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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二子从周     苏厨txt下载     苏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一百七十六章 再见司马

    今年的金融试点,就是将部分封桩库减去库存,将里边的绢帛发售,和所存铜币入皇宋银行,然后划拨给陕西路转运司专款专用。

    陕西路转运司,取到票据之后,与皇宋银行陕西路分行进行清算,将这笔钱打入转运司的户头上,并由陕西分行进行监督,专款专用,作为陕西路马本纲银,为陕西路今冬的榷市增加三百万贯的底本,可以将榷市规模扩大三分之一。

    而这扩大的三分之一,第一步将作为大宋从狼渡马场购入骏马、健骡、牛羊的经费,而这一部分经费,则由商州胄案以金属制品支抵,用于二林部和青唐各部,王厚和李文钊、禹藏花麻贸易所用。

    这里头已经涉及到金融杠杠原理了,三百万贯的底本,带来几处总体收益,也是不菲。

    也就是说,苏油通过这样的措施,将汴京的钱拿到了陕西来用,短短一个月时间,就在榷市上给赵顼赚回上百万贯。

    沈括再能耐也玩不来这些,不过他是陕西路转运副使,相当于白捡了一份功劳。

    卖给蕃人的东西里边,除了商州的搪瓷、金属器皿;岷州、狼渡的羊毛制品、奶制品;兴洛仓的粮食深加工产品也占了贸易物品中非常大的比重。

    精面粉,机制挂面,被蕃人带到了西夏,让西夏权贵们吃到了精致的面点,面包,蛋糕,面条……

    有了南海的大量锡料,大宋的镀锡铁皮需求量一下子就爆发了出来。

    镀锡铁皮可以制作成各种金属容器罐,用来盛放运输茶叶,香料,酱料,制作各种罐头。

    因为比起陶罐来,镀锡铁皮罐具备密封好,不易碎等特点,立刻从南海风靡到两浙。

    这东西本来计司沈括的发明,他还发现了一个好处,就是镀锡铁皮可以用来密封制作面粉的机械外壳,大大减轻机械的重量,方便拆卸不说,密封性比木制外壳更是好上很多倍。

    这就能够增加风程,可多设风筛和清粉机,可以得到品质更高的面粉。

    这个机械结合第三代高压蒸汽机,直接将大宋的面粉品质与产能都提升了一个量级。

    沈括在洛口仓面粉厂安装了五台面粉机,一台日产面粉五十石,一天就是二百五十石,换成理工度量衡,就是日加工能力突破十吨。

    放到后世,一天处理能力小于三百吨小麦的,都叫小型面粉厂,但是放到大宋,已经是破天荒的成绩。

    兴洛仓一个大仓窑能存放五十万斤粮食,也就是五千石。兴洛面粉厂,二十天就能将一个窑仓的小麦清空,将它们变成各种档次的面粉和麸皮。

    更为重要的是,配合上高压蒸汽设备,面粉可以变成香喷喷的炒面,制作出压缩饼干等行军速食干粮。

    精面粉还有一个重要属性,就是可以和杨枝素,青霉素,黄蒿素配比,制作成有效成分稳定的药片。

    药品,比军器的利润还高,在宋夏贸易里吃掉西夏人商品的大头。

    对于沈括攀科技树的能力,苏油是一万个放心的,审查完兴洛仓之后,苏油便沿着洛水向上,前往洛阳。

    冬日里的洛水清澈碧绿,完全不如北邙之隔外的黄河。

    去洛阳要经过偃师,如今那里也发现了重要遗址。

    《史记·孙子吴起列传》:“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说的就是这一带。

    《史记·夏本纪》云:“太康居斟鄩、羿亦居之,桀又居之”。

    羿即后羿,为东方夷族的一个首领,他乘太康无道、夏民怨愤,入居斟鄩执政,拒太康于外。

    太康卒,夏人扶仲康即王位,仍居斟鄩。

    故而《括地志》云:“故鄩城在洛州巩县西南五十八里,盖桀所居也。”

    这地方就在洛阳城东边,司马光的睡眠时间更少了,资治通鉴的工作还要继续,一个商都,两个夏都的连续发现不说,在这里还发现了一个商都,大有可能就是商汤的西亳!

    司马君实觉得自己成为了有史以来最幸福的历史学家,他现在对苏明润实在是太佩服了,用理工之学引入考史稽古之后,竟然引发了一场夏商周三代文华考证的井喷式爆发。

    据韩纯彦在安阳殷墟整理的的甲骨文字记录,司马迁《史记》当中记载的商王世系年表已经得到了证实!

    偃师码头上停了一艘黑棚大船,不过船体的格式一看就是纵帆船龙骨结构,眉山型。

    这就是来接司马光的跑不了了,苏油命船夫将船靠了过去。

    一个年轻人正在码头上指挥将箱子上船,见到苏油站在船头就连连拱手。

    苏油见着他也是高兴:“我猜这就是你们的船,果不其然!淳甫兄,别来无恙?”

    码头上那人正是范镇之子,司马光的弟子范祖禹。

    当年司马光洛阳园林落成的时候,范镇带着范祖禹,邵雍带着邵伯温参加,苏油也见过。

    然后范祖禹跟了司马光修资治通鉴,进士考中了都不去赴任;而邵伯温高中进士之后,出使日本,高丽,墙内开花墙外香,传回大宋,反过来震惊天下。

    邵伯温之前也算是司马光的半个弟子,苏油对司马光一派也很了解。

    从船上下来,苏油对范祖禹拱手:“范世兄,久违一晤了。”

    范祖禹拱手:“国公客气了。”

    苏油问道:“司马公呢?”

    范祖禹说道:“还在城中收集典籍,此番事起仓促,老师说都怪国公你提前报之了陛下,还得他手忙脚乱。”

    说完又到:“老师年纪大了,行马困顿,就让文物随车,我服侍他坐船。”

    苏油哈哈大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啊,司马公这是在独乐园里待得太久了,出来透口气也是好的。”

    “好什么好,瞎耽误我时间……”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苏油转身见到来人,顿时大吃一惊:“哎哟,君实学士,数年不见怎么老了这么多?”

    司马光容貌苍老了不少,但是眼神却比以前更加明亮:“不都是你给我找来的事情?提举商周文字考易局的差遣,不是明润你的推荐?”

    苏油拱手做了一个长揖:“学士就不要矫情了,我怕推荐了别人,你要跑到汴京来找我的麻烦啊。”

    司马光一把拉住苏油:“正好有件大事,要跟明润你讨论一下。”

    苏油见司马光神色郑重,赶紧问道:“什么大事?”

    司马光说道:“据文献记载,郑州乃是仲丁所迁都的隞都所在,现在有了西亳汤都在这里,是不是也是一个佐证?”

    “隞都本就在西亳之后,不能因为在郑州甲骨文上发现了‘亳’字,就认定那里是西亳吧?甲骨乃是国家占计大事的记录,迁都时肯定要携带的,那些甲骨,完全也可能是从这里带过去的嘛!”

    说完眼神期盼地看着苏油,希望自己的观点能够得到苏油的支持。

    苏油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件“大事”,不由得笑道:“按照理工学派的说法,未经证实的观点,都是猜测和设想,只有确证之后,才是真理。”

    “因为郑州甲骨上发现了‘亳’字,就认定那里是商汤西亳,的确能让学士能够提出质疑,认为与典籍记载不符,也的确可能发生甲骨在都城转移的的过程中,被带到隞都的情况。”

    “但是同样的道理,目前尚无文物能够确证学士的观点,虽然我内心也倾向于学士之说,但是如果我们咬死那里就是隞都,别人同样可以提出论据上的质疑。”

    “我们只能说,根据典籍,我们推测得到的隞都旧址,并且在那处地方,发掘出了一个巨大的商都遗址,但是至于那个遗址是不是隞都,目前尚无法证明,只能有待重要文物的进一步发现。”

第一千一百七十七章 垄断

    司马光叹了一口气:“的确,只有如此表述,才算是精准。”

    苏油意味深长地笑道:“只有如此表述,才让所有人都挑不出毛病。发现商都的功绩,足以让学士名垂青史,何必给后人留下质疑的瑕疵呢?”

    司马光摇头:“明润你啊……你这是拿着政治的态度搞学术。”

    苏油拱手笑道:“我倒是希望有一天……学士不要拿着学术的态度搞政治。”

    司马光身后一个士子露出恼怒的神色,似乎颇为不平。

    苏油对司马光问道:“这位兄台倒是面生。”

    司马光说道:“这位是刘安世刘器之,熙宁六年登进士第,却没有就选,到洛阳来从学于我,学问是没得说的。你们年岁相近,以后学术上也可以多作交流。”

    苏油对刘安世躬身:“刚刚世兄见我与令师争论,面有不忿之色……”

    司马光面色一沉:“器之,可是如此?”

    苏油告了人家一黑状,现在却又一副和事佬的模样:“学士莫要怪他。”

    然后才对刘安世说道:“器之兄,关洛学派,蜀中学派,其实是相通相融的。”

    “理学到今天能成为一门显学,乃是兼收并蓄,求真求是的结果。”

    “可贞堂里有库罗和艾尔普两位西哲大师翻译的一些著作,其中有一位亚里士多德,他说过一句话——‘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这句话我认为很好,比如我曾经认为,物体的摩擦力,与作用面积有关这一条,就被陈昭明证明其实错误的。”

    “要是连这点都接受不了,理学如何能发展到今天?”

    “我和学士的交情,早在十几年前,我们当时在河北考察回河的可能性,吵得可远比今天厉害多了。”

    “但是这并不影响我对学士的尊重,我不认为学士的观点就一定是对的,同样,我也不会认为我的观点一定是对的。”

    “我们刚刚讨论的是学术,这就叫做砥砺切磋,指出对方理论上的瑕疵,这不是诋毁,而是帮助。”

    司马光对刘安世说道:“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们这一点,国公说得对,前朝楷模多的是,大家白日激辩于朝堂,晚间有欢晤于私宅,大家都不以为异;怎么到了今天,就连一点异见都容不下了呢?”

    如今的司马光,还是新法的异见受害者,能说出这话来,不算奇怪。

    苏油让他以这样的方式在朝堂上露露脸,也是怕他在书房里拘成了变态,最后变成另一个拗相公,“司马牛”。

    这话能从司马光嘴里说出来,苏油暂时算是放心了。

    刘安世虽然和苏油同岁,但是轮到中进士的年月,那是晚了苏油整整一轮,到这时候才想起来苏油乃是司马光王安石同时代的政治人物,宗师间的论道,自己老实听着就是了,如此做派,反倒会让人家看小了自己的师门。

    赶紧躬身道歉:“是器之鲁莽,冲突了国公,尚请恕罪。”

    苏油笑道:“言重了,我们本来就是同气连枝。”

    “京中对学士有成见的,不是一个两个。只是给你提个醒罢了。”

    司马光拱手说道:“明润的盛情,老夫心领,底下的意思,老夫也明白。”

    “但是我也有我的坚持,此番赴阙,只怕还是要辜负明润的一番好意。朝会之后,多半还是要回洛阳的。”

    苏油叹了口气:“其实朝中新法,与安石相公之时已然大有改观。蔡确,章惇,施政颇有建树;如今沈括,吕惠卿在陕西,他们的政绩,学士也应当是知晓的。”

    “忠良奸佞,君子小人我们先不去说它,我们先看他们有没有让老百姓得到利益和好处。如今陕西欣欣向荣,西迫青唐,北拒夏国,就没有他们的一分功劳吗?”

    司马光却不动心:“我认为,这些还是朝中有正人的缘故。他们的那些功劳,还不是明润你打下的底子?只不过明润你宽宏大度,世人多见曹参启安宁之治,却忘了萧何留划一之功罢了。”

    这尼玛,说得是有道理,可要是传出去,只怕朝堂上会有更多人不安。

    拱手笑道:“学士此言过誉了,再说我刚刚向陛下举荐了学士,难道学士准备进京后反过来举荐我?这成什么了?商业互吹吗?”

    商业互吹这个词是新词,是高家控制了西北的毛纺和毛线工艺,为此闹出的一个笑话。

    时报记者采访毛线坊的坊主,问你家的毛线怎么样?坊主说那当然好啊,我们毛线坊用的羊毛,都是正宗岷州高家绒坊出来的羊毛。

    于是记者又去问绒坊,你们家出的羊毛如何?坊主说那当然好啊,我们坊出的羊毛,都是高家线坊在用呢。

    记者将这个故事登载到了报纸上,表示了对大宋羊毛产业的担忧。

    于是大宋也多出来了两个新词——行业垄断、商业互吹。

    这事情将高滔滔气得不行,将赵顼叫到后宫,汴京时报真是什么都敢说,新任开封府尹是王安礼是吧?干什么吃的?!这都不管?

    赵顼苦笑,母后这事情我们还真不好管,报纸一出来,我就质问过王安礼,但是王安礼说时报刊载的都是事实,还说高家毛纺的毛线产业,占了汴京市场的八成,如今相州那边刚刚起来,份额不过才刚刚两成。

    王安礼说时报没有将具体数字披露,用这种开玩笑的方式写成文章,已经是为尊者讳了。

    高滔滔不依,他们这样讽刺我高家,什么意思?是我高家的羊毛产品品质不行吗?是高家不让其它工坊不准搞羊毛产业了吗?汴京城里有个蓝眼睛的秋娘,她家的毛线衣卖得好得很,不就是用的自己工坊的羊毛线?怎么我高家就那啥……垄断了?

    赵顼也有些无语。

    垄断一词,出于孟子。

    “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

    有贱丈夫焉,必求垄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

    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

    贱丈夫,指的是民间商人,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古代的市场交易,本来不过是以有换无,有关的部门进行管理。

    但却有那么一个卑鄙的汉子,一定要找一个独立的高地登上去,左顾右盼,恨不得把全市场的赚头都由他一人捞了去。

    所有人都觉得这人卑鄙,因此向他征税。征收商业税也就从这个卑鄙的汉子开始的。

    孟子的重点,就是说官府应该限制吃独食的行为,自由市场管理松散,一旦出现垄断行为,那就得通过征税的措施来加以抑制。

    最后赵顼和稀泥,反正时报也没有闹出什么大动静,要不就先这样吧?

