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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礼全文阅读

作者:霍达     穆斯林的葬礼txt下载     穆斯林的葬礼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章 玉殇(2)

    梁亦清笑笑说:“这是个小名儿啊,还得有个大号!日后你学成了手艺,出头露面,不能让人家都喊你‘小奇子’!你姓什么?”

    小奇子不说话。他的姓氏,也已经好多年没人问起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谁去管他姓什么呢?是收留他的吐罗耶定巴巴给他起了个经名儿“易卜拉欣”,从此代替了名,也代替了姓,他出生的血缘,就不再为人所知了。现在师傅问起他,使他又想起了遥远的过去,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感涌上心头,眼里闪耀着泪花。

    壁儿说:“要不然,你就跟我们姓梁吧?”

    “不,我有姓,”小奇子咬着嘴唇,极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我姓韩。”

    “呣,”梁亦清寻思着说,“还得起个大号啊,韩……韩什么呢?”

    只识几个字的琢玉艺人没有本领为徒弟命名。他希望这个名字要叫起来顺口、听起来响亮,又和琢玉行业多少有些关系,像“君壁”、“冰玉”那样才好。于是兴致勃勃地带着小奇子,去请教“博雅”宅里的老先生。

    “玉魔”老人得知梁亦清喜收高徒,“玉器梁”的绝技自此后继有人,很觉欣慰。想了一想,猛然说道:“小奇子?不就是贵店雅号‘奇珍斋’之‘奇’吗?依老朽愚见,只须把‘奇’、‘子’二字颠倒过来:‘子奇’可也!古有琢玉大师陆子冈,今有后起之秀韩子奇,好名字啊!”

    “韩子奇”,从此成了易卜拉欣——小奇子的正式名字,以至于若干年后蜚声玉业、名震京华,这是他和他的师傅梁亦清都始料不及的。

    春去秋来,寒暑交替,门前的杨柳飞了三次花,院中的石榴结了三番果,韩子奇在水凳儿前消磨了千余个日日夜夜,不知不觉地长大了。稳定的生活、温暖和睦的家庭气息复苏了他那颗由于长期漂泊而变得冷漠的心,简朴但是充足的饭食保证了他从少年到青年的过渡时期急剧增长的营养需求,对琢玉技艺的不懈追求激起他以创造充实人生的信念,繁华的都市环境塑造了他以竞争求得立足之地的性格。三年的时间,他等于重新开始了人生,吸吮着师傅的心血、北京的水土,悄悄地长成了一个男子汉,个子猛蹿到和师傅那样高,宽宽的肩膀,挺实的腰身,充满了青春的活力。脸上的稚气和腼腆褪去了,唇边已经出现茸茸的胡须,显得比十九岁的实际年龄还要老成、精干。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遇见玉石就像雄鹰搏兔一般凌厉、迅猛,一双粗糙瘦硬的手,上了水凳儿就如同疱丁解牛那样娴熟自如、游刃有余,简直是造物主复制了一个梁亦清。他继承了师傅宽厚温和的气质,却又不像师傅那样不擅言辞;彻底丢掉了往日的南腔北调,变成一口纯正的“京腔儿”,待人接物谦逊和蔼;不知底细的人,很难在他身上看到当年的流浪儿易卜拉欣瘦骨伶仃、可怜巴巴的影子了。早在流浪时期,他就跟吐罗耶定巴巴初识了一些汉字,现在,又抽空念一点儿二酉堂印的《三字经》、《千字文》,帮助师傅记记账目、写写书信就不算难事儿了,虽然不能和人家大铺子里的账房先生相比,更不能和“博雅”宅的“玉魔”老先生相比,但在师傅眼里,徒弟也算是有“学问”的人了。

    岁月在催着师傅一天天地苍老,脸上的皱纹不知不觉地加深,头上的黑发不知不觉地染白,那不是沾上的玉粉啊,那是永远也洗不去的白发。那双手,那双成年累月在水中浸泡、在金刚砂中磨炼的手,变成了龙钟屈结、鳞甲斑驳的古树老根!但他仍在不停地做,手艺人的生命,就在永不停息地劳作的手上。

    琢玉坊中,并排摆着两副水凳儿,师徒二人以繁忙的“沙沙”声交流着一切,那是他们永远也说不完的话。通常,韩子奇只做一些小件儿,花插、镇尺、印钮、印盒之类,薄利多销,供给玉器古玩店的门市。梁亦清专做大件儿,是顾客特别订制的精品。三年来,这样的精品他只做了一件,到现在也还没有完工。

    这是专做“洋庄”买卖的“汇远斋”老板蒲绶昌订制的,而真正的订主儿是个英国人,叫沙蒙·亨特,这个人对中国的字画、文物特别上瘾,到中国不知跑了多少趟,是蒲缓昌的老主顾。他拿着一张横披的工笔重彩画找蒲绥昌,要求依画琢玉。蒲绶昌虽然开着日进斗金的玉器店“汇远斋”,自己却不会琢玉,也没有作坊,他所有的货物,除去从民间搜罗购得的古旧文物,新活儿都是请专门琢玉而没有门市的作坊代制,奇珍斋便是这样的长久合作者之一。接了沙蒙·亨特的订货,他就知道非找梁亦清不可了。梁亦清打开画卷一看,是一幅《郑和航海图》,画面上波涛汹涌,宝船巍峨,风帆高悬,旌旗漫卷,老舵工沉稳把舵,几十名赤膊的水手竭尽全力推着巨大的绞盘,正在和风浪搏斗。甲板上,武士们披甲执戟,服饰怪异的向导望着前方,两手比比划划,像是在讲述着航线的险恶。在他的身旁,一位身着红袍的英武男子昂然屹立船头,左手托着罗盘,右手遥指海天,这便是以七下西洋而闻名天下的三保太监郑和。画面是无声的历史,读来却令人魂魄激荡,仿佛听到了那惊天动地的涛声,感到了那寒气逼人的海风。

    梁亦清面对这幅图画,沉吟半晌没有言语。纸是平面的,但画中山水却咫尺有千里之远,信笔写来,毫无羁绊;宝船上,船楼、桅杆、风帆、旌旗,都立体凸现,各有不同的造型和质感,或雕栏砌柱,或一线直立,或凌空飞动,又相互交错、重叠,时断时连;画中人物,身份、服装、年龄、姿势、神态各异,又都个个逼真传神,一丝不苟……要把这般丹青妙笔移花接木,转换成可堪与之媲美的玉雕,谈何容易!

    蒲绶昌见梁亦清不言语,就说:“梁老板,这活儿,我可是特为您接的!不得金箍棒,为何下龙宫呢?亨特先生说了,中国的郑和航海,比西班牙的哥伦布提早将近百年,这是一奇;中国的绘画,不取光影而以线描勾勒,丹青绝妙,异于西画,这是二奇;中国的玉雕刀法精妙,神韵独特,这是三奇。他要把这三奇集革于一,作为珍宝收藏。梁老板,难得有这样的异域知音呀!您就是一辈子只做这一件几,也不枉在人间走一遭了!”

    梁亦清还是闷声不响。不是他没有这般手艺,而是深知这件活儿的费工费时,少说也要花费三年的工夫。三年只做这一件儿,居家老小吃什么?

    刚做门徒的韩子奇并不知道师傅的意思,他被面前的图画和蒲缓昌诱人的演说激起一股创造的欲望,插嘴说:“师傅,这活儿,您做得了!再说,咱爷儿俩有两双手呢!”

    梁亦清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心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你懂得什么!

    蒲绶昌眼看请将不成,便转而激将,一面慢吞吞地卷着那幅《郑和航海图》,一边叹着气说:“既然梁老板有难处,我就只好另请高明了!本来,亨特先生也并没有指名请某人来做,他要的就是好活儿;我是看在咱们多年的交情,不能不先问问梁老板;要不然,病笃乱投医,有奶便是娘,就显著我蒲某人不仗义了!怎么着,梁老板?那我就……”

    “等等!”梁亦清突然按住他的手,“这画儿,您搁下吧!”

    蒲绶昌笑了:“到底是梁老板胸有城府!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您还拿我一手儿啊?没说的,价钱上好商量!不瞒您说,我今儿个把订钱都给您带来了,这六百块现大洋,您先花着,等活儿完了,再清账!”

    说着,便把一包沉甸甸的袁大头从包里取出来,搁在桌上。梁亦清就让韩子奇收起来。虽然蒲缓昌嘴里说“好商量”,实际上把价钱已经定下来了,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按照惯例是预付三成订钱,蒲绶昌给了六百,梁亦清心里一算就出来了,这件活儿总共值两千块现大洋。

    “梁老板,要是您也觉得合适,”蒲绶昌又从身上拿出早已写好的、一式两份的合同,“就立个字据吧?按说,凭咱们的交情,过去小小不言的来往,都不用签字画押的,可这一回,我也是含着老本儿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空口无凭,还是立约为证,亲兄弟,明算账,先小人,后君子,日后钱货两清,大家都圆满,啊?”

第三章 玉殇(3)

    梁亦清不觉一愣。按照玉器行业不成文的惯例,玉件、玉材的买、卖,乃至来料加工,历来不立字据,全凭口头协议,“牙齿当金使”,“君子一诺重千金”,绝无反悔一说。蒲老板这是唱的哪一出?莫不是怕我砸了他的买卖?不过这也难怪,这么个大件儿,不是闹着玩儿的,蒲老板怕有闪失,得给自个儿留条后路。梁亦清微微一笑,心里说:要做好这件《郑和航海图》大玉雕,自然是不容易,但凭我“玉器梁”世代相传的绝技,倒不信啃不下这块硬骨头,有道是“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儿”,咱们试巴试巴!想到这里,心里倒踏实下来,伸手接过合同看了看,隔三差五地也大概齐看懂了上面的意思:照图琢玉,现洋两千,三年为限,按期交货,任何一方擅自毁约,赔偿对方一切损失,等等。这个蒲老板,真是个皮笊篱,滴水不漏,他连工期都估计得和梁亦清心里想的完全一样,也确实是个行家!

    梁亦清二话不说,就在上面歪歪斜斜地写上自己的名字,接受了薄缓昌压在他肩头的千斤重担。

    蒲缓昌长出了一口气,放心地走了。

    “师傅,这活儿……”韩子奇迫不及待地想听听师傅的想法儿,他看得出来,师傅接这活儿的态度虽然十分谨慎,却是有把握的,他跟着师傅完成这条“宝船”,一定会学到许许多多的本领。

    “这是件要命的活儿!我得把看家的能耐都使上!”梁亦清皱着眉头说。

    “那当然,奇珍斋的老字号,就*……”

    “不,我应这活儿,一不是为了保住奇珍斋的招牌,逞能;二不是贪图他给的这个价钱。让我横下这条心的,就是因为三保太监郑和是个穆斯林,是咱们回回!”

    “啊?他是个……回回?”年轻的韩子奇对此茫然无知。

    “咱回回里头也出过流芳百世的人哪,明朝的‘海青天’海瑞,还有这位郑和,都是跟咱们一条血脉的回回!人,不能忘了祖先啊,冲他们,我也得豁上这条老命,做出宝船,让外国人也瞧瞧,中国的穆斯林对得起祖宗!”

