范先生新建的学校,里边是儒家佛家两教的典籍。
等到这里的形势进一步好转,范先生准备让苏油在眉州寻几个愿意来此的书生,作为孩子们的老师。
……
明朗的月光下,苏油在山口为大巫送行。
就两个人,一老一少。
有一种叫“鸟不落”的植物,浑身尖刺,春天发出的嫩芽叫“刺老包”,是一种可口的野菜。
现在大巫背上,贴肉背着的,就是两支鸟不落的荆棘棒子。
大巫对苏油施礼:“孩子,二林部,就拜托你了。”
苏油点了点头。
大巫将小白猿交给苏油:“它叫木客,我要去雪山,不能带着它,它怕冷。”
苏油接过,再次点了点头。
大巫对苏油又施了一礼,转身朝着山口行去。
月光下,大巫后背麻衣上,尽是黑色的斑斑点点,那是荆棘刺出的血迹。
苏油抱着木客,抚摸着它洁白的毛发,看着那背影轻轻说道:“大巫,别回来了。”
大巫的身形僵住,停在了那里。
苏油说道:“别回来了,就这样消失在雪山里吧。我向你保证,会用文字记录下部落里除人祭以外巫礼的传承,记录下部落里英雄的长歌,记录下你们的史诗。”
“这些美好的东西,我会让它们永久流传。我还向你保证,会照顾好二林部。”
“但是,请你不要回来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代价
大巫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苏油继续说话,声音轻缓柔和,却无比清晰:“我本来对你非常敬佩,我敬佩你对理想的那种执着,对道理的追求。但是蛇洞中那十九具孩童的尸骨,告诉我那是一种赤裸裸的罪恶。”
“你在大会上一让再让,摆出虚心求教的模样,其实是笃定我无法从蛇洞中出来而已。”
“我从蛇洞里出来后,你立刻顺应形势,也不过是想用利益交换,让我保住你们大巫传承继续存在。”
“你是我见过最睿智的二林人,而我为了二林部的发展,也只有配合你演戏。”
“然而睿智如你,应该知道我是再不会信任你的,因此我答应你的一切要求,实现你的理想,不过用你自行消失在雪山里作为交换,好不好?”
“这样你还可以成为部落里最伟大的智者,成为他们寻求真理的榜样,变成部落中的传说,给史诗增添一段悲壮的篇章。”
“可如果你回来,哪怕是我听到了你回来的传言,我便立刻命人重新打开蛇洞,让部落中人去看看里边的惨状。让他们知道,自己曾经崇尚的巫祭,是一种怎样可怕而变态的信仰。”
“到时候,不但是你,就连你们大巫一派传承,都会被人厌恶,唾弃。”
“进入蛇洞之前,你曾经告诉过我:没有人,会不为自己的行为和理想付出代价。我听从了你的话,服从了你的安排,我也做出了付出。”
“所以大巫,现在,轮到你了。”
大巫还是没有回头,沉吟了一会儿,将手上用皮绳串着的骨串取了下来,放到了地上。
重新站起来之后,他的身形更加佝偻,赤足却开始迈步前行。
苏油心里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他好像竟然从大巫的步履中,看出了一丝轻快和释然。
大巫走远了,消失在了群山当中。
李拴住从不远处的草丛中露出身形,手里还拎着一把弩弓,上前将骨串捡拾起来。
苏油将小白猿架在肩膀上:“木客,我们回家!”
拴住走在苏油的身边:“少爷,洞里的那个,是爆炸吧?”
苏油点点头:“是的。”
拴住问道:“就是我们在后山弄那种?”
苏油停下脚步:“拴住哥,这东西的威力你都知道了,所有人都认为是上天护佑,降下神雷劈死了巨蛇,但其实,就是我们弄的那种炮仗。”
“不过现在必须保密,别说是大理人,二林部,就连程公,你翁翁父亲,我家八公堂哥,所有人都要瞒住。”
“你回去问问你翁翁为了保住你家的掘井工艺,花了多大的心思。就知道让人知道我们掌握了这样的力量,会带来多大的麻烦。纵然是江卿世家,也扛不住。”
李拴住点头道:“我知道,少爷。但是,这东西,我们为什么不献上朝廷?”
苏油笑道:“献上朝廷,只怕大宋军队没用上,西夏辽人却先用上了你信不信?我们这个朝廷啊,还是不要抱太多希望的好……”
“再等等吧,等少爷弄出更好的货色,我们才把这个大用起来。到时候少爷说不定已经站在朝堂上了,搞不好还能捞些功劳,明白了吗?”
李拴住狠狠点头,咧嘴笑道:“到时候就让那些官老爷们,知道我们理工的厉害!”
大车床安装起来了,加上锯床,二林部的木工作坊紧锣密鼓地开工。
木碗分为普通型和名贵型。
普通型用桦、杜鹃等树的树根或榉木山樱等杂木制成,不加装饰,质地结实,不易破裂,花纹细腻。
用杂木制成的木碗据说还可防毒。
名贵型选用当地一种叫“暂”的寄生植物制作,木质黝黑透亮,纹路细如发丝,苏油觉得这种木头质地堪比紫檀,但是又没有什么味道,实在是做木碗的上上之选。
制作木碗不是简单的事,一般要经过选料、采伐、水煮、阴干、削型,车制、上漆、烤晒、打磨、再上漆、再烤晒等十多道工序。
阿囤弥可是准备了好久的木材了。
做完之后,还要用一种叫“加鱼”的草挤汁涂抹碗壁内外,成为桔黄色,使木纹更加清晰,美观艳丽。
令苏油感兴趣的,是名贵木碗上搭配的银盖,银雕花装饰。
银盖上镌刻着吉祥图案,木碗通体镶银,碗腰处只留有指宽的部分,让你明白碗胎是木质的。
其上为碗盖,下为碗托,类似盖碗形制,但是盖子是塔形,且均为银质。
这东西是二林部招聘来的吐蕃工匠制作的,妥妥的顶级非遗。
苏油作为新晋大巫,最精美一套木碗首先被匠人进献给他。
木碗雕银嵌金,盖子顶端还有一颗艳红的珠子为钮,碗托是盛开的八瓣莲花状,每瓣上有一幅吉祥图案,八瓣合起来有个名目,叫八祥瑞图。
当真是美轮美奂,唯一的遗憾,就是差了包浆。
苏油摩挲了良久,还是舍不得带走,将它和锰钢苗刀一起,作为二林部手工业的最高成就,送进了祭殿。
不过那颗顶珠苏油知道,是后世已经失传了的一门料器工艺雪巴珠。
它在后世被夸张地称为全世界红色最纯正的琉璃制品,历代琉璃工匠都想还原出工艺,却无人成功过。
现在,竟然莫名其妙地就轻松拿到了配方虔诚的匠人们想都没想过要对自己崇仰的大巫保密。
二林部海拔比眉山高,开水温度比眉山低,苏油便给二林部点开了另一项烹饪技能烘烤。
有了磨坊就有了各种谷物的细面;有了奶源就有了奶酪,黄油,酥油;加上蜂蜜精盐鸡蛋,还有瓜子桃仁,这要不弄出面包和饼干,都对不起自己吃货的名头。
差的就是酵母和一个烘炉而已。
面包被苏油做成了球形,与人头大小相近,顶上还有一层好吃的厚厚甜脆皮,其实就是后世的菠萝包,不过大了很多。
脆皮被做成了一个个发卷的模样,面包里边有馅,模拟人脑,第一批面包烤出来,同样先被送往祭殿作为祭品,算是人祭仪式的替代物,作为古风留存。
部落中的人对苏油不由得大为叹服,小巫师没有全盘否定他们的祭祀仪典,而是加以改良,连这些小地方都考虑到了。
每个瞻仰祭殿的部民,都是既激动又感恩。