    有一条我是知道的,以前官府榷茶、酒、盐、铜,结果不但产量不高,品质还不断下降。

    当年安石相公命人在蜀中搞茶榷,结果搞出了大篓子,王韶没有足够的茶叶安抚夷人,榷司却堆放着大量低等茶叶卖不出去任其腐烂。

    搞了一年,转运司亏了二十万贯,最后只得放弃。

    而如今蜀中茶叶发到到了何等地步?辐射了周边的广大地区,听说最远都卖到天竺去了,朝廷收到的茶税,早已经超过了专榷的利益。

第一千一百七十八章 卧云堂

    据苏明润说,税收,其实只是朝廷获利的一小部分,更多的利益,在茶农,商人,繁荣的市场之上。

    无数的人因此而衣食有了着落,成为了对国家有用的人,而无数粮食产量很低的山地,也成了茶园,能够提供不亚于良田的产出。

    现在蜀中茶农的积极性很高,这是专榷时期无法做到的,具体问题产生在哪里,有什么利弊,一时我也说不清楚,要不等苏明润回来之后,请他来给母后讲讲?

    要是只事关娘家,高滔滔绝对会不讲理,可现在被赵顼一说,这事情好像还事关国家大计,高滔滔也不敢乱撒泼了,说道:“苏明润如今也是国家重臣,这点事情怎敢劳烦?改日小妹进宫问候起居的时候,我问问她得了。”

    羊毛垄断出在陕西,司马光明显是知道“商业互吹”这个词的,不禁莞尔:“你呀你,算了明润你赶紧去洛阳吧……我说不过你,自有人比你还要深沉老练。”

    苏油笑道:“听完学士之训,自当再去领受富公的教诲。”

    司马光点头,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明润你的意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一切,还是留在书里吧……”

    两队人在偃师分手,苏油又经过了一日,便抵达了洛阳。

    富弼如今已然是七十六岁的老人,但是思路还是敏捷,虽然有些老年疾病,但精神还不错,听闻苏油来访,便在卧云堂予以接待。

    富弼的园子乃是洛阳第一,因为是大宋的郑国公,因此老百姓将这里叫做郑公园,有两山三台四洞五亭之盛。

    这里的竹林,梅林都是极盛,卧云堂在竹林的东边,与园中另一座四景堂对峙并列。

    左右两座假山,分别落在溪流池塘之畔。坐在此地,满园胜景,美不胜收。

    卧云堂前还有一株凌霄,更是奇绝。

    后人陆游在《老学庵笔记》特意记载了这株花:“凌霄花未有不依木而生者,唯西京富郑公园中一株,挺然独立,高四丈,围三尺余,花大如怀,旁无依附。”

    不过如今不在花期,看不到凌霄盛开的情形,不过绿竹香梅,堆琼叠翠,却也是陕西难得一见的美景。

    见到苏油,富弼第一句话就是:“陛下决意西事了吧?”

    苏油微微点头:“陛下从来都决意西事,自登基之时就一直在准备。”

    这话也是有出处的,熙宁元年,富弼调判汝州,赵顼诏令在内东门的小殿觐见,特许患病的富弼坐轿到殿门。

    赵顼当时向富弼询问治国之道,富弼说:“人主的喜好和厌恶,不能让人窥测到;能窥测,奸人就会逢迎。应当像天监视人一样,善恶都由自取,然后进行惩罚奖赏,这样功劳和罪恶都各得其实情。”

    赵顼又询问边疆之事,富弼说:“陛下即位不久,应当广布恩德施行恩惠,希望二十年不提用兵之事。”

    到现在,却已经十二年了,大宋先后用兵渭州、河湟、荆湖、交趾、南海,竟然是没有停止过。

    富弼是大宋最顶级的政治家,有贤相之称。

    性格温和,为政清廉,好善嫉恶,进退裕如。

    与人言必尽敬,虽微官及布衣谒见,皆与之有礼。

    而且心思周密,小人想要害他却不容易。

    当年富弼在辽宋间往来,负责岁币谈判,宰相吕夷简曾经想要陷害他,交给富弼的国书,和口述不同。

    富弼领受国书出了京城之后,对手下说道:“要是国书内容与口授不符,国家大事就败了。”

    于是发书审视,果然,口述和国书的内容不一致,于是富弼立刻返回京城,面见仁宗,要求将国书改正,让吕夷简的谋算落了空。

    这是一个有原则但是懂机变,有底线但是够圆滑的人物,天生的政治家。

    后人王夫之曾评价说:“夫富公固非有异志者,而观其生平,每多周防免咎之意。”

    而苏油身上,富弼似乎看到了年轻时候自己的影子,非常看好他。

    当年苏油赴任回京,富弼离京前特意去找了他,要他和王安石通力合作,先保住已有的政治地盘,留待有用之身,为朝廷效力。

    害怕苏油执拗,要和王安石顶牛,破坏朝堂政局,为此甚至不惜说出你自管委屈求全,我会在笔记中为你“平反”的话来。

    但是苏油很好,虽然年轻,但是手段之圆熟老道,甚至青出于蓝。

    政治上,苏油并没有完全听从富弼的劝告,而是对王安石的施政瑕疵提出了明确的意见,并且附上自己的改良建议。

    而且绝不光是说说而已,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放手大干,既不违反王安石的大政方针,又用自己的精微操作将王安石的新法当做一个壳子,装上了自己改良之后的瓤子。

    此举给大宋带来的利益难以言喻,让新法派无言以对,也让保守派大感振奋。

    而苏油的政治实力和政治盟友,也在一次次交锋中越来越厚,越来越多。

    大宋需要改革,这是所有政治家都明白的事情,而保守派和变法派的意见分歧,其实是集中在如何改上。

    说白了,就是财富的重新分配。

    两派都认为,天下的财富是有定数的。

    保守派的观点认为,财富不当损失百姓而集中于国家,哪怕国事衰疲,也不能饮鸩止渴。

    这样造成的坏处远大于好处,国家虽然一时强大,但最后必将自食苦果。

    而变法派则认为,以大宋的国力,先将财富集中到国家手上,才能够在国际竞争中占据决定性的优势。

    老百姓虽然暂时受一些苦,承担一些代价,但是相比万世基业,这样的阵痛是可以承受的。

    但是苏油却甩出来另一套完全独立于两派的方法——你们,都错了!

    大宋国家的财力,还大有潜力可挖,只要让有限的财富流动起来,就足以产生加权效应。

    一文钱,完全可以变做两文钱三文钱来花!

    只要这些钱用到了恰当的地方,就能够形成良性的经济循环,大宋在不增加百姓负担的情况下,同样能够一边抵御外辱,整顿军备;一边开发良田,改良工坊,增长人口,改善百姓生活。

    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其实是可以做到的,只要让国家经济循环流动起来!

    而且仅凭物质救不了大宋,还要改造精神!

    这种说法在二十年前提出来的时候,相信的人没有几个,哪怕张方平以三司副使的身份亲自撰稿,相信《金融论》的人都寥寥无几。

    而发精神改造初声的《士德论》,除了获得一份喝彩,真正体行不悖的,其实也不多。

    不过如今信的人却越来越多了,没有别的原因,因为苏油不但提出了理论,还付诸实践。

    相信苏油的人,都获得了长足的回报,苏油在大宋凭空做出了许多蛋糕,还邀请那些相信他的大佬们,加入了瓜分这些蛋糕的行列。

    无论物质的,还是精神的。

    影响力越来越大,受邀者的身份越来越贵重,等到赵顼成为最大的受益人之后,苏油的理论终于水到渠成。

    这个过程苏油走得慢条斯理,优哉游哉地走了二十几年,走得别人都替他着急。

    走到从乌台出来,开封府,枢密院,三司,大佬们就纷纷向他抛出橄榄枝。

    真正精明的大佬都知道,大宋国势扭转的背后,站着一个年轻的身影。

    不是赵顼,而是苏油。

    但是让富弼最感到宽心的,是大宋这些年发生的战争。

    相比以往,大宋似乎发生了一种战略思维上的变化。

    战争这种自古以来就是纯消耗的事情,竟然被苏明润打出了丰厚的利润。

    其实战争只要是战胜,那必然是有红利的。

    但是苏油主导的战争,哪怕是在本土进行的防守反击,也一样获得了红利,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了。

第一千一百七十九章 论政

    在富弼的眼里,青唐,荆湖,南海,最初实在是无利可图。

    唯一的作用,就是苏油曾经提出过的“门锁论”。

    门锁只会让主人花钱,不会给主人赚钱。

    但是它能够保证主人房子里财富的安全,因此也是必要的存在。

    苏油就是用这样的理论,骗到了转运陕西的差遣,当时朝中的大佬们包括自己,认为苏油只要守住陕西不被夏人继续肆虐,就能够给他打个满分的时候,这娃不但做到了守土抗敌,还将门锁变成了聚宝盆。

    从政治才能来讲,苏油当时虽然还不满二十,却已经超越了所有镇守过陕西的前辈。

    不但在战场上纵横捭阖大获全胜,而且让陕西大治,解盐和羊毛,甚至能够反哺京师!

    羊毛的利益,让朝中现在无人再以为横山青唐可有可无,如徐禧种谔之辈,甚至叫嚣西夏必须消灭,漠南必须纳入国土。

    高遵裕在华阴厉兵秣马,目标不问可知。

    但是大宋,真的准备好了吗?

    富弼的日子过得很潇洒,几个绝色小萝莉在一边弹琴吹箫唱曲,唱的是大苏的新词。

    给苏油作了个手势,富弼示意他品茶:“明润平日里都作何消遣?”

    苏油苦笑:“哪里还有什么消遣,家中两个魔王,晚上辅导作业就够呛了。”

    这老头是有前科的,就是喜欢培养小明星然后送人。

    苏油对他防范心很重:“大苏来信,说黄州知州徐君猷病重,临死前将家中仆妾尽数发遣,仆妾们欢天喜地一哄而散,没有一个以徐太守的病情为忧,愿意守到他去世的。”

    心思昭然若揭,老头给了苏油一个白眼:“你放心,我送妾侍也是要看人的。就你夫人那般性子,送你妾侍就是害了人家。”

    说完又补了一句:“更是害了你。”

    嘿——苏油表示不服:“我家薇儿性子很好的,你们怎么就是不相信,不纳姬妾是我崇高的道德品质和精神修养,非得归咎于我惧内不敢呢?”

    富弼微微一笑:“因为知好色而慕少艾,才是人之常情。或者等你坚持到介甫,君实一样的年岁,大家就信了吧。”

    苏油根本就不跳富弼在言语中巧设的陷阱:“我没有坚持啊,我是觉得现在这样本来很好。”

    “要看美女,去教坊司梨园大戏院欣赏戏剧就可以了,周南的《青冢怨》,得了昭君九分神髓。”

    富弼又笑了:“明润你谨言慎行,颇有老夫当年风范。也是,跳过少艾之慕,直接到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的阶段,也挺好。元丰四年是改制元年,明年的大朝会,就是明润努力的结果,不错。”

    苏油摆手:“跟我没关系,到时候我能不能赶回去都不一定。”

    富弼早就看穿了这一切:“搭好戏台,编好戏曲,然后看别人登台,拿着自己的本子唱戏,自己却躲在旮旯里安静旁观,明润好本事。”

    “富公这话说得。”苏油苦笑摇头:“我哪里有这么大的本事?这不是小觑天下英杰?”

    富弼不再提这茬:“平夏战局,以你的预计,什么时候开始?”

    苏油说道:“富公离京前,曾经劝陛下二十年莫言军事,相信富公的意思,指的乃是国战。”

    “军机处的意见,平夏战略,重在消灭西夏有生力量,形成实质性占领和有效控制。应当先分割西夏临宋各大军司,然后以逸待劳,各个击破。”

    “至于什么时候开始,现在无法预估。不过我个人觉得,大宋要做到万全,也就是在物质和心理上都准备充分,到了不得不出击的时候,差不多还要八年。”

    “正好符合富公二十年不言兵的节点。”

    富弼摆手:“不用虚饰,老夫当时说出这话,也是没料到大宋国力增长如此迅猛,二十年说得是长了一点。”

    苏油点头:“是,即便如此,也最好再准备几年的时间,等到电报网完全构建起来,铜壳弹替换纸壳弹完毕,新军第三次扩编完成,大宋后勤有了彻底保障之后,才是完美的进取之时。”

    富弼笑道:“那除非夏人和辽人都是土人石偶。”

    苏油也笑了:“是啊,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也根本没指望他们会给我们这么多时间。”

    “夏人的铁鹞子如今不断取得战果,这也刺激了梁氏的跋扈之心。”

    “加上西夏国内国主与外戚争权,百姓困苦,矛盾尖锐。梁氏必然会依靠外战来转移国内的不满之情。”

    “现在其境内暂时扫平,但是其矛盾并没有消失,而是被强压了下去。梁氏要稳固权势,接下来必然会对宋用兵,这也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富弼问道:“据我所知,李文钊野心勃勃,禹藏花麻首鼠两端。如果可能,能否挑起夏国内乱?我朝便又可多几年时日从容措手?”

    苏油说道:“那两人都是老狐狸,割裂一方称霸称王则可,为宋人前驱,火中取栗的事情,多半不会干。”

    “在大宋取得决定性优势之前,他们必然心存观望。而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指望过他们。”

    “早生明润,何至于让夏人坐大至此?!”

    看着满园美景,富弼感慨道:“当年大宋正在穷于对付西夏,辽人偏偏落井下石,要求增加岁币。老夫临危受命,担任赴辽使,女儿夭折,儿子诞生都不顾,委屈求全,方才达成和议。”

    “回国之后,朝廷以枢密副使待之,我上书朝廷,曰增岁币非臣本志,特以方讨元昊,未暇与角,故不敢以死争,其敢受乎!”

    “朝中众臣,却以为富弼安定结好有功,国事从此无虞,于庆历三年七月,陛下再授我以枢密副使。”

    “我再次上书,言契丹既结好,议者便谓无事,万一败盟,臣死且有罪。愿陛下思其轻侮之耻,坐薪尝胆,不忘修政。”

    “到如今,却已然整整三十七年。”

    “最可笑的,是朝中竟然以太平无事粉饰,文恬武嬉,忘了我奏章里思其轻侮之耻,勿忘坐薪尝胆之言。白白浪费了我们用岁币争取到的时机!”

    “至真宗龙宾,国势其实已然颓弱至极点。若当时契丹知我国情,乘我国丧,兴兵南寇,大宋早已覆亡。”

    “想要第二次澶渊之盟,又从何可得?!”

