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程夫人的担心
故事讲了大半就讲不下去了,无他,酒菜上来了。
当哥哥的又惊着了,不仅为了美食,更是为了美器。
清一色的玉瓷餐具,如今是入夏,器具只有青白两色。
白色如羊脂白玉,青色如雨后梅子。
因为只有两人吃饭,因此菜的分量不多,不过每道菜色的摆盘都非常讲究,边上还点缀着花瓣,或者青蒜丝葱丝装饰的绿草,不光是一道道菜,还是一幅幅画,不是一般的雅致。
上菜的都是穿着青衣的小童,不光身上脸上干净,就连指甲缝,鞋袜,领口,都是一尘不染。
每道菜上来,小童还会琅琅地报上菜名,然后,当哥哥的如同井底之蛙,一样没听过。
当弟弟的就介绍,这是眉山最近才兴起的菜色。主厨的是程舍人家的周大胖子,这老小子浑浑噩噩了四十多岁,突然不知道哪根筋通了,把江卿家厨菜色和中馈,来了个融会贯通。
家厨,是指富贵大家雇佣或奴使的专门厨师或尚食侍妾;中馈,则是指小康之家,包括一部分勤俭持家的官吏、知识分子家庭里母亲和妻女所操持的厨房料理。
光炮制手法就是一首诗:拌卤熏腌腊,冻滑炒爆酱。溜炸煸氽煮,煎蒙贴卷酿。糟醉淖烘烤,焖烧冲烩炝。摊煨蒸炖粘,醉泡淋糁烫。
兄弟如今在商号寻了个书算之职,日子算是松快了。没哥哥你当年鞭策,哪有我的今天,今后哥哥你常来,兄弟带你一道菜一道菜的过。
当哥哥的就赶紧谦让。哪里哪里,都是贤弟你自己的本事,这次也是托兄弟你的福,东家知我在眉山有旧,特意带我来一趟,你眉山的货品太紧俏了,没点关系,真的不好搞啊。
当兄弟的就开始拍胸脯吹牛,哥哥你放心,你的事情就是兄弟我的事情,来来来,方知味里最好的还不是这些菜品,最好的东西啊,乃是这个!
哎哟兄弟,这莫非就是……大名鼎鼎的永春露了?!
正是,不过这永春露,不是别处能喝到的永春露,这永春露啊,外边一般就是二曲三曲。能搞到一两瓶头曲的,那都是有头有脸的场面人。
只有瞩远楼中,有特供宫中的极品,订了包厢雅阁的客人才有份,而且每人最多一两,称为特曲,也叫贡曲!
兄弟,听你意思,这永春贡曲,是给官家喝的?
正是,要不说官家仁慈呢?张学士本意,是要将特曲,玉瓷尽数上贡。结果中旨下来,说是蜀道艰难,百姓难免转运之苦,一贯钱的货品运到汴梁,起码翻作三贯。因此只许贡入些许,其余任江卿自售,当真是爱民如子啊。
兄弟你少在外面跑,可能消息不广。哥哥可是听说,这其实是官家为了奖掖眉州江卿在盐务上的功劳。
光两口井就让出了几万贯给官府。消息说官家听闻此事,只说了四个字公忠体国!连我川峡四路乡绅,都是与有荣焉!
哈哈哈是吗?倒是做弟弟的孤陋寡闻了,来来来兄长,多年不见,小弟敬你一杯!
……
李运如今的日子也过得不错。
土地庙又扩出去几间屋子,陵井上的子弟也睡上了高低床。
他作为文字先生,分了一间小屋,屋子里陈设非常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一个书柜。
这里的蒙童学的东西很古怪,除了学文字,还要学一种叫理工的东西。
几个大孩子轮流带着小孩子去学宫做饭,同时还带着理工教材,听说那里还有一个教这个的小少爷。
而他们回来之后,还要转授给其它人。
他看过教材,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符文,日常学习要用到尺矩圆规。
听孩子们讲,是类似《九章》,《海岛》之类的算术之书,可为什么不叫明算叫理工,就搞不明白了。
不过他也不用搞明白,他只负责文字教授。
但是连文字教授也有古怪之处,只重训诂不重义理,也就是说,只重字音字意,道理只停留于《论语》《孟子》。
这就走得有些偏了,如此速成之法,怕是有拔苗助长之嫌,以后如何进考?
要是苏油再此,便会在心中说这是解放后大工厂里扫盲班的套路,要的就是速成,不奇怪滴。
一转念,李运又不由得哑然失笑。这些都是流民的孩子,来考较他的一位苏先生说了,就是让这些孩子识字明算,懂得粗浅的道理而已。将来有一技之长,能自立于世间,就算是积了大德了。
自己这点学识,被姓苏的江卿三两句问了个底掉,难道还指望得上教出进士老爷来?当真是太不自量力了。
除了文字和理工,每日早上还有俩残疾老军,拎着棍子来教孩子们习拳,不对不叫习拳,叫体操,强身健体少生病,听着似乎也有些道理。
小屋子里边没有炊具厨房,因为用不着,娃子们有个内务组,自己会做饭,做的饭菜说来惭愧,第一顿吃得……唉,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娃子们对先生尊重非常,说话前都要先鞠躬。自己真没啥好挑剔抱怨的。
除了心中的那个疙瘩未解,其实现在的日子,真的算不错了。
看着坐在床边缝纫的娘子,李运心中不禁暗暗叹了一口气,要是自己中得了进士,老家那些人,敢这样对自己?
可是要中进士,真的好难啊……
……
程夫人最近很担心,非常担心。
如今每次苏油到来,她不再考较他的学问,只拉着他设计印染纹样,或者弹首曲子让他品评,或者取出家藏的轴幅,教他欣赏书画之道。
哪怕问问他最近创出了什么新菜式,有什么新的小发明,也绝口不再提学习。
她没有想到,苏油对儒家义理,竟然有着如此浓厚的兴趣。
理性,从来都是感性的对立面。
理性固然好,能让人变成端方君子,但是,同样会让人变得冷静,冷淡,无趣。
这样不好,其实这不光是程夫人如此认为,就连整个大宋都是如此。
大宋人仰慕和崇拜的,是诗酒天涯,引琴放歌的高雅名士;是吟风弄月,倜傥文华的风流才子。但决不是履方行正,言笑不苟的道学先生!
她担心苏油专研义理之后,泯灭了自身的悟性和灵性。
之前的小油,很有成为风流才子的潜质,他的诗歌,他的文章,还有那些稀奇古怪的学问与发明,充分说明他和子瞻有着很多相似的地方。
聪明,善良,有趣,调皮,颖悟……就连稀奇古怪,都是优点。
可如今这孩子进了学之后,竟然有向子由靠拢的趋势!
这孩子好像有一种紧迫感,他在不停地研究儒家经典,似乎想从其中找出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
虽然不知道他想找的到底是什么,但绝对是义理错不了!
程夫人觉得苏油要是自己的孩子还罢了,爱研究啥就研究啥去呗,真要变成一个大儒,那也了不起。
可苏油不同,要是把一个本该风流旷达的苏明润,掰成了一个古板道学的苏明润,那自己简直就是愧对苏家的列祖列宗!
她更喜欢苏油变成子瞻,再不济变成自家老公也可以,但决不是变成子由。
苏家的人,从来都不追求成为高官。一个进士头衔,足以在巴蜀之地过得非常滋润。
而且蜀人本来就有这样的传统,中了进士偏不做官,跑回来逍遥自在的,不是一个两个。
如果小油有成为名士的可能,那是断不能放过的!
第一百五十章 变化
《易》是一门讲变化的大学问,所谓群经之首,设教之书。这是老头最拿手的学问。
老头自身是倾向用易解释义理,即儒家思想的形上纲领没错,不过对于《易》中另外的两大流派象数,黄老,也研究得非常透彻,毕竟那才是《易》的根苗。
不过苏油明显偏科得厉害,看得出来他对用义理释《易》,或者说反过来,用《易》释义理,兴趣非常的大。
而于其它两门,则只停留在学而不思的层次。
老头有时候忍不住在这上边琢磨,或者,戒尺可以在这两项上开张?
……
时间过得飞快,眉山城已经出现了巨大的变化。
码头上每日车水马龙,城门外横着出去一长排的仓房,那是四通商号的货品仓库。
玻璃江上来船越来越大,甚至连圆底的五桅大吴船,也有冒着风险穿越三峡赶来的。
这样的大船没法靠岸,不过这难不住赚钱赚疯了的眉山人民。码头下的河边,很快出现了两艘长期停靠在那里的大船趸船。
趸船用大缆绳和大石锚固定在水中,通过小浮船和跳板连接到岸上,大吴船靠上趸船,便开始有力夫排着队上去扛货。
来的时候主要是粮食,蚕丝,绫罗绸缎,还有就是高价的团茶和香药,名贵木材。
去的时候,一般都是盐,铜器,然后就是四家的奢侈品。
百斤一坛的永春露,所得利润足抵半船粮食,中低档货物和奢侈品之间的差价,堪称恐怖。
库房边上,一位四通商号的师爷坐在的小桌边,桌上放着一个大箩筐,箩筐里是一筐子红黑漆筷子粗细的签子。
一身腱子肉的力夫,背上背着麻袋,有的两个,有的三个,重叠在一起,一步步从码头下上来,将货品卸下。
师爷便点一下数目,从框子取过两三根签子扔给他,相熟的还要笑骂两句。
力夫点头哈腰地接过,憨厚地扯出一个笑容,然后将签子往粗麻号衣兜里一放,擦一把汗水,转身再次排着队朝趸船走去。
一般到未时就收工了,码头边义棚现在多了几处饭点。
一处是大锅菜,炒菜的味道自是不消说的,一瓦盆一瓦盆地盛着,三五个力夫邀约到一处,每人挑上一荤两素拼个盘,三五人便能吃到不少菜品。
那些不会过日子的,还要打上一角劣酒,舍不得大饮,一口菜一口酒,和朋友轮流转着喝,这种喝法被称为“喝单碗”,杯子像在众人嘴边翻跟斗,因此又叫“跟斗酒”。
一处是烧菜棚子,一水儿的蜂窝煤炉,每个炉上放着一口大砂罐,每个砂罐里边都是一道好烧菜。
芋子烧排骨,脚板苕烧鸡,魔芋烧鸭,蘑菇烧肥肉,冬瓜烧五花,黄瓜烧鳝鱼,大蒜烧肥肠,青笋烧肚条……根据季节的不同和当日能够买到的食材,随时变换。
主事的娃子说了,苏小少爷说的,没有酱油没有豆瓣没有香料,那叫清炖,有了独门调料配方,做出来的这些,才叫烧菜。
这个是真香,分量也真足,不过价格不便宜,八十文一份。
力夫们也有办法,两个人合打一份,然后平分。
别以为吃亏,这个汤是可以泡饭的,饭可以多添一次!
第三处就是八娘他们的义棚了,万年不变的小碗翘脚牛肉,羊杂汤,还是慈善性质,比周围几处卖得便宜。
第四处是凉菜区,卤猪杂,卤猪蹄,卤肥肠……凉拌猪耳朵,棒棒鸡,运气好还能碰到肺片。
什么叫肺片?等我擦一把口水在告诉你啊……这肺片啊,就是牛头皮,牛心,牛舌,牛肉,拿香料煮了,切成薄薄的片,用各种调料拌上,本来该叫废片的,但是苏家小少爷说不好听,就给改了,那滋味……哎哟最近陵井上怎么还不死牛呢?
……
几处价格都不贵,加上糙米饭,小泡菜,人均五十文,已经够一个汉子吃饱了。
当然要吃好的话,那还得破费一些。
码头菜声名远播,不少客人上码头就问,闻名遐迩的豆花饭,砂锅豆汤饭呢?
不少老饕就会告诉你,我眉山饮食是分时间节令的。
豆汤饭保温好,半天都不会凉,现在吃一人一身臭汗谁受得了?那东西已经停了,要吃得冬至以后。
至于豆花饭和笼笼,那是早饭,晚上人家是不卖的。
不少人自重身份,觉得和力夫混在一起掉了架子,那也没问题,看见城墙后面那栋大房子没有?那是鼎鼎大名的瞩远楼!啊不,现在已经改名了,叫方知味大酒楼!
大宋的吃食,现在一般都是小馆子在卖,通常挑着个旗子,叫旗亭。
能被称为楼的,呃,听说汴京有个樊楼,其它的,除了我们瞩远楼,似乎就没听说了也……
走进城门,沿着青石板路不远,大木楼便出现在眼前。
现在这楼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木楼瓦顶了,栏杆屋椽都用朱漆抹了,还绘有金翠彩画,楼下是大堂,柜台,厨房,酒柜……楼上隔出了一间一间的小包厢,陈设风雅洁致,各种精美的铜器,瓷器,字画,彩漆螺钿屏风,琳琅满目。
这里现在是四通商号行会所在地,楼上风景最好的几间包厢,是江卿,二林部,州府,县府的,平时不开放。
其余的,方才对外营业。
沿着石阶走到大门前,二楼的大牌匾,还是瞩远楼三个大字。底楼大堂进门处,是一块新牌匾,上面是三个扁扁的楷书,这是大苏的书法方知味。
进门是一道玄漆大隔断,阻断了内外的视线,上面浅浮雕着几排文字,涂刷的是石绿色的漆水,分明是一首诗。
水曲山成眉,花深蜂欲坠。
云岚鹤羽轻,风渚烟翠。
紫笋荐金荇,清醅称玉贝。
莫辞行路难,过此方知味。
这书法和门楣上的又有不同,字迹柔媚端雅,笔力略浅,但是颇具翰苑风味。
懂行的便开始品评,这诗乃仄声入韵,如“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近年来倒是所见不多,相当的特别。
说完又看着诗歌点头,“莫辞行路难,过此方知味。”这是双关啊……兼喻人生苦行,不错不错这酒楼可以的,京城年轻翰林的手笔都求得到。
请客的土著便忍不住笑,这是我眉山苏家小神童,苏油苏明润的作品。这酒楼是程大官人搞出来方便招待客人的,苏程两家乃是姻亲,大官人这是给自家小辈儿扬名呢。
哥哥你问小神童多大?嘿嘿嘿,不好意思,比鄞县的那个神童汪洙还小好些,今年刚六岁。
那汪洙都被传神了,什么神童衫子短,袖大惹春风。未去朝天子,先来谒相公。很好听吗?给哥哥念念我们眉州神童题在《兰石图》上的那首诗啊凤叶镌寒石,龙根透碧苔。性成香自蕴,非待解人来。高下如何?
