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裂痕
“当你们突围出去之后,依墨羽骑之速度,那时应已赶至。落英山中经过我们连番的打击,禁卫军应已折损一万至两万兵力,而且无论是从体力还是精神上都已大大削弱,士气低沉。会合墨羽骑后,你们再从外围歼,合两军之力,我们兵力则远在他们之上,必可一举将之全部歼灭!”
在整个战局中,这是惜云定下的第四步,也是获取最后胜利的最后的一步。但是,在林玑最后离开之时,惜云却又给了他另一道命令:“若墨羽骑丑时末依未至,那么你们绝不可轻举妄动,必要等到寅时三刻才可行动!”
风惜云、丰兰息,他们是乱世三王之一,是东末乱世之中立于最巅峰、最为闪耀的风云人物之一,而他们的婚约则更为他们充满传奇的一生添上最为奇瑰的一笔,一直为后世称诵,被公认为是乱世中最完美的结合,比之皇朝与华纯然的英雄美人,他们则是人中龙凤的绝配!
但是这最后的一道命令,落英山的这一夜,却在他们的完美之上投下了一道阴影!后世,那些无比崇拜他们,将他们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人则往往忽过这一笔,但是史家却是公证而无情的提出疑问:风王与息王真如传说中那般情义深重?落英山的那一道命令,落英山的那一战,双方分明存在着试探、猜忌与不信!
史家是不会花时间与精神去考证风、息两王的感情,他们关注的只是两王的功绩及对世之贡献,所以这是一个晦暗得有些阴寒的谜团,但这丝毫不影响后世对他们的崇慕,只是让他们觉得更加的神秘,让他们围绕着这个谜团而生出种种疑惑与各种美丽的假设,奉献出一部又一部的“龙凤传奇”!
惜云对于落英山一战虽早已有各种算计与布局,但有一点她却未算进整个计划之中,那就是她的部将、她一手创建的风云骑对她的爱戴!从而让无数的英魂葬于落英山中,令她一生悔痛!
风云骑的战士有许多都是孤儿,是惜云十数年中从各国各地的灾祸中带回的、从寒冷的街头破庙抱回的、从那些铁拳暴打中抢回的……他们没有亲人,没有家,更没有国!在他们心中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们的王!他们不为国家而战,他们不为天下苍生而战,他们只为风惜云一人而战!
当落英峰上绯红的火光冲天时,山下突围而出的风云骑那一刻全都不敢置信的回身瞪视着山顶,当他们回过神来之时,全都目光一致的移向主将林玑,而在他们眼中素来敏捷而灵活的林将军,此刻却是满脸震惊与呆愣的看着峰顶,手中的长弓已掉落在地上。
“将军……”风云骑的战士们唤醒他们的将军。
林玑回神,目光环视左右,所有战士的目光都是炙热而焦锐!
手高高扬起,声音沉甸而坚决的传向四方:“儿郎们,我们去救我们的王!”
“喝!”数万雄昂的声音响应。
“去吧!”
无数银白的身影以常人无法追及的速度冲向落英山瓣!
王,请原谅林玑违命了!但即算受到您的训罚,即算拼尽性命,林玑也要救出您!在林玑心中、在我们风云骑所有战士心中,您比这个天下更重要!
“如画江山,狼烟失色。
金戈铁马,争主沉浮。
倚天万里须长剑,中宵舞,誓补天!
天马西来,都为翻云手。
握虎符挟玉龙,
羽箭射破、苍茫山缺!
道男儿至死心如铁。
血洗山河,草掩白骸,
不怕尘淹灰,丹心映青冥!”
雄壮豪迈的歌声在落英山中响起,那样的豪气壮怀连夜空似也为之震撼,在半空中荡起阵阵回响,震醒了天地万物,惊起了呆立的禁卫军。
“风惜云以女子之手,却能写出如此雄烈之歌!可敬!可叹!”东殊放听着那越来越近的歌声,凝着的双眉也不由飞场,一股豪情充溢胸口,“你既不怕‘草掩白骸’,那本将自要‘丹心映青冥’!”
“大将军,风云骑攻上来啦!”勒源慌张的前来禀告。
“好不容易突围,不赶紧逃命去,反全面围攻上山。”东殊放立在第二瓣顶上,居高看着山下仿如银潮迅速漫上来的风云骑,“只为了救这火中的人吗?真是愚也!”
“大将军,我们……”勒源此时早已无壮志雄心,落英山中的连番挫折已让他斗志全消,只盼着早早离开,“我们不如也集中从西南方攻下山去吧,肯定也能突围成功的。”
“勒将军,你害怕了吗?”东殊放看一眼勒源,眸光利如刀锋的盯着他那畏惧惨白的脸,“风惜云冒死也要上山救她的部下,难道本将便如此懦弱无能,要望风而逃?三万风云骑也敢全面围击,难道我们七万禁卫军便连正面对决的勇气也无吗?”
“不……不是……”勒源嚅嚅的答道。
“传令!”东殊放不再看他,豪迈的声音在瓣顶上响起,传遍整个落英山,“全军迎战!落英山中,吾与风云骑,只能独存其一!”
“喝!”
褐色的洪水从瓣顶冲下,迎向那袭卷直上的银色汹潮,朦胧的月色下,那一朵褐红色的落花之上,绽开无数朵血色蔷薇,化为一阵一阵浓艳的蔷薇雨落下,将花瓣染得鲜红灿亮,月辉之下,闪着慑目惊魂的光芒!
瓣顶上,瓣壁上,瓣道中,无数的刀剑相交,无数的矛枪相击,无数的箭盾相迎……
从瓣顶冲下的禁卫军,当东大将军的命令下达之时,他们已无退路,只有全力的往前冲去!他们要突围而出,并且要将敌人全部歼灭!只有将前面的敌人杀尽,只有踏着敌人的尸山与血海,他们才有一条生路!
从山下涌上的风云骑,他们的王还在山上,他们的王还在火中,他们要救他们的王!这是他们唯一的目的,这是他们为之战斗的唯一原由,这是他们忘我冲杀的动力!火还在燃烧着,沙漏中每漏出一粒细沙,风云骑战士手中的刀便更增一分狠力砍向敌人!将前面的敌人全部杀光,将前路所有的障碍全部扫光,他们要去救他们的王!
论战斗力,风云骑胜于禁卫军,但禁卫军的人数却远胜于风云骑,这是一场兵力悬殊的战斗!只是……一个求生,一个救人,双方的意志都被迫至绝境,都是不顾一切的往前冲杀而去,彼此都是用尽所有的力气挥出手中的刀剑……断肢挂满瓣壁,头颅滚下瓣顶,尸身堆满瓣道,这是一场惨烈而悲壮的战斗!鲜血流成河,汇成海,无数的生命在凄嚎厉吼中消逝,不论是禁卫军还是风云骑……银潮与褐洪已交汇、已融解,化成赤红的激流,流满了整个落英山……
“大……大将军……这……这……”瓣顶的勒源哆哆嗦嗦的看着下方的战斗,那样惨烈的景象是固守帝都的他此生未见的!只是眨一下眼,却有许许多多的人倒下,那喷出的鲜血,仿佛会迎面洒来,令他不由自主的便闭上眼睛。
东殊放看一眼勒源,那目光带着不屑与深沉悲哀。
“勒将军,自古战场即如此!胜利都是由鲜血与生命融筑而成的!”拔出长刀,振腕一挥,“儿郎们,随本将杀出去!”
猩红的披风在身后飞场,月形的长刀在身前闪耀,禁卫军的主帅已亲自冲杀上阵,剎时,在他身后那一万亲信雄吼着冲杀而出,冲向那激斗的风云骑……
当无数的禁卫军冲下山去之时,落英峰的火海之中忽然响起一声长啸,啸声清亮悠长,穿透山中那如潮的厮杀声,直达九宵之上!
“是王!是王啊!王还活着!”
那一声长啸令苦斗中的风云骑精神一振,抹去脸上的血珠,抡起手中大刀,“弟兄们,我们去救王!”
而在那一声长啸声断之时,火峰之上猛然飞出一道红影,满天的彤云赤焰中,那仿如是由烈火化出的凤凰,全身流溢着绯红夺目的光芒,冲出火海,飞向高空,掠过湖面……湖边的禁卫军还目瞪口呆之时,炽艳的绯光中一道银虹挟着劈天裂地之势从天贯下……头颅飞向半空,犹看到一道白龙在半空中猖狂呼啸,盘飞横扫,无数的同伴被扫向半空,然后无息的落下……
“嗒嗒嗒嗒……”
密集而紧奏的马蹄声仿如从天外传来,踏破这震天的喊杀声,一阵一阵仿如雷鸣,惊醒了酣斗中的两军,大刀依不停的挥下,脚步依不停的前进,脑中却同时想到,难道是墨羽骑赶来了?
这样的想法,令风云骑气势更猛,令禁卫军心头更怯!
马蹄声渐近,那是从平原西南方向传来,朦胧的天光中,伴随着“嗒嗒嗒”蹄声,银色的骑兵仿从天边驰来,铠甲在夜光中反射着耀目的光芒,一缕飞云飘扬在夜空中……那是……那是风云骑的标示——飞云旗!那么……那么这是……这……难道是风云骑?可是——为何还会有一支风云骑?可此时都不是考虑此问题的时候!
在第一瓣顶、瓣壁厮杀的两军有一些已不由自主转首瞟望那迅速奔来的骑军,当那距离越来越近,已可看清最前面的人之时,风云骑的士兵不由脱口大叫:“是齐将军!是齐恕将军啊!齐恕将军来救援我们啦!”
喊声一剎那传遍整个落英山,“齐恕将军来救援”仿如一股巨大的力量注入山中的风云骑的体内,令他们不但精神振奋,气势更是雄猛不可挡!而苦战中的禁卫军却是心头一寒,身体一颤,手稍缓间,脑袋便为风国战士削去!
驰在最前的一骑正是风国大将齐恕,而与他并排而骑的却是四名年貌相当、身着银色劲服的年轻人。当驰近山脚下之时,那四人直接从马上跃起飞向落英山,几个起纵,人已在瓣顶之上,仅这一手已足可见其武功已远胜于江湖上的一流高手,而他们却足不停息,直往落英峰上飞去,途中试图阻拦的禁卫军,全化为剑下亡魂!
而新到的五万风云骑则在齐恕的指挥下,直扑向落英山,原本僵持不下的两军顿时起了变化,禁卫军陷入苦苦挣扎的险境,而风云骑则斗志更为激昂,攻势更为猛烈!那倒下的便更多的是褐甲的战士!
山中的厮杀还在持续着,银甲与褐甲的战士都没有停手的意思,这一战似乎一开始他们就有一个共识,那就是——最后站着的人便是胜利者!所以不论倒下了多少同伴,不论砍杀了多少敌人,活着的人只有继续往前去,或冲出包围,或杀尽敌人……
已不知过去多少时间啦,月色已渐淡,天地都似陷沉沉的漆幕中,而此时,从西北及东北忽然又传来了马蹄之声,近了,近了,那是……全都是身着银甲的战士!那是徐渊与程知!
“大将军……风军……风军……很多的支援……我们……我们被困住啦!”勒源望着满身浴血的东殊放,望着这满山的尸首,望着稀疏的禁卫军,望着那越多越近的风云骑,声音嘶哑而断续,那是一种到了极点的恐惧,“大……大将军,我们……我们逃吧!”
“勒将军,你很害怕吗?”东殊放平静的看着勒源。
“是……是的……”勒源吞吞口水,此时已不在乎这是一个多么丢脸的回答,“我……我们根本就不应该来讨伐风王,我们根本不是风云骑的对手!这是皇帝陛下一个错误的决定……我们……”
东殊放平静的听着,手中握着的长刀垂在地上,温和的开口:“既然你如此害怕,那么本将便助你一臂之力吧!”
话音一落,在勒源还未来得及明白是何意之时,刀光闪现,颈前一痛,然后只觉得头脑一轻,再然后,清楚的看到自己的身躯倒下……
“皇帝陛下不需要你这样的臣子!”东殊放轻轻吐出这句话。
他握紧手中的长刀,目光如炬,扫向前方的风云骑,大踏步的前走去,一名风云骑的战士挥剑而来,手腕一扬,剎时,那名战士的头便与躯体分家!他看也不看一眼的继续前走,不论前方走来的是谁,长刀扬起之时,必有一阵血雨喷出,然后一具人体倒下!
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已杀了多少人,只知道不停的踏步,不停的挥刀,然后周围的声音渐渐的稀了、低了……是将风云骑全杀光了吗?还是己方全被风云骑杀光了呢?那些似乎都不重要,他只须往前而去就是,杀光所有阻挡的人,然后砍下风惜云的首级回到帝都,回到陛下的身边!
前方有什么闪耀,刺目的光芒在空中如电飞过,挟着风被划破而发出的凄吼,那一刻,恍惚间明白了,那一刻,忽然笑了……身为武将,便当如是!手腕一扬,长刀化作长虹直贯而去……然后意识忽然清醒了,清清楚楚的看到,半空中,长刀与银箭以电速在飞驰,半途交错而过……
“咚!”耳朵清晰的听到了声音,可是他的身体却似乎失去了感觉,眉心有什么流下渗入眼中,抬手擦去,却碰到了深嵌入额的长箭!
身体在往后仰去,所有的力气也似在慢慢抽离,眼睛看到的是无边无际的天空,那样的广,那样的黑!模糊的感觉到,前方似乎也有什么倒下,但那已与他无关了。手摸索着从怀中掏出那一纸降书,那是陛下吩咐要交给风王的,只是他却未曾有机会见到风王,将陛下的恩典当面赐予她,但是还是要让她知道的,要让她知道陛下是一位仁慈宽厚的君主!
手指萎顿的松开,一阵风吹来,吹起地上的降书,半空中展开,两尺见方的白纸上却只有一个大大的“赦”字!
赦?嘴角无力的勾起,这一刻忽然明白了,只是……自己似乎是辜负了陛下的一番苦心!
赦!陛下,无论臣是败予风惜云还是降予风惜云,您都赦臣无罪!
陛下,这就是您的旨意吗?可是臣是不需要的!您才是臣唯一的君主!
“道男儿至死心如铁。血洗山河,草掩白骸,不怕尘淹灰,丹心映青冥!”
呢喃轻念,声音渐低,落英山似也沉寂了。
“陛下……陶野……”
东朝帝国最后一位大将军东殊放,在仁已十八年十月二十六日寅时末闭上了眼睛,他最后的话是:陛下、陶野。
而那个时候,祺帝在定滔宫内彻夜静坐,而东陶野正与皇朝交战!
对于这一位末世将军,后世评论其“目光短浅、不识时务、不知变通、不顾大局”,但史家留下一个“忠”字,却是无人反驳!
战斗已近尾声,落英山中的禁卫军已寥寥可数,可是好不容易碰头的齐恕、徐渊、程知却没有半分高兴,彼此对视的目光都是焦灼不安的,面对千万敌人都能镇定从容的大将,此时却怎么也无法掩示内心的惶恐!
落英峰上的火也渐渐的小了,渐渐的熄了……可是王呢?久容呢?林玑呢?为何一个也没见到?移目环视,遍地的尸首,这其中有许许多多的风云骑战士!
“就是将这座山挖平,也要找出他们!”程知的声音又粗又哑,目光回避着两人,扫向前方,只是那尸山血海却令他虎目紧闭!
忽然徐渊的目光凝住了,然后他快步走去,可只走到一半他便停住了脚步,仿佛前面有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令他畏惧,令他不敢再移半步!
齐恕、程知在他的身后,原本抬起的脚步忽然落回了,忽然不敢走近他,半晌后,两人才提起仿有千斤之重的腿,一步一移的慢慢走来,似乎走得慢一点,前途那可怕的东西便会消失了!可是这一刻的路途却是如此的近,任他们如何拖延,终也有面对的时候!
“林……林玑……”程知粗哑的声音半途中忽然断了,呼吸猛然急促沉重,肩膀不受控制的剧烈抖动着,然后他那巨大的身躯一折,跪倒在血地上,双手抱住脑袋,紧紧的抱住脑袋……
“啊……”
凄厉的悲嚎声响彻整个落英山上,荡起阵阵刺耳震心的回音……
齐恕与徐渊,他们没有嚎叫,只是那身躯似都不受他们控制了,无力的跪倒在地上。
“这不会是林玑的,林玑怎么会是这样子呢?恕,这不是林玑对不对?”向来冷静理智的徐渊只是喃喃的向同伴求证,就盼望着听到他想听到的答案。
可是没有回答,齐恕只是机械的移动着双膝,当移到那个躯体边时,这个素来沉着稳重的男子此时也不由扑倒在地上,十指紧紧的抠抓着,任那锋利的山石割破手掌!
这个人怎么会不是林玑呢?!即便……即便是一身的血,即便是……脑袋被砍成两半……即便是满身血肉模糊的伤……可是他们怎么会认不出这个人来!他们都是相守了十多年的兄弟啊!林玑……
风云骑的神箭手,此时静静的躺在地上,躺在他自己的鲜血中,手依然紧紧的抓着长弓,可是他再也不能张弓射箭了!一柄长刀正正砍在他的脑袋上!而他的不远处,躺着的是东殊放大将军,一支银箭洞穿他的眉心!
“嗒嗒嗒……”的蹄声再次传来,片刻间,黑色的大军仿如轻羽飞掠而至,这世间有如此速度的只有墨羽骑!只是山上的风云骑却没有一人为此欢呼。
战斗已结束了,满山的同伴,满山的尸首……满怀的失落,满腔的悲痛……落英山中忽然变得分外的安静,没有刀剑声,没有喊杀声,也没有人语声……数万人于此,却只是一片沉重的死寂!
墨羽骑的将士们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景象,他们也是刀林箭雨的沙场上走来的战士,可眼前的惨烈却震得他们脑中一片空白!如此景象,该是何等激烈的战斗所至!
“王……我们来迟了!”
端木文声与贺弃殊齐齐看着身前的王,然后移目落英山上矗立的风云骑,那一刻,他们心头不知为何生出一股寒气,令他们全身为之畏抖!
“结束了……”兰息的声音似无意识的轻轻的溢出。
结束了……结束的是什么?是战斗结束了,还是有其它的东西结束了?
稀疏的马蹄声传来,所有人侧首,只见一骑远远而来,马背上歪斜的驮着一名青衣人。
“息王,夕儿呢?”久微笨拙的跳下马背,喘息着问向兰息,他不会武功,骑术也不精,所以现在才赶至。
兰息闻言,脸色瞬间一变,幽海般的眸子剎时涌起暗涛,身已如羽般从马背上直向山上飞掠而去,恍如一束墨电眨眼即逝!
端木文声与贺弃殊赶忙追奔而去,久微也往山上跑去,只可惜不懂轻功的他被拋得远远的。
可当他们奔至第一瓣道之时,眼前的人影却令他们顿时止步。
齐恕、徐渊、程知三人垂首跪于地上,在他们中间无息的卧着一人!
难道……那一剎那,一股恶寒忽然袭向兰息,令他身形一晃,几站立不稳。
“咚、咚……”静极的山中忽然传来脚步声,似每一步都踏响一块山石,极有节奏的从上传下,从远至近……
东方已升起曙光,落英山中的景象渐渐的清晰,从第二瓣顶慢慢走下的人影渐渐进入众人的视线,一步一步走近,一点一点看清,当看清的那一剎那,所有人皆震惊得不能呼吸!
那个人……那是一个血人!从头到脚、从每一根发丝到每一寸肌肤都是鲜红的血色,便是那一双眼睛似也为鲜血染透,射出的光芒仿如冰焰,赤红而冷利,木然的看着前方,似乎前方是一片虚无一般无知无感!右手握着一柄长剑,剑已化为血剑,鲜血还在一滴一滴的落下,左手握着一根长绫,绫也是血绫,长长的拖在身后……在后面,四名银衣武士紧紧跟随。
衬着身后那淡淡的晨光,这个似血湖中走出的女子,在日后,因为这一刻,而被称为“血凤凰”!
“王!”
齐恕、徐渊、程知三人却是悲喜交加的一声呼唤,起身迎上前去,那一刻,眼泪不受控制的涌出,想要说什么,可喉咙处却被堵塞住,只能流着泪看着他们的王,看着他们安然归来的王!
惜云的目光终于调到他们身上,然后清冷而毫无韵律的声音响起:“你们都来了啊。”
“王,您没事太好了!”程知擦着脸上的泪水哽咽着。
“嗯,我没事。”惜云点点头,似乎还笑了笑,可那满脸的血却无法让人看清她的表情,“我只是有些累了,很想睡一觉。”
“王……”齐恕与徐渊上前,可才一开口,卻无法再说下去。
惜云目光一转,看向他们,然后又看到了地上的林玑,淡淡的点了点头,“林玑也累了呀,他都睡着了。”
目光再一转,落在久微身上,再轻轻的开口:“久微,久容他也在山洞里睡着了,你去抱他下来好不好?”
“夕儿……”
惜云却不等他说完,又看向程知,“程知,我怕别人会去打扰久容,所以在洞口放了一块石头,你去帮久微搬开好不好?”
“王……”程知震惊的看着她。
“久容其实很爱干凈的,不喜欢随便被人碰的。”惜云却又自顾说道,“不过由久微你去抱他,程知去搬石头,他一定愿意的。”
说罢她即自顾下山而去,自始至终,她不曾看一眼兰息,也不曾看一眼前方矗立的数万墨羽骑。
落英山的这一战,最后得胜的是风王,但是,这胜利却是以极其昂贵的代价换来的,此一战她不但痛失两名爱将,而三万风云骑有一万两千名殁于此山!这一战也是风云骑自创立以来最艰苦的一战,也是自有战斗以来伤亡最大的一战!而禁卫军则是全军覆没!
这一战在日后史家的眼中依然是风王作为一名杰出兵家的精彩证明!其以三万之兵引七万大军于山中,屡计挫其锐气,折其兵力,再合暗藏之五万大军尽歼帝国最后的精锐!论其整个战略的设计相当的完美,其所采用的战术也精妙不凡,实不愧其“凰王”之称!
史家只计算最后的结果,那一万多名丧生的风云骑战士,在他们眼中,那不过是为着最后的巨大胜利而付出一点必须的代价。他们却不知,这一万多条生命的殁灭对于惜云来说是一个何等沉痛的打击!他们不知道,这一万条生命的殁灭便等于在惜云身上划开一万道伤口,鲜血淋淋,入肉见骨!
十月二十六日,申时末。
“六韵,王还好吗?”
风王王帐中,随待的女官之一五媚轻轻问着另一名女官六韵。
六韵凝着柳眉忧心的摇摇头:“王一回来即沐浴,可她泡在沐桶里已近两个时辰了,我虽悄悄换了热水,让她不至着凉,但是泡在水中这么久对她的身体不好啊!”
“什么?”五媚一声惊叫,但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唇,“还泡在水中,这怎么可以,我还以为王在睡觉呢!”
“王似乎是在沐桶里睡着了。”六韵这样答道。因为她自己也不能肯定王是否真的睡着了,虽然她每次进去换水时,王的眼睛都是闭着,可是……王……
忽然哗啦啦的水声响起,两人一振。
“王醒了?!”六韵、五媚赶忙往里走去。
“王,您醒了!”
“嗯。”惜云漠然的点点头。
六韵和五媚赶紧帮她擦干身子,穿上衣服,只是穿著穿著,惜云的目光忽然凝在衣上,这是一件沉丝里衣,质地轻柔,色洁如雪,这如雪的白今日竟白得刺目!
“衣呢?”惜云忽然问道。
“呃?”五媚一怔,不正在穿著吗?
“我的衣服呢?”惜云再次问道,眼神已变得锐利。
“王是问原先的衣裳吗?”还是六韵反应过来,“刚才交给韶颜去洗……”
话还未说完,那利如冰剑的眼神顿时扫到,令她的话一下全卡在喉咙。
“谁叫你洗的?!”如冰霜冷彻的话又快又疾,惶恐的两人还来不及回答,眼前人影一闪,已不见了王。
“啊?王……王,您还没穿衣服呢!”六韵慌忙奔出去,手中犹捧着白色的王服,可奔出帐门,哪里还见得到惜云的影子。
那一天,许多的风云骑士兵及墨羽骑士兵,亲眼目睹风王只着一件单薄的长衣在营帐前飞掠而过,那样的快,又那样的急切与惶恐,令人莫不以为有什么重大事情发生,于是风云骑赶忙禀告齐、徐、程三位将军,墨羽骑则赶紧禀报息王。
河边的韶颜看着手中腥味刺鼻的血衣,又看看冰冷的河水,不由皱起好看的眉头,长叹一口气。
若依她的话,这衣服真的没必要洗了,染这么多血如何洗得干凈,王又不缺衣服穿,不如丢掉算了,也可省她一番劳累!可六韵大人偏偏不肯,说王肯定会要留着这衣裳的。哼!她才不信呢,肯定是六韵大人为了她偷看息王的事而故意为难她的!
认命的抱起血衣往河水里浸去,还未触及水,一股寒意已刺及肌肤,令她不由畏缩的缩了缩手。
“住手!”
猛然一声尖锐的叫声传来,吓得她手一抖,那血衣便往河中掉去,她还来不及惊呼,耳边急风扫过,刮得肌肤一阵麻痛,眼前一花,然后有什么“咚!”的掉在水里,溅起一片白花花的水浪蒙住她的视线。
“哪个冒失鬼呀!”韶颜抬袖拭去脸上的水珠,喃喃骂道,可一看清眼前,她顿时结舌,“王……王……”
惜云站在河中,呼吸急促,仿如前一刻她才奔行了千里,长发、衣裳全被水珠溅湿,冰冷的河水齐膝淹没,可她却似没有感觉一样,冷冷的甚至是愤恨的瞪视着韶颜,而那一袭血衣,正完好的被她双手紧护在怀中!
“王……王……我……我……”韶颜扑通一下跪倒地上,全身害怕的颤抖起来。王那样的冷酷的眼神,似乎她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可是她却不知道她到底是哪里触犯了王?
“起来。”
冷淡的声音传来,韶颜不由抬首,却见王正抬步踏上河岸,一双赤足,踩在地上,留下湿湿的血印!
“王,您的脚受伤了!”韶颜惊叫起来。
可是惜云却根本没听进她的话,前面已有闻迅赶来的风云骑、墨羽骑将士,当看到她安然立于河边之时,不由都停下脚步,在他们最前方,一道黑影静静的矗立。
惜云移步,一步一步的走过去,近了,两人终于面对面。
看着眼前这一张俊雅如昔、雍容如昔、淡定如昔的面孔,惜云木然的脸上忽然涌起潮红,一双眼睛定定的瞪视着,亮亮的仿如能滴出水来,灼灼的仿如能燃起赤焰,可射出的眸光却是那样的冰冷、锋利!嘴唇不断的哆嗦着,眸中各种光芒变幻……那是愤!那是怒!那是怨!那是悔!那是苦!那是痛!那是哀!那是恨……手似在一瞬间动了,兰息甚至已感觉到一股凌厉的杀气,颈脖处似已有利刃相抵……
可又在一剎那间,这所有的都消失了,只见惜云的双手交叉于胸前,血衣在怀,全身都在剧烈的颤栗着,牙紧紧的咬住唇畔,咬得鲜血直流,左手紧紧的抓住那要脱控劈出的右掌!
那一刻,她的左右手仿被两个灵魂控制着,一个叫嚣着要全力劈出,一个却不肯放松,于是那右手不住的颤栗,那左手紧紧扣住右腕,指甲深陷入肉,缕缕的血丝渗出……
惜云……兰息伸出手,想抱住眼前的人。
单衣赤足,水珠不断从她的发间、身上滚落,寒风中,她颤巍的、紧紧的抱住胸前的血衣……眼前的人此时是如此单薄,如此的脆弱,是那样的孤伶,那样的哀伤,又那样的凄美绝艳!惜云……心房中有什么在颤动着,可伸出的手半途中忽然顿住了。
眼前的人忽然站直了身,颤抖的身躯忽然平息了,所有的情绪忽然全都消失了,右手垂下,左手护着胸前的血衣,那双眼睛无波无绪的平视着。
那一剎那,兰息忽然觉得心头一空,似有什么飞走了,那样的突然,那样的快,可下一剎那又似被挖走了什么,令他痛得全身一颤!
那一刻,两人之间只有一步之隔,可兰息却觉得两人从未如此之远。不是天涯海角之远,不是沧海桑田之遥……一步之间的这个人是完完全全的陌生的,不是这十多年来他所认识的任何一个惜云!眼前这一张容是完完全全的静止的、凝绝的!眼前这一双眸,是完完全全的虚无、空然的!便是连憎恨、哀伤、绝望……都没有!如一座冰山之巅冰封了万年的雕像,封住了所有的思想,所有的感情,若是可以,便连生命也会凝固!
长长的对视,静静的对立,寒风四掠,拂起长袍黑发,漫天的黄沙翻飞,天地这一刻是喧嚣狂妄的,却又是极其静寂空荡的,无边无垠中,万物俱逝,万籁俱寂,只有风飞沙滚!
她———是想杀他的!刚才那一刻,她恨不能杀掉他!
“天气很冷了,风……风王不要着凉了。”
极其缓慢、极其清晰的声音轻轻的在这空旷的天地间响起。
“嗯,多谢息王关心。”惜云点头,声音如平缓的河流静静淌过,无波无痕,抱紧怀中的血衣,转身离去。
“寒冬似乎提早到了……”
看着那绝然而去的背影,兰息喃喃轻语,垂眸看向自己的手,似被冻得微微的发颤。这个冬天,似乎比母后逝去的那一年还要冷!
46 离合聚散
“她毕竟还是顾全大局!”
望着那寒风中渐行渐远的身影,端木文声轻轻松了一口气,紧握剑柄的手也悄悄滑下。
“风王……”贺弃殊开口似要说什么,却忽然之间脑中所有的话都消失了,遥望前方,白衣在风中不断翻飞,长长的黑发交织,单薄得似即能随风而去……良久后,所有的都化为长长的一声叹息。
端木文声移眸看向风云骑齐整的营帐,那静静矗立却锐气冲天的士兵:“五万风云骑……竟然五万之外还有五万!”
“以风国的国力而言,拥有十万精骑并非难事,只是……”贺弃殊微微一顿,隐有些忧心的道,“风王的这五万精骑,不但普天未晓,便是王……似乎也不知啊!”
“连王也不知,唉……”端木文声的话未说完,目光忽然被什么吸引住,“弃殊,你注意到了吗?”。
“什么?”
“那四个人,紧守在风王王帐外的四人,刚看其气势,他们的武功在你我之上!”
“嗯。”贺弃殊点头,“风王暗中的力量实是不可小觑,只不知她为何会有此般举动?而以后……以后真不知是什么样的局面!难怪穿雨啊……”
“穿雨虽力阻,但王依旧前来,足见风王在他心中的份量!”端木文声目光转向他们的王,脸上是深深的感慨,“只可惜……我们来得迟了!但不论以后两王如何,我们只要遵照王的旨意即可。”
“是啊。”
贺弃殊移目看去,所有的人都走了,可他们的王却依独立风中,负手望天,不知是何种心情,不知是何种神情,只是风中的那个背影,竟首次令他生出一种寂寥凄凉之感。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睡里销魂无处说,觉来惆怅消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
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低低的吟哦,微微的叹息,合手掩卷,这古人的词冷香幽独,却忒是拧人心!捧起一杯热茶,寒冷的夜里,吸取一丝丝热量,不期然的,抬首入眸的却是莲花烛台上燃尽半截的红烛。
“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一声吟叹伴随一抹自怜的苦笑,移步,抱起檀几上的琵琶,指尖一挑,清清的弦音在房中幽幽响起,只是这弦中之音,可有人能听得懂?那人可曾听入心?只要听入心便足矣……
“凤姑娘,任军师求见。”笑儿轻巧的掀帘而入。
“任军师?”凤栖梧挑着琴弦的指尖一凝,“他找我何事?”
“姑娘见见不就知道了。”笑儿依是满脸的巧笑。
“替我回了。”凤栖梧却冷淡的道,“我不过一微不足道的歌者,没有什么事可与军师商谈。”
“可是军师说是很重要的事,是与王有关的。”笑儿小心翼翼的看着凤栖梧,果然她神色一变。
“好吧。”凤栖梧沉吟片刻,放下琵琶。
小小的客堂中,任穿雨正端坐。
“凤姑娘。”见凤栖梧走来,任穿雨彬彬有礼的起身。
“不知军师深夜来访所为何事?”凤栖梧冷淡的眸子扫一眼任穿雨,在他的对面坐下。
面对凤栖梧直接了当的问话,任穿雨却并不着急回答,而是凝目看着她,那样的目光似是审研、判断,又如镜亮如针利,似要将眼前的她看个透彻,从她的心到她的脑,从她的现在到她的未来,似乎那双眼睛都可看到!
等了片刻,依不见任穿雨答话,凤栖梧起身:“军师若无事,夜已深了,栖梧要休息了。”说罢即转身往后堂走去。
“栖梧……栖梧……自是要凤栖于梧!可放眼整个天下,唯有帝都堪为凤栖之梧!”
任穿雨的话将凤栖梧移动的脚步钉住,转身,眸中闪过一抹亮光,却是又冷又利:“军师此言何意?”
“凤姑娘论才论貌皆是万中选一,难道要终身屈就歌者之位?”任穿雨一脸亲和的笑容,似要化解凤栖梧冷眸中射出的寒光,“我王他日登位为帝之时,凤姑娘难道不想重振凤家声威,不想重继凤家的传说?”
凤栖梧看着任穿雨良久,然后那脸上的寒霜忽渐渐融化,最后竟罕有的浮起一丝淡笑,令堂中顿生艳光,令任穿雨见之心头暗喜。果是如此呀!
“军师,栖梧非聪明之人,自幼即愚笨呆板,以致未能登高攀月,反沦落风尘,实是有愧于凤氏祖先。”凤栖梧淡淡的笑着,重又坐回椅中,“而任穿师慧冠群英,心思敏锐,眼光独道,想来这世上无事可脱军师指掌,无人可脱军师利眼。”
“姑娘是在夸奖穿雨还是在暗骂穿雨呢?”任穿雨抬手抚着下巴温和的笑道。
“都不是。”凤栖梧却缓缓摇头,“栖梧只是想告诉军师一点。”
“穿雨洗耳恭听。”
凤栖梧艳容上的娇笑猛然收敛,一层寒霜剎时罩上,冷冷的略带讥讽的看着任穿雨:“任是军师能算无不漏,但———你看错我凤栖梧了!”
任穿雨脸上的微笑被这一句冷言刮得一干二凈,抚着下巴的手也顿时止住,怔怔的看着凤栖梧,似实想不到凤栖梧竟是这一番回复。
“姑娘……”
“夜深了,军师请回罢。”凤栖梧却无意再继话题,起身送客。
“姑娘果是傲骨铮铮,只是穿雨此为非轻视姑娘。”任穿雨站起身来,脸上亲切的微笑此刻一扫而光,代之而起的是一脸的肃然,“穿雨知姑娘对我王情深意重,若姑娘能长伴王身,实乃我王之福也!”
凤栖梧闻言却只是极淡一笑:“军师忠心,栖梧再愚笨自也知,只不过……”凤栖梧移步缓缓离去,手及门帘之时却又回首一视,“那两人……岂容他人插手!”
任穿雨望着门边消失的身影,良久后才喃喃叹道:“凤家的人……可惜…可惜啊!”
光线有些暗,白色的营帐,白色的蜡烛,白色的帷幔,白色的衣裳……满目的白,仿如苍莽雪地,空旷寂寒。
“你们都退下。”
“是!”
侍者、宫人都悄无息的退下,帐中只余白衣似雪的女王。
宽宽的帐,一左一右两具灵柩。
迈开似有千斤重的腿,一步一步移近,无神的目光缓缓移向棺内静躺着的人,那一剎那,泪不受控制的汹涌而出,身似被抽离所有的力气,萎顿的跌坐于地上,抬手捂脸,肩膀无法抑止的剧烈颤动,那极力压抑的嘤嘤啜泣声偶尔会从唇边溢出。
久容……林玑……
少年时的相遇,眨眼便已是十多年过去,一起长大,一起学文习武,一起打闹嬉戏,素不相识的孤儿,在那些年里,却是和乐融融的一家人……曾以为会相伴相随一生,白发苍苍之时……憨实寡言的包承……容易脸红的久容……爱讥诮的林玑……不论时间的长河流淌多长多远,那些人、那些笑、那些泪、那些闹、那些吵……似只要一个回首,便可伸手挽住,永不会离去!
“啪!”
有什么从袖中掉出,拾起,那是一个小小的纯白丝囊。
王,这是从久容怀中找到的,保藏得很好,想来是极其重要之物。齐恕的话在耳边响。
颤着手打开,囊中是一块苍山雪玉,玉心的那一点红分外惊心,未串线的淡蓝水晶,一颗一颗的散落于雪玉周围,仿是玉心滴出的……泪珠!
久容……久容……
紧紧的攥着丝囊,泪如脱线的珍珠,滴滴滚落,滴在玉心,落在囊中。
久容……那压抑的哭泣终于化为悲切的恸哭,昏惨的烛光似要和应,摇曳舞影,整个营帐都在一片阴凄的光影中浮浮沉沉。
久容……呜呜呜……呜呜呜……
时间静静流逝,白蜡滴泪相陪。
悲泣终于止歇,起身,移步,抬臂,伸手……将丝囊放入那冰冷的手掌中,微微用力合拢。
目光左右依依移动,左手牵起白布……右手牵起白布……遮起身……遮起肩……遮起颈……遮起颔……遮起唇……遮起鼻……
久容……林玑……
紧紧闭目,手腕一抖,就此隔绝!
“王。”
静悄悄的帐中走入齐恕、徐渊、程知,以及那四名银衣武士。
“你们也向林玑、久容拜别吧。”
“是!”
七人恭恭敬敬的拜别昔日的兄弟,叩首之时,几滴水珠滴下,白幔上浸染一圈圈的水印,抬首,却是七张肃然无畏的面孔。
“作为一国之主、一军之帅,有些话本是决不可说出的,但对于你们几个我却还是要说。”
惜云的声音在帐中无波的响起,负手身后,背对七人,白衣及地,长发遮身,无形中,那个背影却是那样的静穆与庄严。
“臣等恭听!”七人垂首。
“呵……”对于七人的郑重,惜云似是轻轻一笑,手轻轻抬起,覆于额前,指尖紧紧抵住眉心,“以后……不论你们与谁对决,当确定不能获胜之时,你们……便逃或降吧!”
