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4 day
医生的工作应该是治疗病人,而不是决定谁能活下去。
为了解决“康复血浆给谁用”这个在道德上极为折磨人的问题,孙立恩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子。最终,他决定还是按照最客观的角度来决定血浆的去向——患者本身应该有比较快速的进展,同时全身器官应当尚未出现严重的缺氧损伤。
最重要的一点是,患者从发病到使用血浆为止,整个病程不应当超过两周。
病毒在人体内的数量变化是一个前半段呈指数上升,高峰期后开始快速降低的过程。当抗体开始产生的时候,病毒数量就会开始快速降低。而在病毒清零后,抗体仍然会在人体内维持一段时间。并且在人体再次感染病毒后快速大量产生抗体,从而消灭已经感染过一次的病毒。
这个整个过程被称为“免疫反应”。而在这个过程中,能够高效和病毒结合形成免疫结合物的抗体是igg。而最早产生用于抵抗感染的则是igm抗体。
igm抗体用于对抗病毒感染的效果并不是太好,而真正能够起到一锤定音效果的,则是igg抗体。
目前医生们对于这种抗体的研究还很少,毕竟不同的疾病所产生的抗体效果和滴度以及高峰出现时间都还不好确定。孙立恩所提出的两周这个时间段,是参考了十七年前sars的研究数据所制定的。
在当年的研究中一共纳入了一百零四名患者作为研究样本。这一百零四名患者出现igg抗体的时间最短只有8天,而最长的则有31天。大约有50%的病人会在发病的14天后,igg抗体开始转为阳性。
同时,北五区的大部分患者都是在发病两周左右开始出现严重症状。并且最终需要入院进行治疗的。从发病开始两周,这样的患者基本都是病毒载量最高的那一批。
如果他们的病情进展迅速,那就往往意味着预后会不太好。而这个时候,如果能够给他们提供康复者血清,血清中的igg抗体就能够中和掉很大一批病毒,为他们自身产生抗体争取更多的时间。
对发病两周左右,病情有迅速进展且没有多器官衰竭的患者使用康复者血清,这个应该是目前收益最大的治疗方案,也是孙立恩能想到的,最合适的康复者血清介入时间点。
孙立恩把自己的初步想法发给了宋文和吕志民以及李承平教授后,又把这个草案发给了帕斯卡尔博士,请他从免疫角度出发帮忙研究一下方案。
这么一趟折腾下来,孙立恩居然生出了一种自己正在努力搞科研的错觉。而且还是那种时间线特别紧迫的科研项目。如何治疗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患者,这是一个科研的大项目。而这个项目下方,孙立恩已经趟过或者说正准备去趟的子项目包括pcr检查试剂盒、对患者的早期生命支持、对患者的器官损伤性质的研究、对重症患者的治疗方案探讨……现在还得再加上一个新型冠状病毒免疫机制的研究。
说毫不费力那根本就是痴人说梦。这么多研究项目,每一项都对治疗患者至关重要,每一项又都需要大量的时间和金钱以及研究人员的精力才能开始推动。这次的疫情是全国乃至全球性的。那么,这样的攻关科研自然也不可能只靠一个小小的孙立恩。把整个宁远医学院填进去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翻不起什么波浪。
这是一项需要集中所有力量,集中攻关的艰苦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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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方案比较复杂,我需要一些时间。”凌晨四点钟,帕斯卡尔博士从梦中被孙立恩的微信惊醒。怀着一股好梦被人打扰了的怨气骂骂咧咧起身后,帕斯卡尔博士用了足足五分钟才看明白孙立恩又给自己找了个多么重要的工作。