    梁亦清的话语里,洋溢着回回民族的自豪感。他虽然弄不清梁家本身的家谱世系,但对于青史留名的回回却是听说过的。那郑和原姓马,小字三保,祖居云南回回之乡,祖父和父亲都曾前往伊斯兰圣地麦加朝觐过克尔白,被尊称为“马哈吉”,“哈吉”是穆斯林当中只有朝过圣地的人才配享有的殊荣。元朝末年,明军攻打云南,十二岁的马三保已经家破人亡,成为颠沛流离的难童,不幸被明军俘虏,并惨遭阉割,做了燕王朱棣的小太监。明朝规定太监不准读书识字,马三保虽进了皇宫,也只能做目不识丁的奴仆。后来因为有功,才渐渐摆脱卑贱的地位。但是皇室忌讳他这个姓,“马不能登金殿”,就赐姓郑,改名郑和。燕王朱棣做了永乐皇帝之后,命郑和率领水手和官、兵二万七干八百余人,乘宝船六十二艘,携带丝绸、金银、铜铁、瓷、玉,远了西洋,前后共有七次,归来已是六十四岁的老人!郑和的一生,他所受的苦难,他所成就的业绩,都不是常人能比的。可以说,他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大明。难道,他把童年时遭受的欺凌、入宫后承受的屈辱,都忘了吗?不,他没忘,不然,他就没有后来那么大的勇气,在茫茫沧海的险风恶浪里九死一生,驾着宝船到达圣地麦加,成为一家之中第三位“马哈吉”,成为名扬天下的中国穆斯林!在九九八十一难里,他心里想着真主,记着自己是个回回……

    “唉!回回,回回……”梁亦清感叹着,久久地审视着那幅《郑和航海图》。

    第二天,蒲绶昌派人送来了一块长一尺五寸、宽五寸、高一尺的上等羊脂白玉,这便是未来的宝船的胚胎了。

    梁亦清对照那幅画,反复审视这块玉,一直看了三天。

    “师傅,您怎么老是看,不动手啊?”韩子奇替师傅着急。

    “万事开头儿难,这事儿急不得,”梁亦清说,“画匠作画儿,要做到‘胸有成竹’才动笔;我们呢,面对着一块玉,眼里看到的就已经是完成的活儿了,才能动手。好比这块玉是个模子,那宝船已经包在里头了,我们的手艺就是把这模子剥开,把没用的地方剔掉,让有用的留下来。琢玉这一行,不像捏泥人儿、捏面人儿,人家瞅着哪儿不合适,还能再添上一块,再不成就揉了重来;咱们的材料是又硬又脆的玉啊,磨掉了的,就再也添不上去了,差了一分一厘,这活儿就废了。”

    “师傅,您现在还没想好吗?”

    “是啊,”梁亦清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能蒙别人,也不能蒙自个儿。要是光做这条船,不难。你瞅,这块玉是个偏长条儿,前宽后窄,上头还略圆,随形琢出来,就是一条宝船。可是,那样就瞅不出这船是在海里还是江里了。蒲老板要咱们照着图做,得显出这宝船在大洋大海里航行的气势、威风,不然,还像什么郑和下西洋!何况这船上的桅杆呀,绳子呀,帆呀,旗呀,也不能都让它们在天上悬着,没个倚托,就是都做了出来,人家拿走,也容易碰碎……”

    韩子奇沉默了,师傅说的这些难处,都是他事先不可能想到的,他刚刚学着上水凳儿,还谈不上什么经验。但是,他突然想起一件也许和眼前的玉雕毫无关系的东西:“师傅,您记得‘博雅’宅里的那四扇黄杨木影壁吗?那上边,近处的山、树、房子,都是鼓出来的,远处的山、水、云彩、月亮,就都贴在木头底子上了……”

    “嗯,有这么点儿意思,”梁亦清为小徒弟的善于联想表示赞赏,“我就是想着,怎么样从木匠、画匠那儿借一点儿办法。记得从前听老人说过,宫里头有一个大玉山,是乾隆年间的东西……”

    梁亦清的眼前浮现出了那件乾隆三十五年由扬州的琢玉艺人做成的艺术珍品《秋山行旅图》。这座玉山,前后花费两三万个工,经五六年时间才告成功,耗白银三千余两!它的蓝本,是清代宫廷画家金廷标的《秋山行旅图》,琢玉时用的是新疆山料青玉,这玉的质地,石性重、绺纹多、颜色青黄。艺人们充分利用了这些特点,琢成山林秋景,浑然天成,真实感人。尤其巧妙的是,艺人们没有拘泥于原画的尺寸限制和画面布局,而是根据玉石的自然形态,随着沟壑起伏,安排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将人物点缀其间,使得整座玉山浑然一体,人物、树木有聚有散、有藏有露,而又都牢牢地附着于玉山之上。画家的笔墨被立体地再现,又不失原作风貌、意趣……

    梁亦清的思路清晰了,终于找到了一条让玉雕宝船下西洋的航线!他重新审视那块未加雕琢的玉料,看到的已是完成后的景象:整座玉雕分为三个层次,用三种不同的雕法。第一层,宝船。船身浮在波涛之上,船头高昂,船楼巍峨,甲板、绞盘、铁锚、铁链历历在目,郑和和文官、武士、向导、水手、舵工、仆役……各执其事,栩栩如生。这些,一律用圆雕手法,活灵活现,一丝不苟;第二层,桅杆、风帆、绳索、旌旗,一律用透雕和高浮雕结合的手法,飞动鼓起之处,似在风中翻卷,交错连接之处,则巧加组合;第三层,是前面两层的衬底,用浅浮雕手法,镂刻出连天的海浪,流动的云彩,海鸥翱翔其间,星月出没其里,而前面的桅、帆、绳、旗,也都有了倚托,转折重叠繁复之处,暗暗与海天相接,灵动而不失其本。整座玉雕,刀法变幻,繁简交错,将绘画的“平远”和雕刻的“深远”有机结合,展现出浩浩荡荡、雄浑博大、威武悲壮的气势和意境,仿佛五百年前那震惊世界的航海奇迹又重现了!

    琢玉坊中的“沙沙”声又响起来了,梁亦清把全副身心都投入了这为期长远的精工制作,“玉器梁”祖传的高超技艺,梁亦清一生的追求,穆斯林心中的信仰,都寄托在这宝船上了。韩子奇陪伴着师傅,从日出直到日落,以接替阳光,师徒二人沉醉于赋生命于顽石的创作,几乎无暇喘息。雏形阶段,梁亦清指导徒弟,大胆下刀;到了精雕细刻的时候,师傅就完全自己操作了。韩子奇在另一张水凳儿上制作小件儿,养家糊口,让师傅免除后顾之忧,完成这件代表他毕生最高水平的作品。宝船在艰难地缓慢地诞生,韩子奇天天注视着它的微妙变化,仿佛随着师傅在玉的长河中漫游。三年的时间,也并不很长啊!

第三章 玉殇(4)

    岁月在催着新的一代一天天地成长,壁儿、玉儿也长大了。十四岁的壁儿已经出落成个大姑娘,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幼时的圆脸变成了尖下颏儿的漫长脸;洁白的肌肤,衬着一双乌黑晶莹、闪着幽蓝的光辉的眼睛,两弯月牙儿似的眉毛;满头黑发光滑柔软,在颈后梳成一条大辫子,一直垂过了腰;身材长高了一头,当时的衣服虽然宽大,也难以掩盖青春期少女发育趋于完美的体型特征。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和父亲、师兄说话不像从前那样随便了,只是自觉地在肩上为他们承担起了更多的责任。饭要让他们吃得及时,吃得可口;四季衣服,缝补浆洗,不用妈吩咐,就抢在前头了。妈老了,又常闹病,愿真主祥助她长寿,壁儿一切都替她做了。至于柜上的事儿,自从有了师兄,就不用壁儿为父亲操心了。师已是父亲的好帮手,无论进料、送货、取款,父亲都放心地交给他去办,从来都没有出过差错。他每次出门回来,都向师傅一五一十地报账,报完了,师傅就说声:“成了。”其实师傅心里都有数,在一边旁听的壁儿心里也有数;正因为有数,才准确无误地知道他没有差错,才更加信得过他。行里的人都说,梁老板的徒弟哪像个徒弟?简直像他儿子。还有人说得叫人心里跳:像个姑爷吧?这些话,当然也传到梁家的人耳朵里来,只是装作没听见罢了。这些嚼舌根的!儿子又怎么样?姑爷又怎么样?你们家的姑奶奶横不能养到八十不嫁人吧!壁儿心里愤愤的,又慌慌的,就像春天的骨朵儿在风中摇摆,花儿,迟早总要开的。

    壁儿没有那么多的机会和师兄说话,她潜移默化地学着妈的样儿、也是祖祖辈辈的穆斯林妇女的样儿,把心中的愿望融进虔诚的信仰,把要说的话说给造就万物、无时无处不在的真主听。“主啊!”她相信每一声呼唤都能被真主听见,相信真主知道她心中的一切,并且赐给她幸福与安宁。

    妹妹玉儿已经六岁,像是随着壁儿的模子铸出来的,姐儿俩越长越像,不常来的客人往往错认成壁儿,其实,壁儿已经比妹妹高出一倍了。玉儿比壁儿幸运,她的童年,赶上了废私塾、兴学堂。梁亦清爱女如子,提出让王儿上学堂,妻子白氏说:“咱回回里头,还没见过姑娘家上学堂的,学了有什么用啊?长大了,聘给人家,还不就是洗衣裳做饭!”梁亦清不以为然:“我梁亦清要是肚子里有点墨水儿,奇珍斋兴许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儿。唉,我这辈子就只能凭手艺吃饭了,下辈子呢?女孩儿没手艺,再不识字,只怕久后要受苦啊!壁儿没赶上,我不能再误了玉儿!”韩子奇也帮着小师妹说情:“师娘,上学堂用不了多少钱,我和师傅俩人干活儿呢,供得起!”壁儿平常待妹妹如同母亲一样,她巴望着妹妹将来比她强,就说:“妈,家里的活儿有我就够了。玉儿在家也没事儿,还不如让她去念几年书。识了字,还能帮助咱娘儿俩记记经文呢!”白氏本是没有主见的人,便不再阻拦,玉儿入了学堂。

    玉儿下学回来了,一进门就往里间的琢玉坊跑:“爸,奇哥哥,看我买的兔儿爷!”

    梁亦清心只在宝船上,没工夫理会,就头也不抬地说:“什么兔儿爷?咱们回回不敬这种神!”

    韩子奇停下活儿,接过来玉儿捧着的泥玩具。这东西不过两三寸高,做得也并不精致,却风趣可爱:人身、兔脸,竖着长耳朵,身穿大红袍,三瓣豁嘴儿,笑嘻嘻的,令人发笑。“师傅,这其实就是个玩艺儿,没有人把它当神!中秋节说话就到了,街上尽是卖兔儿爷的,这倒也是个挣钱的买卖!要是咱用玉做成兔儿爷,一定比这还地道,趁钱的主儿过节,也就不买泥的了!”

    “唔?你倒试试呀,”梁亦清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你这小子,主意倒来得快!”

