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平生欢
日头已经落山,晚风习习。
顾小年抿了口茶,茶水温热,他不懂茶,但也能喝出其中的香味。
沉默的此间,他也无言。
傅如依轻轻抬头,眼角微红,不过面上表情不变,依然带着笑容。
她拿桌布,将方才倒茶时洒出来的茶水仔细沾了,一番动作轻柔而认真。
晚风吹过,她身上并没有胭脂的香气,反而有一股淡淡的茶香。
顾小年低了低眼睑,说道:“好茶。”
“是吧,”傅如依略有些怔住,不知想到了什么。
然后说道:“这是蜀州之地的新茶,我这里还有,喜欢的话就送你一些。”
顾小年摇摇头,“我喝茶与牛嚼牡丹无异,喝了也是糟蹋。”
“茶水本就是入腹止渴的,没那么讲究。”傅如依说着,给对面那人续满。
“这两天,在这怎么样?”顾小年问道:“可有怠慢?”
傅如依轻笑,“是小晴不知怎的认识了关青,金吾卫追杀罗网,我俩逃出后无处落脚,便来了这里。”
顾小年点头,倒也没有被戳穿用意的不好意思。
他想了想,说道:“罗网的段无视,现在就在我那。”
傅如依娥眉微挑,接着有些若有所思,“是昀哥的安排么?”
她真是极聪慧的人,仿佛能看透人心,又对世事参详地透彻。
顾小年说道:“他们是这么说的。”
两人虽都有些迫不及待地进入主题,但谁都没有先开口,不是输赢的较量,只是怕从对方那里得到的与自己愿景相悖。
顾小年想劝,想讲顾昀可能并不会死,却又因现在出现的不确定性,他不敢如此保证。因为眼前人对顾昀用情太深,为伊消得人憔悴,她已经很累了。
傅如依想问关于顾昀的消息,无论生死,一切都想知道,也存了一丝侥幸眼前的人可以帮他。
可人是自私的,尤其是这份亲情极有可能是假的的时候,她更不知该如何张口。
昼长夜短,但天依旧在晚下去。
天际的霞光渐渐暗淡,这处小院无人来打搅。
顾小年手摸着杯壁,终究收回双指。
“陛下曾答应过,不会让他死。”他轻声道。
傅如依一下抬头,眼中满是惊喜。
她已经失去了一切,家人包括身份地位,以往所拥有的俱都成了过往,如今的依靠只有顾昀。
她本是想与父母一并于福楼自杀的,要知道,府上被金吾卫拿走的只有那些下人和家眷,其余的除去自行逃窜便是自缢了。
但傅承渊让她好好活下去。
还有顾昀。
傅如依如今从顾小年这里得知了最想要知道的消息,心中的巨石终于放下了。
她长舒了口气,原本坚持的倔强仿佛一下松懈下来,眼里终于淌下泪来。
顾小年只是看着,或许是刚才喝茶的原因,他觉得嘴里有些发苦,便又将杯中的茶饮尽了。
他是为顾昀开心的,也是觉得这么一个女子实在是命苦了些,要因家庭和所爱的男人而担惊受怕,到最后困厄到如此田地。
爱与喜欢不同,顾小年忽地想起了柳施施是这般评价傅如依对顾昀感情的。
“那,他现在在哪?”傅如依擦了擦脸颊的泪水,语气哽咽,有些忐忑,有些欣喜。
顾小年嘴角轻抿,道:“刑部天牢。”
傅如依瞳孔一张,带着深深疑惑,“为什么?”
转而,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恍然道:“是了,那处斩应该是假的了,到时候会放了他。”
她的眼里带着希冀,落在顾小年的脸上。
顾小年被她的目光刺得睁不开眼,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真窝囊,竟让这种受折磨的事情落在一个女人的身上。
他叹了口气,语气低沉,“处斩是真的,正由我来监斩,你先听我说,陛下的确是答应过要给兄长留一线生机,我想会不会这一线生机就应在这里?”
傅如依摇头,失魂落魄,“不会的,她只是在稳住你们。”
顾小年眉角颤了颤。
“她是多么狡猾的人,直到她死,都没有一个人能算计到她。”
傅如依笑容苦涩,“她又怎么会无端妥协呢。”
顾小年默然。
“你会救他吗?”傅如依忽地开口。
顾小年嚅了嚅嘴,眼前是希冀的眼神,而在他脑海里,忽地出现了柳施施那张好看的脸,以及与她在一起时的场景,还有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在自己身前跪倒的画面。
他想起了自己看着那件鲜红蟒龙袍时出神的样子,想起了所穿大红袍时莫名的自信与从容。
他皱了皱眉,眼帘低着,偶尔看到腰间露出了系着的那枚腰牌。
傅如依见他没出声,便也低下头去,跪坐在席上的身影一下是那样落寞。
“会。”
忽地,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什么?”她有些不确定。
顾小年抬头,当最后一丝晚霞消失而夜色笼上的时候,一切好似在他的眉眼里深藏。
“如果是周馥骗了我们,最后是死局的话,我会救他。”
他说着,语气坚定而认真,“哪怕舍了命,我也会试一试。”
夜色终于落了下来。
……
“你不跟我回锦衣卫吗?”
当顾小年说出了心中所想,而傅如依也终于解开心惑的时候,便是到了要告辞的时候。
顾小年觉得对方在关青这里并不安全,容易走漏风声不说,关青也有狼子野心。
“不去了,那样会给你惹麻烦。”傅如依说道。
顾小年还想再劝,最后却是作罢。
“处斩那日……”他犹豫开口。
“我要去。”傅如依道。
“那你不要冲动。”顾小年叮嘱道:“就算是到了最后一刻,也要先等我行动再说。”
傅如依笑了笑,“怎么,你是觉得我武功不好,会是拖累?”
顾小年点头,“我现在也见不到他,不确定他现在如何,到时候若连你也暴露,咱们可能都会死。”
傅如依咬了咬唇。
顾小年说道:“就算是我已完全掌握锦衣卫,让他们去与朝廷做对的话他们也不敢,所以,万事还要小心谨慎。”
傅如依认真点头,“好,我听你的。”
顾小年笑了笑,“希望事情不会变成那样。”
他说着,然后出了院门。
外面,邓三从台阶上惊醒,擦了擦嘴角的哈喇子,打着哈欠跟上了。
傅如依看着他离开,一下靠到了门框上,两日来哀伤与疲惫,如今终于有了关于那人的消息,她仿佛才重新活了过来。
……
关青热情挽留,顾小年只是笑着婉拒。
堂口外,关青挥手告别,满脸笑容,顾小年上马,从容潇洒。
等两人离去,关青回想着方才所见那人气场,不免自惭形秽。
顾盼时人显风姿,那是他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
等马蹄声远去,关青依旧站在阶下,遥遥望着。
第一百三十章 前后谁悟
顾小年一直在练功。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从西坊回来后的第二天,他便直接去了皇庭司,在里面待满了一日,将其内藏书尽皆浏览了一遍。同时,他硬生生凭借这愈来愈强的记忆力将一些绝学秘法都死死记下。
除了那些在一次性秘匣之中的秘籍之外,皇庭司内收藏已然被他看了完全。
次日,顾小年再次入宫,得到了浏览皇宫三大书库的许可。
其后,他入书库,登,将宫中藏书看空。
与此同时,因连番几日的强行记忆,他的脑海已有强烈的昏沉之感,对于其中功法虽未修行,但这时满心海的文字几乎要让他的精神崩溃掉。
休息一日之后,顾小年便于北镇抚司待了,只在班房之中,并未外出。
送饭的只有邓三,至于周锦鼎派人送来的请柬、关青差人的邀请、朝中其他官员的走动等等一应应酬,全部被推辞。
这个时候,顾小年全然未考虑会不会得罪什么人,以后会不会因此受到针对等等。
他在密室之中整合了所记下的武功,刀剑兵刃、指掌拳脚、轻功身法、秘法诡术。
凡此种种武学,他并未全都去练,而是在自身所会武学的基础上,以此旁征博引,来提升自身修为。
后天先天仍是练招,宗师却是以意境杀伤,以往武学信手拈来,尽皆于罡气呼啸之间显现。
顾小年仍未摸到宗师门槛,却也知基础的重要性,‘登仙剑章’是他的根基,完全不需要他去舍本求末,所有功法纲要与前人总结,在他这里只是为了观想印证。
武道宗师是个化繁为简的过程,他已经开始摸索了。
对于武功上,他从未懈怠与小看。
当密室通风孔中的光束渐渐稀薄,月光洒落,而后日光重新注进来的时候,他终于有所获。
地上有光芒组成的均匀光晕,几道光柱里,飘散着蒙蒙的微尘,它们在阳光中飞舞,沾染了荧光,慢慢落下。
而后它们飘散地忽然有些缓慢,好像空气变得胶状,也或许是时间的流逝被捏住了变动。
这是顾小年第一次将斩流势用在了自己的身上,那种连眨眼都有些费劲的沉闷感一下的击溃在了他的心神之中。
他的脑海里有着轻微的眩晕,伴随着的是气海丹田中疯狂消耗的内力,但也正是这样,他的思考在晕眩的夹层里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他的呼吸渐渐平稳而不可闻,直至终于没有了声息,就像是死掉了一样,但他仍能思考,只是无法有任何的动作。
顾小年想着。
观想中陈列着无数的文字,而他终于在这无尽之中找到了想要寻找到的东西,那是存在于记忆深处的文字,那上面的每一字他每天都要观想数遍。
那是‘登仙剑章’。
“不见繁复,怎能如一?”
他懂了。
……
刑部天牢,最深处,天字一等。
这里只有寥寥七间牢房,空余了四个。
牢房之内的装饰很是稀奇,在墨家机关术的禁锢之内,是布置地如同寻常房间一样地方。
桌椅板凳床,日常所居一应供给丝毫不缺。
一道身影坐在桌旁,静静沏茶。
他穿的是一身囚服,只不过的异常干净,长发不见丝毫油腻,反而整整齐齐。
桌上茶水热气氤氲,清香扑鼻,正是那宫中御茶。
年轻的男子目光有些专注。
隔壁的牢房里,有人看着这边,打了个哈欠,“顿顿有肉,还有好茶好酒,早知道天牢里这么轻松,道爷早就来住了。”
林欣尘摸着有些胖了的脸颊,啧啧有声。
顾昀笑了笑,双指轻弹杯壁,这茶杯便如离弦之箭,径直射向那栅栏的空出。
林欣尘嘿嘿一笑,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只是眼皮抬了抬,那将要打在他脸上的茶杯便在半空中诡异顿住,然后乖巧地落在了他的手上。
“这便是奇门之法么,果真神奇。”
天字一等的牢房里,又有一人开口。
此人牢房中的布置倒与寻常牢狱无异,只是干草有些多。
这是个老头,坐着时白发垂到地上的老头。
林欣尘听他说话,便翻了个身,趴在床头,“怎么,老头儿,想换道爷的手段?”
他的话语有些轻佻,只不过并不让人生气。
那老人的面容被白发遮挡,看不真切,而他说话时亦不见张嘴,如同声音散在空中。
他只是那般坐着,平平无奇。
顾昀知道他是谁。
……
世有天人,因‘道’而沉寂。
朝廷有大内供奉十多人,身份莫名,或以江湖巨擎,或以一派宗师,其中有大内之首,护佑大周千年,名为老供奉。
魏央武道修为进展神速,横压同境宗师,便是学了那老供奉的《惊神意》。
而眼前这丈长白发的老头,便是那老供奉的凡身。
所谓凡身,即是武道离意后的肉身,他与常人一般无二,只是不再有武功,这样存世便不会被‘道’所发觉。
而当那隐藏起来的天人意念随武道真丹再次入体之后,两者相合,便重归天人之境。
顾昀不得不感慨老供奉的武道修为之高,此等匪夷所思,就算他之前在傅承渊那见惯机密,若不是今朝亲眼所见也不会相信。
这刑部天牢的天字一等牢狱本来便常年无人,谁也不会想到老供奉的凡身竟会在这里。而他与林欣尘能被关在这里,也的确有些意味深长。
因为在这几日之内,他和林欣尘已经听了对方不少关于武道一途的教诲了。
十丈外,有人敲了敲铁门,喊了声,“时辰快到了。”
老供奉说道:“看来,是你们要上路了。”
林欣尘撇撇嘴,起身整理洗了把脸。
顾昀将茶水喝了,起身抱拳,“多谢前辈几日教诲,大恩没齿难忘。”
“无妨的,这里已有二十年无人来,你俩都是不错的后辈。”
老人话语平淡,没有丝毫起伏,真如同只是随口闲谈解闷罢了。但顾昀知道,对方所说过的那些话都蕴含着武道真理,那是一位天人境界的强者一生的感悟。
“风后奇门掌握天地之机,如今诸葛家的小子武道得势,浮云观上的牛鼻子也已经下山了。”
老供奉说完这句话后,便气息隐没,再无多言。
林欣尘闻言沉默,与顾昀相视一眼。
他们俱都明了,浮云观上那些辟谷五行外的道士,已经入世了。
其目的,便是这洞玄子的天人传承。
而老供奉身为朝廷之人,能让他们两人进这天字一等之内,其心思不难猜想,是以两人才会对对方心有感激。
今日之后,方才要面对广阔天地。
第一百三十一章 问斩
七月九日的这一天,艳阳高照,微风徐徐,蓝天白云之下,和煦的让人很是舒服。www.uu234.net
而这同样也是热闹的一天,因为那些乱臣贼子便要在今日问斩。
邓三轻敲着房门。
房门从里面打开,吱呀一声,两扇门开了,其后却并没有人在。
邓三小心走了进去,看到的便是在系着玉带的身影。
“大人,到时辰了。”
邓三咽了口唾沫,略一犹豫,道:“刑部那边也来了信儿,囚车已经出门了。”
顾小年随口应了声,有些心不在焉。
邓三却很紧张,因为他知道要问斩的是谁,而且更知道对于眼前这人来说,其中有哪个人是他最在乎的。
他怕对方会因此失去理智,要做出什么事来。
“大人,”邓三舔了舔嘴唇,“需要小的做什么吗?”