“王……”七人同时出声,震惊的看着他们的王。
“因为……只有你们还活着,我才可以救回你们,才可找回你们!”惜云无视于七人的神情继续平静的道出,额间的手轻轻垂下,静静的落于身侧,“在本王心中,你们……胜过这个天下!”
“王!”七人垂首跪于地上,只有那耸动的肩膀泄露出他们激动的心情。
“本王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王啊!”惜云自嘲的笑笑,“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日后史上大概是一个千古笑柄!”
日后,此言在史上并非笑柄,而是留下千年一叹。
史家曰:风王能道此言,足见其仁者之怀,能待部下若此,足见其胸腹相度!为君者,仁泽天下,广纳民心,用人不疑,唯贤能而重之,乃明君之为也。纵观风王一生,才智功业,古往少有,足可谓明君也。然,明知不可言依言,明知不可为依为,如此王者,奈何!奈何!
“王,不论他人如何说,不论您如何为,您都是我们风国的王!都是我们风云骑唯一效忠的王!是我们心中独一无二的王!”七人俯首于地。
“起来吧。”惜云转身,平静的看着他们,“恕,你差人将林玑、久容灵柩送回风国,我们也该起程了。”
“是。”
惜云目光双扫过那四名银衣武士,片刻后吩咐道:“无寒,你即日起为齐恕副将。”
“是!”无寒躬身领命。
“晓战,你为徐渊副将。”
“是!”晓战应道。
“斩楼,你为程知副将。”
“是!”斩楼领命。
“宵眠,你以后即随侍在久微先生身边,以护其安危。”
“是!”宵眠领命。
这四人都年约二十四、五岁,虽面貌不同,但身高、体型、装束一致,乍看之下,会以为是同胞兄弟,且气质冷峻,浑身散发着一种锋利的剑气,一望即知是顶尖高手。
惜云最后回身看一眼灵柩,然后慢慢闭上眼睛,仰首,声音平静而简洁的道出:“我们去结束这个乱世吧,包承、林玑、久容的血不能白流!”
“是!”帐中的响应声坚定铿然!
十月二十八日,乔谨领墨羽骑攻下交城。
十月二十九日,风王与息王率大军前往帝都进发。
途经落英山时,风王望山良久,最后曰:落英……落英……落无数英魂!以后此山即名英山吧!
落英山便在那一刻改名为英山。
同年十月底,华国军师柳禹生护送南诚侯一行抵皇国皇都。
向监国的二公子皇炅复命后,柳禹生请求觐见纯然公主———现今皇国王后华纯然,二公子慨然允之。
庄严肃穆的皇王宫中,当柳禹生告之华纯然三位公子战死于昃城之时,他悄悄的抬眸窥视一眼,想知道公主对于三位兄长的死是什么样的反应。虽只是匆匆一眼,可足够他看清锦座上的人,那是一张为兄长逝去而悲泣但依未失其端庄、优雅仪态的绝美容颜。
这是人之正常的反应,可也就在那一刻,柳禹生那曾想辅明主、开盛世、作名臣的野心与壮志全都烟消云散了!那一刻,他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哀老与弱智,这个天下啊,任它以后如何的风云变幻、如何的雷鸣电闪……那都不干他的事了!天下早已是他们的天下!
“三位哥哥是在攻王域昃城时败于东陶野将军手下而战死的是吗?”
华纯然的声音依带着一丝低低的泣音,但那双美眸却是清凌凌的看向柳禹生。
“是的。”柳禹生垂首答道。
“虽三位哥哥不幸,但对于男儿来说,能战死于马上也是一种殊荣是吗?”
声音极轻的仿如所有纤弱而不解世事的天真女子为着哥哥的死去而悲痛的找着各种荣耀安于哥哥的身上。
“是的。”柳禹生应道。
“那么……柳军师也请如此回复父王吧。”华纯然的声音一剎那如冰珠坠地,清脆铿然却也寒意袭面。
“是。”柳禹生的头垂得更低了一些。嘴角却勾起一丝略带自嘲的笑意,枉费自己自负一世聪明,可是在这位公主面前啊,何其幼稚!
然后大殿中有片刻的安静,良久后,华纯然清如冰铃的声音再次响起,目光直射柳禹生,虽是低垂着头,柳禹生也觉得头皮一阵麻刺刺的。
“请柳军师代纯然转告父王:虽然去了三位哥哥,但是其他哥哥与王侄必能承欢膝下,所以请父王节哀保重。”
“是。”柳禹生简洁的应道。
“再请军师替本宫将此帕带与父王。”华纯然将系在腕间的一条丝帕解下递给柳禹生,“就说纯然未能尽孝于父王身前,实心感愧疚,此帕乃纯然亲手所绣,以帕代人,聊表孝心。”
“是,臣定如实转告大王。”柳禹生躬身接过丝帕。
华纯然的目光最后扫一眼那条丝帕,眼中似有某种怅然若失的情绪,但很快即消失:“军师何时起程回国?”
“臣明日起程。”
“喔。”华纯然点点头,然后吩咐侍候在身边的内侍,“谢总管,将昨日王太后所赐的白山天参赐给柳军师,军师一路辛劳,此参便与军师补补身子吧。”
“是。”谢总管领命。
“臣谢公主所赐。”柳禹生跪地谢恩,“臣归国后即回禹山终老,恐再无机会侍候公主,臣就此拜别公主。”他深深叩首。
华纯然看着地上的柳禹生,沉吟半晌然后似微有些感叹的道:“也好。”
“臣告退,臣愿公主健康长寿!”柳禹生最后一语别有深意。
“嗯,去吧。”华纯然淡淡摆手。
当柳禹生退去后,华纯然屏退所有宫人,一人独坐,看着寂静的宫殿,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怔怔出神。虽贵为一国之后,但那双雪白纤嫩的玉手上竟无一件饰物,空空的、光洁的,连腕间最后的那一条丝帕也褪去了……
“都走了啊……华氏一脉今后也就安然了……””空旷静寂的殿中响起低低的自语声,目光穿过门廊上的珠帘,也不过看到一角琉璃碧瓦,“何况……我还有你的……”抬手轻轻抚上微微隆起的腹部,“我还有皇王,我是皇国的王后,更甚至……日后还会是新王朝的皇后!”
“来人!”
话音才落,便数十名宫人齐齐赶至。
“替本宫传旨下去,申时在优庆园设宴为南诚侯的诸位小姐、夫人接风洗尘。”
“是。”马上即有内待通报下去。
华纯然起身走至铜镜前,看着镜中绝美无双的容颜,平静的道:“对于远道而来的客人,本宫岂可失礼。绮儿,将赤焰凤袍、凤冠取出来,本宫要盛妆待客,这样才能显示本宫对客人的尊重!”
“是,娘娘。”
十一月中旬,初雪纷飞之时,柳禹生携着三位王子灵柩回到华国王都。
“臣拜见大王!”
华王的病榻前,柳禹生凄然拜倒。
“禹生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臣谢大王!”柳禹生起身,看着王床上那个苍老而病弱的华王,实不敢相信,数月前他还是那样雄壮气昂的挥军征讨风国,可眼前……
“爱卿平安归来,本王实为心慰。”华王苍白的面上浮起一丝浅浅的笑容。
“臣该死!臣未能护得三位公子周全,臣……臣实是罪该万死啊!”柳禹生倒头跪于地上,哑声泣道,“臣实是无能啊,请大王降罪!”
“本……本王已经知晓了。”华王的声音微弱而颤抖,闭上眼,一滴浊泪落在枕上,“禹生,起来罢。”
“大王……这是公主托臣交予大王的。”柳禹生从怀中掏出那块丝帕,捧于头顶。
内侍取过,捧给华王。
抚着那柔软的丝帕,仿如抚着最爱的的女儿,华王混浊的眼中升起一丝亮光:“纯儿有什么话对本王说吗?”
“公主曾嘱禹生代转大王‘虽然去了三位哥哥,但是其他哥哥与王侄必能承欢膝下,所以请父王节哀保重’。”柳禹生恭声答道。
“哦。”华王叹息,“纯儿就只说了这些吗?”
“公主最后还说‘纯然未能尽孝于父王身前,实心感愧疚,此帕乃纯然亲手所绣,以帕代人,聊表孝心’。”柳禹生再道。
华王再三摩擦着丝帕,目光落在帕上所绣的图案上,良久后,微微颔道:“此乃蛩蛩与距虚,传说中形影不离的异兽,纯儿之意便是如此吗?”
“大王……”柳禹生诧异的看着华王脸上浮起的那悲喜相交的笑容。
“蛩蛩与距虚,形影不离?我华氏与皇氏便也如此吗?从今以后不离不弃,共享新的天下,纯儿你便是要告诉父王此话吗?哈哈哈……咳咳……咳咳……”
“大王……大王……”
王床上的华王一阵剧烈的咳嗽,内侍、宫人顿时慌成一团。
“快……快叫御医!”
仁已十八年十一月十四日亥时,华王薨。遗旨传国予驸马、皇国之王皇朝!
十一月十五日,白王攻破帝都,历时九天。
蹄声嗒嗒,薄雪覆盖的大道上铁骑如风驰过,溅起丈高的雪水,斜斜的日照下,幻出七彩的虹芒,却怎也不及雪中那一朵朵血色的梅花、那一道道血色的赤虹来得艳目!
被战火摧毁的房屋、被士兵屠杀的百姓……那些残桓断瓦,那些尸山血海,那些圆瞪不闭的目,那些扭曲伸出的指爪,那些痛苦的哀嚎,那些绝望的凄叫……这些都不能阻止白王纵驰的马蹄!
从弃都之日起,数月来攻城、弃城、逃亡再攻城、弃城、逃亡……周而复始,徒劳无功,疲劳、厌倦、憎恨、恐惧种种情绪纠缠着他,蒙敝了他的双眼,耗尽了他的理智,磨去了他所有的斗志!
国早已亡了,家早已破了,臣早已散了,军也已耗尽了!可是他总算来到了帝都,这个三百多年来盘踞于他们的头顶俯视着他们的巨兽,他要亲自将巨兽的喉颈割断!这是他历尽千辛、耗尽一切必得的回报!史书上,他白景曜也得留下最为耀目的一笔!
狠狠挥下鞭,马儿吃痛一声长啸,放开四蹄,以更快的速度往前驰去,马背上已是斑斑血痕,而前方,已可望见了,那明黄的琉璃瓦,那丹红的宫墙,那高高矗立的狮兽……那是皇宫!那便是皇帝所住的皇宫!
离宫门已不过五、六丈了,忽然间从天降下一大片黑云,密密严严的挡在眼前!那黑云来得那样的突然,来得那样的快,仿如一堵墙,却是那样的模糊如幻,那样的诡异难测,令人不自觉的便生出恐惧之感!
这是什么?人吗?可这种似来自地狱的寒气却是人所会发出的吗?
马儿早已感觉到了,停步不前,可回望身后,不过百数骑随身,可以冲破眼前这堵黑墙吗?
“大王!”
还在痴幻间,耳边一记厉唤,令他瞬间惊醒,转头,只见一名大臣,双膝跪地,剑架于颈,圆瞪双目,紧紧逼视。
“臣太律常宥恭送大王!”
太律?没有逃也没有死吗?原来还有一个臣子跟随着啊!
恭送?寒风迎面拂来,臣子颈间的那柄宝剑射出刺目的冷芒,刺痛了眼,刺醒了脑,移目四顾……及目皆是玄甲的将士,团团环绕,刀剑光寒!
那一刻,一股万念俱毁的绝望忽从天降来,将他整个紧紧缚住!也就在那一刻,忽然清醒了,所有的一切,从始至终忽都看透了!
“丰兰息……丰兰息……好!好!好!”
白王仰天长叹,抬臂挥剑,一缕鲜血飞出,溅落雪地!
比六国的王宫更为宏伟气派、更为富丽奢华的皇宫座落于帝都的中心,而皇宫中,最为庄重肃穆的便是聚龙殿,这是皇帝接见各国诸侯的地方,朝臣便是一品太宰未有宣召也不得进!
黄金铸造、九龙环飞、宝石灿目的龙椅高高盘踞于大殿的最上方,而此时,龙椅之上正端坐着东朝帝国当今的皇上祺帝。
宽宽的龙案,铺着皇室专用的玉帛纸,祺帝正伏案其上,却非写什么诏书帝旨,而是专心致志的作画!
“门外虽刀剑环立,却依安坐如山,陛下实谓勇者也!”
当那清扬的声音在殿中响起之时,祺帝正落下最后一笔,收笔之时,不由暗想,这等好听的声音若为歌者,必歌绝世妙曲!只不过非壮士的雄昂之曲,也非红妆的缠绵之乐,而是在那晚霞满天时,金波粼粼的江面,轻舟逸过,和着夕风送来的那一缕缥缈清唱。
放下笔,抬首望去,殿中央立着一人,黑衣如墨,容如雪玉,只是一眼,便不由赞叹,好一个浊世翩翩佳公子!真不愧是三百多年前那个东朝第一美男子“墨雪兰王”丰极的后代!
“息王吗?”祺帝不急不徐的开口,虽是问话,但其意却是肯定的。
“是的,陛下。”兰息微微一躬身,算尽人臣之礼,那双无底的黑眸平静从容的望着高高在上的皇帝。
“最先到这里的果然是你。”祺帝同样平静从容的一笑,从宝座上起身,慢慢步下台阶,“朕曾想,皇王、风王与你三人,谁会最先到呢。”
“陛下想见我们三人吗?”
一个清泠的声音响起,循声望去,不知何时,殿门口悄然立着一名白衣女子,清眸素颜,风姿绝逸,以一种仿如踏在云端一般轻盈优雅的步法无息走来,并立于兰息身旁,黑白分明,融融如画。
“风王也来了。”祺帝颔首而笑,“不只是你们三人,若是可以,朕希望能见到七王,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朕见七国之王。”
“七国残缺,陛下之愿实难成现。”兰息温文尔雅的微笑道。
“东朝帝国是由始帝与七将同建,当年便是在此殿封王授国、滴血盟誓。而此刻是帝国崩溃的最后时刻,若东、皇、宁、丰、白、华、风、南———当年建国的八人的后代再次齐聚于此,有始有终不是很完美吗?”
祺帝依然淡笑着,那云淡风轻模样不是谈论着他的王国的崩灭,而似是谈着一个游戏最后的结局。
惜云静静的看着祺帝,良久后,她道:“陛下应生于泰通年间。”
泰通为言帝年号,是东朝帝国最为繁盛太平之期。
“朕只能做个太平天子,而无末世雄主之概?”祺帝目光转向惜云。
惜云淡淡一笑:“每一个人都有一些会的,一些不会的,帝王同样如此。”
祺帝闻言微微点头,移步走近,目光注于两人额际那轮玉月,片刻后才有些感慨的道:“三百多年前,在聚龙殿被分割的这一对壁月终于在三百年后的今天重聚于此!”
两人闻言不由同时抬手抚向额际的半轮玉月,目光相视,然后静静移开。
“因为这一对璧月,才有了七国,也才有今日的乱世。”祺帝静静转过身,面朝大殿上方的龙椅,声音静穆低沉,“离合聚散,因果循环。废墟高楼,繁华腐靡……从无至有,从盛至哀……生生息息,周而复转,人生如此,天地如此。”
移步缓踏上台阶,一步一步走向龙椅,立于龙案之前,抬手轻抚案上龙玺,然后拾起轻轻印在一块写满丹字的黄绢上:“这是你们要的东西,拿去罢。”
47 梅艳香冷
“仁已十八年十一月十五日,白王破帝都紧逼宫门,幸息王援军救至,白王败而刎。帝都解危,帝感息王之仁贤,乃留诏禅位,不知踪也。然息王谦功避位,曰:必扫天下迎帝归!”
长达九天的惨烈决战,数万逝去的生命,血雪相淹的帝都城……以及那许许多多藏在阴暗之中的曲折隐晦的故事,在史家的丫丫电子书,却只是这么短短的一段话便了结了。
“王,常宥自刎了。”
栖龙宫前,兰息立在高高的丹阶上,放目而视,整个帝都都在脚下。
“死前曰:尽忠于王,然负白主之恩,无颜苟于世也!”
“常宥……”兰息轻轻念着,良久后微微一叹,“厚葬他,以……白国忠臣之名!”
“是!”任穿雨垂首。
“已是寒冬了。”兰息忽然一声轻语,负手而立,抬首眺望,似要望到天的尽头。
任穿雨静静的立在他的身后,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之上,敬服中犹带一抹深思。
“穿雨,你看这皇宫,一眼望不到边,现在,它在我们脚下。”
片刻后兰息又淡淡的道,脸上依是那那雍容完美的浅笑,语气平静得好似只是随手摘下了路旁的一枚果实。
“不单是皇宫、帝都,以后整个天下都在王的脚下!”任穿雨垂道恭声道。
“是吗。”似是反问,但那语气却是一种胸有成竹的淡然。
任穿雨轻轻走近两步,目光悄悄扫过主子那张看不出心绪的脸,张口似要说什么,却几次咽下。移首四顾,是庄严肃穆的宫宇,极目远眺,是气势恢宏的帝都都城。数月前,他们还立于丰国的武临台,可今日他们莅临帝都、立于皇宫!眼前的人不只如此的,他应该登上苍茫山顶,他应该是君临天下之人!
于是,那还有些犹疑的心定了下来,握拳,垂首,极其沉稳而庄重的开口:“王,请迎娶凤姑娘为……妃吧!”声音很轻其意却极坚。
听得这样的话,兰息遥视的目光终于收回,轻轻扫一眼身旁垂首的臣子,墨黑的眸子依是深不见底的平静,便是脸上那浅笑也未敛分毫。
“凤姑娘乃凤家后人,若王能娶为妃,那在天下人心中,王当是勿庸置疑的皇帝!”任穿雨的声音沉静中带着一种激昂,那是一种兴奋,似长途跋涉之人,忽见眼前一条可直通目的地的捷径。
兰息看着他良久,最后脸上那一抹雍容的浅笑似加深了几分,那笑令那双墨黑的眸子显得更幽更亮,却无人能探个明白,仰首看着身前壮丽宏伟的栖龙宫,慢慢开口:“穿雨,对于本王,你忠心不二,为着本王的天下,更是不辞辛劳、费尽心血,实是辛苦你了!”
“王……”
兰息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微微眯眸,看着宫前那斗大的牌匾,平淡的声音隐夹着一丝不可捉摸叹息:“何曾不思,然前鉴于此,栖龙宫中曾摔白璧无数……”
十一月底,已可说是天寒地冻,而位于东朝最北的白国,便成为名副其实的“白国”,冰雪总是最早降临,茫茫覆盖,放目而望,皆是白皑皑的一片。
王宫中,宫人们虽早已将各宫通道上的积雪铲尽,但屋顶上、树枝上的雪却依未有丝毫融化的意思。
“公主。”全身都裹在厚厚裘衣里的品琳轻轻的唤前在宫前已站立近两个时辰的琅华。
“什么事?”琅华的声音呆板而没有生气。
“公主,回宫吧。”品琳心酸的道。原本仿如初蕾一般鲜活灵动的公主,此刻却变得仿如这冬日的枯木,毫无生机。
“我看这棵树已看了七天了,树杈上的雪没有融,反倒结成厚厚的冰树了。”琅华的目光痴呆的看着宫前一棵光秃秃的树。
“公主……”品琳开口,声音却哽咽着,咽喉一阵酸涩,便什么也说不出口了。怎么办?先是修将军,接着又是大王……这些噩耗一个接一个传来,可是公主……这叫公主如何承受?!公主那么的善良,连养的红鹦鹉死了都会伤心哭泣许久的公主,在听到修将军、大王逝去的消息,却一滴泪也没有流,只是像个反应迟顿的木娃娃,似乎不明白那通报的侍者在说什么,疑惑的眨眨眼,然后便呆板的静坐、站立,眼眸看着远方,却没有焦点,没有神气,像是一个只会呼吸的木偶!
“品琳,别难过。”
品琳忽觉得脸上有冰凉的触感,才知道公主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身前,伸手拭去她脸上无声流下的泪水。
“品琳,不要哭啊……”
琅华伸手轻轻拥住无声哀泣的品琳,这些泪水是代自己流的吧?一颗心任是千疮百孔,任是流血流脓,那泪却已无法流出,只有日日夜夜的刺心烙骨的痛……日日夜夜无尽无头的恨!
“公主……公主……你要好起来啊……品琳要你好起来……”
品琳的声音因为泣哭而断断续续的,比起那已远去的疼爱、思念却要来得真切、温暖……
“品琳,我会好的,我会好的。”琅华闭目,“只是这个地方啊,太冷了,彻心彻骨的冷啊!”
两日后,琅华公主自白国王宫消失,宫中大惊,举国寻访,却杳无踪迹,此后也再无人知其消息。
而在风墨大军相继得利之时,皇国争天骑也未有片刻安歇。
十一月十二日,皇朝领争天骑往王域椋城进发。
十一月十八日,皇朝抵椋城,与椋城守将———东殊放大将军之子———东陶野激战七日,最后争天骑攻破椋城,东陶野败走蓼城。
十一月二十七日,皇朝攻往蓼城,与东陶野再战,奈双方实力悬殊,蓼城破。东陶野欲与城共亡,为家将所阻。皇朝入城,惜东陶野之能,曾遣人寻访,却生死未得,此后再无其踪也。
十二月初,风云骑大将齐恕、程知与墨羽骑大将乔谨、任穿云各领五万大军,兵分两路,前往黥城、裒城进发,名曰:“助两城御敌!”
十二月中,帝都一夜大雪,纷纷扬扬,至第二日晨,已是茫茫一片。
帝都郊外十里有一处“昉园”,乃昔年观帝修建。观帝乃东朝有名的贤君,其生性节敛,是以“昉园”虽为皇家离宫,但朴实无华,简约淡雅。观帝一生好梅,“昉园”之东一座天然的山坡上遍种梅树。或是想与这天花争妍一番,红梅一夜间绽放,一树树的如怒绽的焰火,红白相间,冰火相交,仿如琉璃世界,璀灿晶莹。
“夕儿,你出来很久了,还要在这里站多久?”久微微微气喘的爬上坡顶,雪地里一行深深的脚印。
坡顶的一树红梅之下,静静的立着一人,素白的便服,令她几与这白雪世界融为一体,唯有那漆黑的长发偶被寒风撩起,丝丝缕缕扬在半空。
“久微,陪我看一会儿梅花吧,你看它们开得多艳。”惜云的声音清冷如雪,目光绞在一枝梅上,却又似穿透了梅树,望得更深更远。
“夕儿……”久微开口却不知说什么是好,看着梅下的人,最后只是慢慢走近,将手中的雪裘披在她的肩上,与她并肩而立,同看一树红梅。
自入帝都,风王第二日即移驾至昉园“静修养病”,只因“病体虚弱”以至未能回宫,而息王则“宵旰忧劳”忙于整治朝务、抚慰劫后余生的帝都百姓,以至未能抽出时间探望病中的风王,屈指算来,两人已近一月未见。
“人都道红梅似火,可你不觉得这红梅更似血花吗?”惜云抬手,似想碰触枝端的梅花,可手到中途却还是无功垂下。
“夕儿,你还在自责?”久微转眸盯着惜云,抬手拂去她鬓角的落雪。
“久容和林玑已经到家了吧?”惜云的目光又从梅上移开,遥遥望向茫茫远方。
“夕儿,那不是你的错。”久微的手轻轻落在惜云肩上,“落英山的悲剧非你之错,也非林玑他们之错,只因……他们……救你心切!”
“身为王,便应对一切负责。”惜云唇际勾起,绽出一抹飘忽的浅笑,“无论功过,都不容推卸!”
“夕儿……”久微抚在惜云肩上的手微微用力,“若真要追究,那也是……”说至此久微的话又吞回去了。
“要怪便应怪息王吗?”惜云回眸看他一眼,似笑非笑,似悲非悲。
“我无权下定论,只是……夕儿……”揽过惜云的肩膀,两人正面相对,眼眸相视,久微那双蕴满灵气的眼眸这一刻精芒毕射,“你们已若如此,你还要和他一起走下去吗?为何……为何就是不肯走另一条路?”
“久微……”惜云轻轻叹息。
久微紧紧的盯着她,似要将目中的信念直射入她的心底,但惜云却是垂眸默默不语,半晌后他自嘲的一笑,松手放开她。
那一刻,梅坡上是一片寂静,只有寒风舞起雪花吹落梅瓣的簌簌之声,两人静静的矗立,一个远眺前方,一个仰首望天,雪照云光,琉璃洁凈。
“久微,你很想达成你的愿望吧?”
很久后,才听得惜云略有些低沉的声音。
“当然。”久微闭目,似被那耀目的雪光刺痛了眼,“我们盼了三百多年……三百多年了……世世代代……那已不单单只是一个愿望,那里面承载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我明白。”惜云目光温柔的看着久微,不曾遗露他脸上一闪而逝的深沉痛楚。
“你明白,可是你却不愿意做!”久微睁眼,那目光犀利明亮且隐夹一抹责难。
惜云闻言抚额幽幽一叹。
“夕儿,我……”久微不由歉然。
那一声叹息幽幽长长,仿如有许许多多深深沉沉的东西随着那一场叹息倾泻而出,以至闻之恻然。
惜云微微摆手,看着久微的目光沉静而温和。
“息王如此待我,或所有人都认为我该与他反目。凭我风国国力与十万风云骑,我若加入这个争夺天下中,那鹿死谁手犹不知,或还真可作个开天辟地、独一无二的女皇!只不过……那一番景象又需要多少鲜血与生命来成就?那一顶女皇的皇冠又是由多少家破人亡,多少妻离子散,多少哀嚎心碎而融筑?这样的东西我不要!”
惜云转身,直直的看向前方,眼眸明亮而坚定。
“战争从来带给百姓的都是苦难与悲痛,我与息王结盟,已可保两国百姓免受战乱之苦,若为一己私怨而拔剑相对……那我风惜云何配为风国之王!为王者非为己之权欲,而为普天百姓谋安,此才配称之为王也!”
“久微,我也有愿望的。”
惜云的声音极轻极淡,仿如风一吹就散,以至久微不自觉的全神贯注,可那一刻他却看不清她的神情,那张清逸的脸上似乎涌上一层淡淡的薄雾,雾后的那张脸朦胧缥缈。
“虽非我愿,但既生王家,既已为王,那便应担当一个王者应有的责任!”惜云微微抬起右手,五指轻屈,似握住了掌心某样无形的东西,“所以……有一些虽然不喜欢但必须摆在首位,有些虽很重视却必须舍弃!”
“夕儿……”久微叹息,看着她,目中是敬重与怜惜,“相较起来,我倒是太过自私狭隘了。”
“你也不过在尽你的责任罢。”惜云摇首,目光从山坡望下,前方是茫茫雪地,“人心总是变幻的,这一刻我是如此的肯定我的责任,可是……时日久了,便如这白雪覆盖的大地,或我也会也辨不清最初的方向,而到那时……战争是最残酷的,血火之中,会有很多的东西消失了!”
“这一月来你避居离宫未插手帝都任何事务,这也是你的舍吗?”
“这里这么静幽,而且还有这么美丽的梅花,久微不喜欢吗?”惜云淡淡道。
“嗯,喜欢。”久微只能如此答。
“呵……”惜云轻笑,眸光落在那一簇簇红艳艳的花瓣上,怔怔的看着出神。
良久后忽然道:“你看这梅花,红艳艳的是不是显得喜气洋洋的?”
“嗯?”久微有些不明白的看着她,不知她为何突然冒出此言。
“这梅花一夜绽放,说不定是预报着某件喜事呢。”惜云伸手,指尖拨弄着梅蕊中的雪,然后看着它静静融化在手心。
“喜事?”久微反问道,可片刻后似想到什么,不由怔住了。
“凤姑娘才色绝佳,更兼情深一片,能娶到这样的人也是福气吧?”惜云指一屈,摘下一枝红梅,手腕一转,梅瓣仿如红雨,纷纷飘落雪地。
“你,同意?”久微凝眸盯着她。
“凤家从始帝起,成帝、观帝、言帝、至帝、益帝、齐帝、兆帝八代皆娶凤家女子为后,是以凤家缔造了‘凤后’的传说。在东朝人心中,凤家的女子便等于皇后,那么凤家女子的丈夫便理所当然的应是皇帝。此时他虽以仁举收伏人心,但东氏治世已三百多年,百姓心中有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却是不易推翻的,但若能取凤家的女子,则可起到潜移默化之功!”
惜云看着手中光秃秃的梅枝,目光有些迷离,但声音却是冷静而清晰。
“再而且,凤家不只是出皇后,还曾出过三位太宰,四位将军,六位鉴史,十一位府治,可谓满门官缨,在东朝,可说除了帝族及我们七国王族外最大最为显赦的家族。直到嘉帝之时,这位死后被史家以极其辛辣之言断为昏庸之帝的人,却打破了凤家‘凤后’的传说,是史上唯一一个娶平民为后的皇帝。”
“而从那以后,一直在凤冠笼耀下的凤家开始从东氏王朝的最顶端慢慢滑落,而强盛的东朝帝国也开始哀落。但不论凤家没落至何,在人们心中,凤氏的这个姓便是一个高贵的代表,是后族的一种象征,在那些迷信的、顽固的遣老遣族心中,或还觉得就是因为嘉帝未娶凤家女子为后以致国运哀落!所以,此时忽然出现一位仁王,而且还是一位娶凤氏女子为妃的王,你说他们心中会作何感想?”
“夕儿,你———同意?”
久微并不在意凤家的传说,伸手握住惜云折着梅枝的手,眸光紧紧的盯着她,却无法从那张平静的脸上看出丝毫情绪。
“这等一举几得的事,他岂会错过。”惜云丢开手中的梅枝,拍拍手,似拍去手心纠缠着的某些东西,“而这桩婚事于任何一方都有好处,又岂会不成全!”
久微无言。
雪坡上剎时又陷入一片静寂,寒风吹过,梅瓣和着雪绒,在空中飘飘荡荡,落得远远的。
久微静静的看着惜云,那双清眸中闪过的那一抹怅然与憾意是那样的清晰,抬手拂去落在她肩头的梅瓣与雪花,温柔的揽她入怀:“夕儿,真的放弃了吗?你与他……”五指轻柔的插入那浓密的发中,将那颗脑袋安放在肩头,“夕儿……”想要说什么,却是无从开口,末了只能微微用力的抱紧她,无言的传递着关怀。
“久微,你不用担心。”惜云倚在他的怀中,脸上浮起一丝微笑,淡得有如那轻轻飘落的雪花,“我风惜云是凤王的后代,我们风氏女子血液里……”眸光望向碧蓝的天空,蓝得那样的澄澈,映着雪光,又明亮得刺目,垂下眼敛,将头依在肩膀上,轻轻舒一口气,不再说话。
久微无言的收紧双臂。
这一刻,两人相依相偎,没有距离,没有暖味,这寒天雪地中,彼此给予一份温暖!
近十二月底,风王“病体康愈”回都。
“看到如今这番面貌,不得不对他敬服!”
因不想惊扰百姓,所以惜云只是乘着一辆普通马车悄悄入城。车中,久微掀起一角车帘,看着道两旁的帝都城,轻轻感叹着。
当日入城之时血肉蹀躞,到处皆是狼藉混乱,城内人心惶惶。可现今不过短短一月时间,却已焕然一新,街道齐整干凈,屋宇修葺完好,道旁的酒帘翻飞,招牌透亮,一家家的店铺全都开门营业,长呼短唱,迎客入门,街道上的人来人往,叫买吆喝,声声入耳,人人脸上都洋溢着一份安然,早不复当初城破时的惊惧。
“他的治世之能我从未怀疑过。”惜云瞟一眼车外的景况淡淡的道。
“所以才能放心的舍?”久微回头看她一眼。
惜云不语,纤指扣着腕间的一只玉环,轻轻转动着,眼眸湛亮如镜,隐透光芒。
“年尾了,新的一年又要开始了!”声音冷静利落,透着金质的铿然。
久微看着她,隐有疑惑却不再追问,静静的坐在她身旁,马车一路往皇宫驶去。
又是年末,帝都城内喜庆热闹,家家户户挂起灯笼,贴起喜联,穿起新裳,备起美酒,烙起红饼,燃起爆竹,合家团聚,庆祝这一年最后的一天。
而比起百姓的喜庆,偌大的皇宫却显得几分冷清,宫人们虽也按节气吊起了宫灯,挂起了彩缎,将整个皇宫装饰得喜气富丽,可宫中现在的两位主子,一个日夜于金殿、东书房处理朝务,一个自入宫后即在凤影宫静养,足不出宫,似乎都忘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所以宫人们虽比往年领到的赏赐更多,可并不比往年更高兴几分。
冬日里的太阳暖洋洋,晒得人也懒洋洋的,四肢酥懒,熏熏欲睡。
任穿雨一路走过,不时和迎面而来向他问候的宫人、侍者点头微笑,不时抬眸瞟瞟园中围挂的宫灯彩带,修剪得婀娜多姿的腊梅……过年了啊,平常人是非常盼望着这一天吧?团圆喜庆的日子,可他们这些人似乎都忘记了,往年在丰都之时,宫中虽都大摆庆宴,但是王……仪礼完美的兰息公子却是从未出席过丰国王宫任何一次团圆庆宴!
东书房前,待者禀报后轻轻推开门,请他入内。
“穿雨拜见王。”
“起来吧。”
兰息合上手中折子,微微舒一口气,案上的折子累得高高的,不过总算全部批完,抬眸看一眼案前立着的人:“帝都的事务已差不多完毕,你那边准备得怎样了?”
“随时都可。”任穿雨毕恭毕敬的答道。
“嗯。”兰息满意的颔首,“通知他们,未时,定滔宫。”
“是。”
“下去吧。”
“臣告退。”任穿雨躬身退下,只是才走几步忽又回转身,抬眸看看上位的王,略有些犹疑的开口,“王……”
“还有什么事?”
“今天……是过年呢。”任穿雨的语气尽量淡然。
“嗯?”兰息的目光忽悠悠的扫来。
“过年是百姓们最记挂的节日,帝都百姓都盼着和王一起迎接新年呢。”任穿雨隐有深意的提醒着。
“是吗?”兰息自是明白任穿雨言后之意,沉吟半晌后才道,“丰苇老是抱怨着无聊,就让他准备宫中的庆宴吧,至于百姓……子时本王与风王同登城楼,与民同庆!”
“是!”任穿雨应声。过年这等事在平常百姓看来或是十分重要的,但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一个可以让他的王展示“亲民”姿态的机会罢。只是……心里也略有一丝振奋,毕竟,这是自跟随王以来,王第一次与人一起过年!
任穿雨退去后,书房中的兰息看着折子上勾划的朱笔印记,不由有些恍惚出神。
“过年吗?”
轻轻溢出的是失神的呢喃,推开镂花的窗门,入目的是艳丽刺目的红色,那一瞬间,猝不及防,红绸化为血湖扑天盖地而来,淹没了整座宫殿,白色丝履踩在殷红的地毯上,瞬间浸染为血履,蹒跚爬过,伸出手来,想抓住血泊中浮荡的那一幅翠色衣裙,却只抓得满手鲜血,丝丝缕缕的从指间溢出,重归于血泊……惨白的容颜了无生气,黑色的长发如海藻一样蔓延全身,那翠色的身影在血湖中沉沉浮浮、远远近近……
“砰!”无须意识,手已迅速关闭窗门,移步,步履略有些不稳,却终于走回椅前,那一刻,却如潜泳很久的人终于抵岸,急促的呼吸,虚脱的跌坐于椅中,抬手紧紧的遮住双眸,似要阻挡那如潮如海的血色,想要压抑住全身的微颤,可那血潮依然源源不绝而来,越积越浓,一层一层的加深,最后浓郁为深沉无底的黑色!
“母后……”那一声低语细微而脆弱,轻轻一扯,那声线便要断了。
皇宫中虽宫宇众多,但若从皇宫最中心也是最高的建筑八荒塔上俯望,一眼入目的便是栖龙、缔焰、静海、极天、写意、金绳、凤影、幼月这八宫,且八宫分别按八荒塔的八角而排列,而其它所有宫宇、殿堂、亭台、楼阁、园林等都以这八宫为主心环绕,八宫再环绕八荒塔,皇宫便似恢宏的圆日。
八大宫殿在东朝初年是始帝与七大将所居住的宫殿,当年八人情笃义重。帝曰:江山可与共享,何乎区区皇宫!皇宫里除帝、后、妃、嫔、宫、侍外竟住有他人,这可谓是史无前例,但那八人确实曾同住于这皇宫,只是后来七将陆续婚配,便也陆续搬出皇宫,各在帝都立府,乃至后来封国,八人离散天涯。
那八人的情谊、功业是比传说更甚的、无人能逾的传奇,虽今日,东朝帝国已面目全非,那八人依如神一般不可侵犯,而这八宫、这虽独立却以长廊连结起来的八大宫殿便是当日那“共享天下”之举的证明!
只是……那样的情谊真的可以永远存在吗?当年情同手足的八人,为何会有日后的分离?那个将座下的江山亲手分予他人的始帝,他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江山帝业在他心中难道真的不是最为重要的?那最重要的是什么?若是八人的情谊最为重要,那又何必有分国、分离之举?八人又为何不能同存于帝都……
走在那九曲八折的长廊上,看着那长长弯蜒望不到尽头的廊栏,任穿雨难得的胡思乱想起来。长廊两旁种着各种花树,寒冬里最多的便是红艳如火的梅花,隐隐的花香和着冬风吹来,清冷幽香。
“这不是久微先生吗?”
迎面而来的人让任穿雨反射性的出声相唤,同时脸上也挂上亲切的笑容,眸光平和中藏着一分警戒,他不会忘了当日武临台上那一道冷利刺骨的目光。
“原来是任军师。”久微也回以温和的微笑。
“先生又为风王准备了什么佳肴?”任穿雨目光瞟过久微手上的托盘,盘中一个盖得严实的瓷盅。
“今日节庆,自有宫中御厨为风王准备膳食,久微不过采了今晨才开的白梅,泡一壶‘冷香’,给风王凈齿罢。”久微答得温文有礼。
“哦?”任穿雨眯眼笑笑,一字一句的缓缓道出,“说来,自有先生照顾风王‘起居饮食’,风王不但玉体康泰,更容光琢艳,实是先生功劳,让我王甚为心慰,让我等臣子甚为心安!”