    韩子奇把那件泥玩具把玩不已,真的要赶在中秋之前试一试了,等到他的兔儿爷k市,师傅的宝船也该竣工了。

    “谁吃大西瓜哎,青皮红瓤儿沙口的蜜唻!”

    “斗大的西瓜,船大的块儿的唻,疙瘩蜜的西瓜唻,一个大钱一块唻!”

    卖西瓜的悠扬的叫卖声,伴随着满街的兔儿爷,迎接着日日迫近的八月佳节。

    壁儿托着一盘切开的西瓜来到琢玉坊:“爸,奇哥哥,歇会儿,解解渴吧!”

    梁亦清这才恋恋不舍地从水凳儿旁站起来,望着红沙瓤的西瓜,感到嗓子焦渴,伸手拿起一块,还没吃,先问壁儿:“给你妈送去了吗?”

    壁儿说:“后头还有,这是给您和奇哥哥的!”

    梁亦清把手里的这块瓜递给玉儿,又拿起一块递给壁儿,这才招呼韩子奇,一起吃瓜。

    玉儿放下书包,一边吃着冰凉甜润的西瓜,一边看父亲花费三年工夫做的那条宝船:“咳,这船什么时候能完呢?奇哥哥说,等完了活儿,家里就有好多好多的钱了,他要带我们去逛天桥儿、逛隆福寺、逛北海呢!”

    “快了,”梁亦清听着小女儿那甜甜的嗓音,比吃西瓜还要舒坦,“你瞅着月亮,一天天地圆了,等到圆得像一只玉盘,就到了八月节了,这宝船也就差不离能成了!”

    韩子奇也盼着那一天,瞅着玉儿说:“到那时候,我还带你们去逛颐和园、上万寿山呢!咱雇条船,师傅、师娘、壁儿、你,都上去,我开船,游一趟昆明湖,打龙王庙那边儿绕过去,再打十七孔桥这边儿绕过来,美不美?”

    “美!”玉儿挥着胖胖的小手。她听得高兴,吃得急,西瓜籽儿沾在脸上,像一颗痣。

    韩子奇伸手抿去她脸上的“痣”,笑着说:“看美得你!咱还得在排云殿前头花钱照张相,师傅、师娘坐在中间儿,壁儿和你*在两边儿,我站在后头……”

    “那就更美了!”玉儿几乎在欢呼。

    壁儿只莞尔一笑。师兄设想的美好境界,用不了多久,就要来临了。

    韩子奇身穿一件月白色竹布长衫,绕过拥挤的商摊和摩肩接踵的人群,走出琉璃厂东街,进延寿寺街,往东拐弯儿,抄近道儿回廊房二条。他是到琉璃厂的汇远斋送了货回来。廊房二条到琉璃厂并不远,但师傅给了他二十枚,让他雇辆洋车,往返都够了。一来是为了货物的安全,二来是为了体面。古玩玉器这一行,不管穷的阔的,出门都要讲究体面,连小伙计也得穿上烫得平平整整的长衫。韩子奇雇车到了汇远斋,就放车夫走了,办完交货手续,步行回家,把钱省下了。

    他走在街上,到处都是中秋前夕的节日气象。“莫提旧债万愁删,忘却时光心自闲;瞥眼忽惊佳节近,满街争摆兔儿山。”中秋是一年之中的大节,是生意人清理春夏账目的当口,欠债的人家是要还账的,虽然难免几家欢乐几家愁,但佳节的来临似乎把人们心中的愁烦冲淡了。韩子奇看到那花花绿绿的兔儿爷,他兴奋地想到自己的创造,今天给汇远斋送去的玉兔儿爷,很受蒲老板赞赏呢,用不了几天,就会被人们争购了,这将为许多人家的佳节增添一点儿乐趣,“玉器梁”一家,也将过一个美好的中秋。汇远斋订制的宝船,就是三年前的秋天立下的字据,眼看就要到期了。等到师傅把心中的大事放下,交了货,收了钱,今年的八月节就再圆满不过了。

    美好的、可以望得见的前景鼓舞着韩子奇,他心中充满了欢乐。

    过去的三年当中,他只有一件事觉得遗憾:“博雅”宅的老先生与世长辞了,带着怀才不遇的愤懑,带着汗牛充栋的学问,带着那一双知玉识宝的慧眼,到另一个世界去了。韩子奇本来要向他请教许许多多的问题,可是,三年的时间大都埋头在水凳儿上,他几乎没有什么空余。他总觉得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年迈多病的老先生却等不及了,走了。“玉魔”死后,留下了万卷古籍和一生收藏的珠玉古玩,都被儿孙卖了,几家资金雄厚的古玩店都争相购买,梁亦清的奇珍斋当然没有这样的力量,只能默默地叹息。后来,“博雅”宅的儿孙把房子也卖了,梁亦清和韩子奇就不再登门。往日的“博雅”宅,虽然并非真的藏着随侯之珠、和氏之壁,但也确有一些稀世珍品,老先生看得很重,从不示人,现在也都千金散尽,付与明月清风了。

    想到“玉魔”老先生,韩子奇的心中就觉得隐隐作痛。但是,老先生虽然作古了,他那些收藏还在人间啊!玉,有千年的寿命,万年的青春,是不会死的,说不定明日的奇珍斋就有力量搜寻这些流散的珍宝了。他还有一个野心勃勃的计划,要对师傅说。

    回到奇珍斋,韩子奇把长衫一脱,就跟师傅报账,把货款和省下的车钱全交了。

    “你看你!”梁亦清埋怨他一句,仍然低着头做活儿,“货都交了?蒲老板都说些什么?”

    “他说以后还多要点儿兔儿爷,”韩子奇站在师傅的身后,拿起一把扇子,轻轻地扇着师傅那被汗水浸透的后背,“他还问,宝船头节日能不能完?我说:能行。师傅您看呢?”

    “我也没打算拖过八月节,”梁亦清笑笑说,“按期交货,两头儿都合适!”

    “师傅,买咱们宝船的洋人已然来了,恐怕就是来取货的!我刚才在汇远斋瞅见他了……”

    “蒲老板是专做洋庄生意的,他们那儿洋人来得多了,你认得谁是谁?”

    “是啊,起先我也没在意,瞅见一个黄胡子、蓝眼睛的洋人出去,蒲老板一直送到门口,两个人叽里咕噜说着洋话……”

第三章 玉殇(5)

    “你又听不懂人家说的洋话!”

    “那当然。我就在里边儿等着,听他们柜上的几个徒弟在小声儿议论,说亨特先生刚才问宝船做得怎么样了,您听这话音儿,说的不就是那个黄胡子吗?”

    “嗯,也许。蒲老板跟人家怎么说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汇远斋的买卖,我也不好打听,蒲老板对徒弟管得很严,他们什么事儿都不当着我说,就是背后听了这么一耳朵。”

    “没事儿,洋人来得正好,我这儿正等着他取宝船呢!”

    “师傅,那个亨特先生直接上咱们这儿来取货吗?”

    “不,咱们交给蒲老板,合同是跟蒲老板签的嘛!蒲老板再交给洋人。”

    “为什么蒲老板一直不让那个亨特先生跟咱们见面儿呢?”

    “那当然,这宗买卖是蒲老板的嘛!”梁亦清看了徒弟一眼,“你今儿是怎么了?老是‘亨特先生’、‘亨特先生’!”

    “我?”韩子奇笑笑说,“我想知道,咱们这宝船,亨特先生给的是什么价儿!”

    “那当然就不止两千了,要是都归了咱们,蒲老板图个什么呢?”

    “他得从里头赚多少?”韩子奇对此感到极大的兴趣。

    “那,咱就不管了。”梁亦清并不关心这个数目,“买卖人,总是将本求利,连担挑儿卖菜的还赚钱呢,赚多赚少,是人家的能耐!”

    韩子奇的眼睛却炯炯放光:“依我看,光咱这件宝船,蒲老板就能净赚上万的利!”

    “你怎么知道?”梁亦清觉得徒弟今天说话有点儿离谱。

    “我瞅了瞅他们柜上的买卖,亲眼见有个洋女人买走了我雕的一只玉瓶,花了五百现洋!可是蒲老板从咱们手里进货才花十几块钱!您算算,这翻了几番?”

    梁亦清半天没说话,末了,平静地吁了一口气,说:“咱跟人家不能比啊!人家是买卖人,动口不动手;咱是手艺人,动手不动口。三百六十行,各占一行,谁也甭眼红谁,谁也甭小瞧谁。做买卖的,兴许一口吃成个胖子,发了大财,腰缠万贯,穿金戴银,要是流年不顺,一阵风兴许就给吹倒了爬不起来,砸了饭碗子,他连个糊口的本事都没有;手艺人呢,凭手艺吃饭,细水长流,甭管遇上什么灾荒年月,咱有两只手,就饿不死!”

    “师傅,人生在世,不是有口饭吃就得,咱们奇珍斋总得有个长远打算,不能老是这么埋头做活儿,让人家拿咱们的手艺、血汗去赚钱!”韩子奇觉得师傅的想法未免太窝囊了。

    “那,你想怎么着?”梁亦清听着徒弟竟有几分教训他的味道,感到不悦。

    “我想……想撇开汇远斋,跟洋人直接做买卖!”韩子奇两眼注视着师傅,说出他心中琢磨已久、刚才一路上才理出点儿头绪来的大胆设想。

    梁亦清茫然地瞅了瞅徒弟,好似听他在说梦话。“那哪儿成?蒲老板是咱们的老主顾,咱不能见利忘义,戗人家的行!我们梁家从不干不讲信义的事儿!”

    “师傅,您可真是个老实人!”韩子奇叹了口气,“蒲老板跟咱们来往,图的是赚钱,有什么信义啊?他要是讲信义,恐怕钉今儿汇远斋还不如奇珍斋的铺面大!听人家说,蒲老板早先什么都没有,从打小鼓、收破烂,一步步创出了字号,把别人的行戗了,他也从没觉着脸红!做买卖,就是认钱不认人,谁的能耐大,谁就独霸一方。您瞅人家瑞蚨祥,前几天师娘让我去买布,我听那儿的伙计说来着,瑞蚨祥原先也就是在布巷子里卖点儿山东土布,后来瞅准了洋货有利可图,就花八万两银子的本钱办了绸布洋货店,现如今成了‘八大样’的头一个!人家只要觉着自个儿合适,就于,顾谁的面子了?跟谁讲信义了?”

    梁亦清没想到这孩子的心现在变得这么野,信马由缰,倒是什么都敢想!就冷笑着说:“你也想试一试?可是,跟洋人做洋庄买卖,你懂洋文吗?”

    “洋文有什么?那不也是人说的话吗?蒲老板也不是天生就会说洋话、念洋文的,也是学的嘛!我三年能学会您的手艺,再花三年还怕学不了那点儿洋文?”韩子奇的心就像一只风筝放了出去,线越扯越远了。

    “小奇子!”梁亦清突然从水凳儿前站起来,严厉地叫了一声。

    “师傅……”韩子奇一惊,从无边的幻想中被拉回来了,惶恐地看着师傅。三年来,师傅还是第一次这么发火儿,也是第一次喊他这个早已被“韩子奇”取代了的乳名!