    “寄望于敌国不加侵扰的太平,却又是什么太平?!”

    “故而王介甫万言书一上,有识之士无不竞相奔走,以为大宋从此就有救了。”

    “却不料介甫如此操切,再加上本就操切的君上,置天下汹然沸议于不顾,其新法的实质,不过与桑弘羊如出一辙。”

    “用明润你的话说,就是新法并没有创造出多余的财富,仅仅是改变了财富的分配方式。让百姓负担更加沉重,让国库得其搜刮之六成,豪强得其助纣为虐之四成!”

    “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光一个市易法,就导致京中数万人家负债累累,导致陛下浮亏数十万贯!他王介甫怎么就说得出口?!”

    说道激动处,富弼忍不住咳嗽起来。

    苏油赶紧捧起茶杯递过去,又跑到老头背后给他捶背。

第一千一百八十章 高家

    过了好一阵,富弼才缓过劲来,苦笑道:“七十年第一次失态,明润出府之后,可得嘴下留情。”

    苏油笑道:“富公放心,就算我说,也没人信啊。”

    富弼笑道:“第一次知道明润有安邦定国之能,你猜是何事?”

    苏油说道:“莫非是驱逐谅祚?”

    富弼摇头。

    苏油又问道:“那是开发两浙?”

    富弼还是摇头。

    苏油想了想:“这都还不够,那是交趾归降,占城纳土?”

    富弼笑道:“都不是,远在这些之前。”

    苏油有些讶异:“之前?之前我位卑力薄,在夔州几乎不免。再之前,那更是胡闹居多了。”

    “虽然浑水摸鱼屡获升赏,但那些手段花样,入不了富公法眼吧?”

    富弼说道:“我记得那一次是在陛下书案之上,看到了一个古怪的图形,以为是巫蛊之术,大吃一惊。”

    “不料陛下告知那东西是一门学问,叫函数曲线,是将数理之法用几何线条表现出来。”

    “陛下还告诉我,那是一条反抛物线。代表的是国运和时间的关系。”

    “陛下指出图纸上的一个点,说那是当时的国势,可以看出,随着时间的推移,那条线还要继续向下运行一段时间。”

    “但是如果导致国势向下的因素,被导致国势向上的因素所抵消,并且尚有一些向上的剩余力量的时候,国势加速向下趋势就会变成逐渐的减速向下,趋势逐渐趋于停止,最后在最低点停下来。”

    “紧跟着,国势就会进入上升期。”

    “一开始会非常的缓慢,几乎难以察觉。但是趋势已经悄然逆转,之后就会越升越快,到最后形成狂飙一样的增长。”

    “这个过程中,保证向上的余力始终持续性地存在,乃是关键,强大与否,却并不重要。”

    “只要其存在,哪怕非常的微弱,也是良性,最终总会让这条线从下行,平滑地过渡到上扬。”

    “当时我就知道,这个人,必定是经天纬地之才,他已经掌握了力量与趋势关系的奥妙!”

    “范文正公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就是在忧患降临之前,众人逸乐之时,先一步察觉到危机的触发,趋势的转变。”

    “而在众人盲目无措,号丧心死之际,又能先一步预见到转机的来临,还是提前察觉趋势的转变。”

    “不,不仅仅是觉察,甚至能未雨绸缪,提前布置,主动推动趋势的改变!”

    “我还以为此人必定是仙风道骨,洞阅世情,非鬼谷、箕侯一般的人物莫属,结果一问陛下,这图原来是明润所制!”

    “那年你多大来着?好像是大破萧关后回来的时候吧?十八还是十九?”

    苏油赧笑道:“其实我也不记得了。”

    富弼笑了,在小萝莉婉转的歌喉里,在冬日里难得的暖烘烘的阳光下,笑得皱纹更加的深刻:“不记得好啊,不记得,说明是发乎内心的自然而然,更是坚持认定的理所当然。”

    “叫你过来,其实也没啥好说的。明润相计规划,每在十年之前,神鬼所莫能测,而从无侈功矜能之态。这份老成,历代宰执也没几个可比。”

    “老夫只有一言相告。”

    苏油躬身:“敢聆富公教训。”

    富弼说道:“陛下身边,如今正臣无多,却依旧优隆我等旧臣,明润可知何意?”

    苏油顿时心中一震,脸上也不自然地带了出来。

    富弼笑道:“明润果然是聪明人,看来是明白的,甚好,去吧。”

    苏油再次躬身:“富公高义,苏油没齿难忘。”

    富弼不再回答,闭上了眼睛,安心欣赏起曲子来。

    从卧云堂到出了郑公园,一路上苏油都在思索。

    富弼是在提醒自己,不要一味猛冲猛打,要提前给自己规划好后路。

    赵宋祖制异论相搅,其实是一种政治本能,皇帝一边用着顺手的臣子,一边却将老臣搁在几处重要地区,给予崇高的地位,就是在当政者头上摆放上一柄柄利剑。

    比如赵顼压制不住吕惠卿和曾布的时候,一道诏书将王安石召回,两人立即偃旗息鼓,风流云散。

    比如苏油的老师哥文彦博,已经两任宰相,四换节钺,那更是核弹级的元老,除了皇帝能指使他,就连御史弹劾都几乎无效。

    文彦博在枢密使任上对王安石的新政一贯骂骂咧咧,赵顼都只能加司空,送他判河南府。

    浚川耙效力之争,熊本等人考察回来说文彦博的坚持是对的,那玩意儿毫无用处,被蔡确范子渊弹劾,说熊本等人猜测王安石即将去相,文彦博有入朝的可能而讨好他。

    熊本等人都受了处罚,老头不但不被涉及,不久赵顼还加官司徒,给老臣安慰。

    富弼的意思很清楚,也是诚心为苏油谋划。

    苏油以后最好的出路,就是和他们一样,成为帝王用来威胁别人的利剑。

    苏油不禁苦笑,富郑公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也可能是太喜欢自己了。

    这宰执都还没当过呢,就开始提醒自己考虑宰执之后的后路了。

    能够执掌天下中枢的大佬们,就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想到接下来还要和高国舅打交道,苏油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

    华山之阴,十里连营。

    这里集结了大宋如今最强悍的部队。

    五支禁军,感义、镇国、定国、囤安、控鹤,满额全员,合计一万五千人。

    此外,还有上四军捧日、天武、龙卫、神卫各一部,合计五千人。

    因为这些新军全部都是骑军,而且是足骑骑军,两万人的部队,共计有马三万匹,骡两千匹,驴四千五百匹,还有六百头骆驼,因此负责照料这些牲畜的狼渡牧人熟蕃,也有三千人之多。

    此外还有负责后勤、仓储、营房、车驾、军需的一应附属部队,又是五千常备行走。

    这都还没有算有事临时征调的调阅厢军,乡弓手,蕃勇敢之类。

    华阴县,本来只是华山底下的一处小县城,如今成了新军大本营。

    五支部队在华阴周边各处建有大寨,如梅花一般拱卫华阴,城郊四面,则是上四军调训部队,城中则是节度幕府。

    高遵裕,就是这支大部队的首脑。

    这个人的军事才能,其实一直都是中平偏下,不过安抚蕃人薅羊毛倒是一把好手。

    赵顼的这道任命,就连高滔滔都不放心,特意将赵顼叫到內宫里边好一通说,意思就是她这个伯父报国忠心,不后于人,但是有一个大毛病,就是气度太小,虚荣心又强,不容别人的功劳高过他。

    这种人总是喜欢将功劳归于自己,不许他将所得,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只能做副将,不能当主帅。

    而且新军是什么,她出身将门,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建制,以往的经验完全没用。

    见到薇儿演示,器械的确是犀利,但是在大战里边效果如何,却没有实际验证过。

    因此这项任命,高滔滔是持反对态度的,于是就一直拖着。

    等到曹南在南海大展神威,以五百破两万之后,高滔滔才对新军开始放心。

    经苏油建议,赵顼先后调用熟悉新军作战方式的曹南做高遵裕的副手,同时将在南海大战里操控新军取得不俗战绩的王中正,在西北一战里用震天雷用得顺手的李宪作为高遵裕的襄助。

    还暗示军机处会妥善地给国舅爷擦屁股,手把手教会高国舅新军指挥方式,高滔滔才同意了这道任命。

    因此高遵裕对别人气量狭小,在苏油面前,却是服帖得很。

    苏油如今是顶级文臣,班位在王安石文彦博等致仕老臣之下,在王珪蔡确司马光等人之上,与曹国舅这种使相在伯仲之间,高遵裕的级别还差得远。

    另外苏油的正职乃是提举军机处,军机处是直接替皇帝掌控新军的重要部门,也就是高遵裕的顶头上司。

    不说这些,就凭苏油为高家一手安排羊毛产业,从上游金融商务到下游原料收购一条龙培训,等于是将这份产业拱手相送,将高家扶持成了四通集团的重要合作伙伴,高家人对此也是颇为感激的。

    最难得的是苏油从来不以此为恩,就连产业扶持,都是通过石家来进行的。

    石家高家同属将门,论起辈分来,石家老奶奶比高滔滔都还要高一辈,将羊毛产业定义为将门世家之间相互利益输送,支持奥援,在大宋就不怎么显眼。

    要不怎么说人家涪国公会做人呢!

第一千一百八十一章 县令

    更不要说,新军从被服到武装,从后勤到指挥,从将领到士兵,满满的理工背景。

    也就是苏油不认,不然真理论起来,都是苏油的徒子徒孙。

    不管是左监军王中正,右监军李宪,还是感义军以外的四军首领曹南,王厚,苏烈,田守忠,都和苏油渊源极深。

    至于幕府里边的书办,会计,各房参军司马,营中的设备维护,器械维修技术员和工匠,更是大多都来自嵩阳书院,皇家理工,商州胄案,眉山技术学院。

    没办法,换成别人来,他也玩不转啊……

    因此高遵裕根本不敢在华阴节度幕府里坐等苏油上门,而是放出侦骑仪仗,苏油一出洛阳就接上,然后自己出城十里相迎。

    见到苏油的旗牌,高遵裕打马行前,甩鞍下马,唱了一个肥诺:“末将高遵裕,特来迎候国公爷!”

    苏油也赶紧下马,将高遵裕扶起来:“节度你太客气了,这等排场礼节苏油怎么受得起,新军不兴旧礼,以后行军礼即可。”

    高遵裕笑道:“这礼行得,朝中小人蛊惑,高家这点破事情,还差点连累到国公,这也算道歉了。”

    这件事情,说的是朝中有御史曾经想过鼓动议案,弹劾苏油利用羊毛产业输送利益,交接权势,谄媚后宫。

    不过连爆发出来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各方大佬按得死死的。

    御史想要求名,也不是这么个求法。

    苏油的夫人乃是太祖的背锅侠小棉袄武烈王的后人,本就是妥妥的勋贵,还是与国同休的那种。

    因此苏油和勋贵的联系,本来就是天生的。

    不然怎样?借一百个胆子给涪国公和离?分分钟剁成包子馅喂狗信不信?

    不信?那我问你蜀国夫人什么出身,除了武术,是不是还有法术和医术,呵呵呵,让涪国公来个白日飞升怕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再说人家国公和夫人定亲的时候才六岁,只能说石富石亨之当年慧眼独具,鬼知道曾经的乡下熊孩子,会十四岁就中得探花,三十三成长为大宋的少傅,国公?

    这和那些中了进士之后,卖身投靠权势之家的无良进士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最多……呃,只能算是历史遗留问题。

    文彦博在得知苏油大力支持韩家搞相州模式之后,就不由得感慨,我这个小师弟啊,那是出了名的太后官家也陪得,贩夫走卒也陪得。

    天生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脾性,温良恭俭让,施恩不望报,做了好事还循循然如做了亏心事一般,能不让人知晓,就不让人知晓。

    这就是范文正公说的古仁人之心,天底下受他恩惠的人多了去了,他高遵裕才算老几?!

    一句话就给这件事情定了性。

    就连王珪和蔡确都私下发出指示,闹什么闹,也不看看什么时候?

    别说苏明润圣眷正隆,就说还有几个月的科举……俩儿子都还在可贞堂苦读呢,要是因为这件事影响到他们的考试心情怎么办?

    这么能闹腾,要不槟城或者新宋,你们看着挑一个?

    苏油笑道:“其实都是误会瞎说,高家的羊毛产业,那是国舅爷为了安抚岷州瞎毡部和周围三十几万蕃户,苦心积虑为国忧劳,才想出来的大计,岂是朝中几个红眼短视的御史所知?”

    “就跟太后操持慈善基金也有御史多嘴一样,这些人啊,就会盯着钱财不放,看似说得冠冕堂皇,实则暴露了他们的丑陋自卑心态。圣天子在上,我是一点都不害怕的。”

    高遵裕乐得都不行了,靠,要这么说,高家这就是因为赤心报国,才委屈地背上暴发户的名声啊!

    这样的理由涪国公都找得出来,要不说人家是黑了心肝的文臣呢?

    一时乐得什么架子都忘了:“来来来,国公我扶你上马,替你开道。”

    苏油上了马说道:“同行同行,还有好多事情,要请教节度呢。”

    “对了……”说完扭头:“田遇过来!”

    田遇打马上前,苏油拿马鞭指着他说道:“田泥鳅家里第三子,田遇田不期,你要的神铳手,我这可算是给你找来了啊。”

    田遇以手捶胸:“卑职参见节度!”

    田守忠一向以狡猾著称,从来不打硬仗只占便宜,在西军里边得了个诨名,叫田里泥鳅。

    高遵裕随手回了一礼:“呵?原来是灯下黑啊,守忠有这样的儿子,幕府竟然不知?小子你最好的射击成绩是多少?”

    田遇说道:“禀节度,八百米固定靶,击中头部。”

    苏油说道:“这小子除了这个,还懂得操控各种铳炮,维修护理也有一手,地图,观瞄等炮兵科目全通。”

    “还是田泥鳅老道啊,打皇家军事速成班毕业,便将这小子按在嵩阳兵工厂里当武器实验员,理论加实践,愣是给铳子炮弹喂成了专家。”

    “哈?”高遵裕咧嘴一笑:“那就不能给曹南那小子了,国公你再找一个吧,这小子我要了。”

    苏油翻着白眼:“这可不是尉氏冬庄的大白菜,说找就能找?对了,曹南他们最近有什么动静?军机处发现,自打童贯过来之后,陕西路送的情报就减少了三分之一,这是正常现象?规矩都不讲了?还是憋着什么大招?”