“你!”久微闻言变色,看着眼前之人,笑得一脸的温和无害,可一双眼睛却藏着蛇的阴冷、狐的狡诈!这个人……久微冷下了脸,紧紧的盯住眼前的人。
“宫中除帝王以外,难留外人,但先生却可长住长离宫,足见风王对先生另眼相待……宠爱有加!”极其轻淡的话语却在最后的几字上重重咬音,面上依是云淡风清的和气,眸光随随意意的、轻飘飘的扫向对方,落下时却是重逾千斤!
“……”久微默然不语。
两人隔着三尺之距静立,远处有忙碌的宫人,但这里却是窒息一般的沉静,寒风拂过,吹起落花、扬起衣袂,却拂不动两人紧紧对峙的视线。
“一直听说任军师是个聪明厉害的人,今日总算信了。”
良久后,久微忽然笑了,单手托盘,一手拂过眉梢的发丝,眼眸似睁似闭,那一剎,风华迸射,那张平凡的脸上有着魅惑众生的魔力。
“哪里,穿雨愚笨,还要多多向先生请教呢。”任穿雨同样笑得温雅。
“不敢。”久微侧首看向廊外,一枝腊梅斜斜伸过,倚在长廊栏杆上,抬手轻触梅枝,闲闲优雅,“只是久微痴长几年,倒是有一点可以告诉军师。”
“穿雨洗耳恭听。”任穿颔首而笑,目光看着眼前的人,内心也有几份佩服,竟能如此淡然处之。
“善刀者毙于刀,善谋者卒于谋!”久微一字一字重重落地,猛然转首,眼光如出鞘的剑,冷、利而迅刺对方。
任穿雨被那目光刺得一顿,刚要开口,却猛然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久微,看着他从梅枝上移开的手,看着他指间环绕着的一缕线一般的红气,而那一枝浓艳的梅花竟瞬间枯萎!
“你……”任穿雨惊骇结舌。
“军师怎么啦?”
久微温柔的开口,温柔的浅笑,目光瞟过任穿雨惊得发白的脸色,眸中冷锋更利,手腕一挥,指间的那一缕红线便游动起来,仿如蛇信一般缓缓向着任穿雨游去,而任穿雨却是手足冰凉的呆立着,眼睁睁的看着那红线一寸一寸的接近,无法移动半步。
“你……你是……”
话才吐出一半,颈间便是一紧,一口气换不过来,剎时便失了音。一缕红线正一圈一圈的绕着颈脖,一圈一圈的慢慢收拢,伸手往颈间抓去,却什么也未抓住,那红线圈却是越来越紧,一张脸慢慢变得红,又从红变白,从白变青,从青变紫!张开口想要说什么却根本无法出声,咽喉似被什么铁钳般扼住,胸腔里一阵疼痛,脑子里嗡嗡的作响,四肢渐渐发软,周围一切变得模糊,眼前一圈圈的光晕闪烁,渐渐散去,最后化为一片黑暗……那一刻,仿佛听到死亡之门打开的声音,刮起一阵凄冷阴森的寒风,身往无垠的黑暗深渊沉入……
“为久容,我恨不能将你打入阿鼻地狱!”声音如线,即细又轻,却是字字清晰入耳,有如冰剑刺骨,“可是夕儿……看在风王的份上饶过你,若以后你敢再伤夕儿,我必让你生不如死!”
颈上忽然一松,“呼!”终于又可以呼吸!周身的感觉慢慢回来,眼前的景物渐渐清晰。长廊依旧古雅,红梅依旧香艳,便是眼前的人也依是微笑如风,抬手抚向颈间,什么都没有,触手是温暖的肌肤……刚才的一切是幻觉吗?
“你……”
“呀,耽搁了不少时间呢,可不能让风王久等,改日再与军师聊,久微先告辞了。”久微拂开脸畔被风吹乱的发丝,从容越过任穿雨。
“你……等……”任穿雨转身,想唤住他,奈何对方听而未闻。
那背影瘦削挺拔,青衫洁凈,长发及腰,一根发带松松系着,风过去,衣袂飞扬,飘逸出尘,可那一刻,他却觉得无比的诡异,那个人周身都盈绕着一股阴寒之气。
“你是……你是久罗族人?!”冲口而出的是忌语。
但那个背影依旧不疾不徐的前行,便连步履都未有一丝绫乱,渐行渐远,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回首,长廊空空,廊外宫人如花,红梅正艳,而自己,正完好无损的站在廊中,难道刚才一切真的是幻觉?可是……抬手抚胸,急促的心跳是刚才命悬一丝的恐惧的证明,目光游移,顿时定住,栏上一枝梅花斜斜倚过,却已枯萎焦黑!
“啪!”肩膀上落下的重量让他一惊,转头,却见贺弃殊正立在身侧。
“穿雨,你在这发什么呆呢?”贺弃殊有些奇怪的看着任穿雨,这种呆呆的甚至可说有些惶然的表情在他身上实属罕见。
“弃殊。”任穿雨猛然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这一刻完全放松下来,此时才发现手心竟是一片潮湿。
“你这样子……”贺弃殊研探的看着他,眉头开始习惯性的笼起,“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我正要去找你呢。”
“找我?”
“嗯……王交待的……”
两人并行而去,走过长廊,穿过庭园,淹没于深深宫宇。
一行宫人提着宫灯走来,一盏盏的挂上。
“呀!这梅开得好好的,为什么独有这一枝竟枯了呢?”一名宫人惊讶的叫道。
“快折了吧,这样的日子可不是好兆头!”
斜倚在廊栏上的枯枝,衬着廊外满树的红花,格外显眼,寒风拂过,颤微微的坠落几瓣枯梅。
48 夕夜
定滔宫自未时风王、息王及两国大将入内后即关闭宫门,所有宫人、待者一概不得入内,直到酉时才再次开启。
冬日的天黑得早,宫中早已通明,宫门开启,鱼贯走出徐渊、任穿雨、端木文声、贺弃殊,四人皆是面色沉静,眉峰禀然。
“宫宴快准备好了吧,一起去吧?”端木文声问道,目光却是望向一旁的徐渊。
徐渊看一眼他,双眉隐隐一簇,但最后还是无声点头。
当下四人一齐往庆华宫而去。
今夜的庆华宫是整个皇宫中最热闹的。大殿中显然经过一番装饰,殿顶之上高高挂起琉璃宫灯,灯光如水银泻下,殿内亮如白昼,艳红的纱幔沿着璧柱垂下,拂撩起,轻曼如烟,铺着锦垫的杞木凳,摆着莲花盏的楠木几,整齐有致的列于大殿,殿首正中的王座在灯光下金辉灿灿,宫人轻盈穿梭,待者匆忙奔走,为着即将开始的晚宴而准备着。
而忙得最起劲的便是丰苇了,但见他一下吆喝着宫人别碰坏那枝珊瑚樱,一下指挥着侍者摆正那盆紫玉竹,一下嫌王座旁的屏风太素得换那张碧湖红梅,一下又说那青叶兰生必得配那雾山的云梦玉杯………叫叫嚷嚷,忙忙碌碌,至酉时末,终于一切忙妥。
“王驾到!”
当殿外侍者的唱呼响起时,殿内恭候的文臣武将齐齐转身,躬身迎接。
殿外,两王并肩缓缓行来,在这样的大日,两人皆着正式的王服,头上也端正的戴着八龙擎珠冠,长长的珍珠流苏垂落,随着两人的步伐,珠光若流水般轻轻晃动,华贵雍容。不同的是,一个依是白色为主,但腰围红玉九孔玲珑带,仿如横贯白云的一抹艳霞,臂挽粉色长披帛,如飘于身后的轻烟,端是容光雅艳,气度高华。而另一个则是玄色王袍,腰间的白玉九孔玲珑带,如流星环空,胸前、袍角皆以金线绣有腾云飞龙,越发的尊贵不凡。
“臣等参见王!”
“平身!”
君臣就坐,华宴开始,举杯共饮,欢贺一堂,佳肴如珍,美酒如露,丝竹如籁,舞者如花。
仁已十八年的最后一天,风王、息王与两国、帝都朝臣于庆华宫共进夕宴。
日后有朝臣回忆起那一次庆宴,总如雾中看花,无法将当日的一切情景忆个清楚明白,却偏因其迷蒙缥缈,而更让人念念不忘。
那一次的宴会到底有何不同呢?
宴会并不见得如何的奢华,昔日任何一次皇家小宴都比其有过之,也并不见得如何的热闹,只是一殿君臣,妃嫔王姬一人未有,可也并非冷清,王座上的君王亲切随和,座下的臣子谈笑对饮,一切都是那么的和谐……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那么便是———平静!
皇家的宴会不是奢绮喧哗,也不是肃严沉寂,而是平静如深广的湖水,没有一丝波澜,没有一丝起伏,一种恰到好处的平静!
从宴会的开始到结束,一切都是平静而自然的渡过,品御厨做出的珍肴,互敬百年的佳酿、听宫庭乐师的绝妙佳曲,赏如花宫人的曼妙舞姿……当子时临近之时,君臣前往南华门城楼,与百姓共度这一年的最后时刻。
南华门前早已是人山人海,帝都的百姓几乎已全聚集于此,顶着刺骨的寒风翘首以待,只为着见一见风王、息王,那仿如传说中的神一般的王者!
终于,当百官拥簇的两王登上城楼,那一刻,楼下原本喧哗如沸的百姓全都静寂下来,仰首而望,城上雍容高贵的两王含笑向百姓挥手致意,剎时山呼声起,城下万民跪拜,不顾膝下是寒冰还是泥浆。
这一拜融合了帝都百姓所有的敬爱与感恩。他们只是普通的百姓,他们只知道风、息王将他们自白军的残害中解救出来,帮他们疗治伤痛,帮他们重建家园,帮他们寻找失散的亲人……他们感激、崇爱……他们以最朴实的动作表达!
当两王温柔的抚慰、激励与祝福轻轻的、清晰的传入每一个人耳中,那一刻,寒风忽化春风,拂去所有的寒意,身心皆暖,那一刻,万民倾拜,那一刻“万岁”之声响彻九天,那已不只是感激,那是完完全全的拜服!拜服于那仁德兼备、品貌无双的王的脚下!
当烟花升起之时,所有的人都抬首,看着那一朵朵的火花在夜空绽开,绚丽的点亮整个夜空,然后化为璀灿的星雨落下!
那一刻,臣民皆欢,那一刻,全城振奋……便是任穿雨、久微,此刻也是含笑抚额,为这乱世中难得的盛会。
凤栖梧的目光从绚烂的烟花移向城楼之顶、城楼最前的两王身上。
城上朝臣们都隔着一定的距离立于他们身后、左右,然后是宫人待者,然后是护卫的侍卫,城下则有万千百姓,那么多的人拥簇着,围绕着……但他们却似脱离了人群,一个隔离了所有人的独立空间中,他们并肩而立,仰首看着天幕上的花开花灭,脸上都是雍容的淡笑,天上虽无数璀灿烟花,却无法遮掩那两人个的光芒,那种淡雅却高于一切的风华!
朝臣、百姓、喧哗、笑语忽然全都消失,城楼之上只剩那两人,衬着身后那满天烟花,那两个人是如此的耀不可视,是如此超脱绝伦……他们是如此相配的人,可为什么他们却是如此的疏离?!虽百官环绕,虽万民欢拥,可为何那两人流露出如此孤绝的气息?!
在烟花似海、在欢声如沸中,高高在上的两个人心头忽然同时涌上空寂孤绝之感。
无论人如何的多,无论周围的气氛多么的热闹,却是远远在这之外!
移首相视,却只是看到对方模糊的笑脸。
他们并肩而立,他们只有一拳之距,他们*得如此的近,他们又离得是如此的远,仿佛隔着一面透明的镜墙,可以清楚的看到对面的人,触手———却是无法逾越的冰凉!
“今天其实也是王的生辰呢,只是王从来没有庆祝过。”
身后传来端木文声的喃喃轻叹,凤栖梧一震,心头蔓起一片无法言喻的酸楚。
子时近尾,宫中的也一盏盏熄灭,欢庆已过,所有人都进入安睡。
极天宫的寝殿中,钟离、钟园侍候着兰息就寝,一切弄妥后,两人退下,合上门之时,看见他们的王正斜倚上窗边的软榻上,手中雪色的玉杯中是流丹似的美酒,窗门轻轻开启一角,寒冷的夜风吹进,拂起那墨色的发丝,飘飘扬扬,披泻了一身,也掩起了容颜。
唉!两人心头同时长叹,每年的今夜,王都是通宵不眠!
转身,却见一名内侍有些匆忙的跑来。
“什么事?”钟离出声问道,并示意放缓脚步,不要惊扰了王。
那内侍赶忙停步,轻声答道:“凤……凤姑娘在外求见?”
“嗯?”钟离、钟园两人相视一眼,那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上也露出一模一样的困惑表情:她这么晚了来干什么?”
“王已经休息了,请她明日再来。”钟园答道。
“小人也如此答复,只是……只是凤姑娘……”内侍有些吞吞吐吐,小心的看了眼前这一模一样的面孔,到现在他依然分不清这两个人,只知道这是息王身边最亲近信任的人,不能得罪的,“凤姑娘……似乎……她好象……一定要见王的样子,所以……”
钟离、钟园闻言再次相视一眼,然后一齐走回门前,钟离轻轻敲门:“王,凤姑娘求见。”
房中的兰息正凝视着杯中艳红的美酒出神,闻言也不由一怔,有什么事能让那个冷情的美人在这种时刻求见?淡淡的扯起一抹笑:“请她至暖兰阁稍候。”
“是。”
钟离前往转达,而钟园则推门入内,侍候兰息着衣,当要为他束起发时,兰息却挥挥手,就这样披着发走出去。
暖兰阁中,凤栖梧静静的看着璧上的一幅雪兰图,雪似的花瓣中,却有点点嫣红,仿是不小心滴落的鲜血。这是兰息今晨画就的。
阁门推开,冷风贯进,回首,似要融入身后漆黑夜空的人正步步走近。
转身行礼,却是无声无语。
“凤姑娘这么晚找本王何事?”兰息浅浅笑问,身后,钟离、钟园合上门退去。
凤栖梧看着面前的人,依是平日所熟悉的息王,俊美的容颜,优雅的言行,雍容的淡笑,那双墨黑的眼眸依是深幽无底……却正是那一片无人能懂的深幽让她的心隐隐作痛!那双幽深的眼眸中到底有什么?那些喜与怒,那些悲与忧,那些累与愁,他全都藏于那一片漆黑的深渊之中,不与任何人倾诉,只是那深渊中的东西沉得多了也会有满的一天,沉得太重了也会有无法负荷的一天!
目光移向房中的圆桌上,以平淡的语气道:“栖梧幼时顽劣,不喜女红厨事,后又以卖歌为生,一直未能好好学习,今日做了点东西,想请息王尝尝。”
“嗯?”兰息闻言眉头一挑,有些讶异的看着珠灯下艳光逼人的美人,深更半夜的,请他品尝一下她的厨艺?
凤栖梧走过去,将桌上食盒外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锦布层层剥开,然后打开盒盖,盒中露出一碗面。
看到面条的那一瞬间,兰息脸上那似永不会消失雍容浅笑终于慢慢褪去。
“虽然晚了,但这是栖梧第一次做的,息王能赏脸尝尝吗?”凤栖梧端出面条,轻轻的放在桌上。
这一刻的兰息目光似有些恍惚的看着桌上的面条,脸上却是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平淡。
“还是热的。”凤栖梧将筷子搁在碗上,抬眼看着他。
缓缓移步,走近桌旁,看着那碗面,实在很普通,而且单看便知,那味道绝不可能是“美味”。面显然煮得太久了,都粘糊在一起,上面罩着一层青菜,但因闷得太久,菜叶已有些发黄,青菜上搁着两个水煮的鸡蛋,但剥壳的人显然水平不佳,表面上坑洼一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真的是热的,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夜,瓷碗上有缕缕上腾的热气!
“那个……嗯……因为是第一次……所以……嗯……外表看起来……嗯……虽然……这个……”注意到兰息审视面条的目光,凤栖梧不由吞吐的解释起来,只是支吾了半天,却无法将话语连贯起来,纤指紧紧绞在一块,目光看看兰息,又看看面条,雪白的容颜上涌上一层红云,垂下头,声音低不可闻般道,“这个……应该……可以吃吧?”连自己似也都不能确定了。
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温柔的声音轻轻的说着:“息儿,你要记住,我们东朝的习俗在生辰这天,母亲与子女都会亲手煮一碗面给对方吃。息儿现在太小,所以先吃母后煮的,等息儿长大后,可要多煮几碗补偿母后哦……”柔软温暖的手轻轻的抚着他的头顶,那温馨的气息包围着他……
生辰……面条……
母后死后已再无人为自己煮过面条,便是生辰,自那一个血色的夕夜开始,已再无人提起,也决不允许有人提起。遗忘每年的今日是一个什么日子,记住每年的今日曾发生过什么……天长日久,似乎都已远了,似乎都已沉入骨髓深处,可是……
目光落在眼前的人身上,这个平日冷情得可说是目中无人的人儿,此时却为着这一碗面而脸红耳赤,而忐忑不安!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在这个所有人都带着盛会的余庆疲倦入梦的夕夜,她却走进厨房,独自做了一碗家常面,不说什么贺言吉语,不说什么温言慰语,只说请尝尝她此生做的第一碗面……
一丝温暖的感觉就这样淡淡浮上心头,二十多年未曾有过的温暖,此刻却再次感受到了,淡淡的笑就这样浮起,那笑真实而清晰,温柔如水。
“是可以吃的。”
在桌前坐下,拾起筷子,开始吃这碗温热的面条。
绞着的手终于松开,低垂的头终于抬起,轻轻坐下,静静的看着那个人吃面,看着那个人吃青菜,看着那个人吃鸡蛋,看着那个人喝面汤……这暖兰阁是如此的温暖馨香,这一刻是如此的静谧悠长,仿佛永远也不会走到尽头,仿佛时间可以就此停止,停止在这些微的幸福、些微的酸楚之刻!
筷子搁在碗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面终于吃完了。
凤栖梧伸手,默默的收拾着。
兰息静静的看着她的动作,看着那碗筷收进盒内,看着那盒盖轻轻笼上,微微闭目:“这些年,除了从钟离、钟园手中递过的东西,几乎未吃过别人的。”唇际浮起一丝浅笑,那与其说是嘲讽,不如说是凄凉。
凤栖梧闻言手一颤,抬眸看他,那一抹笑却如一枚细针,轻轻的、极慢的插入心脏,那痛也是隐隐的、长长的、久久的!
“以前……很多试食的都死了……后来便只吃钟离、钟园做的,那时才没死人了。”平淡的近乎无温的语气,冷然得近乎无情的神色,兰息微微转首,目光落向壁上的雪兰图,“母后死后,寝食无安呢。”
眼前忽然模糊,有什么从脸上流过,冰凉凉的,眨眼,想要看清眼前的人,可是看清后,却是一阵窒息的痛!低头,抬手,颤颤的、机械的将锦布一层一层包回食盒,有什么滴落在布上,晕开一圈一圈的水印。
“暗箭周藏,举步唯艰……”目光紧紧的盯着雪兰中的点点殷红,墨黑的发丝泻下肩膀,遮住了容颜,看不清神情,模糊了声音,“每年的今天都在提醒着我……只是……这样的面却是第一次吃到。”回首,目光温柔的看着对面垂首的人,“栖梧,这是母后死后的第一碗面!”
对面的人抬头,容颜如雪,眸中却闪着温热的水光,唇际扯出一抹极浅绝艳的笑容:“栖梧很幸运!”
“栖梧……”
长长叹息,伸手,轻触眼前的人儿,指尖拂去她眼角的泪珠,寒夜中炙热如火。
“栖梧……”轻轻的唤着她,无限感慨的唤着她。
他自知她对他有情,却不知她用情至此!这个外表冷情,骨子里却极度自尊高傲的女子,却愿意跟随着他。召唤时为他弹一曲琵琶,唱一曲清歌,无唤之时便静静的站在她的位置上,没有任何要求,也没有任何怨悔……这一生啊,第一次有这样对他的人!便是她……也不会如此!这一刻,任是寡情如兰息也是深深感动。
那一双墨黑无底的眼眸中,此时真真切切的是温柔,那样怜惜的柔光是从未曾见过的!这是为我……这是给我凤栖梧的!闭目,颊边有他温热的手,一颗空荡酸痛的心,此刻无限的满足与快乐!无须论前因后果,无须有前情后事,只是此刻,便已足已!
“栖梧……”那样的神情令兰息的心那一刻又柔又软,轻轻握起她的手,那从未曾有过的念头便这样轻轻道出:“栖梧愿不愿意成为……”
那一语即要脱口之时,一缕琴音隐隐传来,令阁中的两人一震,那一瞬间皆以为是幻觉,但马上,兰息霍然起身,急步走至窗前,迅速开窗,然后那琴音便清晰的传入。
当听清楚琴曲之时,兰息的双眸猛然睁大,墨黑如静海的眼眸剎时风起云涌,目光灼灼的看着夜空,似穿越那茫茫黑夜望到琴音的另一头。
“这是……清平调?!”声音微微发颤的轻轻溢出,似怕惊吓了琴音,那样的小心翼翼,那样的犹疑不敢置信!
清平调?那是什么?能让他有如此反应?凤栖梧看着窗边矗立的兰息,看着他脸上闪过各种复杂得无法言喻的表情,心头五味杂陈,是谁在这深夜弹琴?是谁能如此撩动他的情绪?
作为歌者,她自能知琴曲优劣,自能知弹者技艺高低,这一曲清平调并非旷世名曲,曲调十分的简单,任何一个略通琴技的人都能弹出,只是此刻弹曲的人技艺显然十分高超,这样简单平常的曲子,却弹得悠然清畅,仿如山林之花,天然衍蔓,舒旷神怡。
“清平调……原来……她没有忘啊!”那一语似从心底的最深处吐出,叹息一般悠长绵远,余音缭缭,如丝如蔓,在暖阁中飘荡一圈,和着夜风溢出窗外,悠悠的飘向远方。
那一刻,忽然明白了,这世间能让他至此的人,除了她还能是谁!那张俊雅无双的脸上,此刻迷茫、忧伤、欣喜、无奈……一一显现!这样的他,何曾见过!这一刻,酸楚与快乐同结于心,半为自己半为他!
提起食盒,躬身告退。
窗边的人转身,看着她,那双总是黑不见底的眼眸此刻却是明澈如湖,可清晰的看到里面流动的光芒。
“栖梧,这碗面,兰息终身不忘!”
“嗯。”微笑的移步,轻轻开门,没有任何犹疑的跨步而出,然后再轻轻合上门。
门里门外,两个世界,门里明亮,温暖如春,门外漆黑,天寒地冻。
门里门外,两个人,门里的人激动、喜悦甚至幸福,门外的人酸楚、凄然却又欣慰。
琴音还在继续,低回婉转,清和如风。
门外的人抬首望一眼夜空,寒星泛着微光,将还温热的食盒抱紧于胸,绽开一抹浅笑,微涩而又释然:“愿苍天佑福!”
门里的人抬手遮目,却是全身心的放松,唇边绽开一抹微笑,温暖而又伤感:“苍天未弃息吗?”
“你吹的是什么曲子啊?蛮好听的!”
“清平调,以前母……母亲每年的今天都弹给我听。”
“以前?她现在不弹了?”
“她……不在了。”
“呃?……也没关系啊,反正你都会吹了嘛,要不这样啊,你把你的烤鸡给我吃,以后我弹给你听吧。”
…………
极天宫窗前矗立的人,凤影宫琴旁静坐的人,脑中忽然都响起了那样的对话,眼前都浮起记忆最初的画面,那个少年初遇的年末寒夜,那棵老桃树下,那堆篝火旁边,那个俊雅沉静的少年,那个清俊爱笑的少女,那一夜他们相依取暖,那一夜他们相谈甚欢……
那时候他们年少纯真,那时候他们是初遇投缘的陌生人,那时候他博学温雅,真实无欺,那时候她灵慧机敏,好吃贪玩,那时候的他们没有日后的分岐,没有今日的利害得失,那时候他们惺惺相惜、心心相近……
曲已终,琴已止,幽幽深宫重归于寂,窗边的人依然痴立,琴旁的人茫然失神。
为什么会记得?为什么会在今夜弹出?彼此都不知道,又或是彼此都知道却不愿承认的?
颓然伏于琴上,埋首于臂弯,深深的藏起,却无法藏按住心底涌出的深沉悲哀!
昔日无论多么的美好,已不可能再回,今后无论艰辛坦顺,已不可能同步,便是那些刻骨的回忆,今日的你我已不能再拥有,只能埋葬或……丢弃!
同样的夜晚,同样的时刻,隔着山山水水,隔着城池甲胄,砚城也有彻夜不寐的人。
“嗒!”笔轻轻搁在笔架上,手顺势落回铺着玉帛的桌面,那手仿以最好的白玉精心雕刻而成,修长洁凈,散发着柔和温润的玉泽,完美却不真实!
“终于完成了。”玉无缘长舒一口气。
起身走至窗前,推开窗,一股冷风拂来,侵入温暖的室内,但也注入清新的空气。
闭目,深深吸一口沁凉清冽的空气,神思顿时清爽,抬首睁眸,漆黑的天幕仿如最上等的墨绸,星子如棋,争相辉映,映射着大地,山林屋宇,影影绰绰。
“星辰已近,命会即始……”语气轻忽悠长,眸子明澈如镜,“又或是结束?”唇边浮起一丝缥缈难捉的浅笑,负手而立,仿如一座白玉雕像,静静矗立,淡看天上星辰变幻。
“无缘。”
低而沉稳的嗓音就在近旁响起,转首,却是皇朝。
“怎么还没睡?”
“睡下了,只是睡不着。”皇朝推门而入,他仅在睡袍外披了一件长袍,显是才从床上起来的。
“伤又发作了?”玉无缘眉心一拢。那一次的箭伤极重,伤及心肺,本应好好调养,但皇朝忙于征战,以至伤势反反复复,一直未能彻底痊愈。
“没有。”皇朝简洁答道,走近桌旁,目光被桌上墨迹未干的帛卷吸引。
“皇朝,天下之外偶尔也想想自己的身体。”玉无缘忧心的看着他。
但显然,对于他的劝告皇朝未曾入耳,他的心思已完全沉入卷墨之中。
玉无缘无声的叹息,移眸望向天宇,那墨海星辰,浩渺无垠,那世事变幻,其中,天地万物万生,真的只能沿着命运的轨迹而行?无论怎样的努力,都无法胜越天定吗?
王星已应天而生,将星也应运而聚,那些星辰的升陨飞落,都只为苍茫山顶的那一局棋吗?他们号为“天人”的玉家人,在这个风云变幻的乱世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手不沾血的修罗?救生创世的圣人?这些都只是命定的吗?
命定?那张永远无波无绪的脸上首次浮起一丝嘲讽而略带苦涩的笑容。眼眸无力的闭上,任身心都沉入那无边无垠的虚无。所有的这些不都是世人向玉家人求解的吗,而玉家人既被称为“天人”,那自是最清楚这所有的一切的,只是,命运啊……那却是他们玉家人最痛恨的!
“或许你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静寂的房中猛然响起皇朝沉稳有力的嗓音,那双永远明亮的金眸此时正灼灼的注视着窗前的人,“‘慧绝天下的玉家人’果然是慧绝天下!若玉家的人要这个天下,便如探囊取物!”
玉无缘回首看向他,皇朝手中的是他刚刚写完的卷帛。
“这份‘皇朝初典’在你登基之日便可公告天下。”淡淡的开口,转身走回桌前,将卷帛仔细收好,“新王朝成建时你可照典而行……”说至此忽微微一顿,然后又接着说道,“或许……你就作参考罢。”
“我想这世上不会再有比你的更完美,即便是那风、息两王!”皇朝接过玉无缘递与他的卷帛感慨的道。
玉无缘却恍如未闻,走回窗前,目光穿透那茫茫夜空,“新的一年已开始了,不知苍茫山顶上的雪可有融化?”
“登上苍茫山便可知了。”皇朝走至窗前与他并肩而立。
“苍茫山……苍茫棋局吗?”玉无缘的声音低低的洒入风中,轻不可闻,“或许留为残局更佳……”
49 天人玉家
天人玉家
新年的正月初二,帝都的百姓还未从节日的欢庆中醒来,便迎来了风王、息王王驾离都的消息,一时间所有人都不由惊诧、失落。不明白两王为何要在这样的日子里离都,同时心中也隐生忧患:风、息王走后还会回来吗?虽只是短短的数十天,但百姓喜爱这两位仁爱贤能的王更甚于一事无成的祺帝!
“吾岂能因一已之逸而忘百姓之苦,吾志晏九州,岂能半途而折!”
百姓虽不舍,但风王、息王大义当前,又岂能阻,只有依依送别,以尽心意。于是帝都城内那一天道路阻塞,到处都挤满了送别两王的百姓,以至王车、卫队皆只能缓缓而行。
当两王一行终出得帝都城时,已是近午时分。
“看来尽得民心。”宽广舒适的王车中,久微透过窗帘望向那犹自遥遥目送的百姓微微揶揄着,“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你们已无后顾之忧。”
“丰苇虽年轻,但以他之身份坐镇帝都却也是合适人选,确无后忧,只是这得民心者……这天下不只他一人有此能的,还有人……是更甚于他的!”惜云微微叹一口气。
“哦?”久微眼眸一转,然后微微一笑,笑容中似乎隐有一丝令人费解的意味,“你是说玉无缘吗?”
“玉家的人……”惜云的目光有些恍惚,思绪似落到了很远的地方。
“咚咚!”车门被轻轻敲响,紧接着响起徐渊的声音,“王,息王吩咐将此卷呈你。”
“进来吧。”惜云淡淡应道。
随待在车内的女官五媚、六韵一左一右掀起车帘、打开车门,徐渊低首入内。王车内极为宽广,铺着厚厚的锦毯,软榻、几案、座椅、柚柜等一一陈设,就如一间温暖小巧的房间。
“坐吧。”
惜云接过徐渊呈上的卷帛,一边展开细看,一边示意徐渊坐下。而坐在软榻另一边的久微则从榻中的矮几上斟一杯热茶递给徐渊,徐渊接过道谢。
“真不愧是玉家人啊!”惜云看着卷帛,越看越惊心,“别说是皇朝那等奇才,便是一个稍有能耐的人,在玉无缘的扶持下,照样能建立一个崭新的王朝!”
闻得惜云此言,车中几人不由都看向他,这卷帛上到底所写为何,竟能让她如此感慨?
“你们也看看吧。”惜云将手中卷帛递过。
久微接过,匆匆扫视,却只是淡淡一笑,抬手又递与徐渊:“玉无缘……玉家的人有此能并不稀奇。”
而徐渊看过却是面色一变,满眼震撼的看着手中的卷帛。
一旁的六韵、五媚见他如此反应,也有些好奇,但她们只是小小王宫女官,是不得参与国事的,所以只得忍耐。惜云注意到她们的好奇,微微点头,示意可以阅看,两人得到首肯,马上一左一右走近徐渊,待看明卷帛上所书,顿时也是满脸的惊叹。
“由此卷看来,那句‘只要玉家的人站在你身边,你便是天下之主!’的话确非虚言!”惜云声音中包含着感慨、敬佩、隐忧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惆怅,“‘皇朝初典’……大局未定,可他却已将筑建新王朝的计划、步骤一一拟定……好一个玉无缘啊!”
“这些……怎么到手的啊?”素来冷静的徐渊此时却无法抑止自己的激动。
“这些都是兰暗使者的功劳。”惜云抚额感叹,“那些皇王在各城公布的法典也还罢,可是连玉无缘的东西也能到手,本王也不得不佩服!看来这世上还真没有他不知道的、没有他不能办到的事!”
“息王难道愿意用玉无缘的东西?”久微似笑非笑的瞅一眼惜云。
“久微觉得如何?”惜云不答反问。
“无懈可击。”久微一言蔽之,简洁又平淡。
“哦?”惜云闻言笑笑,目光又转向徐渊,“徐渊又如何看?”
“臣是武将,对于治国一套并不懂,只是……”徐渊垂首看着手中的卷帛,冷淡的双目中少见的绽出灼热的光芒,他似乎并没意识中到十指将卷帛攥得紧紧的,似怕它突然飞走了,“只是若有此卷,臣觉得臣也能将一国治好,做一个很好的王!”
“嗯。”惜云颔首,似也同意。
徐渊继续说道:“若将新的王朝比作一个新生的巨人的话,那么新王朝初立时便仅仅只是立起了巨人的骨架,而这卷帛上———按这卷帛所做的———便是铸就巨人的血肉经脉,这样才能诞生活生生的巨人,这样才是真正的建立一个根基牢固雄伟壮阔的新王朝!”
惜云闻言微笑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徐渊一边将长长的卷帛小心的卷好,一边说道:“乱世的战火将一切繁华、绮丽、奢靡、腐秽都焚化湮灭,而新的王朝便是要从那一片疮痍之地上重建文明、重兴百业。而这卷帛上———从田地的分配到农业的生产,从商贸的分行到各业的发展,从军队的编制到各城的守驻,从官制到律法,从赋税到民责……粗靡巨细无一不到!更甚至已列出百年之计,每一阶段所行之策、策后之局面、发展等等无一不设想周到!而更重要的一点是———比之前朝,这些对百姓来说———赋更轻,法更正!只此一点,便可得天下民心!民心归者,则天下定矣。‘农以休生,商以兴业,武以强国’予新朝实乃至理!有明君其上,有能吏其中,有良民其下,各司其职,各尽其责,何愁无盛世繁华!”
说罢,将卷帛恭敬的捧于头顶,重奉于惜云。
惜云伸手接过,眸光一转,看着徐渊,似笑非笑道:“若如徐渊所言,这天下岂不定归皇王?”
徐渊一愣,竟无言以对,刚才为卷帛所动,一时心情激动尽舒已意而忘乎所以,此时平定心情,不由有些惶然:“臣……臣只是……”
惜云摆摆手:“本王知道你的意思,你若见此无感,本王才要失望呢。”
将卷帛搁在几上,眸光一时也是幽深如海:“‘吾能天下之主,实玉师之功!’三百多年前始帝便说过此话,足可证玉家人之能!”
“玉家人……王,这玉无缘到底是何人?而您所说的玉家人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徐渊一语却问出天下人的凝问。
玉无缘在武林中的名声不亚于白风黑息,且与皇朝、兰息这样的王侯贵胄并列于四公子,更为皇朝这样的傲气霸主尊为“王师”,足可知其才慧无双,可世人只见其风采绝伦,而其人、其出身却如笼浓雾,无人能窥视一角,偏王的言行间却似对其知悉颇多,甚至隐露其与帝家王室颇有渊源,便是甚少有好奇心的徐渊也忍不住开口询问。
“玉家的人么……”惜云目光转向垂眸静品香茶的久微,然后微微垂首,唇边绽出一丝隐约的、神秘的浅笑,“普天或鲜为人知,但作为七王之后,却是铭刻于心!”
徐渊、五媚、六韵闻言皆不由心头一震,而久微,却依旧静静的品茶,目光落在杯中,淡淡的看不出一丝情绪。
“每一个东朝的百姓都知道,东朝帝国是由始帝东始修与七将皇荻、宁静远、丰极、白意马、华荆台、风独影、南片月这八人东征西伐历尽千辛万苦才得以建立,但是百姓们却不知道,在这八人身后还有一个人,可以说,若无此人,那么天下便不会有东始修,也不会有七将,更不会有东朝帝国!这个人便是‘天人’玉言天!他才是缔造东朝帝国的最大功臣,是始帝及七将的老师,也是他们的再造恩人!他被始帝及七将尊称为‘玉师’,而他的后人继承他的遗志,相继辅助过成帝、观帝、言帝,因此玉家便也是帝师之家,玉家人只辅帝者,这在皇室及王室是不宣而照的定律!而玉无缘便是那个玉家的人!”
徐渊、五媚、六韵三人已是一脸的震惊与呆愕,但惜云并没有看,只是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十指相交,指尖冰凉一片。
“只是这个玉家的人虽拥有无上的智慧与荣耀,但他们却是隐身不出,不论乱世或太平,不论在朝在野,他们都立于人后,尽己所能,以仁辅天下。所以若说这天下有人能做到无私无欲,那便只玉家之人!他们是真正的禀着他们的家训‘以天下之忧乐为己之忧乐’而行!”
“世间有这样的人吗?”五媚明媚的水眸此时却是一片迷茫。
人心总有自私一面,无论理智、道德的束缚有多紧密,那内心的最深处总有着隐晦之处,可是这个玉家人有如此之能,却数百年来都隐于人后,尽一切心力,却不得分毫利益,这世间真有这样的人吗?
“世间若真有这样的人,那只能称为圣人。”六韵也轻轻道。
“圣人吗?”一直静静品茶的久微忽然抬眸,泠泠一片冷光,从那双素来平和无波的灵眸中闪过,“这世间真有至仁至贤的圣人存在?”轻淡的问语,唇畔却勾起一抹讥诮的浅弧。
徐渊、五媚、六韵闻言不由讶然,这冷到骨子里并隐含讽刺之意的话是那个素来温和淡然的久微先生说出的吗?
惜云无语的看着久微,目光中有着包容、感怀以及一丝无解的内疚。
“臣不知这世间到底存不存在圣人,只是……从天下人的传诵中可感,这玉公子在天下人心中以臻完人。”六韵清脆的声音打破车中的沉寂。
“完人……”久微抬手遮住双眸,却无法遮住那声音中的冷然。
惜云挥挥手,徐渊、五媚、六韵会意退下,车门关起,车内寂静如水,久微依旧以手遮眸,脸上神情却是风云涌动!