    梁亦清脸色阴沉,沾着玉屑、抹着汗水的额头上,青筋暴起,一双疲劳过度的眼睛布满血丝:“这是谁啊?我怎么都不认识了!三年的工夫儿,你出落得好能耐!把我的手艺都学到手了,瞅不起你的穷师傅了,奇珍斋搁不下你了?告诉你,你在我这儿还没出师呢!”

    “师傅,这,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人家说:梁亦清待徒弟就像待儿子!可别的铺子呢?你知道人家的徒弟是怎么个当法儿?起早、贪黑、挨打、受骂,整个儿一个使唤人、听差的、打杂儿的,三年没摸着水凳儿的有的是,手艺都是偷着学的!为什么?手艺行里有句老话: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可我梁亦清傻呀,没把你当外人,没跟你留这个心眼儿!我没儿子,后辈里没指望,怕的是到我老了,眼也花了,手也不听使唤了,脚也蹬不动水凳儿了,没人给我一碗饭吃,那时候指望谁?指望你!所以才把全副的手艺、家传的绝活儿都传给了你!谁知道,你还没等到出师,就口吐狂言了!”

    韩子奇完全没有料到师傅会这么大动肝火地训斥他,他咽下了憋在喉头的话,恭顺地垂下头去,静静地听凭师傅数落,两串热泪顺着脸腮缓缓地流下来。师傅的话,使他在心中回顾了三个春秋的难忘历程,他感激师傅,没有师傅的收留,他也许至今还是一个流浪儿,也许在追随吐罗耶定巴巴前往远方朝圣的途中,早被不测风云结束了生命。而如今,他已经在师傅含辛茹苦的栽培下长大成人了。师傅说的全是实情,三年来,师傅待他的好,已经超过了那两个亲生女儿,因为他是男孩,手艺、饭碗都得指望他。平心而论,他孝敬师傅,也一点儿不差于儿子,一日为师徒,终生如父子,这一点,他是永远也不会忘了的。可是,他又在心里暗暗地说:师傅,您对我的好,我知道,何必自个儿再说给我听呢?为了证明您对我好,就把我说成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师傅,这太屈心了,太屈心了!

    想到这儿,他感到一股不能忍受的耻辱,像一盆污水没头盖脸地朝他泼来,他要是不言声儿,就算认了,在师傅的眼里,在师娘和两个师妹的眼里,他就真成了一个不肖之徒,以后,他就是一切照旧,人家也会把他另眼相看了!不,他不能认,不能忍!如果他的确犯了什么过错,宁愿挨比这厉害百倍的骂,甚至师傅打他,也毫无怨言,可是,他没错呀!

    “师傅!”他抬起右手,猛地抹了把眼泪,“我要是有离开您另攀高枝儿的心,还会跟您明说吗?那我就闷着,闷着,等学满出师,跟您拿把手,出了奇珍斋,远走高飞,您又能如何呢?师傅,我不能走哇!自从我进奇珍斋那天起,就没打算再出去,我把奇珍斋当成自个儿的家,把您当成我的亲爹!我巴望着咱们的生意越做越大,字号越来越响,起个大门脸儿,也挂上像汇远斋那么样儿的金字招牌!我不是瞅着人家的买卖眼馋,不是小瞧咱们看家的手艺,是觉得咱手艺人大苦了,太冤了,咱们的手能挣来金山银山,可是挣来的归人家!凭什么他们坐享清福,咱们苦死受罪?受到哪一天算个头儿呢?师傅都奔五十的人了,师娘的身子骨又不硬朗,壁儿眼瞅着大了,要出阁,要陪嫁,玉儿上学也处处用钱,这些,光*手艺成吗?师傅,您不能不往远处想想啊!”

第三章 玉殇(6)

    梁亦清本来已经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重了,心里有些不落忍,又听他这么一说,不觉也垂下泪来,抚着韩子奇的肩膀说:“子奇啊,你的心,师傅全领了!可是,你的心太高了,人世的福分深浅,不是自个儿争的,是为主的祥助的,人不能跟命争!我爹临咽气的时候跟我说:‘创业难,守成也难,奇珍斋就交给你了!’我说:‘爹,您放心,我决不能对不起祖宗!就是穷得要‘乜帖’(乞讨),也扛着水凳儿走!’有了这‘口唤’,老人家才闭了眼。我得好好儿地守着祖宗传下来的这个摊子,不能乱踢打,万一有个闪失,毁了家业,百年之后也无脸见亡人!唉,到了儿归齐,咱不能*做梦,还得*手艺,苦熬苦撑往前奔吧,走一步说一步,我能亲眼瞅着壁儿、玉儿都能聘到个有饭吃的回回人家,你呢,也能娶上个媳妇,把奇珍斋传给你,我和你师娘两腿一伸,‘无常’(死)了,也一心归主,无牵无挂了!”

    师徒二人,相对流泪,倾诉肺腑之言,各自都被对方所感动,欷歔了半天,由韩子奇挑起的一番论争却不了了之。其实,谁也没有真正说服谁,谁也无心再说下去。眼泪这东西,有时能起到极其神奇的作用,能把持有截然不同的观点的人稀里糊涂地拢在一起,把迂腐陈旧的意识变得温暖感人,把生机勃勃的新兴幼芽儿在爱抚之中扼杀!

    煤油灯放射出昏黄的光辉,玉儿在灯下做她的功课,姐姐壁儿就着亮儿,飞针走线。前几天妈让师兄去买了块布,她这会儿正用它来为自己、为妹妹各做一件衣裳。师兄一个男人家,还真会挑呢,这块布,绿莹莹的底子,撒满了白花儿,就像翠叶儿上托着的玉簪花。洋布又轻又软,捏在手里,叫人从心眼儿里爱。壁儿量着妹妹的身材,又比着自己的旧衣裳,裁成了两件夹袄的面儿,配上旧里子,一针一线地缝起来。八月节说话就到了,父亲的宝船也就要完工了,师兄不是说要带着全家去逛万寿山、照相吗?这新衣裳正好穿着去。壁儿长这么大还没照过相,没出过这么远的门儿,早早地就准备上了。她猜想,到了那一天,她和妹妹穿上这新衣裳,照出像来一定非常好看,说不定逛万寿山的人都争着、挤着来瞅呢,“这是谁家的俩姑娘呀,长得比画儿上的美人儿还俊!”“是玉器梁家的!”那时候,她可得管住自个儿,不许害怕,不许害臊,要不,照出相来可就没她本人美了。……这么想着想着,她不觉自个儿笑出声来。

    “姐,你乐什么呀?”玉儿问她。

    “姐心里高兴才乐呢!瞅这新衣裳,你不乐吗?”

    “啊,我还能不乐?正等着穿呢!天天瞅月亮,盼着它圆得像一只玉盘!姐,月亮怎么圆得这么慢啊?”

    “快了!”帮着壁儿打扣子的母亲白氏说,“‘小枣儿红,月儿明’,没几天儿了。咱们回回,不在乎这个八月节,也就是图一个居家团圆的吉庆。到那天,妈给你们买白糖桂花馅儿的、豆沙馅儿的、枣泥馅儿的清真月饼,买西瓜,买果子——‘今儿个是几儿唻,您不买我这沙果、苹果、闻香的果儿唻!’”贫病之中的白氏,瞅着两颗掌上明珠,心里也泛起甜蜜的柔情,轻声学着卖果子的吆喝声,为这娘儿仁的中秋夜话增添一点乐趣,“你爸没日没夜地忙了三年,也该让他歇歇了!”

    母亲的轻声慢语,激起了玉儿无限的向往,她放下写字的毛笔,爬到炕上,卷起窗户上的纸帘儿,又在急切地瞅着那还差几分没有盈满的月亮。

    小院里清凉如水,月光下,小枣儿红了,石榴熟了,指甲草、茉莉花在窗下开成一片,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墙根儿底下,草棵子里,蛐蛐儿轻轻地唱着:“知——知——”好像也在催促着那美好的时光早些到来。

    前边琢玉坊的窗纸也透着灯光,在“沙沙”的磨玉声中,梁亦清手捧着郑和下西洋的宝船,正在加紧精雕细刻。合同期限迫在眉睫,蒲老板在等着他,沙蒙·亨特先生在等着他,患难老妻和两个女儿在等着他,他自己也在等着这艘宝船竣工的时刻。三年,一次多么艰苦卓绝的航行,他像一名久经沧海的老舵工,稳稳地把着舵,在疾风恶浪、激流险滩之中小心翼翼地穿行,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差错,一分一秒的懈怠,现在,遥远的航程就要结束了,站在船头纵目望去,已经看见了近在咫尺的彼岸!

    他喘息一下,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巍峨的宝船,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不容易呀,“马哈吉”郑和,梁亦清陪着您一块儿闯过来了!他注视着器宇轩昂的郑和,注视着甲板上劈风斩浪的一个个人物,仿佛他也加入了那雄壮的行列,仿佛那开往麦加的宝船上,也有吐罗耶定巴巴的身影!啊,巴巴,您现在到了哪儿了?我的心一直跟着您呢,我留下了您的易卜拉欣,把他抚养成人了,这宝船,穆斯林的宝船,是他和我一块儿做出来的!

    他想象着,这件宝船出现在黄胡子、蓝眼睛的洋人亨特先生面前,将会是怎样的惊讶、赞叹,一定用我们听不懂的洋文说:嗅,中国有这样的能人,果然把“三奇”合而为一了!他还想象着,要是亨特先生把这件宝船拿到什么万国博览会上去展览一下,一定会得到更多的人赞赏!这不是胡思乱想。民国十五年,在美国旧金山举行的什么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北京的象牙雕刻不就得了个金奖嘛!当然,他梁亦清不是为这个才做宝船的,这宝船上凝聚着他一生的心血和信仰,只要这宝船能够周游四海,让天下的人知道中国玉雕艺人有怎样的手艺,他就知足了,就算没有辱没“玉器梁”世世代代的声誉!他进一步设想,那成千上万的观看宝船的人,一定也有穆斯林,如果他们知道这宝船出自中国的穆斯林之手,一定为“朵斯提”感到无上的光彩!不,这办不到,宝船L没刻着“经字堵阿”,也没刻着他梁亦清的名字,谁也不会知道他!

    梁亦清感到一种莫名的遗憾。艺人毕竟是艺人,不能和著书立花的文人、挥毫作画的画家相比,不能在自己的心皿化成的“活儿”上题款、盖章。艺人是下贱的工匠,自古来“好人不下作坊,好马不上磨房”,就连明朝的琢玉大师陆子冈,被召进皇宫制作御用的物件儿,也不许他在上面留名,为这,陆子风差点儿丢了脑袋!……但是,这点儿遗憾,只在梁亦清的心头闪了那么一闪,也就自生自灭了。手艺人,想这些于什么?普天下三百六十行,能工巧匠不只是“玉器梁”,千古留名的能有几人呢?那紫禁城里的宫殿,颐和园里的万寿山,天坛的圄丘台、祈年殿,卢沟桥的狮子,居庸关的云台,还有那万里长城,不都是木匠、石匠、泥瓦匠造的吗?现如今,都归功于什么秦始皇啦,西太后啦,哪一个曾经刻上了匠人的名字呢?后世的人谁知道有多少艺人在那上面花了心血、搭了性命呢?