    高遵裕嘿嘿笑道:“军帐机宜司、政治司归军机处直管,都是你的人,一会儿你们自家关起门来打屁股就行。”

    苏油停下马:“他们胆敢冲撞节度?机宜司直管是地方权限不足决定大事,政治司直管是还有监督将帅之责。但是军队终归是一体,要是有别立山头的事情,节度可不能惯着。”

    高遵裕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娃子们好着呢,不过我这里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个人来用,他们能够独当一面,我高兴还来不及。”

    “童贯和王厚前段时间说起,机宜司仅靠国公和王学士留下的老线不行,说什么机宜事也得那啥……新陈代谢,估计几个小子是那头忙昏了吧。”

    苏油冷笑道:“节度也不用给他们打马虎眼,要真是知情不报,那就违反了军令,我当然要问责。”

    高遵裕说道:“这帮小子也挺能耐的,就是新军初成建制,大家都还在摸索当中,实在是太忙了。”

    “一会儿你该骂就骂该训就训,问责太严重了。国公能不能给我个面子?”

    苏油笑道:“这话一会儿麻烦节度在那帮小子前再说一遍,你是他们的上司,是恩是威,自当节度来权衡。”

    高遵裕拱手:“多谢国公,这是给我撑腰长脸呢。”

    苏油摆手:“军中首重阶级,以下克上坚决不行。对于仗着自己有点小聪明就敢蔑视上峰的出头鸟,有一个打一个,没得商量。”

    一行人行入华阴,这里的气氛就完全是一个大军营。

    本来华阴县里也有上千户的人家,如今在满街的新军战士里边,却几乎都显不出来。

    不过老百姓脸上似乎也不畏惧这些身着古怪制服的军爷们,军民鱼水,是皇家军事学院一再强调的规矩,而且政治司还有宪兵巡逻,冷着个脸随时纠察军容不整,骚扰百姓等现象,华阴县因为几支大军的驻扎,变得有些莫名其妙的繁荣起来。

    华阴县令是个待选补中的乙榜进士,老头都六十五了,带着县丞县尉等人在城门口战战兢兢地站着,见到苏油过来赶紧上前两步:“下官华阴县令伍定,恭迎大学士。”

    大宋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员太多了,苏油下得马来:“有劳伍县令了,没敢劳问,你是哪一年高捷的前辈?”

    伍定羞得满脸通红:“岂敢岂敢,下官驽钝,蒙陛下不弃,乃治平二年乙科取中,说起来,大学士才是我的前辈。”

    这尼玛……苏油交往的老头哪一个不是牛逼哄哄吊炸天,敬老尊贤那是打小就刻进了骨子里,一时间真忘记了大宋科举不限年纪这回事儿了。

第一千一百八十二章 各有际遇

    也不是完全不限年纪,对于多年不中,年龄又已经大了的老举人,朝廷常常开恩免试获得举人资格,和新科举子们一起参加礼部试,相当于少考一关。

    这老头看年纪已经六十四五,十五年前也是五十岁,都不知道是不是通过免考进入的礼部考场,算下来年纪也该差不多。

    老头对这个贼看重,见苏油面带思索,赶紧解释:“下官当年没有免举啊,也是实打实一步步考出来的。”

    苏油还没怎么样,高遵裕在一边噗嗤一声就笑了:“老伍你可太逗了!没有免举都值得拿出来说嘴?你的当面,可是十四岁中得大宋探花的文曲星!”

    这勋贵!苏油赶紧摆手制止高遵裕给自己拉仇恨:“能进礼部试其实大家都差不多,剩下的全是运气。诠选之后,都是为国效力而已。”

    “高国舅是勋戚,他不懂我们科场的事儿,伍老你别听他瞎咧咧。”

    苏油现在身上还挂着一个保和殿大学士衔,其实这个职衔比少傅,国公低了两品,但是伍县令不称呼苏油两个高阶的品衔,却以大学士相称,这就是心里头对文资看重。

    这是风气使然,大宋如伍定这样的人那是车载斗量,上到天子下到平民,都是这个调调,苏油作为既得利益者,也懒得去纠正。

    军人的地位要提升,那得实打实拿出战绩来才行,比如如今的南洋水师,在两浙路的地位就不低。

    还有苏油手底下锤炼出来的囤安,控鹤,无论在嶲州还是在渭州,都是大姑娘小媳妇们倾慕的对象。

    伍定老脸上的皱纹顿时舒展开来,要不说探花郎还是咱们自己人!高国舅,说得好听是勋戚,说得不好听,哼,武夫!

    高遵裕心里也舒服,苏油之前句句都是要在军方那帮小子前维护自己的权威,现在在文官前又和自己这样取笑,这就是不跟自己见外。

    要不说石家娇婿还是咱们自己人!伍县令,说得好听是科场华选,说得不好听,哼,老腐儒!

    伍定眼巴巴地看着苏油:“下官在驿馆置办了一桌,想请大学士赏个脸……”

    苏油笑道:“这个例可不能乱开,华阴也不是什么望县,陕西的县里是什么情形我清楚得很,怕是公使钱都不够支使……”

    “这样,长者命,不敢辞,苏油也不能拒绝。那就移到晚间吧,待我先去高国舅那里将公务料理一些,晚间散衙之后,再行一聚如何?不过先说好,妓班别用,不然苏油就不敢赴约了。”

    伍定笑道:“别处不知这个大规矩,我们陕西人还能不知?当年石娘子带着三千义勇就赶得铁鹞子放羊,可不是威震天下!尽管放心,不给大学士招惹家事。”

    算了我懒得跟你们解释,苏油重新上马,和伍定等人拱手告辞,往城中节度府去了。

    县丞是个老陕,看着苏油的背影啧啧称道:“看看国公爷这气度,经过华阴的大员,从小范夫子到吕运副,哪一个不是鼻孔朝天?我们这些下僚,伺候得好了是本分,稍有差失那就……”

    伍定转身对县丞拱手:“我说韦县丞你就别给我招口舌之祸了,赶紧回去准备,国公惧内看来是真的,妓班那边先给撤了……”

    感义军节度幕府门前,数名蕃汉将领内里一身劲装,身着裘袍和苏油当年在渭州发明的裘皮大帽,站在两边荷枪实弹,英武挺拔,身着灰呢军服的新军将士中间,拢着手聊天,一副被党国嫡系抓住带出来放风的土匪头子模样。

    其中一个耳朵缺了一块,身材魁梧,语音粗豪,对边上一人喊道:“亲家!这国公爷咋还不来?!”

    身边那位身材高健,手臂特别长:“我说武之你这性子真得改改,什么场合用什么称呼先搞明白。”

    魁梧汉子正是姚兕,如今身上可谓是功勋卓著。

    广锐军叛乱,姚兕招呼亲兵守住西关,让叛乱军士不能入关。

    待到军士逃散,姚兕又下关追及,下马与语,这些军士皆感泣罗拜,誓无复为乱,被姚兕保护了起来。

    后来夏人大举寇边,诸砦皆受围困。姚兕当时驻守荔原堡,据险张疑兵,伺便辄出。

    有悍酋临阵甚武,姚兕纵马上前,一箭射中其目,斩首而还,一军欢呼。

    明日,夏人来攻,情势益急,姚兕手射数百人,裂指流血。

    又遣子姚雄引壮骑驰掩其后,所向必克。

    敌度不可破,乃退攻大顺城。

    姚兕又往救大顺,转斗三日,凡斩级数千。

    直到苏油突破萧关,姚兕为前部左先锋,遇夏酋集结溃兵企图抵抗,姚兕一矢毙其酋,贼众大溃,大军因乘之,逐斩过万。

    神宗闻其名,召入觐,试以骑射,屡中的。乃赐银枪、袍带。迁为路都监,徙鄜延、泾原。

    后从王韶攻河州,飞矢贯耳,作战益力。

    河州既得,又为青宜结鬼章所围,姚兕对部下说道:“解围之法,当攻其所必救。”

    乃往击陇宗,围遂解。

    如今已经积功升为皇城使,永兴军路钤辖。儿子姚雄被苏油相召,进入皇家军事学院炮兵系第三班学习。

    被姚兕呼做亲家的那位,就是当年苏油在夔州路上捡到的巡检王文郁。

    王文郁这些年又是一番际遇。

    苏油破萧关,王文郁没有捞着什么大功,不过围困天都山保障后路有功,升了囤安寨知寨。

    后来夏人进犯古渭,王文郁败之吐浑河,升渭州刺史。

    西夏蕃将香崖,遣使以佩剑为信,欲举众降,王文郁许之。

    早上香崖带着部众到来,王文郁与偕行,香崖的部下却突然叛变,王文郁击之,追奔二十里。

    叛军据险大战,矢下如雨,文郁徐引部下度河,对他们说道:“前追强敌,后背天险,同样的地形,韩信当年驱市人尚且大破赵军,尔曹皆百战骁勇,今日不能乎?”

    士皆感奋进击,夏人大溃,降其众二千。积功迁通事舍人,知麟州。

    麟州西面的曲野河一带,久被夏人侵占,还侵掠塞上百姓,王文郁追至长城坂,尽夺所掠而还。

    待到秋熟,王文郁又率众出击,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尽夺梁氏的黍麦。

    这娃在陕西路,永兴军路一带当惯了土匪,到了麟府路还玩这一套,将麟府路转运司吓了个半死,上章弹劾王文郁生事,夺了他的郡印。

    奏报上到赵顼那里,赵顼说这人我听说过,是能够左右开弓的强人,叫他和姚兕一同入京,我要看看。

    接见两人的时候,赵顼问道:“之前大家对于招纳香崖一事,说法都不太一致,爱卿为朕言之。”

    王文郁对曰:“此乃致敌上策,但是只恨微臣无能,那一次香崖带来的部众太多,失了约束。”

    “当年在苏少保麾下,他曾经告诉过我们,边境生羌,善于驰突骑射,熟识乡导,如果能抚柔之,此所谓以外夷而攻外夷也。”

    赵顼大喜,决意启用招纳生番之策,又命姚兕展示骑射之术,王文郁表演左右开弓。

    王文郁九发八中,连同两个儿子韦昭、王晦,皆是不凡。

    赵顼大喜,然后又好奇,问你的这俩儿子,怎么一个随你姓,一个却是姓韦?

    王文郁回答:“长子韦昭,乃是贱内带进门的,他也是烈士之后,父亲早年死在抵御夏人入侵的战场之上。”

    “臣不忍心没见过面的战友无后,虽然待为己出,却要他勿忘生父,因此继续随了父姓,今后还要替战友接续香烟。”

    赵顼听了非常的感动,这样的事情,范仲淹的继父朱文翰曾经做过。

    听说朱家兄弟当时非常歧视范仲淹,以至于范仲淹发达之后,给范氏族人买了两千亩族田,告诉他们,我要我的族人,从今后都不会遭受寄人篱下之苦。

    韦昭和王晦的情形明显不是这样,看得出来哥俩关系非常好,对王文郁也异常敬重。

第一千一百八十三章 旧部

    再一聊,王文郁给自家亲生儿子,寻的是姚兕家的二闺女,韦昭却是托苏油说项,娶的荆湖南路转运副使刘嗣的女儿,就更加看重了。

    按照现在的风气,武将的地位是低于文官的。

    刘嗣是文官,范龙山是武将,王文郁这是给自己亲子寻的武将人家,却让继子娶了文官的女儿。

    武人当中也有此等贤德,比朱文翰还要高尚。

    于是王文郁就被赵顼记在了心里,种诂任皇家军事学院山长之后,赵顼下诏王文郁接替种诂,迁左骐骥副使、知镇戎军,并官其二子。

    姚兕咧着嘴笑:“要我说,二姑爷那官没啥做头,等国公爷来赶紧说道说道,将你家俩小子也送军事学院去得了。”

    “小钟儿跟他兄弟的学问,在西军小辈儿里头,那是一等一的,不比我家那臭小子强?还是人田泥鳅鸡贼!”

    边上一个矮小的夷人就闹起来了:“姚莽牯你怎么说话呢?我家田遇那可是堂堂正正考进去的速成班,毕业分配到宁国军,进嵩阳兵工厂,全是他一人的本事儿,我这当爹的可是一点没帮忙。”

    姚兕鄙夷地看着田守忠:“少特娘的装!速成班来招人的时候,老子亲眼看见你提着龙首村的火边子牛肉,还有烧刀子,偷偷摸摸进了招生士官宿舍!”

    田守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呵呵笑道:“京里来人,当然要招待好了。我这人就是天生好客怎么着?不信你问乞第。我说乞第你腰上那俩累赘怎么还挂着呢?每次看到都替你累得慌。”

    范龙山腰间还挂着苏油当年给他打造的大叶锤和钉斧,不以为意地摆着胡萝卜粗的手指:“这都习惯了,就跟婆姨家的围裙一样,早上起来不挂上,就跟光着腚般的不自在。”

    说完对众人道:“要说守忠好客我是真信,当年给国公耗子一样堵在了栈道上,可不就砍下了田承宝的人头,送给国公当礼物?后来还邀请大军到自家山寨做客来着,这我没记错吧?”

    这是田守忠的黑历史,众人都是捧腹大笑,气得田守忠直跳脚,你这黑熊跟蛮牛打了亲家,连乡情都不顾了?!

    王文郁苦笑摇头:“这事情是俺想得差了,当时不正逢官家给了俩家小子官职吗,我想着他们骑射兵法数算也都还行,去学院学的还不就是这些?白受官家两份俸禄,就是不当人子。现在看来,的确是耽误了孩子的前程。”

    田守忠对王文郁这做派就表示不赞同:“这我就要说你老王两句了,孩子长了本事儿,还不是售与官家?早几年晚几年有什么区别?你就是这臭德行,生怕旁人说闲话。”

    “一会儿见到国公爷,你这当爹的不好开口,我这当叔的去说!俩娃在我们西军将门后辈里边都是出挑的,可不能让你这矫情爹给埋汰喽!”

    这时候就见王文郁拿手掌挡住阳光,看着城门的方向:“别说我了,那边国公可就过来了,哎哟,我怎么觉得国公爷身边那小子像是你家老三?”