“久微。”惜云轻轻的唤道。
“我没事,夕儿,毕竟……那都是三百多年前的旧事,更而且,彼此都付出了……代价!”久微放下手,冲惜云一笑,却是复杂莫名。
惜云无言的伸出手握住久微搁在几上的手,那手冰凉透骨。
“说来息王在新年之初即出征,也是因为这玉无缘吗?”久微轻轻回握,惜云的手此刻温暖而坚定,给人安心的感觉。
“嗯。”惜云点头,目光落在几上的卷帛上,“你也看到了那些法典,皇王攻下城池后即行公布。城破之时也就是旧法旧理破灭之时,在军威之下,百姓们对未来正惶恐诚然、不知所措,而这时却有‘天人’玉公子出现,更实时公布这些于百姓有利的新法新典并真正执行,既安抚了民心,又做到了重建之功。时日久了,即便他日我们能打败皇朝,那些百姓只怕不会对我们有丝毫感激,反心生怨恨。所以要在民心未定之时……否则即便是二分天下,那也是败了!”
“夕儿,你有把握赢那个玉无缘?”久微侧目。
“赢玉无缘?”惜云抬眸一笑,“对决的人可不是我,那么辛苦的事我岂会做。”
“呵,真像你说的话。”久微也笑,“那么说是息王了,说起来……息王既得到了这份玉无缘拟定的初典,他会不会用呢?
“这个么……”惜云微微闭眸,脸上绽出一丝略带趣味的笑容,“他是一个很喜欢借他人之手做事的人,只是这一次,我却十分的肯定,他决不会用玉无缘的东西!”
“哦?为什么?”久微眨眼。
“呵呵……”惜云轻笑,“那是属于王者的骄傲!”
“王者的骄傲么……”久微眯眸一笑,“以实力来说,彼此旗鼓相当,只不过……”声音渐渐消去。
惜云侧首看他:“不过什么?”
“你至今都未对息王解释那凭空而现的五万风云骑,而他也未向你解释迟到落英山的原因,这样的你们是皇朝与玉无缘的对手吗?”久微指尖轻轻叩在几上,“咚咚”轻响,却似响在心头的声声警钟。
惜云目光幽幽的看着那因车的行进而微微晃动着的帘幔,良久后声音低低的飘荡在车中:“解释对我们来说……已经……不必了!”
清晨气温极低,寒风凛凛,凌空扫过,如冰刀般刮得人肌肤生生作疼。铁骑大军以一种从容的气度快速的前行,蹄声齐整,盔甲铿然,高空上升起的那一轮红日,洒下一层淡淡的薄辉,轻轻的镀在堪亮的黑白铠甲上,远远的望去,似是行走在天边的神兵。
三千护队之后,紧紧拥簇着的是风、息两王的王车,风王车窗幔严实,安静雍容,息王车中琵琶之声隐隐传来,仿如金石断玉,决然有力,车外的士兵听得心情激昂,热血澎湃,那寒意便也悄然而走。
两王车后是四辆宫车,第一辆车中坐着风国大将徐渊、副将晓战以及刚从王车中过来的五媚、六韵,第二、三辆车中却是此次随军服侍两王的十二名宫人、侍者,最后一辆车中则坐着任穿雨、端木文声、贺弃殊三人。只是此时车中却是分外的沉默,任穿雨翻着一本兵书,端木文声、贺弃殊无声的看着任穿雨,已有半晌,神色间欲言又止。
终于,任穿雨放下手中的书,抬眸看一眼对面的两人,微微一笑,然后起身掀帘拉门,对着门外的车夫道:“贺将军身体不大舒服,车别巅得太厉害了。”
“是!”车夫慌忙答应。
于是,车夫为着不巅到“身体不适”的贺将军,放慢了车速,渐渐的便与前面的车辆拉开一小段距离。
“真够狡猾的。”端木文声看着任穿雨叹息道。
“我生病了吗?”贺弃殊摇摇头白他一眼。这人说一句话、做一件事其后总是紧跟着一个陷井。
“相对而言,端木看起来要比你健康多了。”任穿雨狡黠的看着身形纤瘦的贺弃殊。
“有什么要和我们说吗?”端木文声双手交握问道。
“应该说你们有什么要和我说的?”任穿雨目光洞悉的看着两人。
贺弃殊与端木文声闻言同时眉头一皱,相视一眼然后同时转头看向任穿雨。
“呵,难以开口吗?”任穿雨轻轻一笑,眸中尽是了然。
“穿雨,我们只是不希望你的计算最后得出的是一个最荒谬、最差劲的结果!”最后贺弃殊开口了,语气平静,但神情端严。
“嗯。”任穿雨笑笑,目光平和的看着他们两人,手随意的翻着几上的兵书,“不单是你们俩,便是乔谨、穿云也不能完全认同,只是……”翻著书的手微微一顿,然后又继续翻动着,伴着书页哗啦之声,声音轻忽,“我自有我的道理!”
贺弃殊目光看着那哗哗翻动的书页,眉心一皱,一边伸手抽走,一边道:“你不觉得你操之过急了吗?”
“操之过急?哼!”任穿雨轻轻一哼,伴着淡淡的讽笑,“想要大局已定之时再有所行动吗?到那时便一切晚矣!”
“穿雨,你或只是杞人忧天。”端木文声也开口,“风王自始至终未有异心,反是我们……”
“端木,乱世之中休言妇人之仁!”任穿雨打断她,“风王难道就真与王同心同德吗?那如何解释那凭空而现的五万风云骑?若真没异心,那为何将此五万大军隐匿不出?若真与王一体,那为何从未告之王、告之我们此五万风云骑之事?”
见他们无语,任穿雨继续说道:“别忘了她本就是一国之主,所拥有的本就与王旗鼓相当,加之她自身的才华,若到天下大定之时,她的声势只会更加壮大,到了那时……若有万一,便不只是希、赦两帝之事的重演!”
“前车可鉴!”任穿雨右手微握成拳,声音又快又冷,“若当年希帝不予赦帝那么大的权力,不让他建那么大的功勋,不如此重任于他,分功其它朝臣,赦帝至如其势震主吗?至于演至兄弟相残吗?所以……我要将一切可能扼杀于腹中!”最后一句冷然干脆。
“但是你不要忘了两国已誓盟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贺弃殊道。
“哦?难道少了风云骑,我们就拿不下这个天下吗?你们就如此没有信心吗?”任穿雨笑得有些阴晦,目光却利得逼人,令端木文声与贺弃殊一瞬间不由皆是一窘。
可任穿雨却不待他们答话,起身走至悬挂在车壁上的东朝地形图前,以掌抚图:“皇王所有的力量都摆在天下人眼前,但是我们的王却非如此!丰国除了二十万墨羽骑,国内隐遁的力量到底有多少,我想即算是你们大概也无法知悉个清楚!更而且,王十年江湖经营,你以为他只是得一个‘黑丰息’的称号了,只是得一个武林第一人的名头吗?我们的王会用十年的时间做此等毫无实利的事情吗?可以狂妄的说一句:这天下没有我们丰国不及的地方!”
端木文声与贺弃殊闻言默然。
片刻后端木文声才道:“穿雨,你我十多年跟随王,自应知他是何等样人,未曾有丝毫旨意,你如此作为虽为忠意,但……”
“我不怕!”任穿雨打断他,斩钉截铁道:“只要王能成大业,吾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车中一时静默得一丝声响也无,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端木文声与贺弃殊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视着任穿雨,为他那生死不顾的意志所震慑。
“端木、弃殊。”任穿雨的声音沉重而粗哑,目光亮如鬼火般瞪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真正让我不能放心的是:她对王的影响太大!女人影响一个男人不算什么,但王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他是帝者!”
习得了屠龙帝王术,自负一身才华,更逢这可大展拳脚的风云乱世,更遇那才智、胸襟、抱负举世难求的明君……如此机缘怎能错过?!他要助他的王成一份无人能及的千古大业,令万世仰慕铭记,以报那救命之恩知遇之恩!而他任穿雨也要扬眉吐气,成名流青史的一代名臣,让昔日那些欺辱他与幼弟的人好好看一看!还有……心忽如被万虫噬咬一般痛苦难当……握紧双拳———先祖以家族的荣誉前途及数十万性命为代价也未能完成的大业便由他来实现吧!
护天下与战天下谁为正道?并驾齐驱名满天下的风息双王与雄豪霸气的皇王慈悲怜悯的玉公子谁为赢者?风墨大军与皇华铁骑谁更胜一筹?当世最为杰出的四人相会是血染江山还是英雄相惜?
元月七日,一北一南两路大军相会于东旦渡,举世睹目的王者、名将、精骑全聚于此,将这场天下之争推至最高峰。
东旦渡非是地势险峻之要塞,也非有秀丽风景之名地,只是苍佑湖边的一个渡口,因着这苍佑湖的润泽,这渡口也聚集了些人烟,渐成一个小集镇,只是现今,却是只见渡口而无人烟,百姓风闻大军来至,早已逃亡去也。
虽这东旦渡只是一个小渡口,但此刻它却两军必争之地!只因渡过这苍佑湖便是苍舒城,而苍舒城便在苍茫山下,有着当世唯一一条通往苍茫山的官道!
昔年始帝微服登山,苍茫顶上放目而视,万里江山、城楼要塞、百花苍木眼中,乃叹曰:仰可掬星月,俯可揽山河,足谓王者也!是以封此山为“王山”,着令万民开凿登山之道,却只至山腰即止,并下“铁诏”禁令在此山修建庙宇、筑屋居住!铁诏是承继之帝也不许修改的诏命,因此这苍茫山中自东朝帝国建立以来,无寺庙香火熏染,也无草庐烟火熏蹋,更因山高险峻,怪石丛立,藤树横生,甚少有人能爬上,是以唯有那野禽飞兽、山泉林花自在繁生。
两军皆是日夜兼程飞速奔驰,都想在对方未至东旦渡之前截住对方,却仿如天意一般,两军同时抵达东旦渡。主帅似有默契一般,在相隔五里之时下令扎军休息,而无俱对面的万千敌军。
欲登苍茫,先得苍舒。这是双方的共识。
这场天下之争已至此境,彼此都已各得半壁江山,彼此皆知对方无论哪方面都与己旗鼓相当,那么剩下的便是一会苍茫山顶,看谁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
天,无日未雨非阴。
风,吹过时,依能让人一阵哆嗦。
苍佑湖面宽广浩渺,无水鸟飞渡,无渡舟半叶,冷冷幽蓝的湖水倒映着翠墨的高山、湖岸边干枯的芦草,以及那黑白紫金耀目鲜明的大军,风荡起,一阵黑白紫金蓝浮跃着,绮绮绻绻如风中五彩的旌旗,却卷得人心头一阵颤悠。
营帐已扎好,整齐有序的罗列,士兵们安歇的、守卫的、巡罗的各就各位,而各军的将领则依骑着骏马在各营巡视。
王帐中静悄悄的,一个侍者也无,一颗硕大的明珠悬于帐顶,将帐内照得明晃晃一片,帐首华丽宽广的矮榻上,惜云与兰息两人各据一边,盘漆闭目而坐。
当夜幕悄悄掩起天光,东旦渡却是在一片橘红的光芒之中,那千万束火把将那幽幽的苍佑湖也映得绯红,夜空中迎风飘舞的王旗则高高的俯视着渡边的千军万马。
闭目调息的两人各自深深吐纳一周,然后缓缓睁眼,同时帐帘轻轻掀起,钟离、钟园各提食盒静静走入,将盒中佳肴一一摆好后又静悄悄的退下。
两人下榻,惜云扫一眼桌上的菜肴,似有些无奈的摇摇头。
“不合心意?”兰息淡淡的瞟她一眼。
“息王饮食之精致是出了名的,息王的厨子做出的菜肴那自是人间美味,惜云素来粗陋,岂敢挑剔,只是……”眼角一挑,侧首斜视,“你非得顿顿这么奢侈吗?”
“哦?”兰息头一转,看看桌上,“平常菜肴而已。”
惜云看看桌上那可抵小康之家一年花销的菜肴,再看看身则一脸稀松平常的人,终只是轻叹一声,走了过去。
两人落座进食,若是以往,白风夕必是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高声赞美,黑丰息则是一边笑看一边讽刺,可此刻,身着王袍的两人皆默守“食不言”之则,动作优雅从容。
只是偶尔一抬眸,看着对面的人,会有那么一丝恍惚,这个人是谁?为何如此的陌生又如此的熟悉?十年走来,彼此何曾如此安静相处过!那一刻,心头百味陈杂,却又在神思一转间,恢复平静冷淡。
餐毕,钟离、钟园静静入帐,奉上香茶,又轻手轻脚收走餐具,然后帐内再次恢复静然。
“此次会战,息王有何打算?”一杯茶后,惜云开口问道。
“嗯?”兰息转首看她一眼,“未想会在东旦渡相会,这或是天意,也或是人意。”
“东旦渡周围几乎全是平地,于此处作战,无机可借。”惜云十指翻转着茶杯,目光追着杯缘,头也不抬的道。
“风王智计百出,难道无良策?”
“要良策,息王应该问军师。”惜云笑笑,略带讽意。
兰息不以为忤,眼眸望向帐顶光华夺目的明珠,唇际微微勾起:“无险地可借,无妙计可施,那便只有硬战一场,兵法、布阵、战力、勇气……看看到底我们谁更胜一筹。”末了,转首侧看惜云,似笑似问:“正面相会便要正面迎战方为勇士,不是吗?”
“斗兵法、布阵?”惜云转着茶杯的手一顿,抬眸问道:“息王学兵法之时学的是什么?”
“第一本学的是《玉言兵书》,然后才是家传兵法,这是王家家训,不得违背。”兰息据实答道。
惜云闻言不由莞然:“看来你我都是一样的,我们的祖先无论文武皆学自玉家,为着记恩,后世子孙学文开蒙之篇是《玉言仁世》,习武先背《玉言兵书》,而今,你我面对的便是传授的玉家人,学生与老师的对决,胜算有多少呢?”
“不是有一句人人皆知的‘青出于蓝胜于蓝’吗?”兰息盯住惜云的双眸,似要从中探测什么,“又或风王认为玉无缘公子才慧冠绝天下,他人休言班门弄斧?”
惜云摇头:“息王胸有成竹,惜云岂会轻视,只是……”轻轻一顿,将手中茶杯搁在桌上,目光看向兰息。
“只是什么?”兰息追问一句。
惜云浅浅一笑:“虽说你我也非照书搬兵之人,但论到兵法布阵,这世间确实少有人能与玉家人相比。”
“如风王所言,那此刻吾等岂非掉头即逃,退避三舍?”
“非也。”惜云摆摆手,看着兰息,目如幽潭,“‘更因如此我们才非得一战,看看我们七将之后能否超越玉家人,三百多年的时间,我们是依只是玉家的学生,还是已脱胎换骨独立门户!’息王心中不正是如此想吗,所以才要正面对决吗?”
“与皇朝、玉无缘的对决,学生与老师的对决,皇座谁家的对决……多有意思的事……”兰息浅浅笑开,长眉轻轻扬起,沉静如海的黑眸微起波澜,晶亮的光芒似比帐顶的明珠更为灿目,“如此难得的盛会,如此难得的对手,你我却可相遇,又岂能负上苍这一番美意!”
惜云看着对座的人,如此的兴奋,如此的期待,如此的自信……更甚至眉宇间绽放出一种少年的意气风发!这样的兰息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为这场对战而兴奋,他期待对面那两个绝伦的对手,他自信着自己的能力!
怔怔看着他,半晌后,她垂眸,轻轻弹响桌缘上的茶杯,和着茶杯清脆的清音,云淡风清的笑:“无回谷中,惜云已会皇王,此次便无需现丑,只需一旁观看息王与玉公子冠绝天下的武功即可!”
话音落下时,帐门被轻轻叩响,然后各将军鱼贯而入。
在皇华大军的王帐中也有着类似的谈话。
“无缘,记得在无回谷之时,你曾说过‘无回谷不是你们决战之地’。”皇朝闭目卧于榻中,淡淡开口。
帐中飘荡着轻轻浅浅的琴声,与榻相距一丈之处,玉无缘正抚着古琴,听得皇朝的话,却依未停手,只是抬首看一眼皇朝。
“玉家人号称‘天人’,精于命算,那这东旦渡便是我们命会之地吗?”皇朝沉厚的嗓音夹在琴音中隐约几分飘忽。
玉无缘未有作答,只是悠闲的抚着琴,琴音清清的响着,简简单单,却自然流畅,令人闻这即心神放松。
“这一战便是我们最后的决战吗?那么谁才是最后的胜利者?登上苍茫山的是一人还是两人?”
“欲登苍茫者,岂可势弱于人,既终有一战,又命会东旦,便放手一搏!”琴音中,玉无缘的声音淡得仿如苍穹落下的天语,缥缈无捉却清晰入耳,十指轻轻挑动着琴弦,低垂的眸看不清神色。
“命会东旦,放手一搏……”皇朝睁开眼,看着帐顶上云环龙绕的花纹,目光渐渐灼热,“风惜云、丰兰息……当世罕见,而这一次却可与他们真真正正的一战,真是令人期待!”抬起手,手指正微颤着,那是激烈的兴奋所致!
“人生不相见,
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
共此灯烛光。”
猛然间只听得玉无缘和着琴音轻轻吟出,抬首看向帐顶的宫灯,橘红的灯光透过水晶灯璧轻柔的泻下,洒满一帐的明亮与暖意。当最后一字念完之时,琴音也就止了。
皇朝转首,定定的看着玉无缘,灯下他正细细的以白绢包起古琴,神色间无丝毫变化。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皇朝一字一字的静静念出诗的最后一句,目光不离玉无缘,似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为何会在此刻念出这样的诗来。
可玉无缘却是一派平和淡然,抱起古琴,看看皇朝:“与息王这等智计冠绝瞬息千变之人对战,与其费尽心力思计谋策,不若随机而动以不变应万变。是以今夜摒尽思绪,好好休息。”说罢即转身离去。
50 东旦之决
夜已深,喧闹的东旦渡此刻也安静了大半,除巡罗的士兵外,所有的人都早早的入睡,毕竟明日大战在即,养精蓄锐方能全力上阵杀敌!但并不是人人都能安然入眠。
帐中一灯如豆,昏黄的光线中,映着一道瘦长的身影,单薄孤寂,静静的坐在灯前。
帐帘轻轻掀起,一道人影无声无息的走入,看着灯前孤坐的人,无声的叹息。
“久微。”轻轻的唤着,脚下适当的发出轻响。
灯前的人影回首,似有些茫然的看着来人,片刻后那无神的眸子绽出一丝光亮:“夕儿。”
“睡不着吗?”惜云在他身旁坐下,看着那张瘦削苍白的脸,看着那双复杂而痛苦的眼眸,心头一绞。这都是他们的错,这都是他们的罪,是三百多年前,他们祖先种下的罪与因!
久微唇角一动,似想笑笑,却终是未能笑成,目光苍桑而疲倦的看着惜云:“无需瞒你,也瞒不过。我只要想到眼前的情况,脑中便有如千军万马在厮杀,扰得我心神不宁,毕竟……眼前的局势是多么诱人!”
惜云沉静的看着他,目光柔和如月深广如海,可包容所有错与罪,可容纳所有的因与果。
与惜云温柔的目光对视着,良久后,久微终于勾唇一笑,有些无奈,有些妥协,有些认命:“毕竟是积怨了数百年啊,夕儿,面对毁家灭族之仇,面对数百年无法申诉的冤屈,再平和宽容的人,也无法一笑了之!我们久罗族……我们久罗族的人也是人啊!”最后那一句,夹着无法诉出的酸楚与悲愤,轻轻的吐出,沉沉的沉入人的心底最深处,重如千斤之石!
“久微,我明白,久微,我明白的!”
惜云伸手轻轻的握住久微的手,那双手在颤抖着,那双手指间丝丝缕缕的青色灵气在激烈的缠绕环飞着,似要将双手紧紧束缚,又似要脱出这双手的掌控冲啸而出!久微……我是真的明白的,明白着这是为什么……这是激愤,这是伤痛,这是愧疚……为着三百多年前那满族的无辜性命,为着这经历了数百年的冤屈,为着这累积了数百年的恨、累积了无数冤魂的怨……她是明白的,也正因为明白,所以她负疚深重!她——感同身受!
“夕儿……”久微看着那双紧握自己的手,看着眼前那双明亮如水的眼睛,那如被乱麻绞成一团的心忽然松解开来,指间缠飞的灵气慢慢消散,最后安安静静的躺在惜云的掌中。
“若说这世间还有谁能真正的了解久罗族人的痛苦,那么便只能是你!也只有你了!”
“是的。”惜云执起久微的手,灯光下两手皆是十指修长,肤白如雪,青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因为我们流着相同的血!”
“原来你真的知道。”久微叹息。
“我当然知道。”惜云笑笑,夹着无法掩藏的悲哀,“久罗族虽已被灭族,且数百年以来皆是东朝帝国的禁忌,但我们风王族族谱上清清楚楚、明明正正的记载着‘凤王风独影,夫久罗山久遥’,我们是凤王与久罗族之后!”
“哈哈哈……”久微忽然大声笑起来,不顾这笑声是否会惊扰沉梦中的人,他仰首大笑,“哈哈哈……当年始帝亲下铁旨‘久罗者杀无赦!’,可是却眼睁睁看着凤王与久罗遗族成婚而不能阻,对着流着久罗族的血的风王族却不能下灭族之旨,历代的东朝皇帝对着风王族呈上的族谱也都要视而不见一般忽过久罗之名吗?……哈哈哈……”
惜云看着大笑的久微,却无言可慰。
“多么可笑啊……东始修……原来你也有不能不敢之事啊!哈哈……多么可笑啊!又是多么的可怜!多么的可悲啊!哈哈哈……却要换得我久罗族数万条无辜性命……让我久罗山染尽鲜血……让我久罗孤魂永无归日!这就是你当年的一怒之果啊!可是……你最后又得到了什么呢?你最后还不是憾恨终生,死不瞑目吗?!哈哈哈……你这可怜的皇帝啊……你这可悲可恨的皇帝啊!哈哈哈……”
久微无可抑止的放声大笑,笑得全身颤抖,笑得声嘶力竭,笑得泪流满面!那笑声在这寂静的夜、在这空旷的帐分外的凄凉、悲恸!那烛火似也为笑声所感,昏黄的光和着帐壁上的影,摇摇淌淌,沉浮不定!
“久微……”惜云揽住他,紧紧的抱住他,抱住那颤抖的肩,抱住那悲伤的灵魂,“久微……”温柔的喃喃唤着,直至那悲愤的笑声渐消渐歇。
“夕儿,我很恨!我很痛!”久微抱住惜云,嘶哑着声,悲惨着笑,“我们久罗族世世代代深居久罗山中,从不与外界接触,从不与外界起争端,可为什么……为何要遭遇那种悲剧,数万的无辜生命一夕间便全没了,苍郁的久罗山一夕便化为血山,只余那无数不能平息怨恨的孤魂,数百年来只留一下罪恶禁忌的族名,数百年来无人敢提,数百年来慢慢消逝在人间……为什么这样?!我们久罗的遗族数百年躲躲藏藏隐宗匿名偷得残生,可这些仇人……他们安坐帝位王座,他们安享荣华富贵,他们子孙百代……我恨……我恨……”
“久微……”惜云抬手拭去他满脸的泪。
“夕儿,我恨!我要他们家国破灭,我要他们血流成河尸陈如山,我要他们尝尽我们久罗族这数百年来尝尽的所有苦痛!夕儿……我可以做到了……我可以一雪我们久罗族这数百年来的怨恨!还有……还有那个玉家人!那个担着‘天人’的美名、那个披着仁善慈悲之皮却助纣为虐的玉家人……那个害得我一族全灭永不见天的玉家人!夕儿,我恨啊……我真的想……想杀尽他们这些仇人!”
惜云抱着他,闭目不语,心头却是痛楚难当,久微……久微……
“夕儿,现今天下兵马尽聚于此,而他们实力相当,他们要全力一战无暇他顾,我可施手段让他们玉石俱粉,我也可用……夕儿,我可以让他们尽归于这苍佑湖,让这苍佑湖堆满尸首,让这湖水化为血水永不褪色,就如当年的久久湖一般!”
久微的目光灼亮疯狂,可惜云却只是静静的看着他,那清澈的眼眸如漆夜中最亮的星,明亮的光芒似可照射至天之涯、心之底,可看透世间的一切!
在她的注视中,久微轻轻摇头,叹息着,无奈着:“是的,我做不到的,我做不到视数十万人命于草芥,我做不到视苍生于无物……所以我……”
眼睛看着惜云,那叹息与无奈便更深一层,“夕儿,为何你不肯争夺这个天下?为何你肯放弃这所有的一切?你若肯要这天下该多好啊,那我便可理所当然的站在你的身边,助你得到这个天下,我可以毫无顾忌的用我久罗族的灵力为你除去所有的障碍……可是你偏偏……夕儿……”无力的、失望的长长叹息。
“久微,不要妄用你的灵力,所施与所受从来一体!”惜云放开久微,目光紧紧的盯住他,抬手捉住他的双手,“不要让你的手沾上鲜血,你要干干凈凈的、平平安安的等待那一天的来临!”
“夕儿,我不怕报应的。”久微无所畏的笑笑,笑得苍凉而空洞,“久罗族不过余我一个,最恐怖的报应也不过取了我这条命去,这有什么好怕的,一个人啊……还不如早些去。”
“久微,不只你一个的,还有我啊。”惜云抬起久微的手放在脸颊上,温热那双冰凉的手,温柔的笑着,“久微,我们是亲人,我们是这世上最后的亲人!”
“最后的亲人……”久微喃喃的看着惜云,苦涩的、悲哀的笑笑,“是啊,久容已经死了,风王族也只余你一人,这世上只有你我血脉相连,我们是这世上最后的、唯一的亲人!”
“久容……”提起久容,惜云心头一痛,无法再语。
久微想起那个纯真害羞却又勇敢无畏的久容,眼角一酸,“我们久罗族以忠贞为荣,久容能救你,他心中必定是很幸福的。只是……”
深深吸一口气,似要压下心口的那股酸涩与痛楚,“当年久罗王共有三子,那一场大祸之后,族人几近全灭,三位公子中三公子为凤王所救,长公子即我先祖跳崖得武林高人所救,只有二公子生死不明。初见久容时我便凝心,一直未能确认……但久容能用灵血救你,那他必是久罗王族,定是二公子后人。好不容易有一个亲人,可……”
相执的手心滴落一滴滚烫的泪,那是谁的?
“当年凤王虽救得三公子性命,但其代价是舍去了一身灵力,王族之血流失殆尽,是以我风王族后代并无遗传到久罗王族之灵力,代代皆为普通人,虽从不忘久罗,但数百年也未再遇久罗人。我与久容相处十多年,竟不知他是久罗族人,最后……最后……”语声哽咽,不能再继。
修久容倾怀相护,佑她安然而归,却也用他的死在她心头留下一道伤痕,是她永生难愈的痛!
起身而立,深深呼吸,抬目四视,平息心绪,片刻后才道:“死的人已经很多了,从帝国初年的久罗满族到数百年后现今的乱世,已有无数的无辜性命惨遭屠戮,所以……久微,不要再弄脏你的手,无论当年始帝与七王出于何因而灭掉久罗,无论当年那场悲剧如何的惨烈无辜,但现在,东朝帝国已将消亡,那就让所有的恩恩怨怨都随着帝国的湮灭而结束!”
抬手抚在久微的肩上,声音平静悠长:“我承诺的我已经做到了,所以你要好好的活着,等着久罗族重现于世的那一天,等着久罗族可堂堂正正的站在阳光下的那一天!那时,你要重回久罗山,以久罗王之名召唤流落天涯的久罗人,重归故里,重建家园!”
“你承诺的?”久微猛然转首看着惜云。
“是的。”惜云点头,抬手一招,“折笛。”
话音一落,紧密的帐帘忽开一角,一股冷风灌进,瞬间又被隔断,未及眨眼,一道人影便立于帐中,那是一名著银灰长袍的年轻男子,身材挺拔,五官端正,外表并不突出,但看一眼却对之心生亲切,想来是因他那一脸笑眯眯的神情,这帐中也因他的笑脸而瞬间明朗起来。
“你?”
“风王护卫折笛见过久微先生。”折笛微微躬身行礼。
“折笛……”
久微刚一开口,却见折笛向前三步,然后屈膝跪于久微身前,以头俯地,朗声道:“风国王卫折笛奉王命向久罗之王呈此丹书!”说罢,双手一举,一封帛书便呈于久微眼前。
久微讶异折笛之举,看向惜云,却见她点头示意,当下接过。
“折笛,你任务已了,回去吧。”惜云淡淡吩咐道。
谁知折笛却不理会惜云的吩咐,依旧跪于久微身前,抬头看着他,眨眨眼睛道:“久罗王,你缺不缺护卫?要不要我当你的护卫,我保证可护得你毫毛不失!要知我折笛精通十八般兵器,会二十八种掌法,懂三十八门内功心法,曾败四十八名一流高手,并与五十八名剑客于浅碧山论剑六十八天,最后独创七十八招‘碧山绝剑’而一举夺魁,也因此收了八十八个聪明伶俐的徒弟,正打算娶九十八个老婆,似我这般天下无二的人才可不多见,所以你应该快快把握机会,请我当你的护卫吧!”说完,再次眨眨眼,笑眯眯的看着目瞪口呆的久微。
“你……”久微一生也可谓遍游天下,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可是眼前这个口若悬河、喜欢眨眼、并一个大男人把眨眼这等小儿女的情态做得自然潇洒的人却是头一次见。
“怎么样?决定了吗?请我当护卫吗?只要你请我当你的护卫,我可以考虑每天付你十银叶,并且可以考虑从我那八十八个徒儿中挑选最美丽的一名女徒儿当你的贴身侍女。”久微的话还没说出口折笛又开口了。
“我……”
“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只要你让我这个护卫随时跟随在身随时可出手保护你就可以了。你绝不可以像某人一样,我当了十五年的护卫,却从头到尾只干了一件跑腿的事情,十多年来把我丢在浅碧山上,不闻不问不管不顾任我自生自灭孤苦伶仃艰难度日,那简直不是人过的活,以至我终日只能将各门各派的武功翻来复去的练,闲时也只能四处找找无聊的人打打架比比武,顺便偷偷少冲寺的宝卷抢抢武龙山的灵丹,可因为身份神秘所以只能藏面隐身,威名不得显于武林,让我这等文武双全的英才空埋荒山,即要怀才不遇而郁郁而亡!”说完连连眨眼,泪盈于眶却未夺眶而出。
“我……”
“我平生夙愿就是做一名真正的王卫,若你请我,我必会克尽己责,呕心沥血在所不惜!你若想学什么盖世武功我都可教你,便是想要学戚家的可以让人应永远年轻英俊的鬼灵功我也可以教你,还可以让你吃遍各门各派的的灵丹妙药,养精补体,延年益寿,多妻多妾,多子多孙……”声音忽然止住了,但并不是他自愿的,只是因颈上突然多出了一柄寒光闪闪的剑。
眨眨眼睛看看久微,再看看执剑的人,然后再眨眨眼睛看看袖手一旁的主子,最后满脸忧伤叹息着:“原来你已经有宵眠当护卫了,那样的话,我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份上便不能抢自家兄弟的活,因此我只能忍痛割爱挥泪拜别……啊……”颈前的剑尖忽然前进了一分,已贴在肌肤上,如冰刺骨。
“很吵,乌鸦嘴!”宵眠冷峻的脸上浮起一丝不耐。
“乌鸦?”折笛笑眯眯的脸一阵抽搐。
宵眠点点头:“再吵割了你的舌头!”
“我俊美无匹玉树临风……啊……”
剑尖已毫不留情直取咽喉,久微一声惊呼还未出口,身前跪着的人却已没了影儿。
“君子动口不动手!”
刚惊诧着,却见惜云的身后露出一颗笑眯眯的脑袋,“久罗王,你什么时候不喜欢那根木头而想念起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幽默风趣古今第一的我时请捎信给我。”
“折笛。”惜云回头瞟一眼。
“在!”折笛马上应道,一脸巴结垂涎的看着惜云,“王,你终于知道我很走俏了,决定将我从那蛮荒之地的浅碧山召回来了吗?”
“是的。”惜云点点头,似笑非笑的上下打量着他,“似你这般能干出色的人世所难寻,若不用实是浪费,可又怕事小屈了你,不如这样吧,你说说你想做什么。”
“当然是您的贴身护卫!”折笛毫不由豫的答道。
“哦?贴身护卫能做些什么?”惜云眼珠一转。
“可以做的多着呢!”折笛顿时眉飞色舞,“贴身护卫顾名思义即是时时刻刻都紧随王身,我可以为王赴汤蹈火,可为王披荆斩棘,可为王辣手无情,可将所有对王有不轨之图的坏蛋全部以无影掌拍到九宵云外,我还可以侍候王吃饭穿衣沐浴睡觉……”正说得兴起,忽又哑声了。
“怎么啦?”惜云问道。
折笛看看惜云,又看看帐顶,再看看一旁的久微、宵眠,眉头忽然纠结在一块:“稍等,稍等,让我考虑一下,嗯……我虽然精十八般兵器,会二十八种掌法,懂三十八种心法,打败了四十八个高手,也独创了七十八路高超的剑法,还有八十八个徒儿帮手,并且还摸到了少室山掌门的光头,也扯了武龙山牛鼻子一把胡须,可是……”看看惜云,最后颇有壮士断腕之决的痛声道,“可是这所有的加起来似乎还是敌不过息王的一招‘兰暗天下’,那么侍侯王吃饭穿衣睡觉沐浴时我便会有危险……所以……唉,我还是回浅碧山上修炼得更厉害一点时再说吧。”目光忧伤的望着惜云,“王,不是折笛不想念您,而是这世上虽有无数的珍贵之物,但所有的珍贵之物加起来也抵不过性命珍贵,所以折笛只能挥泪拜别您。当然,如果您能保证息王不会对我用‘兰暗天下’,那么折笛愿舍命侍候王吃饭穿衣……”
“噗哧!”
不待折笛话说完,久微已忍俊不禁,便是宵眠也目带笑意,只不过笑中略带讽意。
折笛闻声回头,然后移步走近,却是一脸正容,虽依是满脸微笑,却已是大家的雍容风范,恭恭敬敬的一礼:“折笛拜别久微先生,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久微起身回礼,盈盈浅笑。
折笛仔细的看看他,复又嬉笑:“虽然面相没有我英俊,不过笑起来却有着惑人的魔力,久罗人果然不可小看!”话音一落,人已飘走,“什么时候想请我当护卫时可前往浅碧山,记住,是浅碧山,而不是什么深碧山浓碧山的!”音未消,人已远。
久微哑然失笑,回头,却已不见宵眠。
“风国将臣皆对你恭敬有加,倒是少见如此有趣之人,应是十分合你脾性。”
折笛的一闹,扫淡了帐中沉郁气氛。
惜云一笑:“折笛之性合白风夕之意,但不合风国女王,是以长年守于浅碧山,以护‘体弱多病’的惜云公主。”
久微闻言叹一口气,看看手中帛书:“这是什么?”
“这是我登位之日以风王身份做的第一件事。”惜云目光扫视帛书。
久微闻言打开帛书,当看清帛书之时,那一瞬间,心头百感交集。祈盼了数百年的愿望却在这一剎那实现,可他心头却辨不出是何滋味。是苦?是酸?是辣?是痛?是悲?是喜?是想大笑?还是想大哭?似乎全都有又似乎全都无,以至只能是呆呆的看着,模糊的看着,未能有任何反应。
“这份丹书盖有风国凤印、丰国兰印、皇国焰印、玉家天印,你、我、息王、皇王、玉公子五人各一份,这天下不论握于谁手,这一份丹书在登位之日即公告天下,还清白于久罗!这是我们四人的承诺!这也是我们还三百多年前的一笔债!”惜云伸手握住久微有些抖的手,“无论谁胜谁负,都不会伤害于你!无论成败,我都已做到!久微,你不可负我一番心血!”
“夕儿……”
“久微。”惜云抬手制止,目光看向那一盏摇曳不定的烛火,“无论明日一战是否能分胜负,但苍茫山上必有结果!苍茫之会后,无论结果如何,都请你离开,请回久罗山去静待新天下的到来……那时候……无论我是生是死,无论我是坐于朝堂还是魂散天涯……久微,我都由衷高兴。所以请你平安的回到久罗山去,宵眠会代我守护你一生。”
“原来……你早已安排好一切!”久微忽然明白了,手一伸抓住惜云双肩,“难怪你派无寒、晓战、斩楼为齐恕、程知、徐渊副将,那与其说是副将,不若说是护卫!无论成败你都不许他们有失!你……你将我们护得周全,可是你……你……”久微眼睛通红,紧紧的逼视着惜云,一剎那间,心头忽然酸酸软软,胸口堵涩难舒!
“久微!”惜云拍拍肩膀上抓得骨头生痛的手,“你太小看我了,要知道我不但是风国的王,无数士兵护卫护着我,而且我还是白风夕,以我的武功,这天下有谁人能伤得了我?所以你尽管放心,我绝不会有事,我只是需要你们的安全来安我的心,懂吗?!”
“可是……”
“没有可是!”惜云断然道,眉峰一凛,那一剎那,她是风国的女王,王者的自信与气势肃然而现,令人不敢违抗。
“久微,相信我。”惜云放柔语气,将肩膀上的手拿下,紧紧一握,“无论成败,无论生死,无论是天各一方……我们都会有感应的!我们是这世上唯一血脉相系的亲人啊!”
久微深深的看着她,看着眼前这一张沉静自信的脸,一颗惶然的心忽然安定下来,“夕儿,我相信你,所以我在久罗山等你!无论多少年,我都等你来吃我为你准备的久罗佳肴!”
“好!”惜云笑,放开久微的手,“已经很晚了,该睡了。”说完转身离去。
“夕儿!”久微唤住那个离去的背影。
“还有什么?”惜云止步回首。
“为什么?为什么明日一定要战?要夺天下有许多时间有许地方有许多方法,可为何定要在东旦渡一战?为何明日一战即要定局?一战的成败并不足以分出真正的胜负,可为何你们只要这一战?”久微问出心中最后的一个问题。
惜云看着他,沉默良久后道:“以息王为人本不应有东旦之会,但……”微微一顿,然后再道,“苍茫山下一战他似乎期待已久。”看看久微怀疑的眼神,不由笑笑,“或者是有某种约定,关于苍茫山顶的那一局棋。”
“苍茫山的棋局……难道真要以那局棋来定天下之归?”久微猛然睁目,哪有这样的天下之争,简直有些荒唐可笑。
“‘苍茫残局虚席待,一朝云会夺至尊。’这一句流传久已,而山顶之上的那盘残局想来你也看过,那确实存在着,所以以棋局胜负来定天下归属也未必无可能。”惜云却是满不在乎的笑笑,这一刻白风夕的狂放又隐隐回来,“敢以一局赌天下那才是真正的豪气!”