这外地的哥哥便表示不信,然后便轮到眉山的弟弟瑟了这才哪到哪儿,来来来哥哥你先入座,一边观赏我眉山风物,一边品尝近日来的美食,再听我给你讲讲我们这里才出的事情。有道是:新县令得诗可龙里,老山长三试小神童!包哥哥你听了也得叫精彩!
第一百五十二章 玩香
因此现在的苏油,正在和放假回来的苏轼一起玩香。
至于苏辙,被程夫人抓在一边看账本。
之前苏轼拉着苏油,要一起给自己心爱的青神小妹崽弄一款特别的香出来。
眉州近日的香药相当丰富,就连江卿里最穷的苏家,都已经不差香药了。
不过人家青神小妹崽也是雅人,喜欢的是山林之气,因此沉、檀、脑、麝,这些苏家最近收藏的极品香料,统统靠边站。
四种香料配出来的香,称为四和香。
但是除了名贵的大四和,还有小四和,穷四和。
小四和的配料很普通,香橙皮、荔枝壳、梨滓、甘蔗滓。
穷四和更廉价,荔枝壳、甘蔗滓、干柏叶、黄连,或者直接加松果,枣核代替。
第一次知道这配方,苏油差点笑崩了,原来我苏明润一直就是雅人啊山下可龙里,家家清到骨。年前二十三,尽在熏腌肉!
这诗一出来,立马让当时正细品明前炒青的苏洵喷了一地的茶水。
苏轼兴奋地搓着手:“赶紧点燃试试,看看你说那倒流香是什么效果!”
现在的香,都是线香,饼香。
线香有直的,有盘成圈的,直接点燃,炉烟袅冉,升腾变化。
饼香则是掰一点小片,放在精巧的银叶子上,先在小炉里放上一块碳,再把银叶子放上去,盖上香灰熏烤,以出花香为主,讲究一个有香而无烟,一般都是非常名贵的上上品。
倒流香这东西,大宋却还没人玩。
香粉的配方苏油不会,不过做法他知道。他还可以提供龙脑樟木粉,以及茶油。
剩下的配料则是苏轼早就窨制在坛子里,埋入底下好几个月的东西,全部弄成粉末后,用蜂蜜调和,然后用模具压制成小松果形状。
中心插个孔,小心去掉模子,三日之后香球干燥,便制好了。
苏油取过一个小香球,将香从顶部点燃,然后放到一个天然奇石的峰顶上。
奇石有很多奇怪的孔窍和沟壑,高约五寸,像一个天然的山峰状的香炉盖子,平时被放置在香炉之上,就是一个天然的博山炉,炉烟便会通过孔窍和沟壑升起,变化神奇,这是苏轼极爱的藏品之一。
苏油热爱非遗,荻杆枯荷,都能做成玩意儿陈设。
苏轼也有些类似,他的玩物同样不求名贵,幼年时从院子里挖出一块砚台形状的石头,也视若珍宝,赏玩至今。
枯木怪石,也能被他看出美感来。审美情趣的宽泛,对天然造物的美与雅的追求,算是刻进了骨子里边。
这次的玩法,果然不一样。
香球含油脂较多,产生的香烟发白而浓郁,被小孔向下吸进奇石中,然后从山峰的孔洞中逸出,渐渐在山谷里流聚成云海。
倒流香,不是往上走,而是往下走。
方寸之间,不一会儿便营造出一副云无心而出岫的美景。
一家人都不自觉围过来观看,感到好神奇。
苏辙赞到:“漂亮,如同在高天俯瞰山顶一般,青峰白云,令人顿生飘然之意。”
程夫人伸手轻轻扇了一下,云海翻卷流逸,小小的景致顿时更加灵动起来。
这下连苏洵都抚掌叫好。
只有苏轼还有些不太满意:“原来这种制法只是用来看的,根本不是用来品的香气有,但是不清雅,糙浊了。”
苏油都气坏了:“枉我为了你辛苦好几天。竟然一句感谢都没有!东西本来就不值钱,玩的就是个新奇。王昌龄诗不记得了?取的是那个意境,端看你会不会表达!”
苏轼顿时大喜:“‘与君远相知,不道云海深。’哈哈哈,妙极妙极,配上这句诗,事情就有个交代了!”
说完对苏油躬身一礼:“多谢小幺叔成全!”
苏油翻着白眼:“晚了!我给薇儿弄新音乐盒子去了,你自己一个人继续玩吧。”
苏洵看着苏油进入书房的背影,不由得苦笑道:“夫人,哪家的大人,见到孩子刻苦用功不欣喜非常?你倒好,因为明润钻研经义,把我们都叫了回来,我看他现在这样子挺好的啊……”
程夫人自觉松了口气,说道:“我是害怕他性情大变,那就肯定是在学宫遇到了什么事情。现在看来,怪我多虑了。”
转眼却又将矛头对准苏轼:“子瞻,你在青神到底是读书还是玩?你要是荒废学业,小心你老师收回成命……”
苏轼端着奇石就往后院走,嘴里边还直嘀咕:“明润你就鼓励他陶情冶性,我你就逼着读书,大家都姓苏,差别咋就这么大呢……”
可龙里的孩子,如今基本可以脱离繁重的劳动了。
原因是阿囤弥搞来了几块大磁石。
磁石就是磁铁矿,有了它,能将铁砂精矿从粗选之后的铁砂层中吸附出来,大大减轻了淘沙时的工作量,而且产量大增,一天能出产二三十斤。
铁砂组需要的人数大大减少,不过他们也不是没有去处,几处地方的伙食就够他们折腾的。
但是,总没有淘铁砂那么辛苦。
陶煤组的人也减少了很多,石家铁坊的金属加工水平一年来得到了长足的提高,铸铁件越来越精密,蜂窝煤球的制作也用上了小机械。
有点像一个没有底的注射器,对着调好黏土的煤灰堆怼几下,那脚蹬着活塞推子将外壳提起来,一个完美的蜂窝煤就稳稳地立在了地上。
不过孩子们这点东西是不可能满足整个眉山的需要的,这东西,主要是为了陵井熬盐使用,那边的厂房才叫一个大。
天气变得暑热难当,磁铁矿头的发现,让石家人和苏油都坐不住了。
跟老头和唐老师请了假,苏油的理由是自己长痱子了,准备出去避暑。
听说二林部气候适宜,怀远大将军又热情,一定要邀请苏油去他幕府住上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长进不小,龙老头对苏油学问的进益非常满意,打听清楚苏油不在的时间里,会有土地庙的孩子来照顾他的起居,龙老头大手一挥,准了!
石通乖徒儿肯定要随行,此次去除了探查各种矿物,还要帮助二林部提高冶炼水平。
如今盐井已经开出了四口,信用货币发行量可以大增,吸纳商品的能力也水涨船高。
二林部的铜器,还有今后的铁器,作为西南重要的货物,在各工坊都开始扩张规模的前提下,作为交换的敌体,产量必须跟上,以保证供需关系的平衡。
阿囤弥已经很久没有来眉山了,二林部至眉州的商路打通之后,她这半年转到嘉州发展,一度还到达了夔州,在那里接手了三艘大船,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宋人太奸滑,阿囤弥看到苏油就开骂,蜀州几个商人把她坑惨了,大船到了泸州就上不来,因为大江涨水了。
三艘大船,一千贯仙井盐钞,就这样陷在了泸州,变成了,呃,固定资产。得等到九月水退之后,才重新移动得起来。
苏油当然知道涨水了,土地庙下的河滩地上,开春种下的蔬菜,同样遭遇了这种情况,史大带着庄户们连夜抢收豇豆,茄子,黄瓜,茱萸,冬瓜……可是累了个够呛。
这些东西,除了冬瓜,全都变成了泡菜和辣酱,树林里酱缸旁边,又多了几十个巨大的泡菜坛子。
第一百五十三章 马屁炸了
阿囤弥皮肤白皙了很多,身上穿的是大宋仕女罗衫,发型也如同大宋女子,插着一支打造成小荔枝装饰的步摇,要不是飞扬的剑眉,腰间一柄短匕,和脚下的过大的步伐,那模样还真能吸引不少登徒浪子。
苏油笑道:“这是哪里来的大家闺秀小姐姐啊?我这礼物充满异国风情,跟姐姐这身有些不搭啊。”
言罢从兜里摸出来一串手串来,阿囤弥立刻两眼放光:“我的我的!”
一把将珠串抢到手里,满天的怨气都消散了。
十四颗珠子,红橙黄绿蓝靛紫,两两一组,中间四颗莲花纹银珠分隔,美丽得如同天上的彩虹。
质地清透,颜色艳丽,苏油早答应过人家的,这不是临到要出发了,这娃楞没想起来。
玻璃珠。
将珠串接过,打开金扣,绕到阿囤弥手腕上重新扣上。
阿囤弥伸出手,对着日光观看透射的阳光在自己手腕上画出那道彩虹,满脸都是迷醉之色。
中国玻璃其实很早就有,琉璃和料器,其实都是玻璃的分支,不够所用材料过于昂贵,导致价值不菲。
战国时已经出现了铅钡玻璃,汉代墓葬里也出现过仿玉石的乳化玻璃玉衣片,其逼真程度曾经骗过了最初见到的考古专家。
发展到隋唐后,因为战乱,很多工艺丢失了。
苏油不懂铅钡玻璃,不过钠钙玻璃难不住他。
因为瓷器的釉料,其实便是一种广义上的乳化玻璃。
苏油知道普通玻璃配方,还是因为眉山后世发现的那种最丰富的矿藏芒硝。
玻璃工业中,这东西是非常重要的澄清剂,能减少玻璃中的气泡,同时增加玻璃的透明度。
作为产地,眉山的这些工业自然相当发达。
钠钙玻璃由二氧化硅、氧化钙和氧化纳组成。
二氧化硅就是石英砂、氧化钙就是生石灰,氧化钠没有,但是可以从草木灰水中提取碳酸钠和碳酸钾混合物。
碳酸钾不是杂质,相反,它还可以改善玻璃的性能,在后世,钾钙玻璃被称为硬玻璃,钠钙玻璃被称为普通玻璃,价格那是两回事儿。苏油恨不得将碳酸钠全变成碳酸钾才好。
然而这是现阶段不可能的,也没有必要。
可龙里试验窑能够达到足够高的温度,其实玻璃早在窑膛内部石棉隔热层铺设好之后就可以制造了,只是他自己不太上心而已。
玻璃制作中有一道重要的工序,就是已经用烂了的酸洗。
实验室级的硫酸和盐酸都能够制备,通过它们,可以去掉石英砂上包裹的亚铁化合物。
这方法可以减少玻璃烧成中的绿色。
当然仅仅这样是不够的,那就还需要用着色剂进行调整。
绿色和黄色配比之后,能够得到视觉意义上的无色玻璃。
着色剂不用苏油操心,如今大宋琉璃灯制作技术非常成熟。《武陵旧事》记载:“灯之品极多,每以‘苏灯’为最,圈片大者经三四尺,皆五色琉璃所成,山水人物,花竹翎毛,种种奇妙,俨然著色便面也……”
“……近岁新安所进益奇,虽圈骨悉皆琉璃所为,号‘无骨灯’。”
“……禁中尝令作琉璃灯山,其高五丈,……殿上铺连五色琉璃阁……小窗间垂小水晶帘,流苏宝带,交映璀璨。中设御座,恍然如在广寒清虚府中也。”
史家瓷坊的瓷釉配方,加上石家利用关系从汴京搞来的琉璃着色配方,足够苏油弄出各色玻璃了。
他比大宋人强一点的,其实就是炉温的提高,玻璃材料配方的明确,芒硝澄清剂的使用,以及后期的热处理工艺而已。
因此在等待阿囤弥到来的几天里,苏油便在可龙里鼓捣这个。
不过他搞玻璃的主要目的是科研,利用黄色着色剂,主要是锰化合物进行调整,然后用铁管沾着在模具中吹制,再用蘸水的铁片切割,用酒精喷灯将切口烧光滑,搞出来不少玻璃试管,滴管,烧瓶,冷凝管,量杯,浓度计等化学实验室装备。
为了让自己的炒茶逼格高大上,他还压了一些三件套盖碗茶具。
这些东西是在陶煤组的帮助下弄出来的,茶具一出来,小七哥兴奋得都差点尿了,立即用开水给自己无所不能的小少爷冲上一杯,想要狠狠地拍上一回马屁。
然后马屁自己就炸了,一套盖碗茶具瞬间给开水烫得四分五裂。
张麒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把就软在了地上。
这玩意儿一看就不是便宜货,要是铁了心的主家,告到官府去,小七童鞋流放到海南岛,啊不,现在叫澹耳,那都是打了个路程上的七折优惠,因为大宋实在是没有更远的地方了。
苏油赶紧将张麒扶起来,上下检查:“小七哥你烫到没?不用紧张,这东西碎了回炉重新熔过就是,还差了一道工序,因此易炸,以后操作要小心一些。”
张麒这才魂魄归位,顿时眼泪鼻涕喷了满脸:“吓死小七了小少爷啊……呜呜呜……只怕是卖了我都赔不上啊……”
这娃这时才知道哭,刚才那是吓得连泪腺都合上了!
流程继续,其实玻璃防炸还需要一个热处理工艺,和铁器处理类似,加热后放入石棉贴里的保温炉中,慢慢降低火力和温度,使其产生一定温度范围内的应力。
在热处理这段时间里,苏油便指导陶煤组制作玻璃珠子,试验玻璃着色。
这个就又简单又好玩了,玻璃融化后拿钢棒蘸出来,在半球形磨具上滚成珠子,用镊子截断两边后,将珠子褪出来,放到另一个半球形模具上,用喷灯喷化孔道口子,用细圆锥形的钢棒阔出进线的喇叭口即可。
这些只是最基本的手法,以后随着模具的增加,张麒他们手法的熟练和改善,还能做出很多很多的玻璃制品来。
比如水晶球,玻璃瓶,杯盘碗盏,玻璃镜子……
这些是后话了,当晚苏油便在方知味给阿囤弥和范先生一行人接风,等待二林部大船的到来。
次日清晨,大船到了,又是一船货物需要清空。
二林部的东西很抢手,瞩远楼一层交易大厅里,各路商人过来和范先生亲切握手。
握手还不让别人看到,大家在袖笼里边基情满满地摸手指头,然后暧昧地相视一笑,成交!