顾小年将衣领稍稍松散几分,笑了笑,“去备马吧。”
“哎。”邓三下意识应了,待走到门口却顿步,而后直接回头。
“大人,我也能派上用场的,劫囚车的时候我可以驾车。”他咬着牙,觉得能说出来很是痛快。
顾小年愣了愣,然后笑了。
他没带刀,大红袍如一团火云,从邓三身旁走过,拍了怕他的肩膀。
“别想些有的没的,劫什么囚车。”
顾小年跨过门槛,负手朝院外而去。
人在极度紧迫的情况下会激发自己的潜能,即便是柔软的内心也会爆发出极大的力量。
他总览秘法,以曾得到的那门《起灵决》为根基进行了改善,将之修行。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顾小年是这么想的。
如今他心绪如湖,一片平静,因为他深知将要面对之事只能等待。而容纳大周所藏的‘登仙剑章’如同山海,仿佛随时可以让他爆发出极强的力量。
只是它却沉默。
……
处刑的地方有些偏,在延武门百米外。
这里曾是专门用来斩首的刑场,只不过自前朝‘延武门兵变’之后便荒废,如今却已经是人满为患。
金吾卫代替了原本镇守刑场的捕快士卒,刽子手是刑部老手,如今正在擦刀。
刑场上,穿着囚服跪倒了三十多号人,他们是除了那些受牵连的家丁护院外核心的参与者,最起码也是知情之人,其中多是天罗地网的精英。
傅清书在最前头,曾经的翩翩公子如今却有些狼狈。
狼狈的不是穿着,朝廷不只会给死囚送上一顿断头饭,还会给他冲洗且换上一身干净的囚服,让其保持几分体面。
傅清书的狼狈更多的是气质上的一种阴郁,他的头发干净而整齐,却已是灰白,明明年轻,整个人却散发出一股暮气。
他曾是人人艳羡的青年才俊,又与‘流云公子’云缺交好,如今却只能跪在刑场上,微微垂首,闭着眼睛,承受着烈阳的炙烤。
而顾昀和林欣尘则是一脸坦然,甚至不时眼神交汇,犹有笑容。
其余之人,神情各异,不必赘述。
今日同是先皇入葬的日子,刑部尚书未来,主斩官是刑部侍郎来兴。这位在先皇生前极受重用的臣子,讽刺的是如今却没有资格去参与葬礼,而要在这一天见血。
而监斩的是锦衣卫指挥使,如今已是午时,他并未到。
“怎么人还没来啊?”
“是啊,午时都到了,到底还斩不斩了。”
“嘿,听说被问斩的人里有他的兄弟。”
“不会是不来了吧?”
“会不会是正在策划劫法场?”
“那可就有热闹看了。”
围观的百姓窃窃,指指点点。
有人问,“哪个是去岁金科状元顾昀?”
有认识的抬手指了。
“呸,给读书人丢脸!”
“就是,我辈读书人忠君爱国,竟出了如此狼子野心之徒!”
“他这不只是丢了圣人的脸,更是丢了咱们天下读书人的脸!”
“该死,该杀!”
说群情激愤还不至于,但总归是围观的人群里有些人像是打了鸡血,神情亢奋,他们都是穿着有些朴素之人,看着倒像是书生。
只不过脸里带着血丝,此时叫喊口中喷着唾液,看着很是激动。
“肃静!”
来兴喝了声。
他虽是文官,却不是通过科举来谋的官职,他本身有着先天绝顶的武功修为。
百姓里有不少人是认得他的,此时喧哗声低了下去。
但某一刻,人群里有人更激动起来,原因就是他们看到了一道身影。
顾小年下了马,径直走过刑场,邓三小跑着给他拉开台上的椅子坐下,遮棚的阴凉落在了他的身上。
“周大人来的有些晚了。”来兴笑眯眯地说道:“晚了刚好一刻钟。”
顾小年点点头,还未说话,便听得有人喊了声,
“他就是顾昀那贼子的弟弟!”
“狗官!”
“锦衣卫?呸,朝廷鹰犬!”
顾小年脸上笑意未减,只是掸了掸衣袍,上面的赤蟒好似活了过来。
身后站着的邓三便朝一旁迈了半步,挥了挥手。
数十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下冲进了人群之中,他们直接以刀鞘乱砸,丝毫没有顾忌。
“啊!锦衣卫打人了!”
“锦衣卫杀人了!”
刑场上的金吾卫好像是要有动作,但来兴却摆了摆手,“咱们只管处斩。”
顾小年看了他一眼,对方和善回视。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哎呦,再也不敢了,求大人饶命。”
挨打的都是读书人,从开始时的哀嚎硬气到最后的跪地求饶只是很短的时间,他们头脸都被打破,鲜血横流,有的捂着胳膊或是腹部满地打滚。
当然,也不免有被殃及池鱼的,看热闹的人群被冲散,这数十锦衣卫就像是黑色的洪流,四下辟易。
“大人,您看?”邓三见那些锦衣卫已经停手,便问了句。
顾小年没说话。
人群中领头的锦衣卫正是岳山峻,这个阴狠的锦衣卫早前便得了顾小年的赞赏,如今更是成为了百户,只不过此时的他并未穿白蟒。
现在,见顾小年并没有制止的意思,他便打算继续动手。
“住手!”来兴高喝一声,而后低声道:“周大人,他们都是太学院的学子,这样下去不好吧?”
顾小年点点头,邓三便摆了摆手,人群中的锦衣卫退到了法场边上。
来兴目光闪了闪,说道:“现在时辰到了,您看,是不是该行刑了?”
顾小年手指轻轻敲着桌案,目光看的却是法场上的两人。
顾昀目光淡然,脸上带笑。
林欣尘一般无二,只是跪着还松松垮垮的,很是惫懒。
“哎呀,你这弟弟还真是成了狗官啊。”他打趣道。
顾昀看着桌案后如同坐在一团火焰之中的那人,淡淡一笑,“人会变,但他不会变坏。”
林欣尘撇了撇嘴。
……
顾小年抿了抿嘴,他同样看到了法场外隐藏在人群中的傅如依。
她仍是男子打扮,脸上简单地以黄姜汁易了容,但气机却不会改变。
傅如依痴痴地看着场上的顾昀,脸上隐含激动,从未移开过目光。
顾小年同样看到了法场外所有人的脸,他的目光从其上依次而过,他想看看里面都有谁,都有什么人。
但遗憾的是,这些真的就只是神都百姓,最普通的神都百姓,他们身上的气息骗不了人。
“难道是我想错了?”他想着,“其实并没有人要劫法场么。”
那么,顾昀的生机在哪?
顾小年心里有些着急了,原本以为,起码那九首蛟龙会来救人的,对方是武道宗师,目前来说,即便不好出神都,但劫此地法场还是很轻松的。
但没有,在他的感知内,一片平和,平和的,就像是悠悠而过的蓝天白云。
顾小年叹了口气。
“周大人?”来兴试探着唤了声。
“再等等。”顾小年说道。
一刻钟之后,仍未有什么变化。
“周大人?”
“稍等片刻。”
又一刻钟。
天气有些热,别说是四下的百姓汗流浃背,就是场上的金吾卫都冒汗了。他们虽然都是武者,但那一身铠甲却几十斤重,穿着又热又闷。
而那些死囚因姿势缘故亦是难受。
来兴指了指那些人,道:“天太热了,该斩了吧?”
顾小年看了他一眼,目光微寒,带着明显的不悦。
“再等!”
来兴一噎。
半个时辰过去了,已然是午时之后。
四下的百姓散地七七八八了,他们脸色难看,很是抱怨,只不过碍于那些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倒也无人敢说出来。
来兴扇着扇子,就算是以他的城府,也终于有些忍不了了,“我说周大人,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就算被斩之人有顾昀,也没你这么拖延的。”
“有什么话没说就请赶紧说行吗?”他看着身边那人,说道。
场上的傅清书忽地抬起头来,“看顾大人这样,不会是等人来劫法场吧?”
未散的三五十人里,傅如依心头一颤,方才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顾昀身上,竟是没注意还有傅清书在。
“兄长。”傅如依有些挣扎起来,她远远看向了顾小年。
她也不想让兄长死。
顾小年皱了皱眉。
来兴也是猛地盯住了身边那人,“周大人,他这话,该不会是真的吧?”
顾小年看了过去,面无表情道:“你觉得呢?”
来兴目光一沉。
第一百三十二章 急人之不急,他却从容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顾小年手心里不由得都出了汗。www.uu234.netwww.uu234.net
旁边的来兴已经很是不耐,领口敞开了些,扇子扇的很大力,目光不时看向身边那人。
就算是城府再深的人,就这么干耗了一个时辰也会不悦,而且还是这种陪同性质地浪费时间。
“周大人可是吃过午饭了?”来兴略带讥讽地问了句。
顾小年点头道:“来的时候在路上买了煎饼吃。”
来兴转过头去看他,“可本官没吃。”
然后,他又指了指法场上的诸人,包括那些囚犯,“他们也没吃,就连这些死囚恐怕都饿了吧?现在却是要做饿死鬼喽。”
围观的百姓此时已不乏有回家吃了饭再来的了,他们只是远远看着,指指点点,虽然不明就里,但现在明显能觉出蹊跷来。
傅如依就在屋檐下站着,手里拿着烧饼小口咬着。
她看着顾小年,在等对方所说的生机出现。
来兴看了看天,白云晃过,似乎都没那么热了。
“周大人,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淡淡道。
顾小年也不看他,只是朝后招了招手,邓三会意,上前一步,对来兴道:“来大人,不知您想吃什么?”
来兴脸色一沉,看了过去,邓三一脸笑容,很是欠打。
“怎么,本官想吃什么,你这狗才就能弄来什么不成?”来兴怒极反笑。
顾小年拧了拧眉,看过来,“他是锦衣卫,来大人方才说什么?”
来兴冷哼一声,也不多说,直接伸手去抓筒里的令箭。
顾小年右手轻放在桌上,稍稍用力。
来兴捏了一支,却怎么也抽不出来。
“嗯?”他目光微凝,显然是感受到了来自身边那人的气机。
“周大人这是蔑视法场?”来兴冷声道。
顾小年笑笑,“本座不懂你在说什么。”
事已至此,被无端涮了一个多时辰,来兴也没了浪费时间的打算。
这是陛下给的旨意,那他今日便必然要斩人。
先前的顾虑,早已完全消失了。
来兴低喝一声,手掌已然乌黑,三指捏住的令箭竟从筒里一下出了大半。
顾小年略有几分讶异,要知道他方才这招可是月清庵的《云泥手》,正是离体真气显化的一门武功,倒是没想到来兴还能将之破除一二。
如今他便览宫中所藏,虽然尚未立意,但随手的一招一式之间,也是意韵尽显,不似凡俗。
由此可见,这来兴能当酷吏这么多年,自身武功也是有些本事的。
顾小年这般想着,双指轻敲桌案,真气随之诡异振动,来兴口中低呼一声,手如蜂蛰,一下松开了令箭。
“周大人果然是习武奇才,在宫中不过三两日,当真是学了不少功夫。”
来兴话语阴冷,但其中又有极难让人察觉的忌惮和妒意。
皇庭司由尉迟真武亲自镇守,即便是有机缘入得其中,时间最久也不过一日而已。而进去之人又不许抄录,这短短一日又能记下多少?
更别说彼时记忆时,各门武功的理念极容易在心里产生冲突,可能会在运行真气时走火入魔,更会对自身所坚定的武道留下隐患。
来兴没想过身边这人会记下多少,只是觉得他福缘深厚,竟能入皇庭司一日,这起码三两门绝学是能记下的。
顾小年没说话,目光依旧落在法场之外,他不由得捻着手指,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来兴看了眼,心中冷笑,也不催促。
……
又过了半个时辰,围观百姓窃窃不说,急促的马蹄声沿长街由远及近。
来兴遥遥看了眼,眼里涌上喜色。
顾小年睁开眼,里面多是疲惫和无奈。
身后,就连邓三都轻叹了口气。
顾小年偏头看了他一眼,邓三连忙缩了缩脖子。
来人是个小黄门,正是此前去锦衣卫传口谕的卫进忠。
“太子传令,来大人速速行刑!”他在马上高喊,汗流浃背,脸色通红。
从皇陵到这延武门,就算骑马也要两刻钟,而且这明显是有人通风报信才是。
顾小年脸色一下冷下去。
来兴却是猛地起身,然后抖了抖袖袍,故作遗憾地朝一旁坐着的那人拱了拱手,“指挥使大人,这旨意都来了,您看?”