“那可是万里江山,不是区区金银财物,输者若真就此放弃,那必是疯子!”久微不敢信。纵观历朝历代,为着那一张龙椅,哪一个不是血流成河尸陈如山才得来的,而哪一个败者不是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到万机尽失万念俱毁时才肯放弃!
“一定要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者才是疯子!”惜云冷声接道。
久微无语,半晌后才道:“若在东旦大战一场,以目前情况来看,极有可能是……”后面的话忽然咽下,看看惜云,“以兵家来说,康城才是必夺之地。”
“康城……黥城……”惜云眉头一跳,“康城还有……”却说到一半又止,低首似陷入沉思。
久微也不打断她的思绪。
半晌后,惜云似已想通某点,才抬首看着久微道:“若真以棋局定天下才是最好的结局,否则……”眼中一片沉重,“那必是哀鸿遍野,千里白骨!”
久微闻言心头一跳,怔怔的看着惜云。
“久微,你看现今天下百姓如何?”惜云问道。
“虽战乱不止,但皇华丰风四国素来强盛,再加四国各结同盟,是以四国百姓还算安乐,只白、南、王域百姓饱受战乱之苦,不过皇王与你们皆非残忍好杀之人,虽攻城夺地,却军纪严明,又常有救济之举,所以百姓之苦已算降至最低。”久微答道。
“唉,虽是如此,但是战乱中死去的又何止是士兵,祸及的无辜百姓又岂止是成千上万!”惜云叹息,想起每进一城时,沿途那些惶恐畏惧的乡民,那些为失去亲人的呼天恸哭,那些绝望至极的眼神,一颗心便沉在谷底,“自我登位以来,便是战争连连,入目尽是伤亡,而我自己亲手造成的杀戮与罪孽怕是倾东溟之水也洗不凈!所以若能在此结束这个乱世又何尝不好……”说着忽然打住,自嘲的一拍额头,“一国之主竟然有这种天真的想法,真是……幸好是久微。”
久微闻言却不答话,而是奇异的看着惜云,那样的目光令惜云浑身不自在,因为极少极少有人会用这种目光看着她,那里面有着刺探、怀疑、研究……以往那只黑狐狸偶尔会这样看,但她往往选择忽略,但久微却不同,她不能将之视而不见,但依希望他可以停止这种眼神。
“夕儿,你在乎的并不是这个天下至尊之位落入谁家,你在乎的是天下百姓。”久微紧紧盯住惜云的双眼,不放过那里面的任何一丝情绪。
“那至尊之位有什么希罕的,不过就是一张无数人坐过的脏破椅子。”惜云在久微那样的目光中忽生出逃走的念头,心头隐隐的感知,似乎下一刻,她便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既然你不在乎王位帝座,那你为何不相助于皇王,以你们三国之力,再加你们三人之能及帐下名将,息王再厉害那必也处于弱势,乱世或便能早些结束,可为何你却毫不由豫的站在息王这一边?以你之性又或可直接将国相托于皇、息王中任何一个,然后飘然远去,可你为何明知会为家国王位所缚却依留下,更甚至订下婚约?”久微双眸明亮又锐利,如炽芒直逼那双毫无防备也来不及防备的眼睛,从那双惊愣的眼直射心底。
惜云脸一白,张口欲言却哑然无声,呆呆的不知所措的看着久微。
久微不给她喘息整理的时间,紧紧又落下一句:“白风夕潇洒狂放,对任何人、事都能一笑置之,可她唯独对一个人却百般挑剔百般苛求百般责难!风王惜云雍容大度,对部下爱惜有加,对敌人辣手无情,可即算那个人让她爱如己身的部下命丧黄泉,即算那个人做了许多让她失望、愤怒、伤心的事,她却依然站在那个人的身边,从未想过要背离那个人,更未想要出手对付那个人、报复那个人、伤害那个人!夕儿,你说这些都是为什么?!”
仿佛是雷霆轰顶,震聋发聩,一直不愿听入的此刻清晰贯入!仿佛是万滔袭卷,击毁坚壁铁墙,将一直不愿承认的直逼身前!仿佛是雷电劈来,劈开迷迷浓雾,将一直不愿看的直摊眼前!那一刻,无所遁形!那一刻,对面那双眼睛那样的亮,如明剑悬顶,直逼她仰首面对!
她面色苍白,她浑身颤抖,她惶然无助,她踉跄后退!
这是她一直以来从未想过的,这是一直以来她从来不去想的,这是一直以来她从来不敢去想的!因为她就是不肯不愿不敢!那是她最最不愿承认的!那是她最最不可原谅的!
可是此刻,无论愿与不愿,无论敢与不敢,它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呈在她的眼前,印在她的心头,以岿然之姿要她正面而对!
一步一步的后退,微颤着身,瞪大着眼,惨白着脸,一直退到帐门,依*着,平息着,半晌,抬手,指着对面的人:“久微,你欺负我!”
帘一卷,人已失。
“到底是你欺他还是他欺你又或是自己欺自己?”久微轻轻松松的坐下来,安安静静的笑着,“你也该看清了,该决定了!你要以我们的周全来安你心,那我也要你的周全来安我心!
元月八日。
天晴,风狂,鼓鸣,旗舞。
黑白分明,紫金耀目,刀剑光寒,杀气冲天。
东末最后的、最激烈的、最著名的一场大战便在这东旦镀上展开,后世称为“东旦之决”。
“这一战,我想我们彼此都已期待很久,期待着这场决定命运、决定最终结果的决战!”皇朝对着身旁的玉无缘道,金眸灿亮的望向对面的对手。
“玉无缘位列四公子之首,这一战便看看他能否当得这‘天下第一’的名号,看看我们谁才能位列‘天下第一’的皇座!”兰息平静的对身旁的惜云道,黑眸遥遥望向对面的对手。
王者的手同时挥下,那一刻,战鼓齐响,如雷贯耳!战士齐进,如涛怒涌!旌旗摇曳,如云狂卷!
“乔谨!齐恕!弃殊!徐渊!”兰息召唤。
“在!”四人躬身。
“东、南、西、北四方之首!”手指前阵。
“是!”
“金衣骑与数月前已不可同日而语,皇朝御兵之能当世难寻!”惜云目光看向战场上锐气凛然的金甲士兵感叹道,“今日方是真正的四大名骑之会!”
“端木!程知!穿云!后方三角!”兰息再唤。
“是!”
惜云转头看看他:“你如此布置我倒真不知你打算以何阵决战。”
“何须死守一阵,战场上瞬息千变才可令对手无可捉摸。”兰息淡淡一笑道。
惜云唇角一勾,似笑非笑:“不怕任是千变万化也逃不过一座五指山?”
“正想一试。”兰息侧视。
“皇雨!”皇朝目不移前方。
“在!”皇雨迅速上前。
“去吧,中军首将!”
“是!”皇雨领命。
“雪空!九霜!”
“在!”雪似的长发在风中飞舞,黛色的羽箭装满弓袋。
“左、右两翼!”
“是!”
大军双方的阵式已展开,各军将领已各就各位,两边高高的瞭台上屹立着双方的王,决战即始!
“传令,北以弩门进发!”墨色的旗下发出号令。
“是!”
传令兵飞快传出命令,剎时,北方的风云骑阵形变幻,仿如箭在弦一触即发的长弓快速前冲,首当其冲的金衣骑顿时被“弩箭”射倒一片!
“中军弧海御敌!”紫色的焰旗下传出命令。
“是!”
传令兵马上传令,位居中军的金衣骑中首顿时疾退,片刻便化为弧形深海,如弩箭而出的风云骑便如石沉大海,被深广的金色海水吞噬而尽!
“传令,东军双刃!”兰息对战场的变化淡然一笑。
“是!”
传令兵传下命令,东边的墨羽骑剎时化为一柄双刃剑,配以墨羽骑当世无以匹敌的速度如电而出,位居左翼的争天骑被刺个措手不及!
“传令,左翼空流!”皇朝迅速发令。
“是!”
左翼的争天骑化为滔滔江流,墨羽骑之剑直穿而出,却刺个空处,争天骑已两边分开,有如江流拍岸而上,再纷涌而围墨羽骑,墨羽骑顿时有如剑归鞘中,动弹不得!
“传令,穿云长枪!”兰息丝毫不惊。
“是!”
剎时只见右角之墨羽骑如长枪刺出,锋利的墨色长枪划过紫色的剑鞘,顿时飞溅出血色的星火!而鞘中的墨羽剑则横割而过,冲破剑鞘直逼中军金衣骑,将陷入金色弧海的风云骑解救出!
“传令,中军柱石,左翼风动!”皇朝下令。
“是!”
中军金衣骑阵前顿时竖立无数盾甲,仿如擎天支柱,任风云骑、墨羽骑如潮汹涌,它自岿然不动,壁坚如石!左翼则化为风中紫柳,墨羽长枪刺来,它自随风隐遁!
“皇朝名不虚传呀。”兰息笑赞,却也迅速下令,“东、北暂无大碍,西军阵雨!”
“是!”
军令方下,位居西方的墨羽骑已长弓如日,军首之将贺弃殊大手一挥,剎时一阵墨色的箭雨疾射而出,右翼的争天骑未及反应便被射倒一大片!
“争天骑右翼的将领似乎是那个有着神箭手之称的秋九霜,那她率领的右翼军必也精于骑射。”兰息看着阵中那飘扬着的有着斗大“秋”字的旗帜微笑道,“但制敌须取先机,我倒想看看皇朝该怎么破这一招,看看这与你齐名的女将有什么作为。”
“论到箭术,秋九霜……已当世无二了!”惜云看着战场,墨羽骑的箭如阵雨连绵,雨势如洪,无数争天骑在箭洪中挣扎倒地!
兰息闻言看她一眼,眸光一闪,似要说什么,却终只是垂眸移首。
“传令,右翼壁刀!”皇朝洪亮的声音隔着这遥遥数千米也隐隐可闻。
“是!”
当令下之时,右翼争天骑中忽一箭射出,如黛青长虹飞越千军,直射向墨羽骑阵中,迅猛无挡,还来不及为这一箭惊叹,一顶墨色的头盔已飞向半空,“咚!”的被长箭紧紧钉在有着“贺”字大旗的旗杆上!
“将军!”墨羽骑阵中传来惊呼,瞭台上兰息眉峰隐动,但眨眼却是了无痕迹的平静。
“我没事!不要乱动,守好阵形!”伏在马背上的人起身,除失去头盔外,并无半点伤痕,抬眼遥望对面,暗自咬牙:好你个秋九霜!若非躲避及时,此刻钉于旗杆上的便不只头盔而是他贺弃殊的脑袋!
墨羽骑因这一箭而军心稍动不过是片刻之事,但对面的争天骑却已趁机变动阵势,当墨羽骑回神之时,争天骑阵前已齐列全身甲胄的战马,战马之前是厚实长盾,密密严严整整齐齐一排,墨羽骑射出的箭全部无功而坠。而争天骑在长盾的掩护之下步伐一致的向墨羽骑冲杀而来,箭已无用,墨羽骑迅速拔刀迎敌,两军相交,墨羽骑的刀全砍在了长盾之上,而争天骑盾甲之中忽伸出长长一排利刃,剎时,墨羽骑战士血淋淋的倒下大片!
“挫敌先挫其势!好,秋九霜不负名将之称!”兰息赞曰,眉峰一凛,“端木锤刀!”
“是!”
左角墨羽骑闻令而动,直冲争天骑,即要相会之时,迅速变阵,头如锤,尾似刀,争天骑还未明其意之时,那墨色锒锤已夹雷霆之势锤向坚实的长盾,尾刀伏地扫向战马甲胄披挂不到的四蹄,“啊呀!”之声不绝于耳,争天骑兵纷纷落马,坚实的盾壁顷刻间便被瓦解!
“除风惜云外,我未曾遇如此强敌,丰兰息不愧是我久待之对手!”皇朝沉声道,目光炯炯的望向敌阵,眉间锐气毕现,“传令,右翼疏林,中军倾山!”
“是!”
军令下达,右翼争天骑前后左右疾走,顿时散如疏林,锒锤挥下,触敌寥寥!中军重骑纵马飞跃,不顾一切冲向敌人,有如金色山石砸向那一波一波袭来的银洪墨潮,无数石落,阻敌于外,歼敌于内!
“传令,北军鹰击!”
“传令,左翼豹突!”
“传令,东军狼奔!”
“传令,右翼虎跃!”
………………
一道一道的命令从双方的主帅口中下达,下方大军迅速而分毫不差的执行。
两军阵式变幻莫测,战场上尘沙滚滚,战马嘶风,刀剑鸣击,喊杀震天!那一战从日升杀至日中,又从日中杀至日斜,无数的战士冲出,又无数的战士倒下,放目而视,银、黑、紫、金甲的士兵无处不是,倒着的,站着的,挥刀的,扬枪的……一双双眼睛都是红通通的,不知是血光的映射还是吸进了鲜血!风狂卷着,风怒吼着,吹起战士的长麾,扬起血溅的战旗,却吹不熄场上的战火……血飞,血落,声扬,声息,风来了,风过了,战场上依然鼓声震耳,依然刀寒剑冷,依然凄嚎厉吼!
“传令,左翼五行封塞!”
“传令,西军八卦通天!”
………………
瞭台上的主帅依然头脑冷静,依然反应灵捷!为这场决定最终命运的战斗、为着这世所难求的对手,双方都倾尽一生所学、倾尽己身所能!
皇朝目光赤热,剑眉飞扬,谈笑挥令,傲气毕现!
玉无缘无绪淡然的脸上此刻一片凝重,眉峰隐簇。
惜云负手而立,静观战局,神情淡定。
“传令,中军蛇行……”
“不可!”一直静默而观的玉无缘忽然出声,“中军指峰,左翼龟守,右翼鹤翔!”一气道完后转首看向皇朝,“息王是一个让人兴奋、沉浸的好对手,但不要忘了他之‘隐’性,南军、后角至今未动!”
“是。”皇朝颔首,长舒一口气,有些自嘲,“这样的对手太难得,以至忘形。后面你来吧。”
“若论行军布战,你并不差他,但若论心计之深,思虑之密,这世上难有人能出其右!”玉无缘深思的看着下面,双方阵势已是数变再变,彼此深入,复杂至极,稍有不慎便会一败涂地!
而对面兰息见争天骑之举动不由讶异的微挑眉头,但随即淡淡一笑:“东军鲽游,西军龙行!”
“难道他……”玉无缘一惊眉头一跳又拢,“右翼四海,左翼八荒,!”声音利落而沉着,一双缥缈难捉的眼眸此刻却是亮夺寒星。
“唔,被看穿了吗?”兰息轻轻自语,看看战场上的阵势,复又自信一笑,“但已晚了。”
“传令,后角极天,”
“好一个老谋深算的丰兰息!”玉无缘看着两军的阵势感叹着,“他果然早有计划!左翼无为!”
“南军星动,结了。”兰息轻轻舒一口气,志得意满的一笑。
“中军归元,成了。”玉无缘轻轻舒一口气,展开眉头。
但下一刻,看着阵势的两人却同时一愣,然后齐齐苦笑。
惜云看着战场,侧首叹道:“若此为下棋,该叫死棋还是平局?”
51 孰重孰轻
“五星连珠!只曾在古书上见过,寥寥数笔无迹可寻,却不想竟真有人能摆出此阵!丰兰息可谓当世第一人!”玉无缘遥望对面瞭台深深叹息,对面之人是他第一次倾尽全力以对。
“本以为五星连珠世无所知,谁知竟为识破并以三才归元相御,玉无缘不负天下第一之名!”兰息望着对面瞭台深深叹服,这也是他第一次佩服一个人。
“五星连珠,八面相动。”
古书虽有记载,但此阵复杂凶险,无论摆阵、破阵之人数百年来从未有过,而今它却出现在这东旦渡,便是玉无缘那样渊博之人也要惊诧不已!
“三才归元,天地相俯。”
这是《玉言兵书》最尾记载之语,世人熟读此书者不计其数,却从未有人能摆出此阵,久了,便只当是兵书结语,而此刻,它也真正的出现在世人眼前!
“五星连珠、三才归元此等绝世之阵今日竟同时而现,真叫人大开眼界!”惜云清亮的眸子此刻更亮了,但是习兵者见此两阵都会心动,“只是如此一来,岂非僵局?”
“怎么可能!”兰息目视对面,“平手之局毫无意义!我想对面之人也是同感!”
“那么五星连珠与三才归元都要在这东旦渡一显神威吗?”惜云目光一冷,“那么极有可能便是两俱败伤!”
兰息闻言默然,目光紧紧盯着战场,最后沉声道:“五星连珠阵我也是第一次摆出,其威力如何我也不知,但……事已至此,避无可避!”
惜云闻言心一寒,咬唇看他,然后转首:“这种不计后果之行不似你所为!”
兰息看她一眼,然后移目遥视对面,幽深的眸中少有的射出灼光:“皇朝这样的对手不尽全力是不可能获胜!而今日世所罕见的五星连珠与三才归元同时出现,任何一位习兵者都会想一试,看看这两阵孰更胜一筹!我若错过今日,再去哪里寻此对手!而玉无缘……”
声音微微一顿,目光一冷,无端的生出一股怨气:“我就要试试他的仁心与能耐,看看玉家的人是不是真的无所不能!”
那最后一句令惜云一愣,似不敢相信这种任性之语会出自永远冷静自持的他,呆呆的看着他半晌,咬牙道:“若是玉石俱粉,你便从苍茫山顶跳下去罢!”
“放心,我绝对会拉着你一起跳的!”兰息马上接道,话一脱口,两人同时一惊。
惜云侧首看他,四目相对,那墨黑的幽海中一片惊澜,昭示着同样的震撼。心头一跳,剎那间,脚下千军万马全都消逝,整个天地安静至极,耳边只有从对面传来的细微呼吸,眼中只有对面那双墨玉眸子,怔怔的、定定的看着,看着这双她看了十年也未能看清未能看透的黑眸!
而下方的两军未得王令皆只是严阵以待,未敢有丝毫妄动。
“五星连珠对三才归元吗?”皇朝看着下方,“无缘,谁胜谁负呢?”金眸湛亮,有着跃跃欲试的期待。
“不知道。”玉无缘目光清亮,脸上浮起淡淡的微笑,“五星连珠从未有人能破,最后或许会是最不愿意看到的两俱败伤,只是……”话音一顿,抬首望向对面,目光变得朦胧幽远,“此刻我竟然会想知道,这种绝不可行之为,我竟会隐盼着结果!丰兰息啊,你是否有着魔力?真会被你拉下地狱去!”
皇朝看着他,金眸利光一敛,变得深邃沉静,仿是要把眼前之人看着透彻。
“无缘,我们也相识近十年了吧?这些年来你所作所为无愧玉家仁名,只是……”素来清朗如日的声线变得幽沉,“今日……这场决战理智告诉你绝不可两俱败伤,可你……是想与之同归于尽吧?”伸手按住玉无缘的肩膀,力透于指,指似铁钳,“无缘,你的内心深处隐藏着的自毁之心你自己也没发现吗?可我绝不允许的!丰兰息有风惜云相伴一生,那么你和我也会相伴一生!这世间……离我最近的也只有你!”这一刻,这个向来狂傲自信的霸者身上也涌现出落寞孤伤。
玉无缘的目光依然遥遥落在远方,似未曾听入皇朝之语,虽人在此,神魂却已不知飘向何处。
“皇朝,你多心了。”良久后,玉无缘才开口,转身握住皇朝的手,平静温和,那双眸子依是无波无绪的淡然,“现在是对着你此生最强大的对手,不要分心。”
“嗯。”皇朝目光移回战场,看着僵持着的两军,然后傲然一笑,“任是你智计深远,我依要赢这一战!传令,火炮!”
“是!”传令兵挥动令旗,然后便见下方四辆战车推出,正对着战场。
“火炮!那是华国的火炮!”刚刚登上瞭台想一探究竟的任穿雨一见不由惊呼,同时也惊醒了对视中的两人,“难道皇王想用火炮破阵?但此刻两军连结一处,它必会误伤己军!”
兰息与惜云的目光也被火炮吸回战场,彼此皆是面色一紧。
“想不到皇朝竟还留有这一手!只是即算他可看清阵势,但士兵却无此眼力……”
惜云的话还未说完,皇国中军最后方拥聚一处的士兵忽微微散开,然后露出藏于阵中的一辆战车,车上缓缓升起一座小小的瞭台。那瞭台做得十分精巧,桅杆以精钢筑成,并可折叠,此刻一节一节升起,竟高约十丈,四面也以精钢封壁,只余一个一尺见方的小窗,下方士兵缓缓转动战车,瞭台即也跟着转动,将整个战场尽收眼底。
“原来早有准备!”兰息黑眸一眯,“以此瞭台为准,炮手便可知距离,瞭台中人纵观全场发令指示方向,便不会误伤己军。”
“瞭台中人想必也是武功一流者,否则无此胆识显身于万军之中,且定是头脑冷静的将领,否则无法将两军阵势识清!”惜云看着战场上空的小瞭台,皇国军中武功一流的将领,莫非是……
“弃殊!”兰息的声音远远传出。
话音刚落,战场中一箭射出,直取瞭台前方的小窗,但箭未及窗口便不知被何物所击,直坠而下。
“果然是高手!”兰息眉一皱,盯着阵中小瞭台,未及再下令,小瞭台的窗口伸出旗帜,但见那旗一挥,兰息心头一跳,即知那是火炮指令。
“五星连飞!”那一刻,兰息的声音又快又急又响,却也清清楚楚传出。
剎那间,阵中的墨羽骑、风云骑忽然发动阵势,情况急剧变化,连带的争天骑、金衣骑也无可避免的跟着变动。也就在那一刻,小瞭台窗前旗帜再次快速一挥,同时响起一声如雷暴喝:“转向!”
火星已燃的火炮被炮手急剧一转,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皇国右翼右则五丈远处尘土飞溅,高高扬起,几遮住了半壁天空,久久才落下。
“可惜。”兰息看着远处半空中的尘土有些惋惜。刚才这一炮若非小瞭台之人下令及时,那么他们便要自食其果了!
“好险!”任穿雨轻轻松一口气,“只是若每一次皆以如此行动避其火炮,那我军会消耗大量体力,反之敌军则可以逸待劳!而且火炮威力奇大,一刀一剑再利再狠也只可杀一人,而它却可一击毁人千百!”
而就在此时,小瞭台的窗口忽然伸出四面旗帜。
“这人不但反应极快而且聪明!这一下便连他是何时发令,哪一旗才是真令也难知了!”任穿雨看着不由瞪眼。
“军师素来多策,不知此刻该如何对付?”惜云转头,似笑非笑的看着任穿雨。
“观阵势均力敌。五星连珠在其绝、险,三才归元在其深、隐,以阵对阵鹿死谁手犹不知,但若其有炮相助,我军必败!”任穿雨看一眼惜云然后垂首道,“而其炮之威得其瞭台指挥,若毁此瞭台,则我军还有五成胜算。”
“毁去瞭台?”惜云笑笑,“此瞭台四面精钢,刀砍不进,箭射不穿,更何况高高其上,士兵无人能及,这如何毁得?难不成军师得了神通,可挥手间移山碎石?”
任穿雨习惯性的抬手抚着下巴,有些苦笑着道:“风王无需开穿雨玩笑。人当然无法毁得此瞭台,若我方也有一门火炮又或……那自能毁之,只可惜啊,穿雨无能,实是惭愧!”说罢小心翼翼的看看惜云,却见她遥视前方,并未追问他那“又或……”,不由微微有些失望,但又有些松了一口气,至于为何松一口气,他自己也说不个清。
“军师,若有一个武功高强之人持神兵利器冒死一击,是否能毁此瞭台呢?”
正疑虑间,忽听得惜云此言,任穿雨不由心头大跳,抬首看去,却只望得一个修长孤峭的背影。
“这……”含在口中的肯定答语这一刻竟然犹疑起来,心头一时竟是五味杂陈,看着那个孤峭得有些单薄的背影,忽然有些酸涩,不知是为着以往那些毫不犹豫的算计,还是为着此刻无法断然的决定。
“军师也不知吗?”惜云回首一笑,平静宽容,“我倒是想试一试。”不待任穿雨作答,转身看向兰息,从容淡定,“五星连珠有‘绝阵’之称那必应不败,无需顾我,做你该做的罢。”话音一落,人已跃上栏杆,足尖轻点,身形飞起时复又回眸一笑,恬静如水,“我一直认为,作为帝王,你是十分优秀的!”
人已远去,笑已模糊,只留那清晰的话语轻轻绕在瞭台。
“你……”兰息抬手,却只抓得一手空气,握拳回手,再抬眸时,依是那个冷静雍容的息王,“传令,若敌军瞭台之旗胆敢妄动,便……五蕴剎化!”那一刻,声音是彻骨的冷厉,黑眸是暗夜最汹涌的潮!
身后的任穿雨清清楚楚的看着,明明白白的听着,却只是无言。
风王此举到底是为着阵中那数万将士的性命还是为着王?那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会如何!
目光追着那道化为白鹤飞向战场的身影,千军万马的虎视也无损于她的镇定从容,这样的女子啊,不应属于这个鲜血淋漓的尘世!回眸看着身旁的王,十多年的相处自能窥得此刻那眼眸深处的悸动,这样无情的人终也不能逃脱吗?张口欲语,最后,终只是深深一叹!
半空中飞掠的那一道白影顿时吸住战场上所有的目光,有赞叹的,有惊羡的,有畏惧的,有忧心的,也有凌厉的!
“她终于出手了吗?!”皇朝目光紧锁半空中那仿如御风而行的身影,“她似乎更适合武林中那个第一女侠的身份,而作为一国之君她却是不合格的!一国之君,所有包括自身的性命都不属于他,而是属于国,岂可于万军中有如此轻率之为!”眸光一闪,神情复杂,“只是……能得她如此相待,丰兰息又是修了几世之福?!”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是忘却营营。”玉无缘目光空蒙的遥望着那越飞越近的身影,以清洌无波的声线轻轻念出。
“长恨此身非我有……”皇朝喃喃念着,这一刻,他似乎隐隐明白了那种感受。无论是她,是他,还是己,此身已非我有!
“她即已出手,那么皇雨便险矣。”玉无缘垂眸,无意识的抬起手掌,眸光落在掌心,然后紧紧拢起。
“她非嗜血噬杀之人,目的只是瞭台,况且皇雨也非弱者。”皇朝淡淡的道,只是看着阵中忽然心头一动,抬手招来侍卫。
争天骑右翼阵中,无数长箭瞄准了半空之人。
“射!”一声轻喝,箭如蝗雨飞出。
“王!”阵中风云骑发出一片惊呼。
箭在疾射,人在疾飞,彼此已只隔一尺,有人闭上眼不忍目睹。
“啊!”惊叹四起,却见那白影猛然下坠,顿时,那瞄准她的箭雨便全部射空,远远飞去,力竭而坠。
“王!”
提到嗓眼的心还未来得及放下,又被紧紧提起,一支黛青的长箭凌厉而出,那一箭之猛,那一箭之快,决非前面箭雨可比,空中之人避无可避!
“叮!”但见半空中剑光一闪,长箭化为两截坠落,而白影半空中足尖互踏,身形猛然前飞,然后轻盈的落在风云骑阵中。
“王!”马背上端坐着的的徐渊在这寒天却已是吓得大汗淋淋。
惜云抬首一笑,拍拍徐渊的马头:“别担心。”
目光环视周围以敬服之目光注视着自己的风云骑士兵:“记住,此刻是在战斗,不论发生什么事,都必遵军令,不可妄动!”
“是!”徐渊垂首,众士兵以目光答应。
“那就好!”惜云轻轻跃起,落在徐渊的马背,抬首遥视前方小瞭台,长长深呼吸,“徐渊,助我一臂之力!”
“是!”徐渊伸掌平摊,惜云足尖一点,轻飘飘的落在他的掌心。
“去!”
徐渊一声轻喝,长臂扬起,掌上惜云腾空跃起,双臂平张,衣袂飞扬,仿如展翅凤凰,翱翔九天!
“射下她!”争天骑右翼阵中秋九霜厉声喝道,眉峰紧锁,目光焦锐,而同时,手中长箭已离弦而去。剎时,无数飞箭跟随着黛青长箭飞射向半空的凤凰,也就在那一瞬间,风云骑阵中飞起三道银影,半空中划起一阵银芒,断箭如雨,箭雨落尽,三道人影落回阵中,千万士兵也无人看清他们的面貌。
而空中的凤凰此刻离小瞭台已不过数丈,却身形微滞,显是力已将竭,正担心着是否坠落,却见她左手微扬,一道白绫飞出,缚上台顶一角,手一拉,身形再次飞起,直向瞭台而去。
“射下她!绝不可让她*近瞭台!”秋九霜的声音此刻已是凄厉惶然,双目赤红,手紧紧拉开长弓,弦上三枝长箭,银牙一咬,三箭如雷电射出,黛青的光芒划过上空,撕裂长风!
争天骑左翼中冰雪般冷彻的男子猛然抬首,满头雪发在风中狂舞,目光追着那划空而过的长箭,一双眼眸慢慢变化,化为纯凈透明的雪空,盈盈似雪欲融!
风云骑阵中的三道银影再次跃起,上、中、下三柄长剑在空中一闪,剎那间,士兵只觉得冷电炫目,一阵刺痛,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睛,迷糊之中似有金石之音不绝于耳,再睁眼之时,看到的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半空中小瞭台前不知何时多了四名男子,手中长剑带着炽日的金辉直刺那迎面而来、卒不及防的凤凰!千钧一发之际,墨羽骑阵中四支长箭飞射而出,可那四人却不躲不避,长剑依然疾刺,竟是拼死相阻,以命庇护那瞭台中人!
眼见四剑即要刺中之时,白影左手一抖,白绫击在台顶,人已借这一击之力身形猛然后退,右手一扬,凤痕剑出鞘,手腕一转,剑锋一划,半空中与四剑相碰,执剑的四人却是下定决心要在这一击取她性命,是以这一剑均夹千斤之力,并未被阻住,反以更大的冲力直刺而来,但她也并未打算这一剑得手,反是借这一碰之力,身形再次高高跃起,令四剑刺空,然后翻身、旋腰、张臂,从高而下,如凤凰临空直扑向那四人。
“凤啸九天!”
一声清叱,白绫飞舞,风啸长空,长剑挥出,匹练蔽日!
那一刻,底下的人只见半空中长绫飞卷,如狂龙扫空,势不可挡,银虹灿烁,如雪凤耀天,气冲霄汉!那一刻,空中仿佛有两个太阳,金芒白光,交辉映射,炙肤刺目,凌厉的劲风凌空横扫,沙尘暴起,人立不稳,似随时都会被卷上空去!
“下去!”
“叮叮!”扣击之声,剑芒散去,白绫止飞,四道人影和着断剑从半空坠落。
“收台!”争天骑右翼阵中传来急切的命令。
瞭台下惊呆了的士兵终于回神,急忙要将瞭台降下,却一下手慌脚乱,反将瞭台摇得团团转,而瞭台中人狂自一身武艺此刻却也撞个鼻青脸肿,咒骂连连,只可惜无人听到罢。
而空中白影一闪,盈盈落在高高的瞭台上。长身玉立,银甲在阳光下闪着灿目光芒,白色的披风、黑色的长发被风卷起,在身后交缠飞扬,任瞭台如何转动,她自岿然不动,抬目四视,前方青山碧湖,脚下雄狮百万,剎时一股豪情充沛胸襟,一朵傲然的微笑便这样轻轻绽放。那一刻,战场上数十万士兵目不转睛,所谓的风华绝代不外如是!
“王,弓箭到!”紫焰旗下,侍卫恭敬的捧上弓箭。
皇朝看着弓箭,接过。
“你……”一旁的玉无缘忽然伸手搭在长弓上。
皇朝回头看着玉无缘,眼中光芒闪烁,时炽时冷:“我只有一次机会!”
那目光中似在燃烧着什么,炙热得令人窒息,又无情得令人绝望!
玉无缘的目光与他对视,如极渊之处的冰那般空明,也如极渊之处的冰那般遥远,穿越冰层,是一片茫茫虚空,贫瘠得连一丝云彩也无!
终于,玉无缘松开了手,抬手,阳光下那手掌晶莹如雪玉雕成,完美得无一丝瑕疵,却也完美得令人悚然而惧。一旁的侍卫怔怔的看着那手,然后又慌忙的移开视线,却对上了玉无缘的眼,那双眼睛看着他轻轻淡淡的一笑。
如此完美无瑕的容,如此淡然出尘的笑……可那一刻,那名侍卫呆呆的站着,两行眼泪就这样流下,自己却浑然未觉。
“你会后悔的!”却不知是说他还是说己!
“我绝不后悔!”绝然而坚定!
抬手,一涨秋水中荡漾着的一线轻红,指尖轻弹,剑鸣似凤。
抬手,金色的长弓,金色的长箭,那是骄阳的颜色。
剑举起,如虹炫目。
箭搭弓,弦张如日。
最后看一眼她。
即算这么遥远,隔着千军万马,隔着涛涛流湍的时光,隔着他们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鸿沟……他却依然能清清楚楚的看清她,看清她白色的长衣,看清她黑色的长发,看清她额际那弯莹莹雪月,看清她清亮如星的眸,更甚至她唇畔那一丝淡淡的、满不乎的微笑……那是无论时光如何流逝、无论沧海如何幻变也不会忘却的!
凤凰高高跃起,长剑高高扬起,瞭台还在摇晃下降,银虹已从天而贯!
那一剑的光华令天上的朗日黯然!
那一剑的鸣啸令争天骑右翼阵中发出绝望的凄叫!
那一剑气如劈山,势如地动!
那一剑是倾尽毕生功力而挥!那一剑是为她所关注的所有的人而击!
那一剑必不失手!
“砰!”两米高的瞭台被银虹一劈为二!
台开,她看到台中的人,台中的人看着她。
她讶异,他震惊。
一双大眼正瞪得不能再大的、不可置信的看着她,那是一个朗朗男子,毫发无伤。
她不由展眉绽颜一笑,笑如春日的清风。
然后那人也扬眉一笑,笑如夏日的灿阳。
无论他们是敌人还是仇人,此刻他们一笑相逢。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
半空中身影交错,一个失力而坠,一个力尽而落。
“风夕!!!”
扬声呼唤,手中拉得紧紧的弦同时松开!
那一声呼唤令战场上所有的人耳膜一阵雷鸣,抬首的瞬间,只见一支金箭如流星划过天际,拖着耀目的金芒,穿越千军万马,穿越苍穹大地,撕裂虚空气流,夹着射破九天的气势,如一道掩目不及的闪电直直没入空中那力竭无避的白凤凰!
剎时,战场上一片寂静!
“唔……”
那一声痛呼极低极浅,可战场上的万千士兵却都清清楚楚的听到了。一瞬间,那一箭似射在了自己身上,还未来得及感觉到痛楚,空中那道白影便无力坠下,白色的披风高高扬起,若凤凰被折的羽翼,白色的铠甲在阳光下闪着银光,仿佛是折翼凤凰发出的最后光芒,在那最后的璀灿中慢慢陨落!
“惜云!!!”
这一声呼唤是那么震惊与不信!是那么的激烈与惊惧!夹着一丝深沉的、无法掩饰的、仿佛是撕裂一个人的心肺一般的剧痛!也刺痛了战场上每一个人的心!
声音未落,一道黑影从大军的上空飞掠而过!
比闪电还要快!
比疾风还要迅猛!
空中的凤凰即将坠落于地时,落入了黑影张开的怀抱中!
“砰!”重物坠击地面的巨响,尘土飞扬中,落在下面的黑影紧紧抱住怀中的白影!
“皇雨!”
争天骑阵中也飞出一道身影接住了另一个从天而降的人。
怀中那身体的触感是温热而充满活力的!这一刻,手不由收紧,泪不由潸然。
“嘻……我现在知道了,原来我真的很重要呢。”皇雨嬉笑的看着紧紧抱住自己的秋九霜,虽刚自阎罗殿前回转,心情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高兴,“而且你竟然也会有眼泪,看来你还算得上是个女人。”
“怎么你还没死!”
恼羞成怒,秋九霜一拳狠狠挥出,正中目标,本以为他会很快还手,谁知却见他目光望向空空的天空,轻轻叹息:“那便是风王惜云吗?”
“惜云!惜云!惜云!”
兰息呼唤着怀中的人,轻轻的摇晃着紧闭双眸的人,从未有过的紧张、恐惧、颤栗紧紧的将他攫住!是的,这一刻他害怕!从不知畏惧为何物的息王此刻非常非常的害怕!害怕得心脏都痉挛着、抽搐着,似随时都会停止跳动……他害怕怀中这个人再也不会睁开她的双眼,那发白的唇畔再也不会对他吐出嘲讽之语!
“惜云!惜云!”温柔的、轻怜的抚拍着她有些发白、有些微冷的双颊,“惜……”
忽然怀中的人猛然睁开双眼,眼中分明藏着戏谑,那唇角浅浅的上扬,勾起一抹熟悉的讪笑。
“我现在承认你的‘兰暗天下’比我的‘凤啸九天’快啦!”
耳边清晰的响起独属于她的清越嗓音,兰息有些不确定的看着,有些迟疑的开口:“你……没事?”
“嘻嘻……多亏了这颗宝石。”惜云轻轻一笑从胸前拔出那支金箭,箭尖带出本嵌在银甲上的红宝石,手一晃动,宝石碎如粉沫落下!
“啧,这一箭好大的劲道!”惜云咋舌道,并且在兰息怀中舒服的伸了一个懒腰。
兰息定定的看着她,定定的看着良久,猛然间,毫无预警的将她往地上一扔,然后自顾站起身来,转身便往回走。才走一步,却发现双腿竟虚软得无法使力,抬起双手,竟还在激烈的颤抖着,慢慢的握紧成拳,闭上眼,深深吸一口气,平息全身流窜的气息,平复狂跳不止的心,这一刻竟是无法诉说的喜悦,喜悦中却又夹着一丝酸楚半分恼怒。一甩袖,抬步而去。
“黑狐狸,你……”
耳边听得惜云轻轻的呼唤,甚至带着一丝温柔的挽留。她已经很久不曾如此唤过他了,不由自主的转身回头,回头的那一瞬,却令他惊恐的睁大双眼!