苏油本来还跟着过来看热闹,见到一群白胡子老头这么辣眼睛胡搞,差点没当场吐了。扭头就走,去北极院给小天师和薇儿寄东西去!
薇儿这小丫头最近有些古怪,东西坏得很快,不过也没见寄回来,只让苏油寄新的过去。
而且好像啥都喜欢,瓷器,铜器,小刀,音乐盒子,各种吃的玩的,简直就是一个喂不饱的小貔貅。
不过这些东西在苏油眼里也不值几个钱,只要薇儿喜欢就给呗,所以每次都是很大一包。
因此这次除了各种实验器材,又多了一套玻璃茶具,一串小玻璃珠串。
此次出访很重要,涉及到石家的产业转移计划,因此好处要备足。
除了石家的各种工具,还有新式锯床,手工冲压机,脚踏式工作平台,以及一台巨大的车床。
不过不用想多了,最新式的加工铁质工件的车床不用想,这个车床,主要是给二林部加工木器用的。
据阿囤弥所说,周边吐蕃人,羌人,都非常喜欢用木碗,用木碗换他们的牛马,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生意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陈慥
又搅扰了一天,大船总算是上完货,终于可以出发。
程文应等人都来码头上相送,还送来不少东西,谆谆告诫石通把苏油照顾好。
苏油同大家告别,身边除了李拴住,还站着两个白衣“侠士”。
巢谷巢元修,陈陈季常。
巢谷约莫二十六七岁,父亲本是乡村教师,这娃幼传父学,虽朴而博,天生的大力气。
跑去京城考了一次进士,没考上,却开了眼界,见到了武举心里喜欢得不行,于是回来又改学武艺,天天骑马射箭。
要练武,满眉山再没有比石家庄子更好的地方,因此这娃也常常在那边出入,和大石头是好朋友。
听闻石通要去羁縻州,巢谷放心不下,自带饭盒跑来当保镖,端是古道热肠。
陈则刚好十六七岁,风华正茂好年纪,是苏油的同学。
他爹是陈希亮,也是眉山出去的官员,出身世代功勋之家,家中在大宋各地又有产业,是个不差钱的主。
这娃中了史记游侠列传的毒,仰慕汉代朱家、郭解的为人,每以游侠自诩。眉山城里的青皮光棍都尊奉他,和三江河帮那群糙爷们儿也是酒肉之交。
他家伯父见这小子实在不像话,一封信告到他爹那里,陈希亮勃然大怒,给老子滚去学宫读书!
于是陈就成了龙老头最不喜欢那种学生,请托之辈。
不过苏油喜欢他,大羊牯啊!
开学第一天,这娃听说苏小神童和石家铁匠铺掌柜交情好,过来大咧咧坐下,开口第一句就是:“听闻西军小种有一把宝剑,可以弯折起来收进匣内,取出来便能弹得笔直,你搞得出来不?”
苏油都要笑尿了,弹簧软钢在别人看来神秘非常,在他眼里就是低碳钢加个后期热处理而已,装模作样沉吟一阵:“收进匣内算个屁。给我千贯,我给你弄一把能当腰带用的!”
苏油现在账面上日进斗金,可是都是嫂嫂管着,平日里不愁吃不愁穿,压根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每月却只有几十贯供奉收入当作零花。还要时常给土地庙的孩子们买这买那,加上大量实验材料的耗用,偶尔也感到手紧,因此决定赚这一波。
陈当即一拱手:“君子一言!”
苏油也假模假样一拱手,满脸江湖气:“快马一鞭!”
第二天,苏油便带着软剑来了,剑长四尺有余,形制与目前所见的剑迥异,细薄而长,除了剑装还是中式,剑身其实是仿造西班牙长剑款式做的。
重量轻巧,只有三斤,分体式铸造,中间是弹性极好的低碳钢,周围是一圈中碳钢,用的还是传统工艺马齿嵌。
钢质好,手艺好,加工工具换代升级,就是这么任性这么快。
一般的软剑用的是低碳钢,硬度不行。而这把剑钢质却不错。
除了工艺,其实还跟款式有很大的关系,因此真的可以地作为腰带,还兼顾了实用。
用的是宋代常用的宝带款式,腰带扣好后,锁眼在背后,身体左右会分别向侧前上方伸出一个飞翅。
一边是柄,一边是鞘尖的包头,做得对称,不明真相的人见到,只会认为是一条款式特别的腰带。
解剑的手法非常特殊,先抓着两个飞翅,收腰拉紧,后背位置上锁栓脱出来,剑鞘解锁。
然后松开左手,长剑围着腰身猛然弹直,接着在右手中从身后甩了半个圈转到身前,皮鞘落入左边身侧早准备好的手掌之中。
陈根据苏油的指点试了几次,终于把这超级拉风的动作搞定,右手松柄旋转,从反手握剑转成正手,同时鞘交左手,接着按动绷簧,拔剑削出,一下将桌上笔筒连里边的毛笔削成两段。
同学们轰然叫好:“厉害厉害!绝世神剑!”
苏油都快要憋不住了,这么花哨的出剑动作,真上了战场屁用没有,一套耍完,早被砍死一百次了。
所以这把剑只有一个唯一的用途花式装逼。
陈大侠对这把剑非常不满意:“剑装怕是太素了喂”
苏油面不改色:“这仅仅是粗装,要好看,再加五百贯,包君满意。”
现在这把黄白铜螭虎飞翅,亮银海水江龙腰扣,犀牛皮鞘,腰扣两侧还各有四枚白玉环装饰的华丽长剑,就系在陈的腰间。
里边的长剑被打磨成了镜面,完全可以给大侠当镜子用。
护手是镂空的,为了腰带美观又做得很小,实战时怕是挡不住对手两下劈砍。
然而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护手里边安置有一个簧片,拔剑的时候会被绷簧拨动,声音清越响亮,直如龙吟渭水凤集岐山,当真惊闻炫目!
同学们都羡慕得不要不要的,这把宝剑,直娘贼的自带舞台式花哨拔剑术,外加声光效果加成,用来给大侠装逼亮相,真的好拉风喔……
分钱的那晚上,石通一边蘸着唾沫点数盐钞一边摇头赞叹:“师父就是师父,三年不开张,开张值三年!这心黑的赛过锅烟墨了都!”
……
陈现在两手就放在自己身侧的螭虎上,相当的有派头:“明润,孤身入蛮邦,如此壮行,岂能不呼我同往?!”
他身后的阿囤弥立马脸就黑了,你才蛮邦,你全家都蛮邦!
苏油也是一脸黑线,老子是去度假的好不好?!
赶紧打圆场,拱手说道:“季常大哥,此语有些差池,羁縻州也是我大宋国境,州内百姓,也是我子民。就如那侬智高,乃是叛国而不是入侵,此节断要分清楚了。”
陈大大咧咧:“无论怎么说,总是与我内地风土迥异。”
苏油决定继续惯着他,万一生意还有二回呢:“那是,无论如何也该去看看,读千卷书行万里路,我们汉人,岂能被区区城池局限。此行少了陈大哥,必定会少了许多意趣,也少了高人保护。是小弟失计了。”
这下挠到陈痒处了,他就喜欢自称汉人而不是宋人,不由得哈哈大笑:“今日我们便效班大侠那般,乘长风破万里浪!”
苏油转头看了看平静的玻璃江,有些摸不着头脑,浪不浪的先不说,可我苏明润孤陋寡闻,哪位才是班大侠?
陈一副你书读得少我不怪你的神情:“班超啊,投笔从戎,远赴绝域建功立业,那才是丈夫所为!”
班定远是大侠,我怕司马迁掀开棺材板儿跳出来打你哟!
再说了愿乘长风破万里浪,那是南朝刘宋宗悫宗元干好不好?!
阿囤弥脸色又难看了,你这鬼书生才绝域!你全家都绝育!
轻咳一声,冷着脸说道:“请让让,我要上船。”
陈这才反应过来:“对对对,上船上船。”
一番闹剧之后,大船终于解缆南下了。
旅途沿着玻璃江往下,出了江口进入岷江,大帆不用打开,一路顺流向下游驶去,快逾奔马。
陈和苏油站立在船头,批襟当风,壮怀激烈,一个瞎吹一个瞎捧,听得其他人都快吐了,齐齐躲在船尾。
巢谷是憨厚老实人,对石通言道:“达之,这就是你那神童小师父啊?”
石通有些脸红:“估计是小孩子第一次出门太兴奋了吧?我这师父平日里他不这样的……”
那边陈季常又开始发疯,解散头发,拔出炫目长剑,一边斫着船舷一边高声吟啸:“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世东呃这位娘子你有事儿吗?”
阿囤弥满脸寒霜站在陈大侠身前:“见你是小油同伴,我对你一忍再忍!你再砍一下试试看?!信不信我叫人把你扔到江里去?!”
陈赧赧地道:“这位姑娘,我们这是读书人的壮志豪情,我与明润乃是意气风发……”
阿囤弥冷笑道:“什么意气风发,分明是一起发疯!要砍砍你自家的船去!”
陈怒了:“你!你……算了我懒得和女人家多说!”
苏油赶紧拉住他:“别玩了别玩了,大石头,拴住哥,把卷尺拿出来,我们量量这船的尺寸,这几日无事,正好了解下这艘大船,画套图纸。”
一路吵吵闹闹,大船就这样,载着一船稀奇古怪的货物,稀奇古怪的机械,还有这群稀奇古怪的人物组合,朝着下游驶去。
第一百五十五章 伟大的航程
用苏油的话,这是一次伟大的航程。
二林部到眉州,如果走茶马古道的话,需要五天左右时间。
但是要是走水路,就得先从玻璃江入岷江,然后沿江而下,一路到达岷江与长江的交汇处宜宾县,之后掉头折回,沿着金沙江一路深入,穿过半个大理,到达安宁河与金沙江入口,转入安宁河后一路北上,过建昌府,最后才能抵达二林部。
整个航程,如同一个巨大的u字型,u字的两个头,左边是二林部,右边是眉州。
在两头中间空白部分拉上直线,是藏在深山中的茶马古道,而整个u字型的实体部分,则是南方丝绸之路水道的一部分。
全程一千六百多里,计划时间一个月。
这也是一个大循环,如今二林部往眉山,货品以发往陵井的大牲畜为主,同时它们还驮着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产品。
在眉州换成宋地商品再回来,走茶马古道就不划算了。
百吨货品用马拉回去,得动用上千马力,成本太高。而用二林部的大船,就是一船的事儿。
因此虽然兜了个超级大圈子,但是该走还是得走。
而且货品最终去二林部的基本只有盐,大部分在途经大理的时候就出手了。
大船后边,还拖着两艘小艇,苏油打听,原来过了宋境,就得小心提防,能住大船之上,便住大船之上,对外交通,主要通过小艇进行。
顺流航程极快,只用了三日,船便到了宜宾县,嘉州早在第一天夜里就过了,害的苏油连乐山大佛都没看成。
船在宜宾县城补给后,便开始了逆流的航程。
速度一下子就慢了下来。
金沙江,到后世二十一世纪都还有大段的蛮荒,如今就更是基本全程原始,两岸覆盖着密密麻麻的原始森林,真正的“两岸猿声啼不住”,让苏油联想起纪录片里亚马孙河两岸的景色。
沿途偶尔有一些部族群落,散布在开阔地带,看那情形,还停留在刀耕火种阶段。
苏油闲得无聊,便干脆将锯床,脚踏式工作台搬出来,教土兵们操作,加工木件。
顺便挑一些船上的设施加以改进,比如给桅杆顶上加上轴承帆索滑轮,锚索加上绞盘之类,算是学习加实践。
最大的改造,是加水密舱和将舵仓前移到船头。
这船看起来威武雄壮,是战舰的流线款式,速度也的确很快,至少在金沙江流域,除了宋军,二林部能够靠这艘船横行无忌。
然而苏油下到舱室,吓了个半死,竟然没有水密舱,姐姐又被奸诈的大宋船舶制造商坑得不轻!
为了自己的安全,这个必须改造!
尽管船老大认为这是多此一举,淡水河流哪里那么凶险!
但是阿囤弥现在对这个便宜弟弟宠爱得不行,弟弟说白天出月亮晚上出太阳那都是对的,何况小小的水密隔仓,改!
陈就蹲在船尾画圈圈了,番邦妖女,老子亮一次宝剑都要怼,现在苏明润快把船底都翻过来了你还开心拍手,无道!昏庸!