顾小年目光阴晴不定,双手松了又握。
“杀气?”
来兴眼皮猛地跳了跳,连声道:“本官劝你莫要冲动!”
同时,场上金吾卫尽皆转身,目光齐齐看向了桌案后的那人。
邓三一见,连忙喝了声,“干什么你们,造反啊?!”
岳山峻那班锦衣卫同样刀身半出,齐齐围上前,看着那些金吾卫时面带杀意。
来兴朝一旁挪了半步。
顾小年看着场中跪着的那两人,他们脸色依旧清朗,看着自己时带着笑意,没有将死的恐惧,反而一片坦然。
他不由握了握拳,心中暗恼,“你们知不知道自己都要死了?”
顾小年有些不爽,区区铁索根本困不住林欣尘,就算顾昀现在身上还有锁魂针,林欣尘却半点事儿都没有,他若想,完全可以挣开枷锁,带着顾昀逃走。
可现在,两人就跪在那,屁都不放一个。
顾小年很是火大,有种憋屈之感,想要掀桌。
……
“那小子似乎很生气。”林欣尘嘴唇没动,声音却清晰传进身边那人的耳里。
“他以后会明白的。”顾昀同样发声。
“你觉得他们真的会来吗?”
“会。”
“这么自信?”
“嗯。”
“为什么?”林欣尘挑了挑眉,“就因为你长得好看?”
顾昀嘴角漾开一丝浅笑,“对。”
……
顾小年缓缓起身。
远处马上的小黄门卫进忠依然在那,看样是犯人没被处决的话他是不会离开的。
四下的百姓显然也看出了什么,离得有些远了,目光却一直未曾移开。
傅如依紧了紧手,袖中的乾坤袋已经敞开了一角。
在更远些,百米外的酒楼里,大理寺少卿陈晟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唾沫,身后是数十先天境界的大理寺丞役,此番他们带的是火器,铁道人刚制出的新型火器。
这一次是顾小年给他密信让他前来,所说是届时法场若乱,还请他大理寺将局面搅地更浑一些。
陈晟之所以会来,不只是因为两人交情和顾小年如今身居高位,更是因为他也想救人。
他是官,但在有些时候却也不想抛了义。
现在的法场守卫异常薄弱,仅仅只有百余人的金吾卫,只要没有宗师出现,他确信此事万无一失。
但同样的,这件事真会如此简单么?陈晟看着远处那站起来的身影,擦了擦脸颊的汗水。
……
顾小年看了眼如临大敌的来兴,又低头瞥了眼桌上的令箭,没有出声。
来兴咽了口唾沫。
他从未想过眼前人竟会有如此可怕的气势,对方很年轻,但在此时的杀气却粘稠如血,明明是炎热的午后,偏偏让人置身冰天雪地。
几欲让人低头跪服。
“你你你,”来兴有些胆颤。
饶是他手段狠辣,以发明新式刑法折磨犯人为乐,有酷吏之名,但此时连说话都有些磕绊起来。
顾小年脸色冷峻如渊,玉冠之下的长发轻轻飘动。
他低垂了眼帘,令人捉摸不定。
第一百三十三章 终将
场间经过了一阵微风。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顾小年忽地有些拿不准,是不是周馥此前所说的‘一线生机’,其实是应在自己身上?
也即是说,让自己来劫法场。
放弃现在的功名利禄,只是为了去保全顾昀的性命。
顾小年是愿意这么做的,但若是错了,那他们便出不去这神都的城门。
其实人生中的选择很好做,难的只是判断时的煎熬过程,你会瞻前顾后,因为思虑的太多。
无人出声,但他们的目光几乎都落在那道身影之上。
他年轻,位高而权重,那身大红袍在这一刻似乎更为贴近他的气势。
顾小年终是嘴角抿紧,目光一眨不眨地看向顾昀,眼中透出的意思很明白。
他相信对方能懂。
“他很挣扎。”林欣尘说道。
顾昀没说话。
“他不是在犹豫要不要救你,而是在犹豫怎么救才妥当。”林欣尘又道。
顾昀这次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婆妈。”
林欣尘翻了个白眼,眼神瞅了眼天色,道:“这都一个多时辰了。”
顾昀默然,若说开始是想要拖延时间,那现在每一分一秒的推移都是一种不确定。
而且,他看向台上站着的那人,这也会让对方受连累。
顾小年的身影有些无助。
因为顾昀和林欣尘二人连话都没说,甚至是连个眼神都未曾递过来。他们的神情实在是太过平静,平静到似乎是根本不在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一种全然交给他的感觉。
顾小年有些苦涩,同时也很愤怒。
“你们究竟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他没喊出来,只是看了眼翘首以待的傅如依。
他心中一下硬了硬。
“你们就不想说什么吗?”顾小年一拍桌子,大声喊道。
顾昀一愣,心中一瞬柔软,但依旧无声。
林欣尘亦然。
傅清书脸色似笑非笑,他大概是看出了什么,此时笑了笑,“顾大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是杀是放,你何不痛快决定?”
顾小年暗暗咬了咬牙,看着傅清书时,他很想一掌将对方拍死,但傅如依和陈晟就在附近,他不能这么做。
一旁,来兴同样点头,说道:“你的犹豫,在场的人可能都会被你害死。”
话音落下,远处已经传来马蹄之声。
这是大队的人马,而非先前那般急促清脆的单骑。
在神都城内,谁敢领兵跃马?
顾小年猛地抬头看去,那是近千持枪荷戟的金吾卫,领头的,是金吾卫副统领梁璀。
他们没说话,只是将法场围了起来。
梁璀跃马过来,冷喝道:“若是周大人不忍心,那本官可以代劳。”
顾小年闭了闭眼,脑海中闪过的,是顾昀和林欣尘坦然自若的神情,以及这一个多时辰以来场间变化。
来而又去去而复返的百姓、有些不耐的金吾卫、不发一言连抱怨都没有的死囚犯人,等等。
包括微风气流的变化,顾小年都有余暇去想。
他睁开眼,信手一招,一枚令箭便落在了掌心里。
来兴双眼一眯。
梁璀同样紧紧盯着。
顾昀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林欣尘的手指颤了颤。
顾小年脸色冷淡至极,甩手,令箭抛出,直接插在看台下的地面上。
溅起的沙尘中,伴随着不含丝毫感情的话语。
“斩!”
林欣尘一下瞪大了双眼。
邓三差点要上去拦下,但迈出半步后脚下便像是生了根。
来兴瞳孔一缩,有些难以置信,等待了这么久,只是因为金吾卫的压力便这么轻易做出了决定?
“不!”
远处屋檐下,傅如依一下蹿出,她脑海里回荡的是那冰冷的字句,以及那张冷漠的脸。
“顾小年,你答应过我什么!?”
这一刻,傅如依失去了考虑。
傅清书却是猛地回身,“你快走,快离开这!”
顾小年喉间动了动,蓦然大喝,“都愣着干什么,耳朵聋了?!”
刽子手打了个冷颤,本来嘴里要喷来冲刀的酒水都吓得咽了下去。
顾昀此时抬头,第一次毫不躲闪地看着台上那人。
兄弟两人对视,一个隐含痛苦挣扎,一个欣赏从容。
“这或许是可以称之为器量的考量,你的性格看似果决善断,实则容易意气用事,会变得优柔寡断,从小如此。”
顾昀淡然一笑,“以后你便会明白,只有怀着足够的器量,才能完成想要完成的一切。”
顾小年现在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他看着那几十号刽子手提起了鬼头大刀,将要把身前的犯人斩首。
他不知道顾昀的打算。
这一刻,他忘却了所谓的一线生机,只是在赌。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是在拿顾昀的命来赌,而且没有任何赌注。
顾小年修剪整齐的指甲划破了手心,身后的邓三缩着脑袋,从方才便不敢多言一句。
他觉得自家大人已经疯了。
……
人被砍掉脑袋的时候,血不是淌的,而是滋的,如水柱般往外喷溅,到处都是。
鬼头刀落下,脑袋落地,一腔热血溅出三尺。
傅如依被小晴死死抱住,她长大了嘴,目光呆滞。
“小姐您别冲动,您看啊!”小晴话里带着哭腔,很是急切。
顾昀和林欣尘闭着眼睛,身上溅满了殷红的血,身旁滚落的是瞪大了双眼的头颅。
那是刽子手的脑袋,胡须如针,脸色狰狞,眼里带着害怕。那是实打实的害怕,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斩首的是谁,他害怕的是自己等散了场就会被台上那抹大红袍杀了全家。
而最终却放松了。
林欣尘仍是闭着眼,咽了咽唾沫,“没,没死?”
“嗯。”顾昀心中同样一松,身后抓着铁链的手一下松开了,被风一吹,身上有些凉。
尸体倒地,这才惊醒了众人。
“什么人!”
“大胆贼子,竟然敢劫法场!”
百姓四下逃散,这一刻,从死囚中、百姓中、乃至金吾卫里都一下蹿出了不少人。
这些人也没二话,上前便与那些朝廷鹰犬砍杀。
“杀!”梁璀脸色阴沉。
一声令下,场间打乱。
砍杀与惨叫,刀剑入肉,血液飞溅。
来兴抬手指着,“这……”
他有些搞不清眼前的状况。
顾小年却是猛地松了口气,身子略微晃了晃。
远处,数道身影破空而来,都是极高明的轻功,而气息深厚,显然武功不凡。
顾昀身上铁链掉到地上,他身边多了一人。
那是个身穿白衣的女子,脸上蒙了轻纱,身段窈窕,如此看便知是个美人。
她素手轻抬,四下便飘扬起无数雪白花瓣,落下时,法场上的血迹竟诡异淡去,直至再不可见。而顾昀囚服上的血迹同样消失,仍是那般干净。
她抬首,一双美目中好似含着万千光芒,比阳光还要刺眼。
“本座今日便要带他走,阻拦者死!”
第一百三十四章 该用多少字来形容
夜,月明星稀,清凉的风。顶 点 X 23 U S
顾小年坐在桌案之后,他已习惯了面无表情,亲自给对面那人斟了杯茶。
坐在对面的女子做男子打扮,白袍劲装,玉冠锦带,端的是绝世风姿。
只不过她眼中略有愁苦,看着眼前人的动作,终究是叹了口气。
顾小年动了动嘴,说道:“放心吧,锦衣卫和金吾卫的人已经追出去了。”
傅如依手按在杯口,道:“白天你如何狠心,竟然丢下令箭?”
顾小年说道:“只有我下令才是最好的。”
傅如依不解,但眼前人没有解释的意思。
她说,“你跟你哥一个性子。”
顾小年摇头,“他比我要心狠。”
傅如依蹙眉。
顾小年想起了今天下午发生的事情。
……
那是血流成河的长街,恐怕在场的谁也不会料到,在神都之中,竟隐藏着如此多的贼人。
他们都是魔教的人,此行来便是劫法场救人。
那个白衣翩翩的女子就是魔教的圣女余希,也是最后带走顾昀和林欣尘的人。
想到这里,顾小年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因为他想到了林欣尘那抱着顾昀大腿不分开,求余希将他也一并带走的样子。
金吾卫的副统领梁璀身受重伤,所去近千名金吾卫死伤大半,与魔教贼人留下的尸首堵塞了长街,其中自然还有后续来援的巡卫军的尸体。
此战并没有武道宗师参与,但后来,顾小年亦是得知,魔教的一名长老与另一名武道宗师于神都城外现身。朝廷里出动了三名同境界的大内高手,结果竟是两伤一死。
很嘲讽,但又在情理之中。
诸葛伯昭去的晚了些,也认出了那两人是谁。
魔教的长老‘圣帝冠冕’雨云心,以及销声匿迹了许久的九首蛟龙,前者出身没落大派妙音坊,精通幻术音功,虽是女子,杀性却是魔教第一。他们二人是城内魔教诸人的接应。
顾昀为何会同意跟魔教走,顾小年只有隐约的猜测,却不成文解释。
而至于魔教的圣女余希为何要带他走......
“因为你哥在江左手下留情,放了她一条生路。”
傅如依淡淡道:“而且,她当时还偷袭了你哥,他回来的时候是带伤的。”
顾小年默然,明白了,这便是为情了。
“你觉得是为情?”傅如依问道。
顾小年抬头,眼里多少有些惊讶,难倒这人真会读心术不成?
傅如依看他神色,不由莞尔,“读心之术我是不会的,但只是猜一猜还是不难。”
她说着,“在你去北凉州的时候,昀哥去了江左,因为彼时魔教藏宝之地现世,他奉父亲之命前去取几件东西。”
顾小年道:“所以,其中有魔教想要的?”
傅如依稍稍沉默,然后道:“也有你所想的原因。”
同为女人,她当然能看出余希在看顾昀时的眼神是什么样子的。
不得不说,此时的傅如依颇有几分挫败,因为她没有办法救自己所爱之人,但旁人却可以,而且还是一个让自己感到压力的女子。
顾小年安慰道:“他们虽然逃出了城,但那宗师强者已被六扇门和大内追捕,想来两者不会同行。朝廷的人还是有机会将我哥截回来的。”
傅如依却是忽地抬首,盯紧了他的眸子,“你觉得,事情真会有这么简单吗?”
顾小年心头一跳,脸色却如常,“不然呢?”