对苏油来说,其实就是武侯故智而已。
苏油每日除了读书,还要与范先生一起,接待各部来祭殿顶礼的巫师,与他们一起热烈讨论,以汉家三礼为理论指导,以部落祭典为基础,制定出适合部落的新仪典,然后落实成文字。
从此以后,二林部的祭仪,将有文字纽带维系和传承,不过只苦了巫师们,不好意思,得学了汉字才能看懂。
在苏油的主持和各部巫师的陪同下,二林部诸部同盟,举行了庄严盛大的祭殿落成仪式,大巫落座仪式,以及新祭典祭仪的发布仪式。
从此之后,部落巫师的传仪,真正升级为类似天师道那样的宗教,一切仪轨仪范,品序传承,皆有律可依。
这东西的凝聚力不是一般的强大,很多部落,甚至本来隶属于沙麻部,与二林部控制范围接壤的那些小部落,都派使节送来了礼物,作为新任大巫的贺礼。
至于沙麻辟之是如何恼怒,担忧和怨恨,已经不再苏油的考虑当中了。
相反,接下来他还会派出巫师进驻沙麻部,在部民中传法讲习,这会是一根缓慢的绞索,渐渐让沙麻部的头人们感到呼吸困难。
两个月时间的疯狂打造兵器,二林部的武装已经充实,现在又有了宗教号召力和精神武器,实力强悍。
沙麻部不挣扎,是死;挣扎,那二林部就有了出兵的理由,死得更快。
大巫至少有一点说得对,没有人,可以不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大巫如此,范先生如此,苏油如此。
到了沙麻辟之,同样如此。
沙麻辟之最好的选择,就是苏油出洞的时候,立即回去起兵攻伐二林部,尚有一线生机。但是现在看来,沙麻辟之只是一个嫉妒心旺盛的小人,而不是侬智高那样的枭雄。
第一百八十八章 挨揍
二林部的大驮队又要出发了,铜器,刀条子,林林总总一大堆。
汉人的队伍,也要跟随回乡了。
苏油和范先生告辞:“范先生,那些贺礼,就作为兴教之资吧。”
范先生对苏油说道:“明润,此番凶险,没能保护好你,实在有愧。”
苏油笑道:“这不是被大巫言语架在那里了吗?再说结果总是好的,关于二林部祭礼的细化梳理,就拜托范先生了。尊重他们的习俗,多与大家商议,实在不行举手表决,我们汉人只是忠实的记录者,能不参与就不参与,能不改就不改。”
范先生笑着拱手躬身:“谨遵大巫托付。”
苏油一脑门子黑线:“嗨,我这就是被赶鸭子上架,真找到可以托付之人,我就立刻传给他,对了元贞呢?”
阿囤赤尊美丽的妻子牵着阿囤元贞过来,对苏油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礼节,还亲吻了苏油的靴子,这才起身,将一个包裹交给阿囤元贞。
这女人不会说汉话,苏油也没法同她交流,只好对阿囤元贞说道:“下次叫你母亲不要这样。”
阿囤元贞说道:“这是对大巫最礼敬的礼节。你有神迹加持,是神鹰之子支格阿鲁的化身。这是应该的。”
苏油说道:“我真的不是……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总之到了眉山要叫我明润,要听家里学校老人的话,知道不?”
阿囤元贞点头如捣蒜:“知道了知道了。”
队伍在草原上集合,全部落的人都出来送行。
直到马队转到山坳拐角处回头,草原上所有人都还跪伏在地。
……
山路回眉山,只需要五天时间,几乎都是下坡。
拴住和巢谷,拎着弩弓跑前头去了,准备打山鸡和兔子。
陈骑在马上摇摇晃晃,巢谷叫他他也不应。
苏油纵马上前,一看差点没从马上惊下来,这娃竟然在看书!
“季常兄,转性了啊?陈太守要看到你这个样子,不知道会多高兴呢!”
陈喃喃自语:“不料《三礼》竟然威猛如斯,那大蛇长竟四丈,能生吞孩童,在天威面前,也如此不堪一击!”
苏油忍俊不禁:“季常兄,你啥意思?准备靠《三礼》护身?”
陈说道:“对呀!待我熟读《三礼》,不是一样?神灵总不能只偏心你一个人吧?”
苏油说道:“季常兄,你这读书的目的就不纯粹。怀着不纯的目的,就失了本真。所以你认为神灵还会保佑你吗?晚了啊!”
陈立马将书丢给苏油,捶胸顿足地抱怨:“我就成不了我爹和你这样的人!他躺快要决堤的大坝上都没事儿,你遇到大蛇也没事儿!可我,可我是真读不进去啊……”
苏油笑道:“那就别自寻烦恼了,人生贵适意,如你这般潇洒倜傥,万事不萦于心,我们也羡慕不来呢。”
陈本来就是个没心没肺的,顿感快意:“也是,各自有各自的活法,我还是找元修打兔子去!”
三天之后,队伍经过二林部治下的虚恨部,在这里的大渡河边卸下货物。
马匹通过茶马古道去雅州榷场,然后入眉州。
货物则搬上早已等候在此的那三艘二林部大船,顺流而下进入了宋地嘉州。
苏油他们当然选择的行船,阿囤弥被大宋商人坑坏了的三艘大船,硬是压了半年资金,直到如今才派上用场。
在嘉州榷场缴纳了一部分铜器抵过榷费,船队转入岷江,加入到各路前往眉山的船只队伍中,浩浩荡荡逆流而进。
陈看着江上的大船队,不由得感慨:“黄金一般的水道啊……”
苏油注意到不少船只上挂着红色的灯笼,突然想起一个问题:“糟糕,现在是什么日子了?”
船老大正看着开路的大舰前方的轮舵舱流口水,闻言才恍然道:“哦,好叫小公子得知,如今已是正月十二,你们尽管放心,一定赶得上蚕市!”
苏油一拍脑门:“靠!我竟然七岁了!生日蛋糕都没吃!”
石通都吓坏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这下小姑奶奶那关可怎么过?”
苏油没好气地说道:“大石头你这么紧张干嘛?这不该是我的事情吗?”
石通跺着脚:“哎哟师父,你觉得小姑奶奶她会怨你?她一定会把火发到我身上,说是我把你拖累在了那边!”
“哦?”苏油眼珠子转了转:“真的呢!”
说完开心地拍手:“大石头你真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这样好的借口呢……”
石通:“……”
大船在大年十四下午抵达了眉山码头,码头之上,程文应,石富,史洞修带着土地庙的娃子们等在那里。
待得众人下船,程文应上前呵呵笑道:“小油总算是回来了,小高相爷路过眉山,将你们在大理的事情都告知我们了,当真做得好大的事体!”
一群人都涌上了,小少爷贤侄地猛打招呼。
程文应说道:“今晚就住我家了,还有好多事情要与贤侄商议。”
苏油赶紧推辞:“姻伯,我还得回可龙里……”
程文应凑到他耳朵跟前,低声说道:“老夫这可是在救你,八公的黄荆棍可是都已经缠好了,单等着你回去,就要拿进祠堂行家法……”
苏油傻了,转眼又苦笑不迭:“姻伯,那我就更得回去了……”
……
祠堂外边全是人,村里人,土地庙的孩子,阿囤弥,个个眼睛里含着泪,祠堂里每“啪”的一声,众人就不由得抖一下。
就听见八公气急败坏的声音在里边喊:“……我叫你过年不回家!我叫你生日不回家!我叫你在外边浪!”