不过船老大对舵仓的改造那是绝对拥戴,船头上立起了一个大舵轮,用了轴承,传动起来灵活异常。
控制齿轮组,带动用定滑轮沿着船侧甲板绷紧的绳索,可以让尾舵灵活转向。
尾舵的舵柄还没敢取,大副胆战心惊地守在后方,怕船头舵轮一旦失效,他还可以立刻接管大船的控制权。
舵仓前移的好处太多了,船老大可以及时判定前方的水况,不再受船身和风帆的阻挡。
苏油对如今的帆船技术也是叹为观止。
中式硬帆,没有被纳入四大发明,在苏油的心目中,实在是一种不公平。
这帆自古就以能使八面风、操帆简便、少用船员而出名,这些都是西式横帆做不到的。
中国近海虽多为南北风,但风向变化快,年平均风速为四级,这样的风力条件西方横帆根本就不能适应。
当年葡萄牙人到澳门后,把它们的船帆换成了中式硬帆以适应中国近海的风力情况。这种西式船体中式帆的船,被叫做老闸船,被葡萄牙人长期使用。
中式帆和西方纵帆船,与横帆船在利用风力上最大的区别在于,它们都能利用静风压也就是翼面升力,就是风帆在流过帆面的风中产生帆拱,流过上表面和下表面的风速不同而产生的压力差,也就是伯努利效应。
这种升力远大于顺风时风吹在帆面上产生的压力,所以对中式硬帆和西式纵帆来说,横风时船速最快,而且不会因为船速的增加而减少升力,所以船速有时可以超过风速。
而横帆只能利用顺风时的动风压,船速越高与风速的速度差越小,帆的推力也越小,所以横帆船永远不能超过风速。
中式硬帆的硬只是相对于西方的软帆没有撑条而言的,中式硬帆因为有撑条把帆面实际上分成了很多部分,起到了加强帆面的作用。
所以中式帆的帆材可以用很多不“高级”的帆材,席子,帆布乃至面口袋都能做帆面材料。
而西式软帆因为帆面没有支持的撑条或肋条,只能用优质帆布。
并且中式硬帆的撑条可以阻止帆上的破洞的扩大,而西式软帆一旦破洞在大风的作用下会导致全帆的撒裂。
所以中式硬帆上的破洞对中国船员来说根本就不用太在意,西方船员常看到中式帆船上破洞很多的帆而加以嘲笑,却不曾注意到,这些破帆的船却照样可以轻快的航行,而它们自已的帆要是出现这样的情况却是必须停船换帆的。
当遭遇大风时,中式硬帆因为是由下向上升帆的,所以落帆非常快速。
紧急情况下,一刀砍断绳瞬间落帆,且船的重心同时下降,所以比西式帆船安全得多。
采用席子做帆材的时候,中式硬帆固然很重,但用布做帆材时却与西式纵帆的重量相差无几。
唯一缺点,仅在于做为纵帆的一种,它是绕桅转动的,因此不能加装桅杆牵拉绳,增加桅杆受力强度。
再加上错过了大航海时代,因而没有发展出高桅系统。
其实直到美国南北战争时期,纵帆船都还在纵横海上,著名的怀俄明号长达百米,六桅十一帆,满载排水量九千一百吨,其中货物搭载量达到六千吨,最大航速达到逆天的十六节,而标准船员仅需十四人!
而之后,钢质桅杆发展起来后,除了仿古船,帆船世界全部成了纵帆船的天下!
这种纵帆船,常常以其高速和灵活转向的特性,充当交通船,突破封锁船,护卫舰来使用。
只可惜,中国历代的统治者,因为种种原因,喜欢禁海,甚至连尖头海船都禁止建造,硬生生地将中国航海科技按死在了青少年时期。
二林部的大船与后世西方纵帆船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因此负责操控的船员其实只有六人,剩下的,都是阿囤弥的快速反应部队。
带队的还是阿囤炽火,负责安保和打猎。几个眉山人都是见猎心喜之辈,等到过了宋境,阿囤炽火从底仓中取出弩弓后,几人更是开心,天天坐着小艇上岸玩弩射猎。
苏油不喜欢凑这个热闹,他喜欢钓鱼。
不过他不太喜欢和阿囤弥一起钓鱼,这丫头,太吵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小东西大工艺
船老大赶路自有章法,有时快有时慢,有时还停,其中的道道很多,苏油还在虚心学习阶段。
比如今日过午,船老大便将船停下,让大家自由活动,说是明日天不亮就得出发,一鼓作气越过不太友好的沙麻部,抵达科部的蜜蜡甸。
小船靠在一条溪边,碧纱帐扯起来,白藤躺椅上趟着阿囤弥和苏油,前方是竹丝杆架,上面放着两根金竹鱼竿。
鱼竿下边是一个风筝轮似的线轮,呈八卦形,中轴上采用了最新式的折刀级滚珠轴承,代表着石家铁坊最高金属加工工艺水平。
钓鱼线是纯桑蚕丝,三丝合织一细线,然后三细线合织成一更大口径的粗线,逐渐加粗,还用了湿法工艺,也就是缠制的时候加了水玻璃溶液,编织得更加紧实,代表着苏家印染坊最高丝线加工水平。
钓竿上有一组磁环,从大到小,镶嵌在铁丝爪子里,用来过线。
磁环内部的空洞虽然异常细小,仅能过线,但是里边却有施釉,因此内壁光滑异常,不会伤到丝线,这是史家瓷坊高超的施釉技术。
手柄镶嵌着螺钿,漆彩艳丽非常,没说的,这就是程家最新搞出来的矿物彩漆技术了。
小小一根钓竿,代表的是大宋目前最高工艺水准。
丝线上有一个棉线结,吸水后将丝线抱得很紧,可以在丝线上滑动,调整钓深。
棉线结是用来挡南荻浮漂漂第那个小铜环的,漂被挡住后,漂体没在水下,牵着饵坠,水面上只露出短短一截漂尾。
漂尾上是红绿色的小目数,中间用细黑漆线隔开,小小一支浮漂,可是近一月的功夫。
鱼钩是细铁丝精磨后弯曲,然后渗碳做出来的,强度极高,钩体极细,还有一些弹性,比后世高级手工钩,不差分毫。
苏油的鱼钩没有倒刺,对他来说,现在的各个水域简直就是鱼仓,再说以他后世带来的手艺,跑鱼那就是笑话。
竿稍上边还有个精巧的小夹子,连着一段细弹簧,弹簧顶上还有一个小铃铛,竿稍一抖动,小铃铛就会叮当作响。
躺椅边上是一个小桌,上边有一个黑铁的炉子,里边烧着松果碳和竹碳。
一个精致的白铜壶摆在上边。
两人身侧有一个茶几,一个小花瓶上边插着几枝野花,两边各一套水晶般的玻璃盖碗茶具,苏油这边是素茶,阿囤弥那边是三泡台。
还有一个果盒,里边是瓜子,小肉干,果干,甜食。
两人周围十米开外,还有三名二林部的武士,手按刀柄,一动不动。
周围山林里,其实还有一组小分队,不过看不到而已。
苏油眯着眼似睡非睡,阿囤弥虽然还是宋人服饰,很漂亮一个女生,却盘着一条腿压在屁股下面,坐没一个坐相,拿南瓜子砸苏油。
苏油被闹得不行,只好坐起来:“姐姐,你又要干啥?”
阿囤弥手才又举起来,见苏油坐起来了,便将瓜子放进嘴里咬开壳:“我要吃烤鱼!”
苏油又躺了回去:“一会儿等拴住回来给你烤呗。”
阿囤弥不干:“拴住烤的没你好吃!”
苏油翻着白眼:“不都一样的调料,再说今天的鱼大,烤着不好吃。”
阿囤弥又拿瓜子壳砸苏油:“那你钓几条小的。”
苏油只好又支起身子:“姐姐,昨天钓小的你不干,非要钓大的。今天换了大钩了,你又要钓小的。我的钓组很精细,子线换来换去很麻烦的也!”
苏油的钓组还分了主线和子线,子线比主线小一号,这样就算遭遇大鱼,最多把子线拉断,损失一个钩子而已,而钓组其余部分都能保住。
阿囤弥说道:“不管,就要吃烤鱼!”
姐弟俩正闹着,这时候浮漂点了两下,接着消失了,紧跟着竿稍点动,铃铛也响了起来。
苏油赶紧起身去收杆,几个回合摇到身前,是一条两斤多的红嘴鲤鱼。
苏油对阿囤弥说道:“就这条最小,只能烤它了。”
阿囤弥拍手:“太好了!”
一个武士将鱼接过,从腰里摸出把小刀,准备去剖鱼。
苏油见到那小刀,叫住武士:“刀子给我看看。”
阿囤弥挥着手:“快去剖鱼去,那刀子我这里有,看我的。”
说完从怀里摸出一把银鞘小刀子来。
苏油将刀子抽出来,这刀子又细又薄又尖,更奇怪的是刀刃内陷,和常用的刀刃相反,更像是一把直柄小镰刀一般。
苏油翻来覆去看得新奇,后世有一个虎爪刀型也是反的,不过刀刃很宽厚,和这把区别很大。
阿囤弥笑道:“这是鱼刀,平日里杀鱼,从骨头上剃肉,修理指甲,须,都很合用。”
“最多的用途,还是修整马蹄,抢救马匹,紧急情况下切断缰绳,货绳,快捷方便。”
苏油翻看着造型独特的小刀:“还真是处处留心皆学问,这一趟出来,对船只,弓弩,行军,布哨,号令,都学到了不少!”
阿囤弥横着眼睛笑他:“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你学宫里那些夫子老先生,看重的是文章,这次跑出来这么久,不带点诗词回去,小心挨板子哟!”
铃铛又响了,苏油跑过去收阿囤弥那边那根:“好不容易休息半天,姐姐你就知道扫我兴!”
烤鱼的滋味非常浓郁,是因为其中用了大量的香料:香叶、桂皮、良姜、茴香、豆蔻、丁香、灵草、香茅、紫苏……
油料包括猪油、牛油、茶油、豆油、辣米油。
此外还要豆瓣酱、永春露、鸡蓉、雪盐、胡椒粉、大葱、蒜头、姜……
虽然说是烤鱼,其实是煎鱼,炒料,炖三道工序,跟烤没啥关系。
后世的万州烤鱼,那是驰名全国的名菜。
二林部的武士把鱼处理干净拿回来了,苏油便让他用鱼刀在鱼背部改出十字花刀,鱼内部改为一字刀,然后用蒜汁调米酒在鲤鱼上边进行涂抹。
前两天为了弄出烤鱼,阿囤弥和苏油已经将一个价值三贯的方铜耳盆毁得一塌糊涂,本着废物利用的原则,苏油决定这一路上得经常玩烧烤。
鱼味码够之后,让二林部武士拎着鱼头浇油,两面炸硬后放在盆底炸制。
鱼炸好放到一边,接着炒料。
多余的炸鱼油舀出来,加上猪油牛油再次烧至七成熟左右,把各种香料倒入炒香,然后加入豆瓣酱和辣米油酱进行炒制,锅面上的酱料很快就油色红亮、香气宜人。
五钱永春露倒进去,带走了油的生腥杂味和辛香料的药臭,最后加适量的鸡茸和食盐。
河谷里慢慢都是诱人食欲的香味。
另起一锅,炒制配菜,锅底加入炒好的辛香底料,然后加入适量的豆油和大葱、蒜片、姜片。
配菜按食材的易熟程度依次放置,都炒熟后,加上食盐、鸡蓉、胡椒、白芝麻、酥花生,酥黄豆,葱花、香菜。
把炸鱼铺到方铜耳盆底部,炸鱼摆好,将炒好的配菜淋在烤好的的鱼身上,这道菜便完成了。
阿囤弥理由非常充分:“这道菜必须趁热吃,因此不能等他们回来了!赶紧赶紧端过来!弟弟那酒不准收回去,一起拿过来!”
第一百五十七章 斗智不斗力
苏油挑着盘子里边的藕片:“现在天正热,营养都拿去长叶子开花了,粉少了藕就不太好吃。再说了这眉山藕不是你要拿回去做种的吗?这天天都吃吃不腻啊?”
阿囤弥筷子连翻,嘟囔着道:“要你管!好几百斤呢我才能吃多少?”
苏油好言相劝:“我的意思是既然都不好吃,何必浪费?弄点时蔬不是更好?”
阿囤弥嚷嚷道:“谁说不好吃!这么好吃你还敢说不好吃?!少废话来陪我喝一杯!”
呃,没有共同语言了,苏油断然拒绝:“再陪你喝酒我是小狗!我就喝茶!”
两姐弟一边吵一边下筷,没一会儿,狩猎队回来了。
巢谷和石通挑着一根木棒,棒子中间穿着一个攒蹄的麂子。
阿囤炽火腰上挂着两只山雉,李拴住肩上搭着一串斑鸠。
陈大侠什么猎物都没有,手里晃荡着一把花弩,见到苏油就大呼小叫:“哎呀又背着我们先开吃!”
苏油笑道:“哟,收获颇丰啊。”
陈说道:“那是,巢兄超凶的,那麂子是他用大弓射到的。明润你的箭术真该练习了,有只野鸡是我打到的。”
苏油说道:“君子斗智不斗力,抓猎物陷阱比弓箭可靠得多。”
陈就讥讽道:“你这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接着就见到山上的小队回来了,每人腰间都挂着一两只野鸡。
队长走到苏油身前,解下腰间的野鸡,恭恭敬敬地放到苏油身前的地上。
其余队员也照此办理,满脸都是惊佩之色。
野鸡被草绳扎着翅膀和双脚,在地上不停扑腾,居然全都是活的。
陈没想到苏油一言不合就打脸,赶紧转移话题,对小队长说道:“啊你们执勤的时候不认真……”
阿囤弥噗嗤一声笑了:“书生你别闹,那是弟弟布下猎阵的收获,他们只是下山的时候负责收起来而已。”
苏油从一个土兵手上取来一个丝线圈:“这就是个活圈套,禽有路兽有道,只要找到鸡堂,在出口处布上门字阵,模拟鸡叫吸引它们来冲堂,只要一只被套住挣扎,就会惊得其余的野鸡四散,纷纷踩进周围圈套里,跑上两步绳套就会收紧在腿上,抓到的都是活的。”
陈大为惊讶:“你哪里学来的这些古怪?”
苏油笑道:“别忘了我是乡下孩子,村里人干这些都是好手!”
说完拿手指伸进圈子一张一合:“不过除了上边说的,还有几个诀窍,一是绳圈需要垫在几根小竹棍上,离开地面一定高度;二是季节时令要对,鸡聚集成群,爱活动;其三嘛……绳套需要够细够结实,染上颜色,让野鸡分辨不出来。这样的丝线,是我嫂嫂工坊的产品,外边找不到的。”
说完对一位土兵拱手:“这位土兵大哥是功臣,要不是他昨晚吹竹哨,和野鸡啼叫一模一样,我也想不起来,也不会有今天这么好的收获。”
那位土兵就挠着脑门,憨厚地赧笑。
陈翻着白眼:“就会偷奸耍滑,赶紧调调料,看看晚饭怎么弄!”