两人相视,傅如依终究摇了摇头,她只是有些没来由的怀疑,却找不到原因。
她不想说顾昀万一自己不想回来该如何。
顾小年没说话,只是喝茶。
今天下午法场的事情已经被宣扬地人尽皆知,此事严重损失了朝廷的脸面,同样也助长了这魔教的气焰。
谁也想不到,已经蛰伏了多年的魔教竟然还有如此声势,竟能在神都组织出数百先天境界的武者,而且出手狠辣,毫无顾忌。
死伤的军卒不说,单是这种行径,已然让朝廷提起神来,无数人想起了曾经魔教席卷的时候。
刑部发出了海捕文书,并加急通告各地,而顾小年也第一时间派出了人马,由千户佟纲亲自带队。
这件事的发展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有喜有悲。
顾小年不再去想那‘一线生机’的由来,只当没有听过这句话。
现在顾昀还活着,而林欣尘也没死,他已是很开心了。
而傅如依则是悲喜交加,毕竟,傅清书在狱中便被穿了琵琶骨,又有锁魂针,在下午的混战中已经身死了。
当时最悲伤的,是带人来的陈晟。
他的火器没有派上用场,因为在他所带来的那些大理寺丞役之中,同样有魔教中人,可以说,他们根本没怎么动手,便被自相残杀了个干净。
而陈晟也因此负伤,周晁为了救他出去伤重不治。
彼时的顾小年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确实是没有什么作为,只是冷眼看着,而也没人过来找死。
来兴身上也带了伤,最后收拾残局的时候,这人看他的眼神有些可怕。
明明没有放言,偏偏有种被狼盯上的感觉。
只不过顾小年并不在意。
……
“她当时喊出来的那句话,连我都被吓到了。”
一灯如豆,傅如依看着烛火,脸颊有些红,但语气却很是苦涩。
顾小年想想,知道她说的是余希。
“的确,是有些霸气。”他应了声。
傅如依看他一眼,似笑非笑。
顾小年讪讪一笑。
班房的门敞开着,衣袂临空,院中落下了两道身影。
有一人抱剑未动,另一人走了进来。
顾小年起身,迎了上去,“你怎么来了?”
柳施施听得他话中的喜意,也是笑了笑。
“伸手。”她说道。
顾小年下意识伸出了手掌。
掌心一凉,却是柳施施放上了一块竹简。
“这?”他有些疑惑。
“以前说好要给你寻一门功法的,直到现在才兑现。”柳施施见他要打开来,便道:“日日研读不差这点时候,等我走了再看吧。”
顾小年依言收好。
柳施施看着他的脸,目光柔和,终是道:“其实,今晚是来跟你告别的。”
顾小年一愣,不解,“告别,什么意思?”
“宗师之境。”柳施施只是说道。
顾小年一下沉默下去。
他这才感知到,不只是眼前之人,就连外面院里的叶听雪,气息都已经到了一个顶点。
“此番明意,需要外出游历才行,却是不能囿于神都了。”柳施施轻声道。
顾小年心中不舍,但还是抬头,笑道:“那早些回来,我也会追上你们的。”
柳施施心中欢喜,低眉浅笑。
顾小年脸上的笑容干净绚烂。
叶听雪在门外冷哼一声,倒也没说重话,“时辰快到了,该动身了。”
柳施施看了眼身前那人,“那就,保重。”
顾小年喉间动了动,手指在腿侧有些颤动,明明是想临别拥抱,却说不出话来。
不是紧张,倒像是一种胆怯。
“你也保重。”他如是说道。
柳施施低头浅笑,转身。
顾小年嘴唇动了动,倒像是无声叹息。
蓦地,原本走出两步的身影忽地返身,一下抱住了他。
顾小年怔住,被怀中那人撞了个趔趄,向后退了几步。
他何曾有过这般亲昵,身子一下绷住,手不知该如何放。
这一瞬的时间很短,但好像很长。
“傻子。”耳畔那人琼鼻一皱,含笑说了句。
而后,伊人如烟波,踩碎一地月光。
第一百三十五章 之前
“别看了,人都走了。顶 点 X 23 U Sm.www.uu234.net”
房中传来没好气的一声轻唤,顾小年方才回过神来。
“走了啊。”他身子仿佛才松懈下来,那个清冷的姑娘已经离开了,且会有长久的时间无法再见到。
傅如依看着他坐在对面,浅然一笑,“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还从未在你身上见过。”
“啊,是么。”顾小年倒了杯茶,有些不好意思,“有么?”
傅如依只是笑着,像是长辈在看后辈。
“嘶。”顾小年被热茶烫了嘴。
模样有些傻,挠了挠头遮掩赧然。
‘扑棱棱’
在两人默然不知在想什么的时候,窗棂上落下了一只白鸽。
顾小年放下茶杯,再抬眼时脸色已然如常,眼中澄净而平和。
傅如依看着如同换了个人一般的对方,眼帘低了低。
“大人!”
邓三自回廊上过来,取了信鸽,在门口示意。
他本就一直守在院中不远,先前被院中突兀落下的‘仙子’吓了一跳,但等看清是谁家的仙子之后,便很有眼力见地去了院外。
而方才听得信鸽之声,这才走了进来。
顾小年点了点头,邓三连忙上前,将取下的纸条递了过来。
他并没有刻意避着傅如依。
顾小年将纸条看了,那有些秀气的眉毛便微微拧了拧。
“怎么了?”傅如依开口,“有什么难事的话,或许我可以帮着参详参详。”
顾小年摇头,“嫂子应该是猜到了吧。”
傅如依未置可否,只是轻轻一笑,“朝廷的差事?”
“不错。”顾小年说道:“今天不只是延武门那边,神都其他地方同样爆发了骚乱,刑部现在正在查,初步推测很可能也是魔教的手笔。”
他长出口气,然后道:“半个时辰之前,在云门峡,前去追击的人遇伏,人手折了近半。”
“云门峡。”傅如依只是略作思索,脑海中便出现了那里的地势以及附近的鲜明景状。
“只是几个时辰,他们竟走过了半个中州,看来一路并未遇到什么阻拦。”她说道。
顾小年对此并不意外,反而意外于对面之人能这么快冷静下来,恢复以往的沉静和智慧。
或许,这是心事安宁的缘故,因为顾昀已经安全了。
“魔教行事毫无顾忌,没有丝毫道理可言,内部其实已经分崩离析了多年,不然也不会久未出江湖。”
顾小年说道:“但他们的确根深蒂固,关系网太大了。”
傅如依轻笑一声,“彼此都有人员安插,怎么,不打算启用埋在魔教的探子吗?”
顾小年起身,“那还是算了,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他们一生可能只是为了一条情报,现在远未到那个地步。”
傅如依看着茶水,低声道:“未到么。”
顾小年没应声。
无论是顾昀还是现身的魔教圣女余希,其实这都已经值得暴露部分人了。要知道,此番魔教的阵仗并不小,今日在神都出现的那些魔教中人,多得是早前潜伏在神都内的教众。
那些人能混到现在,每个都是很重要的。
此次,朝野震动。
但顾小年觉得还不到时候,因为这件事的源头,还是在周馥说过的‘一线生机’上。
顾昀在江左放过余希,后者或是动情或是为了魔教的藏宝,今日大闹神都劫法场。
他忽然觉得有些可怕。
……
“地图。”顾小年说了声。
邓三应了声连忙跑到上首桌案,将神都所在中州的地图取了过来。
顾小年摇头,“拿中州北部的来。”
“你是打算主动出击?”傅如依问道。
“不错,不能一直这么跟在后头。”
顾小年说着,接过了地图。
他凝目看着,傅如依不知何时也起身过来。
“嫂子认为他们会去哪里,走哪条路?”
“朝廷的消息早就传了过去,官道可以排除,他们舍弃了水路,想来是要走这里。”
傅如依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点出了中州上的几个郡县地方,而最终指向的却是往北,也即是北云州。
“沣台。”顾小年点头,然后道:“如果我记得不错,这里绿林出没,而在县城不远就是运河。”
“他们敢转水路吗?”傅如依同样有些拿不准。
顾小年沉吟片刻,将地图合了,然后取下腰牌递给邓三。
“先派人去通知宇文川和张洵,让他们带精锐去水师船坞,记住,莫要张扬。”
如今苍龙七宿编制未全,而这两人都是锦衣卫千户,既然朝廷要他调人,那想来他们知道该如何行动。
“你这是要用水师的大船走运河?”
傅如依眼中流露几分惊色,“你不怕朝上弹劾你?”
顾小年笑笑,“非常时刻用非常手段,大周水师天下闻名,太平了这么久,那些船再不用就绣了。而且这也是唯一能提早赶到沣台县的途径。”
说着,他拍了拍邓三的肩膀,“让他们分两路,一路去沣台,另一路在县改陆行,上官道。”
傅如依若有所思。
“是!”邓三觉得自己被委以重任,连忙应了,快步走出。
等他走后,顾小年在房中转了圈,朝外喊道:“来人,叫方隼和刘崇来!”
不多时,两人快步过来。
“见过大人。”
“免了。”
顾小年摆摆手,然后道:“老方你现在回卫所点人,去延武门,禁军会在两刻种后在那集齐,配合他们在城中搜捕魔教余孽。”
方隼抱拳应下,然后离开。
“老刘你带人出城,尉迟敬不会拦你。”
顾小年说道:“去接应佟纲。”
“接应佟纲?”刘崇一愣。
顾小年点点头,“佟纲和金吾卫半个时辰前中了埋伏,损伤大半,朝中已经让金吾卫撤回。本官怕魔教贼人赶尽杀绝,你带人过去接应。城门会有向导带你。”
刘崇犹豫了片刻。
顾小年笑道:“想立功也要看能不能吃下,去吧。”
刘崇本是不服气的,但见他脸色认真,便也退下了。
……
“看你刚才一番安排,倒是像模像样。”傅如依轻笑道。
顾小年摇摇头,“这是那位东宫太子的命令,也是三省直接批下的。”
“你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是被架上了?”
“谁让我故意耽搁了问斩的时辰,而且串通魔教的人是我哥。”
顾小年说道:“倒是来兴那个混蛋,明知道现在朝中的人不待见他,竟然还敢给我上眼药。”
“眼药?”
“没什么。”
顾小年问道:“嫂子觉得方才安排可有疏漏?”
“为何会问我?”傅如依反问。
“还请赐教。”顾小年知道她出身不凡,胸有韬略。
傅如依想了想,道:“布置不错,就怕他们会驻足不前,就地隐没。”
顾小年皱了皱眉,“你是说,他们会在中州打散,或是直接混入据点?”
“不错,他们人数不多,最主要的只是为了昀哥,很容易化整为零。”
傅如依眼中闪烁智芒,“而且,这件事里隐隐透着古怪。”
顾小年眯了眯眼,下意识看了过去。
“魔教之前说是一盘散沙也毫不为过,昀哥曾经收服了一个叫沈仇的魔教中人,后来被父亲安排进了罗网,这人透露过很多关于魔教的有用消息,只是如今生死不明。”
傅如依顿了顿,然后道:“余希虽然是魔教的圣女,但要组织起今日这般庞大的力量也绝非易事。”
她看向顾小年。
“你觉得,她会不会是想借此整合这一盘散沙?”
第一百三十六章 柳动蝉鸣,不问归期(本卷完)
顾小年沉吟不语,良久后才道:“能做的便姑且做到这吧,剩下的便只有等了。www.uu234.net”
傅如依点点头。
“小姐,房间已经收拾好了,水也烧好了。”小晴外面走进来。
顾小年拱了拱手,“天色已晚,嫂子休息吧。”
见他要走,傅如依摇头失笑,“你等等。”
顾小年疑惑。
“这里是你的住处。”傅如依摇摇头,从他身旁径直离开。
小晴捂嘴笑了笑,连忙跟上。
顾小年也有些失笑,转身进了静室之中。
等盘膝坐在蒲团上的时候,黑暗里,月光从通风孔中落下,他的脸色也随之平静下来。
他探手入怀,拿出了柳施施留下的竹简,只看了开头,便不由得长吐出口气。
这是名为《武侯域》的功法,是诸葛家的秘传。
顾小年沉默片刻,将之通篇看完,手中便只剩下木屑纷落。
轻轻闭眼,脑海中已然开始观想那记忆中如海般壮阔的武道功法,《武侯域》亦在其中。丹田气海如沉寂的火山,在周身游动,像是欢快的鲸。
地面仅有的月光好似受到牵引,无形间荧光莹莹而动,于黑暗中靠近,然后消失在他的身上。
这些,顾小年并未知晓。
……
一夜修行,恍然只若弹指之间。
顾小年耳朵轻动,睁开了眼睛。
感知之中,已然‘看’到院中匆匆而来的邓三,他冲值守的锦衣卫亮出了腰牌,而后在阶前遇到了从回廊过来的傅如依。
两人说的什么,顾小年是听不着的,但能看清嘴型。
“与风后奇门,真是相得益彰。”他闭了闭眼,然后起身,出了静室。
“大人!”
邓三进门,看到了在用热毛巾擦脸的身影。
“说说吧。”顾小年道。
邓三脸色有些不好看,而且还挂了两个黑眼圈,显然是没怎么睡好。
“宇文川红雀传书,魔教贼人竟是走的官道,张洵千户……”
他说的有些犹豫。
顾小年将毛巾在水盆里洗着,随口道:“张洵没拦住?”