简短回复了孙立恩之后,帕斯卡尔博士从床上起身。亲吻了一下同样被微信提示音惊醒的伊莎贝拉之后,他披着睡衣踩着拖鞋,晃晃悠悠的走到了自己的书房里。拧开台灯的同时,他非常熟练的往自己眼睛里滴了两滴眼药水,并且还为自己按了一杯胶囊咖啡。
从凌晨四点开始工作,这当然不是帕斯卡尔博士的日常。但孙立恩发来请求帮助的内容干系实在是太大,帕斯卡尔博士觉得,自己有必要为这为自己平生仅见的二十八岁的主任医师分析一下。
作为一名留守在宁远后方的专业人士,帕斯卡尔博士一直都在关注着云鹤当地的各种消息。宁远的医疗队已经出发了差不多四天时间,而从前线传来的消息一天比一天令人心惊胆战。作为一名曾经去过诸多战区,多次在联合国和无国界医生组织旗帜下工作过的医生,帕斯卡尔博士自己都罕见的产生了一丝“惧怕”的情绪。
他实在是想象不出来,如果自己去了云鹤,能不能和孙立恩以及其他中国医生们一样,义无反顾的穿着防护衣,一脑门子扎进抗击疫情的最前线战场。
要不是见过自己宁远的同事们平时是怎么面对病人的,帕斯卡尔恐怕只会往“这些医生都是被强迫的”方向去发散思维——这种不计得失、义无反顾前去帮助自己同胞的人国外倒不是没有,但确实属于少数。像孙立恩这样,自己年轻有为前景无限的医生,还一定要向着疫区逆行,甚至不惜以辞职撂挑子作为威胁的人……帕斯卡尔连听都没听过。
勇气是有感染力的。在孙立恩的感染下,帕斯卡尔的内心也开始出现了一些小小的变化。如果还在美国,他是绝对不会凌晨四点放弃睡眠,然后披着睡衣开始工作的。
“嘿,莱纳斯。”当首都时间还是凌晨四点的时候,法国的时间还在前一天的晚上十点钟。这正是一个纽约客每天最有精神的时候。于是,帕斯卡尔博士的第一个举动就是给自己曾经的助手打电话,“我需要你给我帮个忙。”
目前在法国巴斯德研究所供职的莱纳斯对于帕斯卡尔博士的请求言听计从——毕竟这个职位还是老帕找了无数朋友和关系才为他争取到的。但这个请求本身……却让莱纳斯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博士,这是传染病的研究内容啊。”莱纳斯在电话那头有些困惑道,“传染病的免疫机制……这个研究内容是您新的研究项目?”
“作为一名医生,一名医学领域的研究者。我们的研究方向不光需要符合之前的目标。”帕斯卡尔博士叹了口气,“我们的根本研究目的只有一个——拯救尽可能多的生命。你不觉得,保护生命才是我们的天职么?”
D+4 day(1)
有些人把医学研究当做拯救苍生的利器,但也有些人并不这么想。
对他们来说,研究只是一项工作。至于这项工作之后会取得什么样的结果,获得多么伟大的成就,这些人并不是很在意。
而莱纳斯的情况比较特殊,他的情况正好介乎于两者之间。
之前还在美国的时候,他的研究方向是过敏机制。之所以选择这个方向,是因为莱纳斯刚上大学的时候前往日本旅行,结果却遭遇到了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严重的一次过敏——花粉症。
花粉症导致的严重过敏,以及随之而来痛不欲生的遭遇,给莱纳斯的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而在几年后,这颗种子逐渐萌生出了嫩芽——他获得了自己的免疫学博士学位,并且进入了帕斯卡尔博士的实验室继续工作。
在帕斯卡尔博士的实验室工作的那几年里,莱纳斯学到了很多东西。从科学研究的方法,到研究问题的思路,甚至到“做人”的方法。
帕斯卡尔博士是个很讲义气的人。这个特质在美国人里并不算多见,而在美国的“科学家”们之中就更显珍贵。正巧莱纳斯是意大利裔,重视家人的习惯就像是刻在意大利人骨子里的本能一样。这正好又和帕斯卡尔博士的性格对了个正着,这两人不投脾气反而是怪事。
虽然因为老帕来到中国而遭到了一些不公平待遇,但已经把这个谢顶的家伙视为亲人的莱纳斯并没有因此记恨老帕。他明白,自己的这位老师有着崇高的理想和真诚的内心。如果有人认为帕斯卡尔的行动是为了私利,莱纳斯会毫不犹豫的给那个说蠢话的家伙来上两耳光。