晚饭其实很简单,麂子架子熬酱汤,姜蒜下得重,肉切成薄片涮锅子。野鸡剁成小块拌好味炸到焦酥,拌上酥黄豆,不但晚饭有了菜,明天路上阿囤弥的零嘴都有了。
剩下的,鱼管够。
吃过饭,苏油开始和李拴住一起测量营地到江心大船的距离。
测试用的量具很简单,一根竹管前头沾着一根针,竹管中部绕上几圈铁丝,然后拧到一起,将铁丝插到一个大量角器的圆心里。
再用竹竿绑成一个三角架,上端钉个木盘,用来放置量角器。
取来皮尺,量出二十米绳子,在河滩上牵直,两端拿木钉钉上。
绳子中心位置,在营地上插着的一根竹竿处。
然后在一个木钉上方摆上架子,放好量角器,保证量角器上底边的那条线和地上牵着的那条线刚好重合。
这一步很简单,在量角器底边一边粘上一根丝线,坠上小螺钉,然后旋转调整量角器,直到垂着的两根丝线都刚好碰到地上的绳子就行了。
设备摆好后,调整旋转竹管,当通过竹管的圆孔能够看到船正中心的那根桅杆的时候,记录下竹管上的指针指向的量角器夹角。
然后换到另一个点上,用同样的方法记录下角度。
回到营地拿出本子和直尺,小量角器,画出微缩图,经过角度转换,问题就变成了知道三角形底边上三个点,即营地中心的竹竿,和两个木钉间的距离,以及左右两个夹角的角度,求三角形底边中心点和三角形顶点距离的问题。
这个问题要用三角函数表很容易解决,不过李拴住现在还不会,三角函数表也还没有测量出来。
苏油便将这个问题变成相似三角形的问题,量出图纸上三角形的底边长度,以及中心点和顶点的距离,加上大三角底边长度二十米这个条件,根据比例关系求出营地和大船之间的距离来。
这个粗糙的仪器,其实就是经纬仪或者照准仪的工作原理,而这套测量方法,其实就是三角测量法。
当然没有苏油装逼的份,早在公元前六百多年,希腊哲学家泰勒斯借由测量自己及金字塔的影子长度,以及自己的身高,并运用相似形的原理来测量金字塔的高度,自己与海上船只的距离,以及推算悬涯的高度。
在中国,公元两百多年,地图学家裴秀也掌握了这个方法。
而当时的数学家刘徽,则提出了一个计算公式,假设海面上两艘船与海岛成一直线,知道两船之间的的距离和船上观测海岛岛尖的角度,计算出船到海岛的投影距离。
这方法不能小看,这是地图学的基础。
有了角度尺,螺纹微调技术,有了玻璃管可以做出的气泡管,加上观测器,简单的经纬仪是能够搞出来的。
如果非要较真,所差的不过是一个望远镜,以及超远距离测量时地球曲率修正公式而已。
但是即使没有这两样,仅以三角测量为基础,进行大规模测量后,构建成三角网和三角锁,同样能够修正这个问题,可以得到非常精准的地图。
这事情苏油不打算自己干,他的任务只是开发出经纬仪来,然后将经纬仪交给四通商号的伙计和他们的商业伙伴,由他们来完成。
除了数据记录,这里边还会涉及到很多数学知识,开平方,开立方,是基本的。
不过如今的大宋,除了苏油这个穿越者,会这个的也不是一个两个,苏油所会的增乘开方法,说来惭愧,就是这个时候的数学家贾宪发明的!
不能小看如今宋代人的数学水平,贾宪在给出“立成释锁开方法”之后,又提出“增乘方求廉法”,并给出六阶贾宪三角,解释开各次方之间的联系。
讨论勾股问题则先论“勾股生变十三图”,而后谈论问题的解法,完全是一个清晰的体系。
就这样的数学大牛,因为对刘微的分数和求微数即极限理论领域研究得不够透彻,更大的可能是为了表述简洁而在书里边简省掉了,被他的师弟朱吉严厉批评:“弃去余分,于理未尽”!
他们才是如今大宋的谢耳朵们!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东川郡
没人知道苏油的思绪飘了多远,倒是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
不过接下来的东西就不一样了,他和陈在讨论弓的制作时产生了分歧,两人开始打赌,不需要带弹力的弩臂,是否也能够做出弩来。
这个赌价值五贯,于是第二天行船之际,苏油便带着一群人鼓捣。
其实还是有弹力的,不过利用的扭力弹簧原理,这娃是欺负人家陈大侠不懂。
弹力其实是由绳索提供的,弓臂是套在一根木柱中部,可以旋转的横臂。
在木柱的上系上几股绳索,松松地垂下来,再固定在木柱底部,然后转动中部的横臂,横臂动而木柱不动,绳索就会被带得在木柱上越缠越紧。
待到紧到一定程度,一松手,横臂就会朝旋转的反方向弹转回去,这就提供了能量。
原理就是如此,两支横臂做好,右臂顺时针饶,左臂逆时针绕,最后几个个土兵狠命地推着横臂,石通在两臂末梢挂上粗绳索做成的弦,中部是一个带尾巴的小铜碗,加上导轨,这东西就可以用来发射拳头大小的石弹了。
接下来从铜碗后的尾巴上引出一段绳子做成绳扣,挂在牵引钩上,两个土兵卖力地转动导轨尾部的绞盘,在弓臂向后运动的咯吱咯吱声,以及绞盘底部棘轮的咔哒声中,绳扣被牵引钩慢慢牵引到弩机的机牙上挂好。
弩机的扳机结构其实有好几种,并不是只有先秦那一个款式,比如苏油就采用的后世国外微技术公司的专利结构,激发起来更加轻便。
同样的,要做就做得像模像样,不但有标尺望山,巨弩前端还伸出一根细木棒,这是后世体育比赛反曲弓上用的辅助瞄准结构。
这个玩意儿,脱胎于希腊城邦中学者们的设计,正式名称应该叫弩炮。
相当威武,两支横臂和成人手臂长度仿佛,还要粗上一圈。
再在底部加上可以水平旋转的基座,以及调整仰角和俯角的球台和卡栓,这座弩炮就完成了。
弩炮安装在大船左弦中部稍前,这里的位置是船体最稳定的位置。
陈已经对博扑的输赢完全不放在心上了,他现在一心想成为首发阵容。
苏油认真地测量出安全范围,画出了弩弦绷断的情形下,弩臂疯狂转动画出的区域。
以后一旦上弦后,这片区域就是禁区。
弩炮重心设计得也非常精巧,尾部有配重装置,现在调节到整体重心刚好落在基座上,这样旋转操控起来毫不费力。
陈站在弩炮后方,意气风发地瞄准河滩上一块石头。扣动了弩机。
嘭的一声巨响,弩炮上一些微小的锯屑,都被震得飞扬了起来,铜碗的尾巴贴着导轨,将石弹以近于直线的弹道和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速度弹射了出去。
啪的一声,石弹高高掠过河滩上的巨石,到底还是击中了一个目标岸边山坡上一株小腿粗细的桧树。
桧树开始缓缓摇晃,接着一个歪斜,朝着一侧轰然倒下,直接断成了两截。
石通眉飞色舞:“好器械!好准头!”
陈都傻了:“我瞄准的是河滩上的石头,故意抬高了一些角度,鬼知道石弹跑出的几乎是直线!”
阿囤弥一直只当弟弟在胡闹,现在一下子扑到弩炮上,肩膀撞得陈一个趔趄:“臭书生走开!休得碰我家的宝贝!”
苏油笑道:“姐姐你快回来,是器械就有操作风险,这些是士兵们的事情。”
阿囤弥不放手:“快填弹上弦,我也试试,哈哈哈现在我还怕什么沙麻部?就他们那些小破船,来一艘我灭一艘!”
当夜,石通来到苏油身边,低身说道:“师父,那……弩炮,乃是军国重器,交于夷人手中,会不会有些不妥?”
苏油笑道:“那叫什么军国重器?等回去将麻绳换成钢质粗弹簧,保证两臂扭力大小一致,形制再横扩两倍,基座和俯仰角加上角度标尺,望山更加精准,算出石弹最合适的重量,甚至换成铅弹,标枪。平日里可以拆卸,用马车拖着到处跑,最后做出射击参数表。那样才勉强算是军国之器。”
说完撇了撇嘴:“就现在,粗制滥造而已。”
苏油看不起,不代表阿囤弥看不起,三天之后,大船两侧,一边三座弩炮,如同威武的士兵伫立起来。
真当宝贝,天天派土兵清扫,刷桐油,搞完之后还要用布罩子罩起来,只留一座除了自己玩,顺便操练士兵。
苏油收了陈五贯钱,这几天在船舱里除了读书就是琢磨弩炮操作条令,小姐姐比较野蛮,又大而化之,劝说不听,那就只好变成军令,让她讲究个以身作则。
毕竟是将军,只能整成条令给她套上了。
现在的营地都不敢和大船正对了,阿囤炽火不是将营地安排在大船上游,就是安排在下游,还要在相对很远的位置,给阿囤弥撑上竹席,藤盾当靶子。
谁都不喜欢正在烧烤欢歌的时候,一颗石弹嗖的一声从头上不远的空中飞过去,然后听着它击打在岩石上,啪的一声撞得粉碎。
心惊肉跳手一抖,一杯珍贵的永春露就没了好不好?!
水路上的蛮荒地带渐渐过去了,蛮荒和文明结合部的河盗们把阿囤弥气得咬牙切齿。
这群水耗子似乎能够预知危险一般,全都躲起来了,一路无惊无险。
河岸两侧开始出现村庄,农人,水牛,出现了少女清亮的山歌和牧童的笛声。
这天,大船抵达进入大理后第一个大城东川郡城。
这是一个繁华程度能和青神县比拟的城市,陈对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人家也不是蛮荒之地。
阿囤弥从船舱里出来,陈顿时大惊:“你你你……你怎么能穿左衽!”
阿囤弥莫名其妙,倒是范先生看不下去了:“后生你可真糊涂,主上本就是二林部大鬼主爱女,朝廷敕封的在藜将军,不得无礼!”
陈失魂落魄地退到一边:“原来姑娘不是汉人……”
苏油喝道:“季常大哥慎言!姐姐就是我大宋羁縻州的宋人!”
阿囤弥对此倒是不在意,反正她也不怎么看得起这怪怪的书生,便要带着苏油进城卖东西。
苏油还有些不好意思,姐姐这应该是你们二林部的商业机密吧?
阿囤弥一瞪眼:“你们把我们二林部的铜器卖了多少钱,当我们不知道?这般小肚鸡肠干什么?!”
好吧你是将军你说什么都有理!你都不怕我怕个屁?!
街道是窄窄的石板路,两边是木板青瓦的楼房,沿街都是铺面,女人穿得朴素,男人反而穿得花哨,有钱人穿得是彩绸或者木棉衣裳,袖口裙摆全是小方格,一样宽袍广袖,跟个蝴蝶一样。
他们的也戴乌纱帽,不过纱帽很高很特别,样子要不像两瓣莲花瓣合拢的造型,和后世教皇的法冠很相似;要不像玉兰花的花型,中间是花蕾,还有四个往外翻翘的花瓣,花瓣还用彩锦勾了边。
不管是穷人还是有钱人,脖子上或者手里,都挂着佛珠串,一般的是普通的树籽木珠,有钱人,除了珠玉,好多就挂着阿囤弥脖子上的款式,玉瓷一零八子加三通佛头,如意结弟子珠,明显是最时尚潮流的饰品。
阿囤弥牵着苏油走在前边,两侧是净街的武士,身后跟着石通,陈,范先生,巢谷等人。
苏油对各地物价最感兴趣,一路打听。
第一百五十九章 玄香太守
物产挺丰富的,翠羽,皮张,雉尾,麝香,价格低得都让人不敢相信。
邛杖有竹的,有藤的,宋地罕见的方竹杖,罗汉竹杖,这里论捆。
不多一会儿,陈幞头后边便挂了两根豹尾,帽边上插了两根雉尾,肩上多了一道彩织披肩,文不文武不武。
苏油忍不住拉他的尾巴:“季常大哥,你逾制了。”
陈很不耐烦:“知道知道,我这不是在外边过瘾吗?哎哟那边的鞭子得看看去……”
蜀地竹鞭,也是京城非常珍贵的商品,可跟藏红花产地其实不在西藏一样,蜀竹鞭的产地其实很多也不产在蜀中,而是大理。
竹鞭需要用结短,鞭直,梢须小巧,柄部粗大的竹根制成,竹根虽然到处都是,可是想要寻得上品,其实也是不容易的。
一般是崖边上的竹子,竹根伸出泥土吊搭在悬崖外的空中虚长的那种,方是上上之选,好的也是万里挑一。
这里的人都是玩藤的行家,竹鞭用紫色桐油浸泡后,打磨得油光铮亮,鞭梢上还装点上小桑果小谷物一般的金属头或者玉梢。
手柄用白藤或者红藤编织,持握非常舒服,底部一般还带着一个腕套,骑马奔行时即使失手也不会掉落。
这是妥妥的非遗产品,苏油一看就爱得不行,一打听价钱百文都不到,立马掏钱,薇儿对这样的礼物肯定喜欢。
一路前行,很快来到一处大衙门,是这里最大最华美的一处建筑,应该是府主的居所了。
青衣小帽的知客迎了上来,满面笑容地把一行人引入府中。
府邸内装修几乎全是比照汉家风格,绕过照壁就是花园,亭台,假山,连牌匾都是汉字。
亭子旁一株老梅树,树上梅子已经接近大熟,还有小部分带着青色,周围栀子花开了满院,芳香扑鼻。
博古架上的瓷器铜器,墙上的绢画,书法,也是清一水的大宋文人喜欢的东西。
这里靠近大宋,受大宋文化影响非常大,看来主人是个宋粉。
很快府主和一位幕宾出来了,众人见过礼,府主才笑道:“侄女可是好几个月没有经过东昌府了。你父亲身体可还清健?”
阿囤弥笑道:“伯伯,我是从夔州回来的,离家都好几个月了,尚未见着父亲。”
两人都是说的汉语,阿囤弥接着给府主介绍:“这是我在眉山认下的弟弟,叫苏油,字明润。其余也都是汉人伙伴,对大理风物感兴趣,这次就带他们过来看看。”
来此的多是商人,打扮一般都如石通,巢谷那样。府主打量众人,只有陈和苏油是标准的儒生装束。
不过陈那一身现在已经被豹尾雉羽彩锦披肩毁得一塌糊涂,找了一圈下来,还就苏油穿得儒雅,像个人物,便对他拱手:“小郎君如此年纪便敢离家千里,真是上国人才,有胆有识。”
苏油谦逊道:“就是跟着姐姐出来开阔一下眼界,担不得府翁此誉。倒是府中陈设隽雅,多是华夏文物,让苏油感觉很亲切。正是衣冠渐别风情旧,似此他乡亦故乡啊。”
这书袋一掉,府主立马高看苏油一眼,抚掌笑道:“上国风流,岂是偏鄙小城敢比。老夫平时也写几首歪诗,嚼章啄句妄求风雅,不料小友竟可信手拈来,呃,就是有个请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苏油赶紧谦逊:“府翁如此谦怀下士,倒让小子惶恐了。”
府主笑道:“就是想让小友续全此诗,当否?”