“你……我……”惜云右手微伸,似想拉住离去的他,左手轻抬抚在胸口,嘴角溢出丝丝鲜血,一张脸惨白如雪纸,“我……”口才一张,鲜血便如喷涌的泉,瞬间染红她一身!
“惜云!”兰息跨前一步,双臂伸出。
“……”惜云张口,却终是未能讲出话来,眼眸一闭,无力的倒入兰息怀中,嘴角微微上扬,似想最后再对他笑笑,却终未来得及。仿若一朵雪昙花,开得最盛时,却毫无预警的败去,带着万般不舍的依恋,绝艳而凄哀!
“惜云!!!!!”
咆哮声响彻整个战场,仿佛是重伤垂死的猛兽发出最后的狂啸,惨烈凄厉!让每个人的心神为之震撼!
“他们伤了王!他们伤了王!为王报仇!”
战场上的风云骑狂怒了,发出了震天的怒喊,刀剑扬起,杀气狂卷……却依然未敢有丝毫妄动,只因他们的王曾亲自下令,未得军令不可妄动!
在那一声咆哮响起的同时,玉无缘全身一颤,瞳眸无神的盯着虚空。
而皇朝,在那惨烈的咆啸声过后,他手中已被他握得变形的金弓终于掉落。
“传令……”
皇朝的声音令玉无缘清醒过来,抬手抓住皇朝的手,那力道令皇朝痛得全身一颤:“不可!”
“现在丰兰息心绪已乱,理智已失,正是一举击溃他时!”皇朝看着他一字一顿的道。
“那里……”玉无缘抬手遥指对面瞭台,气息虚弱却语意坚定,“那里还站着一个人,那个人不简单,他站在那里,便等于息王!你若妄动,他必会摧动五星连珠阵,此刻我……无法……此阵连我也无把握破解,若你们在此两俱败伤,那还能有何作为!”
“下令收兵!”
猛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任穿雨一跳,转首,却见久微就站在身旁,竟不知他是何时登上瞭台的。
“收兵?怎么可以!”任穿雨一听差点跳起来,“若他们趁机攻击……”
“不会,那边有玉无缘!”
“但是此刻风王她……嗯……受伤,所谓哀兵必胜,若趁此我们定可……”
“下令收兵!”久微的眼光又亮又利,如剑逼颈。
两人目光对视,互不相让。
“如若你死了,那么以此刻息王的心境来说,你们必败!”久微的手抬起,指间青色灵气带着森森寒气直逼任穿雨,离额一寸处停住,“是选收兵还是一败涂地?”
“你!”任穿雨狠狠瞪他一眼,然后转身:“传令,收兵!”
“不但收兵井然有序,且一直保持双翦阵,若遭袭击便可随时反击。收兵之后,中军以横索为守,左翼以隔岸为观,右翼以乱鸥为窥。”高高瞭台上将下方情况一目了然,玉无缘依是面白如纸,眼神却已复清醒,“墨羽骑的军师任穿雨果也非泛泛之辈,即算此刻风息两王不在,他也决不容你渡过苍佑湖!”
“传令秋将军,命领三万争天骑前往康城,勿必于五日内攻下此城!”皇朝转头吩咐。
“是!”
侍卫领命而去。
“康城吗?”玉无缘目光一闪,侧首,“黥城离康城更近,。”
“没关系!”皇朝移目此刻空旷的战场,似想从中找寻着什么,“刚才你也听到了,此刻他根本无暇顾及。为着这一战,我们双方所有的将领都已调至此处,黥城也不过一些守军,康城那里……师父曾说过,即算能上苍茫山,但若失东旦、康城,那便已先输一着!所以康城我决不能让与他!”
玉无缘默然,半晌后才开口:“那一箭真能……夺她性命吗?”声线飘忽,如秋叶飘落幽幽深潭荡起的回音。
“她必死无疑!”皇朝合上眼,“那一箭若在平时,以她的功力最多重伤,但……她以全力劈台,力尽之时护体之功便也散尽,那是她最脆弱之时,那一箭含我二十年的功力,必让她五脏俱裂!”
“是吗?”玉无缘的声音轻荡荡风一吹便散。
皇朝双手骨节紧得发白,紧闭的双眼闭得更紧,似不想看到任何东西,良久后,他才轻轻吐出:“是的!”
这一句话吐出,心底深处仿佛有着什么随着最后一字吐出,瞬间散于天地间,心头只觉一片空荡荡的。
“我亲手……杀了她!”低低念着,仿佛是为着加强心底的信念,只是……那破碎的声音中怎么也无法掩藏那一丝痛楚与憾恨!
玉无缘无言,移目远视,那双苍茫的眼睛此刻已与这苍茫的天地一体。
“但愿你永远无悔!”轻轻丢下这一句,移步下台。
留下皇朝依然矗立于瞭台上,背影挺拔,却不知为何显得那样的孤冷。
日已西坠,天色渐暗,眼前已开始模糊,看不清天,看不清地,也看不清底下的兵马!周围似乎很吵闹,耳膜一直嗡嗡作响,但又似乎很安静,耳中什么都没有听到。
“王!王!”
有什么在拉扯着他,茫然回头,却见萧雪空正握住他的左臂,他似乎握得很用力,手臂骨头都是痛的,直痛到心头!
“王,三军回营,正在等您……”萧雪空的话忽止住了,震惊的看着皇朝的脸。
“你领一万大军前往径城,径城已无强兵,三日内即可取下,取城后往康城助九霜。
“是!”萧雪空领命,走前回头看一眼皇朝,“王……”
“听令!”
“是!”萧雪空止言离去。
王,难道你自己都没发觉吗?!想起半空陨落的那道白影,心头一阵绞痛,当下加快脚步,疾疾往台下冲去,只想快快离开这令人窒息的东旦渡!
“雪菩萨,你被火烧了吗?跑这么急干么!”
窄窄的梯台上迎面走来的人抚着被撞疼的肩膀狠狠的瞪视着这走路不用眼的人,却忽然被那双蓝空似的瞳眸中那深绝的悲恸吓了一跳。
“雪人,你……你怎么……”话未说完,耳边一阵冷风刮过,眼前的人已不见了。
“该死的雪人,竟敢不理我!”皇雨转身恨恨的瞪视着疾步而去的人影,然后继续登台,可一登上瞭台,不由当场惊呆!
“王……王……王兄,你怎么哭了?啊……不……不是……是你脸上为什么有眼泪?是不是受伤了?很痛吗?谁……谁竟敢伤王兄?我要为你报仇!”
笨蛋皇雨,你真是……自求多福吧!听着身后传来的声音,萧雪空暗暗叹道。
“王,现皇王也已收兵,双方皆不敢轻渡苍佑湖,那我们应趁此时派黥城的墨羽骑攻向康城,只要将康城拿下,到时可两面夹攻,皇王必败无疑!”
风墨军营前,任穿雨急急的追着兰息。
而兰息却是抱着怀中风夕直奔王帐,对于任穿雨的话充耳未闻。
“王!”任穿雨挡在他身前,“请下令攻取康城!”
“让开!”兰息眼睛冷冷的盯着任穿雨,短短的吐出两字,却散发着森冷的寒意。
“王……”
任穿雨还要再劝,却听得兰息猛然一声暴喝:“滚开!”
任穿雨闻声心一颤,不由自主的侧开一步,脸上冷风刮过,再回神时,兰息已行很远。
“你们怎么不劝劝他?”任穿雨猛地对身后跟着的那一大帮人喝道,有丝挫败的握紧双拳,这么好的时机,却……
“任公子,你此时说任何话都没用的。”闻讯而来的凤栖梧轻轻的道,目送那匆匆而去的背影,“他现在心中、眼中只有风王!”
“可是这个天下比风王更重要啊!”任穿雨望着那个背影喊道,可那个背影一个转身便消失在众人眼中。
“你还不明白吗?”凤栖梧看着他,冷情的脸上浮起一丝嘲笑,夹着一丝自怜,“现在整个天下加起来也不及他怀中重伤的风王!”
“不行……不行!我决不能让他一时的感情用事而毁了这十多年的辛苦!”任穿雨同样听不进凤栖梧的劝阻,拨步追去。
凤栖梧看着那跟在任穿雨身后心急如焚的风云骑大将,以及那不知如何是好的墨羽骑大将,微微叹息,却又不由自主的抬步跟去,垂首的瞬间,一行清泪划过脸颊,滴在地上,嘴角却勾起一丝浅笑。
“钟离、钟园,守住帐门,任何人都不得打扰,违者格杀勿论!”王帐前,兰息冷冷的看着追来的任穿雨他们,声如霜雪。
“是!”钟离、钟园垂首。
“王!”任穿雨上前想要拉住兰息,回应他的却是紧闭的帐门,他抬手想推,双胞胎却一个伸手格住,一个伸手将他推开。
“王!康城决不能被皇国夺得,那连着苍茫山呀!苍茫山是王山,决不能失!”任穿雨不顾双胞胎的推阻犹是焦急的喊道。
忽然全身一轻,然后身子被空移三尺,“叮!”眼前寒光一闪,两柄宝剑架在他颈前。
“军师,请不要再扰,否则我们便执行王命!”钟离、钟园一人一剑逼视着任穿雨。
“你们想误了王的大业吗?!让开!”任穿雨目中怒火狂烧,就要上前。
“大哥,你就别再费劲了!”任穿云上前拉住哥哥,“钟离钟园只从王命,他们真的会杀了你的!”
“只要王恢复理智,拿去我这条命又如何!”任穿雨却无惧,一甩手想将弟弟甩开,耐何书生之身,力气根本比不上武功高强的弟弟,双臂被钳得紧紧的,当下不由又急又怒又恨,“穿云放手!”
“哥,你怎么还不明白,风王不醒,王又如何醒?!”任穿雨抱住自家哥哥,不让他不要命的往前冲去,因为那对双胞胎手中的剑决非唬人的,他们自小受教于王,年纪虽小但武功却远胜于他们四将,只要再进一步,必会血溅三尺!
任穿雨闻言不由呆住了。
“穿雨,你何时见过这样的王?”身后的乔谨抬步上前,拍拍任穿雨的肩膀,目光看向紧闭的帐门,深深叹息。
这样的王……是的,他从未见过!他们兄弟可说自小即伴着兰息一起长大,十多年了,从幼童至而今的一国之主,他从来都是雍雅高贵,淡定从容,那脸上无论遇何人遇何事总是挂着于掌的微笑,任你是天崩地裂也不能令他变色,任你是十年相随还是初次相识,他永远不露一丝一毫的情绪,毫无弱点,所以完美无缺完美无敌!而此刻……这个王是从未见过的!他动怒变色,他疾声厉语,他惊恐惶急……
“果然……”任穿雨恨恨的开口,目射怨毒,“都是风王!我果然没看错,她便是要毁了王的人!女人祸水,千古至理!早知道今日,我便是拼着被王碎尸万段也要取她性命!”
“再对王不敬,那便拼尽两国分裂便得千古罪名我也必取你性命!”徐渊冷冷的逼视任穿雨,腰间长剑直指他额前。
“任军师,你道风王祸水,毁你息王,可你怎能肯定息王不是心甘情愿的?”闻讯而来却一直静观的久微终于出声,抬手推开凭徐渊的长剑,目光平静的看着任穿雨,隐隐的慧光闪现,“就如你为息王大业愿肝脑涂地、百死不辞,那么……息王为风王也愿倾国以护、倾城以许!”
“那怎么可以比……千古大业与儿女私情孰重孰轻,是人便可明了!”任穿雨大声道。
可在久微澄静如湖的目光中,他只觉得希望破灭,大势已去,可却犹是心有不甘,心不能平:“王是要成大事的明主,怎么可以舍大取小……怎么可以为一个女人而失理智……十多年,十多年的心血啊!我们为着今日费了多少神思,不惜以手沾血,不惜负孽于身……可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的生死便要毁了这一切吗?!”声至最后已带呜咽,双目赤红的看着帐门,身形摇摇欲坠。
所有的人都看着他,这一刻,风云骑诸将也不忍苛责,墨羽骑诸将同感同痛。
“穿雨。”端木文声上前,扶着他,“你不要急,并非一切都完了啊!半壁天下不是已经打下了吗,现在只是稍等一下,等王治好了风王,我们再动不迟。”
“是啊,”贺弃殊也上前安慰,“亏你还是一军之长,怎么可以这样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天下还在我们掌中呢!”
“穿雨,别忘了,现王与风王不在,你便是军中之首,数十万大军可在你的掌握中,怎么自己便先惊慌失措起来!”乔谨也沉声激道。
“哥,你先回帐休息一下,许多的事还在等着你处理呢。”任穿雨上前牵起兄长的衣角,就如儿时寻求依赖庇护一般。
久微也摒弃前嫌,微笑点头。这一刻忽不觉这人有多可憎,只觉得自有他的可敬,又有那么一丝可怜可叹。
“是啊,便是半壁天下我也得为王守住!”任穿雨回过神来,目中精芒闪烁,抬脚疾步往自己的营帐走去,“你们全部随我来!皇王休想得逞!”
52 以江山相许
紧闭的帐门,帐内静默无息,帐外焦锐不安。
从帐门紧闭日算起,已两天两夜过去。
风云骑、墨羽骑的将领虽然忐忑不安虽想守于帐前,但都被任穿雨一句“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与责任”唤走,只是每日依有一人轮流前来,待看到帐前静立的久微与凤栖梧后便心沉谷底。
而任穿雨却自那日后便不再前来,只因为着守住东旦渡他已费尽心力,对面是他此生未逢之强敌,不敢有丝毫大意,也因他的坐镇,暂失主帅的风墨大军才未军心涣散,依严阵以守,锐气不减,令对面的皇朝也不由对其刮目相看,一方面因其严守难破是以未攻,另一方面因静待康城消息是以未动,东旦渡两军暂相安无事。
第三日的清晨,帐内终于传出声音。
“参!”
简短的一字,却让守在帐外人如闻天音。
钟氏兄弟源源不断的将参汤送入帐中,而帐外的人从久微、凤栖梧至闻讯而来的风墨大将却依旧不得入帐,一个个瞪视着帐门,满眼的焦灼,程知这个五大三粗的大汉甚至目中蓄泪,不住的合掌向天,祈求老天爷的保佑!
日升又日落,月悬又月隐,朝朝复暮暮,煎煎复焦焦,度日如年但总算也有个尽头。
第五天的清晨,帐内终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顿时让帐外的一干人等振奋不已。
帐门终于开启,金色的晨曦斜斜射在门口的人影,银甲泛起灿目的光辉,惑人双眸,一瞬间几疑这人是否幻影。
门口静立的是一个完好无损的、神情平静的风王。
“王!您终于……”
“风王,王他……”
众人急切的围拢上去,道着各自最为关心的。
惜云手一摆,目光扫视一圈,那一刻惶然的、激动的、焦锐的众人不由自主的禁声。目光最后落在久微身上,移步,伸手:“久微,他就拜托你了!”
“我定尽我所能!”久微躬身道。只是他一贯平稳的声音此刻却透着一丝沉重,因为从那紧紧抓着他的手可以感知她此刻的心情!
惜云目光再扫过众人,然后抬步而去:“风云骑、墨羽骑所有将领随我来!”
众人相视一眼,然后皆无语的跟随惜云而去,剎时帐外恢复寂静,只余久微、凤栖梧、笑儿及钟氏兄弟。
“凤姑娘先回去休息吧,息王我会照料好的。”久微微一点头,然后跨入帐中。
“久微先生!”凤栖梧唤住他,“请让我看一眼他。”
久微回头看看凤栖梧,良久后微微一叹:“好。”
两人走入帐中,绕着玉屏,挑起珠帘,拂开床前丝幔,露出床榻中闭目的人。那一刻,两人心中同时轰然巨响,有什么倒塌而堵住了胸口,心头被沉沉的压住,让他们一瞬间窒息,心头一片疼痛!那一刻,鼻不知为何酸,眼不知为何朦!
那个人啊,那个卧在榻中的人真是他们所熟悉的那个雍容高贵的息王吗?真是那个俊雅无双、风采绝世令天下人赞叹倾慕的兰息公子吗?
榻中的那个人,苍老了三十岁!
那曾经如美玉一般的容颜此刻布满细纹,曾经白皙光洁的肌肤此刻枯黄无泽,那曾经如墨绸般的黑发此刻已全部灰白,那曾经如幽海一般慑人心魂的眼眸此刻已黯然合上,那任何时刻都飞扬雅逸的神采早已消逝无迹,只是死气沉沉的卧在塌上,若非胸口那一丝微弱的起伏,几让人以为这只是一个死人!
“为她,他竟至此!”
凤栖梧伸出手来想要碰触榻中之人,却终是半途垂下,接住无声落下的泪珠。
海枯石烂天荒地老从来仿如绚烂的神话,可美丽的神话此刻是如此的苍白无力,眼前的苍颜白发却已是永恒!
“仿佛一块最完美的墨玉一夜之间被风霜刻下一生的痕迹!”久微看着榻中的人不由不动容,眸中水光闪烁,“‘雪老天山’原来真存于世间,‘天老’传人便是他吗?!”
凤栖梧抬首,“雪老天山”是什么,“天老”又是什么人,那与她无关,她只在乎:“他会如何?”
“‘雪老天山’是天老的绝技,无论伤势如何重,但有一口气在便可救活,只是他一身的功、气、精、神全部传于风王,而他……”
或许是凤栖梧的眼光太过冰冷太过尖锐,令久微后半句话便卡在喉咙。
“他会如何?”凤栖梧眼中的坚冰已化为盈盈冰水。
“他便只剩一月寿命。”久微轻轻道。
一个踉跄,凤栖梧跌坐于地,目光无神的移动着,最后落在塌上的人:“只有一月?”
“是的。”久微点头,看看地上的凤栖梧,却并未伸手相挽。
“一月……怎么可能……”凤栖梧捂脸哽咽,“怎么可以这样!”
久微看看凤栖梧,再看看榻中人,喟然而叹:“他既肯对风王如此,又是‘天老’传人,那我便要救他。‘天老地老———天地双仙’在苍茫山顶留下的那一盘棋可还等着他去下的!”
说罢脱去鞋,盘坐于榻上,扶起兰息,一手覆胸,一手覆额,碧青的灵气剎时笼罩着兰息全身。
而在风王帐中,惜云却下达一个令全将震呆的命令。
“王……”性急的程知立刻开口,却被齐恕制止。
而其余所有人都呆呆的看着王座上的女王,不明白她为何要如此下令?而此令意义何在?
“任军师!”惜云目光炯炯落在任穿雨身上。
“风王,王他……”
“本王与息王夫妻一体,两国臣民俯首从命!敢有不从者,本王以血祭剑!”风声飒飒,寒光一闪,凤痕剑颤悠悠插于书案上,烁烁的剑光提醒着众将。
“臣等恭令!”帐中诸人躬身。
“好!”惜云颔首,明利的目光扫视俯首的众人,“任穿雨听令!”
“臣在!”任穿雨上前。
“告曰全军:风王驾崩!”惜云面无表情的道着自己的死迅。
“是!”任穿雨垂首。
“乔谨、任穿云听令!”目光转向另两人。
“臣在!”乔谨、任穿云上前。
“挑选四万最精悍速度最快的墨羽骑待命!”拨下案上的凤痕剑,“噌!”的收剑入鞘。
“是!”两人领命。
“其余诸将听令!”目光如电,亮亮的利利的扫视着。
“臣等在!”那样的目光令诸将提起十二分精神。
惜云以无波有力的声音叙述着:“要以全军悲愤之气为风王复仇,复仇之战听从任军师调度!”
“是!”诸将垂首。
惜云满意的点头:“任军师暂留,其余各自准备!”
“臣等告退!”诸将退下。
帐中只余任穿雨与惜云,一个静坐于王座,一个静立于帐中。
“军师当知本王心意。”惜云目光平静的看着任穿雨,海一般深,星一般亮,水一般凈。
“臣心悦诚服。”任穿雨躬身。无论眼前这个人曾让他如何的计较、担忧、愤怒,无论他曾如何的费尽心思想让眼前的人退却、消失,但此刻他们心意相通,目的相同!
“康城……现为皇国哪一将所守?”
“应是寒霜将军与扫雪将军。”
“是么。”惜云点点头,“那么本王不在之时,东旦渡一切便交给你了。”
“臣定不负风王之意!”抬首看着眼前的风王,虽容色依旧,神情平静,但他不会错看那眼眸深处的那一丝坚忍。第一次心甘情愿的对眼前之王深深俯首,为她此刻的舍命相搏!
“另外……”惜云抬手敲敲椅臂,“以皇王之笔以皇国星火令送封信给秋将军,记得把握好时机。”
“是!”
“退下吧。”
“臣告退。”
任穿雨退下后,偌大的帐中便只余惜云一人,静悄悄的,空荡荡的。深深吸一口气,牵动了胸口的重创,不由眉心一紧,抬手抚胸,闭目调息,良久后才睁开双眸,从怀中掏出一枚墨玉雕就的玲珑兰花。
“暗魅。”唇动,无音,以精气凝结一线远远送出。
片刻后,一道模糊的黑影悄无声息的飘入帐中。
“暗魅拜见风王。”
“将此物送往康城,身为兰暗使者当知如何处理。”惜云摊开掌心。
“是。”掌心的墨玉兰轻飘飘的飞入黑影中,“暗魅告退。”黑影如来时般静无息的消失。
元月十四日,风墨军营挂起白幡,全军缟素,白凤旗倒挂于空!
东旦渡的千军万马在那一刻都明白了———王旗倒挂,君王驾崩!
那一刻,处于敌对位置的争天骑、金衣骑莫不震动!
风国的女王死了?!那个似凤凰般耀眼的女子真的死了吗?
同日,皇华大军接令,全日整备休息!士兵们明白了,王即将要发动最后的攻击!
十五日,一直采取守势的风墨军阵营发生变化,仿如醉狮猛醒,卧龙猛跃,气势逼人,锐气冲天。
争天骑王帐中皇朝听着禀报淡淡的道:“风墨军终于要动了!”
闭目盘坐于软榻中的玉无缘睁开眼睛,明明休养了数日,可他的神气却似十分衰竭,眉宇间隐隐倦意,仿似已在这万丈红尘中历尽了三生。而与神气想反的却是他的容颜,反越发的焕发,白凈的肤色竟隐透玉泽,莹润剔透,便是那号为东朝第一美人的华纯然也无此如玉肌骨,一眼看过,似一尊白玉雕就的人儿,倒真应了他那“玉公子”的称号!
“苍舒城有昔年始帝登苍茫山封山而集万民挖砌的官道,可谓一条“王道”,一条通往“皇座”的王道,所以决不可让他渡过苍佑湖。”玉无缘起身下榻,“若风王逝,其军必哀,哀兵必气盛,是以这几日你应避锋芒,采守势。士气者,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避其锋芒?”皇朝金眸中利光一闪,“他倒要以为我心虚气弱了!”
“皇朝,你是要以帝者之身成大业,而非以武论英雄!”玉无缘少有的提高音调,颇带责难之意,“你拥有为君者之识人之目用人之量待人之度,但唯一的缺点便是好战好胜,为乱世霸主此未尝不可,但天下初定之后必要懂休生养息!”
皇朝闻言嘴动动似想反驳,但到底是止声没有说了,可眼一转却又道:“自小至大,便是父王也不曾如此呵叱于我,倒偏是你说的我却不能反驳,还得心甘情愿的认错!”说罢不由轻轻笑起来,“所谓一物降一物,便是如此罢。”
“你是我选的。”玉无缘却似理所当然的道,抬眸看着眼前这朗日般耀眼的男子,平淡的道,“你心智坚定,自小至大,认定了目标便全力以赴,无畏艰巨无视道旁,更兼你的才智慧力,所以……”微微一顿,然后继续道,“人道玉家人乃帝之辅者,无论那是否谬言又或真是玉家人之天责,我玉无缘只认定你为天下之主。”
皇朝看着他,良久后又笑起来,却笑得有些意味深长:“记得当日武夷台上你曾说‘双王又岂能同步’,风息两王难以共存,而你我一为王者一为辅者是以可同步而行?”
“天地是如此广大,万生万物营营于此,天地又是如此之狭小,仅便是两个王也不可共存。”玉无缘眼中又现那种苍茫之色,似看尽那红尘倦事,又似穿越那红尘万丈,“如你不容息,如息不容你,又更何况是那样的两个人。白风黑息江湖十年却敌友难分,更何况处于一国之王如此险高之位。他们纠缠牵绊,早已分不清彼此,也分不清自己的身份,这样又如何能清晰看清自己之为。如若只存其一,那与你便要二分天下,可彼此不分的两人若去其一便等舍己身,一痛俱痛,一亡俱亡,所以我才不阻你……”话音消去,不能为继。
“所以你才不阻我那一箭。”皇朝却自是明白,“风王若亡,息王便失半身,更兼智乱心痛,如此便不堪一击!”
半晌后玉无缘才轻轻开口:“是的,时间已不多了,我说过要助你握住天下,那当然会实现诺言。”
“什么时间不多了?”皇朝心头一惊,金眸猛然盯住玉无缘。
“哦……”玉无缘轻渺一笑,“时间久了,苍茫山顶的雪说不定便融了,我想看看第一高山上的雪。”
“哦?”皇朝仔仔细细的看看玉无缘,并未发现他有何异常才放下心来,“听说苍茫山顶上长有苍碧兰,为兰中极品,等我们登上山后,便可赏雪品兰,那般景致,应是人生无二!”
“苍茫山顶苍茫雪,苍茫雪中苍碧兰,苍碧兰畔苍茫棋,苍茫棋待苍茫主……苍茫之主啊……”玉无缘将那满眼的苍茫倦色倾于云帐,然后轻轻合上双眼,“苍茫山顶的苍茫主我会看到的。”
皇朝看看他,然后起身唤道:“来人!”
一名侍卫马上掀帐而入。
皇朝走至案前,铺纸抬笔,一挥而就。
“派人将此信以星火传予康城秋将军!”
“是!”
十六日,风墨军以风云骑为首发动攻势,白幡如云,缟衣如雪,凤旗翻卷,杀气腾腾!失王的风云骑誓为主报仇!
皇华军以金甲阵坚守,未敢迎其锋。
十七日,风墨军依以风云骑为首发动攻势,其势迅猛,如潮狂卷。
皇华军依以金甲阵坚守,未有出击。
十八日,风墨军仍以风云骑为先锋发动攻击。
皇华军以九轮阵为守,未有出击。
同日,秋九霜、萧雪空于康城收到皇王星火之令,告曰风王驾崩,令其谨守康城。
十九日,风墨军未有出击。
皇华军静待其动。
二十日,风墨军联合出击,大有一举击毁敌军之势。
皇华军终于迎击。
两军交战一日,依是旗鼓相当,不分胜负,各有小小损伤。
二十一日,秋九霜再接皇王星火令,风墨军于东旦渡连续展开攻击,复仇之军攻势猛烈完全不顾己身,颇令人头痛。是以令其领兵攻往黥城,以围魏救赵。
秋九霜领三万争天骑出发,萧雪空与一万大军留守康城。
二十二日,天寒。
清晨推开门,发现竟下起了小雪,细细绒绒,飘飘荡荡,为大地染上一层浅浅的白。
伸出掌来,想接住从天而降的雪,便看到了树梢的人。
白衣黑发,迎风而立,绰约如仙,似真似幻。
那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是不可抑止的狂喜!
但下一刻却寒冰覆体,心醒神清,剎时耳际金戈铁马,眼前漫天风雪狂舞。
她未死!九霜离城,她在此刻现身!
那只代表一件事:康城危矣!
“虽然下雪,可是我知道天空是从未有过的湛蓝。”树梢的人仰望天空,声音极轻,但满天风雪中却清晰入耳,“有蓝空,有白雪,还有从极北冰峰吹来的最洁凈的风,雪空……这样干凈的日子,很适合你呢,今天的雪是为你下的吗?”
握住腰间的佩剑,一寸一寸轻轻拔出,晶亮的剑身映照着飘舞的雪花,幻美迷离。
“你只要不踏出此院,我便不会出手。”惜云低眸看着院中的人,如剑挺峭,如雪静寒。
“已经攻城了吗?”萧雪空的声音如冰坠地,清脆铿然却无温。
“是的。康城不但是兵家必争之地,同时对于息王来说还有另一种意义,所以昔年他与我一起踏平断魂门后他即在城中为今日留下了备军。而今,我出现在此,你当知你已全无希望。”惜云平静的说着,这些本无需解释,但她却还是说出,或许她依然希望他能放下他的剑,虽然明知不可能。
“王说康城有另一条通往苍茫山的通道,乃他恩师地老昔年上山与天老观星斗棋时所留,乃通往苍茫棋局之道,是以决不能失。”萧雪空也平静的道。
“争天骑虽雄,但主将不见,墨羽骑倍多,康城自难守。”惜云伸出手掌,接住眼前飘落的雪絮,看着它静静的融化在手心,“雪空,你便与我在此静静的看雪罢。”
“可以与白风夕一起赏雪,那实是雪空无上的幸事!但是……”眉峰一扬,慨然而道,“我位居皇国扫雪将军,士兵奋勇拼战之时岂有为将者畏缩不出之理,且我乃皇王之臣,为臣者当为君尽力尽忠!”长剑“噌!”的出鞘,伫立于风雪,凝然不动。
“即使知道结果是灭亡?”语气轻柔,说出的却是决绝之语。
“是!”答得斩钉截铁,澄澈的眸子中风雪如聚蓝空隐纳,“而且能与当世才慧武功绝代的风王一战,雪空无憾!”
惜云看着那一剑一人,半晌后喟叹道:“扫雪将军之‘扫雪剑法’当世罕见,惜云一生懒惰未能于剑上下功夫,是以无与将军可比之招。”微微一顿,然后又道,“我国王卫折笛虽未曾出世,但其武艺放眼天下也是屈指可数,隐居浅碧山十年,独创‘碧山绝剑’未有敌手,今日我便以他之‘碧山剑’会将军之‘扫雪剑’,也算不辱将军。”手腕一扬,凤痕剑出鞘,漫天的风雪也不能遮那一线轻红。
雪似乎下得大了,风似乎更急了。
一人静立庭院,一人盈立树梢。
一剑晶亮如冰,一剑澄亮如水。
一个凝眉冷峻,一个静然无波。
雪絮纷纷扬扬落下,寒风横飞扫荡,但无损那两人笔直身姿,一个剑伫如山,一个横剑如带,风雪飞卷,却未有一瓣落在两人身上,便是长剑也未沾分毫。
远处隐隐传来厮杀声,刀剑相击声,人的凄厉呼痛声……
再来便是急促的脚步声,急剧的喘息!
“砰砰!将军!将军!康城被攻破了!将军!将军!你在不在?砰砰!”
门外有人使劲的捶打着门板,嘶声呼唤,奈何门任你如何敲打推拉也无法开启,门内任你如何叫感也无人答应。
“将军!将军!你到底在不在?城内有内奸,他们里应外合,墨羽大军攻进来了,兵力悬虚,我们根本无法阻挡!将军……”声音忽然消失了,门外“咚”的有什么倒落,或许是兵器,或许是人!
院中凝眉不动的人终于忍不住动了,一剎那间,人如剑飞,剑如电射!
树梢的人也动了,看着迎面而来的剑光,那一瞬间,轻轻叹息,而手中长剑也轻轻挥出,轻松写意的一招,却如山般稳实,将所有的攻击全部封阻!
冰雪般的长剑却凛烈如火,秋水般的长剑却潇洒如风,无论是如火还是如风,一剑挥出,裂石穿云,风被斩裂而发出厉吼,雪被切割而发出凄叫!
那一刻,小院中风雪狂舞,寒光烁烁,人影如魅,剑气纵横!
那一刻,无人能*近小院,只余那漫天飞舞的雪花与那笼罩天地的剑意!
忽然间,一缕清亮的歌声划开剑气,冲破风雪,在天地间悠悠荡起:
“剑,
刺破青天锷未残。
长伫立,
风雪过千山!
剑,
悲魂血影浑不见。
鞘中鸣,
霜刃风华现。
剑,
三尺青锋照胆寒。
光乍起,
恍若惊雪绽。”
院中雪芒飞射,剑气如穹,可那歌声却于风雪剑气中从容唱来,气息平稳,不急不缓。
当一句“恍若惊雪绽”时,风雪中绽开一朵雪莲,莲心裹着一线红蕊,于院中轻盈一绕,剎时满院的雪花红蕊,再也看不见其它,眼花缭乱惊艳不已时,“叮!”的一声清脆的剑鸣,然后清亮的歌声停止,满天的风雪静止,满院的剑气消逝,一切都归于平静!
雪地中倒伏着一个与雪融为一体的人,雪中慢慢的有殷红的血晕染开,在那洁白中绽开一朵血色的莲花!
站立着的人凝视着剑身的那一缕鲜血,看着它凝成一线,凝聚于剑尖,然后滴落雪地,剑身便如一泓秋水,澄澈明亮。
“醉里挑灯麾下看。孤烟起,狂歌笑经年。”
一声声慢慢吟来,一寸寸慢慢移开目光,那声音清如涧流,偏轻绵如空中飘落的雪絮,空蒙而怅然,微带一丝历尽沧海的淡淡倦意。
“无寒。”轻声唤道。
“在。”银衣武士悄然而落。
惜云的目光从天空移向雪地中倒卧着的人,移步走近,蹲下身来,伸手,托起雪地中的人。
拂开银发,那张如雪花般美丽的脸此刻也真如雪花般脆弱,似一碰即化,唇边溢出的血丝分外艳红,那曾经澄澈的眸子此刻黯淡的看着她,眸子深处却隐着一抹幽蓝,那样深沉的、魅惑的看着她,似乎有无数的话藏在其中,又似什么都没有的空明。
“送他去品玉轩吧。”
“是!”
无寒移步抱起地上的人,然后一个起纵,身影消失,只余一朵血莲犹自在雪地中怒放。
待无寒走后,惜云身子一晃便坐倒在雪地中,抚住胸口,尖锐的痛楚令她锁起长眉,屏息静气,片刻后那痛才渐渐消去,轻轻一叹:“到底不比从前了。”抬首,遥望那屹立天地的苍茫山,“你以性命相许,我便回报这一条通往皇座的王道吧。”
起身,轻跃,越过墙头,远远的便见一队玄甲雄骑风速般驰来,当先的一人白袍银枪。
“风王,康城已取下。”任穿云跃马躬身。
“嗯。”淡淡颔首,“乔谨那边如何?”
“他说虽截住了秋九霜,但未能全功,被其领主力逃走,退回径城。”任穿云道,他这次未费什么大力便取下康城,心下正轻松,所以有啥便脱口道来,“想来女人就是胆小些,逃命的功夫厉害些!”话一说完,忽忆起眼前就是个女人,当下不由心慌口结,“臣……风王……臣不是……不是说您!”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甚是辛苦,更兼急得面红耳赤,没有半分刚才英勇杀敌的豪爽劲,令身后一干将士看得忍俊不禁。
惜云轻轻摆手示意不必在意,心下倒是有些奇怪任穿雨那等心机深沉狼顾狐疑之人倒是有个这等爽利明朗的弟弟,只是再想想也就明白了,或就因有那样的哥哥,所以才有这样的弟弟。只因哥哥能为弟弟做的已全部做尽了!
“收拾好康城,静待息王王驾吧。”
“是!”
而在墨羽骑夺得康城之时,东旦渡对峙的皇华、风墨大军也发生转变。
二十二日,数日来一直采取守势的皇华军忽然发动攻势,以全部兵力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风墨军全面发起攻击。
“气竭之时便是击溃之时!”
皇王亲自出战,皇华大军气冲宵汉!
“真是糟糕,老虎头上拍了几巴掌便将它击怒了。”任穿雨听得禀报不由喃喃苦笑道,“发怒的老虎不好对付啊。”
“唠叨完了没,该下令了。”贺弃殊白他一眼。
“知道了。”任穿雨一整容,“全体将士听令,全面迎战!”
“是!”各将领兵出战。
任穿雨也爬上马背,望着前方翻滚的沙尘风雪,问着身后的侍卫:“王还未醒吗?”
“已派人探过,久微先生说王至少要今日申时才能醒。”侍卫答道。
“申时吗?但愿……”
厮杀声响起,将任穿雨的话淹没于声海中。
“军师说什么?”侍卫生怕自己漏掉了什么重要的命令。
“迎敌吧!”任穿雨回头看他一眼,书生白凈的脸上有着男儿的慨然无畏。
战鼓擂起,喊声震天,旌旗摇曳,刀剑光寒!
风墨军以左、中、右三军迎战,左军端木文声、徐渊,右军贺弃殊、程知,中军齐恕,三军联成连云阵,此阵攻守兼备,更兼军师任穿雨指挥得当,阵形调动灵活,当是行如连云轻飞,攻如百兽奔啸,守如铁壁铜墙。
而皇华大军则是连成一线,如汹潮狂涌,连绵不绝,大有气吞山河之势!待到两军即要相遇之时,狂潮忽化为无数剑潮,锋利的剑尖如针般插入风墨大军,剎时在猛兽之身刺穿无数小洞,待风墨大军刚痛醒过来转以铁壁坚守时,剑潮忽退,又成一线汹潮,咆哮着窥视着眼前的猎物!
风墨大军当不会坐以待毙,迅速转换阵形,以中军为守,左右翼齐发,皇华军迅速作出应对,汹潮急速后退,其速竟不亚于以快著称的墨羽骑,待风墨军左右翼出击之势力竭之时猛然又化为万剑齐发,直直插入风墨军左右翼,剎时狂潮中血色翻涌!
“传令,左右翼龟守,中军横索!”
“是!”
传令兵迅速传令,顿时风墨军立刻变阵,收起所有攻势,全军以守,将万道剑潮挡于阵外。
“竟然无法抵挡与皇王的全力一击吗?”任穿雨看着前方。
虽已将皇华军攻势阻住,但其攻如潮,前赴后继,一次又一次的以万道剑潮冲向坚守的风墨大军,那剑潮不但多,且密又利,再坚硬的铁墙也会被刺穿针洞,而漏洞出现之时,便有潮水涌进,更何况是那越涌越猛的汹潮!
“那是气势的不同!”