邓三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傅如依从旁走来,问道。
“寅时。”
“现在天都亮了,过了两个时辰这消息才传回来?”傅如依蹙眉。
顾小年将毛巾挂了,淡淡道:“而且还是宇文川的红雀。”
邓三苦笑道:“他们都是立功心切。”
顾小年轻笑,“不是立功心切,是自己蠢,朝廷的金吾卫都撤回去了,他们还敢擅自行动。”
邓三低眉顺眼,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当地官府呢,什么事都没做?”顾小年问道。
邓三摇头,“传书里没说起此事,只是说张洵身死,宇文川正前往沣台县。”
“刘崇他们呢?”
“回来了,在卫所休整。”
顾小年点头,道:“吃饭吧。”
“啊?”邓三愣了愣。
“现在不吃饱,一会儿怎么赶路。”顾小年抬脚朝外走。
“这?”邓三有些不明白。
傅如依摇摇头,“金吾卫昨日遇伏便被朝廷撤回,现在全是锦衣卫的人在追捕,估计这就是朝中那些人的想法了。”
邓三挠了挠头。
傅如依抬脚朝外走,“恐怕再过不久,朝廷的命令就下来了。”
邓三这才双眼一瞪,“不会吧?”
……
巳时,当顾小年将碗里的米粥喝上的时候,宫里果然来了吩咐。
这一次,是东厂来的人。
“顾大人。”来人是新任东厂掌刑千户,吕瑾,是个女人。
顾小年温和一笑,“不知上官督主有什么吩咐?”
吕瑾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她相貌平平,但身高却不亚于男子,看着很是英武。
她抱了抱拳,道:“督主请大人亲自追击魔教妖女余希,下官随行任凭差遣。”
一旁,邓三脸色微僵,这果然不出自家大人所料。
顾小年点点头,“好。”
吕瑾微微皱眉,眼里带了些疑惑。
如在她来时,上官容儿曾嘱托过,说眼前这人看似和善无害,实则喜怒无常,行事乖张,让她万万不要招惹,只是尽可能配合共同完成任务。
可现在看来,对方似乎并没有她所说的那般不堪?
顾小年起身,一旁的邓三连忙朝外跑出去。
“这是?”吕瑾有些不解。
顾小年从架上取了绣春刀,在腰间挂了,而后负手便走。
大红袍如火云,眨眼消失在门前。
吕瑾秉持少说少做的原则,同样跟了出去。
……
北镇抚司门前,一辆双驾马车停在阶下,马身披挂薄马铠,车厢火红,流苏缀玉,华美宽敞。其后是二十余骑马之人,寂静无声。
邓三在车辕处放了踩凳,人在一旁恭敬站了。
吕瑾跟在顾小年的后头,见此不由出言,“此事急迫,顾大人竟要乘马车?”
“不妨事。”顾小年走到车前,脚步忽地一顿,他回身看去,眉头轻皱。
傅如依一袭青衣劲装,从门内而出。
“我也要去。”她说道。
顾小年深深看她一眼,没有立即拒绝。
“他们未出中州,现在各地官府已然行动起来,在前又有锦衣卫和驻军设伏拦截。”
傅如依浅浅一笑,“何不给我这个机会?”
吕瑾在此时开口,“不知这位姑娘是?”
傅如依看她一眼,“姓傅。”
吕瑾微愣,而后眼神骤冷,手按在剑上,“通缉之人还敢出现在此,好大的胆子!”
其身后同来十数东厂缇纵同样上前一步,脸色不善。
但转而,吕瑾忽觉四下沉默,却有冷意。她这才悚然,猛地看向轿旁之人。
“顾大人,你……”
“她有本座亲自作保。”顾小年看她一眼,而后看向傅如依,“山高路远,车内软和。”
傅如依笑笑,“中州轻易见不得山,一马平川。”
说着,她口含双指,一声呼哨,已有一匹骏马从长街疾驰而来。
此马通体雪白,只额上一团火红,神骏异常。
傅如依跃身上马,一抻马缰,朗声道:“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说着,她便纵马而去,眨眼已过长街。
“北地神骏,火玉琉璃。”
罗蜜坐在马背之上,语气稍稍复杂。
毕竟,那骑马之人正是她的大小姐,只是如今……
顾小年看她一眼,掀起车帘,进了轿中。
此行随他而去之人,正是苍龙七宿两旗人马,除了罗蜜这位罗网之人因擅长追踪之术,被段无视推荐跟随外,还有那养好伤的沈韬,亦是面无表情地坐在马背上。
罗蜜当先领一旗人前方开路,邓三一屁股坐上车辕,小心驾着马车居中。众人启程,因在神都之内,是以只是缓行。
吕瑾脸色微沉,最终还是翻身上马,大氅如黑云罩下,“跟上!”
身后,十数东厂缇纵同样无声跟随。
七月十日,锦衣卫指挥使周锦年,奉命追捕魔教妖女离京。
1.中州地鼠
白天骄阳似火,傍晚却是雷声阵阵,紧接着便落下一场雨来。m.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雨成淅沥,洗去了叶上的尘,只是这路变得愈加泥泞难走。
黑夜里,伸手难见五指,只有偶尔的电闪雷鸣,映出重重的影子。
“师傅,这雨眼看就更大了,要不先找个地儿歇歇吧?”
遥遥地,路上走来两道身影,一老一少,俱都是挽着裤腿,背着竹篓。
“唉,也好。”老者抹了把脸,雨水从皱纹里淌下,却洗不去上面久历的风霜。
“我记得前边有个破庙,里面应该有米水。”徒弟是个十二三的小子,看着很是机灵,只不过此时顶着那大竹篓遮雨,倒是有些滑稽。
常有走商歇脚的人会在破庙等地放些米饼等物,让饥肠辘辘之人得以果腹,而手上都有规矩,总会留下一些,供给后来之人。
这便是常年跑江湖的人给那些陌生之人留下的生路,世世代代如此。
雨渐渐下得大了,师徒两个终于看到了那坡上的庙宇,倒也不算很破,只是门墙斑驳,多年少了香火而已。
两人推开了庙门,进了院中,徒弟将门随手关上,师傅却是没动。
“怎么了?师傅。”徒弟回身问道。
那老者却是干干一笑,没有立即回话。
因为在那屋檐下,正有两人盯着这边。
他们怀里抱着刀剑,体态高大,面容气势皆凶恶不似良人。
“这......”徒弟咽了口唾沫,下意识拽住了师傅的袖子,朝门下躲了躲。
那老者回过神来,讪讪一笑,同样朝后退了几步。
大门下也有一尺栖身的地方,虽不能完全避雨,但也不至于头脸皆淋着。
“外面雨大,里面地方空余,二位进来烤烤火吧。”有人在那庙里头喊了声。
老者略一犹豫,便抬脚朝里走。
“师傅?”徒弟拉住了他的袖子。
“没事,进去瞧瞧。”老者笑了笑。
两人小跑躲雨进了庙门。
……
火堆旁坐了四个人,两男两女,加守门的便是六个人。
老者没寻思他们如此年轻,进来后一边抖着衣裳一边悄悄打量。
向后撑着身子坐着的那人笑了笑,“你这老头儿还挺小心。”
那徒弟皱了皱鼻子,大抵是对旁人这么说自己师傅有些不忿。
那老者听出这有些嬉皮笑脸的声音,正是先前喊自己进来的那人,当即拱了拱手,“小老儿钱富,这是小徒阿标,谢过少侠,见过各位少侠。”
“哎,别忙着谢。”那人咧嘴一笑,“说不定咱们不是侠,而是那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钱富愣了愣,就连他边上的徒弟阿标都怔住了。
阿标低头看了眼自己满是泥水的小腿和草鞋,又看了眼火堆旁几人光鲜的衣裳,不由地抿了抿唇。
除了那蒙着轻纱的女子看不着脸,另外三人都长得极好看。
他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
钱富干干一笑,有些尴尬。
有人说道:“既是江湖同道,那便来烤烤火吧。”
钱富苍老的眼珠转了转,微微抬眼,瞧了瞧说话之人。
那是个英朗的年轻男子,相貌出众,眉宇间带着正气,身上还有一股读书人的书卷气,让人很生好感。
只不过,钱富小心道:“可不敢说是江湖人,少侠太抬举了。”
顾昀只是笑了笑,用树枝拨弄着柴火,一旁的林欣尘却是吊儿郎当,“盗门有二,中州地鼠,寻龙移脉,叩山填海。”
钱富脸色一变,略有佝偻矮小的身子竟一下绷紧,苍老的面容因火光而映地晦暗,周身气机隐与天地勾连,若隐若现。
“老前辈莫要紧张。”顾昀抬头,轻笑一声,“我等并无恶意。”
他抬了抬手,示意对方坐下来说。
钱富有些阴翳的目光看了眼他们两人,又看了看对边平静看着自己的那两名女子,终究还是过去坐下了。
“阿标,自己去找点东西吃。”他说道。
林欣尘却是坐好,一挥手,“接着!”
“啊?”阿标下意识接住飞来的黑影,原来是半只烧鸡。
“这?”他眨了眨眼。
钱富看着暗吞口水的徒弟,轻叹口气,道:“边儿上吃去。”
“哦。”阿标舔了舔嘴唇,刚走出一步,复又转身,像是要说什么。
“我不饿,你吃吧。”钱富摆了摆手。
阿标这才在供桌边的干草上坐下,小心吃了起来。
钱富看着,眼里带着和蔼,而后收回目光,看向火堆对面两人。
他脱了外袍,挽着湿透的内衬,道:“说吧,找我啥事儿?”
火堆噼啪,偶尔迸溅火星,这是里面有湿柴的缘故。
林欣尘看了眼顾昀,而后道:“前辈可曾听过‘苍莽山’?”
钱富搓手的动作一顿,抬头,目光变幻莫名,“你打听这个,是想送死不成?”
……
人死而有墓穴,后生摸金校尉,出身盗门,却因所偷亡者而被逐出门派,也即是倒斗一行的由来。
这类人在江湖上有个名号,便是‘中州地鼠’,原因有些古怪。
在古老传说里,中州之地乃天下地脉枢纽,大墓入葬破坏地脉已有违天和,更别说是盗墓这种将地脉二次破坏的营生。是以在中州盗墓之人,几乎很难再走出中州,因为他们多横死于所盗之墓里头。
中州在那些倒斗高手眼里的另一个称呼,便是‘埋骨之所’。
但那些高手仍然会来,除去为身后名外,也为了一份传承,上天总会留一线生机,这生机便留给那传承之人。
所来的,无一不是个中翘楚,在这一行身怀通天本领,却是时日无多之人。
盗墓人轻易不传下本事,平日只传散手,唯有将死时才会将绝学授下,而最好的传法手段,便是带传承之人去历练一番。
所来之地,便是中州。
而敢来的那些人总会得到这行的尊敬,其后辈也会得到同道照拂,人人卖几分薄面,这渊源便这么一代代地传下来了。
钱富的一身倒斗本事在当今天下也能排进前三,是摸金校尉里的祖师级人物。他此番便是已知命不久矣,这才带了徒弟阿标来,不为扬名,只是为了让这小子学得几分手艺,日后能有碗饭吃。
却不防因此地地势特殊,乱了星象,让他观星之法失效,没算好这大雨天气,才于这野外迷了路。
而且还碰上了这些狠人,走了身份。
……
“看来前辈是认出我等身份了。”顾昀将树枝丢了,轻拍了拍手,温和一笑。
钱富脸色微沉,他们这类人有本事不假,但术业有专攻,精于一技便总会疏于一力,在武道上并不十分有建树。
他如今年近八十,却也不过区区先天而已,气血衰败,怕是也施不出几分武功,更别说面对的还是眼前之人。
2.马车里的人
“苍莽山是传说中魔教的山门所在,五百年前隐世,乃是当今世上最大的诡秘之一。顶 点 X 23 U Sm.www.uu234.net百多年来不乏有吾道能人好手前去寻觅,最终却无功而返,因此事而能活着回来的都少之又少。”
钱富摇摇头,像是在规劝,“诸位都是圣教高手,有身份的人,何必以身涉险呢?而且莫说小老儿惜命,就是想去,也不得门路啊。”
“既然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你还敢拒绝?”久未说话的余希看过来,轻纱上的眼眸泛着淡蓝之色,妖异而美丽。
钱富下意识低了低头。
“可能会死和一定会死,这是不同的选择。”
余希的声音有些冷淡,仿佛天生如此,“况且,你只需要找到路便可,不需要你涉险进去。相反,这段时日我们会护你周全,只要你的要求合理,也会尽可能地满足你。”
钱富稀疏的眉毛皱起,不是犹豫,而是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
谁让运气这么背,竟然会落到对方的手里。
他看了眼还在撕着烧鸡吃的小徒弟,不由得叹了口气。
林欣尘看了顾昀一眼,脸上微不可查的浮现几分轻松。
“就算是寻路,恐怕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找到的。”钱富说道。
余希点点头,“没关系,我们有很多时间。”
钱富咬咬牙,这才道:“此去西南两百里有一座前朝废城,五十里荒无人烟,但边上有一古镇,我想先去镇上寻个人。”
余希微微蹙眉,他们虽知道圣教的隐世山门便在中州之地,却是不知确切方位,圣教之人散星蛰伏,如今收拢的多在北云州。
若往西南而去,那岂不是背道而驰?