    姚兕和王文郁乃是西军里著名的神箭手,眼神赛过旁人,这时也嚷嚷了起来:“可不是咋的!田泥鳅你狗日的发了啊!国公爷将三小子别腰上了这是!”

    反倒是田守忠有些惴惴不安:“这……这别是犯了啥事儿吧啊?”

    几个人懒得管他,已经迈步上前去迎接了。

    高遵裕看到过来这几个人就没好气:“都闲的是吧?到得这么齐,我通知你们过来了吗?”

    田守忠一脸的赧笑:“公务,我们都是公务在身。”

    “公务?”高遵裕冷笑:“我怎么不知道?”

    范龙山呵呵傻笑:“接到商州的公文,要河州军过来领明年的春装,我是纯过路的……”

    姚兕赶紧点头:“就是就是,我也是去商州领取永兴军路汰换军器的,小子们今年操练得厉害,器械损毁了不少……路上遇到乞第,正好就一道了!”

    高遵裕无奈的扭头:“明润你看,这些老兵油子,一个比一个奸滑。”

    苏油笑道:“子茂,你来说。”

    这字还是苏油给王文郁取的,王文郁赶紧上前施礼:“大家伙儿听说少保,啊不国公要来,都想前来一见,老伙计们聚齐一次都不容易,阿烈这次就实在是抽不开身,还请节度宽恕一二,让我等与国公爷一叙旧情。”

    苏油对高遵裕拱手:“这帮杀才平日里散漫惯了,不过好歹算是西疆屏藩,又是因苏油而来,我替他们跟节度求个情如何?”

    高遵裕扫视了他们一眼,见众人都缩了一下脖子,这才满意,骂道:“你们这帮不知礼数的杀才,新军王中官,童都卫不是国公旧交?曹节度、孙司马、王机宜不是国公子侄?怎么不见他们往跟前凑?简直荒唐胡闹!”

    说完才放缓了语气:“来都来了,那就这样吧。正好了,有件大事要你们参赞,也不用我一一相请了。”

    众人这才喜笑颜开,田守忠抢上前要给苏油牵缰绳,被范龙山一屁股撞出老远:“敢抢我的差事?我才是大巫护卫出身!”

    这下连高遵裕都忍俊不禁,苏油笑道:“乞第,你现在是步兵还是骑兵?狼渡现在有能驮你的马了吗?”

    “有!”范龙山就开始告黑状:“可是阿烈不让给俺,说是要送去汴京给陛下拉车的!”

    田守忠在一边小心问道:“国公爷,我家三小子他……”

    苏油点头:“嗯,老大不小的了,该成家了……”

    “不是……”田守忠急了:“家里老大老二都成亲了,不差他一个,怎么,怎么就回来了?”

    苏油跟田守忠逗闷子:“军机处负责士官培训,但是不负责士官诠选调配,这个问题,你得问枢密院才行。”

    “哎哟国公你就别跟我耍官面文章了……”田守忠突然一转头:“小三子!说!是不是犯了啥事儿了?!你手里边捧那黑不溜丢的啥玩意儿?!”

    “混账!”田遇还没说话,高遵裕先怒了:“军事机密!不得言父母家人!田守忠你守不守规矩?!”

    田守忠哭笑不得:“国公,国舅爷,好歹给个话儿,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啊?”

    苏油笑道:“这事啊,得看你怎么想,要是你乐意放手让小三子在沙场搏一个前程呢,大概就是好事儿。要是你舍不得幺儿,那就是坏事儿了。”

    田守忠贼精灵,顿时笑得满脸花:“那我就不问了,小三子得蒙国公爷看得起,尽管可了劲儿的用!”

    说话间几人就到了幕府门前,新军们一个整齐的持枪立正:“敬礼!”

    苏油下马,对高遵裕说道:“节度操练得不错啊。”

    高遵裕也下马:“不错是不错,就是渴战得厉害,几次演习都打出了真火,说起来头都疼……走吧,进去细谈。”

    白虎节堂,大厅里一张沙盘,上边无数要点之上,插上了红色和蓝色的小旗子。

    高遵裕也不客套:“从半年前,我军开始研究大规模建制新军的作战方法,除了沙盘推演,还经历了两次实战模拟。”

    “之前只是在查找问题,进行磨合,探索战法。现在第一阶段大体告一段落。”

    “按照军机处的战略规划,我军将分四路割裂西夏,其中中路,”说完用长木鞭一指沙盘:“将是新军负责的攻击重点。”

第一千一百八十四章 赴宴

    “此路大军仍然是突出萧关,在此之前,解决李文钊天都山部和保泰军司禹藏花麻部。”

    “按照国公的指示,此两部之军,我们争取政治解决,但是也要做好军事解决的准备。”

    “之后,我军将以萧关为前进基地,以镇戎军,德顺军,两川五十四蕃协从军为主扫荡河内,最后让出大路,做出与从柔远寨出来的延州军合击韦州的态势,引诱兴庆府大军出来救援。”

    “新军对道路要求很高,但是只要占据大路,行动会非常迅速,待兴庆府大军出来,我们便可以利用马匹车辆快速进军,夺取鸣沙,溥乐,进据峡口,威胁灵州,切断其大军归路。之后以逸待劳,吃掉仓皇回救灵州的夏军,之后翁中捉鳖,解决静塞军司,达成第一阶段作战目标。”

    苏油看着地图:“想法倒是很美好,但是夏人不一定按照我们安排的套路来。还有其余三路的呼应,我觉得国舅爷你也不要指望。”

    “禹藏花麻这里也是未知数,按照这个作战方案,我军出了萧关,就是赏移口。”

    “夏人吃过一次亏,那里如今必定是重兵防卫之地。查清楚他们有多少人马了吗?”

    高遵裕说道:“根据机宜司的情报和禹藏花麻送来的消息,那里有七万大军,如今是梁永能坐阵。”

    苏油说道:“梁永能乃是名将,他肯定也防着禹藏花麻一手,我军出击之处,是禹藏花麻和梁永能防区的夹缝,但是梁永能肯定会逼迫禹藏花麻西撤,自己把控我军中路的整个当面,否则在赏移口囤积七万大军就解释不通。”

    “如果我军作战顺利,就可以压迫李文钊和禹藏花麻,如果战事不利,两人肯定反复,甚至趁火打劫断我归路。”

    “到时候我新军只能放弃辎重,绕道鸣沙,浦乐,由环庆的定边,通远军接应,返回大宋,中间的损失可就太大了。”

    高遵裕都傻了:“明润,是不是太多虑了?我新军还不能以一当十,不,以一当五?”

    苏油摇头:“就算以一当五,两万新军能对抗的,也不过十万人。而中路前出之后受到的夏人压力,当在三十万以上。”

    “还有,如果夏人行坚壁清野之策呢?收缩灵州以北,让我们空占千里,粮秣不继,待我无奈回军之时,再伺机反击怎么办,我们能保全身而退?”

    “如果长期占领,青唐与辽国会如何反应?四路进取,如果一两路失利,甚至四路皆败,如何后续?”

    “这些,都考虑过了吗?”

    面前这位要不是数战大败夏人,打出宋夏新局面的能人,高遵裕都要怀疑这娃是不是以前王钦若、陈尧叟之类的投降派投胎转世了。

    不由得说道:“明润,这样考虑,不是坏我军心吗?”

    苏油摇头:“未虑胜,先虑败,冒险突进,那是双方实力相当的时候才干的事情。”

    “我们现在有优势,最怕就是被别人逮住机会翻盘,因此就不能留下什么漏洞。”

    说完问道:“战略司和战术司的参谋呢?这计划得重新考虑,只想着我们怎么打不行,还得考虑别人怎么打。”

    高遵裕说道:“这个倒是已经在考虑了,我的意思就是将苏烈召来,由他担任蓝军统帅,他们这一帮子,模拟夏人;我手底下一帮娃子,模拟宋军,大家在沙盘上再推演一次。”

    苏油说道:“要推演明白,就得摸清敌情,童贯呢?”

    高遵裕说道:“去渭州了,王厚李庸联络李文钊和禹藏花麻刚回来,说那边最近有大动作。”

    苏油说道:“时不我待啊,还有,这次考察,我认为后勤计划必须大改,先期将兴洛仓的粮食运往狼渡、渭州、延州、麟州,不能再等了。”

    高遵裕有些麻爪:“这个……这个有些麻烦。”

    苏油点头:“的确麻烦,但是国舅爷,现在都觉得麻烦,真到了要打的时候没粮出兵,怕不得更麻烦?”

    高遵裕点头:“如果粮草交割给军方,我想明润保证没问题,但是交割给军方之前,得劳动几路转运司,这是凭空增加徭役,我怕转运司那边……”

    苏油叹了口气:“这些问题,军机处去斡旋吧。”

    高遵裕提醒:“那军备是不是也……”

    苏油摇头:“旧军的军备可以,但是新军的绝对不行,必须随军行动。”

    高遵裕还在争取:“要是只运铳炮,不运弹药呢?这个应该无大碍吧?”

    苏油笑了:“国舅爷,别光想着防自己,还要防夏人啊……”

    “这事情过于重大,铳炮的事情,等我回京奏明陛下再说吧。”

    高遵裕也叹了一口气:“也只能如此了。”

    苏油看了几位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老战友一眼:“那就先这样,们赶紧准备,三天时间够吗?三天之后,我们开始推演中路战局。”

    “够了。”高遵裕说道:“他们也是玩老了沙盘的,对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蓝军军力上限人数,明润看怎么设定比较好?”

    苏油沉吟了一下:“按……五十万人推演吧!”

    “什么?”高遵裕不由得讶然:“五十万!太多了吧?!”

    苏油毫不动摇:“夏人是这样干过的,元昊南征好水川,曾以倾国之兵造成以多打少的局面,将当时夏人十四岁以上的男丁,尽数征入军中。国内全部倚靠‘麻魁’,也就是健妇营担任防卫。”

    “如果我们主动出击,梁太后极有可能下这种极端的征兵令,宋夏两国的国情是大不一样的。”

    高遵裕咬牙:“此等虎狼之国……那是不是说,攻入夏境之后,我方可以判定高过车轮,无论男女,都可以当做敌兵看待?!”

    你要干什么?!苏油吓了一大跳:“不行!这样哪怕国舅你有天大的功劳,陛下都保不住你!”

    “算了,现在说战时纪律还为时过早,先准备推演吧,我去赴伍县令之约了,顺便摸摸陕西官场的路数。”

    ……

    华阴是个小县城,也置办不出什么像样子的席面,伍县令也就是命人杀翻一头羊,炖了一大锅羊肉萝卜粉丝汤,白切羊肉,烤羊排,葱爆羊肝,酱汤羊蝎子,酸菜炒羊血肠,爆羊肚。

    这还是苏油将粉丝酱料香料等从后世搬来个大概齐之后,才料理得出来的。

    公使酒苏油就给伍县令免了,让张麒带了一瓶老窖十八年的永春露,一瓶酒就能抵陕西几只羊钱,算是大家攒了个席,这种口舌,苏油没有必要招惹。

    伍县令连称不好意思,苏油笑道:“我自幼跟着阅道公学习,阅道公在蜀中为政宽平,然每以琴鹤自娱,绝不私用一文公使钱。饭食都是我去街市上购进食材,我们两个自办饮食。”

    “蜀中的前辈公弼先生,因私用公使酒延请赴京秀才,自劾去职,连朝廷谥号都不要了,清廉如此乃是我辈楷模。”

    “我是眉山人,好酒是不缺的,嘴也刁,与其让县令为难犯错,不如一退两宽,你出肉,我出酒,用蜀中话讲,这叫打个‘平伙’,各出所有,共谋一醉,岂不快哉?”

    伍县令拱手道:“听闻国公所任,也是从来不动用公使钱,都是交给下属自用,月末报个账就行,此等高风亮节,当时所无,下官实在钦服。”

    苏油说道:“那也是误传,支配和自用是两个概念,他们有支配之权,我也是要审查监督的,不然叫他们贪墨,连我都要受累。”

    待到入了席,伍县令招了招手,一侧屏风里边,响起了丝竹之声。

    伍县令拱手道:“无礼不成席,无乐不成礼,既然国公有所顾忌,我们便拿屏风隔开,听听曲子就行。”

    苏油听曲音里还有胡笳羌笛之声,甚至还有琵琶铃磬,不由得有些讶异:“这不是教坊之曲吧?”

第一千一百八十五章 辛娘

    伍定说道:“这是华阴县一个戏班,行首叫做李辛娘,据说走南闯北,每年麦熟之后,便四处串场表演,西夏那边也去过,河套汉人当中也很受欢迎的。”

    “哦?”

    伍定说道:“李辛娘心思灵巧,最早竟然是名女道,后来被夏人掳去了,凭着唱曲儿的本事儿,从西夏混了回来。”

    苏油点头:“陕西迭被兵祸,老百姓受了几十年的苦,的确可叹。”

    “国家恃以为治者,民也。使民敦本而趋善者,县令也。伍县令,这五里侯,也是一篇大文章啊。”

    伍定连忙拱手:“是,国公警句,下官时刻铭记于心,位卑未敢忘忧国。”

    苏油说道:“施政行法,所贵者文朴而事约,易知而难犯。厘清职责,公开考绩,奖贤授能,治懈罚恶,接受监督,持中秉正,无偏无私。差不多就如此了。”

    “剩下的,就是民生。带着老百姓安排就业,改善生活,提高亩产,敦促桑麻,蕃蓄禽畜。”

    “之后便要助弱扶贫,开广民智,备匪防灾,抑制兼并。”

    “华阴地处长安和洛阳的中段,就和郑州位于洛阳和汴京的中段一样,发展潜力还是很大的。”

    “交通要枢,发展商旅,运输,仓储,这些就是天生的财源,虽然商税大多归朝廷,但是地方也有不少提留的。”

    “而且这些发展起来,对农产品输出和消耗就会增加。对了,华阴推广了莱山一号了吗?”