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信任基础,在得到帕斯卡尔博士帮忙的请求后,莱纳斯毫不犹豫的放下了自己手里所有的工作,开始寻找起了相关的研究线索。
康复者血浆疗法最早应用是在1891年——在血型这一概念被发现的十八年以前——一名来自德国的埃米尔·阿道夫·冯贝林医生对一名罹患白喉的患者首先使用了这一疗法。而随后,这名患者的病情迅速好转。这种疗法在人类还没有发现抗生素之前,被普遍用于治疗其他细菌感染性疾病的预防和治疗。
1918年西班牙流感大流行的时候,使用康复者血浆的患者绝对死亡率降低了21%。在1959年到1983年的阿根廷出血热治疗期间,未接受康复者血浆治疗的患者死亡率高达43%,而接受了康复者血浆治疗的患者中,死亡率被成功的拉低到了不足3%。
而康复者血浆疗法最令人侧目的成就,当属1976年第一次爆发的埃博拉疫情。虽然数量不多,但应用了康复者疗法后,两名患者的症状都大大改善,并且最终存活了下来。在面对死亡率高达88%的刚果(金)埃博拉疫情面前,接受康复者血浆治疗的患者居然全部生还。这几乎是一个奇迹。
虽然康复者血浆疗法效果显著且历史悠久,但对于这种治疗方法的研究仍然不太充分。自从1962年人们开始发现了第一种有效抗病毒药物碘苷之后,对于病毒治疗的研究就开始向抗病毒化学药物发展了起来。康复者血浆输入疗法缺乏高质量的随机对照试验检测、采取和输入血浆的过程中有感染风险、含有高滴度中和抗体血型的可及性差——具有高滴度抗体血清的恢复期患者人数少,血浆需求量和供给量差距悬殊且不可再生——这一系列的客观因素,导致了康复者血清疗法难以推广且缺乏推广研究的价值。
更麻烦的是,血浆作为一种血制品,本身就存在过敏性休克、输血相关的循环符合和输血相关的急性肺损伤等等风险。这从根本上就阻碍了康复者血浆疗法的商业化、广泛化临床应用。
而没有商业前景,无法获取利润,医药巨头们就对这种疗法缺乏兴趣。而没有医药巨头的兴趣,要推进相关研究就显得极为困难。
这也就导致针对康复者血浆疗法的研究几乎陷入停滞。但这种疗法依旧引申出了两种新的研究方向——模仿康复者血浆中的igg作用,制造和病毒受体结合区结合的单克隆抗体;以及通过清楚患者血浆内的免疫细胞,从而治疗自身免疫系统疾病的血浆置换疗法。
但现在云鹤的情况比较尴尬。单克隆抗体是需要时间和运气才能搞出来的针对病毒的特效药。如果运气好的话,这种单克隆抗体或许能在两年内问世,但要是运气不好,或者病毒本身的变异速度太快,还没有完成研究的单克隆抗体可能就已经失效。
单克隆抗体指望不上,而血浆替换对病毒感染的患者不敢帮不上忙,甚至可能阻碍人体的免疫系统清除病毒。现在的希望就只剩下了康复者血浆和其他已有药物的“老药新用”上。
未经过大规模且设计良好的随机对照试验检验的康复者血浆疗法,常常被认为是一种“经验性”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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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了几个小时的高强度电话沟通后,宁远的天空已经微微泛白。帕斯卡尔博士打了个巨大无比的哈欠,他看着自己电脑屏幕上巨大的“经验性治疗”五个字,松开的眉头又紧紧皱了起来。
“刘院长,我有点事情想要咨询您一下。”第四中心医院医生们执行力强的特点在帕斯卡尔博士身上展露无疑,老帕在上午七点二十分钟的时候给刘堂春打了个电话过去,并且在刘堂春接通电话的第一瞬间就提问道,“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中医是一种经验性疗法是么?”