她心里有些犹豫,因为朝廷的人可一直咬在后头,虽然不是常打交道的六扇门,而是久不涉江湖的锦衣卫,但毕竟杀了对方那么多人,难保不会引出什么高手来。
“那是什么人?”余希问道,若是没必要的话,自然不想惹这个麻烦。
钱富道:“近三十年,唯一一个摸到疑似那处地方,且还能活着回来的人。要想找到进山门的路,除了他,我想不到还有谁可以办到。”
“你确定?”余希问道。
钱富笑笑,“这是自然。”
余希没说话,一旁另一个沉默的姑娘手掌一翻,却是多了一枚丹药。
钱富看着,脸色苦笑。
林欣尘暗自撇嘴。
“还请老前辈让我们放心。”余希道。
身边女子将丹药抛出,落在了钱富的手上。
他的手有些哆嗦,最后还是一狠心,直接吞了。
“见谅。”余希说了句,转身去了墙边阴影处,那里早已铺好了薄毯。
林欣尘打了个哈欠,也是到一旁干草上躺了,他拿手拍了拍,冲顾昀挑了挑眉。
顾昀摇头失笑,外面的雨声很大,他也过去躺下了。
人各有心思,只是想得片刻安宁也好。
……
轰隆的雷声仿佛就离头顶不远,黑夜的合冲县城下,伴随马蹄声响,一行人进了城。
合冲县衙里,肥胖而年老的县令颤颤巍巍地站在堂下,看着以往大半辈子都未见过的锦衣卫和东厂之人进进出出。
他只穿了短裤,露着一身肥膘,而他的三房小妾也只是穿着薄衫,发抖地簇拥在一起。
邓三饶有兴趣地看着,一双有些猥琐的目光肆意打量。
外面的雨大,他们却悄然进城,直接在县衙歇脚,而且还有了这意外收获。
邓三笑嘻嘻地,外面雷雨声急,他却在美美地喝着热茶。
吕瑾抖了抖大氅,虽有真气护体未湿,如今却也感到潮湿难受。
她看着一脚踩在凳上的邓三,皱眉道:“你家大人去哪了?”
邓三摆摆手,“练功吧。”
见他如此态度,吕瑾顿时冷哼一声,气息微冷。
邓三将茶盏放下,讪讪一笑,“大人练武成痴,这天气肯定不能赶路了,自然是要练功打发时间的。”
吕瑾将信将疑,不过此时天色已晚,确实也到歇息的时候。
她瞥了眼堂下衣着不堪胆小害怕的几人,挥了挥手,“我等行踪莫要让他人知晓,否则,你应该知道后果。”
“是是。”县令如蒙大赦,也不怕外面的大雨,直接跟小妾跑了出去。
吕瑾不屑冷笑,转身离开。
邓三却是在想这赶了大半天路,自家大人也不出个声,难不成真跟马车里的那位发生了什么事情?
“嘿嘿。”他有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直接在县衙的椅子上睡着了。
……
当在开始得知要乘马车的时候,顾某人是拒绝的。
因为大家都骑马,都是习武之人,他还是锦衣卫指挥使,是老大,当然要做个表率,怎么说坐马车就坐马车?
但当感知到马车内的陌生气机的时候,罗蜜后来也给他带来了一个消息。
马车里的那人是这罗网三人给他送来的一件礼物,本是在外面召集逃散的罗网中人时,偶然在神都的路边发现的一位大人物。
蜀中唐门的大长老,‘千眼莫离’唐心。
“应该是那晚与魏央交手出了什么变故,虽然看着没受什么伤,但好像是脑子出了问题,记不得什么事了。”
当时的段无视是这么说的。
现在,县衙的后院厢房里,顾小年坐在桌旁,偶尔抿茶,化着服下的灵丹。
而另一边,则是罗蜜在给躺在床上的唐心做着检查。
“我说大人,您就不回避回避?”罗蜜笑着说道。
顾小年说道:“你们把她藏在马车里,这还有什么回避的吗?”
罗蜜只是笑了笑。
“她的情况怎么样了?”顾小年看着床上睡着的那人,问道。
“失忆了呗。”罗蜜擦了擦手,心有余悸,“她这一身可全是毒,暗器毒药,都是见血封喉,要不是想不起自己是谁了,咱们早死了。”
顾小年挑了挑眉。
罗蜜看懂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当即道:“好歹也是名声在外的武道宗师,虽然失忆了,但身体的反应还是异于常人。”
她伸出手,两根手指头之间比了一个很短的距离,“只需要一丁点儿的敌意,她就会暴起杀人,完全不会考虑,更没有顾忌。”
“这完全是身为宗师的下意识反应,她很危险,但同样的,也会给我们此行带来安全和帮助。起码,毒物会远离她十丈之外。”她如此说道。
顾小年饶有兴趣地点点头,倒是没想到这个黑妞还有如此打算。
“那你们是怎么把她弄上马车的,哄骗吗?”
他看着床上那人,唐心容貌美得有些甜腻,身材凹凸有致,只是如此平静地睡着,那种妖娆妩媚都几乎让人把持不住。
当然,顾小年对此并不觉得什么。
3.一夜雨
“这怎么能叫哄骗呢?”
罗蜜笑了笑,“罗网罗网,自然是要网罗能兵强将喽,不然岂不是辜负了大人的美意嘛。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顾小年点点头,下巴朝唐心努了努,“这一路她都在马车里睡觉,怎么回事?”
“你看她这面黄肌瘦的,明显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罗蜜道:“我们今早发现她的时候,是有几个地痞拿着馒头在......大抵是闲命长了吧。”
她淡淡一笑,“虽然她是失忆了,但这只是暂时的,而且对那种明显的敌意已经有了应激反应,如果不是我们出现,那条巷子里的人都会死。”
“然后呢?”顾小年想知道对方是怎么把人弄到锦衣卫的。
罗蜜交叉了双手,手指灵动地翻动,“一点小小的幻术干扰,在没有敌意的情况下,她会把我当成亲近的人,但也只有一丝亲近罢了,很难想像唐门的人都要经历些什么,防备这么重。”
她有些无奈,“若是普通人,早被老娘弄得神魂颠倒了。”
顾小年无声一笑。
这笑容被罗蜜看得真切,这黑妞顿时轻拍桌子,“你这笑是什么意思!”
顾小年起身,“这么晚了,事情既然弄清楚了,那我就回去休息了。”
他抬脚朝外走。
罗蜜脸色忿然。
“哦对了。”顾小年打开门,屋外一下潲进不少雨来,“既然是你们把她弄来的,我希望你能看好她,如果她突然恢复了记忆或是发疯,咱们谁都活不了。”
看着门口的那人,罗蜜轻笑道:“怎么,你也会怕?”
顾小年淡淡道:“你可以这么认为。”
他从屋檐下走出,真气隔绝了雨水,去了旁边的厢房。
罗蜜静默片刻,起身去关门。
外面很黑,只有偶尔的电光。
突然的一道惊雷落下,将屋里照的通亮,床上那人似乎有了动静。
罗蜜连忙把门关上,快步跑了过去,脸上堆起担忧的神情。
“妹妹别怕,姐姐在呢。”
……
漆黑的房间里,顾小年也不掌灯,只是服了丹药后便在床上坐了,运气炼化药力。
感受着内力的丝丝增长,他缓缓出了口气,转而听得屋外淅沥的雷雨之声,心绪慢慢沉寂下去,变得平静起来。
……
次日,天仍未放晴,只是雨息了。
“大人。”邓三轻轻敲门。
“进来。”
‘吱呀’一声,邓三一手托着食盘进来,笑着把饭菜放到了桌上。
也不是什么珍馐美味,咸菜面食和粥,还有煮的鸡蛋。
“这县衙委实寒酸了些,大人将就着吃点吧。”邓三说着,便要往外走。
“等会儿。”顾小年唤了声,“罗蜜呢?”
“雨刚停便领人出去了。”邓三道。
“房里的人呢?”顾小年拿了面饼,撕着泡进了粥里。
邓三‘嘿嘿’一笑,挤眉弄眼。
顾小年动作一顿,抬眼看他,似笑非笑。
邓三心神一凛,觉得尾椎骨一凉,顿时一脸正色。
“刚起呢,我方才看那狗县令的小妾给她送了吃食。”
“狗县令?”顾小年喝了口粥,“别忘了,你现在可是白身。”
邓三一愣,脸色讪讪。
“行了,我要吃饭了。”顾小年摆摆手。
“哎,您吃好了就放这儿就行,有人来收拾。”邓三躬身退了出去。
不多时,顾小年吃好,擦了擦嘴角,门口走进一人。
“顾大人。”这人软语细声,带着甜腻,欠了欠身子。
顾小年抬头,有些意外。
来人是穿了一身杏黄长裙的唐心,但这等素色完全没有将她身上那股天然魅惑压制住,恰而她容貌清纯年幼,反而两相冲突,带来更强的反差美。
她的个子很高,此时的两缕秀发垂在脸颊,美艳妩媚。
顾小年盯着她的眸子,仔细辨别。
她的眼里清明澄净,看不到丝毫做作伪装。
顾小年忽地问道:“姑娘多大了?”
唐心愣了愣,似是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稍稍愣神后,便有些急切。
她搅动着手指,脸带急色而咬着朱唇,不知该如何做答。
顾小年在此期间一直沉心感应她的气机,于此终于松了口气。
并无蹊跷。
他这才起身,问道:“唐姑娘来找本官可是有事?”
唐心一怔,急忙道:“姐姐不见了。”
她的声音很是甜腻,这一声姐姐真让人酥到了骨子里。
但顾某人心中半点涟漪未起。
他点点头,安慰道:“没关系,她一会儿就回来了。”
唐心眨了眨眼睛,明亮又闪烁。
顾小年笑容温润,极具感染力,“莫慌。”
“可是......”
“你还有哥哥呢。”
唐心瞳孔不自觉地一张,朱口微启,有些惊讶。
“吃饱了吧?”
“嗯。”唐心愣愣点头。
顾小年伸了伸手,做出请状,“走,该办正事了。”
说着,他自顾出门,目不斜视。
唐心轻轻挽发,紧跟脚步。
……
一夜雨,院中石板如洗,只是有些地方因人群走过而沾了污泥。
顾小年走到回廊下,吕瑾已从一旁过来。
大抵是昨夜睡的很好的缘故,这位东厂的掌刑千户精神奕奕,就连原本冷淡不见笑容的脸色都融解了几分,倒也有点女人样子。
“看样离了京城,吕大人倒是睡得安稳了。”顾小年随口说了句。
吕瑾脸色微变,目光有些危险,“顾大人还是不要无端惹麻烦的好。”
顾小年不在意地笑笑。
“你是很喜欢笑,还是觉得本官在开玩笑?”吕瑾逼近一步,身上银蟒因阴沉天色而显灵动狰狞。
顾小年脸上依旧含笑,只是眼中没有半点温度,他就这么静静看着眼前这人,不发一言。
吕瑾瞳孔微缩。
恰在这时,院门外传来脚步声,罗蜜带着几个锦衣卫走了进来。
“大人,城南七里外发现踪迹。”她并非看不出眼前情况,但还是朗声汇报。
顾小年目光移开,道:“通知其他人,马上出发。”
正说着,他发现紧挨着多了一人,正是唐心。
顾小年眉头微皱几分,抬脚先朝外走去。
唐心有些错愕,模样楚楚,似乎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竟惹他不悦。
罗蜜却是上前,撇嘴道:“他就这样,咱不理他。”
“噢。”唐心抿了抿嘴。
这番真把罗蜜看得心中一化。
吕瑾皱了皱眉,她想要开口问这人是谁,但又觉得失了身份,便只是冷哼一声,也快步离开。
邓三遥遥过来,剔着牙,“这是咋了,大清早的这么大火气?”
罗蜜问道:“马车呢?”
“后门呢,快些吧,大人该着急了。”邓三没敢看唐心,低着头小跑走了。
“呸,狗腿子。”罗蜜不屑。
唐心问道:“那咱们要过去吗?”
“当然。”罗蜜说道,“谁想触那家伙的霉头。”
4. 一路追踪
合冲县城外二十里地。www.uu234.netm.www.uu234.net
顾小年在马车内撩起帘子,“也就是说,他们没往北走,反而在雨停之后绕过此地,转往西南方向?”
罗蜜拍了拍手,从不远处的小径上过来,道:“没错,本来他们的痕迹很浅,但这一次队伍里多了两个人,所以留下的痕迹比较重。”
“多了两个人?”
“一个先天武者,但要么没修行过高明的轻身功夫,要么就是年老体弱,功夫下滑。还一个像是普通人,年纪不大,脚上应当也有不成气候的轻功吧。”
罗蜜说的随意,但足以令人惊异。
只凭路上泥土和草木枝叶的一点痕迹,便能判断出这么多东西,她的勘迹之法的确不凡。
四下的锦衣卫坐在马上,安静无声,只有马儿不时的踢踏和响鼻。
沈韬抱着胳膊,脸色有些臭,此时听了罗蜜所说,不由得多看了这个肤色黝黑的女子一眼。
“怎么样,顾大人?”吕瑾拍马过来,问道:“顺着痕迹追吗?”