    伍定笑道:“这是必须的了,现在县里军人很多,他们的俸禄好像很丰足,日常休沐上街手脚阔绰,我见了都羡慕。”

    苏油笑道:“你那八十亩职田,就算全种了莱山一号,估计也真干不过他们。”

    伍定举起酒杯:“这几年年成都不错,边境上也太平,日子怕是那些个盛世都比不上。”

    “陕西一境,都是国公打下基础,下官也是受益者。年前陛下给县丞县尉以下都发放了津贴,下官捏着他们的钱袋子,现在才有了点五里侯的样子,哪里像以前……不多说了,下官敬国公一杯。”

    苏油点头,和伍定喝了一个:“陕西转运使是范纯粹,副使是李察,经略安抚使是吕惠卿。我还以为陕西政坛可能会有些尴尬,现在光从华阴县看来,两人相处得还算不错嘛。”

    伍定摇头:“下官听说的可有些不一样,小范夫子崖岸高削,士人仰慕其风骨,吕公乃是参政转下来的大员,副使一职,其实是有些低了。”

    “所以按道理说,两人抵牾那是一定的。不过陕西的规矩制度,早在国公的时候就料理得明白,凡事皆有制度。”

    “因此小范夫子的办法简单得很,那就是吕公提出的东西,基本上逃不过国公的窠臼,一翻制度一对比,孰优孰劣就明白了。”

    “尤其是公开讨论这一条,更是断了无数小人的阴暗心思,所以陕西政治才这么清平。”

    “不过吕公是经历过风浪的人,懂得容忍,所以两人面上相安是一定的。不过私底下嘛……”

    苏油说道:“私底下怎么说,伍公还得讲讲。军机处还要依赖转运司输送粮秣,到时候误了军情可不得了。”

    这就是利益交换了,苏油之前提醒伍定华阴的位置,现在又说军机处要运粮,这就是提前露口风,让伍定搞运输。

    现在的运输和以往的民夫征调不同,是可以赚钱的生意,不过需要组织人力,因此由县令来做,那是再合适不过。

    伍定也是人老成精,当然明白,因此要投桃报李:“吕公似乎更支持种五、徐禧,而转运司里,也分新党旧党……”

    大家都是聪明人,话不用多说,种谔和徐禧的方案,是被军机处否定了的,吕惠卿看来又有想法了。

    苏油点点头,知道了就好,总有办法纠转过来,今日宴会,值得了。

    于是大家又转到了诗词歌赋上,伍定五十岁才得中的老士子,自己知道做学问到底有多难,因此对苏家人这样的天才就越是佩服。

    聊到大苏的诗词,那就是滔滔不绝,好些故事连苏油这当叔叔的都不知道,伍定这个外人反而更加清楚。

    宾主间愈发融洽了起来。

    苏油这时候才有了听曲的心思,屏风的另一面,一个女声不知道何时唱了起来,节奏明快声音清朗,有念白有唱腔,虽然和传自南方的《青冢记》、《回音院》不是一个曲风,但是小说型戏剧的雏形已然建立了起来,歌词虽然不是文人士大夫一路,却依然有另一番的引人入胜。

    苏油现在读的书很多,凝神听了一段就知道了:“这是在讲唐传奇《李娃传》吧?”

    伍定笑道:“这个我都不清楚,曲本的名字叫做《李亚仙》,在华阴很流行的,要不,叫辛娘出来问问?”

    苏油点头:“嗯,请出来见见吧。”

    不一会儿,歌声停了下来,一名中年女子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容貌只是中上,不过似乎有一种出尘的气质。

    来到堂下拜倒:“民女拜见国公,拜见县大人。”

    伍定问道:“辛娘,你这曲本,是不是取自唐传奇?”

    辛娘说道:“是,县大人你慧眼,故事取自《李娃传》。”

    伍定赶紧摆手:“跟我没关系,这是国公说的。”

    苏油微笑道:“辛娘你心思灵巧,这般演绎,在社会上肯定很受欢迎。”

    社会是村上秋收以后,一村人狂欢的盛会。

    一般就是富家出资村民凑桌,大家聚到一处欢庆丰收。锣鼓戏台一起上,大家边吃边喝边看闹个喜庆。

    辛娘笑道:“的确如国公所言,陕西百姓粗朴豪迈,喜欢这个。”

    苏油问道:“能读懂李娃传,还能将之演绎成戏曲,辛娘你学问也不低。”

    辛娘低下头:“家门不幸,被夏人劫掠,还是当年国公俘虏夏人,大败谅祚,才将辛娘换回来的。辛娘日日焚香祈祷,却从未想过能与国公爷当面的福分。”

    说完拜倒:“再生之恩,没齿难忘,请受辛娘几个头,只祝国公爷公侯万代,就算辛娘今后死了,也能心安。”

    “哎哟使不得。”苏油赶紧虚扶:“伍老快替我搀扶辛娘起来。”

    辛娘起身,都已经哭成一个泪人了。

    苏油唏嘘不已:“当时安置得仓促,以往的伤心事就不说了,辛娘又何故做起了唱曲这行?”

    辛娘低着头:“回到家乡,父母皆亡,辛娘孤身无靠,官府就给配了人家。”

    “夫君是农户,他村中有个习俗,就是收成之后,会组个班子四处巡唱,收取些钱谷贴补家用。”

    “我见他们唱的实在是村气,就忍不住改良了一二,却不料大受欢迎,这一来二去的……”

    苏油说道:“好,好啊,辛娘你这也是人才,不容易,家中都还好吧?”

    辛娘渐渐抛去了以往的生涩,换成了嫁人后的爽利:“拙夫是愚男子,不过胜在踏实肯干,如今家中有四十亩地,两头壮牛,还有两个娃子。日子算是村里过得好的。对了,他还是当年救囤安寨的义勇,家中还有国公当年颁发的勋章。民妇,很知足了……”

第一千一百八十六章 新诗

    苏油不禁感慨,辛娘的文化相当高,对答知文守礼,甚至连唐传奇都知晓,可见少女时期也是书香门第。

    经过一场变故,如今嫁作农妇,有了孩子,也算是不错的归宿,说道:“这样就好,孩子要好好抚养,你是读过书的,将他们教育成才,今后难说也不能给你挣回一个诰命。”

    辛娘泪眼里带着笑:“都是国公所赐,从前种种,恍如一场大梦,现在这样的日子,才是踏实的。”

    苏油说道:“对,手里有粮,心头不慌,我家八公平日里就是这般的教导。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辛娘再次拜倒:“其实人最要清楚自己要什么,国公一首诗写得好,辛娘给配了曲子,时常作为社戏开场。”

    苏油说道:“你这是抬举我,其实就连我自己,有时候都不清楚自己要什么。”

    “旧诗多是应景而发,过后也不见得就能保持当时的心境,修为不够,实在是惭愧。”

    辛娘笑了:“国公爷太谦逊了,那民妇这便献丑,国公试试能否想起当时心境,如何?”

    苏油点头:“这倒是个好法子。”

    辛娘轻咳一声,屏风后面的乐器奏响。

    诗歌唱了起来,歌声里边多了一分自傲与出尘之意。

    八关漫溯雄王气,

    七水絪洄壮帝居。

    雨野搀犁时汉镞,

    晴郊浚井偶周彝。

    河山叠乱灰飘絮,

    文武参阶玉荐衣。

    局事纷离君莫笑,

    英雄早在彀中迷。

    这首诗,是苏油当年送给司马光的,是以司马光史学家的口吻,写下的劝慰之词。

    可如今从饱受苦难的辛娘口中唱出来,却让苏油觉得,骄傲出尘之下,充满了苦涩,充满了对统治阶级无能与贪婪的控诉讽刺。

    一曲唱完,苏油眼里也闪现起了泪光,对伍定说道:“可有纸笔一用?”

    哎哟国公要写诗!伍定赶紧命人送来。

    今日之事必定会被人写入笔记,自己也因此史上留名了!

    笔墨摆好,苏油起身来到案前,略加沉吟,开始提笔疾书。

    朔笛边笳两久违,

    铅云还压棘城颓。

    故旧方惊词客老,

    琵琶犹奏阮郎归。

    秋深鸣镝惊原下,

    岁恶烟烽照塞陲。

    丛山难载忧怀重,

    更奈辛娘唱一回。

    众人围着看过,都是无声叹息。

    辛娘福了一福:“不料扫了国公高会之兴。”

    苏油摇头:“不,辛娘你很好,你让我重新坚定起来,让我回忆起这些年到底在坚持什么。”

    说完将镇纸移开,将诗取过:“辛娘你要知道,让你们过上安稳日子,本来就不是上位者的恩典和施舍,而一定是他们的责任与担当。”

    “这诗送与你,也算是给我自己的警醒鞭策。哪一天苏油变易此节,天下尽可以此共讥之!”

    辛娘双手捧过,再次作拜:“《诗》云‘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书》曰‘立功立事,可以永年’。国公有此仁心,自当天佑民颂,光耀汗青。”

    从宴会返回驿馆的路上,张麒牵着马:“那个辛娘,要不要查一下?”

    苏油笑道:“新军核心控制地区,密谍也不会如此张扬。不过……还是查一下吧。七哥你通过四通的渠道查,明天我再交代童贯走一下明路。”

    张麒点了一下头,不再说话。

    陕西路转运司驻地,在苏油之后便前移到了渭州,之后巩固了渭州城防,修了囤安寨,完备了防守。

    后期种诂,王文郁更是将水泥棱堡一路从渭州修到了石门峡,并将整个石门峡两端修造起城墙,建起了巨大的宁夏城,渭州已经成了大后方。

    泾河平原被苏油将龙首渠打造好之后,成了陕西继关中平原之后的第二大麦仓,加上榷市的开放,渭州一时比古都长安还要繁华,有直追洛阳之势。

    洛阳大佬太多,最高长官转运使,也没什么发言权,因此苏油的后任们,一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泾河平原带来的大红利,一边戴着忠勤王事守土国门的高帽子,也就不挪窝了。

    两天之后,苏烈,童贯,王厚,王中正等人也来到了华阴,赶来报道的还有在南海立下大功,几年时间里边给赵顼内库捞回了三千万贯的大财神李舜举。

    李舜举是赵顼最放心的财务专家,他的任务,就是过来监督皇宋银行封桩钱专项账户的使用情况。

    苏油很忙,也关注不到沙盘推演的全程,苏烈非常了解新军目前的战法,同时手底下人马多达五十万,觉得此战大有可为,准备不考虑其它力量,独立对抗渭州当面大军。

    苏油将开战时间定在秋季陕北麦熟之前,七月三十日,然后只给高遵裕支了一个招,夏人补给从来没有超过三月的,因此他们扛不过半年。

    如果红军战事不利,只需要将战争拖入冬季严冬,蓝军五十万人马,全都得趴下。

    当天晚上,童贯来驿馆找苏油,告诉了他辛娘的来历。

    却原来是当年陇西大族李氏之后。

    陇西氏从北魏到隋朝,逐渐发展成了一支大族,最显贵的时候,家族子孙,受任为五品以上官位者达百余人。官封大将军、上柱国、刺史、总管、县侯、国公者难计其数。

    长兄李贤北魏时授威烈将军、殿中将军。宇文泰掌权时,进升抚军大将军、都督。北魏孝武帝入西安依宇文泰,便是李贤率精兵接应。

    之后一直经略河西。后又拜授大将军。死后赠为柱国大将军、大都督、十州诸军事、原州刺史。

    次兄李远,也做到了北周柱国大将军。后因其子李植与周孝闵帝宇文觉密谋铲除大权臣宇文护,失事被诛杀。

    最厉害的是三弟李穆。曾救宇文泰于险境。后力挺杨坚出兵平叛,并上密表劝进,杨坚得以顺利登上皇位,成为隋朝开国第一功臣!

    《隋书,李穆传》记载:……于是穆子孙虽在襁褓,悉拜仪同,其一门执象笏者百余人。穆之贵盛,当时无比。”

    杨坚甚至下诏:“太师、上柱国、申国公社稷佐命,公为称首,位极帅臣,才为人杰。自今已后,虽有愆罪,但非谋逆,纵有百死,终不推问。”

    然并卵,隋炀帝一上位,感到李氏是自己的威胁,以谋逆之罪诛杀了李氏三十二人,“自余无少长,皆徙岭外。”

    白白给后世留下一个因“木子得天下”的谶言,杀了此李,却被彼李夺取天下的传说。

    而李辛娘,就是长兄李贤后代李枹罕的一支,数百年家族起起落落,到了宋代,已经变成了诗书传家的乡里士大夫,夏人一到,再无幸免。

    童贯说道:“李辛娘被掳掠到西夏后,沦为官妓,还生有一女,后来国公与夏人交换战俘,夏人以掳去的汉人充数,一路风霜饥饿,等到得石门峡,孩子也没保住。”

    “李都监当时亲见她的惨况,几近疯痴,又知她同姓,便接到自己府中命人看顾,待到将养得差不多了,给她寻了个义勇嫁了,情况便是这样。”

    “李若愚?他还做了这么件好事儿?”苏油有些吃惊。

    不过这表情是装的,童贯说的这些,四通也打听得差不多了,甚至还去询问过当时和李辛娘一起返乡的同村人,都说李辛娘入官之后就被官大人接走了。再一调查,便知是李若愚。

    童贯点头:“李家在陕西还有不少后裔,要不要告知他们?”

    苏油想了一下:“还是不用了吧,她经过这一番变故,回到族中说不定还要被歧视。自言以前是女道,估计也是这个意思。”

    “就这样子挺好,能从那么惨的境遇中恢复过来,她的的坚韧非常人可比,两个儿子以后肯定有能耐。”

    “之所以让你打听,是因为能说出其实人最要清楚自己要什么这种话来,让我觉得这女子不简单。乐曲班子里又多有夏人乐器,因此担心她是密谍。”

    “既然能够确定不是,那就不要再去打扰她如今的生活了。”

    童贯点头:“谨遵国公之命。”

第一千一百八十七章 文和武

    聊完李辛娘,苏油才问道:“陕西路机宜司最近在搞什么?”

    童贯说道:“正要报之国公,夏主遣人传来消息,说是愿意以曲野河南地,换取大宋支持,助他诛除梁氏外戚,掌握大权。”

    苏油微微一笑:“驱虎吞狼,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童贯说道:“消息是通过禹藏花麻送来的,他是秉常的妹夫,对梁氏一直不满。”

    “夏廷命他剿李文钊,禹藏花麻为了保存实力,反而与之议和。”

    “这情况被王处道掌握之后,通过威逼利诱,如今禹藏花麻成了我们在西夏中的重要棋子。”

    苏油问道:“穷奇那边呢?”