“不完全是。”早上正在准备例会通报的刘堂春放下了手里的笔,他有些奇怪帕斯卡尔博士怎么突然想起来跟自己说这个。“我的看法是,传统中医在长久的临床应用中,对某些特定症状的患者总结出了一批朴素的唯物主义的治疗方法。但中医自己也不确定这种治疗方法为什么会生效,所以还是需要通过现代科学的研究,对中医进行科学的、系统性的研究……”
“我对怎么改进中医一点兴趣都没有。”折腾了好几个小时的帕斯卡尔博士有些脾气暴躁,他打断了刘堂春的话,“我就想确定一点,作为一个医生,你觉得传统中医是不是一种有一定效果的、经验性的疗法?”
“是的。”刘堂春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几千年的应用积累,中医肯定是有自己独到之处的。人这种动物擅长学习,虽然缺乏可信的理论辅助,但有几千年的学习积累,传统中医肯定是一种有效的经验性疗法。”
“那么,我建议开展中医对于新型冠状病毒的治疗实验。”帕斯卡尔博士搓了搓自己的脸感叹道,“既然一百年前出现的经验疗法能在云鹤派上用场,那没有理由中医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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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康复者血浆疗法最大的缺点——捐赠者血浆中的抗体滴度不可控,帕斯卡尔博士有一个……不怎么人道的想法。
既然捐赠者身体内的抗体滴度水平不可控,那不如利用一下人体强大的免疫记忆能力。只要招募一批康复志愿者,让他们再次接触新型冠状病毒,就能让他们的身体在短时间内产生大量的抗体。一般来说,重复感染不会让患者产生严重症状,并且还能让患者在短时间内生成数倍于第一次感染时的抗体生成高峰。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就像是在对人多次注射疫苗一样。
而这之后所采到的血浆抗体滴度会比自然康复的康复者血浆滴度高出很多倍。同样是一份400ml的血浆,所能拯救到的患者数量也会倍增。
当然,这个想法只在帕斯卡尔博士的脑海中停留了一瞬间,然后就被他直接放弃了。或许在美国或者其他资本主义国家,在巨额奖金的诱惑下,总能有那么几个“勇敢者”挺身而出。自愿成为这种“人形自走抗体制造机”。但……在中国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中国人重视生命并且尊重生命。为了阻止疾病传播,中国人能够让一座拥有一千万人的城市瞬间按下暂停键。而十四亿人竟然也能够一起控制自己的出行,为阻止疾病传播而停下脚步……帕斯卡尔博士深知,这种事情恐怕没有第二个国家做得到。
对生命的尊重和爱护,让这种“花钱买人去感染”的事情不可能在这片国度上发生。
那么,为了尊重和爱护生命,现在似乎是一个放下成见,重新审视过往经验和宝贵财富的时候。在发现血型之前就开始使用的血浆疗法,其本质和古人用上千年研究和总结出的中医疗法又有什么区别呢?