“这会不会是故布疑阵?”邓三小心问了句。
罗蜜看他一眼,冷笑,“你这是在怀疑我的拿手本事,下不为例。”
邓三不说话了。
顾小年沉吟片刻,“傅姑娘到哪了?”
罗蜜翻了个白眼,“这我哪知道,她的马是世间神骏,甩了咱们起码也有一个时辰的脚程,昨夜一场大雨早把痕迹冲没了。”
“再说,她若追着来必定也是要在县城里歇脚的,但又没在县衙给你留下什么线索,摆明了不想一路。”她说道。
顾小年略有烦闷,觉得傅如依有些意气用事。就算她能追上顾昀又能怎样,魔教的人还会让她将人带走么?
“希望你的手段的确有用。”他说了句,将车帘放下。
罗蜜撇撇嘴,翻身上马。
沈韬挥手,车骑开拔。
……
西南而去数百里,一路人烟稀少,多是丘陵植被,古树参差,漫地野花。
“中州因神都扩建,需要大批劳力,地方百姓多往中心聚集,或是迁往京城,或是在附近城镇住下,倒是让原本的居所荒废了。”
罗蜜看着一路景色,给从马车内探出头的唐心解释。
唐心如同不谙世事的大家闺秀那般,眼神清澈而充满好奇,一片单纯。
顾小年在车厢里闭目养神,口中舌下压着一枚丹药,鼻尖萦绕的是淡淡的安神香料味道,只不过因着车内还有女子在,又多了一点胭脂花香。
马车是特制的,运用上了机关术的技艺,只要拉车的马能忍耐,那么跋山涉水自然不会有太大颠簸。
而此时行在田野丘陵之间,更是如履平地。
正在练功之时,顾小年忽觉耳廓有些发痒,他眉头微皱,感知外放,却是原本坐在侧边柔毯上的唐心正拿了一棵草在撩拨他。
他心中微惊。
虽是在收心观想,但五感仍在,不需刻意释放的感知里仍能注意到身周一丈内的场景,但在方才,他却是完全没有感知到唐心靠过来的举动。
顾小年心神微凛,不由暗呼自己大意。
他巍然不动,实则心里已有警戒之意,再不复此前那般放松。
许是觉得他无趣,唐心便轻哼一声,兀自坐远一些,再次看向外面了。
忽而传来一阵歌声,近在咫尺,很是难听,几有鬼哭狼嚎之势。
顾小年皱眉,从声音上已经判断出是谁了。
外面,罗蜜有些恼火,“你这公鸭嗓子,学什么窑姐儿腔调?恶心!”
邓三一口唱腔戛然而止,真像是被卡住喉咙的鸭子。
“你懂个屁!”但马上,邓三便道:“爷们儿这是正宗的花腔!”
罗蜜眼中嫌恶更甚。
四下环绕的锦衣卫多少有些忍俊不禁,也都好似放松了些。
沈韬不动声色地看着,暗暗点头。
他们这些人虽是苍龙七宿的精锐,但多是因阉党牵连之后补充进来的,锦衣卫少出神都,如今却是要来追捕魔教中人,还是魔教的圣女。
没有人真觉得有顾小年这位指挥使一同而来便可以平安无事,魔教那日在城外出现宗师强者的事情人尽皆和。
这一趟,自然是有莫大危险的。
但既然吃的是皇粮,那么便只能听命行事,这两天每人心里都绷着一根弦,要说最放松的时候,反而是昨晚的雷雨之夜。
这个出门在外本该更加小心警惕的天气里,他们反而能放下心神。
顾小年一心修行,对这些人的心思虽有所察却也并没有什么说道。倒是一直驾车的邓三看出了队伍的沉闷,便想着弄点乐子,来让大家不要这么紧张。
……
前边传来一声马嘶,然后队伍便慢了下来,最后停下。
“大人,前边有条河,喂马喝点水吧。”罗蜜在外边指挥着。
邓三嘟囔,“这才刚走了半个时辰。”
一旁的唐心扭了扭身子,脸色有些忸怩。
顾小年看了她一眼,朝外唤了声,“罗蜜。”
“怎么了?”罗蜜从外面掀开车帘。
顾小年以眼神示意,唐心脸色微红,眼里有些急的样子。
罗蜜了然,伸出手将对方接了下来。
顾小年这才从窗里看去,绵延的丘陵田原里,绕过了一条小河。
他们的人有的在河边喂马,还有的脱了靴子洗脚冲凉。
天气实在是太热了,哪怕是下过一场大雨,好似除了让地面变得更湿以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车厢里就很热,若不是顾小年煞气阴冷,非要闷出一身痱子来不可。
他这边想着,刚待放下帘子,冷不丁便听得有人一声惨叫,然后便是落水之声。
“怎么了?”
“啊!”
“不好,水里有毒!”
不只是人,就连马都好似受到了什么惊吓一样,无人牵着的马尥蹄便跑,还有的已经倒地吐白沫了。
“别慌!”沈韬脸色有些黑,不是气的,而是他也中了毒。
他以真气封穴,一边暗骂自己大意着了道,一边组织着救人。
顾小年眉头微皱,然后下了马车。
一旁,是惊魂未定的邓三,要知道,这小子刚才可都已经光了膀子打算下水游一圈儿了。
“怎么回事?”
顾小年看着河边摆着的八个人,东厂锦衣卫皆有,他们或是没了气息或是抽搐吐沫,脸色都已经变黑了。
再就是,旁边见了他过来后便服药盘膝的沈韬。
“毒源应该是那个。”吕瑾走了过来,脸色同样不好看,她指了指不远的树上。
顾小年抬眼看去,繁密的枝桠上,有一条死去的蛇。
“不是。”他心里想着,先天武者不是普通人,这等中原之地的蛇毒毒性还没有大到让人片刻毙命的地步。
“不是蛇毒。”那边草丛里走出了罗蜜两人。
她真气离体而出,如刀般将四下的草植割断压伏,然后指着河边那块不起眼的石头。
“是有人下毒。”
5. 聪明人还是看不破
“是有人下毒?”
吕瑾一听,脸色微变,而后目光冷冽,在周围人身上打量。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顾小年见之,暗自摇头,“这人个高腿长,就是智商低了些。”
他看着罗蜜指的那处,因有茂盛草植遮挡,那里若无人细看倒也看不出什么端倪,而且河边多沙石,谁也不会觉得某块石头多余。
想了想,他问道:“这是咬时机关?”
罗蜜眼里带了几分惊讶,显然是没想到对方能一眼认出。
不过如今她知道自己是在谁手下讨生活,倒也不磨蹭。
“没错,是一种简陋的咬时机关,误差很大,但要是在一个时辰之内的功夫,便足以做到准确。”
罗蜜看了眼身边好奇打量的唐心,然后道:“唐姑娘方才检查了那毒,是一种高效的毒药,几个呼吸便足以毙命,但因为是混在河里,药效有所减弱。”
说着,她朝地上那仍痛苦未死的几人努了努下巴,“虽然他们没有第一时间毙命,但也差不多了。”
吕瑾冷声道:“既然你身边这位唐姑娘能看出是什么毒,那可有解毒之法?”
顾小年同样点点头。
罗蜜见了,却是有几分苦笑,她以目视自家大人。
顾小年一愣,然后想通了。
唐心如今失去记忆,辨毒是在潜意识中存在的,但解毒却需要思考。
就如背书时通篇记下,却无法灵活运用一般,因为这需要动脑思量,会牵扯到其他的知识。
而如今,唐心或许勉强能做到这一点,但也绝不是马上就行,这有些为难了。
可吕瑾不知道这点,她以为是罗蜜在请示,而顾小年不想救人。
“顾大人,中毒的也有你的人,你这是什么意思?”她语气有些刺耳,让人不那么舒服。
顾小年能理解她的心情,这人是上官容儿从宫中提拔到东厂的,只在宫里见过蝇营狗苟,但仍未见过真正的血腥。
所以,她心里还有些单纯,会为下属考虑的单纯。
顾小年不觉得自己是冷血的人,他说道:“唐姑娘的情况有些特殊,怕是无能为力。”
吕瑾目光一寒,直视而来。
顾小年坦然相视,而后一道真气弹指而出,打在了沈韬的颈下三寸。
沈韬脸色一红,然后‘噗’地吐出口血来。
血腥臭而乌黑,落地有烟。
“多谢,大人。”他中毒虽浅,此时心里也有些惭愧,不自在地道谢后便用水漱口。
顾小年摇头,无视吕瑾冰冷的目光,返身回了马车。
吕瑾眼眶微红,却也只能看着地上某个穿着东厂服饰的女子死去,那是与她在宫中相伴多年的人,彼此如亲。
“顾小年!”她咬牙切齿,却也没有失去理智。
虽然知道此事怪不得对方,但人总是在某个时候会迁怒他人。
“找个僻静的地方掩埋了吧。”罗蜜叹了口气。
……
邓三领了几人去挖坑,罗蜜将唐心送到马车上后,低声道:“大人,东厂那娘们儿没脑子,可能会坏事。”
顾小年喝了口水,将水囊收起。
“宫里的人自认为见惯风云变幻,却没有经历风雨的吹打,她只以为死活都在计谋之间,却不知道真正的生死是要你孤立无援后,饱受煎熬。”
顾小年顿了顿,忽地问道:“是不是觉得很有哲理?”
罗蜜拧了拧眉,“哲理?”
看着她几乎是黑人问号的复刻版,顾小年倒觉有趣。
“大人可是在嘲笑我?”罗蜜淡淡道。
顾小年轻笑,然后道:“你觉得魔教的人为何会投毒?”
罗蜜不解,“因为他们发现后面有人在追杀他们啊。”
话说完,她目光一亮,“大人的意思是,咱们离他们不远了?”
顾小年摇头,“或许,是他们有些着急了。”
“着急?”
“因为快到某处不想要咱们跟上的地方,所以着急了。”
“难道是魔教的目的地?”
“这是一种掩饰,想要拖住咱们的步子,当然,如果能将人杀掉自然是最好的。”
顾小年看着远处,一片葱绿里,蝉声阵阵。
“休息之后再上路吧。”
“可……”罗蜜皱眉,“大人方才说他们是想要拖延,这样不是正中他们下怀吗?”
顾小年道:“只有保持全盛的状态才能更好地做事,而且你也说了,咱们已经越来越接近他们了。”
罗蜜开始想不明白,现在却一下恍然,“是因为他们队伍里多了两个拖油瓶!”
“大人是想看他们到底要去哪,然后一网打尽!”她目光微亮。
顾小年笑笑,“不要脑补,去吧。”
罗蜜听出这不是什么好话,愤而离去。
……
顾小年放下帘子,脸上的表情收敛下去,看向身旁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唐心,“为何会这般看我?”
唐心歪了歪头,“哥哥比姐姐聪明。”
顾小年嘴角轻抿,目光幽深,“世上的聪明人很多,但往往是自作聪明。”
唐心的表情有些呆。
顾小年闭上眼,不过却不是在观想修行。
“是你故意引导我的线索么,不会,如果真是我所想的那样,你便不会有任何可能惹怀疑的举动。林欣尘?也不是,他这人虽然不着调,但有你在他也不会反常。”
顾小年脑海中思绪纷飞,隐隐能觉得其中有一线真相,却因自己猜测而辗转难明,抓不真切。
“不管如何,我倒是要看看你们想做什么。”
他想着,重新静下心去。
“大人,启程了。”车辕一沉,邓三坐上去,低声说了句。
马车悠悠而行,只不过此行人里终究是有人永远埋在了此处。
吕瑾全程冷脸,这一次她与东厂的人并未缀在后面,而是与最前头罗蜜探路的一旗锦衣卫同行。
“大人,您说她这是干嘛啊?”邓三小声嘟囔。
顾小年只是道:“她是出身大内的绝顶高手,彼此相隔不过十丈,你声音再低,她若有心听还是能听到的。”
邓三噎了噎,哼哼几声,果然不再乱说。
“老邓。”
“咋了,大人?”
“你怕死么?”
“啊?不怕,不怕。”
少顷,邓三试探道:“大人怎么不说话了?”
“你这么勇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
邓三道:“小的肯定怕死啊,不过有大人在,小的便不怕。”
隐约地,他似乎听到前边有人冷哼了声。
顾小年轻笑一声,“是啊,谁会不怕死呢。”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邓三挠挠头。
“没什么。”
顾小年不再说话,只有一旁的唐心满脸疑惑。
……
一个时辰之后。
“大人,咱们到地方了。”
罗蜜骑马过来,看着前方高高的老旧牌楼,道:“七剑镇。”
顾小年打了个哈欠,一路连番观想有些累了。
6. 曾经江湖,有间客栈
七剑镇,离前朝废城不远,乃一古镇,自此方圆五十里荒无人烟,算是这片唯一的歇脚之地。
这并非什么繁华的镇子,且不大。里面的建筑也是朴素,所谓官道也已年久失修,有些破败。一条小河蜿蜒流过镇里,河边青石板上有浣洗的妇人,兀自谈笑。
进镇不远,可见一方客栈,名为崇儒,红漆青石,年份日久。
客栈两层,二楼住房,在这不大的客栈里头,一楼的大堂里零零散散坐着十多人,看打扮也多是本镇中人。
而在东南角有一桌吃客,三男一女,桌按宝剑,同样年轻,同样服饰打扮,明显是出身同门。
虽然七剑镇并非冲要之地,但年年月月来往的江湖人也不少,都是住一晚或是填饱肚子便接着赶路,从未有在这里逗留的。
要乐子的话镇中虽也有怡红楼这等的玩耍场所,就在这崇儒客栈的对门,相隔不过一条四丈长街。可这哪能比得上大城的青楼?那里的姿色轻易也入不得出门行走的门派弟子的法眼,更多的是行脚商人过去解解乏而已。
可如今,柜台的地方,崇儒客栈的掌柜和手下伙计等人,则偷偷打量着那东南一桌的客人,窃窃私语,有些鬼祟。
“阿风你出身名门,久历江湖,可曾看出了那几人的根脚?”