    水凳儿又蹬起来,蛇子又转起来,梁亦清屏弃一切杂念,重又投入专心致志的创作,在三保太监郑和那饱经风霜的眉宇之间做画龙点睛的镂刻。郑和,这位杰出的中国穆斯林,在他手执罗盘、眼望麦加,指挥着宝船与风浪搏斗的时刻,一定是镇静沉着、胸怀坦荡的,人间的苦难,自身的荣辱,都置之脑后了,他大概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身后,会在全世界航海史、中国穆斯林功业史上占据光辉的一页,留下显赫的姓名吧?梁亦清怀着崇高的敬意,紧紧盯着郑和那穿透万里云天冲破万顷碧波的眼睛,惟恐自己睫毛的一闪、心脏的一跳都会影响雕刻的精确,有损于那双眼睛的神采……

    韩子奇一直守在旁边,目不转睛地领受师傅那精湛达到极致的技艺,这是他至高的艺术享受和外人无缘分享的殊荣。

    突然之间,他感到师傅的神色有些不大对头。

    宝船上,郑和的那双眼睛变得模糊了,仿佛郑和由于远途跋涉的劳累和风浪的颠簸而晕眩了,他要做片刻的歇息了?不,是梁亦清自己的眼睛……眼睛怎么了?像一片薄云遮在面前,缭绕,飘动,他努力把眼睛睁大,再睁大,也无法清晰地看清近在眼前的郑和!

    梁亦清双脚停止了踏动踏板,微微闭了闭疲倦的眼睛,笑笑说:“这活儿,越到画龙点睛的时候越费眼啦!”

第三章 玉殇(7)

第四章 月清

第四章 月清(2)

第四章 月清(3)

    新月跟着他走进宿舍,把行李放在地上,心里还在疑惑他刚才说的那句话,就问:“你是在这儿学的?你不是我们班的新生吗?”

    楚雁潮显得有些尴尬,红着脸说:“我……我是这个班的班主任……”

    啊!新月太难为情了,刚才一路上她都把楚雁潮当成了新同学,哪儿想到他是自己的老师?她本来以为北大的老师都是花白头发的老教授呢!

    “楚老师,真对不起……”她羞愧得低着头,脸发烫,“我不知道……我还以为……”

    看见她那难堪的样子,年轻的班主任很觉不安,因为误会是由他引起的,他太年轻了,很容易被别人误以为学生,而一巳被误会他又不好意思说破,结果……想到这里,他觉得很对不起这位女同学,使她刚进学校就受窘。

    “韩新月同学,这没什么,”他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其实我也是才毕业一年的学生,你叫我老师,我还不大习惯呢,我倒是希望班上的同学把我看成你们当中的一员,你们的同学。”

    新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不敢看老师了,低着头摆弄自己的行李。楚雁潮为了打破这拘束的气氛,就去提新月的旅行袋:“来,收拾一下吧!”

    “老师,您去忙吧,我自己来……”

    “好吧,你先住下来,一会儿到伙食科去换饭票,或者先用我的……”楚雁潮伸手去掏自己的衬衣口袋。

    “不用了,老师,我自己去换吧,待会儿女同学来了可以告诉我地方。”

    “也好,你休息一下吧,下午有一个班会,郑晓京会通知你的,我走了。”楚雁潮说完,就匆匆离去了。

    “谢谢您,老师!”新月等他走了,关上了宿舍门,这才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刚才楚雁潮在这儿,她连呼吸都感到拘束。

    现在,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了,紧张的心情就松懈了,她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在这个房间里找个床位住下来。

    她打量着这个房间,在这里,她将住下去,一住五年,也等于是一个新“家”了。房间不大,中间一张四面带抽屉的方桌,旁边摆着两张床。床是双层的,上下各有一个铺位,看来这里要住四个人,跟她一人独处的西厢房是没法儿比了。她观察着这四个铺位。左边:上铺铺着一条淡紫色提花床单,叠着一条绸面薄被和一条淡绿色的毛巾被,床头摆着一只绣花枕头;下铺却只铺着一条网套棉絮,没有床单,上面盖着竹编凉席。被子的质地像是帆布,很粗,印着奇奇怪怪的花纹,枕头也是竹编的。右边:上铺码着还没打开的行李,用一条军毯裹着;下铺还空着,露着光光的床板。看来,这儿就是她无可选择的位置了。她把旅行袋放在空床上,打开,取出被褥和床单,打算安排d己的“家”了。刚刚抖落开,她又停住了手。她发现这个铺位既挨着窗户,又挨着桌子,将来谁都可以坐在这儿看书、吃东西、聊天儿,说不定还有人打扑克……她希望能有一个安静些的地方。可是,一共只有两个上铺,一个已经住了人,另一个也已经摆着行李。她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儿来,这小小的不愉快已足够让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感到遗憾了。她忽然想趁现在没人的时候改变一下自己的命运,对,上铺的行李不是也没打开嘛,也许它的主人也刚到不久,随便搁上去的,并不一定打算住在这儿,也许人家更愿意住下铺呢!理由想充分了,新月便踩着下铺的床沿,伸手把上铺沉甸甸的行李包、书包都搬下来,然后,吃力地把自己的东西举上去。她脱了鞋,攀上去,取出旅行袋里随身带来的小“扫炕笤帚”,把床板上的浮上扫净,就开始整理床铺了。她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止不住有些气喘,心脏怦怦地跳。等到布置就绪,她才感到这儿已经确确实实是属于她的了,在四个人的天地中她有了一个小角落。她躺在枕头上试了试,很好,整个房间都在她的视线之内,想和谁说话都能够得着,不想说话谁都打扰不了她。“正合我意!”她得意地自言自语。

    楼道里传来一阵参差不齐的歌声,都是女生的声音:“……穿森林过海洋来自各方,千万个青年人欢聚一堂。拉起手唱起歌跳起舞来,让我们唱一曲友谊之歌!……”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像是朝这儿走来了。

    新月刚刚折身坐起,门就被推开了,一阵风似的闯进了三个女同学,猛然看见正居高临下惊奇地望着她们的新月,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一愣。

    “哦,走错啰?”其中一个梳着小辫子的姑娘惊慌地嚷了一声,就要往后退。

    “没错儿!”走在她前面的穿着旧军装的姑娘看了看门上的号码,又看看新月,“你是新来的吧?”

    新月赶紧下了床:“刚到,我叫韩新月。”

    “欢迎你!我叫郑晓京。”穿军装的姑娘说,一口纯正的北京口音。她身材瘦小,面色苍白,和那件男式军上衣,和她那爽快的语调,都显得并不太协调。

    “我叫罗秀竹,湖北宜昌地区的。”梳小辫子的姑娘怯生生地说。她长着一张圆圆的脸,红扑扑的,眉眼都很秀气,身上穿的却都是土布衣裳,肥肥大大,连身材都显不出来了。

    “你来了,咱们班的女生就齐了,一共四个人!”郑晓京说着,拉着新月在床沿上坐下。

    新月看着最后进来的那个女同学,小巧的身材,姣好的面孔,身上穿着黑裙子和淡紫色长袖衬衣,头上烫着蓬松的鬈发。她刚才只对新月微微点了点头,没说话。新月猜想她肯定是对面上铺的主人了,那装束气质和她的行李是一致的、果然、她进了门就径直攀到那上边去了,好像不大愿意坐在别人的床上聊天儿。这会儿发现新月在看她,便笑笑说:“我叫谢秋思,上海来的。”她把“上海”说成“丧海”,普通话里夹杂着黄浦江味儿。

    新月把目光收回来,望着郑晓京:“看来只有咱们俩是同乡了!”

    “哎,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郑晓京说着,伸开两手,做了一个环抱一切的姿势,仿佛她是什么大政治家,“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新月立即就发现了郑晓京的组织才干,似乎是个天然的学生领袖,未来的班长可能就是她了。

    “来,韩新月,我帮你安排好住的地方!”郑晓京果然以领导者自居,当她转身要动手时,却一愣,“嗯?谁把我的东西搬到下边儿来了?”

    新月一惊,心想:糟了,在太岁头上动土了!便红了脸:“是我……”

    郑晓京抬头看了看上铺,那里早已鹊巢鸠占,换了主人。其实刚才新月就是躺在那里,她大概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时,便用食指冲着新月说:“想不到你后来居上,抢了我的位置?”

    新月不好意思了:“我……我觉得住上铺挺好玩儿的,所以……”她吞吞吐吐地解释,却又不便把自己不愿意住下铺的真正原因说出来。看来她只好打退堂鼓了,“如果你不同意换,我可以再搬下来。我刚才也不知道这是谁的……”

    眼看着刚刚认识的新同学要为争一个铺位而闹僵,胆小的罗秀竹急得脸通红:“你们不要争啰,郑晓京,要不你就跟我调换,我这里也是下铺……”

    上海姑娘谢秋思却冷眼旁观,不动声色。

    “算了,算了!”郑晓京哈哈大笑,转脸对新月说,“我是跟你开个玩笑,当什么真啊?我呢,以为这儿也像坐火车似的,谁都愿意要下铺,省得上‘楼’、下‘楼’,图个方便,才特意给晚来的同学留着,谁知道你不领情?那么,‘楼’下就归我喽!”

第四章 月清(4)

第四章 月清(5)

    新月还要细看,罗秀竹急着要上船,两人便再往前走,从一座挂着“备斋”牌子的楼前拐弯儿,跨过小桥流水,踏着石级,上了小岛。岛上树木环抱着一座尖顶小亭。她们从亭边绕过去,湖上的船就在眼底了,原来是一条石头雕成的船。这使新月联想起颐和园的石肪,对,刚才看见的那首诗里也有“画舫”两字,也许就是指这儿,只是这“舫”没有顶,模样就像是一条船了。

    罗秀竹一个箭步跳上船去,回过身来又伸手接新月。新月本能地害怕船翻,小心翼翼地踏上去,其实那船纹丝不动。

    “哈,原来是一条永远也开不了的船!”新月感叹道。

    “不,让我们用想象来推动它吧!”罗秀竹说,情不自禁地摆出渔家女的娴熟姿势,“客人坐稳,开船啰!”

    这弄潮儿的豪情感染了新月,她仿佛觉得自己真的跨在白浪滔天的长江上,一叶小舟带着她,箭一般地驶向远方,驶向她理想的目标!

    两人在船上谈谈说说,天南海北,流连忘返,不觉日已平西,小岛的阴影覆盖了这条石舫,这两个被美景、被理想所陶醉的女孩子,乐不思蜀,把什么都忘了。

    “糟糕!”罗秀竹突然从美梦中惊醒,“三点钟还要开班会,现在几点了?”

    新月也立即记起了郑晓京的嘱咐,三点钟!谁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她们两人都没有手表!“快走吧!”这是惟一的办法。

    两人舍舟登岸,匆匆而去。

    “男生宿舍在什么地方来着?”新月问罗秀竹。

    “哎呀,是什么斋记不得啰!”罗秀竹张口结舌,“你刚才没听清吗?”

    “我……我以为你们先来的都知道呢!”

    这一下麻烦了,两个迷途的羔羊互相埋怨,却无济于事。新月只好说:“那……咱们先回宿舍去,‘二十七斋’我还记得,也许女生宿舍里还有人!真是的,班会干吗非要在男生宿舍开?”