“侬智高你都敢惹!你咋不把西夏辽国一齐灭了呢?!我打不死你这臭小子!”
“不孝者五!你圣贤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我稀罕你的树苗!我稀罕你的奶牛!我……薇儿我打了多少下了?”
就听石薇在里边哭喊:“八公你就饶了小油哥哥吧……他再也不敢了……呜呜呜……已经二十下了……八公你别打了……”
阿囤元贞在外边人丛里拉了拉阿囤弥的袖子,悄悄说道:“姐姐,明明才十三下……”
阿囤弥怒目一瞪:“闭嘴!这里人人都比你会数数!”
三哥都不敢进门:“八公……八公大过年的打孩子不吉利,意思意思就可以了……”
六哥也是门外汉:“八公啊……知州大人都亲自上门给你老道贺,说是感谢你给大宋培育出了人才,你当时不是还笑呵呵地谦虚来着吗……”
五哥最实在:“八公你不看我们的面上,你就看今年家家那两口大肥猪的面子上吧,饶了油娃这遭好不好……”
八公继续在里边教训苏油:“听听!你自己听听!多少人为你担着心?你媳妇都还没进门呢!你就敢在外国惹那大反贼?!那是横暴十州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苏油趴在条案上,被揍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石薇站在他正前方,可怜巴巴地数数。
八公叫她亲自数数,是因为八公是老古板,这才叫夫妻一体:“看看你前面的薇儿!你对得起她?你干那些事情的时候,想过她没有?想过我们没有?想过你在天的爹娘没有?!你可是你爹娘的独苗!薇儿你还敢给他遮掩,明明还不够数!”
ps:《带着武器回大唐》。文能诗词歌赋打脸,武能扛着机枪上战场,推女都是走心走肾,感情戏比较足,外甥女“小姨”双收,各种装逼打脸收女的暴爽桥段,跟家丁一个套路的小说。
以上是来自作者自己的推荐词,哈哈哈哈……
第一百八十九章 养屁股
院子外所有人都跪下了:“八公!打不得了,不能再打了啊……”
石薇哭着扑倒苏油身上:“八公你打我吧!还有七下,我替小油哥哥挨着……”
八公将黄荆棍儿扔到地上,怒气未消:“今天看在薇儿的面上,暂时绕了你!还有几下先寄着!”
苏油抽着脸:“薇儿你压着我了,更疼……”
石薇“啊”了一声,赶紧跳了起来。
苏油趴在条案上扭头:“八公,真没那么凶险,你别听小高相爷瞎说,我连侬智高什么样都没见着。”
八公一瞪眼:“都被别人堵塔里边了当我不知道?!”
苏油说道:“不是有阿弥姐姐和小高相爷拿着宝剑拦在下边吗,我就在塔顶上看了个热闹。哎哟……”
八公问道:“痛不?”
“痛,真痛。”
八公点头:“痛就好,你活该!一会儿让薇儿给你敷药!知道为啥你刚刚伸手时我偏要揍你屁股不?”
苏油摇头。
“你龙山长说了,要我把手掌留给他!”
“啊?!”
……
热闹的蚕市是去不成了,苏油被揍得只能趴在床上养屁股。
石薇在一边伺候:“小油哥哥你要喝点水不?胡子公公的药酒很灵的,你应该不痛了吧?”
苏油趴在床上:“不痛了,也不喝水,喝了还得爬起来上厕所。薇儿八公揍我是为了我好,你昨天吓到没?”
石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八公舍不得把你打死的。”
没这样安慰人的!
苏油只好另起话头:“对不起,我回来晚了,也让你们担心了。你在玉局观过得怎么样?”
石薇说道:“玉局观比石家堡子好,不像我那些老嫂嫂,天师哥哥都不逼我学女红针黹什么的,说自然之性才好。就是不能骑快马,成都城里人好多。”
苏油说道:“对,女红针黹,投入产出比太低!你在玉局观都学什么?”
石薇说道:“早上起来就是练那种慢吞吞的剑,胡子公公好厉害,明明老得剑都拿不动的样子,可你就是拿他的慢吞吞没办法。”
“然后天师哥哥就回来和我们一起吃早饭,吃过饭就跟着胡子公公认药材,背方子,嗯,还要逛药市,胡子公公最近迷上了配药酒。”
酒精是高效有机溶剂,以前那是度数不高,如今有了苏油的改良,大宋的聪明人多如牛毛,都不用苏油提醒,玉局观的人精们立刻就发现了高度酒在医药上的用途。
苏油点头:“这次从大理带来了一味好药材,到时候带去给你那胡子公公,看看他能配出怎样的药来。对了,为啥你近来老是喜欢要东西?我给你的玻璃珠串呢?没见你戴啊?”
石薇嚅嗫道:“小油哥哥,我说了,你别生气。”
苏油笑道:“我怎么会生气?我只是好奇。”
石薇红着脸低声说道:“玉局观外常常来好多流民,我……我就把你给我的那些玩具卖了,然后给他们盘缠,让他们来眉山。我知道小油哥哥一定会有办法的……”
苏油不由得叹气。好在现在井务一开,用人缺口很大,要不然我还真没办法。
不过石薇总是好心,苏油问道:“你天师哥哥也不管你?”
石薇说道:“我都是偷偷给的,天师哥哥他不知道呀。”
苏油翻着白眼,你在玉局观外充好人,你天师哥哥不知道才见鬼了!
转念一想又明白了,《道德经》云:“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
按照道家理论,上德是是自然的、无形的。无迹象可睹,无端倪可察。即所作所为心无挂碍,法尔自然而无意流露,此谓“无心为德”。
下德,是有意为德,有心去做积德行善,做了好事念念不忘,甚至到处宣扬,那就是小善,也是伪善,功德就小了。
所以《道德经》还说:“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石薇的做法,暗合道经,这样的道功,是玉局观最看重的,即使小天师知道,肯定也会给观内诸人打招呼不予揭破。
就是石薇的那些奇巧的玩具,饰物,只怕多半落到自己这便宜兄长手里了。
石薇看着苏油,有些不安:“小油哥哥,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苏油回过神来,笑道:“哪里有什么麻烦?我都压根不知道这事儿。你不知道,程三掌柜在码头上招人都快疯魔了,现在我们眉山在开盐井,井上到处都缺人。除了工人,还有照顾他们吃喝拉撒住的,以前的山沟沟,现在都变成一所小镇子了。”
说完夸奖道:“薇儿助人以为乐,是好孩子。”
石薇这才松了一口气,开心了起来。
苏油又问道:“你这次是怎么回来的?和天师哥哥一起?石家忙着安排二林部铁坊的事情,我又在外面,都没有顾不上去接你。”
石薇说道:“就是去年那个薛忠啊,他也来参加蚕市,就顺路将我送回来了。”
说到这里苏油基本上捋顺了,他就一直奇怪为什么薛忠来了几次信,每次都要苏油提高发货量,原来是去年送石薇去玉局观,就搭上天师府这条线。
玉局观的人精们发现了高度酒的新用途,薛忠立马就有了噱头,有了炒作的机会。
加上眉山曲母具备碾压同行业的优势,因此很快便打开了局面,苏油估计,益州府诸路榷坊,用不了多久,就都会用上眉山曲母。
这才是产业链顶层优势,越顶层,附加值越高,还不显山不露水。
后世大家都知道烟草行业赚钱,可有几人知道,给顶级香烟提供烟用香精的供应商是谁?他们的资产规模有多少?