猛然听得身后有音,回头却见齐恕提剑而来。
“皇国争天骑素来以勇猛称世,更兼皇王亲自出战,其士气高昂,斗气冲宵!而我军连续几日攻敌,士气早已消耗,再兼两王不在,士心惶然,是以不及皇华军之英勇!”齐恕一气说道,目光坦然的看着任穿雨,“而且你我也非皇王对手,无论布阵、变阵皆不及皇王迅猛果断灵活,而且皇王有着一种傲视天下的霸气,可令将士毫无理由的信服追随!”
“喂,决战中别说这种丧气话,而且身为中军主将,不是该立于最前方吗?”任穿雨没好气的看着他。
“非我说丧气话,而是你之心已动摇,面对气势雄霸的皇王,你已先失信心!”齐恕目光坚定的看着他,手一番,一枚玄令现于掌心,“我来乃传王令:非敌之时乃退!”
任穿雨脸色一变,眸光锐利的盯着齐恕,而齐恕毫不动摇的与之对视。
“我知你对息王忠心,决不肯失此东旦,但你若在此与皇王拼死一战,或能守住这半个东旦,但我军却会伤亡大半!”齐恕一字一顿的郑重道,“若至此你又何有面见息王!”
任穿雨紧紧握拳,紧紧的盯着齐恕,半晌后才松开双拳,吐一口气。
齐恕见之即知目的达成,策马回转,忽又回头:“任军师,你之才能大家有目共睹,东旦能守至今日你已功不可没,但……若两王在一,自不会有今日局面,是以你当知,臣守臣道,臣尽臣责!”
二十二日未时,风墨大军退出东旦渡五十里。
皇华军渡过苍佑湖,进驻苍舒城。
申时末,息王醒,风墨军大安。
次日,东旦失守与风王未死、康城失守的消息分别传报至康城与东旦,那一刻各自一笑,苦乐参半。
“所谓有得便有失。”玉无缘站在苍舒城的城楼上,眺远幽蓝的苍佑湖平静的道,似乎对于这一结果他并不惊讶,“围绕苍茫王山有四城,你得苍舒、径城,他得康城、黥城,以王山为界你与他真正的各握半壁天下,各得一条王道,这就如当年天老地老所观之星象,就如苍茫山顶那一局下至一半势均力敌的棋局。”
皇朝默然不语的仰望头顶的苍茫山,白雪覆盖,仿如玉山,巍峨耸立,一柱擎天!
“皇朝,去苍茫山顶吧,那里会给予你答案,那里有你们两人都要的答案!”
53 苍茫之局
元月二十五日,风墨大军移师黥城。
二十六日,康城。
“以上就是康城目前情况。”书房中乔谨正一一将康城整顿情况禀报。
“嗯。”惜云点头。
“王今日辰时动身,当后日未时可抵康城。”任穿雨则将刚收到的消息报上。
“嗯。”惜云再次点点头,“辛苦你们了,下去罢。”
“是!”乔谨、任穿雨退出书房。
待两人走后,惜云起身推窗,外面已是暮色初上,只是前些日下的那一场小雪还未化完,白皑皑的残雪映着天光,天色倒也未显得阴暗。
“冬日里最后的一场雪也要尽了。”惜云幽幽一叹,“再来该是春暖花开了吧。”
目光落在庭院中的一树寒梅上,或也因花期将尽,梅瓣和着风吹簌簌飘落,残雪中落红如雨。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不知不觉的念着,不知不觉的忆起当年与兰息一道踏平断魂门的光景。
那时正是三月春光无限好的时节,桃开如云如霞,两人各携一坛美酒,一路折花而歌,仿佛只是去踏春游赏,而非去那令武林人士畏之如虎的断魂门。那时年少春衫薄,那时少年意气相惜,那时无拘无束潇洒恣意,但而今……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抬手接住一瓣随风飘荡的梅花,“今年花胜去年红……”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一个清而轻渺、淡而无尘的声音接道。
抬眸望去,一个比残雪更白更洁、比落梅风姿更寂更倦的身影悄然立在院中。
“好久不见。”两人同时一句。
这轻轻淡淡的一语令两人恍如隔世再逢,天支高峰上两人把酒言欢也不过年多时光,此刻回想,却仿如前世一般遥远,那时心惜意通,而今日却是敌我不同。
“想不到这最后的残雪落梅竟可与天人同赏。”惜云轻轻一叹,看着眼前如玉出尘的人,眸中是遗憾,是伤感。
“能于高山峰上同赏一轮月,能于康城同赏一场落梅残雪,但是人生聚散无常年华尽逝,无缘已觉无憾。”玉无缘抬手从枝上拈一撮雪,手腕轻轻一扬,那雪便正落在惜云掌心,红梅白雪,辉映成画。
“今日来的是高山峰上的那个玉无缘还是皇王尊师的天人玉无缘?”惜云看着掌中梅雪轻轻的问道。
“风国女王风惜云与武林名侠白风夕你可能清清楚楚的分开?”玉无缘淡淡反问道,“息王与黑丰息你可又能两者不同相待?”
惜云无言。
“所以高山峰上的玉无缘与天人玉家的玉无缘又有什么区别。”
惜云看他,那双眼眸是可看透红尘的明澈凈色,又是那穿越红尘的空茫倦色。这个人,无论何时何地,于她,总是心生一股痛惜,无由无解。
看倦了红尘,看淡了世情,所以他心湖无波无绪,所以他潇洒去来无寻,可那双柔和的眼眸深处为何会刻有一丝悲哀,那样的深切,那样的浓郁!
世人敬仰他,恋慕他,依*他,可世人又何曾看清他!那满心满身的疲倦……寂寥……
无缘……
深深吸气,垂眸,敛起所有的情绪:“那么玉公子此番前来有何贵干?”
玉无缘看着她,良久后伸出手来:“我来找你下一盘棋。”
惜云一震,抬眸,盯住对面那双眼眸。
映透了万物涤清了万物偏还无情无尘。
玉无缘抬手握住惜云的手,连着那落梅残雪一起握于掌中,两人的手都是雪一般白雪一般冷。
凝眸相视,四目相近,平静的一字一字的轻轻吐出:“玉无缘与风惜云为天下苍生下一盘棋———下苍茫之棋!”
“苍茫之棋?”惜云怔怔的看着他。
“对,下苍茫之棋。”玉无缘双眸紧锁惜云,那样的目光似从她的眼看到她的心底,“非以你之智,而以你之心!以你之心下一局你心中真正想要的棋!下出你心中最想要的!”
以你之心下一局你心中真正想要的棋!下出你心中最想要的!
那一语轻淡无波,却如惊雷响彻,轰得她双耳阵阵嗡鸣,击得她心跳如鼓!
什么是她真正想要的?什么是她心中最想要的?她……二十多年来,她是否曾停步细细思索?她是否曾认真确认?她又是否曾如实回答?又或是她从未发问?
可是眼前这人为何要这般问她?可是……为何觉得一切在他眼中无所遁形!他看穿了她所有不自觉的隐藏,他看透了她所有不自觉的希翼!
白风夕是知道她真正想要的,可风惜云不会有她真正想要!
白风夕知道她最想要的,可风惜云不可能拥有她最想要的!
“以你之心为自己、为苍生下这苍茫之局吧!”
那声音近在眼前,如耳语轻淡低柔,那声音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如暮鼓晨钟直叩心门!
二十七日,寅时将尽。
淡淡的晨曦中,乔谨轻轻放开缰绳,马儿便稍稍走得急了,蹄声在人烟未起的清晨显得格外的清晰。康城已巡视完毕,该前往向风王报告诸事兼请安了。
才至康城府邸前,乔谨偶尔一个抬头,不由心头一跳,缰绳不自觉拉紧,马儿一声嘶鸣,停下步来。
“将军?”身后跟随的士兵发出疑惑的呼声。
乔谨一定心神,下马,将缰绳交由侍从,道:“你们前往换班。”
“是!”
待所有的士兵皆走后,乔谨轻轻一跃便飞上屋檐,几个起纵,便落在府中最高的归燕楼屋顶上,一道白色身影正倚坐于屋顶上,微寒的晨风拂起她的衣袂长发,她却毫无知觉一般,只是怔怔的看着前方,那清亮的眸子似要穿透茫茫虚空望到极远极遥之处,又似早已望到尽头,所有已眸中。
“风王,风寒露重,请保重身体。”乔谨微微一躬身。早就听穿云说过风王昔日化名白风夕行走江湖时是如何无忌的一个奇女子,只是他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乔将军。”惜云目光依望前方,“这世上你有没有最想要的东西?”
“呃?”乔谨一怔,似未想到惜云会有此一问。
“将军未曾想过吗?”惜云回首,那眸子仿是天幕上未隐的寒星,是这世间最亮的光源,“将军跟随息王多久了?”
“臣自十四岁跟随王,已十四个年头。”乔谨恭敬的答道。
“十四年么?”惜云一偏首,淡淡一笑,“这么多年啊,那即算不能了解透彻,那应该也略知一二吧。将军知道息王最想要什么吗?”
“王最想要的?”乔谨一愣。
“嗯。”惜云点头,微笑的看着他。
王最想要的是什么呢?乔谨一时竟答不出来。
是江山帝位吗?看似应该是的。
“我带你们,将这万里山河踏于足下,让你们名留青史!”
那是多远前王说过的话?那时的王还只是一个弱冠少年,可他说出此话时他们未有一人置疑,他们都相信那个淡吐狂语的少年。只是此刻想来,他只是要将万里山河踏于足下,让他们名留青史,这便算是他最想要的吗?
目光调向眼前的女王,不过一袭简单的白色长袍,黑发直披,随意的倚坐于屋顶上,却依是风华清绝!当日东旦渡大战中那一箭后王的失智之行又一一浮现于脑。这世间,什么才是王最放于心中的?似明了,又似模糊。
“臣愚昧,未能知王意。只是……”乔谨深深躬身,“臣知,风王于王,不低这万里江山!”
“呵呵……呵呵……”一阵清越的笑声便这样轻轻荡开,随着晨风散于天地。
乔谨依躬身不敢抬头,这笑声如此好听,但……他辨不出是喜是悲!
笑声渐渐消逝,屋顶上一片静寂,很久后,才响起惜云幽幽的清叹。
“不论哪一样才是最重要的,我成全他。”
乔谨一震,可还未等他想明白,身前风动,抬首,已无人影。
二十八日。
午时刚过,康城城门前便涌出大批士兵,夹道两旁,整齐矗立,城楼上风王静立,身后并立着乔谨、任穿云。
早早便有人传报,息王王驾已近,是以康城内墨羽骑振奋不己,待听得风王下令迎驾,一个个便是争先恐后,但依紧守军纪秩序。
城楼下的人紧张、兴奋、焦急,一个个都显于脸上,城楼上的人却是平静从容。只是那紧紧眺望前方的目光,那时抿时松的唇畔,那时握时张的双手却泄露了她的心情。等待的时间总是特别的漫长,前路茫茫,等待的似乎永远也不会出现!所以……
“啊呀!”
一道白影从城楼上翩然飞下,轻盈如白蝶,令众将士发出一阵惊叹。
然后所有的将士便看到他们眼中雍容清艳的风王竟然从城楼上直接跳下来,稳稳的落于一匹白马上,一抖缰绳,白马便飞蹄驰去。
“风王……”将兵们惊呼,但城楼上的两位将军却摆摆手,示意无需惊怪。
白马似乎知道主人的心意,张开四蹄,风驰电掣般,不到片刻,前方已见烟尘,轻轻一拉缰绳,马儿慢慢缓速,然后止步于平原上,静静的等待,风吹起那白衣长发,似欲随风飞去,那风姿意态画图难书。
蹄声如雨落,银、黑甲的将士如浅潮般快速漫延,铺天盖地似的淹没整个平原,待看到前方那一骑之时,慢慢缓速,隔着三丈之距齐齐停步,于马背上躬身行礼,然后两旁分开,露中潮中的王车。
前方独骑静立,潮中王车静驻,隔着那不远也不近的距离。
这一刻,虽千军万马齐立,却是安静至极,天地间只闻风动之声。
“嗫吱!”一声,王车的车门开启,钟氏兄弟走出,然后一左一右打起帘子,躬身恭候车内的人。
一道墨黑的人影静静的、从容的走出。
那一天的天气极好,碧空如洗,丝絮似的浮云在空中飘游,朗日高悬,暖暖的阳光洒落,天地间一片清朗。
隔着那不近也不远的距离将阳光下的那人清晰看入眼中。
已不是容颜如玉,墨丝如绸。
明朗的阳光为那人灰白的长发镀上一层浅浅的银华,银华里裹着一张风霜浅浅刻画的脸,可是那人气度雍容如昔,意态雅逸如昔,那些苍桑痕迹无损于他的神韵风骨,更显那双眸墨海幽深古玉温润,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柔静目光看着她。
阳光下,他浅浅的微笑,如兰开香涌,眼角细长的笑纹中绽着一抹红尘尽揽的恣意风华。
阳光下,他是安好的!
那一刻,潸然泪下!
那一刻,方知何谓失而复得!
那一刻,方知天地虽广万生万物虽多,最在意的原不过眼前之人!
那一刻,愿倾所有,无怨无悔!
马车上的人跨下车,一步一步从容走来,白马上的人静静的、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距离在缩短,身影为何更模糊?风吹过,面上一片清凉,眨眼,终于看清。
他就站在马下,张开他的双臂,脸上是那雍容优雅的笑,眼眸明亮的、温柔的、缱绻的看着她。那一刻,毫不由豫的、毫不顾忌的张臂,飞身,扑入那张开的怀抱!
灰白的发、墨黑的发在风中交织!
白色的衣、黑色的衣在风中相逐!
修长的臂、柔软的臂在风中紧缠!
“啊!”
那一抱惊震万军!那一抱惊艳天下!
“王万岁!王万岁!”
无视礼法的相拥,无视天地的相抱,无视万生万物万军的相依震慑住所有的人,撼动所有的心!
下马,屈膝,俯首,山呼!为眼前这一体的双王!
“王万岁!!!”
康城的城楼上白凤、墨兰旗并扬风中,城中十万墨羽骑、风云骑和睦相处,经过了与皇华大军的数场决战,同生共死中已令风墨军将士生出惺惺相惜的感情,也真正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王连日来车旅疲惫,还是早些休息,臣等先行告退。”康城府邸大殿中诸将向两王报告所有事务后即行告退。
“下去吧。”
惜云挥手令诸将退下,转头看看面有倦色的兰息,若是以往,便是再劳累断未见有此神情,而今……这副身子到底也是不如从前了!
以眸示意双胞胎送兰息回房休息,而自己则将未完之事一一处理。
华灯初上之时,案上已整整齐齐,推开窗,一股冷风扑面而来,不由一个激灵,可却不想关窗,静立窗前,仰望窗外的夜空,漆黑的天幕上挂着疏淡的星月,地上的都比之要来得明亮。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抬手抚额,幽幽长叹,这暗淡的星月,这冷冷的寒夜,似暗示前路,前路啊……可视不可逐!
“王,该用膳了。”门被轻轻推开,六韵、五媚各捧一盒。
“先放着罢。”惜云淡淡道。
“王,早过了用膳之时了。”六韵却固执的将盒中饭菜一一摆在桌上,然后和五媚各自一躬身,“请您用膳!”
“好了,好了,年纪轻轻的怎么像个老妈子似的。”惜云无奈的摆摆手,走至桌前坐下。
六韵与五媚闻言一笑,齐道:“老妈子才能管着您。”
惜云哑然失笑,拾起碗筷。
“久微哪去了?”吃罢饭,问道。
“先生在为息王煎药。”五媚答道,一边收拾着碗筷。
“哦。”惜云点点头。
“王,香汤已备好了。”另一边六韵从内室出来。
“嗯。”惜云点点头,走入内室,热气缭绕,暗香涌动,“弄这么香干么,真是麻烦。”喃喃抱怨着。
“王,您虽然是一国之君,但请您别忘了您还是一个女人。”一旁的六韵义正词严,“女人当然要好好保养!”
“知道了,老妈子。”
惜云叹一口气,刚要动手解衣,一旁六韵、五媚早就伸过手来了,刚想要说话,可一看那两双满含告诫的眼睛,忙罢手:“记得,不但是一个女人,还是一国之君,所以等着别人服侍就是了。”
六韵、五媚满意的点头。
“六韵,若你不当宫中女官,你最想做什么?”泡在热热的香汤中,一身的寒意顿消,骨酥筋软,白雾缭缭中,惜云不由舒服的轻闭双眸。
“臣自小即进了宫,此次若不是有幸随王出来,几都忘了宫外的世界是什么样了。”六韵动作轻柔的洗着惜云一头乌丝,浅浅的笑着,“若臣不当宫人了,便想做个女先生,收一些女学生,将臣这些年收集的王所作的诗文广传于世,让世间也多几个王这般奇绝的女子!”
“呵……做女先生的想法不错,只不过所传之道却是选错了。”惜云淡淡的笑道。
“她就是爱训人,若当个女先生不正好名正言顺嘛。”一旁的五媚取笑道。
“多嘴!”六韵瞪她一眼。
“嘻嘻……难道说错了?往常宫里那些人没少挨你训的,一个个见着你呀就似鼠见着了猫,逃命似的闪!”五媚轻笑,知道碍于王在,她绝不敢怎么样的。
“那都是那些人心虚!”六韵正气凛然道。
“嗯。”惜云眼眸微微睁开一条缝,“那五媚想做什么?”
“臣呀……臣就想嫁个如意郎君,相夫教子过一生。”五媚眨眨眼道。
“不知羞!”六韵屈指一弹,弹得五媚满脸的水雾。
“这有什么羞的,男婚女嫁,人伦常情。”五媚甩甩头,一双巧手一刻也不闲着。
“女先生、贤妻良母……嗯,都不错。”惜云点头,重又闭上双眸,微微一笑道,“本王会成全你们的。”
“咦?”六韵、五媚不由一怔。
但惜云已闭目,神色静然,已不欲再语。
两人当下按下心头疑惑,专心服侍。
室中顿时一片沉静,只余哗啦水声,迷蒙热气,幽幽暗香,以及那藏于朦胧水气中的激涌思绪。
当一切完毕后,迷雾中缓缓睁开的双眸湛亮如星,清辉满室。
“替本王着朝服,再宣齐恕、程知、徐渊三位将军。”
“是!”
“按这药方,早晚各一,三月不断。”
一间华雅的房间里,久微将一纸药方递给双胞胎。
钟离躬身接过,目光却扫向半卧床榻的兰息。
“多谢久微先生。”兰息浅笑颔首。
“不用谢我,你不过沾了夕儿的光罢,若非顾着她,你的生死与我无关。”久微却毫不领情,直言不讳。
“嗯。”兰息也不以为忤,微笑点头道,“先生说得是,息无需谢先生。想先生那纸丹书可也有息一份功劳,先生都没谢过息,不如就此两相抵销罢。”
“你……”久微瞪目看着眼前这个笑得雍容雅气的人,不由暗自嘀咕难怪夕儿要骂他是狐狸,只不过面上倒也不表现出来,自自然然的绽开一抹浅笑,也是笑如春风,“息王果是公正明理。”这话半真半假半笑半讥。
“彼此,彼此。”兰息雅笑温文,好不和气。
“哪里,哪里。”久微浅意盈盈,好不亲切。
这一边的两人话里藏刺,笑里藏刀,另一旁的双胞胎却是声色不动,各自忙着手中的活。
久微瞟一眼道:“这两小子虽小,若放出去也是一方人物。”
“那当然,强将手下岂有弱兵。”兰息理所当然。抬手掠掠眼角的发丝,只是看到那灰白的发,眉心一皱。
“应该说是什么样的主子便教出什么样的属下!”久微讥道,待看到兰息抚着发的动作,不由翻翻眼,“一个大男人不用这么在意容貌吧?!”
兰息瞟一眼他,然后悠悠然道:“闻说那医者本领只三分者越是架子高,医时也只尽那一分力,治好三分标,留下七分根,好让病人越发的唯诺,越发的贵礼相待。”
久微闻言那隐慧的双眸寒光一闪,但马上又恢复温和平静,和气的笑着道:“想昔日那兰息公子乃天下倾慕的美男子,与风国惜云公主可谓才貌相当,璧人一对,只是如今,风王依是容华绝世,息王却是苍颜白发,可真是天差地别呀!唉……真为我的夕儿心痛!”平和的语气,偏偏在“我的夕儿”这四字上重重咬音,满意的看着对面那人面色一僵。
兰息那一僵也不过一瞬,马上又雅笑盈盈,但一双墨眸却似冰潭般寒意森森,目光如剑,偏语气还是那般温雅:“息虽已不再容颜如昔,但可换得惜云性命无忧,实也心慰无悔。而且……”剑锋似的目光扫视着久微的脸,似要在上面刮下一层皮来,“总比某些藏头隐面不敢见人的家伙要强些!”
久微闻言是一气一愣一怔,顿时僵在那里,紧紧的盯着兰息,目光也利如剑锋,似想将对面那人一切两开,好看清那脑袋里到底是什么构造,那心是不是真比别人多一窍!
“我倒不知你们两人竟也‘意趣相投、言语相悦’!”清清亮亮的声音从门边传来,两人移目望去,正见惜云拂帘而入,面上似笑非笑。
“夕儿!”久微马上迎上去。
温柔的笑,温柔的语气,顿时让身后的人不自觉的推倒了醋壶,什么‘夕儿’的,真是刺耳!
“久微。”惜云目光停在久微的脸上,“说真的,我也好奇你真正面貌是何样呢,这世上大概没有人见过真正的你吧。”
“呃?”久微一愣,眨巴眨巴眼睛,“夕儿想看?”
“当然。”惜云点头,眼眸一瞬间变得晶亮,那神情似发现了什么稀奇好玩之物。
“还是不要看了。”久微却似有些为难的道,只可惜满眼的诡笑,“我担心某人会自卑得想撞墙。”
“我想自卑的另有其人吧。”兰息却是不温不火的道,“若不是自卑、妒忌,又怎会不肯完全的治好本王!”
“妒忌?你以为你是谁呀?!”久微猛然回首,瞪着床榻上躺得无比舒服的人,本想好好骂一通,不过怎么也不能失了颜面风度,强压怒气,力持平淡,只不过吐出的话语却不再好听了,“你这只狡猾的狐狸凭什么要我来耗尽灵力疗你这张臭皮囊?!我刚才肯给你药方让你调气复容已对你仁至义尽了,我可是给了夕儿天大的面子,你再给我忘恩负义,再伤害到夕儿,我就让你变回那活死人!”
“久微,你错矣。”兰息还未有反应,惜云倒是轻笑着牵起久微的手,“刚才那话你该以雷霆之力道来,那才有气势!要知道狐狸皮厚,你这样温柔的人这样温柔的话给他搔痒也不够呀。”
“女人的胳膊果然是往外拐的。”兰息喃喃道,抬手掬起肩膀上的白发,“定是因为这头华发呀!”幽幽长叹,无限伤怀。
“你……”久微瞪目张口的看着他,再回头看着惜云,“世上怎么有这么臭美惜容的男人?!”
“平常看他的挑剔劲就应该知道了呀,久微。”惜云却很是理所当然的道,说着摆摆手,“别管他,久微,让我看看你的脸嘛。”
“虽然不能保证,但可以试试。”久微却似没听到惜云的话,眼眸对着屋顶,“千年何首乌,百年雪莲子,九九灵芝草,十年人参珠,桃源雪兰根,玉谷赤玄霜。”
“钟离,都记下了吗?”床榻上的人漫悠悠的道。
“王,都记下了。”一旁的钟离正将笔放回书案。
“那便去取药罢。”
“是。”钟离躬身而去。
“久微,快让我看看你的脸。”那一边惜云不依不饶的念着。
久微却依是充耳未闻,将望着房顶的目光收回,放在惜云的脸上,手一伸,搭在脉膊上,专心号起脉来,半晌后一声轻叹,眼前的人倒没怎么在意,床榻上的人却是紧张万分,竖起了双耳。
“久微,你的脸。”惜云此刻心心念念的是久微的真容。
“本来以你们两人的修为,活个百岁也是易事,只是而今呀……”长长叹息,“虽都性命无忧,但到底都伤体、伤气、伤神,老来说不定还要疾病缠身!”
“庸医!”床榻上的人干脆利落的丢下两个字。
久微似没听到,牵起惜云的手,“夕儿,和我回久罗山去,我保你百岁。”
“好呀。”惜云答应得十分干脆,“先给我看你的脸。”
床榻上的人却是一惊,眸光剎时幽深,如暗流汹涌,危险万分。
“听说久罗王族之人都懂妖术。”片刻后,兰息淡淡的开口,“所以也都容颜妖异,人鬼皆非!”
“这哪里是狐狸,简直是毒蛇!”久微怒目而视。
“久微,脸,脸!”惜云一概不管,只有一个目的。
“唉!”
久微无奈,在软榻上坐下,闭目盘膝,不一会儿便见他面上浮起淡淡的青色灵气,然后越来越浓,渐渐将整张脸都笼盖住,房中人都目不转睛的看着,片刻功夫后,那浓郁的灵气又慢慢转淡,渐渐的露出眉眼肌骨,直至灵气消尽,久微张眸,那样一张旷世之容便显现于室,便是久见佳颜的两人也不由一震!
如若说萧雪空之容如雪般凈美,修久容之容如桃之俏倬,皇朝之容如日般灿华,玉无缘之容如玉般温逸,兰息之容如兰般幽雅,那么眼前之容便如琉璃明彻。
只是雪容太过冷峻,令人不敢*近,桃容太过娇柔,需细心呵护,日容太过炫目,永远高高其上,玉容太过出尘,远在云天之外,兰容太过矜贵,孤芳自赏,不若眼前之容的凈无瑕秽,灵蕴天成,令人望之可亲。
“久微,你好美呀!”惜云惊叹着,“闻说久罗王族之人皆是神仙品貌,果然不假!”
伸手,捧脸,俯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那琉璃通透、未染纤尘的脸上印下响亮一吻。
“哈哈……久微,我肯定是第一个亲你的女人!”
惜云得手便退,那脸上的神情就似偷了腥的猫一般得意洋洋。
“夕儿,你亲错了。”谁知被偷亲的人毫不惊奇,只是出声加以指点,那灵气凝聚的双眸贼亮贼亮的,长指指指唇:“这里才是最亲密的!”
“真的?”惜云眼睛一亮,就似猫忽又发现了更肥的鱼。
床榻上的人生气了吗?没有!他是潇洒从容的兰息公子,他是雍容优雅的息王,怎么可能会有生气这种有失风度体面之举!所以……
“钟园。”淡淡的声音从容响起。
“在。”
“久罗妖人施展妖术迷惑风王,替本王将妖人哄出去!”床榻上的人优雅的换了个姿势,躺得更舒服了。
“是。”钟园移步向久微走去,“先生,夜深寒重,请让钟园送你回房休息。”说罢伸手挽起久微的胳膊,没有多余的动作,可久微就是不由自主随着他起身移步。
“夕……”久微才待开口,钟园指尖一动,便让他闭上了嘴。
“久微,明天我再去找你。”惜云不在意的挥挥手。
人走后,房中便只剩两人,剎时静寂如默。
一个半卧床榻,一个静坐软榻,一个目光看着帐顶,一个凝眸盯着茶几,彼此的神思竟都有几分恍惚,目光偶尔的相对,却是迷离如幻,如置梦中。
“惜云。”很久后,才听得兰息轻声相唤。
“嗯。”惜云应声,目光看向床榻中的人,那样的眼神令她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在床沿坐下。
兰息执起她的手,十指相扣,温暖柔软,轻轻叹息:“我们都还活着!”
一句话,安两心。
是的,都还活着,活着才有无限的未来与可能,若死了,那便只余终生悔痛憾恨!所以,庆幸,活着!
“世人皆道你我聪慧,可我们又何其愚昧!我们可以看透人生百态,却看不清自己,看不透对方,定要毁灭了方才能清醒!”兰息摩挲着交握的手,有些嘲弄的笑笑。
“我们相识十年,从初会之始便未坦诚相待。”惜云低首看着相缠相扣的手,浅浅的微笑着,“彼此隐瞒,彼此顾忌,彼此防惫,却又彼此纠缠,到而今……人生没有几个十年,也没有几人能有你我这般的十年,所以……这些日子我总在想,我们应该有很多话要说清楚,有很多事要解释清楚,可是……此刻我却觉得已不必再说。”
“嗯。”兰息浅笑相应,十指扣紧,眼眸相对,这一刻,无需言语,彼此的眼睛便已说清一切!
不再是以往的幽深难测,不再是以往的讥诮嘲讽,不再是以往的算计猜疑,不再是以往的躲闪逃避,从未如此刻这般澄澈坦然,这般心心相印,这般灵意相通!
又何需再提以前,又何需再来解释,江湖十年隐瞒身份的打闹,落英山前犹疑的迟到,五万风云骑暗藏的防惫……那些都是伤痛都有怨恨,可那些在那一箭击中时、在那以性命相救时、在那无顾己身的相搏时已全部烟消云散!
是的,已无需再言,他们早已以彼此的生命为语,诉尽一切!
这一刻,四目相对,两心相依,便是天荒地老!
左手交缠相扣,右手轻抬伸出,抚向那灰白的发,抚着那风霜细画的容,眸中柔情似水,胸中柔情四溢。
“黑狐狸,你以后得改叫老狐……”一个“狸”字生生咽在喉中。
唇畔相碰,鼻息相缠,双眸轻合,婉转相就。
此时正星月朦胧,此刻正良宵静谧,此时正良人在前,此刻正情浓意动!
且将那翡翠屏开,且将那芙蓉帐掩,且将那香罗暗解,且将那鸳鸯曲唱!
唇扫过是火,手抚过是火,那轻语如火,那叹息如火,那呼吸如火,那火从四肢百骸烧来,炙热的似要将身融化……心却如水,柔软的、缱绻的蔓延,蔓过炙火滴滴水珠滑落,激起一片清凉的颤栗……伸出手,紧紧的抱住,颈项相交,肌骨相亲,心跳相同,任那火燃得更炙,任那水暗涌如潮,任那水火交缠,任那颤栗不止,只想就这么着……就让此刻永无休止,又或此刻就是尽头!
………………
晨曦偷偷的从窗逢里射入,透过那轻纱薄帐,欢喜的、欣慰的看着那相拥而眠的人。
发与发纠结,头与头相并,颈与颈相依,手搭着肩,手搂着腰,那面容是恬静的,那神情是恬淡的。
眼微微睁开,慢慢的适应房中的光线,转首,痴痴凝视那睡容,轻柔印下一吻。
轻巧的起身,下床,着衣。
开启那紧闭的窗儿,灿烂的冬日朝阳剎时便泻了一室,暖暖了金辉中,微寒的晨风灌进一室的清爽。
眯眸,任那晨风拂起披散的长发,任那清风抚过脸颊,留下一片冰凉。
“这么好的阳光,这么好的天气,很适合远行呢。”不回首,却已知身后有人。
身后的人目光幽沉的看着她,心头千思万绪,可看她那一身白衣,那随意披着的长发,却已是心知意明,剎时,胸中如万流奔涌,狂澜起伏……面上却是神色不惊,镇定从容。
“我要走了,你应该知道,也应该明白。”
窗边的人回首,一脸无拘的灿笑,一身恣意的潇洒,朝阳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浅辉,似从九天而降,又似瞬息便融九天。
兰息无力的在软榻上坐下,微微合上眸。
“知道与明白是一回事,可不可以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半晌后,房中才响起兰息略有些暗哑的声音。
惜云微微侧首,眸光如水的看着他:“我本应早早便离去,那样或许多的事便不会发生,我明明知道那样互疑的两人是不可能同步同心,可我却依然留下。那一半是缘于我的怀疑与防惫,一半其实是缘于我的不舍,我舍不得你!”
“而今却要舍了吗?”兰息抬眸看着她,面上的浅笑有几分惨淡,“其实……这么多年,我明明能察觉到我们之间的牵绊,可我却一直不能确定也不敢确定,我想那是缘于我的害怕。我害怕当一切都清晰的摆于眼前之时,那便是你离我而去之时,我害怕你的离去!”
“黑狐狸……”惜云轻轻叹息,走至软榻前,抬手抚着那已不自觉紧簇一处的长眉,“你说风王、息王再并肩走下去,结果会如何呢?”
兰息凝望她,望进一双明澈如水的瞳眸,那双眸子将所有的都显露其中,也将所有的都一一看进其中!
“你我都清楚,那有无数无数的可能!”惜云指尖抹开那纠结的眉心,怜惜着那眼角的细纹,“那无数的可能简单的分为好与不好,可不论是哪一个,你知我都不会开心!”
“无论是风惜云也好还是白风夕也好,人骨子里的东西总是不能改变的。而以往那些死过的人、那些流过的血是无法抹去无法忘记,更甚至以后还会有更多我不愿看到的生离死别血溅魂飞!我无法与你待那万骨成灰之时并坐皇城,笑看万里江山,我……终只合江湖老去!”
惜云俯首,那双墨玉的瞳眸便在眼下,那眸中的千言万语,那眸中的万绪千思她都一一看进,那一刻,心是柔软的,心是酸楚的,可即便如此,她也必立意坚定!
“风国与风云骑我全部托付予你,以他们待我之情,必不违我令,以你之能,必不负我托!而我走后,你才是真正的毫无顾忌与牵绊,自可放开手脚,将这天下拥入怀中!”
“黑狐狸,无论我在哪,我都会看着你!这一生,我都念着你,都看着你!”指尖轻轻抚着那张令她心痛万分的容颜,目光朦胧,低首相近,呢喃轻语,“此刻,此刻是……你我……最美的时候!”
唇温柔的吻上那双墨玉眸子,将眸中那万千情意轻轻吻进,便是心如刀绞,便是万箭穿身,她也已决定!
一室的静寂,一室的空荡,只有那寒风依不停的吹进,拂过那窗棱,拂过那丝幔,拂过那灰白的长发,拂过那痴坐的人,拂过那暗淡失神的眸。
抬首四顾,如置梦中。
这……刚才一切是否都为幻想?刚才一切都未发生?刚才一切皆可不作数?
可是胸膛中传来的痛却提醒着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相伴十年的人,真的抽离了他的生命!
昨夜相拥入怀,昨夜颈项相交的人真的弃他而去!从今以后消逝于他的生命,永不再现!
胸膛里的痛似乎麻木的,然后便是一片空然,风吹过,便是空寂的回音。
那阳光是如此的阴沉,那窗外的天地是如此的暗淡,那隐约入耳的是如此的噪呼……那所有看入眼的为何全无了颜色?那所有听入耳中的为何全无了实义?
隐约间似明白了,隐约间一股怒焰渤然而生!
“该死的臭女人!”一声暴喝直冲九霄,震慑了康城。
那是俊雅的兰息公子,那是雍容的息王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毫无风度的大吼怒骂!
54 且视天下如尘芥
二十九日,康城息王寝室外,钟离、钟园听到息王一整天都在骂“该死的臭女人!”。他们不大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竟能让王如此震怒,昨夜与风王不是处得好好的吗?不过他们并不想去弄明白,只是小心翼翼的侍候着王。而除了王一反常态外,康城诸人基本上都安然无事,只是齐恕、徐渊、程知三位将军面有异色,神情悲楚。
薄暮时分,钟离、钟园正要入室为王掌灯,可手才及房门,从里面却传来一语:“都下去。”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
于是,钟氏兄弟便只有悄悄退下。
房内,兰息依坐在那张软塌上,眼眸呆呆的看着窗外,似如此看着,那个人便会从窗口飞回,可一直望至子夜……望至天地漆黑无垠之时,那人都未曾回来!
不肯相信不肯放弃的在这一刻却彻底绝望的承认,她永远不会出现在他的眼前了!她竟如此绝情的弃他而去!
夜是如此的黑,黑得不见一丝星光。
天地是如此的空旷,无边无垠却只留他一人。
风是如此的冷,寒意彻心彻骨的包围着。
只要合上那扇敞开的窗,他可以足踏万里山河,他可以盘据皇城帝座,他可以手握万生万物……无上的权势与无尽的荣华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可是依是那么的黑、那么的空、那么的冷!
漫漫长长的一生啊,此刻却可以看到尽头。
没有她的一生,至尊至贵……也至寂至无!
三十日,息王终于不再怒骂,但依整日闭门未出,城中诸事自有诸将安排妥当,所以也就没有什么事需要双胞胎冒着生命危险去敲开那扇门。而以双胞胎有限的目光所得的便是风王似乎不在城中,可城中似乎都知道。双胞胎并不管这些,依只是小心的侍候着他们的王。
二月一日,清晨。
康城是平静的,虽屯聚十万大军,但城中军民相安。
风云骑也是平静的,虽然他们的王现在未在城中。在息王抵康城的第二日,风王即派齐恕将军诏命全军,因伤重未愈,须返帝都静养,是以全军听从息王之命!
墨羽骑、风云骑对于这一诏命都未有丝毫怀疑。那一日风王中箭息王惊乱之景、那一日初见为救风王而一夜苍颜白发的息王之容、那一日两王于万军之前相拥之情,依清晰刻于脑中!
所有的人都相信两王情深意重,两国已融一体,荣辱与共,福祸相担!
这一天,息王终于启门而出,双胞胎顿时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好好侍候。不过这一天的息王很好侍候,因为他基本上都待在书房,非常忙碌,至华灯初上,双胞胎恭请他回房休息时,书房中一切井井有条。
二月二日。
兰息照旧一大早便入了书房,双胞胎侍候他吃过早点后便守候在门外。
“钟离。”半晌后听得里面的叫唤,钟离马上推门而入。
“着人将此信送往苍舒城,本王邀皇王明日辰时于苍茫山顶一较棋艺!”