    这种牢骚也没有多大意义,她们只好依照原路,先找那座诗碑,再朝着远处的塔影往前走,记得刚才就是从那儿过来的。好容易跑到塔前,再找来时的那条黄土小路,却不知哪里去了,两人在湖岸团团转,这儿的小路多得很,哪条都有点儿像,可又都不大像。

    夕阳无情地向下沉去,西边升起晚霞,映在湖中,水天一色,几条鱼儿欢快地跳出湖面,溅起一串串珍珠。现在,再美的景色也无心观赏了,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她们几次拦住行人,询问二十七斋在哪儿,有的干脆回答:“我也是新来的,不大清楚!”有的比比划划地说:“往东去,再往南,一直走到路口,往西拐弯儿,从图书馆东边儿的那条‘丁’字路一直往南,就到了!”她们哪里记得住这么啰嗦的路标?绕来绕去,竟然连刚才的出发地点未名湖都找不到了。

    “糟糕,糟糕,真是糟糕透顶!”罗秀竹一口气“糟糕”了一大串,“耽误了开会不说,今天晚上连觉也没得睡,饭也没得吃!”

    新月也才想起到现在还没吃午饭呢,肚子已经饿空了。可是,现在的当务之急已经不是吃饭了!

    两人正在垂头丧气,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叫:“罗秀竹!韩新月!”

    “你听,谁在叫我们呢?”罗秀竹惊喜地说。

    新月转过身,循声望去,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正朝这边走来,那是一位个子高高的青年,穿着灰长裤,白衬衣,戴着一副方框眼镜……

    “楚老师……”新月不禁激动地叫起来。

    燕园之夜,安详静谧。未名湖上升起的水汽,如烟似雾,缭绕着湖心小岛、岸边宝塔;清亮的一轮明月,在湖面投下长长的倒影。

    东方熹微,二十七斋女生宿舍里,新月还在梦中,她梦见了那湖水,那石船,梦见了自己正在奋桨扬帆……

    这时,“博雅”宅中,她的母亲已经醒来了。

    和所有的虔诚的穆斯林一样,韩太太每当破晓日出之前,就听到了真主的呼唤:“礼拜强于昏睡!”虽然她的家和清真寺还有相当的距离,根本听不到礼拜之前专司此职的“阿赞”登上“邦克”楼的喊声,而且实际上近年来这种登楼呼唤的形式也已被简化,她还是本能地被“唤”醒了。她每天要做五次礼拜,而第一次的“榜答”(晨礼)是最为重要、万万不可免去的。

    她并不惊动在西间卧室睡眠未醒的丈夫,自己轻轻地起身,到卧室东边的“水房”去,在清凉的晨曦中,默默地做晨礼前的“小净”:洗手,洗脸,刷牙,漱口,清鼻,用湿手抚摸头发,洗脚,并洗下身。这洗浴是神圣的,它意味着清除自身的罪恶。人是有罪的,由于种种欲望的驱使而获罪。而真主是赦罪的。伊斯兰教的先知穆罕默德曾经问他的弟子:如果你们每天五次沐浴,身上还会藏污纳垢吗?弟子们齐声回答:不,那就一尘不染了!

    韩太太仔仔细细地清洗着自己那洁白细腻的面颜,连发际、耳后、脖根都不容许有任何污垢残留。她那白玉一样光洁的肌肤已经松弛,皱纹悄悄地从眼角向额头和两腮蔓延,眼泡儿也明显地下垂了。老了,老了!她抚摸着自己的脸,想起已经逝去的昔日风采,想起新月那花瓣儿似的脸,怎么能比呢?母亲永远也不要试图和女儿相比!一想起新月,遥远的往事就又像沉渣似的从心头泛起,带来一连串无法摆脱的烦恼:母女,骨肉,亲人,却又永远拦着一道隔膜,若即若离,难亲难疏,时时搅扰着她……

    她叹了口气,不再想这一切了,把尘世的烦恼从心头拂去,专心做晨礼。这是她从九岁开始就每日必做的晨课,以后就从未间断,无论是家业兴旺的鼎盛时期,还是遭逢变故的艰难岁月。随着年岁的增长,她越来越笃信万能的真主,那是指引她的人生之路的惟一的神,在肃穆的祈祷中,她感受到“一心敬主”的宁静与深远。

    在铺了席子的地上,她面对圣地麦加的方向肃立,两手举到耳际,表达自己的诚意;鞠九十度的躬,感念安拉;叩头,前额和鼻尖着地,表示五体投地地拜倒在安拉面前;然后,长时间地跪坐,并从头循环数次。在她一丝不苟地完成这些动作的同时,还轻轻地念诵着阿拉伯语的赞辞:一切赞颂,全归安拉,全世界的主,大仁大慈的主,报应日的主。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指导我们上正路,你所赐福的路,不是受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

第四章 月清(6)

    主啊!你是调养我的主,除你而外,再没有主,你造化了我,我是你的仆人,我尽力地遵守你的旨意。……我承认你对我的恩典,我供认我的罪过,你饶恕我吧!除你而外,无人能饶恕罪过!

    主啊!你以雪水、冰水洗涤我的罪过吧,犹如你使油污的白布复归为洁净;你让我和我的罪过远离吧,犹如你让东方和西方那样分开!

    这个时刻,作为肉体的“人”仿佛不存在了,只有一个赤诚袒露的灵魂,和宇宙间主宰万物的真主直接对话,怀着对罪恶的恐惧,对至善至美的向往,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心中思念着冥冥之中的安拉。安拉时时监视着穆斯林的一切动机和行为。“伊斯兰”——阿拉伯语的“顺从”;“穆斯林”——顺从真主的人!

    韩太太沉浸在庄严静穆的祈祷之中,她的灵魂仿佛在空中无所羁绊地飘浮。大半生的岁月像烟云似的一掠而过,有幸福,也有苦难;有甜蜜,也有怨恨;她曾经惩罚过邪恶,却又懊悔自己的无情;她热烈地追求和谐与安宁,而这些又像水中之月、镜中之花,可望而不可及;她极力维护自己端庄、威严而又不失温柔、宽厚的形象,但生活中始料不及的枝节旁生却使她难以保持理智的冷静;她生就一张无遮无拦、畅所欲言的利嘴,经过半世生涯的磨练却变得常常“逢人只说三分话”,甚至对丈夫和女儿也不得不言不由衷;她的性子本来藏不住半点儿秘密,人生的颠簸却让她的内心成了一个封闭的世界,只有对万能的主才能敞开……好吧,歹吧,善吧,恶吧,主是一清二楚的,一心敬主,就一切都抵消了。托*主!知感主!愿主慈悯她吧!

    韩太太做完了晨礼,又过了好一阵子,天才大亮。韩子奇和天星起床后,各自默默地洗漱。他们有工作的男人,早出晚归,往往难以做到每日五次的礼拜。姑妈则是在南房卧室里独自进行晨礼,面对共同的主,各自反省着过去,祝福着未来。

    姑妈买回了豆浆、油饼儿,一家人照例到餐厅吃早点。也许是因为餐桌上少了新月,像少了半个天下,谁也不说话。天星垂着头,三口两口吃完了两个油饼儿,没等咽下去,便梗着脖子推起自行车走了。韩子奇则连油饼儿也懒得吃,只喝了一碗酽酽的盖碗茉莉花茶。喝一口,就放下,咂着嘴唇,长长地吸一口凉气,再缓缓地呼出来,又端起碗喝一口,接着长吁短叹,像是在咂摸茶叶的苦味儿。茶续了两遍水,他就站起身出门上班去了。

    韩太太和姑妈却都还没吃完,两人细嚼慢咽,她们的心思都不在吃饭上。

    “啪,啪,啪!”是拍大门门环的声音。

    姑妈正在想心事,一个激灵站起来,一边走着,一边问:“谁呀?”

    “我呀!”一个柔和的女声。

    姑妈慌得手一哆嗦:“主啊!是新月回来了?”

    这边餐厅里的韩太太却一愣:“嗯?她昨儿刚走,今儿就跑回来干吗?”

    “说得是呢……”姑妈也紧张起来,连门都开不利索了。

    门一打开,进来的却是新月的同学陈淑彦!

    “姑妈!”陈淑彦以前来过好几次,认得她的,就随着新月也叫她“姑妈”。

    姑妈的紧张情绪这才放松了,又有些失望地说:“淑彦,你吓了我一大跳!”

    陈淑彦根本没注意她的表情,进门就问:“新月都准备好了吗?”

    “新月?她昨儿就走了!”

    “走了?”陈淑彦的神色立即变得十分沮丧,“她怎么偷偷儿地走了?我们俩说好了的……”

    “咳!”姑妈也觉得挺对不住这姑娘的,就替新月解释说,“是啊,你们俩都定好了约会儿嘛,我听她说来着。按说是该等你来送她,好几年的学伴儿,眼瞅着要分手了,说说话儿唔的。可又一寻思……”

    韩太太听到这儿,赶紧扔下手里的半张油饼儿,从餐厅里走出来,打断姑妈的话茬儿说:“是淑彦啊?新月学校里来了通知了,说让她提前去,也没法儿等你了,我叫她哥送她去了。你瞧,还叫你白跑一趟!”

    “伯母,”陈淑彦勉强笑了一下,说,“我倒没什么,只要有人帮她拿行李,谁送还不都是一样?新月总算实现她的愿望了,她上了大学,我也高兴!新月比我强,比我强……”

    说到这里,她的感情一时难以自制,嗓子像被什么噎着了,眼眶里涌出了两汪泪水,话就说不下去了。

    韩太太以前见过陈淑彦几次,都没太留意,今天才算正式打了个照面儿。她仔细端详着这位姑娘:个子也像新月那么高,身材刚长开,不胖,秀秀气气的。脸盘儿挺端正,没新月那么白,可也不算黑,眉眼儿都四称,这会儿含着泪,显得水灵灵的。头上没梳新月那样的辫子,剪着齐耳短发,本分,利落。身上穿的虽然比不上新月,一件素花衬衣,一条青布长裤,白袜,布鞋,也是个齐整的姑娘。如果她和新月都考上了大学,今天来邀新月去报到,韩太太未必会对她有什么特别的好感,可是她现在是个失意的人,可怜巴巴地站在韩家的院子里,韩太太便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动情了刚才她拦住姑妈说的那番假话,就是怕这姑娘伤心,结果,也还是没能避免。她由本能的恻隐之心,又觉得似乎欠了陈淑彦点儿什么。

    “淑彦,你吃了早点了没?”姑妈也被陈淑彦的情绪所感染,就有意岔开话题。“吃了吗?”本是北京人见面的口头语,但在粮食困难的年月,这句话倒显得珍贵了。

    “我在家吃了。”陈淑彦止住泪,依然站在影壁旁边的藤萝架底下说。既然新月已经不在家了,她便无心停留,就说:“伯母,姑妈,那我就回去了。”

    姑妈觉得挺不落忍:“别价,哪儿能刚来了就走哇?”

    韩太太说:“可不嘛!新月不在家,你就不来玩儿了?淑彦,进屋坐会儿,咱娘儿俩说说话儿。”

    陈淑彦犹豫了一下,觉得这么转脸就走也不大好,就跟着韩太太往里走。韩太太回头说:“姑妈,劳您驾给淑彦沏碗茶!”