所以相比曲母,永春露反而沦落成了烟雾弹。
不过即使是烟雾弹,那也是同行难以超越的烟雾弹。永春露的暴利期,起码还有好多年。
而且苏油早就给同行挖好了坑,等单一竞争优势被同行赶上的时候,苏油又准备和他们玩酿酒用粮食配比,玩窖池窖龄,年份原浆这些概念了。
苏油笑道:“薛忠啊,他倒还真是挺能干的。”
白猿木客窜进门来,给苏油带来了一把坚果。
石薇给木客剥瓜子:“小油哥哥,这是你从二林部带回来的?”
苏油便对着门口喊道:“元贞,进来吧。”
阿囤元贞从门口探进来一个脑袋:“明润,你好了没有?姐姐去蚕市了,那么好玩我没去,我够意思不?”
苏油竖起大拇指:“够意思!”
阿囤元贞这才进门:“你不是大巫吗?怎么八公还敢揍你?”
苏油说道:“大巫也是有长辈的,长辈训斥,小杖受,大杖走。等过了今年,你也会明白其中的道理。”
石薇伸手摸木客身上的白毛:“元贞,这是你养的猴子吗?”
阿囤元贞连连摆手:“我哪里有这本事,这是上任大巫留给明润的。”
苏油笑道:“薇儿你喜欢吗?这不是猴子,是猿,白猿挺罕见的,你一个人在成都寂寞,我送给你做个伴好不好?”
石薇高兴坏了,将小白猿抱在怀里:“真的?!小油哥哥你真好!”
苏油笑道:“去书架上,将《柳河东集》取过来,我给你们讲其中一篇《憎王孙》。你们就知道猿与猴的区别了。”
第一百九十章 戒尺要开张
王孙就是猴子,古人认为,猿与猴,是两种不同德性的动物,猿是君子,猴是小人。
柳宗元这篇文章颂扬了猿的德性,而对猴表示出了憎恶,其实是一篇寓言。
文中说“猿之德静以恒,类仁让孝慈。居相爱,食相先,行有列,饮有序……故猿之居山恒郁然。”
然后又说“王孙之德躁以嚣,勃诤号呶,,虽群不相善也。食相噬啮,行无列,饮无序。乖离而不思。……故王孙之居山恒蒿然。”
还说“以是猿群众则逐王孙,王孙群众亦猿。”其实就是在说党争。
然后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善与恶不同乡”。
这也是士大夫普遍推崇的观点,不过苏油不太认可。
平时结交朋友师长,那自然是亲君子不亲小人,但是政治,说到底还是一门妥协的艺术。
不过现在和俩孩子说不着这些,苏油就老老实实按柳大大的意思讲解。
八公端着一碗甜汤来到门口,偷看里边三娃一猿在看文章,又偷偷缩了回去,抹了把眼角端着碗往回走:“回来就好,总之回来就好啊……”
也不知道是石薇嘴里的胡子公公药效奇佳,还是八公揍屁股的手法独到,总之苏油再次醒来,居然又可以活蹦乱跳了。
起床第一件事情,便是去给八公道歉,小小年纪远在千里之外,遇上这样的大事儿,家里人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苏油一道歉,八公反而局促了,最后一老一小顺理成章地让高小相爷做了背锅侠。
就是嘛,老外就是不懂人情世故,就知道瞎吹抬高自己,不知道会让人家家里大人担心啊?
打也打了,气也消了,八公又念叨起这趟行程的好处来:“富贵险中求啊。咱爷俩底子太薄了,到时候薇儿出嫁,夫家的聘礼压不住妻家的陪嫁,别说江卿,就连四里八乡的乡亲们都要笑话,你也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我就愁啊,愁啊……好不容易后山开了两百亩地,你要用来做族田,我也就不好拦着。想来想去,就剩那片樟树林子算产业,唉。”
“不过这回好了,你送回来的那些东西我让石家老大看了,都是了不得的值钱玩意儿,说光那些竹子的东西都老贵了,更别提象牙犀角宝石什么的。嘿嘿嘿,薇儿的聘礼这就齐了,打今天起,我们爷俩就算吃糠咽菜,那些东西都只能进不能出!”
“还有你那几块银板子,你堂哥说虽然来路正当,可毕竟犯忌讳,我让小七嗣娃他们给熔了,弄成了小饼子,到时候还可以给薇儿弄套头面。”
苏油拉着八公粗糙的双手:“八公,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就别操心这些还远得没边的事情了。总之我不会差钱用的。我要一门心思赚钱的话,怕是满大宋没人赚得过我。”
八公笑道:“知道你能耐,不过还是要读书,从这边出头才好,这样才没人欺负得了你,乡亲们还得托你庇佑呢。”
苏油说道:“八公,我先打个招呼啊,即使今后我出头了,也不会搞投献那一套,这个得麻烦你先和三哥五哥他们说清楚。”
“我苏家人,当年能够卖地救灾,现在就不要去贪图节省那点田税。以后的可龙里,不靠地里边刨食。我们可以搞粮**加工,深加工,做个面粉大王,面条大王,粉丝大王啥的,一样的滋润。”
八公巴掌又举起来了:“没打醒是不是?!拿土匪往自己身上比划!”
苏油将八公的手拉下来:“八公,既然你都不生气了,那我就去学宫见龙山长了?”
八公眉毛又皱了起来:“躲不过的,这样吧,你让薇儿把药酒也带上,那酒看样子是挺灵……”
苏油:“……”
庆历三年,宋朝廷颁诏各郡县普建文庙,眉山学宫就是在那时候建起来的。
初建之时只是个小地方,如今被世家扩建,修缮,已经成了左庙右学的格局。
从前向后,首先是林立的系马石桩,每个石桩顶部都有雕有一个小生肖,小瑞兽。
就算官家来了,此处也必须下马步行。然后穿过有镶嵌“文庙”二字的石坊、过棂星门、跨过泮池上的三穿九洞桥。便是建筑群了。
左边是文庙,主体是戟门和大成殿。右边是学堂,包括奎文阁、明伦堂、时习斋、日新斋、教谕廨、训导廨、射圃。
一说起文庙学宫,基本都知道明伦堂,因为那是讲习之所。
《孟子滕文公上》:“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
但是今天苏油没在那里,他现在在大成殿,被罚跪在孔圣牌位前。
龙老头给牌位上了香,领着唐淹一起行了礼,然后分左右坐下,拿起桌上的非遗戒尺:“说说吧,看看该不该打。”
苏油老老实实伸出双手:“弟子一路荒废了学业,卖弄文才,引来谬誉,该打。”
“哈?”龙老头都给气笑了:“果然是神童啊?当真聪明,还知道挑最轻巧的说!”
苏油低着头:“弟子不敢。”
侧身问唐淹:“彦通,这小子《左传》教到哪里了?”
唐淹拱手道:“已到哀公八年。”
龙老头微微一惊:“这么快?快学完了?”
唐淹道:“明润说他不是张公那般过目不忘的天才,因此读书要先通大旨,在细究详屑。”
“我觉得也有道理,因此先给他通过一遍,也好方便他找时间更多的自行领悟。”
龙老头点点头:“因材施教,这小子一天到晚忙得跟个猴似的,可能也只有用这种办法了。既然都快学完了,那我问你,晋荀吴帅师伐鲜虞,可还记得?”