作为一名医生,帕斯卡尔博士拥有着和孙立恩、徐有容、袁平安乃至全国三百八十六万医生一样的道德观念——只要能治好病人,哪怕是倒立蹦极也不是不行。
缺乏数据支撑所制定的康复者血浆治疗方案,似乎就是一个让医生蹦极来治疗病人差不多的东西。
D+4 day (2)(必胜)
孙立恩在下班的时候,接到了来自帕斯卡尔博士的“坏消息”。对于使用康复者血清的标准,他也没有什么头绪。
“从这种感染性疾病的机制来看,我个人建议至少应该在病人转为危重症之前,使用康复者血清。”虽然没有头绪,但“经验性”的看法,帕斯卡尔瑞博士还是有的。更重要的是,这个看法还和孙立恩自己的高度一致。“对于危重症患者而言,威胁他们生命的最主要因素已经不是病毒感染了,而是病毒感染所导致的免疫损伤。”
“这一点可以用我们之前谈过的托珠单抗控制。”孙立恩答道,“托珠单抗的临床试用请求已经批了,我昨天已经给第一批病人用过了。”
“那给他们使用康复者血浆的意义就不是那么大了。”帕斯卡尔博士说道,“康复者血浆的意义是快速减少他们体内的病毒载量,而快速减少载量的目的则是为了减少他们肺部的损伤——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他们的肺部损伤主要是由免疫系统过度反应造成的。”
“所以,康复者血清应该给与那些不适用于托珠单抗的患者。”孙立恩恍然大悟,这一下就排除了不少病人了。
“同时,还应该避免病程过长的患者。”电话那头的帕斯卡尔博士提醒道,“病程太长,就算他们本身免疫功能低下,病毒造成的损伤也已经形成了。”
后半句话,帕斯卡尔博士没有明说,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给这样的病人使用康复者血浆,就算清除了他们体内的病毒也于事无补,对众多器官造成的损伤已成定局。这就像是往一棵树上钉钉子。停止了钉钉子的动作,并且往外拔钉子对树木而言始终是件好事。但并不是每一棵树都能够耐受的住钉子所造成的损伤。
对于那些已经很……虚弱的树木而言,钉子拔或者不拔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它们最终都抗不过去。
既然意义不大,那就不要把珍贵的康复者血浆用在这些病人身上。这就是帕斯卡尔博士的意思。
“……行,我知道了。”虽然情感上不太能接受,但孙立恩自己也明白,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往好处想,阻止其他病人从重症转为危重症,至少还能节约一些医疗资源出来。这些多出来的医疗资源就可以用于已经发展为危重症的患者们的治疗。
至少能让这些病人最后一程走的……稍微舒服一点。
孙立恩挂了电话,转头找到了过来接班的李承平教授。并且把自己和帕斯卡尔博士讨论的方案和李教授传达了一下。
“这个方案没什么问题。”李承平教授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孙立恩的方案完成度确实很高,既考虑到了患者的耐受能力,同时也考虑到了血浆的宝贵程度。更重要的是,这套方案还不光只是四平八稳——它还平衡到了对“不适宜接受血浆治疗”的患者。
“我和吕主任再碰一碰,如果没有问题的话,咱们就先照这个实施。”孙立恩点了点头道,“李老师之前说的那台ecmo什么时候能到位?”
“我再催一催。”一提到这个,李承平教授就一脸的无奈,“他们院里要借ecmo出来,手续多的要死。而且院领导也有些……太小家子气。瓶瓶罐罐的,这个舍不得那个不能放——他们自己又没有能用ecmo的医生!”