    陈淑彦以前来找新月,都是等在前院里的藤萝架底下,姑妈把新月叫出来,两人就在这儿说话,或是到外边玩儿去,从没有进过韩家的里院;不知为什么,她也不大愿意到里边去。现在第一次跟着韩太太进了垂华门,看到里边还有一个这么大、这么好的院子,她不由得在心里和自己家住的那两间在大杂院中的小屋相对照,更有一种落魄之人无法和新月攀比的凄凉之感。

第四章 月清(7)

    进了上房客厅,韩太太招呼陈淑彦坐下。陈淑彦不觉有些拘谨,那镶着大理石面儿的硬木桌椅,凉森森的,和她家里的那吃饭、做功课都在一个地方的旧桌子、小杌凳很不相同了。她装作不经意地浏览着韩家的客厅,那硬木雕花隔扇,大条案,紫釉大瓷瓶插着斑斓的孔雀羽毛,墙上的字画……心里不禁感慨:新月真是生在福地里了,她什么都有,我什么都没有。人和人多么不同啊,这一切,我本来也应该有的!

    姑妈送来了茶,那小巧的青花盖碗儿,透出一股清新的茶香。陈淑彦揭开盖儿轻轻抿了一口,慢慢咽下去,还觉得满口余香,跟她家喝的茶叶自然不是一个味儿了。

    “淑彦,你们家的老人家都还好哇?”韩太大问。

    “好……”陈淑彦低声说,“他们倒都没病没灾的,反正家里的什么事儿都交我妈一人儿张罗,我爸爸天天儿早出晚归,厂里活儿忙。手艺人,就这样儿,养家糊口呗!”

    “咳,可不家家儿都是这么样儿嘛!”姑妈插嘴说。她送过来了茶,离做午饭还早,闲着没事儿,就站在旁边,陪着说话儿,“就说我们这儿吧,新月她爸、她哥,也是起早摸黑的,月月儿就指望着他们爷儿俩这一百六十块钱进门!”

    “我爸爸可比不上韩伯伯啊!”陈淑彦把心里的话脱口而出。

    “瞧你说的!”姑妈客气地笑着说,“都是玉器行里的人儿,老年成,你爸爸也是……”

    她还要说下去,韩太太半截儿拦住了:“姑妈,您瞅瞅东屋里,天星早起来走的时候又扔下脏衣裳了没?这孩子,自个儿又不会洗,也不言语声儿!”

    “哎,我瞅瞅去!”姑妈责任心极强地就往东厢房走去了。

    韩太太支走了姑妈,对陈淑彦说:“你韩伯伯早就说要看望你爸爸去,也是因为工作太忙,老抽不出工夫儿。他们公司里,虽说人手也不少,可是领导啦,同事啦,还都敬着他;收购的,经销的,要是不经经他的眼儿,还真是不放心,说他是什么‘权威’、‘专家’!”

    陈淑彦说:“这倒是一点儿不假,玉器行里都公认韩伯伯没人能比,又会手艺,又会鉴定,还精通外语,样样儿都拿得起来!哪儿像我爸爸,只知道埋头干活儿,离开水凳儿什么都不会!”

    韩太太笑了笑:“你韩伯伯虽说把手艺扔了几十年了,跟你爸爸也算是大同行,他对手艺人还是看重的,常对我说:在北京的玉器行里头,不算摆件儿,要论做素活儿的功夫,陈老板是数得着的!”

    她说的是行话。“摆件儿”指的是摆在案上欣赏的玉雕,“素活儿”则是光面琢磨不带纹饰的戒指、耳坠、手镯之类的首饰。也是玉器世家出身的陈淑彦自然是听得懂的,韩太太这样夸奖她爸爸,她感到欣慰。但却没听出来那话里还有话:在玉器行里,动口的和动手的是不平等的,你爸爸拿手儿的手艺也只是一种而已,当然不能和韩子奇相提并论。其实,陈淑彦本来也就是这么看的,韩太太为了摆正关系而做出的这个暗示是完全多余的。

    “啧,”陈淑彦不自然地咂了咂嘴,她听到韩太太用“陈老板”这过时的尊称来称呼她爸爸,感到刺耳,“我爸爸的手艺再好,又有什么用啊?他一辈子算是瞎混!又没置下房子,又没攒下钱,最后还落了个‘小业主’的名儿!”

    韩太太正色说:“哟,这可是国家的政策!我记得公私合营那会儿,但凡有点儿底子的,可不都是资本家、小业主儿嘛!”

    陈淑彦不禁愤愤然:“我们家哪儿有什么底子?就趁那么两间房,一张水凳儿,手里有那么两千块钱!我爸爸算什么‘老板’?他又没雇过人,自个儿到晓市儿上买点儿旧扳指啦唔的,零敲碎打地做点儿小首饰,再自个儿找地儿卖,一辈子连洋车都没舍得坐过,就指着两条腿跑!到了公私合营的时候,人家眼皮子活的,趁钱的,跑的跑了,散的散了,油花儿不漂在水面儿上。就我爸爸那个傻呀,俩眼一抹黑,人家让干吗就干吗。说要成立‘玉器生产合作社’,要手艺人,家里的东西都不用交,我爸爸跟着开了两次会,半道儿碰见个河北同乡,对他说:你是做素活儿的,怎么不参加我们首饰加工厂?我爸爸就退了这边儿,入了那边儿,两千块钱也交了,凳面儿也交了。让自报成分,他心说:我好歹也算个‘老板’,总比那些当伙计的强点儿,就自报了个‘小业主’。咳,他懂什么呀?后来一开会,发现和工人不在一块儿,开会的内容也不一样,什么‘改造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呀,‘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呀,他这才明白走错了门儿了,自找了倒霉的命运!……”

    初来时拘拘谨谨的陈淑彦,动了感情,竟然说了这么一大套!其实,她说的这些,大半都不是她的亲身经历,但这是她家的大事儿,是爸爸一辈子后悔不及的经验教训,一不顺心,就只能回家当着老婆孩子叨唠,她都听得会背了。这会儿牵动愁肠,便当着和善可亲的韩太太一吐为快。她和新月既然是同窗好友,当然也就不把新月的母亲当外人。说到这里,她又不禁暗暗在心里把自己的家庭和韩家相比:人家韩伯伯过去做那么大的买卖,到如今还住着这么好的房于,摆着这么大的谱儿,怎么既不是资本家,也不是小业主儿,倒是挺直了腰杆儿的国家干部?唉,命运哪,命运,你不公平啊!

    “我爸爸哪儿有韩伯伯这么精明!”这句由衷的感叹也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了。

    “他精明?”韩太太淡淡地说,“头二十年他就把家毁光喽!要不然,国家能叫他当‘无产阶级’?”

    这话音儿分不清是褒是贬,也没说出韩子奇是怎么把家“毁光”了的,韩太太决不会像陈淑彦那样胸无城府,把家里的事儿抖落个一干二净的。她说这话,正是给自己的家庭定个调子,不让陈淑彦再胡乱猜疑,她看出了这姑娘对韩家的羡慕和好奇。

    陈淑彦也没再追问,人家天好是人家的,也没有她的份儿,她只能自叹投错了胎,生在那样的家庭,空顶着个背时的“小业主”牌子,日子却比人家这“无产阶级”差远了去了。要是能像韩家这么样儿,即使当“资产阶级”倒也值啊!“唉,新月多好!也不受家庭的连累,想考名牌儿大学,就考上了。哪儿像我啊,连轻工业学院都不要我这样的!”

    绕了一圈儿,这才落到根本上,她的一切沮丧、牢骚都是因为没考上大学而发的。今天来送新月,本是碍于情面,迫不得已而信守前约,在路上就反反复复心里颠倒了好几个个儿才鼓足勇气来的,不料又扑了空,那种失落感就无形中增强了好几倍,不知不觉眼泪又要涌出来。

    韩太太充满同情地看着这感情脆弱的姑娘,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才好。看来,陈淑彦把考不上大学的罪过全推在她爸爸身上了,又似乎觉得新月的升学是因为出身比她好。韩太太尽管不懂得国家招大学生是不是凭着家庭“看人下菜碟儿”,但她本能地认为这样说屈了新月。上大学又不是花钱买的,那不是还得考嘛,学问不好,恐怕也不行。她凭着韩子奇对女儿的评价,确信新月是*本事考上的。那么,陈淑彦也许在学问上就不如新月。但她不能这样点给陈淑彦听,叫人家脸上挂不住。至于陈淑彦那种对家庭的自卑感,韩太太却又不以为然,不管怎么说,你爸爸也是做过几十年买卖的人,手里还趁过两千块钱呢,比那些光*两只手混饭吃的人总还是强多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论家底儿,也是比那些*国家提拔起来的工人更趁、用不着这么瞅不起自个儿。可是,这话也不便明说。想了想,就另找途径宽陈淑彦的心:“姑娘,已然这么样儿了,你也别老是觉着委屈!依我说呀,一个姑娘家,念书念到高中毕业也就足矣,大学上不上的不吃紧!我们家天星不是也没上过大学嘛,在保密厂子工作,又能比谁差到哪儿去?你呀,甭跟新月学,在家好好儿地帮你妈几年吧!”

    陈淑彦掏出手绢儿擦着眼角说:“我妈也是真难啊!下边儿两个兄弟都在上学,得吃,得穿,得缴学费,光指望我爸爸那八十块钱哪儿够?要不我妈就说了:‘你没考上大学是我的福!’”

    “倒也是实话,”韩太太点点头,“早点儿工作,也给你妈省点儿心!”

    “我爸爸也是这么说,这些天,他就在到处托人儿给我找工作,听说琉璃厂文物商店有个老师傅,过去跟他一块儿学过徒的,也许能帮点儿忙……”

    “噢?要是能成,那儿倒是不错,也是咱古玩行里的!回头,我跟你韩伯伯也提提这事儿,行里的人儿他都熟,要是用得着的话,叫他去言语声儿!”

    “那可就太好了,”陈淑彦感激地望着韩太太,“伯母,我要是能去了文物商店,可得好好儿地谢谢您!”

    “咳,说这话就见外了,都是回回亲戚!”

    韩太太所说的“回回亲戚”,并非实指亲属关系,而是回回之间的通称,显示了这个民族同胞之间特有的情感。她拿起暖瓶,给客人的茶碗又续上水,好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淑彦,你今年十几啦?我记得你比新月大……”

    “比她大两岁,十九了;我的生日早,到春节就整二十了。小时候上学晚,在班里挺大的个子……”

    “二十了?到了该找婆家的年龄了,这可比念书更当紧!搞上对象了没?”

    陈淑彦腾地羞红了脸:“伯母,我连个工作的地方还没找着呢,哪儿有这心思?在中学的时候,学生没有一个谈恋爱的……”

    韩太太笑了:“瞧你臊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妈也该给你操操心了。咱回回里头,好人家儿还是有的!”

    陈淑彦就不再言语,低着头喝那碗茶。

    被韩太太打发走了的姑妈,在东厢房里翻腾了一阵,抱着天星的一堆衣裳,泡在大盆里,坐到院子里石榴树底下,尽职尽责地揉搓。这会儿,正一边揉搓一边叨唠:“瞧瞧这领子上的泥!是怎么穿的?”