苏油微笑道:“没问题,可以的。”
府主顿时大喜,立刻对幕宾说道:“刘先生,伺候笔墨!”
众人移步进入书房,书架上存着不少的典籍,看得出来多是眉山新品。笔墨也是。
都是现成的,刘先生铺上雪宣,拱手请苏油运笔。
苏油个子还小,便搬来一个矮凳站在上面,酝酿一下后,开始挥毫。
梅子杀青栀子黄,
亭林九化沐玄香。
衣冠渐别风情旧,
似此他乡亦故乡。
这里边涉及两个汉家典故,府主就有些懵逼了。
刘先生在旁边拈须微笑点头,解释道:“九化乃是道家术语,所谓‘胎精九化而成丹’,寓意庭园中草木皆有灵性。不过玄香二字,说来惭愧,未知出自何典?”
苏油笑道:“出处来自唐代冯贽《云仙杂记》里关于‘墨封九锡’的故事。他在书中引述《纂异记》里的记载,说是唐代大书画家,晋国公薛稷曾做过一件雅事:为墨封九锡,拜其为松燕督护、玄香太守,兼亳州诸郡平章事。”
“松燕者,松烟也;玄者,墨也;毫者,笔也;平章者,绢纸文词也。”
府主哈哈大笑,美得胡子都上天了,连连摆手:“玄香太守,如何敢当,如何敢当!”
两个字语带双关,玄香既可以理解成书墨,也可以理解为太守,诗中既捧了此地人情敦厚,又捧了府主本人的蕴藉风雅,教化有功。
刘先生大为叹服,对苏油拱手道:“高明,要非亲眼所见,断不敢相信此诗乃信手而成。用典精称,雅致非常。小友可谓善祝善祷……呃,不敢请问小友年纪?”
阿囤弥脸色有光,诗是什么鬼完全不懂,不过也知道苏油给她露了个超级大脸,美滋滋地道:“小油年初刚过六岁。”
苏油也谦逊道:“刘先生博闻雅记,小子也是非常佩服的。”
府主眉飞色舞,怎么看苏油怎么喜欢:“素闻大宋有神童之说,井底之蛙就是不敢相信哪。哪知今日神童就站在了眼前!当真是可喜可贺,刘先生,设宴摆酒,款待大宋小神童一行!”
好嘛,一首诗出来,这一行变成小神童打头了。
刘先生却不慌着走,继续供手:“小友书法卓媚,已然自成一家,当有名家传授,未知师从何人?”
苏油躬身肃然道:“小子师从鲁国先生唐淹唐彦通,平日里还要侍奉学宫山长,龙起之龙老先生。”
人的名树的影,两人在大宋北人朝廷上名声不显,可放到西南一带士大夫圈子里边,可谓如雷贯耳,此地近宋,刘先生也有得闻。
这下刘先生也有些艳羡:“无怪如此文才,原来端非幸致。不过话得两说,如非小友天赋如此超卓,也难入二先生青眼,等下席上,刘某还多有请教。”
这已经是将身份自降一等了。
苏油也躬身施礼:“砥砺切磋,幸甚至哉。”
席间自是分了两边,一边是苏油,府主,刘范二先生,众人吟诗引赋,谈经论典。
另一边则是阿囤弥,石通,李栓柱,巢谷陈,一群人大吃大喝,一样开心。
苏油几个月来跟着唐淹和龙昌期耳濡目染,随便引摘两人的一些讨论出来,就是关于微言大义的精深阐发,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简直就是给众人打开了一片新天地一般,让府主等人喜不自胜。
宾主尽欢,本来刘先生和范先生是要去交割货品银钱的,结果都舍不得离席,硬是一直陪着聊到了宴会散场。
于是今晚走不成了,只得在城主府中歇下。
直到次日清晨,吃过早饭,众人才与府主告辞。
第一百六十章 大理
来到江边,刘先生已经等候在此,见一行人过来便拱手道:“嘉宾难遇,主人让我收拾了两箱礼物,都是土风特产,供明润旅途闲赏。”
苏油赶紧致谢:“有劳府主和刘先生。也欢迎刘先生去眉山游玩,届时我请眉山士人与先生同游。”
刘先生连忙客套,两个读书人在江边行了半天礼节,这才分手。
大船重新开动,直到看不到刘先生的影子后,陈便喊道:“明润,快看看府主给了你什么礼物!”
范先生笑道:“明润是深藏不露啊,初见之时,以为是个读书读迂了的小孩,再来发现是数学天才,接下来发现还能以数学应用于诸工,最后发现诗也写得不错,直到昨晚,方知还精通义理!当真是全才!”
苏油笑道:“范先生取笑了。要说数学,大宋人才济济,苏油排不上号;要说文采,家中有堂哥,有大小苏,就连嫂嫂都在我之上;要说义理,龙山长,唐先生,苏油只有亦步亦趋的份。不过有一点我倒是不惭愧,就是理工。将数学运用到工学上,就这一点稍有可取。”
这时就听陈一声惊叹:“哇!府主好大方!我们的鞭子都白买了!”
众人一起过去观瞧,只见一口长箱子里边,打底是一对完整的象牙。象牙旁边,则是一套象牙的文房用具,包括印盒,桌屏,笔筒,笔架,镇纸。
另一个箱子里都是方物,好些竹鞭,方竹杖,藤杖,兽皮。所有东西的品相比苏油一行昨天买的那是好了不知多少。
除此之外,还有木棉细料,外加一套金器壶盏,一套银器餐盘。
另外还有一条犀带,一块通透的碧玺帽饰。
苏油总算是有些明白大宋的神童们为什么如此喜欢被大人带着交游了,一旦入了贵人眼,那就是一门富贵。
自己在眉山吭哧吭哧干了一年,除了在工匠商贾和市井之中小有名声外,何曾有过这样的待遇。
这两箱东西带回大宋,价值两千贯以上,换到过去,都够嫂嫂五年的操劳了!
陈大呼小叫:“如此一路拜访过去,回到眉山明润你就是一方豪富啊!”
苏油一把合上箱子:“此事不可再为!那不成卖文求誉了!”
离了东川府,船行一阵,转入一条支流普渡河。
这是通往后世昆明,如今大理过鄯阐府的最重要通道。
现在的普渡河水量可谓非常充沛,沿途两岸是丛山中壮伟的巨大峡谷,景色不亚后世三峡。
一路前行,范先生一路讲解大理的地理和政治。
大理的皇族是段家,其始祖乃是唐末时期,为南诏王国在天宝战争中大败唐军,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军段俭魏。
老段后来被南诏国王蒙阁罗凤擢授为清平官,就是南诏国的宰相,传六世至段思平。
段思平最初只是个“幕览”,也就是小府的副军统领,但由于武艺超群,才干出众,被一步步提拔为通海节度使,成为统辖一方的大将。
当时南诏社会动乱当中,有点类似当时的中原五代,前后经历了郑家的“大长和国”、赵家的“大天兴国”和杨家“大义宁国”。
这几个政权相互更迭杀戮,使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南诏尊圣二年,杨干贞夺赵善政之位,建大义宁国,改元兴圣。
其弟杨诏告诉杨干贞,段思平有帝王之相,疑惧之下杨干贞下令追杀段思平,这故事和李唐的故事有点类似。
段思平因到秀山神祠占卜得到启示,藏匿在自己舅父部族中。这又和春秋重耳占卜逃难相近。
当时善政臣守高方和段思平关系密切,便派段思平之弟段思良和军师董迦罗前来加以保护。
熟悉不?刘邦落难,萧何派曹参樊哙相助!
南诏兴圣元年,杨干贞的位置被其弟杨诏所篡,杨诏得位后,改元“大明”。
段思平随即向东方的黑爨三十七蛮部借兵,会于石城,以董迦罗为军师进攻南诏,所向皆克,遂进攻羊苴咩城。
杨诏陈兵据桥,段军不能通过。
当晚段思平睡觉时得到三个梦境:“人无首;玉瓶无耳;镜破”,感到大惑不解。
军师董迦罗告诉段思平,这梦境乃是吉兆,因为“君乃丈夫,去首为天;玉瓶去耳为王;镜破则无对者”,因而军心大振。
这一段,类似晋文公被秦人送去复国,心怀惶恐,董因以占卜卦象解之。
这些东西,中原历史上几乎都能找到类似案例,还真是老套路。
这天段军找到一名浣纱妇女,指引渡河地点,留下一句话:“人从我江尾,马从三沙矣,尔国名大理。”
段思平大军按照浣纱妇女的指引,成功渡河,杨诏兵败自杀,杨干贞知道兵败消息后弃城而逃,为段思平军所擒,大义宁国灭亡。
大明七年,段思平即位,改国号“大理”,建元文德,仍定都羊苴咩城。
段思平是开国明君,建立大理国后,厉行改革、励精图治,大理完成了从农奴制度到封建制度的转化,进入了稳定发展期。
他死后,其子段思英继位。
还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儿。段思英即位后,段思平的弟弟段思良联合相国董迦罗发动政变,逼段思英退位出家,并自立为帝,改元至治。
从此大理皇位的继承由段思平一系转到了段思良一系,这点套路宋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段思良也有点类似太宗,治政手段还行,大理得以继续发展,死后其子段思聪立。
同样的,所有王朝,都有一个三四代交接魔咒。其实就是建国期到稳定期的过渡交接,也是安定环境下成长起来的管理者从开疆拓土的前辈管理者手里索要管理权的过程。
这个过程若能顺利,一般就是数百年太平,过不去,那就呵呵了。
大理国在这段思聪时期就出了问题,还记得开国之初派人帮段家的那个善政臣守高方吗?高家发展到这个时候,实力迅速膨胀起来,很快取代了原军师董迦罗传下的董氏,成为朝政大权的实际控制者。
之后,段素廉、段素隆、段素贞诸朝均以高氏为相,高氏成为当时最有实力的政治集团。
段思聪在位十七年。
宋太祖开宝二年,段思聪卒,子段素顺立。
没多久,大理国迎来了一次大叛乱,正好遇到赵匡胤南征,按理说是大宋吞并大理的最佳时机。
然而赵匡胤鉴于唐朝的失败,加上有志于北方,因此也不说什么“卧榻之侧”了,以玉斧划大渡河为界,丢下一句“此外非吾有也”,大理国得以保全。
段素顺死后,后继者段素英笃信佛教,效仿中原开科取士。
但是因为读书人多是和尚,因此命和尚读儒书者应考,称为“释儒”,官吏多从释儒中选任。这是大理国政的一大特色。
之后又经历了几个皇帝,其中两个还不乐意做傀儡,于是跑去做了和尚,最后一路传到段素兴。
段素兴“性好游狎”,又好大喜功,广营宫室于东京,也就是鄯阐府。
然后满城多植花草,于春登堤上植黄花,名绕道金棱,云津桥上种白花,名萦城银棱。这点,又像极了前蜀孟昶为花蕊夫人造芙蓉城的样子。
据说有一种花他非常的喜欢,后来居然以他的名字来命名,这就是素馨花。
所谓“花中有素馨者,以素兴爱之,故名。”
还有一些神奇的传说,相传“有花遇歌则开,有草遇舞则动”,于是段素兴“令歌者傍花,舞者傍草。”真是一个是风流快活的植物学家。
当然苏油认为这个可能是权相高家泼的脏水,就跟说汉武帝为了两匹马征高昌,隋炀帝为了看琼花开运河,唐玄宗为了杨贵妃吃荔枝开荔枝道是一个道理。
总之历史记录就是段素兴因喜欢花草,“在位荒淫日甚”,被相国高情智废掉了,改立了段思平的玄孙段思廉。
段思廉是段思平的曾孙段智恩之子,颇有人望,到此皇位兜兜转转,历十二帝,才重新回到段思平一系。
如今的大理,政治版图便为三家分割,其一是早已经衰弱的皇族段家;其二是控制鄯阐府滇池一带最繁华经济区域,一直把持着清平官相位的高家;另外还有一个家族,就是章节开头提到过的,曾经建立了大义宁国,从南诏时就已经根深蒂固几百年,控制着佛教和儒学知识人才,在首都羊苴咩城和洱海周围势力广布,走中原世家那样的路子,永远都是不倒翁的杨家。
大理国八府四郡,始终在这三家人手里流转。
第一百六十一章 高兄
一路分析完,这段路程也差不多走完了。
沿途风景秀美土地肥沃,能够看得出百姓生活还算富足安逸,很有江南水乡的架势。
过了禄甸,阿林部,阿囤弥的弩炮彻底玩不成了,因为沿河两岸都是农庄,所有弩弦释放开来罩上,大船又变回了规规矩矩的商船。
这里的人非常善于种稻,还有就是修整梯田,至少比可龙里的乡亲们厉害。
稻子的长势也比宋地的好,苏油这才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大理与安南接壤,占城的优良高产稻种,似乎不是不可以搞到哈?