孙立恩忽然有些恍然,面前的李承平教授的形象顿时和刘堂春高度重合在了一起。
“总之,孙主任你放心。”李承平骂了几句云鹤的医院管理者之后脾气稍微顺了些。他对孙立恩拍着胸脯道,“就算是带人去抢,这套ecmo我也给你抢回来。咱老李说话算话,他们要是敢不给,我就去云鹤卫健委告状。”
前脚说要抢,后脚就“温和”的变成了告状。这样的变化终于让孙立恩眼中的重影稍微黯淡了一些——如果刘堂春要说去抢,那可真的是要抢的。孙立恩甚至已经看到了这么一个场面,跟着刘院长一起去的人里必然会有护士小郭和韩文平主任。在这两大“镇场神兽”的看护下,刘堂春如入无人之境,带着一票人上上下下把这家舍不得ecmo的医院翻了个遍。在带走设备和大量耗材的同时,说不定还得顺手挖上两个年轻有为的医生以泄心中怒火。
孙立恩和李承平教授又聊了两句,然后才转身和其他医生们一起离开了北五区。坐在班车上,孙立恩有些困惑自己刚才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刘堂春,为什么在想象中被刘院长和其他一群四院医生“洗劫一空”的医院看起来那么像宁远市第二中心医院。
琢磨了几分钟,看到空空荡荡的街道,以及街道远处被橘红色水马封闭起来的居民区时,孙立恩恍然大悟。
他想家了。
离开宁远已经四天了。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孙立恩带着一百多名医护工作人员——其中八十多人以前连面都没见过——和一种陌生的,人类首次遭遇的病毒作战。陈书记对孙立恩说这些同事们“一个都不能少”、宋文对孙立恩说“这是一场战争”、而那些病人……那些被感染了病毒的患者用眼神和生命体征向孙立恩说“救救我”。
他的压力太大了。虽然脑子里从来没有想过,但潜意识里,家总是一个让人放松和安心的地方。在承受压力的时候,人很容易开始想家。
孙立恩叹了口气,他想念的不光是自己在宁远的家。他想念的,同时还有那个没有这么多压力的地方。
或者说,他怀念的是那个新型冠状病毒还未流行于世界,没有这么多患者,没有满眼的警告标志,没有这么多需要短时间作出决定患者生死的日子。
晃晃悠悠的坐在班车上向外看,孙立恩忽然隐约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开着车的司机大哥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拉开车窗听了两耳朵。随后,他一脚刹车,把班车直接停在了路边——路边距离被水马挡住的居民区不算太远,大约也就一二十米的距离。
车上半梦半醒的医护工作人员们被这一脚刹车吓了一跳。所有人都从梦境里醒了过来,然后一脸惊恐的看着车外。他们以为车辆出了什么事故。
司机师傅停稳了车,把客舱的门一打开,自己就窜了下去。过了几秒钟,孙立恩看到这位司机师傅站在水马外面半仰着头,脑袋一动不动,身体有些轻微晃动。
一丝声音顺着车门飘了进来。这个声音的节奏和音调很熟悉,熟悉到让孙立恩有些惊讶。
外面……好像正在唱国歌。
议论声顿时在车厢里响了起来,过了几秒钟,车里的医护工作人员们达成了一个共识——下车看看去。
二十几号人走下班车,在街道上回荡的声音切切实实的传入了所有人的耳朵里。这的确是国歌,虽然听起来有些跑调,听起来有些节奏不对,甚至听起来有些破音。
但至少孙立恩突然觉得,自己的灵魂被一击重锤砸中。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双手正在战栗,浑身上下都有些发抖。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国歌声在云鹤的街道上回荡着,下了车的医生和护士们也开始唱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似乎随着歌声,之前的疲惫和压力全都飘上了天空。
孙立恩也参与到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合唱中。他几乎用尽了自己的所有力气,扯着嗓子跟着唱着,“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他跟着唱歌,跟着用尽全力,跟着其他的同事们一样,泪流满面。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合唱进入到了结尾。歌声停了下来,但更大的声音从居民区里传了出来。
“云鹤加油!”“中国加油!”“我们一定能赢!”巨大的声浪混杂着,带着强大的信念和力量,响彻在云鹤的街道上。似乎正有亿万人朝着不公且卑劣的命运发出怒吼——我们绝不退缩,胜利必将属于我们!
一开始停车的司机大哥跟着也喊了几句,然后转过头来才看到自己拉着的医生们也站在身后。他连忙走了过来,不好意思道,“我家就在这里,听着邻居们唱歌一时没忍住……”
“国歌,就得让大家一起唱才是那个味道。”孙立恩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然后笑着感慨道,“云鹤……确实是个英雄的城市,人民也是英雄的人民。”
“你们才是英雄。”司机大哥认真说道,“这个时候能来云鹤帮我们过关的,都是大英雄。”
其他的医生们开始逐渐上车,孙立恩对司机大哥说道,“人民才是英雄,你也听见了吧?刚才那阵震耳欲聋的呼声。”
司机大哥点了点头,他有些担心的问道,“医生,我们……能赢的吧?”