    陈淑彦就放下茶碗,站起身,朝着院子里说:“姑妈,您歇着,我帮您洗!”

    姑妈忙说:“那哪儿成啊?你是客人!”

    陈淑彦下了上房的台阶,走过去说:“这有什么?我们家的衣裳都是我洗!今天我反正也没事儿……”说着就去抢姑妈手里的搓板。

    韩太太却并不阻拦,只是笑吟吟地说:“是吗?你倒是比新月勤谨!长这么大,也没见她这么帮过她哥一回!”

    姑妈争不过陈淑彦,就放了手,在围裙上擦着胰子沫儿,过意不去地说:“姑娘,今儿晌午别走啦,在这儿吃饭吧!”

    韩太太却说:“家里又没准备,叫人家吃什么?我说呀,淑彦,说话就到礼拜天了,新月准回家,我叫她在家等你。”

    “礼拜天我准来!”陈淑彦高兴地说,使劲儿揉那领子。

    “姑妈,”韩太太又立即下达任务,“您给这小姐儿俩好好儿地做点儿可口的,啊?”

    “哎,哎!”姑妈满心欢喜地答应着,一想到新月要回家,她心里就像喝了蜂蜜似的甜,“明儿一早,我上天桥的自由市场买活鸡去!上菜市口买活鱼去!”

    老姑妈立即处于临阵状态,兴致勃勃地准备为新月接风而大战一场;韩太太却在心里谋划着另一件大事,这件事,现在还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第五章 玉缘

第五章 玉缘(2)

    当他完全放心了,才站起身,伸出双臂,迎接师傅的遗体。乡老和送葬的朵斯提们把梁亦清抬出“埋体匣子”,缓缓地下葬,韩子奇双手托着师傅,稳稳地安放在“拉赫”之中,在他的颈下枕上了用白布包着的香料。深情地再望望师傅,师傅仿佛安详地睡去了。泪水模糊了韩子奇的双眼,最后告别的时候到了,他摸索着,庄重地垒上土砖,封上石板……

    黄土无情地埋下来,俺没了“拉赫”,填平了深坑,一座四面呈梯形的新坟,出现在梁家的墓地上……

    经声诵起来,那是对亡灵最后的送行,对死者亲属最后的安慰,随着凄厉秋风、飒飒秋雨,飘荡在昏暗的天地之间。

    韩子奇久久地跪在师傅的坟前,用那双粗糙、瘦硬、在水凳儿前磨练了三年的手,拍打着“玉器梁”坟上的湿土……

    家里念完了“下土经”,壁儿给阿匐、乡老和帮助料理殡葬的穆斯林们送了“乜帖”,伺候他们吃了饭,孝女的责任就全部完成了。按照教规,无论亡人在临终前有没有要求后人为他做“以思卡脱”(赦罪)的遗嘱,子女都应该尽这份孝心,以他的遗产的三分之一散“包帖”,这样就把他生前所欠的礼拜和斋戒都弥补上了。梁亦清一生埋头于琢玉,他欠的拜、斋太多了,壁儿立志把这一切都补上,她要让父亲在面见真主的时候无愧无悔,而不管自己和母亲、妹妹日后的生活将如何艰难。

    天近黄昏,雨停了,云彩破处,现出一轮臻于浑圆的朦胧明月。不公平的天啊,它以凄风苦雨送走了一世坎坷的梁亦清之后,才肯向人间洒下澄澈的清辉!

    汇远斋老板蒲绶昌,穿着一件新做的礼服呢长衫,头戴礼帽,手提着一包月饼,来到了奇珍斋,一进门就兴冲冲地高叫:“梁老板,我给您贺八月节来了!”

    给他开门的是韩子奇,眼泪汪汪地说:“蒲老板,您来晚了!我师傅……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蒲绶昌大吃一惊:“哎呀呀!多会儿的事儿?我怎么一点信儿都没听着呢?子奇,凭着跟梁老板的交情,无论如何也得告诉我一声儿啊!”

    梁亦清的遗孀白氏哭着迎上去:“蒲老板,咱们隔着教门,就没打扰您……您说说,谁能料到,正好好儿的……”说着说着,嗓子就被泪水噎住了,仰望着蒲缓昌,好似见了救命的恩人,“撇下我们……孤儿寡妇……”

    她一哭,幼女玉儿也跟着大哭,拉着母亲的胳膊,一声声喊着:“爸爸……爸爸……”

    壁儿冷冷地看了蒲绶昌一眼:“我爸爸可是为您死的,为您那宝船!”

    “那宝船……”蒲缓昌掏出帕子抹着泪说,“我也是壮着胆子、舍出血本儿为他揽的这件活儿啊,一件出手,抵得上他平日的十件、百件!这不,”他提起手中的那包月饼,“为了庆贺他宝船完工,我特为买的清真月饼!”

    “蒲老板,您的心意,我们领了!可是,亦清他……他对不住您啊,那宝船……毁了!”白氏泪水涟涟,替亡夫充满了愧意。

    “毁了?”蒲绶昌吃惊地说,“怎么能毁了呢?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他匆匆走进琢玉坊,望着那停止转动的水凳儿,望着地上的一摊暗红的血迹,望着带血的残破宝船,呆看了片刻,突然跪了下去,颤抖的手抚摸着宝船,泪流满面地说:“可惜!一代琢玉高手,功亏一篑,玉殒人亡,千古遗恨!”然后,放下宝船,抱拳长揖,泣不成声,“亦清兄,你我多年知交,今日永别了!虽未能完壁,也请受愚弟一拜!”

    这完全有别于伊斯兰教的拜法,却也不能不感动白氏,她流着泪搀起蒲绶昌:“蒲老板,我们娘儿几个,替亡人感谢您了!”

    蒲绶昌缓缓地站起来,抹着泪说:“梁太太!人死不能复生,碎玉不能重完,毁了就毁了吧!我能说什么呢?”

    白氏感动不已,请蒲绶昌到堂屋里坐,吩咐壁儿沏茶。

    蒲绶昌拐了一口茶,叹了口气,缓缓地说:“梁大太,梁老板一殁,家里成了这个样子,让我不忍心啊!依我的心,应该尽着力帮您一把才是!可是,常言道‘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也有我的难处……”

    “那可不!”白氏说,“您开着那么大的字号,树大荫凉儿大,哪儿哪儿都得花钱!蒲老板,有您这句话就成了,您不必……”

    “世窄无君子啊!”蒲绶昌又是连连叹息,“就说这宝船吧,依我的意思,过去的事儿就一笔勾销了,什么订钱吧,条款吧,都不提了;可是不成啊,我不跟您提,还有人朝我提呢!我当初跟梁老板签了合同,跟人家亨特先生也签了合同,这不,三年到期了,人家问我要货,我拿不出宝船,得赔偿人家三年的经济损失,这……这叫我该怎么办呢?”

    白氏的脸霎时变得煞白:“蒲老板的意思是,要我们……?”

    “说起来也真不好意思,我跟梁老板的账还没清啊!当初合同上写得明白:依图琢玉,三年为期,全价两千,预付三成,任何一方中途毁约,赔偿对方的经济损失。”他从衣兜里掏出那张合同,“恕我不恭,现在这合同,就算被梁老板毁了,按照双方签字画押的条款,他得交还那六百订钱,三年累计,连本带息一共是现洋一千八百五十九元整!”

    白氏一听这个数目,顿时目瞪口呆!

    蒲绶昌两眼望着她说:“梁太太!买卖行里有句老话:交情归交情,买卖归买卖;人死了,账不能死!不然,恐怕梁老板的在天之灵也会不安。我呢,要不是亏空太多,万般无奈,也不会觍着老脸朝您开口!”

    蒲绶昌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合同,静等着白氏的答复。这是他今日此行的真正目的。其实,宝船的损毁,梁亦清的暴卒,他都早已知道了,他是干什么吃的?耳朵真那么不管事儿?刚才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

    白氏泪如雨下,朝着索命天仙似的蒲缓昌苦苦哀求:“蒲老板!您知道,亡人没给我们留下家业,那六百订钱早就填到日子里去了,我上哪儿去给您凑这一千八百多块大洋去?您发发善心吧,可怜可怜我们这孤儿寡妇吧,我求您了!”

    壁儿早就忍不住了,这时擦着眼泪说:“妈!甭这么告饶儿,拿自个儿不当人!父债子还,该多少钱咱还他多少钱,哪怕砸锅卖铁、典房子,咱娘儿几个就是喝西北风,也得挺起腰做人!”

    “嗯,您家大姑娘倒是个痛快人!”蒲绶昌笑笑说,“不过呢,我蒲绶昌决没有那么狠的心,往后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是玉器行里的人,我哪儿能把你们扫地出门、斩尽杀绝呢?梁太太,这么着吧,您一时拿不出现钱来,我也不让您为难,您就凑合着拿东西顶账吧,我瞅着前边儿还有些活儿,甭管是完了的,没完的,还有那些还没动工的材料,两张水凳儿,归里包堆就这些,够不够的,咱们账就算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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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斯林的葬礼介绍:
古都京华老字号玉器行“奇珍斋”的梁亦清,原是回族底层的琢玉艺人,他家有两个女儿,长女君璧和次女冰玉。本书主人公韩子奇因摔碎了梁亦清做的碗而决定留下当学徒。师徒两人正为一件订货劳作,这是专做洋人买卖的“汇远斋”定做的“郑和航海船”。郑和是回族的英雄,他们决心做好这件光耀民族精神的作品,三年的精雕细刻将在中秋佳节完成。不料梁亦清突然晕倒在转动着的玉坨上,宝船被毁,人也丧命。为了抵债,梁家将奇珍斋转给落井下石的汇远斋老板,韩子奇则为了报仇潜伏到“汇远斋”当了学徒。
三年后,他学有所成,回到奇珍斋娶了长女君璧,决心重振家业,十年之后名冠京华,又得贵子取名天星,碰巧遇上农村里被日本人带走中途逃走的中年妇女,便认这妇女为大姐,让长子天星唤她姑妈。
之后日寇侵华战争爆发,韩子奇担心玉器珍品被毁,随英商亨特来到伦敦。妻妹冰玉因情感受挫,执意离开,便不顾姐姐反对,与姐夫一起前往英国。在伦敦,亨特的儿子奥利弗爱上了冰玉,但奥利弗在伦敦大轰炸中不幸丧生,冰玉在孤独、伤心的情况下爱上了韩子奇,并生下私生女新月。
战后一同回国,姐姐君璧不容母女俩,冰玉决定带女儿远走他乡,韩子奇苦求,留下女儿。新月逐渐长大成人,以优异成绩考上北大西语系。上学后与班主任楚雁潮发生爱情,因楚系汉族,为梁家反对,他们的爱情却在阻挠中愈加炽热,这是文章的主要内容。而哥哥也因母亲的心计所使,没能和自己喜欢的同事结婚,而是娶了新月的同学,当发现时,一切都来不及了。新月红颜薄命,因严重心脏病不幸逝世,楚雁潮及新月一家悲痛欲绝。哥哥,嫂子挑起了家里的担子。后来韩子奇,梁君璧相继去世,韩天星也有了一双子女。多年以后,冰玉回来了,但一切都也已经物是人非。穆斯林的葬礼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穆斯林的葬礼,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穆斯林的葬礼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