“是。”钟离赶忙接信退下。
“钟园。”
“在。”钟园上前。
“召乔谨、端木、弃殊、齐恕、徐渊、程知六位将军。”
“是。”钟园领令而下。
待书房中再无他人之时,兰息看向窗外,正风清日朗。
“该死的女了!”脱口而出的又是一声怒叱。
窗外的明丽风景并不能熄灭他满腔的怒火,而书房外守着的其他侍者对于王此种不符形象的怒骂在前几日见识过后,便也不再稀奇了。
片刻后,门外传来敲门声。
“王,六位将军已到。”
“进来。”兰息平息心绪,端正容颜,在王座上从从容容的坐下。
毕竟该来的总不会迟,该面对的总不能跳过,该做的总是要担当。
二月三日,皇息两王苍茫山会。
那一日,晨光初绽,一东一西两位王者从容登山。
那一日,碧空如洗,风寒日暖。
那一日,苍舒城、康城大军翘首以待。
那一日,康城六将全都面色有异,神情复杂,却又无可奈何。
那一日,天地静谧如混沌初开之时。
那一日,午时,苍茫山上一道黑影飘然而下。
那一日,康城墨羽骑、风云骑静候息王王诏,但只等来息王淡然一笑。
所有一切已全部安排完毕。
长长叹一口气,似将心头所有憾意就此一次全部舒出。
“暗魅、暗魈。”凝音轻唤。
清天白日里却两道鬼魅似的黑影无息飘入。
“恭候王命!”
“去黥城。”兰息微眯双眸,他现在心情并不痛快,偏生这阳光却和他作对似的分外明媚,好得过头,“将穿雨、穿云敲晕了送去浅碧山,并留话与他们,从今以后可大大方方的告诉世人,他们是宁穿雨、宁穿云。”
“是。”黑影应声消失,从不质疑王命。
“暗魍、暗魉。”
又两道黑影无息而来。
“恭候王命!”
“将此两封信,分别送往丰都王叔及帝都丰苇!”兰息一手一信。
“是。”黑影各取一信无息离去。
“该死的女人!”不由自主的又开始骂起来。
这一去便已是真正的大去,好不甘心啊!真恨不得吃那女人的肉!
“嘻……你便是如此的想我吗?”一声轻笑令他抬头,窗台上正坐着一人,白衣长发,恣意无拘,可不正是那让他恨得咬牙切齿的人吗?!
这时他满腔的怒火忽都消失了,满心的不甘顿时化为乌有,平心静气的,淡淡然然的瞟一眼道:“你不已逍遥江湖了吗?怎么又在此出现?”
窗台上倚坐着的人笑得一脸的灿烂:“黑狐狸,我走了后发现我少做了一件事,而这事我若不能做成,那我便是死了也会后悔!”
兰息慢悠悠的看着她,笑得云淡风轻的:“难得呀,不知何事竟能令你如此重视,重视到死不瞑目呀!”
窗台上的人拍拍手跳了下来,站中屋中纤指一指他,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的说道:“我要把你劫走!”
话音一落,白绫飞出,缠在了对面人的腰间。
“黑狐狸,你没意见吧?”笑眯眯的看着被她缠住的人。
“我只是有点疑问。”被白绫缠着的人毫不紧张,悠悠然的站着,倒好似就等着她来绑一样,黑眸黑幽幽的看着她,“你劫了我做什么?”
白绫一寸一寸收紧,将对面的人一寸一寸拉紧,待人至面前之时,轻轻的、郑重的道:“劫为夫婿!”
白绫一带,手一揽,一白一黑两道身影便从窗口飞出,墙头一点,转瞬即消。
遥遥望着那远去的身影,钟离、钟园难得的叹了一口气。
“唉……我们也该行动了是吗?”齐声长叹,齐声互问,然后齐齐相视一眼,再齐齐笑开。
风墨大军此刻齐聚于教场,只因乔谨、齐恕两大将军传令,要于此颁发王诏!
那时日正当头,天气虽有些冷,但明朗的太阳照下,令人气爽神怡。十万大军整齐的立于教场中,黑白分明,铠甲耀目。目光齐齐落于前方高高的城楼,等待着两位颁召的将军。只是……他们等待的人还未到,却有两道身影临空而降,高高的楼顶上,一黑一白并肩而立,风拂起衣袂,飘飘似从天而来的仙人。
万军还来不及反应,一个清亮的声音带着盈盈笑意在康城的上空清晰的响起:“风云骑、墨羽骑听着,闻你们的息王雅俊无双,今日得见果是名不虚传,是以我白风夕劫之为夫,特告天下。胆敢与我抢夺者,必三尺青锋静候!”
“你还真要闹得全天下都知呀?”摇头叹息的看着这个张狂无忌的女人,似是薄脑,似无奈,心头却是一片欣喜。
“嘻嘻……让天下人都知道息王被我白风夕抢去做老公了,不是很有趣很有面子的事吗?”风夕眉眼间全是笑。
“啊?”底下万军顿时哗然惊愕,放目望去,虽距离遥远,但依稀可辨那是息王与风王。可风王不是回帝都去了吗?何以又出现在此?何以如此放言?而息王又为何任她如此?
却见黑影手一抬,万军顿时止声。
“吾兰息于此诏命:墨羽骑、风云骑紧从乔谨、齐恕两位将军所颁王诏行事,并听从乔谨、齐恕两位将军安排调度,敢有不从者,视为忤逆之臣!”
“好了,你们都听清楚了,敢有不从者,视为忤逆之臣!”风夕清清亮亮的声音清清楚楚的刻进每一个人耳中。
“现在我们走罢。”
回首一笑,伸手相牵,前方江湖浩渺,前方风雨未知,从今以后,你我相依!
那黑白身影翩然飞去,消失于风墨大军眼中,消失于康城上空。
万军还未从震惊痴愣中回神,乔谨、齐恕已捧诏书登上城楼。
“奉两王诏命………”
自那以后,便有许许多多的传言。有的说,白风夕爱慕息王的俊雅,强抢为夫婿。有的说,息王为白风夕之风姿所折,而弃江山追随而去。也有的说,白风黑息其实就是风王息王,他们不过因惧皇王军威,所以弃位逃去。还有的说,风息双王非惧皇王,乃不忍苍生之苦,是以才双双弃位,归隐于山林,过着神仙眷侣的生活……
传说有很多很多种,无论是在刀光剑影的江湖还是在柴米油盐的民间,总是有关于那两个人的许多故事,总是有关于那一日的许多描述,只是那些都只能当作传说。
那一日,记入史书的不过一句话:仁已十九年二月三日,风、息两王于康城留诏弃位而去。
传说也好,史书也好,精彩的、简约的、诽议的,赞誉的……那些都比不上当日新眼目睹两人离去的十万风墨大军的感受!
那样潇洒无拘的身影、那样飘然轻逸的风姿岂是“逃遁”一词所能轻辱的!
那湛蓝的天空,那明丽的阳光,那两人一条白绫相系,仿如比翼鸟齐飞,又如龙凤翱翔!
“东旦一战,雄兵奇阵,折吾于武。苍茫一会,治世论道,吾远不及。皇王雄者,定为英主。区区名利,何伤士卒?既为民安,何累百姓?吾今远去,重任于皇,心实愧怍!望麾之士,体察苍仁,共拥皇主,共定太平!”
这是息王亲笔写下的弃位诏书。这一番话大义在前,大仁在后,普天莫不为息王之举所感,便是千年之后,人们翻起《东书-列侯-丰王兰息篇》时,也都要赞息王一个“仁”字!
皇朝登基后,着史官撰录《东书》,严正的史官记下如此一笔:风、息两王才德兼备,兵强将广,已然二分天下之势,然两王体苍天之仁,怜苍生之苦,不欲再战,乃弃位让鼎,飘然而去,此为大仁大贤也!
让鼎!那史官竟不怕当朝皇帝降罪,也要记下两王风骨,足见其铁骨铮铮!
而一代雄主皇朝,却也未降罪于史官,更未令其修改,任史书记下这个“让!”字,无畏后世讥他“让”得天下,其胸襟气魄令后人抚掌击叹!
而那离去的两人,不论是白风黑息也好,还是风息双王也好,无论是当世还是千百年之后,那样的两个人都是比传说更甚的传奇!
这些都是后话。
不提康城万军的茫然无主,不提天下人的震撼激动,远离康城数十里外的小道上,一黑一白两骑正悠悠然的并行。此刻他们已不再是雄踞半壁天下的风、息两王,而只是江湖间那潇洒来去的白风黑息。
“你放得下心吗?”丰息看看身旁那半眯着眼似想打盹的人道。
这女人一脱下王袍,那贪睡、好吃、懒惰、张狂……所有的坏毛病便全回来了,那高贵凛然的女王形象不过是装装罢,骨子里呀……唉……罢了,罢了!这一生已无他法!
“放心。”风夕随意的挥挥手,打了一个哈欠,才道,“风云骑从不会违我诏命,况且极为敬重齐恕、徐渊、程知他们,康城有齐恕在绝不会有事。而徐渊则携诏回国,朝里那些异臣我登位之时便赶尽了,冯京、谢素皆是见惯风浪的老臣,素来仁心爱民,当不会不顾风国百姓之生死而妄起干戈。说到底,百姓最看重的不是宝座上到底坐着谁,而是能让他们生活安康安稳之人。皇朝又不是残暴无能之辈,而且我给三将下过王令,即算要离,至少要待两年之后,那时风云骑应早就折服于皇朝了。”说罢转首笑看丰息,“倒是你呢,墨羽骑可不比风云骑。”
丰息也只是淡淡一笑道:“论忠贞四大骑中当推风云骑,但墨羽骑有一点却是值得夸奖的,那就是完全服从王命军令,决不敢违!乔谨他们是良将,并无自立之心也无自立之能,而王叔那老狐狸他巴不得可以拋开这些令他躲之不及的棘手之事,好好颐养天年,丰苇那小子有王叔在,不用担心。至于我那些个‘亲人’嘛……哼,若想来一番‘作为’,没权没兵的且凭他们那点能耐,不过正好让皇朝来个杀鸡儆猴罢!”最后那笑便带上了几分冷意。
“吶,要不要猜一猜皇朝会如何待他们?”风夕眨眨眼问道。
“无聊。”丰息不屑的瞟她一眼,“他若连这些将士都不能收服,何配坐拥这个天下。他若是敢对这些人怎么样,哼哼,他这江山便也别想坐稳了!”
“嘻嘻……黑狐狸,你后不后悔?”风夕笑眯眯的凑近他。
“后悔又怎样?不后悔又怎样?”丰息反问。
“嘻……不管你后悔也好不后悔也好,反正这辈子你已被我绑住了!”风夕指了指至今还系在两人腰间的白绫。
丰息一笑,俯首*近她:“女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玉无缘的那一局‘棋’!”
风夕闻言,抬手轻缠:“你知道又如何,还不是乘乘跳入。”
“呵……”轻轻一笑,揽她入怀,轻轻咬住她白生生的耳垂,呢喃道:“普天之下,万物如尘,唯汝是吾心头之珠。渗吾之骨,融吾之血,割舍不得!”
“嘻嘻……我要把这句话刻在风氏宗谱上。”
“是丰氏。”
“不都一样么。”
………………
一黑一白两骑渐行渐远,嬉笑的话语渐远渐消。
苍茫山上,暮色沉沉中,秋九霜、皇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上山顶,却只见皇朝一人临崖而立,负手仰望苍穹,似在沉思着什么。
“王,该下山了。”秋九霜唤道。
皇朝却恍若未闻一般,矗立于崖边,任山风吹拂着衣袂。
皇雨与秋九霜对视一眼,不再说话,只是站在他身后。
良久后,才听得皇朝开口道:“他竟然说,若赢得天下而失去爱人,那也不过是个‘孤家寡人’。玉宇琼楼之上的宝座、万里如画的锦秀山河,都比不上怀抱爱人千山万水的双宿双飞!他竟然就这样将半壁天下拱手让人,就这样挥手而去!你们说他到底是聪明还是愚昧?”
两人一听不由皆是一震,实想不到本以为是一场激烈的龙争虎斗,谁知竟然是这样的一个收梢!
皇朝回身移步,走至那石刻棋盘前。
石盘上的棋子依然如故,未曾动分毫,只是石壁之上却又增刻了两句话:且视天下如尘芥,携手天涯笑天家!
“苍茫残局虚席待,一朝云会夺至尊!”皇朝念着石壁上左边原已刻就的两句话,心情没有慷慨激昂而是带着几分迷茫与失意,“明明是夺至尊,可那家伙却是‘且视天下如尘芥,携手天涯笑天家’,这个人人梦寐以求的天下竟然如此简单可弃?!”
垂首摊掌,左右手心四枚令符,一边是主帅象征的墨羽令与飞云令,一边是王者象征的玄墨令。
皇雨与秋九霜相视一眼,隐约间似能懂得两分。
“你们明日随我走一趟康城。”皇朝声音已恢复冷静。
“需点多少大军?”秋九霜问道。
“不必。”皇朝却道。
“王……”秋九霜欲阻。
“本王若连这点胆量都无,又何配为风云、墨羽雄骑之主!”皇朝挥手断然道。
“乔谨、端木、弃殊,你们跟随于我,是因为我识你们之才,重你们之能,让你们一展抱负。而今我去,你们无需阻拦更无需跟随。皇王其人胸襟阔朗更胜于我,实为一代英主,必不亏待于你们。你们若念我这些年待你们之情谊,那便不要白担了墨羽骑大将之名,要好好领导他们,守护他们!从今以后忘记旧主,全心跟随皇王,打出一个太平天下,以不负你们一身本领志向,也不负我这一番苦心!”
“我此翻离去,必不再归来。或天下人皆讥我胆怯,又或日后于史书留在笑名,但我终不悔!”
康城城头上,乔谨抬首仰望苍穹,夜幕如墨,星光烁烁,不期然的想起那双墨黑无瑕的眼眸,似乎偶尔在他极为敞怀之时,那双幽沉的眸子便会闪现如此星芒。
康城慌乱的大军在他与齐恕的合力之下总算安抚下来,而黥城,有弃殊、程知去了,以弃殊的精明、程知的豪气,想来也已无事。只是……此生可还有机会再见到那令他们俯首臣服的两人?
“不论哪一样才是最重要的,我成全他。”
风王,这便是你的成全吗?
若王选江山,你以国相遗,助其得位。这是成全其志!
若王选您,则失山河帝位,但得万世仁名,但有您一生相伴!这是成全其心!
合眸握拳,默念于心:王,请安心,乔谨必不负所托!
而康城另一位大将齐恕却没乔谨大将军城楼赏星的闲情,他此时正站在往所门口,有些头痛的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进去。
唉,还不去找乔将军两人挤一挤吧。最终他叹一口气,打算去找乔谨搭窝睡一宵,可脚刚抬起,门却“嗫吱”一声开了。
“将军,您回来了呀!快进门呀,我已做好饭呢,就等将军回了。”一声娇媚的欢呼,门里走出一个明媚女子,满脸温柔甜蜜的笑容,可不正是风王的女官五媚嘛。
“我……我……”
“有什么话也先进来再说呀,外面黑漆漆的又冷,我已给你温好一壶酒了,快喝一杯驱驱寒意。”
齐恕还来不及推辞,已被五媚一把挽进了门内,迎面而来的是一室的温暖及飘香的饭菜。
默默叹一口气,不由想起王临走前的话:“齐恕,五媚本王视之如妹,本应为她找个好夫家,但此刻已身不由己。所谓君有事,臣尽其责,所以你便代本王为她找个良人吧。”
唉,这哪里是要他找“良人”,王分明就是要他做“良人”嘛!
不同于齐恕的哀声叹气,康城百里外的一家客栈中,天字号的雅房中却是一片温馨宁静。
柔和的灯光坐着一个着淡黄宫装、手捧书卷的秀雅女子,她的对面则坐着一个容貌平常,却气韵灵秀的青衣男子,正端着一杯热茶,轻轻吹开茶叶,微烫的水入喉,心肺都是暖的。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边城流血成海水……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果然!战事即为祸事!难怪自起兵始,难得见王欢笑,每次战后更是长眉紧锁,她是在为这些流血送命的战士伤心!”秀雅的女子一边吟着诗一边慨然发言,末了抬首望着对面的男子道,“所以王才会弃位而去,其实她是为了天下百姓不再受战苦!”
“嗯。”对面的人点头微笑,“夕儿看似狂放豁达,实则心肠最软。”
看着灯下看书的女子,不由想起离城前夕儿诡异的笑:“久微,六韵在风王宫可也是学富五车的才女,你回久罗山后,族人团聚开枝散叶,总要聘个教席先生嘛,所以六韵就拜托你了。”
呵,教席先生吗?久微悠然一笑,是缘便躲不过,无缘对面也难求。
同样的夜晚,苍舒城中的皇华大军则是一片欢跃。
不同于将士的欢喜,皇朝却静坐于书房中,出神的看着墙上一幅烟波图。
“咚咚!”门口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然后不待他响应,门便被轻轻推开。
能随意进出他房间的当世只有一人。移首望去,果见一袭皎洁如月的白衣飘然进来。
“还在想吗?还未能想通吗?”玉无缘在皇朝对面随意坐下。
“我想通了,只是无法理解。”皇朝轻轻摇首,“他那样的人本不应有如此之为,却为何偏偏如此行之?”
“情之所钟,生死可弃。”玉无缘淡淡的道,“你若同行之自能理解,但你若理解,那这天下便不是你的。”
“情之所钟吗?”皇朝喃喃轻念,眸光有一瞬间的迷茫与柔和。
“嗯。”玉无缘浅笑点头,“他能如此,你我只能羡之。”
“羡慕吗?或许也有。”皇朝淡淡一笑道,“将这天下视如尘芥的潇洒千古以来也只他一人!所以啊,这天下之争算你我赢了,但另一方面,你我却输他!”
“何须言输赢,但无悔意便为真英雄。”玉无缘凝眸看着皇朝,心安于他坚韧的金眸。
“昔年师父预言我乃苍茫山顶之人,可他定料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皇朝有些怅然道。
“当年,天老地老虽观星象得天启,但是……他们下山太早。”玉无缘淡笑道,“所以他们未能见到最后的奇异天象。”
“哦?”
“王星相持,异星冲宵。光炫九州,剎然而隐。”玉无缘仰首,目光似穿透那屋顶,直视那茫茫星空。
“这颗异星便是风夕。”皇朝了悟道,“只是……”剑眉一挑,有些奇异的看着玉无缘,“当年你才多大?”
“十岁。”玉无缘老实的答道。
“十岁?”皇朝惊憾,然后又笑起来,“果然呀……玉家的人!”
玉无缘一笑而对。
片刻后,皇朝端容道:“明日我与皇雨、九霜三人去往康城,不带一兵一卒,你可有异议?”
“康城可放心的去。”玉无缘看着皇朝,目光柔和,微微一顿后又道,“明日我不送你,你也无需送我。”
“砰!”皇朝猛然起身,撞翻身前的矮几,“叮叮当当!”几上的壶、杯、玉雕便全坠落于地,可他此刻顾不得这些,只是本能的伸手抓住玉无缘的手,厉声道:“无缘,什么‘无需送我’?”
“你我相识以来未曾见你如此慌乱过。”玉无缘却拨开他的手,弯腰将矮几扶起,将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
“无缘……”皇朝看着玉无缘平静的收拾着东西,胸膛里一颗心上下跳动,这么惶然的感觉此生第一次!
“皇朝。”玉无缘收拾好东西抬首看着他,看着他那双不再平静犀利的金眸,心头不由也是一番感动一番叹息,抬手抚在他的肩上,“皇朝,记住你的身份,万事于前,应岿然不动。”
皇朝此时却已无法做到岿然不动,凝眸紧锁着玉无缘:“你我相识也近十年,我敬你为师,视你为友,虽非朝夕相伴,但偶尔相聚,偶尔书信相传,你我情谊我自信不输‘生死之交’四字,每有事之时你必至我旁……我以为……你我会一生如此……难道……难道你也要离我而去吗?”
似乎无法直视金眸中那灼热的赤情,玉无缘微微转首,目光却落在了墙上那幅烟波图上,看着那朦胧的山湖雾霭,那一剎那,他的眸中浮起迷蒙的水雾,可眨眼间却又消逝无痕。
“我们玉家人被世人称为天人,代代皆被赞为仁义无私,可只有我们玉家人自己才知道我们无心无情!”玉无缘的声音缥缈如烟,脸上的神情也如如雾霭模糊,“我一生无亲,能得你这一番情谊也不枉此生,若是可以,我也愿亲眼看你登基为帝,看你整治出一个太平盛世,与你知己一生,只是……我已命不由己,我的时间已到尽头!”
“什么意思?”皇朝目射异光,紧扣住玉无缘的手。
“‘天人玉家何以未能天人永寿’?”玉无缘回首看着皇朝,脸上是嘲弄的笑,“当日在华都之时丰息曾如此问我。”
“天人玉家何以未能天人永寿?”皇朝惊愕的重复。
“哈哈……”玉无缘笑,笑得凄然,笑得悲哀,将双手摊于皇朝面前,“皇朝,你看看我的手,你竟还未发现,还未知道吗?我已寿数将尽!”
皇朝垂眸看着手中紧扣的那一双手,那一刻,脑中轰然巨响,剎那间一片空白!片刻才回过神来,看清那一双手,那一刻,懊脑、悔恨、心痛、恐惧等等交夹在一起,一时间,只觉心头激流奔涌般混乱,又空空然似什么也无。
那双手是白玉雕成!那样的完美,没有一丝瑕疵,可就是这一份完美才令人恐惧!人的手再如何保养,再如何的白凈细嫩,也绝不会真的化为玉,总是有柔软的皮肤、温暖的热血,可眼下这双手……这双手当然没有石化为玉,可那与玉已无甚差别,冰凉的,透明的,握在手中,感觉不出那是手!
可是还有让他更震惊的,那双手……掌心的纹路竟是那样的淡,淡得看不见!那样的短,短得什么都来不及展开!人的一生,生老病死,荣辱成败,其中,可他的……莫若说一切都短都无!
为什么?为什么他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未发现?他说他敬他为师视之为友,可他为何竟未发现他的双手已生变化,未发现他掌心的秘密?!
“无缘……”皇朝抬眸看着面前的人,此刻才发现他那张脸竟也如玉莹亮,可眉宇间的神气却已衰竭,那双永远平和的眸子中此刻是浓浓的倦色,为何他未发现?!
手在抖,声音也在抖,“无缘……我不配为你友!”
“傻瓜!”玉无缘将手抽出,拍拍他的肩膀,“这又不是你的错,这是我们玉家自己所造的罪孽。”
“罪孽?难道,当年……久罗……”皇朝猛然醒悟,心头一沉,“可是……可那不是玉家的错,始帝与七王又何曾无错,可为何承受的却是玉家?这不公平!我……”
玉无缘一摆手,阻止他再说,“七王之后应都知栖龙宫当年的悲剧,只是知玉家人承受血咒……当年在场的只有兰王丰极,想来他将此事传与了后人。当年那场悲剧虽起于凤王,却结于玉家,由玉家承担所有的罪孽,是玉家人心甘情愿的事。三百多年来,我们玉家虽未有一代能活过三十岁,但无一人怨极七王,一代一代都是毫无怨悔的走至命终。”
“我们七王之后安享荣华,竟不知这些都是玉家人代代以命换得的!”皇朝笑,笑得悲痛,“可是都这么多年了,难道玉家都不能解开血咒吗?”
“久罗王族的血咒是无法解开的。”玉无缘淡然的一笑,“久罗全族的毁灭只以一个玉家相抵,其实是我们赚到了。所以……日后你为帝时必要好好侍久罗族人,以偿还我们祖先当年造下的罪孽!”
“我为帝……我为帝……我为帝之时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无缘,你留在我身边,我必寻尽天下灵药,必访尽天下能人,必可为玉家解去血咒!无缘,你信我!”皇朝急切的道。
玉无缘平静的看着皇朝,看着他一脸的焦惶,忽然觉得全身一松,似乎一切都可就此放下,再无牵挂了。即算命即将终又如何,即算终生无亲无爱又如何,不是还有眼前这个朋友吗?不是还有他这一份赤情吗?所以……玉家人心淡寡欲,对一切要求都很少很少的,所以有这些真的足够了!
“皇朝,始帝当年又何曾不是想尽办法,三百多年来玉家人又何曾不是用尽心思,只是啊……”玉无缘一笑,笑得云淡风清,笑得洒脱从容,“玉家人是很相信天命之说的,当年始祖明明知道凤王会引起的悲剧,明明知道玉家将遭受的劫难,但他却没有在初遇凤王之时便杀掉她,以避劫难,而是让一切应验命运。他有他的理由,或为当年乱世不可少一名英才,或为始帝,或为他们的情谊……而我玉无缘,虽无力改变玉家的命运,但我却不想再依命运而行,我要让玉家的命运就此终结!”
“无缘……”皇朝闻言一震,心头剧痛。他怎可如此轻松如此淡然的笑着说,世人仰慕的天人玉家从此将绝迹于世……
“鸟倦知返,狐死首丘。”玉无缘轻轻的握住皇朝的手,“皇朝,兽犹如此,况乎人。玉家的人从来不会死在外面,我们……都会回家的!”
皇朝紧紧的抓住手中的那双手,就怕一松,眼前的人就会消失,可是他即算如此的紧抓,他就不会离开吗?他的身边,注定不会有旁人吗?
“我走后,你……”玉无缘轻轻一叹,“只是,寂寞……是帝王,是英雄必随的!”
二月四日。
皇朝领皇雨、秋九霜单骑入康城,乔谨、齐恕恭迎。
那一日,皇朝高立城楼,独对脚下十万大军,那一身凛然无畏的大气,那睥睨间雄视天下的霸气,令风墨大军心折。
可那雄昂霸气中……已有一丝孤寂如影相随!
那一日,在远离康城百里以外郁山脚下,风、息两人骑着马正漫悠悠晃荡着,忽从山道上传来马车驶过的声音,片刻后便见一队车马悠悠然的向他们行来。
待走近一看,领头的不正是钟离钟园兄弟吗?
风夕正诧异间,却见钟离、钟园向前,向丰息一躬身道:“公子,已全按您的吩咐所办。”
“嗯,不错。”丰息满意点点头。
“黑狐狸,你到底搞什么鬼?这些是干么的?”风夕疑惑的看着那一队车马,长长的队伍,少说也不下五十辆。
“不过都是些我日常需用的东西罢。”丰息却淡淡的道。
“日常的东西?”风夕瞪目,日常的东西需要五十辆马车来装?目光转向钟离,目下之意是速速招来。
不想钟离竟也十分识趣,马下躬身向她汇报:“回夫人,这五十车除有二十车是金银外,其余三十车确实全是公子日常用物。十车是公子的衣裳冠带,十车是公子素来喜看的书籍,五车是公子平日喜欢的古玩玉器,三车是公子日常的饮食器皿,一车是公子素日用过的琴笛乐器,还有一辆空车乃供您与公子休息所用。”
钟离那边才一说完,风夕已是目光定定的看着丰息,还未及说话,那边钟园一挥手,便又数十人走近,“这些都是侍候公子的人。”转头对那些人道,“请各位自己跟夫人介绍一下。”
话音一落,那些人便一个个上前,在风夕马前一躬身,依次报上名来:
“夫人,我是专为公子缝衣的千真”
“夫人,我是专为公子采茶的藏香。”
“夫人,我是专为公子酿酒的掬泉。”
“夫人,我是专为公子养兰的青池。”
…………
或许太过惊奇,风夕竟没发现这些人对她的称呼。
当那些人全部自我介绍完毕后,风夕抬首仰天长叹:“我上辈子造什么孽了,今生竟认识这么个怪物!”
可丰息却似还嫌不够似的,道:“此去旅途不便,只得这么些人侍候,等你我寻得佳境定居后,再多收些仆人罢。”
“啊?”风夕此时已是哑口无言。
而其他们则是悄悄打量着眼前这令他们主人拋江山弃王位的女子。
半晌后风夕才回过神来,看看那长长的车队,道:“你带这么多东西招摇上路就不怕有抢劫的?”
“抢劫?”丰息眉一场,“我倒想知道这天下有谁敢来抢我的东西?便是皇朝他也得掂量掂量!”
正在此时,忽一阵琴音从山头飘来,清幽如泉,淡雅如风,令人闻之忘俗。
“这是……”
风夕凝神细听,这琴音听来耳熟,且如此飘然洒逸,绝非常人能弹。
“这是那一晚……”风夕猛然醒悟,这不就是那一晚在高山峰上玉无缘随心随手所弹的无名琴曲吗?顿时,她掉转马头,迎向郁山。
那琴音此刻也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似乎弹琴者已下山来。
山下一行人都静静的听着这清如天籁的琴音,一时间都已心魂俱醉。只有丰息则是平静淡然,看一眼欣喜于形的风夕,略略一皱眉头,但却也未说什么。
终于,一个皎洁如月的人飘然而现,于闲庭漫步般悠闲走来,却是转眼就至身前,一张古朴的琴悬空于他的指下,长指轻拂,清雅的琴音便流水般轻泻。
当一曲终了之时,玉无缘抬首,一脸安祥静谧的浅笑。
“闻说喜事,特来相贺。”目光柔和的看向风夕,“那一晚高山峰所弹之曲我将之取名《倾泠月》,这张无名琴也随此曲名,一起相赠,以贺你们新婚之喜!”
风夕看看玉无缘,看看他托在手中的琴与琴谱,下马,上前,伸手,接礼,抬眸绽颜一笑,如风之轻,如蜜之甜:“多谢!”
玉无缘一笑回之,“这《倾泠月》中记我一生所学,闲暇之时,或能消遣一二。”
“嗯。”风夕点头,凝眸专注的看着玉无缘,“此一别,或再会无期,保重!”
此生无缘,唯愿你一生无忧无痛。
“保重!”玉无缘亦深深看一眼。
此生无缘,唯愿你一生自在舒心。
目光越过风夕,与丰息遥遥对视一眼,彼此淡然一笑,化去所有恩怨情仇,从此以后,相忘江湖。
彼此合掌躬身,就此拜别。
眺首目送玉无缘的背影消失,风夕回头:“我们该上路了。”
丰息一颔首,两人并肩行去,长长的车队隔着一段距离跟随在后。
从今天起,开始他们新的旅途,天涯海角,且行且歌。
而一座山坡上,有两道纤细的人影遥遥目送他们离去。
玉无缘走出半里后,倚座于一棵树下,闭目调息,半晌后才睁眸起身,遥望身后,已无迹影,从今以后,真真是再会无期!
无声的叹息一声,然后将所有的红尘往事就此拋却!
“玉公子?”一个冷凝的声音似有些犹疑的唤道。
转身,却见一个冷若冰霜的佳人和一个满脸甜笑的少女立在一丈外。
真是快至尽头了,人近一丈都不能发现。面上却浮起温和的微笑:“是凤姑娘呀,好久不见。”
“想不到竟还能见到玉公子,栖梧真是有福。”凤栖梧冷艳的脸上也不由绽出一丝笑容。
一旁笑儿则是满眼惊奇的打量着玉无缘,虽随公子江湖行走,却是第一次见这位列天下第一的人,果是世间无双,只是……何以气色如此衰竭?
玉无缘看着笑儿颔首一笑算是招乎,转头又看向凤栖梧,“姑娘是来送行吗?”
“嗯。”凤栖梧点头,抬眸望向早已无人影的地方,有些微的怅然道,“只是想送一送。”
“姑娘想通了。”玉无缘有些赞赏的看着眼前人,果也是慧质兰心之人。
“栖梧愚昧,直至风王受伤之时才想通。”凤栖梧略有些自嘲的笑笑,“穷其一生,栖梧之于他不过一个模湖的影子,又何苦为难别人为难自已,何不放开一切,轻松自在。”
“好个轻松自在。”玉无缘点头,“姑娘以后有何打算?”
凤栖梧回头看一眼笑儿,道:“栖梧本是飘萍,到哪便是哪。只是蒙公子怜惜,令笑儿相伴,岂能让她随我受那风尘之苦。所以想寻个幽静之所,两人安安稳稳的度过余生。”
“哦。”玉无缘目光扫向笑儿,但见她虽满脸甜笑,却目蕴精华,自是有一身武功的,所以丰息才会放心凤栖梧,只是两个纤弱女子,漂泊江湖总是不合,去那异地,也难谋生,终轻轻一叹,道:“姑娘既只是想寻个幽居之所,那便随无缘去吧。”
“嗯?”凤栖梧疑惑的看着他。
“我将玉家的居地送给姑娘吧。”玉无缘目光轻渺的望向天际。
“啊?那如何使得!”凤栖梧闻言赶忙推辞。
“姑娘无需顾忌。”玉无缘看着风栖梧淡淡的道,只是那目光却穿越了凤栖梧落向另一个虚空,“我已不久于人世,玉家将再无后人,几间草屋,姑娘住了正不浪费。”
“什么?”凤栖梧一震,瞪目看着眼前如玉似神般的人,怎么也不敢相信他刚才所言。
笑儿则知玉无缘所言不假,看着这才第一次见面的人如此轻描淡写的说着自己的生死,心头不知为何竟是一片凄然。
玉无缘却依是平静的道:“姑娘的人生还长着,以后招个称心的人,平平淡淡安安乐乐的过一生未尝不是美事。”
说罢,移眸九天,抿唇长啸。
那一声清啸直入九霄,那一声清啸声传百里!那一声清啸哀哀而竭,那一声清啸袅袅而逝!
远远的半空中,有白影飘然而来,待近了才看清,那是四个白衣人抬着一乘白色软轿御风而来。
“终于……要回家了。”
轻轻的合上双眸,天与地就此隔绝!
放松全部身心,所有束缚与坚持就此散绝!
身轻飘飘的,心也轻飘飘的,一切都遥遥远去。
“玉公子!”朦胧中隐有急切的呼唤。
无需呼唤啊,亦无需悲伤。有的人生无可恋,死为归宿。
55 尾声
四月,天下一统,新的王朝建立,皇朝登基为帝,年号“昔泽”,封华纯然为后。
在登位同一日,皇朝丹书铁诏,复久罗族号,诏令久罗族人重归故里。
四月十日,皇朝发诏天下,公布“皇朝初典”,并融玄尊令与七枚玄墨令,铸宝剑“龙渊”!
四月中旬,皇朝命巧匠,以世所罕见的凤血玉雕刻一方棋盘,以苍山白玉、九仑墨玉为子,亲布一局棋,存于昱龙阁。
曾有幸目睹棋局之臣皆曰:那是一局绝世之棋!那棋之绝非在棋子之妙,也非布局之险,而乃其黑白双子皆未杀一子,双方深入对方腹地,最后黑白相融,共存于盘,乃一局绝世仁棋!
新的王朝开始迈开它的第一步,天下百姓以期待的目光看着,看着皇城宝座上的新帝,看着他金殿上那齐聚各国贤才的文臣武将,看他们如何整治一个太平盛世!
而此刻在苍茫山顶上,有两位老人正立于巨石前。
“臭小子,我老道一生不近女色,谁知竟教出了一个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徒弟,真是丢尽我的老脸了!倒是你这酸儒,年轻时自命风流,也曾惹下不少情债,怎么教出的徒弟却是铁石心肠?”
看着山顶上那依然保持原样的棋局,黑衣的老者不由喃喃骂道。
“哈哈,老道,这棋到现在还没有下完,你我是否还要继续?”白衣的老者却畅然大笑问道。
“废话!再下还有何义?”黑衣老者大袖一挥,便要将那棋盘棋子全扫落万丈悬崖之下。
“慢!”白衣老者也同样大袖一挥,化解了黑衣老者的劲道,“‘且视天下如尘芥,携手天涯笑天家’,能弃天下而取爱侣,这又需何等深情?皇朝宁担被后世讥为‘让’得天下也都不肯毁它,你又何必?留着它吧,它也算是这一段倾世之恋的见证,百世不得出一!”
“也罢。”黑衣老者也有些感叹的道。
“现今天下大定,你我也可无牵无挂结伴逍遥了。”
“哼,你先陪我去找那臭小子,我不敲他几下,难解心头之恨!”黑衣老者却是咬牙跺脚道。
“哈哈哈……”
山顶传来欢快的大笑。
(完)
注:吾人粗笨,不学无术,未识平仄,为应情景,瞎奏曲歌,若碍君目,忽之略之。见谅见谅!
另:文中《相见欢-别离》、《十六字令-剑》、《无题-人自飘零》、《七律-杯酒失意》、《昨夜》五篇乃友人白衣所作,承其大方相借,不胜感激!
后记:
啊啊啊……先让我长长舒气三声,总算、终于完结了!我松一口气,你们也松一口气。
这篇文写了竟一年多,真是够久的,当然这中间有四个月“误入岐途”,那四个月竟没写一字,天天沉迷于动漫中,汗颜。可是没法,那时为不二的微笑神魂颠倒,又对塔矢犀利的眼神恋恋不舍,一个转头又被阿斯兰的蓝发碧眼迷花了眼,梦里又跑去找总司比了几回剑术,还与十二国的麒麟交流沟通一回……真真体会了一番古人所说的“玩物丧志”,真真是知道了何谓“不可自拨”,常常十二点都过了还舍不得睡觉,以至一月迟到三次,令我完美的出勤记录,优秀的工作形象全毁于一旦!哭………
文已完,该交待的基本都交待了,若你们还有不明的,那只有两个原因:一是我的表达能力不行,让你们看不懂;二是你们是否一目千行?咱们各负一半责任罢。
至于久罗族、凤王、始帝、兰王等的故事,以后有时间且懒病没发作就再另写一篇吧,否则若要在此全部交待,三言两语不足以言明,若长篇大论便宣宾夺主。而韩朴、萧雪空、琅华等许多人都认为出场太少,形象不够丰满,这个……汗,《且试》我都写了五十多万字了,够长了,你们不烦我都烦了。所以同样一句话吧,我若有时间且懒病没发作,以后再写几篇番外,交待一下他们。(小声的嘀咕一下,韩朴要出来也得五年后啊,否则一个小不点有啥看头的。)只是你们要求的那什么前传、后传的,这可是一件头痛的事儿,不作回答。
爱情是一个神话,流传于他人,你——并不一定能偶遇!
动笔写这篇文时,脑子中冒出这么一句话,于是我写了一个神话。
若对这结局不满意的,容我小小声的狡辩一下:我写的是试天下,不是争天下夺天下,谁叫你不看清题目。汗,我也学会了黑狐狸的狡猾:)
而这文无论你们是定为小言也好,小武也好,小奇也好,这篇文便是这个样的,这故事的结局便是这样的。高兴也好,讨厌也好,欣赏也好,失望也好,那是你们的事。敲下文字,开始、结束,那是我的事。
我不是专职的写作者,所以也不似很多的作者在写一篇文时会列出文章的架构、搜集很多的资料。我只是在某一天想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想写一些什么样的人,想让这故事、这些人有一个什么样的开始、他们会做一些什么样的事、然后会如何的结束,便写了,如此而已。
最后,感谢所有的朋友!鞠躬至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