    童贯说道:“穷奇送来消息确是另一套,说是秉常异动的消息梁太后已然知晓,梁氏不会坐以待毙,如今只是引而不发而已。”

    “秉常没有机会的,不过,这倒是大宋的机会。”

    “西夏在明年肯定会出现乱局,到时候再看机会如何利用。”

    苏油只记得历史上五路伐夏大败亏输,至于之前的前戏细节却是不怎么清楚,如今看来,多半就是西夏帝后矛盾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才给大宋创造了机会。

    不管是不是,机会把握好就行。

    想到这里,苏油便问道:“有凭信吗?”

    童贯摇头:“才刚刚联络上,不过禹藏花麻说我朝正旦大朝会上,夏主会遣使庆贺,使节是李清,到时候会与我朝秘议此事。”

    “王处道已经要求李清携带夏主亲笔书信,并且要求禹藏花麻同意我们的谍报小组接应李清,保证出使成功。”

    苏油:“既然穷奇都说了局面在梁太后掌控之中,你们觉得,能成功吗?”

    童贯说道:“要是让穷奇负责,促成此事呢?”

    苏油看了童贯一眼:“一个穷奇换一个李清?你认为值得?”

    童贯说道:“那要是梁太后当真控制了西夏局面……”

    苏油说道:“控制不了,我们现在的手段多的是。而且西夏问题,不是梁太后控制一个朝堂就能够解决的,明白了吗?”

    童贯对苏油的大局观相当佩服:“那我们是否还要派出小队?”

    苏油说道:“这个当然要派,不过要告诉他们保护好自己,如果条件不允许,可以放弃目标。”

    “还有,最多只能携带冷兵器和震天雷。”

    童贯点头:“明白了。”

    苏油说道:“相比这个,我到更关心我们这边,你和王厚、李庸他们相处得还好?王厚干机宜十几年了,经验比你老道得多,该放下身段的时候,要放得下身段。”

    童贯笑道:“国公放心,天底下还没有我童贯搞不定的人。”

    沙盘推演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结束的,何况苏油还考虑了几种预设,因此更需要花时间。

    这几天里还要和老部下们联欢,最后乘坐马车前往渭州。

    二十年来道路情况好了不少,陕西的道路甚至可以说是全大宋最好的。

    这让苏油想起了后世自卫还击战时的云南,那时云南的道路建设,领先了全国十几年。

    渭州,如今已经是大宋西北第一雄城,城墙已经换成水泥,一面还有四个棱堡支撑,周边山上要地建有关塞,霹雳炮和神威大将军炮因为保密还没有装备,但是钢臂弩炮不要钱一样摆在了城头的马面墙体和关塞内。

    这样的大城,除了被切断援军和补给,后方五百里被敌军占据,硬攻其实是不可能攻击得下来的。

    不过固国不以山川之险,历史上的大城本来也没有多少是被强攻下来的。

    渭州南门,陕西路两名大员——范纯粹,吕惠卿,正在大雪中等待苏油的到来。

    他们的身后,还有新近到来的转运司掌书记毕仲游。

    范纯粹在气节修养上远胜吕惠卿,但是政治才能一般,直到毕仲游到来之后,范纯粹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吕惠卿的动作很多,尤其是在法令之上。当年王安石的新法条文,大多数都是吕惠卿在司农寺里边搞出来的。

    这也是吕惠卿被人诟病的地方,苏轼就曾经大张旗鼓地说司农寺制定法令本身就是程序不合法,他不认。

    但是不得不说,吕惠卿在新法改革派中的巨大功绩。

    范纯粹是保守派,陕西也是保守派和改良派大本营,吕惠卿在这里基础薄弱,但是架不住他点子多。

    他的目标,就放在了乡勇和蕃丁上。

    陕西义勇和蕃勇敢,乃是正军的重要补充,甚至可以说,这就是大宋西军的第二梯队。

    苏油的改良款保甲法,同样利用了这些力量,但是更加偏向认为他们依旧是民力,主要是负责稳定和巩固城乡间的治安。

    但是吕惠卿显然不这样认为,他认为陕西义勇和蕃勇敢的战力,比改造之前的汴京上四军只强不弱,这样一支战力被苏油散于乡间,是对大宋人力资源的一种巨大浪费。

    因此他建议将保甲法予以真正实施,乡勇和蕃勇敢分春秋二时向州府聚集,校检调阅,一旦有战,也可以俾补战力之不足。

    此举遭遇到富弼、司马光、范纯粹的坚决反对,但是吕惠卿是做过参政的人,他手里也是有密匣的,直接跳过转运司,将密奏送到了赵顼的案前。

    这就直接让范纯粹和他撕破脸,两人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范纯粹立刻上章弹劾吕惠卿好大喜功蔑视上司竭用民力,列举了陕西百姓身上的劳役——治河、造渠、运粮、修城、协防、供输,一年到头就没有休息的时候。吕惠卿纯属胡来,请求朝廷将他调离陕西。

    他的意见,和司马光如出一辙,当年司马光针对陕西问题,就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根本就不是兵力不足的问题,而是战力不足的问题。

    司马光看到了关键,大宋的冗兵问题,在当时的陕西同样存在。

    但是他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他坚决要求军人专业化,而不要让百姓承担军事任务。

    因为对于当时的陕西来说,那是对百姓赤裸裸的压榨和剥削,而且毫无用处。

    辛辛苦苦卖命一辈子,就算没有死在战场上,退伍之后也一无所长,下无立锥上无片瓦,沦为难民,死后一张苇席送乱葬堆草草掩埋,一生都没体验过做人的滋味。

    他认为守护边疆的任务,就是该有大宋禁军来完成,要是禁军完不成,那就是禁军的锅,那就应该操练,选将,加强战力,让他们能够胜任。

    但是这种想法也过于理想化,禁军早已腐化堕落,不拿钱不挪窝,拿了钱出城门就四散奔逃,早已经烂泥糊不上墙了。

    苏油到渭州,先是从蜀中调两支土豪部队入陕,让西军看看正经的精锐一个月能拿多少。

    然后大力搞土地,搞工业,搞贸易,搞装备,待价而沽。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接下来就是汰裁部队。

    以囤安控鹤为模板挑选编练精锐,不合格的放出去当百姓,不再成为军队负担。

    而留下来的那些,都是有自信能够吃这碗饭,或者拼了命想吃这碗饭的人。

    皇家军事速成班,给西军批量培养出不少懂得新军操典号令的基层军官,即便仅仅将武器替换成了鹤胫弩,骑刀和震天雷,西军之后的优良表现,让朝廷上下振奋异常,甚至反过来推动了大宋的军事改革进程。

第一千一百八十八章 官场

    而苏油的各种军人优待条例,军人家属优待条例,配合着一次次胜利,让陕北的民风,也渐渐从畏战,变成了好战。

    因此吕惠卿到达陕西后,深觉民心可用,才提出了改造方案。

    这个方案要是真的实现,大宋在陕西可以一下多出十八万军队,不由得赵顼不心动,找苏油商议此事。

    苏油也没有说死,只是借机提出了西巡的请求,一切等视察之后,再做决定。

    风雪交加的渭州城,抵挡不住一城军民的热情,听说苏探花要来,纷纷拥到城外迎候。

    嘴里还一个比一个能吹。

    你吹探花郎买过你家筷,我说探花郎用过我家碗;

    你吹泾河渠边同上路,我说龙首村里共进餐;

    你吹你挖水渠他送饭,我说他造龙庙我添砖;

    你吹探花郎受困囤安我守护,我说石娘子英勇救夫我追残;

    你说我亲经火龙烧谅祚,我说我曾见神雷毁萧关……

    范纯粹听着百姓们越来越不靠谱的吹法,不由得笑道:“苏明润惠民留芳,真真要给百姓们说成书了……”

    吕惠卿笑道:“甘棠遗爱,千古犹褒。官做到这个份上,算是极致了。”

    范纯粹看着前方风雪:“吕公既然知道,那为何还要加重百姓负担?春秋两校保甲,明润早说过是陋政。十户为保,十保为甲,能保护自己,让乡间不起盗贼就可以了,还真指望他们在沙场上拼命?”

    吕惠卿苦笑道:“运帅,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几年朝廷的风向,难道运帅一点都没有察觉吗?”

    范纯粹说道:“有何风向?士大夫秉正道而直行,岂可首鼠两端,早晚易节?刺探风向,寻机谋隙,那叫钻营。”

    吕惠卿都无语了,苏明润那小狗日的不是照样如此,为何你们对他倍加推崇?!而老子只要一开口,你们就必定给贴上小人的标签?!

    耐下性子说道:“陛下有意西事,陕西路首当其冲,如果不预作准备,到时候百姓只怕是更加苦楚。”

    “与其那样,不如先编阅起来,朝廷急令到来的时候,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范纯粹说道:“朝廷要是行急令,那就是朝廷的过失;如果朝廷要陕西预做准备,那也应该由中书降敕到转运司,转运司接到命令,自然可以预先准备。”

    “经略相公,如今朝廷制令未下,地方先扰动起来,这难道不是生事之举?”

    眼见两人又要冲突,毕仲游赶紧劝解:“国公此次巡视,肯定带着朝廷旨意,这都已经到跟前了,两位何苦再争?听听他如何说,再做决断可好?”

    两人这才无语,副使李察看了毕仲游一眼,暗自叹了一口气。

    苏油的车驾终于到了,只带了七十人的本部仪仗,还有就是张麒,程岳。

    范纯粹领着经略安抚使吕惠卿,副使李察,判官路昌衡,掌书记毕仲游上前迎接。

    苏油从车上下来,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百姓里边就爆发出一阵欢呼:“探花郎来了——”

    范纯粹笑了:“国公,要不先不忙见礼,安抚了百姓再说吧?”

    苏油点头,跳上一架马车:“这么大风雪你们这是干什么?回家把屋顶收拾了不比在这里猫着强?要是屋子被大雪压塌了,岂不成了我苏明润作孽?!”

    百姓们是不怕这个探花的,立刻就有人高声喊道:“探花郎,我们好想你!这几天我们能见到你不?”

    苏油拿陕西话回嘴:“恁大雪还浪街扎势瞎得太,我就得是个瓷怂!就算在渭州你们也见不着我!赶紧回家守着婆姨娃子,陪天黑唠拿老碗咥你们的biangbiang,我就莫向了!”

    说得一众老乡都是哄堂大笑,渐渐给苏油让开了城门。

    范纯粹陪着苏油进城,朝转运司衙门走去,低声道:“还以为国公你会课耕劝业,却是和百姓们拉家常。”

    苏油笑道:“老百姓还用劝这个?给自己种地,那压根就不用劝。需要劝的时候,就是种地不划算,收成不归自己的时候。”

    范纯粹叹了一口气:“国公这话,说得令人汗颜啊。”

    苏油说道:“也不至于,大家努力,总能做到的。”

    陕西路转运司还是老样子,大家在正厅坐定,范纯粹是压根没多想,吕惠卿是知道苏油的脾气,于是也不客套,开始述职。

    苏油则翻出笔记本记录。

    待到两人主讲,旁人补充,差不多告一段落之后,苏油才说道:“不错,大家齐心合力,将陕西治理的很好。不过我这次来,是想听大家在军政上的一些建议的。”

    “德儒可能不太熟悉,吕公应该知道,我常开诸葛亮会,大家随便提出建议,然后一起来分析利弊,该举的举,该止的止,不拘身份,平等讨论。”

    正厅内的几人,除了范纯粹,和苏油都有些瓜葛。

    吕惠卿不说了,苏油的老对手,也是老合作者了。

    转运副使李察,是新党的外路干将,熙宁年间王安石行将兵法,因兵力不足,命蔡确、赵济、李南公、赵禼、王广渊等人召集天下诸路兵员。

    李察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以“苛暴”闻名,京东路阙兵补充得及时,得到了王安石赏识,以为其有将略,转任陕西。

    判官路昌衡,太常博士出身,本身是苏颂的老下级,在参鞫陈世儒狱案中,“逮治苛峻,至士大夫及命妇皆不免。”

    这些不是毛病,不过这人在后来在审理苏颂案的时候,输送给了李定等人不少“证据”,等到苏颂无罪,李定等人流放新宋之后,路昌衡就没有好果子吃了。

    先是被徙荆南,后来因为走了权鄜延路转运使李稷的路子,才得以来陕西当了一个判官。

    想到这些,苏油就不免头痛。

    鄜延路转运使李稷,也是个轻忽人命的家伙,在河北西路转运判官任上,修拓深、赵、邢三州城,“役无愆素,然峭刻严忍。”

    于是被人告状,又被御史弹劾父死二十年不葬,为了脱身,李稷主动申请提举蜀部茶场。准备攻陷大宋最后一片不受茶禁的地区。

    结果当年羡课七十六万缗,王安石大喜过望,擢三司盐铁判官。

    李稷倒是升官了,丢下蜀茶那么一个巨大的烂摊子,很快弊端就涌现了出来。

    王韶得不到茶叶,着急向苏油求救,紧跟着青唐乱起,苏油以此为契机,上奏赵顼废掉了这项乱政。

    要是严格说起来,苏油是李稷的政治敌人,连带着也是李察的政治敌人。

    因此如今正厅中的一帮子里,范纯粹算是正人,但是有些迂腐;吕惠卿是明白人,但是两人只能三分合作,七分提防;李察,路昌衡算是敌对势力;只有一个地位最低下的毕仲游,是自己人。

    大宋官场,人人不得肆意。也不知道赵顼是故意还是出于本能,派了这样一帮子文臣守陕西。

    吕惠卿看了一圈,只能自己来开这个口:“明润,此次西来,陛下和中书有何指示?”

    苏油说道:“陛下许高国舅动用封桩库了。”

    吕惠卿倏然而惊:“陛下要大举西事?”

    “岂可如此草率!”苏油还没答话,范纯粹先说道:“兵食足备否?士马足练否?将帅足定否?”

    “国有七患。七患者何?”

第一千一百八十九章 七患

    “城郭沟池不可守,而治宫室,一患也;如今大宋方才营造数京,并未推至边城。此固强本之良计,然非兴讨之良机。”

    “诸京于国,如宫室;陕西数路,如城郭沟池。如今国家尚在扶干强本,岂可又生事于边腋?”