苏油说道:“知道,这段有三个道理:好恶不愆,民知所适,事无不济。其一也;力能则进,否则退,量力而行。其二也;率义不爽,好恶不愆,城可获而民知义所,有死命而无二心。其三也。”
这一段是讲述了一场晋国大夫荀吴率军征伐鲜虞族的奇葩战争。
鲜虞族的城池刚被包围起来就有人要叛变投降,荀吴不同意。
手下问为何,他说君子要知道爱什么恨什么,才让人民知道什么是好的行为准则。
交城叛变这种行为,是应该被憎恶的;别人交出城池投降,不值得高兴。而且之后还要奖赏所憎恶的人,那么以后还如何对待所喜爱的人?
但是如果不给奖赏,那就是失信,反而会让人民无所适从。
因此能进就进,不能就退,量力而行才好。不能因为想取城池却走向邪路,那样以后会带来更大损失。
于是一直围城,围到城中的人出来说我们已经都没有吃的了,再不投降都没法活命了!
荀吴才同意了他们的投降,没有杀一个人,只把鲜虞国君作为俘虏带回了晋国。
龙老头再次点头:“好!看来大略你是学得不错,那我来问你,这其中的第二条,你在大理对付侬智高时,可做到了?”
苏油拱手:“不敢隐瞒龙师,苏油不但做到了第二条,而且,三条都做到了。”
龙老头眉毛抖了抖:“你今番要是能把这三条圆了,那我就不罚你。要是圆不上,呵呵呵,你懂的……”
第一百九十一章 还是挨打了
苏油说道:“启禀山长:大理国情,与大宋不同,其国崇信佛法,治国儒释并行,各占其半。龙师学说,也是佛儒参半,因此我推荐给了小高相爷,以固其亲宋之心。”
“二林部开化未久,其质尚野,儒,释,巫,三分鼎立。则效三礼而规其仪,以扩大儒理的影响,再帮助范先生兴建学校,充实仓廪,慢慢引导。”
“根据他们的实际情况,采取相适应的措施,不死板地要求他们一定要遵循儒理,此正所谓好恶都不过分,使其知所适,因此事无不济。正符合第一条。”
龙老头没什么表情,唐淹听得身子都直了起来,一脸的不可思议。
苏油继续说道:“知道了侬智高的消息,我便找范先生想计策,最后编造出一首儿歌……”
龙老头和唐淹都大吃一惊:“那儿歌是你编造出来的?不是传说中仙女示警,你只是适逢其会的破解谜题?”
苏油只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拱手说道:“我们在大理力量弱小,直接报给大理君臣,反而有刺探他国情报之嫌,因此只好行此计策,然后借解题之时,游说高相国,利用大理人的力量。这正符合第二条:力能则进,否则退,量力而行。事态其实一直都在控制之中。”
唐淹一拍大腿:“妙哉奇计!偏偏小孩子不惹疑心,明润你……”
龙老头拿戒尺轻轻敲了敲自己手掌,咳嗽了一声。
唐淹这才反应过来,重新装出一副问罪的样子:“那第三条呢?”
苏油拱手说道:“第三条,就是与大巫力争,废除了二林诸部的人祭之俗,又用面包代替人头,帮助他们改善祭典,修起祭坛,得到他们的拥戴,却不惹他们反感。正所谓城可获而民知义所,有死命而无二心。这是第三条。”
唐淹听得眉飞色舞,估计手心都出汗了,那手掌轻轻抚摸着自己大腿,眼巴巴地看着龙老头下决定。
龙老头考虑了半天:“算你逃过了一劫,孔圣灵前,我断不能说话不算数……来把手摊好了。”
“啊?还是要打?”苏油都傻了,老头你你你明明就是说话不算数!
龙老头“啪”的一声戒尺落下,怒声道:“这是打你小子偷抄我的诗词!还拿给小高相爷看,让我丢人都丢到外国去了,你说该不该打?!”
越说越气,举起戒尺还要动手,唐淹赶紧将龙老头拉住:“该打该打!那啥,打也打过了,明润快出去反省反省,快去!”
这就是明目张胆地袒护了,苏油也不是傻子,爬起来就跑:“!弟子这就出去认真反省,龙师晚上小子给你亲手弄几道好料理赔罪!”
待到苏油跑远了,龙老头才把戒尺丢到桌上:“彦通,这小子都精成猴了,你这老师的架子可得端起来,别养成了他察言观色的毛病!”
唐淹眉飞色舞:“山长,真不是我夸口啊,我这弟子的悟性……一般人读《晋荀吴帅师伐鲜虞》这段,要么认为荀吴乃宋襄公之仁,鄙夷抛弃;要么则迂腐呆滞,照着模仿,效其皮而不得其髓。”
“可明润是如何做的?观其大略得其深旨,变化于心,发而用之。是不是深得《春秋》三味?”
“这才叫善思善用!放眼眉山,啊不,放眼川峡四路,别说童子了,我们就说士大夫里边,能有几个读得这么明白?”
龙老头没好气地说道:“彦通你是端方君子,让这机灵鬼给糊弄了!他明明就是现想的!你还真当他在大理二林是时刻牢记奉行《春秋》之意啊?这根本就不是他自己在解读《春秋》,而是拿着《春秋》解读他自己!”
唐淹却不认:“那就更可贵了,那就是发乎于心,行由自然而合圣人之意。还有经有权,实在是天设英才!”
龙老头气得站起身来:“跟你都说不明白了!算了我散散去,等着晚上吃好吃的!”
苏油一跑出学宫,石薇就捧着药酒上来:“小油哥哥,挨揍没?”
苏油拍着胸口:“还好还好,跑得快,只被打了一下。”
石薇“哦”了一声,一脸失望的表情,似乎对自己失去抹药挣功劳的机会而感到惋惜。
阿囤元贞正抱着白猿看系马桩上的石雕猴子,比较着猿和猴的区别,大宋内地对他来说,处处都是新奇。
苏油招呼他过来,阿囤弥多半在瞩远楼,蚕市刚过肯定好多事情需要商议,因此三人一起朝瞩远楼兴趣。
今天当班的是小七和张胜,一见到苏油进来,孩子们全围过来了,拉着苏油问被揍得怎样。
小七都羡慕坏了:“明润你不能偏心!下次出行换我,回来八公揍两次,啊不,三次,我都认了!”
张胜也说道:“就是!听拴住哥吹嘘了一天,下次轮到我们了!”
然后一群娃子都嚷嚷了起来,吵得苏油一个头两个大,只好举手叫停:“要出去的话,首先得学会骑马,给大家介绍个新朋友,二林部来的,阿囤元贞,阿弥姐姐的弟弟,骑马的本事那是天生的一样,以后就是大家的马术教头。”
“以后元贞就同我们一起学习了,大家就当多了个弟弟,平等相待,程公他们都在楼上吗?”