女掌柜明显不是中州本土人士,说话带着北凉州那边的口音,明明是个体态婀娜的女子,偏偏这一口大漠沧桑的语调。
旁边的是个年轻英俊的后生,若是一身白衣自然是风流倜傥,只是如今却穿了粗布衣裳,肩上还搭着一块带渍手巾,坏了气质。
此时闻言,目光斜睨,隐有傲然,只是淡然一瞥,便自信道:“看他们穿着,样式出自道门统一,却又白底红纹绣两片金色枫叶,想来是苍云派的弟子了。”
他的眼神并不在意,然是未将这几人放在眼里。
身旁有个嗑瓜子的胖子,脸大如面饼,头上绑了条手巾,长得憨厚,却是个厨子。
平时他便与这叫阿风的年轻男子多拌嘴取乐,此时见了他的神色,便道:“你咋看出来的?”
“大脸你别插嘴,小风行走江湖多年,这点见识还是有的。”账房先生被那胖厨子挤到了柜台里,此时弱弱出言。
“嘿我说秀才,你……”被叫做大脸的厨子有些不爽。
“行了,你们说还是阿风说?”女掌柜瞪了他俩一眼。
“此去正西百里外有落枫郡,郡中有一处中州名山,红枫山。此山乃古山,山中多草药佳木,为两派一家所把持,其中就有这苍云派。”
阿风环臂抱胸,道:“不过是二流门派罢了。”
“只是二流?”在那俏掌柜旁边还有个身材高挑,年纪不大的女子。
她相貌比掌柜少了几分成熟妩媚,却更漂亮几分,且自身多了些灵气,就算是放在中州也是气质出众的女子,明显出身不凡。
阿风点头,道:“两派一家,他们还都要给那杜家上供奉,这几人身上也没什么好物件儿。”
“当然,依容姑娘出身,家里应该是不会将这些说给你听的。”他笑了笑。
“切。”被称作容姑娘女子紧了紧手里扫把,翻了个白眼。
“那你说,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这?”厨子问道。
“等人呗。”阿风从他手里拿了瓜子,边嗑边说。
“等谁?”女掌柜警觉起来,“莫不是还要动手?”
“藏不住杀气,若有若无,想来是不怎么自信,那他们要等的人,身份肯定不一般。”
阿风道:“不过他们从清早就坐在那,光茶水就续了几壶,看他们神色并不淡定,却偏偏能坐住,肯定还有帮手。”
“帮手?”大脸一懵,随即戒备四顾,“没人啊。”
众人无语。
“甭管打打杀杀的,只要别招惹到咱们就行。”
掌柜的说着,一手拍在秀才的头上,“傻了?还不算账!”
“都算完了。”秀才有些委屈。
“那就把明天的算了!”
阿风和大脸见此,不由得若无其事地离开。
“南街刚到了新品种的瓜子儿,我买了点,你给鉴赏鉴赏?”
“哎好啊,走着。”
秀才一脸委屈。
一旁的容姑娘却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出神。
……
时至晌午,一行人进了七剑镇。
这偏僻的镇里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锦衣卫和东厂的人同行,而且看那衣袍,看那骏马,看那些人的气势,那种阴冷之意,大人退避,小孩看着想哭。
一时间,原本稍有喧闹的街上登时一静,落针可闻。
顾小年坐在马车里,脸色沉着,却是观想那《武侯域》时遇到了难题,不似《风后八阵图》那般轻易以先天一入门。如今修行了这一天功夫,也只才摸到了边边角角,让他心里多少有些颓然。
“前方何人?竟敢拦路!”
外边,有锦衣卫怒斥。
队伍停下了。
“别别别,各位大人,小的七剑镇捕头燕羽森,此是奉了知县之命前来接驾拜见的。”
有人喊得虽然高声,但话语颤抖地厉害。
“知县为何不亲自来?”罗蜜问道。
“大人有所不知,知县昨夜小解时摔了一跤,折了肋骨断了腿,现在卧床不起啊。”这燕捕头的语速倒是很快。
罗蜜皱了皱眉。
燕羽森又道:“这天也不早了,这么热,各位大人不如先歇歇脚啊?让小的尽一尽地主之谊。”
车辕上,邓三手搭凉棚,看了眼艳阳高照的天,又瞅了瞅前边,低声请示,“大人,您看?”
“也好。”顾小年睁开眼,莫名一笑。
邓三应了,便朝前招了招手。
吕瑾见此,心里稍松。
本来她见前方百米便有家客栈,是想建议大伙歇一歇的。
毕竟这两日吃的都是随行带的干粮,本以为能在合冲县吃点好的,好好休整一番,哪曾想遇到雷雨,只能在县衙里对付了一顿。
她出身宫里,原先是上官容儿这位内舍人的左膀右臂,去东厂后也是锦衣玉食,哪像现在这般风餐露宿。
如今虽只过两日,她便已有些受不了了,想要好好梳洗一番。现在好不容易见了一家客栈,当然不会放过。
“既然顾大人都这么说了,那便休整。”吕瑾对一旁东厂之人说道,话语有些轻松。
罗蜜听着,暗自摇头,不过对于自家大人的吩咐她还是服从的,因此也无疑议。
那捕头燕羽森见此,目光微亮,当即躬身引路,朝着崇儒客栈而去。
“这些是京里的大官啊?老燕平日里可没这么孙子。”
“嘘,你不要命了,这是厂卫缇骑!”
“那马车里的是?”
“不关咱们的事,还是别瞎打听了。”
百姓渐渐散去,而在其中,亦有目光闪烁明显不是本地之人看着那行进的队伍,悄然离开。
7. 坐着和你聊聊天
“哎呦,老燕这咋来了?”
嗑瓜子的厨子黎大脸正翘着二郎腿看秀才啪啪打算盘,此时见了燕羽森这平日里没少混吃混喝的捕头来了,便顺嘴挤兑了句。www.uu234.net
一旁,本来擦桌子的阿风好似感应到了什么,皱眉抬头时却是陡然一惊。
“怎么是东厂的人?”他连忙背对了身子。
大脸却不明就里,连忙拽他一把,“又不是六扇门的,你怕啥啊?”
“小风这是怎么了?”
点头哈腰的燕羽森进来看了眼,随口说着,却是双手虚引,连忙将打头的吕瑾接进来。
“起开点儿。”燕羽森轻踢了这胖厨子一脚,使劲挤眉弄眼,“咋这么没眼力见儿呢!”
大脸愣愣地起身腾地儿。
那边,掌柜童瑶却是刚好从二楼下来,便看到了浩浩荡荡进来的这十多个穿着银蟒大氅的人。
这一下,原本吃饭的百姓呆呆看着这些气质阴冷的人,沉默一瞬后噌地都往外窜出去了。
“哎,还没给钱哩!”
“客官别走啊!”
秀才还没从柜台走出来,拿扫把的容清儿也追之不及。
但显然,他们对此已经习惯了。
“秀才,人都记下了吧,记账上。”
童瑶娉娉婷婷地从楼梯走下来,看着燕羽森用官衣袖子擦了板凳,让那位个头很高的女子坐下。
她笑着说道:“咋了老燕,这是哪位大人?”
不等她再朝前走,已有东厂的人迈了半步,猛地拔出刀来。
童瑶看着那把寒光暗敛的雁翎刀,不由得讪讪一笑。
燕羽森低咳一声,有些尴尬。
吕瑾摆了摆手,东厂诸人便在桌旁坐下。
“掌柜的,这些东西?”她指了指桌上那先前客人没吃完的饭食。
“哎,收拾,这就收拾。”
童瑶摆了摆桃花扇,瞪了眼手下的伙计,“还愣着,不快些给大人腾地方!”
厨子账房打杂的都行动起来,唯有跑堂的不知何时离开了大堂。
童瑶眼里带了些担忧,但并不明显。
她看了眼这十多号沉默不语的东厂众,以眼神示意一旁躬身弯腰的燕捕头。
燕羽森轻轻摇头,冲门口使了个眼色。
童瑶一愣,这才看到门外还有辆马车。
不等她过去看,门口便走进了一个相貌略有些猥琐的汉子。
邓三撇嘴,“你这客栈竟然连马厩都没有,还要弟兄们把马牵了别地儿去。”
童瑶温柔一笑,“客官见谅,咱们这是小地方,马可是稀罕物。”
邓三没说什么,反而让开了路。
玉冠大红袍,顾小年负手进来,身旁只跟着罗蜜和唐心两人,其余人自是被沈韬领着去了别处。
七剑镇并非只有这一家客栈,而他们此来也不是为了喝酒吃饭,而是抓人。
苍龙七宿不同于吕瑾带来的这帮东厂的缇纵阉人,虽然有规矩,但自神都出事以来,大家心里都绷地很紧。这次得以出来,总是要松散松散,吃点肉的。
虽然比不得神都珍馐,但在放松时,野味儿的滋味往往更香。
沈韬是锦衣卫中的佼佼者,也算是江湖老手,他心里有分寸,自然知道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
顾小年对此人能力还是放心的。
……
“这位大人是?”
童瑶的目光从那玉带旁的绣春刀上移开,仇恨之色眨眼消失,转而笑语盈盈,轻摇桃花扇,迎了上去。
顾小年没说话,邓三却挡在了前头,“准备一间上房,我家大人待会儿要洗漱。”
“两间。”罗蜜补充道。
那边,吕瑾将茶杯放下,回头,“三间。”
童瑶轻笑不语。
顾小年道:“掌柜的根据人数,给其他人也准备吧。”
他说着,便走到了堂中桌上,瞥眼看了,有些意外,“这桌椅擦得倒是干净。”
他坐下,邓三连忙来斟茶。
童瑶凑过来,在一旁坐了,“大人这话说得,咱们这啊,虽然地方小菜系少,但就是干净,也可口好吃。保准您吃了一回还想第二回。”
“是么。”顾小年端起茶,看似在闻,其实指尖却轻轻沾到了茶水。
无毒。
童瑶以为他懂茶,便道:“这茶倒是比不得大人平日里喝的金贵,权当解渴。不过咱们这的酒水可是上等的百花酒,大人尝尝?”
她虽像是在揽客,却不惹人讨厌。
顾小年看着这个年纪已有二十六七的妩媚掌柜,摇了摇头,“粗茶要配淡饭,酒便免了。”
童瑶笑了笑,从旁招呼,“小风,快去厨房帮忙,让大脸烧的快些。”
“大脸?”顾小年莫名一笑。
童瑶道:“他是我们这的厨子,祖上是在御膳房做事的,饭菜做的好吃的哩,镇里的人都知道。”
顾小年点点头。
一旁的邓三看着那柜台旁的一坛坛酒水,喉间滚了滚,“大人......”
顾小年没说话。
邓三一喜,道:“掌柜的,来两,不,一坛尝尝。”
童瑶脸上露出市侩的笑意,扭着腰身亲自去取了一坛来。
那边的东厂众人依旧在喝茶,神情很是放松,自进入这个小镇之后,好似便能让人松懈下来。
许是这个午后,阳光很烈,但镇中的人依然闲适。他们的生活状态没有神都那般着急,这一点只是走过一段长街便能感觉出来。
不是毫无志气那般混吃等死,而是真正的眼中满足,轻松的满足。
顾小年闭了闭眼,没觉出异常。
一旁,唐心在吃着糕点,那是罗蜜从神都买了带上的。
柜台那的账房不经意看过来,美人朱口轻咬微含,他一下忘了打算盘。
罗蜜脸色微沉,手一下摸到了腰侧的短刀上。
容清儿却在此时端着果盘上来,上面是切好的西瓜,只一看便让人忘了暑气。
“来,尝尝这冰镇的大西瓜。”她眉眼弯着,挨个人送了一片。
最后刚好剩下一片大的,便要放到顾小年的面前。
“姑娘的口音不像是中州人士。”喝茶的顾某人忽地开口。
容清儿神色不变,“家是南梁的。”
这时,童掌柜笑着出言,“这丫头盘靓条顺,被人贩子骗了来,我见她可怜,手脚也勤快,便将她买下了。”
说着,她瞪了容清儿一眼,“别愣着了,还不快去厨房催催!”
“哎。”容清儿应了,放下西瓜便要走。
“不忙。”顾小年轻笑抬头,“不差这些时候,姑娘不如坐这给本官讲讲此地的风土人情。”
“这个我也可以啊。”童瑶眨了眨眼。
顾小年淡淡看她一眼。
童掌柜脸色微僵,干干一笑。
“那,那好吧。”容清儿见此,轻轻在一旁坐了,却并未坐实,只是稍着凳上。
罗蜜也有些不解,毕竟眼前女子气息如常人,看着并不像习武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