    “边国至境,四邻莫救,二患也;三代之治,本国为疆,边国为蕃,蕃外方为敌国。”

    “一国遇敌,上国遣使下诏,四邻集兵救之,中国则无患。”

    “今大宋与青唐接,与青唐战;与西夏接,与西夏战;与辽国接,与辽国战。且败多胜少,此边国至境之患也。”

    “先尽民力无用之功,赏赐无能之人,民力尽于无用,财宝虚于待客,三患也;”

    “大宋隆待宗室,厚赏武臣,然勇士不见用于沙场,而见于春池;武将不见用于边庭,而见于榷市。一国财用,泰半耗于军甲,而国土日狭,虏势益张。”

    “仕者持禄,游者爱佼,君修法讨臣,臣慑而不敢拂,四患也;”

    “元丰以来,国家财富日丰,然入者有增,出者同样不少。”

    “仕者不见芟削,而俸禄倍增,下至胥吏,都有了津贴。民间奢侈之风日盛,渭州中平之家,数日一食胡饼,羊羹。王安石修恶法,其人去后,君强继之,群臣缄口,不知反正。”

    “君自以为圣智而不问事,自以为安疆而无守备,四邻谋之不知戒,五患也;”

    “今朝中唯喏喏之臣,徒快君上之意,骄情一起,怠堕随之。南海纳土,横山有固,则以为天下易为,灭敌国如拾芥,非不明不智而何?”

    “所信者不忠,所忠者不信,六患也;”

    “朝中秉政之人,蔡确,王珪之流,其实有执政之才欤?其实徒掩饰之徒欤?王珪号称至宝丹,蔡确名曰谢过虫,其人可知。”

    “文公,司马公,富公,二苏之辈,忠贞历朝,文名显世,而置于下僚,放之湖海。”

    “畜种菽粟不足以食之,大臣不足以事之,赏赐不能喜,诛罚不能威,七患也。”

    “陕西中户,均四十亩,五口力耕一年,不过得足温饱。胥吏多了津贴,敲剥不减;豪强亩产提升,不闻降租。朝中近臣,颁赏过滥犹不心足,贪墨渎职,河决之患尚不加刑。”

    “墨子所言国之七患,大宋无一不有,尚不知战兢警惕,而欲构深怨于外国,加重弊于民人吗?”

    苏油看着滔滔不绝的范纯粹,一时间都感觉自己那老堂哥重生了。

    微微一笑,说道:“德孺兄这些话想说很久了吧?苏油还要谢过贤兄,没有上章弹劾,直指我是佞臣了。”

    范纯粹拱手道:“明润是理学宗师,文章义理,军务政治,皆有建树。此次回朝,士大夫莫不以宰执期之,以为救民水火,致君尧舜。然终是好名而惜身,重节而亡义,少了天下己任的担当!”

    靠,那就会走上你爹的路子,最后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了!

    也对着范纯粹拱手:“德孺批评得是,也有些过誉了。苏油其实是自感资历浅薄,宦年轻幼,不足以大任。”

    “然士大夫所为,不正是去国之七患吗?”

    “你说的这些问题,有的的确还存在,也有不少的还需要完善,但是说全如德孺兄说得这么严重,却也是不见得。”

    “我们还是从墨子七患之说说起,‘城郭沟池不可守,而治宫室,一患也’;范兄以四京比宫室,以边境比沟池,我认为并不恰当。”

    “起造四京是一个大计划和总体工程,最关键的是道路,其次是工业,其次是民生,城防倒在再其次。”

    “它的目的,是建设大宋的经济中心,然后连通经济命脉,让资财运转起来,形成金融流通和商品流通,从而增进繁荣。”

    “有了这个基础,大宋的国赋,才能在没有增加百姓赋税额度的前提下,从一亿贯涨到了如今的一亿五千万贯。有了这些钱粮支撑,陛下才同意拨付给陕西封桩钱,用于巩固国防。”

    “既然范兄都说‘城郭沟池不可守’,那我们是不是就应该高固城郭,深广沟池?这不正是陛下启用封桩库的目的吗?”

    “边国至境,四邻莫救,二患也;”

    “范兄说得有道理,三代之治,本国为疆,边国为蕃,蕃外方为敌国。周天子立诸侯的本意,不外如此。”

    “然我朝立国于五代丧乱之绪,本就先天不足。如今留垂百载,中间虽然经历数次大败,然而奋进到今日,河湟终为青唐之边;横山终为西夏之边;交趾占城终为南海之边;高丽獐鹿二岛终为北海之边。”

    “这些地方,不是别人拱手让与的,是靠所有人努力争取,流血拼杀才换来的。我们正在打造这个‘大宋边蕃防卫圈’,并非毫无进展。”

    “而这些进展,没有一处是坐在家中,就像天上掉馅饼一般现成得来的。”

    “如今的宋辽和平,是寇相公,富相公力争而来的结果,可前两天造访韩公园,就连富相公都说,靠别人施舍而得的太平,不是真正的太平!”

    “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步步做,而且不能寄望于敌国的施舍。”

    “西夏问题要解决,这是大宋所有人的共识,唯一的争议,就是我朝如今有没有解决这个问题的能力。”

    “这个我们后续再谈,现在只说,‘边国至境,四邻莫救’之患,我们一直在努力解决,而且在财政丰裕的今天,我们当然要继续推进消除西夏威胁这项国策。”

    “先尽民力无用之功,赏赐无能之人,民力尽于无用,财宝虚于待客,三患也;”

    “大宋隆待宗室,厚赏武臣,这固然是事实,但是我要说的是,大宋不光隆待宗室,厚赏武臣,同样厚遇士大夫,推崇文官!”

    “范兄所言的冗兵,弱军,怯将,国耗等问题,也并非没有改正。”

    “然治病救人,先急后缓,我朝国策乃强干弱枝,自然当从京师改起。”

    “我要告诉范兄的是,京师禁军经过汰裁,如今已然只留下了五万人,而其余禁军,散于三畿四辅,厢军一体裁撤,转为建设兵团。”

    “不然如何腾得出手来关注西事?”

    “陕西情况特殊,陛下这才让我过来考察,最终的目的,也是要建立一套机制,赏罚分明,升黜有依,解决西军的问题。”

    “至于先尽民力无用之功,是真的吗?陕西如今的民力,范兄也不用遮掩。莱山一号推广之后,陕西户均亩产提升三成,而陛下怜惜陕西被兵数十年,赋税按旧制未加一丝一毫。”

    “仕者持禄,游者爱佼,君修法讨臣,臣慑而不敢拂,四患也;”

    “元丰以来,国家财富日丰,然入者有增,出者同样不少。范兄所言的是事实。”

    “但是这里有个比例问题,范兄并没有考虑进去。”

    “入者有增,是增加了一亿贯基础之上的二分之一,即五千万贯;而出者有增,主要在加天下官吏的俸禄,不到一百万贯,仅仅是以前支出的百分之一。”

    “两者之间差别那么大,难道仅仅一句出入皆有增,就可以抹平的吗?”

第一千一百九十章 反驳

    “民间奢侈之风日盛,渭州五口之家,都能吃上胡饼和羊羹了,这难道还不是好事儿?”

    “到渭州的第一年,我给龙首村村民承诺的,是一年之内,家家有余粮,户户有猪羊。”

    “现在范兄甚至做到了渭州家家吃胡饼,数日一羊羹,这难道不是范兄的功绩?”

    “所谓的修齐治平,不就在此?何侈之有?”

    “君自以为圣智而不问事,自以为安疆而无守备,四邻谋之不知戒,五患也;”

    “今这一条也请范兄放心,陛下登极,已近二十年;英睿之姿,毋庸置疑。”

    “每日尚且进讲,王安礼,我族兄,吕公,皆在其列。”

    “以我朝武备不修,特命苏油提举军机处,命高遵裕在华阴编练新军。这哪里是自以为圣智而不问事,自以为安疆而无守备,四邻谋之不知戒?”

    “所信者不忠,所忠者不信,六患也;”

    “朝中秉政之人,却也不仅仅只有王珪,蔡确。油纵不才,也还有冯当世,吕诲叔,族兄,王和甫诸多能臣。”

    “文公年高,富公多病,不在朝堂,那是陛下体恤元老,以三公之位待之,并非置于下僚。即如司马公,这不也入京了吗?”

    “君上没有什么过失,大臣自然就没有什么好劝谏的,这也并不能说明大臣就一定唯唯诺诺,只知道仰从希息。”

    “范兄纵然信不过王禹玉,蔡持正,难道连我也信不过?”

    “谏君不是忤君,我朝士大夫就是有这样的臭脾气,一封上章闹得天下皆知,自以为风骨。”

    “但是我却并不这样认为,我认为这样的弹章,更多的时候是为了求搏一个直名,却将君上至于尴尬的境地。甚至有要约声势,制造舆论,逼迫君上屈从之嫌。”

    “这种手段,用于人主昏乱,天下衰悖之时方可。但是偏偏就奇怪了,那样的时节里,这样骨鲠亡命的谏臣,反而少了。”

    “范兄,这难道不值得深思吗?”

    “畜种菽粟不足以食之,大臣不足以事之,赏赐不能喜,诛罚不能威,七患也。”

    “今年陕西的秋料,收得并不费力吧?各处常平仓,义仓,已然一扩再扩吧?刚刚范兄自己都说,渭州民能吃上胡饼,羊羹,那何以言畜种菽粟不足以食之呢?既然畜种菽粟足以食,那又何以言大臣不足以事之呢?”

    “薪俸改革,天下胥吏皆颂恩感德,何以言赏赐不能喜?有了足额的薪俸,他们就没有了贪腐的理由,接下来如果犯事,诛罚必然随之,台谏改革,检察到县,正是为此而设。”

    “范兄,有问题我们就说问题,有情况我们就反应情况。但是我觉得,问题与情况,必须落到实处,这样我们才好有目的的解决它,你说呢?”

    范纯粹不由得有些语塞,拱手道:“有些话或者我说得有些过了,但是陕西百姓刚过了几年好日子,负担不能再加了。”

    “对。”苏油说道:“这一点我赞成,陕西为了大宋的后方,做出了太多的牺牲,我认为,做出相应牺牲的地区,国家理应给予相应的补偿。”

    “比如调运物资,我觉得就应该以另一种形式来完成,而不走以往征发的路子。”

    范纯粹想到了以前苏油在陕西的举措,不由得怦然心动,但是又有些不确定:“明润的意思是说……”

    “国家,理所应当给予力夫们足够的报酬!日给盐菜钱百文,然后不闻不问,只管逼迫的日子,不应当重现于今日的陕西!”

    “此举大可不必!”却是吕惠卿说话了。

    “哦?”苏油很有耐心:“吕公有何建议?”

    吕惠卿拱手:“明润,据我调查,河湟,陕西,环庆,鄜延诸路,本有成法,粮秣转运,也有成制。里正衙前,他们承担的就是这项任务。”

    “乡里富户,占据酒坊,茶场,渡头。得了这些利益,自然就应该承担更多的责任。”

    “职掌官物押运和供应,自然就是这些富户衙前应该尽的义务,如果在押运供应的过程中有了损失,自然就应当由他们赔偿。”

    “只要将法度立起来,明确他们的职责,便不需要多劳官府费心,督责就行了。”

    苏油笑道:“就是因为这样,才使仁宗痛下决心,废掉了衙前之役。”

    “如今陕西富户扑买坊场,是已经和朝廷签署了协议的,在协议当中,明确规定了双方当履行的职责,从来没有规定说,朝廷可以随意撕毁协议,或者给他们添加额外的义务。”

    “之前也已经缴纳了榷费,也就是说,只要富户们完成了协议上的内容,每年按照规定缴足了榷费,他们对合同的义务就算是完成了。”

    “如果国家要修改合同,添加衙前义务,那也必须等到这一期合同完成之后,修改合同条文,重新招标。”

    “除非之前的合同存在明显瑕疵,有官商勾结之嫌。否则,之前订立的合同就是合法有效的。如果因为那样需要修改合同的话,事情就大了,得启动检察程序,问责地方官员。”

    “还有,陕西行《免役法》已然多年,大家交免役钱,宽剩钱,目的就是为了以钱代役。”

    “如今钱收了,役照有,安石相公新法的好处,如何体现得出来?这不是失信于民,给他老人家抹黑吗?”

    吕惠卿也哑然了。

    苏油这才缓缓说道:“我朝初无固定役法。仁宗初期,有派里正轮充的‘里正衙前’,募充的‘长名衙前’和以富户承充的‘乡户衙前’诸名色。后因衙前负担沉重,为减轻亏累,官府特许承担重难差役的衙前,承包酒坊,以资弥补。”

    “然而依旧难行,承役者往往赔累破产,嘉祐治平间,又相继废止。”

    “熙宁三年,始兴行免役法,衙前改为雇役,以坊场钱募充。”

    “募充不足,又行摊派,名曰免役钱。”

    “各地以役钱不足为由,再添名目,名曰宽剩。”

    “然而这些名色,多沦为官府补贴衙役胥吏所用,实际用于役务者,十无一二。”

    “故名为新法,实为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这也是安石相公立法不周,监督不善,造成地方有机可乘。”

    “现在吕公想要恢复衙前,那陕西之前所收免役钱,宽剩钱,是否就应该发给这些衙前?如果是这样,我没有意见。”

    “我的坚持只有一条,民力不能滥用,百姓交了赋税,役务也用役钱支抵,那么他们已经尽到了对国家的义务。”

    “在此之外的一切负担,国家必须予以相应的补偿。”

    “这个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无论是对百姓来说,还是对官府来说!”

    “好!”范纯粹一点不计较苏油之前怼他的墨子七患了:“明润此语大善!国家和百姓,都有各自的义务,国家不当以强权要求百姓一而再,再而三地加深负担,此乃失信于民!”

    李察却不以为然:“小民素来贪鄙,今日得让一尺,明日就得进一丈。要我说,好逸恶劳,乃人之常性,严刑峻法以下,方才人人得尽力。”

    苏油看了李察一眼:“要照这么说,李判官也是好逸恶劳喽?如今忠勤王事,也是纠核严酷之故?”

    苏油冷冷地说道:“自我进入陕西地面,李副使之名就如雷贯耳,两路人言,‘宁逢黑杀,莫逢稷察’,这个话,李副使没听说过?”

    李察顿时变色,大冷的冬天,额头上的汗都下来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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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厨介绍:
治大国如烹小鲜,因此,这是一个吃货治国的故事,从北宋皇佑四年开始……苏厨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苏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苏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