“为什么不能?当然能!”孙立恩从来没有这么充满信心过,“就凭着刚才的国歌,凭着大哥你刚才停车下来的举动,我们肯定能赢,也一定会赢!这个世界上,要是连我们都赢不了,那就没有一个国家能够战胜这种疾病。我们,一定能打赢这场仗!”
D+4 day(3)(喜讯)
睡了一觉之后再醒来,孙立恩听到了来云鹤四天的第一个好消息。
钱国建大哥退烧了。
不光是钱大哥,十二名接受了托珠单抗、crrt和丙球蛋白三联治疗的患者全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好转。而其中好转情况最明显的就是钱国建——他的血氧饱和度上升到了98%,并且其他的生命体征都表现出了令人满意的变化。
孙立恩看着手机上李承平教授发来的消息,先是愣了一会,然后从床上一跃而起,光着脚在地板上连蹦带跳,挥着拳头大喊着“yes!牛逼!”
而好消息还不光是这一条而已。
沈大爷下午两点左右醒了。
v-v模式下的ecmo支持,让沈老爷子的血氧饱和度一直维持在100%的水平上。而在经过了大约两天的持续治疗后,他第一次睁开了眼睛。
虽然人还很虚弱,而且几乎说不出话来。但沈老爷子确实已经醒了过来。他能够轻微的通过点头和摇头来表示自己的需求,并且还能饮用一些温水,甚至能嘟囔出“饿”这个字来。
这都是了不得的好消息。孙立恩连着在地面上蹦了十几下,这才稍微平缓了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
几分钟后,孙立恩的手机上就被各式各样的消息给塞满了。不光是来自于微信好友中那些医生的询问,甚至还有几十个好友申请——向孙立恩提交好友申请的似乎都是其他医疗队的医生们。
大家询问的内容只有一个,十几名重症患者出现好转的消息是不是真的?孙医生你到底用了什么治疗方案,能让这些重症甚至危重症患者突然出现好转?
目前正在接受治疗的重症和危重症患者有很多,而很多常规治疗方法对于这些病人而言效果都不是很好。医生们都很着急——甚至比患者家属更着急。只要有了一点进展和希望,所有人的目光几乎就都集中到了孙立恩身上。
其他的同行们都很急切,但……孙立恩却在回答上遇到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他不可能解决整个云鹤所有重症和危重症患者的治疗问题。
使用托珠单抗进行抗炎治疗是一招险棋——托珠单抗的说明书上明确提到,使用药物的禁忌症之一就是“患者有严重感染”。
这种生物制剂本身就是一种能够高效抑制免疫系统的药物,对感染的患者使用免疫抑制剂,必须慎之再慎才行。
在北五区接受了托珠单抗治疗的患者,都是再三经过医生们确认没有细菌和真菌感染后才开始进行治疗的。并且为了防止可能爆发的感染,所有接受了托珠单抗的患者都在同时亚胺培南进行预防性治疗。
这样算是有了一点基础的保障,但整个治疗过程中,宋安省医疗组的队员们仍然心里异常忐忑不安。生怕会出现什么严重的问题。
危重症患者中,接受托珠单抗治疗的一共有三人,而他们都是做过气切的。因此,对于气切伤口的护理就显得非常重要。吕主任特意叮嘱过,在icu里接受气切的患者中,有接近一半可能会发生感染,这三名患者的情况尤其危险。
北五区患者们的治疗都得让孙立恩等人费尽心思,对于其他地方的患者……那情况就更复杂了。没有状态栏,只凭大量的检查报告……孙立恩实在是分辨不出来这些病人究竟能不能接受托珠单抗治疗。
而且,孙立恩只是一个有着一双手,十根手指的普通人。面对着几十上百位医生急切的询问,他实在是……做不到尽数回复。哪怕全用语音,这也得花好长时间。
“被一堆人提问了是吧?”就在孙立恩头疼应该怎么处理的时候,宋文直接打了个电话到孙立恩的手机上,“我估计你小子现在正在头疼应该怎么应付这群过分热情的家伙呢……没错吧?”