张胜说道:“全都在呢,你那间雅室长期空着,现在基本都成议事场所了。”
苏油说道:“那我们先上楼拜会,你们该忙啥忙啥去。”
来到楼上,苏油自己的雅阁叫忘雨轩,果然就听到里面讨论热烈。
苏油领着二小进来,程文应就招手:“快过来我看看,这八公也太能下手了,听说被揍得躺了一天?看样子老龙那关你倒是过得轻松。”
苏油摊开手:“还好,有唐师照应着,逃过一劫。”
史洞修就说道:“你呀你,你就差把那边天捅出一个洞来。抓侬智高你小小孩童操个什么心?万一有个好差池可如何是好?小弥你也是,以后有这样的事情,得多拦着,还亲自提着鞭子上阵了,唉……”
阿囤弥笑着点头应了,转身就对着苏油吐舌头做鬼脸。
给老头们介绍了阿囤元贞,程文应说道:“小油你来看看,这是我们眉山今年准备给官家的万寿节贺礼图纸,这方面你是高手,结果一去半年,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
苏油一看图纸就笑了:“刘嗣哥这图纸作业可以出师了,这图纸在土地庙拿一个上甲没有问题。”
苏油给土地庙小学定的百分制,顶级是满分,叫优完,其余从上甲到下丙,分了九个层次,也是精细纯理念在教学上的体现。
这只是一张大图,是一个大彩灯。
苏油看了一遍:“单调了些,让它动起来,有声音,那才漂亮。”
这东西不稀奇,秦汉有蟠螭灯,唐代有转鹭灯,宋代有马骑灯,都是走马灯的样式。
能奏乐的,唐代便有了仙音烛,不过仙音烛的工艺,到大宋都已经失传了。
苏油说道:“这盏灯,这可不光光是给官家的万寿贺礼,还要体现出我们眉山江卿四家共同的工艺水平,打响各工坊的名头。”
当下敲定工艺,外轮廓苏油负责,用十二根玻璃柱子,顶上装饰玻璃的十二生肖,这还是刚刚在学宫门口看来的。
第一百九十二章 短板
柱子间用彩绘玻璃板拼接,上为山川河流,上为日月五星,中间是白云流霞,整体是大宋已有的无骨灯形制。
内层旋转部分,石家提供机括,轴承,扇叶等金属部件,用黄铜,加上苏油提供的酒精喷灯,那亮度绝对会将目前大宋所有灯都给比下去,灯罩上头热量也足,可以提供足够的动力。
灯大,音乐盒子就可以做得很大,可以排布一首长曲。
这个苏油就帮不上忙了,八娘出主意,要吉祥,要没毛病,那就从成曲中选现成的,《庆宫春》这曲牌,最是喜庆吉利不过。
众人不由得都连连叫好。
除了灯体,还要绦穗装饰,那就得麻烦苏家提供织绣了。
至于图案,走马灯一般都是匠人做的,基本都是武将神仙一类。
苏油建议不用这个,我眉山诗礼之乡,东西必须雅致才行。
就山水,江上清波白帆,路上车马行人,天上飞鸟流云,官家更喜欢看到的,怕是自己的秀丽江山。
为了让运动路线更丰富,灯内还要加机关,将内筒分为三层套接,分别对应天,水,地。
在旋转的同时,各层还可以进行不同规律的上下垂直往复运动,这样人物车船飞鸟就不是平移了,还走出了相对复杂的路线,营造出动画片的效果。
整个设计主要在于构思精巧,完成难度对四通商号如今的技术储备来说并不大。
至于其余的零碎,那就不需要苏油多嘴了。
苏油准备利用这次机会,将石家的机械加工水平提升一个档次,精细的小构件会有很多,比如他一直心心念念的渐开线啮合齿轮。
让工匠们理解技术难度颇大,不过画出成品让他们依葫芦画瓢,以如今大宋工匠的水平,那是一点难度都没有。
讨论完毕,各家领了任务,这才转回到这次蚕市上来。
去年的三十六万贯,基本交割完毕,现在的苏油,在四通商号的财产,高达十二万贯之巨!
这还不包括他在井上的股份!
除了这屋子里的人没有人知道,单论现金的话,眉山城首富的头衔,竟然已经从程文应这老头,无声无息地转到了苏油头上。
盘清了账目,苏油说道:“各家现在都在谋划发展大计,处处都缺钱,而我要进学读书,这么多钱拿着也没用,陵井那些人家的欠逋,就都从我的这份收益里出吧,慢慢还就可以了。”
程文应说道:“那也用不了这么多,一家五贯安家费,基本就够了,陵井如今招了两千户人家,那也才一万贯而已。贤侄,如今几家难得遇到如此机遇,于是大家商议了一下,和你拆借十万贯,年息三分,你看如何?”
苏油说道:“三分利,太高了,短期拆解可以,长期投资,各家负担过于沉重,对今后发展不利。姻伯,其实还有一条路子可走。”
程文应说道:“哦?那贤侄赶快道来,要是可行,可是解了几家之急了!”
苏油笑道:“其实四通钱庄已经在做了,不过没有明确化而已。”
“四通钱庄,如今有不少商家,都寄存着款项吧?”
程文应点头称是。
苏油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妨将事情做得更细,如今印刷质量也上来了,新式会计记账法使用了一年,大家也熟悉了,梵文数字,在商家间也得到了流通,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给每家印刷一个薄薄的小折子?”
“这个小折子叫存折,对应各家在商号寄存的资金,我们可以称为账户。”
“如此将科目资金细化到人头账户,更加精细,更加方便管理。”
“这一套方式得到认可之后,我们便可以吸纳眉山的闲散资金,帮助普通人家管理他们的资产!”
四家人悚然动容,我去!那得是多少钱?!
苏油掰着手指头:“随便举几个例啊,陵井上的工户的工钱,我们可以给他们开办代发工钱的业务,每月工钱记在折上,这样他们可以在陵井上做工,休息的日子带着折子,来眉山城的钱庄取出钱钞,用于购物消费。”
“这样零散的私人户头,我们称之为对私户头。可以给点小甜头,利息半厘一厘的就打发了。”
“对于二林部,各家合作伙伴,甚至官府这样的大户,能吸纳的资金更多,我们给予的优惠肯定也更高,当然管理也更加严格,这类户头,我们可以称之为对公户头。”
“这些资金,世家可以抽取一部分用于自身发展,但是有一个前提,所用不能过多,就是陵井的收益的一半。”
程文应正沉浸在钱多得用不完的美梦当中,被苏油一棒子敲醒,不由得愕然:“这是为何?”
倒是史洞修这把数钱当乐趣的瓷公鸡有点概念:“有理,如此就算遇到绝对情形,我们投资完全失败,各家公私商户将钱庄存钱全部取走,我们也能支应得过来,所损失的,陵井一年收益而已。”
石宽也点头:“有道理,但是有个问题,那就是我们投到各产业上的钱,产生的收益,要足够支付钱庄应付利息,除此之外,才是我们钱庄的利润。不过为啥又只能是陵井年收益的一半呢?”
苏油笑道:“会计上借贷的关系,各位长辈都已经运用的非常熟练了,对钱庄来说,各家存入的钱,我们可以称为借款,而用到各家的投资,可以称为贷款。”
“是贷款,那就必然是有风险的,因此对每一笔贷款,钱庄都必须具备相应的抗风险能力,这叫风险拨备。”
“直到这笔贷款完全收回后,钱庄的一次贷款才算是完全完成,风险拨备金才能重新回到相应的存款科目,继续用于下一次投资。”
“因此贷款和拨备,各占一半。”
几家家主这才恍然,程文应点头道:“果然是精细稳妥,如此一来,算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史洞修笑道:“那也得挣钱的本事,大过借钱的本事才行。”
这话说得众人都笑了,如今大家找闲散资金的目的,是为了扩大自家新产业,这玩意儿多挣钱,心里没数吗?
苏油其实也很有信心,不说别的,光开井都有赚,盐这东西,直到解放前都还没有达到需求饱和。
不过该提醒还是得提醒:“各家在钱庄都有老账房,刚刚我们商议的只是大略,具体细化到条陈,还得他们来。”
“还有就是投资方向,我觉得除了开井,水运船只也该搞起来了。这是交通命脉,不能拿捏在夔州,吴地的商人们手上。”
“现在还不显,可要是以后盐业产量起来之后,万一被有心人阻碍,交通,就会成为我们最大的短板。”
史洞修纳闷:“什么是短板?”