很快,大船驶入一个湖泊,蒹葭苍苍,鸥鹭翔集,不少渔船在湖里打鱼,看得出湖中物产丰饶。
这就是著名的滇池。
大湖沿岸,水利工程众多,还有豪华的行宫园林,贵族别业,一路繁华。
气候也非常宜人,一行人看着浩渺的湖面,都是心旷神怡。
范先生指着两侧两条河:“那边,是春登里,流经的河流叫金汁河,沿河的堤岸称为春登堤,又叫金堤。”
“那边是云津河,堤岸叫云津堤,也叫银堤。”
“金银二堤,捍御、蓄泄、灌溉,所滋益大,鄯阐府坐落在中间,三面环水。这两条堤,连同滇池一起,造就了此处丰饶。”
大船走了一段,前方人烟越来越稠密,很快进入一段较为狭窄的湖面或者说河面,船只密度一下子增加,湖面尽头,出现了一座大城。
鄯阐府,终于到了。
大船停靠在泊位上,很快便有衙门的人过来,一番交涉检查之后,几辆骡车过来,大船开始卸货。
这里是大理国官方及民间的商品物资集散地,称为官渡。几乎大理的所有货品,都经鄯阐城运往邕州广西,与大宋交易。运出的商品每年光战马就有数千匹。
众人下船,开始朝码头外一条石板路上走去。
码头边商号招牌不少,都是赤藤杖、鞍辔、披毡、麝香、药材等商铺,货品琳琅满目。
同样,宋人开立的货栈几乎也占了一半,汉文书籍、丝绸锦缎、瓷器、各种精巧的工艺品也非常可观。
二林部在此地有分支机构,是几个高大的联排店铺,一副暴发户的样子。
金,绸,书,酒,瓷,一字排开五个门面。
四个门面后边的院子,都是仓库,只有书店后院,被开辟成了住所。
一行人过来的时候,第一间金铺门口已经有一大堆商户在等着了,满脸都是企盼的神色,上来就把街面都堵上。
这群人全都穿得花里胡哨,看样子都是更西边和更南边过来的客商。
这也是情理之中,大宋运过来的东西,没有东边宋人跑来买了再运回去的道理。
阿囤弥和范先生被围上了,只好先让苏油几人去书店后房休息,待他们应付完这些客户再过去。
书店里也有不少人,穿得比外头的那些更加光鲜花哨,和店员大声交谈,看起来都不是读书的种子,而是把书籍当做货品的商贾之流,在那里讨价还价。
只有一位年轻人,一副书生的模样,站在那里悠然地翻阅书籍,似乎不受周围的嘈杂影响。
书店的老板将一大群客商丢给伙计,自己小心地在旁边伺候着。
年轻人在一群花里胡哨的西南客商中可谓鹤立鸡群,头上戴着大理款式的玉兰状乌纱帽,月白的文士衫子,相比大宋士子,只少了膝上一道横,脚下素棉袜皂丝靴,非常的朴素。
但是衣物的面料,做工那都是考究异常,不是寻常读书人穿得起的。
苏油跟着众人一进门,见到这书生便是一愣。
书生见到苏油,同样也是一愣。
两人都涌起一种这人在哪里见过的感觉。
接着一转念头,两人都不由得同时微笑起来。对方这一身做派,不就是自己身上的做派吗?难怪如此熟悉!
年轻人就持握书卷,对着苏油抱拳。
苏油也躬身施礼,两人并不答话,擦身而过。
跟着众人向后院继续行去,就听得身后书生对掌柜的说道:“这套《照心宝鉴》,作者该洽过人,然而三教名论皆在其中,互为穿凿,与中原崇儒抑释的路子迥异。难道是我大理的大贤隐士所著?掌柜的你可知道此人在何方?我当引荐与我父亲。”
大理的官方语言是汉语,年轻人说得字正腔圆。
当掌柜的非常尴尬,苦笑摇头:“小人就是认识些许汉字,才被主上安排到这位置上,公子所问的,小人实在是不知。”
苏油便停下,转过身来:“《照心宝鉴》,乃大宋陵州名宿龙起之先生所著。龙老幼年曾出家为僧,其后为台符公所劝,改攻儒学,对《易》的研究也极深,故而其书中三教之说交杂。他是蜀中最著名的学者,不是大理人。”
那年轻人有点讶异:“小兄弟是大宋人?大宋的孩童学识竟然如此广博了?我大理士子也是先释后儒,龙先生的论述,两相发明,实在太适合我大理教化了。”
苏油说道:“龙先生曾是我大宋宰相文潞公的老师,潞公先是荐他为国子四门助教,后朝廷又改授秘书省校书郎。如今正在眉山学宫任山长,虽然身体清健,但是今年都已经八十多了,恐怕是来不了贵邦。”
说完深鞠一躬:“不是见识广博,实乃小子本身就是眉山学宫的学子。本不该打扰你的雅兴,但是听闻提及师长,故而不得不答,还请仁兄见谅。”
那年轻人不由得有些失望:“龙先生来不了大理。可惜,太可惜了。”
苏油正色道:“其实也没什么。文章义理,薪尽火传,观其书便可知其人。夫子生于春秋,可如今不还是一样为人崇仰吗?所以道理都在书里,人也在书里,不一定非要当面相见。”
那年轻人躬身道:“此言大善,是我落了俗套,受教了。本人高智升,见过上邦文学之士。”
这是以平礼相接,不再当苏油是小孩。
苏油躬身为礼:“不敢,大宋眉山苏油苏明润,见过高兄。”
高智升转头对掌柜的说道:“掌柜的,将龙老的著述,都给我装箱,全要了,我回去细细揣摩。”
掌柜的目瞪口呆,这小孩的嘴皮子也太厉害了,这等推销的功夫,怕是甩大家一条金堤那么长啊。
听炽火说这是主上的好朋友,应该……肯定……不是要来夺我饭碗的吧?
高智升却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转头对苏油道:“贤弟对龙老生平如此了解,看来是他亲传弟子?”
苏油微笑道:“不是,不过每日耳提面命,还要负责照顾龙老的起居。”
高智升哎呀一声:“那真是大幸!龙老可还有别的著述?”
苏油笑道:“那太多了,就连此次前来,龙老也给了我两部书,是让我在路上自学的教材,回去要考较的。”
“其中一部是《政书》,指点历朝历代治政得失;一部是《帝王心鉴》,讲述为臣者辅君持正之道。”
“这两套书都是龙老所注,其中文字忌讳颇多。要是心意不正之辈见了,只怕是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此外边是见不到的。”
“现在我已经读完,既然贤兄如此推崇龙老,苏油便送与兄长如何?”
高智升不由得喜出望外:“当真?这可太好了!”
苏油笑道:“不用客气,我已经尽会其义,龙老也只会考较对义理的理解,不会计较文字上的得失,因此已经用不上了。贤兄且请随我来吧。”
高智升屁颠屁颠地跟在苏油后面,一起进入内院。
内院是一圈房屋,中间一株素馨花树,开着白色的小花,芳香宜人。
找到自己的行李,打开书箱,苏油将两部书取了出来:“贤兄拿去吧,哦对了,还有这本也得给你。”
高智升接过来,一看封面,写的是《竹轩小集》四个字,再打开看内容,却是一本诗歌册子。
苏油笑得像一只狐狸:“龙老虽然精通三教义理,不过诗词却是他的苦手,作得实在一般。”
“他在福州讲学时,写有《三山即事》一诗,‘苍烟巷陌青榕老,白露园林紫蔗甜。百货随潮船入市,万家沽酒户垂帘。’有景而无情,货和市,潮和船,随和入,家和户都有重义之嫌,实在有些堆叠无趣,因此他平日里都不准我们传播他的诗歌的。”
第一百六十二章 马本纲银
高智升嘿嘿贼笑:“看来你们两位,都不是迂腐之人,要不就是你甚得龙老宠爱,一般弟子可不敢这样说老师。”
苏油笑道:“这叫实事求是,龙老才懒得与我计较呢。这册子之所以要给你,是因为刚刚见贤兄仰慕之情太过,其实对学习不利。”
“接触一个人的论述之前,最好不要带上对他的预判。平心静气不带褒贬地研究,才是正道。”
“等到学完了,再得出自己的结论,这也是刚刚说的实事求是的道理,也是佛家明心的功夫。龙老谆谆告诫过我们的。”
“现在将它给你,便是帮助你更全面地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然后再读他的著作,很多地方就会想得通了,也更容易领悟。”
“我们好好地学习他,但是却不用过度崇拜他或者贬低他,他就是一个悲悯人间世的善良老头。”
“等到贤兄学完了,依旧觉得龙老是大贤,甚至比现在更加地仰慕。那时候我才会为山长在大理多得一个义理上的知己,一个学问上的同道而开心。”
高智升大为叹服:“令身心息而不动乱,此为‘止’;由止而后可得‘定’;于后照见身心内外一切法,了知内外一切实相,此为‘观’。不带喜恶,持平如水,方能到达‘定慧平等’,进而研习得‘三摩地’的境界。”
“原来佛理和儒理的进修之道,居然真有相互通照启发之门!”
说完对苏油再鞠一躬:“今日得大学问!愚兄回去自会精习,如有疑惑,还望贤弟不吝赐教。”
苏油也非常的开心:“贤兄颖达聪慧,非常人可比,足见大理也是礼教之邦。看来先生著作,算是所托得人。”
“能让师长学问在大理传流,让大理士子在立德修身上有所进益,这也是当学生者应尽的本分,贤兄完全不用客气。”
两人又文绉绉地谦逊了半天,真的有点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意思。
待到送高智升出门,苏油才发现这位仁兄可能有些来头,居然有一支马队赶来护着。
高智升上马拱手,道了一声后叙就离开了,苏油这才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来,一拍脑门:“靠!忘了告诉他我在大理待不了几天!”
转身回到内堂,掌柜的都傻了,这是交朋友的天才呀!主上是他朋友,大理贵公子,转眼也成了他朋友!
这下放心了,不是来抢我饭碗的,因为完全没必要!
休息了一阵,阿囤弥和范先生也回来了,阿囤弥拍手笑道:“可算是交割干净了,现在船上就剩下拉回去的盐,弟弟猜我们这趟赚了多少?”
苏油笑道:“看大理的物价,翻几倍是起码的了。”
阿囤弥说道:“接下来就在鄯阐府好好玩几天,姐姐做东道!”
次日的早饭不错,苏油还是第一次在这个时代吃到奶制品。
乳线,本身带点酸味,听说是牛奶加木瓜酸水调出来,待奶丝凝固后再处理成片,之后裹上桃仁蜂蜜炸油而成。
再加上牛奶,苏油觉得很好吃,不过除他以外的所有汉人都觉得难以接受。
吃过饭,阿囤弥便叫上骡车,准备去相熟的银坊化银子。
大理金属矿藏丰富,冶金锻造技术也不差,大理刀剑也是和大宋的重要交易物资之一。
因为这个,加上经济体量不大,所以大理没钱荒,不搞纸钞那一套。
铜钱,银子,是商贸常用货币,阿囤弥带着苏油,说是给可怜的弟弟换点零花钱。
石通,李拴住也跟着一道,大理的银铁作坊,是非常值得考察的项目。
这家银铁坊和二林部相熟,因此见到阿囤弥一行过来,异常热情。
到这里就能够看到阿囤弥的豪阔了,两口箱子一打开,里边全是大大小小成色不一的白银。
这是和大理各地交易得来的,积累了一个月,需要全部溶炼成统一规格成色的银锭。
溶银要用到吹灰法,因此其中一般含铅,重炼提纯会产生损耗,而且这批白银价值很高,必须盯着。
苏油对这项技术非常感兴趣,这还是第一次实际观察白银提纯和熔铸,机会难得,便与李拴住一边看银工操作,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石通讲解。
工人有好些之前便已经在开工的了,阿囤弥一行算是特事特办,加塞。
工人们将银料锤扁绞碎,重新投入坩埚中,再加入铅料加速白银熔化。
很快白银溶解,炉上开始冒出白烟,这是铅开始氧化。
银重铅轻,不一会坩埚上堆起了氧化铅的灰垢,用铁棒搅拌一阵,炉子上开始飘起雪花,这是氧化铅的片状粉末。
这时要用铁棒不断粘出杂质,同时雪花还要被热空气带走部分,熔炉里的溶液重新变得干净。
雪花银雪花银,无数人知道这说法,却不知道这说法其实就来自吹灰炼银之术。
接着溶液中重新开始出现浑浊,石通说道:“铅气已净,开始翻窠了。”
窠就是坩埚,翻窠就是银中残铅开始氧化。
银工们开始撒灰,因为铅性畏灰,所以用灰来捕捉白银中的残留的铅。
然后将铅灰捞出来,这是一味中药材。
剩下的就是质地干净的白银,可以开始浇铸成银饼银锭。
石通自己就是玩这个的行家,同苏油李拴住讲解了一次过程,便跑去和掌柜一起鉴赏刀剑去了。
大理刀剑主要好在矿料上,含硫少不说,还含稀土元素和其他金属元素,因此性能相当不错。
以眉山一年前的技术,在炉温和脱硫工艺没有提高之前,还不如人家呢。
石通只用了一个空气预加热管道的法子,便把人家使用松炭熔炼铁矿的技术淘了出来。
几个银匠身边放着些银料,看来是之前的客商送来待熔的,其中有好几块不小的银板子,像一个大绕线板的形状,上边似乎还有文字。
苏油心中一喜,这要是什么古董文物,岂不就是捡漏的好机会?
走到银板前,却发现字迹非常粗糙,是拿铁刃敲上去的。
汉字,待到仔细认出内容,苏油心里不禁咯噔一跳。
“广南西路马本纲银,皇己丑岁。军事推官宋琦。四十九两九钱拾琮。行人杜建甫、刘仲兴秤。”
只看文字就知道,这不该是普通市面上能见到的东西。
纲,类似于财政专项科目,比如水浒传中的生辰纲,就是指定给蔡太师贺寿的财物。花石纲,就是宋徽宗造园林的专用。
马本纲,就是用作购买马匹的专用款,时间是四年前,入库人是当时广南西路的军事推官,验货人应该是当地银器行会里的专业人士。
大宋钱荒严重,银子主要用于政府间财政调配和储备,少部分用于流通。
实际上地方政府采购外邦军马,主要还是物物交换,如丝绸,瓷器。
纲银主要作用,是当作保证金压库。它的存在,是让地方政府以此为本银,招诱大宋各路客商征集丝瓷,到广南西路与夷人交换军马。
整个过程中,银子绝大部分其实一直存放在库房,它决定着榷场贸易规模和经济体量,而并不加入到实际的交换行为当中。
这也是宋代人处于萌芽阶段的商品经济概念,眉山四通钞行招揽了不少人才,苏油如今对这些门道非常清楚。
即使有紧急用途,这银子从库房里边出来,也必须经过一套繁杂严苛的手续,重新熔铸,化成小锭。
所以正常情况下,绝不应该有大宋原版库银出现在大理市面上!
胸有惊雷面若平湖。苏油对一边和石通热烈讨论的银铺老板问道:“这板子好特别啊,这是你们自己的存货吗?”
老板笑道:“不是,这是罗雄部的一位豪商送来熔炼的。”
ps:《系统帮我当警察》,别问我为什么他不去考公务员,因为他刚开始不叫这名儿,哈哈哈,被勒令改名,成绩还可以……
第一百六十三章 对策
苏油便笑道:“老板你人品真好,人家送这么大银板来,也没有派人守着。”
老板就有些得意:“那是,我这也算是老字号了,人家生客也信得过我。”
苏油随意地问道:“罗雄部在什么地方啊?”