第一百九十三章 鸡丁
苏油抠了抠脑门:“这个……世伯,我们的产业就好比一个大木桶里的水,木桶是木板拼成的,能装多少水,取决于木桶上最短的那块板子,而不是最长的那块板子。”
“我们四通商号的长项,是货品的质量,新奇程度,还有管理方式也算一项,可我们的眼光,更需要放在我们的弱项上。其中交通,应该就是最大的一项了,太白都感叹过,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啊,因此水路乃重中之重。”
程文应转眼就来了主意:“小油说的是长远之计,不过直接那一步,步子太大了些。我眉山江卿体国公忠,那是在官家那里都挂了号的,要我说,还得从这方面再接再厉喽。”
史洞修点头道:“程老说得对,我们的慈善事业还得继续搞下去,码头上施舍翘脚牛肉,那是女人家玩的小仁,我们要铺路修桥,以工辅赈,主动帮助官府排忧解难!”
苏油心中一动:“如果是这样,那我可以提供几样测量工具,帮助工程计划顺利实施。”
程文应说道:“不过现在我们有钱了,小油说的那个也该搞,嗯,先期考察,编绘图纸,积累技术,设计模型……小油是这几个词儿吧?”
苏油:“……”
从瞩远楼出来,苏油不由得感慨,姜还是老的辣。
自己还是后世思维痕迹太重了,一心想着提高生产力,提高流通速度。
程文应的做法,才是如今大宋的上策,稳妥扎实。
先将商号辐射范围扩大到川中四路,除了将基础打牢靠之外,关键是这名声,捞得那叫一个实在!
摇了摇头,看来自己要学的还多着呢。
慢慢来,先回学宫把龙老头应付了再说。
躲过一顿板子,大吉大利,苏油今晚准备吃鸡。
用开水冲泡花生米,剥去外皮,冷锅冷油下花生米,中火炒至浅焦黄色后盛到大盘里散热待用。
将鸡脯肉用刀背拍一下,切成小丁,加入料酒、豆油、白胡椒、雪盐,细面粉腌渍一刻,再加水淀粉,打入蛋清拌匀。
大葱洗净切段,黄瓜切丁。
在小碗中调入酱油、香醋、盐、姜汁、白砂糖和料酒,混合均匀制成调味料汁。
锅中留底油,烧热后将花椒和茱萸酱放入,用小火煸炸出香味,随后放入大葱段。
放入鸡丁,放料酒,将鸡丁滑炒变色,然后倒入水淀粉。
最后调入料汁,再放入熟花生米,翻炒均匀,用水淀粉勾芡即成。
等到菜做好了,苏油才端着盘子发神,宫保是清代的官职,那这该叫啥鸡丁?
想了想,就叫宫爆鸡丁好了学宫里爆出来的鸡丁。
宫爆鸡丁的特色是辣中有甜,甜中有辣,鸡肉的鲜嫩配合花生的香脆,入口鲜辣酥香,红而不辣,辣而不猛,肉质滑脆。
第二个菜也不难,不过却也是名菜雪花鸡淖。
鸡脯肉去筋,用刀背捶茸,用牙签挑尽茸中筋络,装入碗内,先用冷鲜汤调散,再加入水豆粉、盐、味精、胡椒粉搅匀,同样加入蛋清,打成的蛋泡。
炒锅置旺火上,下猪油烧到三成热,倒入鸡浆,炒熟起锅,盛盘撒上火腿末即成。
鸡皮汤冒上豌豆尖,晚饭就算做好了。
阿囤元贞早都等得不住咽口水了:“明润,可以开吃了吧?”
苏油将汤盛到陶盆里:“走吧,叫山长和唐师吃饭。”
饭桌前,老头坐下来:“哟?又来新客人了?”
苏油说道:“这位是阿囤元贞,二林部抚远大将军幼子,阿囤弥姐姐的弟弟,这位是石家小娘子。薇儿,元贞,快来见过龙山长,唐师。”
两人过来乖乖见礼。
老头对苏油贼严格,对别的小孩子却很宽纵:“赶快坐下,都饿了吧?舀饭开吃。”
唐淹说道:“石家小娘子,就是在玉局观学医那位吧?”
石薇乖乖点头:“是。”
老头说道:“彦通别太严肃,吓到小孩子,来来,薇儿是吧?就坐爷爷身边。哎哟你身上还带着剑?”
石薇点头:“这是小油哥哥从大理回来送我的礼物。”
苏油设计的刀剑都有一个特点,可以拆卸分解。因此这柄剑除了剑鞘长度做了调整重配之外,其余都还是上一把剑的装饰。
苏油说道:“石家是武人世家,薇儿每日里都要习武练剑的。老人家你快动筷吧,我半年没吃过川菜了。”
老头哈哈大笑:“对对对,先吃,边吃边聊。”
宫爆鸡丁入口之后,舌尖先感觉微麻、浅辣,而后冲击味蕾的是一股甜意,加上葱段、花生米,荔枝香型加上糊辣浓香,使人欲罢不能。
唐淹边吃边摇头:“这鸡肉怎么这么嫩?我家娘子就不敢做炒鸡肉。”
苏油笑道:“的确,普通鸡的胸脯肉,炒出来容易嫩滑不足,需要在码味上浆之前,用刀背将鸡肉拍打几下,勾芡时放入一只蛋白,这样的鸡肉会更加嫩滑。”
“但是最重要的,还是食材,这就是笨鸡,去过势,笼子里养出来的,肥大不说,肉质本身就细嫩,油也多,做这道菜最好。”
老头点头:“不错,适合上了年纪的,明润再去煮两根香肠,今晚菜怕是不够。”
“啊?”苏油正挑葱段吃得开心,一看阿囤元贞:“哦,是得再去煮点。”
这娃吃得脸都快埋进碗里了!
龙老头笑眯眯地看着元贞,还给他添了个鸡腿:“元贞是吧,慢慢吃,彦通你看,人家二林部的孩子就是长得壮实。”
阿囤元贞抬起头来:“爷爷,我能骑马,能开弓,明润说要我当土地庙小学的骑术教头呢!”
龙老头笑得更开心了:“是吗?那一会儿吃过饭我带你去射箭,君子六艺,爷爷我也是能射箭的哦!”
苏油一脸的妒忌,这龙老头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对小孩子这么好?以前没看出来啊!
龙老头看了苏油一眼:“孩子就该有个孩子样,你都不拿自己当孩子,那就没这样的待遇。还愣着干啥?赶紧去煮香肠!”
……
吃过饭,阿囤弥来接弟弟,石薇也闹着要去土地庙见哥哥姐姐,苏油只好打发他们先过去。
回来将两大口箱子拖进龙老头的精舍:“龙老,这些资料,可能还得麻烦你的大手笔。”
将范先生做的事情与老头讲过,龙昌期悚然动容,取过那些笔记一翻,不由得感慨道:“不意我大宋有此等志士,比起他来,我都感觉惭愧啊……”
“明润你放心,这件事情交给我,我一定将之编为《西南志略》,以慰志士之心。”
苏油深鞠一躬:“如今我已游说四通商号成立了商情机构,相信不久之后,就会制定出精确的西南地图,搜集到更加详尽的信息,到时候一并交给山长,西南山川地理人文,在我们眼里就会更加清晰。”
老头呵呵笑道:“去把你唐师叫过来,这事情光苦我老头一个可不行。”
苏油笑道:“今晚我还得去嫂嫂那里看看,大苏的婚礼我都没赶得上参加,晚上就不住精舍了。”
老头笑道:“去吧,还有那大小苏,也叫来让我看看,可惜了,这就是我学宫成立晚了两年。中岩书院,捡了我们好大的便宜!”