老板说道:“在大理东边,靠近大宋,这帮马贩子可是真有钱!”
苏油做出一副对银铤非常感兴趣的样子:“这几块大银子挺特别,我们虽然从大宋过来,但是大宋境内还真见不到如此大块的银子,要是老板愿意,我用折刀和你交换如何?”
老板说道:“小郎君说笑了,这是好几百贯的东西……诶别收回去,换!我换!”
却原来是苏油将自己的折刀从书包里摸了出来,听老板前头半句又准备收回去。
石通便劝解道:“师父,我们是出来就是玩的,淘换这惫沉货干啥……”
苏油一瞪眼:“反正折刀我还有。换了这个回去给八公,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不行?他怕是还没有见过银子什么样呢!”
如今石家作坊的金属蚀刻浮雕工艺愈加精美,光看刀柄老板便知道不是凡品。
苏油将刀子交给老板,老板接过研究了半晌黄白铜工艺,在苏油指导下学会了开关,对跳刀的精巧机关不由得高声叫绝。
等到验过钢火之后,老板大手一挥:“那几块银板,就归小郎君了!可说好了不准反悔!”
阿囤弥就在旁边冷笑:“小油是我的弟弟。”
老板这才反应过来,脸上见汗连连作揖:“失言了,老夫失言了。”
说完又在自己嘴巴上拍了两下。
苏油笑着阻止:“那等客人来你怎么交代?”
老板不以为意:“我从大库里调银给他便是,这还省了重熔的功夫了!”
苏油说道:“时间上来得及吗?让老板名声受影响就不好了。”
老板说道:“客人下午才来取货,这个不碍的,小郎君尽管放心。几位贵客,我们去内堂说话,工艺不敢妄求,不过这么精美的东西,如何保养维护还要请教才行。”
苏油点头:“那行,不过你别告诉他们银板被我买走了。”
老板笑道:“我也正想对小郎君提及,这熔铸变成转手,传扬出去,毕竟对敝号声名有损,还请小郎君周全则个。”
苏油点头:“这是自然。”
说完从书包里取出本子,撕下几页来铺到银铤上,那铅笔斜着轻轻涂抹,将上面的字迹都拓印下来。
事情做完,苏油对阿囤弥说道:“姐姐,我和拴住先回去,将银子放好。”
阿囤弥笑道:“小财迷,没见过银子是吧,在眉山可不见你这样啊?去吧别乱跑,我们午时自会回来。”
苏油让拴住把银铤包上,出了铺子,找阿囤弥的随从借了骡马,便朝书坊奔去。
进入书坊,苏油便对掌柜的问道:“范先生在何处?”
掌柜的赶紧应道:“在后院盘账呢。”
苏油丢下掌柜,对李拴住说道:“跟我走,去见范先生。”
范先生正在敲算盘,见到苏油进来就夸:“明润,你这算盘口诀和记账之法,当真是方便简洁……”
苏油从书包中取出拓纸:“先生,明润发现一件大事!”
范先生将纸接过,一看也是大吃一惊,站起身来:“此乃大宋官库纲银!明润从何方拓得?”
苏油伸手用手指指着拓印上几个字,范先生低头再一看,不由得面色大变。
抬头看着苏油,以不可思议的语气说出三个字“侬智高!”
苏油点头:“眉州传言,狄枢密大胜之时,曾发现了一具身穿龙袍的尸体,但是已经烧焦不可辨认,于是他没有当做侬贼受戗的功绩上报朝廷,之后果然传出了侬贼流窜入大理的传闻。大家当时都佩服狄枢密的沉稳。”
范先生拈着胡须沉吟道:“这库银现在何处?”
苏油让李拴住将库银取出:“今天上午和姐姐去银坊观看炼银,在那里发现的。据掌柜的说,银铤的主人会在今天下午去取熔好的银锭。这批人就算不是侬智高余党,也肯定和侬贼大有关系!”
范先生一拍桌子:“此僚叛我大宋,横暴十州,我大宋子民恨不能炊骨寝皮,断无纵逸之理!”
“我这就安排下去,如果真是侬贼,必命死士枭其首级!”
苏油赶紧摆手:“此乃下策!先生所言,是匹夫之怒,不是应对国事之道!”
范先生怒道:“你我远在他邦,不如此又当如何?”
苏油拱手道:“先生,事情紧急,应当避免打草惊蛇,先安排人手暗中跟上那帮子人,探明其势力大小,方可制定对策。”
“先生,您辅佐大鬼主二十年,今日一旦自行其事,便是暴露了自己的内心,只怕在二林部的位置,立刻便会动摇。”
“最好的方法,是先打听城中有无宋使,然后我们前往举报,通过正途。让使节向大理君臣施压,借助大理人的力量将那群人拿下,辨明身份,上报朝廷。”
“若真是侬贼,最好是传诣京师,明正典刑!如此方能震慑群小,消弭谣传,大振皇宋声威!”
范先生一下子颓坐回到椅上,喃喃道:“明润哪明润,你快些长大吧,老夫自己,怕是扛不了多久了……”
苏油对着范先生深鞠一躬:“大宋西南安定,是一项大事业,本就不该寄托于孤身一人,先生这些年苦心孤诣,其心可佩,但的确过劳了。”
范先生哑然失笑,笑容之中全是苦涩:“呵呵,呵呵呵……范某当年离乡背井,被同学亲朋当做张元吴昊一流,一个个割袍断义,寄书绝交,甚至除名族谱……他们倒是做得好大忠臣!”
“不料今日,居然被一介小童道破所谋,还真是滑稽,哈哈哈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却是潸然泪下。
苏油示意李拴住关上门:“先生,事情紧急,还请先生收拾心情,赶快布置。”
范先生点头:“我只问一个问题,明润,你是如何知道我的想法的?”
苏油躬身:“除了与先生相遇至今的耳提面命,前几日路上与拴住用测距仪进行测量的时候,先生召油详问其法,还问及能否测量山川地理,从那时起,苏油便知道了。”
范先生哈哈大笑,不过这次却是真心欢喜意气风发:“明润竟然如此有心,看来吾道不孤。老夫事业,后继有人!我何忧也?我何忧也!”
说完收起拓纸出门去了。
苏油和李拴住回到自己的房间,想了想,挑开了一块地砖,将银铤都埋在地砖下头。
中午时分,阿囤弥回来了,看来又是沿路采买,没有停手。
见到苏油便招手:“弟弟快来,洱源的好物产,大雪梨!”
果然是好梨,皮薄汁多,味道清甜,不过苏油有些食不知味。
阿囤弥还得意:“怎么样?比你们眉州的梨如何?这边的物产除了这个,还有奶牛,肥鹅,还有刺菱,梅子,刺菱已经煮上了,一会儿叫人端上来。”
苏油打起精神笑道:“果然好吃,要是有肥鹅和梅子,我倒是可以做一道好菜给姐姐尝尝。”
直到下午申酉之交,范先生才回来,手里拎着一个黑不溜丢的大杯子样的东西,一脸的喜色:“哈哈哈明润看我在街市上淘到了什么好东西?!”
苏油笑着拱手道:“先生此举,可是问道于盲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踪迹
范先生笑道:“此乃汉代铜器!你不是会画图纸吗?走走走,跟我进去画成图形!这可真是太难得了!”
进入屋内,范先生将炉子放在桌上,苏油取来写生架子和圆规矩尺,一边画图一边问道:“范先生,事情成了?”
范先生脸上带着微笑,那是给院子里边的人看的,语气却非常沉重:“跟上他们的巢穴了,郊区西寺外头,有个可容百人的大农庄,侬贼定然藏身在其中。”
“可有证据?”
范先生苦笑道:“明润,你这话与宋使如出一辙啊。”
苏油问道:“你见过大宋使臣了?”
范先生说道:“萧注萧岩夫,明润听闻过此人?”
苏油便摇头。
范先生说道:“侬智高围广州时,此人是广州番禺县令。侬智高当时率舟数百攻城南,此人自围中突出,募海滨壮士得二千人,乘大舶集上流,因飓风纵火焚贼舟,破其众。”
“广州解围,他其实是首功,如今已经是礼宾副使、广南驻泊都监了。”
苏油便道:“此人有胆啊,他来了?”
范先生摇头:“杨文广追击侬智高,进入了大理境内,大理陈兵列阵为防范,狄汉臣怕再生边事,命文广撤兵。萧注也没来,派的一个手下人,特为解释这件事。”
苏油手扶脑门苦笑不迭:“县令转职的礼宾副使派过来的手下人?这是有多看不起大理?人家好歹八府四郡呢。”
范先生“哈”了一声:“你不知道吗?李顺当年下落不明,朝廷恐其奔大理,乃募使者,结果无人敢应,最后只有一个叫辛怡显的嘉州商人应命,当时号为死士。”
苏油摇头:“纸上得来终觉浅啊,我们是暑热之日过来的,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嘛?”
范先生说道:“我们是走的水道,加上有二林部的防瘴药物,因此还好。要是就这样穿越丛林过来,可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当年我入二林部,可是差点去掉一条老命的!”
“总之如今边境局面微妙。那使节,嗨姑且算使节吧,有些投鼠忌器。要是没有十足十的证据,不敢生事。还是官职太小,害怕回去被追究。”
苏油量完香炉尺寸,开始画图:“那银铤还不算证据?”
范先生说道:“广南经年战乱,银铤之事,大理这边可以找到诸多说法来推搪,敲不实啊……”
苏油想了想:“先生,你如何断定侬贼就在那庄院当中?”
范先生说道:“那庄院我找人打听过,说是以前一直没有见到过东家,只有两个管事料理着。数月前新来了一群人,其中有个大豪,衣着古怪,不是宋人装束,也不是大理人常见的部落服装。”
“我的人回报说,那院子里出入的马匹,高度都在四尺五寸以上!”
苏油一脸懵逼:“马?什么意思?”
范先生说道:“你不知道吗?眉州采购的马匹,四尺二寸以上为合格,一匹价值三贯,然后每高一寸,增价一贯!”
苏油吃惊道:“也就是说,那庄院的马,每一匹都价值六贯以上?!这与今天我弄到的一块银铤等价了!”
范先生说道:“正是,二林部收购的马匹,也没有这么整齐的,这只能说明那帮人乃是……”
苏油铅笔一顿:“军队!”
范先生点头:“还是非常精良的军队!而且马匹上还有印记,虽然经过重烫,但是大体还是能辨认出来,二林部招购马匹的时候我见过,那是广源洲勿恶峒的印记!”
苏油说道:“这难道不能作为证据报与宋使和官府?”
范先生苦笑道:“作为什么证据?二林部在刺探大理国内情的证据?宋使在搜集大理国情报的证据?还是我在二林部为间的证据?”
靠!
苏油明白了,如今两国局势微妙,相互忌惮,还真有些不好弄。
范先生咬牙:“明润,看来你说的上策是没法施行了,要不然,就按我的来吧。”
苏油连连摇头:“别别,那人要是不出来,你即使有心,那也无力。而且相比你二十年苦心孤诣,我们宁愿放弃这头!”
范先生顾不上掩饰了,怒喝道:“胡闹!须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之时,唯舍生取义耳!”
苏油摇头:“先生,我不认同这说法。侬贼巢穴已经尽毁,早就是冢中枯骨,没必要与他一起陪葬。”
范先生呵呵冷笑:“明润怕是忘了西夏李继迁故事?”
靠!这下苏油当真被堵得无话可说了。
当年李继迁一族逃亡地斤泽,被大宋军队侦查到宿营之地,暗夜偷袭。李继迁与其弟只身走脱,宋军那一仗大获全胜,连李继迁的母亲与妻子都被俘虏了。
情形和今天的侬智高几乎如出一辙,然而数十年后,西夏成为大宋噬骨之患!
苏油抹了一把脸:“别急,先生容我再想想,容我再想想……或许还有办法,应该还有办法……”
范先生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条斯理地品了起来。
苏油知道他心意已经定了,这是不惜放弃二十年多年的志向和努力,决意与那帮人同归于尽。
范先生的信条和所受的教育,那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不以政治得失为考量。
手上无比精确地画着图纸,苏油脑海里狂转着念头。
要破此局的方法,关键在于让大家都知道侬智高来到了鄯阐府,宋使自会找大理君臣交涉,要他们将人交出来。
问题是,这事情不能宋使去说是他调查发现的,更不能和二林部扯上关系,必须让大理人自己“发现”,而且无法找出任何借口推脱才行。
怎么办才做得到呢?怎么办才做得到呢……
突然灵光一闪,将笔一丢:“范先生,我有办法了,找一辆带棚的骡车,准备一套鲜艳的女孩服饰,我们出去一趟!”
说完朗声说话,让外间能够听到:“哈哈哈,范先生,我终于想起来了,你这根本就不是铜豆!你这个乃是汉代博山炉,不过少了顶盖,只有个豆座,可惜啊可惜……”
说完便对范先生使了个眼色。
范先生心领神会,大声道:“是吗?定是那商贩藏了起来,准备一个炉当两个卖!岂有此理,明润我们这就去找他!”
两人匆匆出来,苏油到自己房间,往书包里装了包零食,出来对李拴住喊道:“拴住过来驾车,我们找那无良奸商去!”
老少三人怒气冲冲地扬长而去,阿囤弥拿着一片雪梨都傻了:“一个小铜炉,至于吗?”
石通在边上啃着梨子:“他们读书人都有这病!师父的老堂哥,曾经在大雪天里用貂裘换得一幅画作,然后捧着画一路飞跑回家。到家就大病一场,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我那画呢?’”
阿囤弥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石通翻着白眼继续说道:“我送过师父那么多东西,什么时候落过一句好了?后来我们家大爷送了他一个唐朝的铜炉,立马就成了苏家的大恩人,说是他们祖上用过的!这事儿上哪里讲理去?!”
阿囤弥笑得两脚在地上直跺:“对哟,好像他们都喜欢上了年头的东西!我们做出来的铜器多精美啊,小油见到第一句就是:‘铜器不上一甲子,休得进我书房!’现在为了一个黑不溜秋的铜炉少了个盖子,他们就好像要去找人拼命一般,哈哈哈哈笑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