第一百九十四章 第一步
来到纱行,苏轼笑着迎出来:“明润错过我的喜酒,你说该怎么罚吧!”
苏油先拜见过程夫人:“嫂嫂安好,苏油回来了。明允堂哥呢?”
程夫人笑道:“回来了就好,你在大理可闹得不轻,消息传来大家都担心得不行。你堂哥去天台山访道去了,说是你给他的鞭子不错,罗浮山飞鸣禅院院主曾给他显摆过收藏的蜀鞭,他这就要去显摆回来,劝也劝不住。”
罗浮山在绵州,成都还要往北,这一趟又是跑得不近。
不在那还更好,这堂哥苏油看着就怕。
侧厢走出来一位女子,年纪十六七岁,温柔秀丽,对苏油裣衽施礼,却没有说话。
苏轼招呼她近前:“这就是我新妇,王弗,弗儿,这位就是苏明润。”
那女生又施一礼:“新妇见过明润叔叔。”
苏油一摆手:“和子瞻一样,叫我明润就好了。”
苏轼说道:“就是,弗儿你用不着和明润这么客气,他还是个小孩。话说明润你就空手上门?”
苏油横着眼睛看他:“你们过年去拜祠堂,八公将库房打开随你们挑,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苏辙从书房探出头来:“那都是子瞻怂恿的,我就拿了一对象牙镇纸!他拿了一套!”
苏油笑道:“子由,你的好事儿也该近了吧?听说二十七娘最近可是都不去义棚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装闺秀呢。”
程夫人拍了苏油一巴掌:“史家小娘子开朗活泼一些,但是心底善良,你可不许瞎说。”
苏油从兜里翻出一个礼盒递给王弗:“没有子瞻的份,这个是单送你的礼物。”
王弗接过来道了谢,被苏轼怂恿着打开一看,苏轼不由得大呼小叫:“这个贵重了!”
盒子里是丝锦打底,上面一对蜜蜡娃娃,很卡通那种。
蜜蜡很香,本身就是一种顶级香料,不过质地很软且脆,加工起来容易崩缺,雕刻是绝对不行的,只能用金刚砂磨针小心打磨。
不过苏油有自己的办法,蜜蜡熔点很低,将蜜蜡磨粉,再加入龙脑油增加调和香味,加松香和蜂蜡为助熔剂,在热油锅里隔油溶了重新倒模,脱模后用麂皮轮羊毛轮抛光,得到了这对精致的蜜蜡娃娃。
说起来,这其实是后世用蜜蜡粉造假蜜蜡的工艺,可放到如今,就堪称绝技了。
大宋如今福建那边其实也有类似工艺,不过用的是蜂蜡加香料,就那样的东西,也已经是顶级奢侈品了。
娃娃做工精致不说,还散发着令人愉悦的气息,把玩之后,手里令人愉悦的气息经久不散。
王弗毕竟才十六,见到这对可爱的娃娃欣喜得不行:“多谢明润叔叔,我很喜欢。”
苏油笑道:“那就祝你们也早生一对可爱的娃娃。那样我就可以当翁翁了。”
王弗顿时脸红了,不过苏轼却是没脸没皮,拿着蜜蜡娃娃又是闻又是看:“明润你这心偏得,从来没送过我这么好的东西。”
程夫人招呼大家进入堂屋:“坐下来说吧,你这一趟诸多奇遇,眉山城里传得神神道道的,还是听你说最直接,擒侬智高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苏油这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过一遍,不过把二林部的事情省了,免得解释起来麻烦,只说在那边发现了锰矿,能够提升钢铁质量,因此研究熔炼工艺花了不少时间,耽误了回程。
苏轼对王弗笑道:“小幺叔多智多技,这辈子总要成川中首富的,我们拿他点东西,那是帮他减轻负担。”
王弗对这家庭关系还不是太了解,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夫君这脸皮也未免太厚了吧?!
程夫人笑道:“弗儿别怕,子瞻和明润,那是一向打闹惯了的。”
心里计较,子瞻这是不知道小油这一年半下来搂了多少钱,这孩子简直就是一座行走的金矿,游戏无心之言,怕还真的说着了!
没过几日,又该准备送石薇去成都了。
这次准备的东西非常多,大理的药材,最重要是三七,可龙里的调料,酒坊的美酒,半年来小天师的信件来了好几封,说是玻璃化学器皿,试纸之类的东西实在是好用,就是报废消耗得也快,要苏贤弟多准备一些。
知道石薇的胡子公公师父是剑道高手,苏油准备了一份厚礼。
根据高锰钢的优越性能,苏油设计了一柄新式长剑。
在旧式四尺长剑长度基础上,将剑身减窄了三分之一,厚度也降低了不少,然而抗击打性能,切割性能,保持性能都没有改变,而穿刺性能则得到大大的增强。
最关键的,手感几乎降低了一半重量,更加轻捷灵动。
防守力因重量稍稍减弱,但进攻性大大增强,装具只是最普通的实用装具,但绝对是为老年内家高手量身定制的实战兵器。
老头把石薇照顾得相当不错,必须奖励一下。
更重要的,是同薛忠的会面。
益州是川峡四路的政治中心和经济中心,益州市场,是四通商号在川中最重要的市场。
几天里苏油和薛忠都在商议后续的经济布局。
通过酒曲生意,苏油的触角已经伸入了益州。
接下来顺理成章,就是成立四通商号益州分号了。
听闻张学士对苏洵的盐务条陈拍案击节,加上张恕的关系,已经上报朝廷,奏请苏洵益州教谕之职了。
在苏油的规划里,四通商号的益州分号,其职责不是销售眉山产品,而是确立益州本地代理商人。
不和益州商人赤裸裸的在市场上争夺利益,分号的存在,主要是监督各家代理,让四通商号自身的利益不受损害。
更重要的,是以利益为诱饵,在政治上,经济上,士大夫阶层里边,拉拢一大批的代言人,然后掌握政坛,市场,舆论的各种消息动向,分析情报,供眉山总部做出准确判断和及时反应。
眉山城的技术储备,资金储备,人才储备已经达到了一定规模和层次,江卿已经被整合为一体,资本的力量开始显现,益州,自然也必须成为四通商号踏出的第一步。
这一步,必须稳健扎实。
薛忠算是开了眼了,这半年来学会了新式记账法,打开了酒曲局面,还以为自己能得小少爷高看一眼。
几天商议下来,才发现自己离小少爷的要求,差着十万八千里,这他么简直就是普通商人和陶朱公的区别。
酒曲代理,只是小少爷给自己上辕之前的一把菘菜甜头而已,接下来,才是大车上路。
可这趟车,自己这蠢驴咋就拉得这么心甘情愿呢?
还是母亲大人英明,赶着自己来眉山给小少爷道谢,不然哪来的这趟缘法?
接下来,苏油便领着薛忠去见董事会成员。
当然全靠益州人士主持局面是不可能的,程文应决定让程三担任分号监事,一同出发。
分号的初期业务,就是成立钱庄分号,负责商号的资产管理,寻找产品代理人。之后会开展汇兑业务。
程三明显是值得信任的,但是事涉金融大事和商号扩张的开局,因此还要从史家,石家抽调人才担任内控和稽核。
账目和消息,快马一日可至,因此中间过渡科目一日一清,总部定期派人抽检,可以减少很多作手脚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