“宋院长您在我房间里装了监控么?”孙立恩用一句玩笑话表达了对宋文判断的认同,“您把我用粉碎机粉成碎片,大家一人一片可能都不够用的。”
“那就不要一对一嘛。”宋文笑了两声,“你的资格原本稍微差一点,不过托珠单抗的用法这确实是个创新——而且现在看,效果还不错。”
孙立恩没有去追问宋文说的“资格差一点”是什么意思,他只是订正道,“托珠单抗现在有点效果,但并不见得之后的效果也会很好。这必须经过充分的实验性治疗,然后才能判断到底有没有推行的价值。”
“你有这个态度就挺不错。”宋文点了点头,然后继续道,“你明天开始多加个担子——宋安省的医疗组专家联席会议上,你也得参加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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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二十八岁的正高是很吓人的成就。但比这个成就更吓人的是,一个二十八岁就有资格列席专家联席会议的正高医生。
孙立恩在酒店里打开电脑开始视频会议的时候,心跳速度已经加快到了每分钟120次。倒不是因为紧张,而是有些激动。这种等级的会议上,与会专家都是各个领域中的佼佼者,至少在重症和循环领域上,他只要有问题就能随时得到反馈。这么好用的智囊团,如果有什么其他的和治疗有关的相关问题,应该很快就能得到回答——至少不用凌晨四点再打电话从医学院里揪个专家出来问问题。
视频开始了,心里全是期待的孙立恩在看清楚与会“专家”之后,顿时心里凉了半截。这……这不就都是老熟人么?
参加会议的除了主持的宋文,就是柳平川和陈天养,还有几位现在应该是还在宁远的医学院教授。
除此之外,孙立恩还看到了当年在同协见过几面的急诊科朱敏华主任。以及两位素未谋面,但看上去表情非常严肃的中年医生。
“新列席会议的是在云鹤传染病院接诊了北五区的孙立恩主任。”宋文替孙立恩做了个介绍,“他是我们学院最年轻的正高,同时也是综合诊断中心的行政主任。托珠单抗和crrt以及丙球蛋白三联治疗疗法,以及现在提出的康复者血浆治疗方案,也是孙主任提出的。”
“各位前辈好。”孙立恩非常“乖巧”的向着屏幕点了点头,然后说道,“之前的治疗方案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还希望各位前辈能够多多斧正。”
“孙主任太客套了。”一个看上去和刘堂春大概岁数差不多的陌生医生说道,“宋院长说了,孙主任您这次提出的三联治疗疗法已经让十几名重症患者出现了好转。这个巨大的进展我们都很关心,相关的细节孙主任能不能跟我们讲解一下?”
D+4 day(4)(散论文)
托珠单抗的使用逻辑这个其实非常简单明了。就算孙立恩从头开始讲,一共也就花了十来分钟时间。
托珠单抗的使用,本质上就是一次极其大胆的尝试。它甚至可以被看做是一场大规模实验的标准步骤——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认真实验,最终得出结论。当然,现在的进展还在“认真实验”的步骤上,但事实现在就摆在眼前,很难想象孙立恩的这次实验最终会以不利结果作为结论。
在听完了孙立恩的介绍之后,几位专家先是一起沉默了一会,然后看着电脑屏幕,欲言又止。
“就……这么简单?”宋文是见过孙立恩递交上来的用药和实验计划的。但她也没想到,孙立恩决定使用托珠单抗的原因居然这么简单——重症患者大部分都有严重且明显的白介素-6(il-6)升高。因此考虑患者所遭受的肺部损伤和实变属于免疫系统导致的细胞毒性损伤,并且以此作为出发点,认为降低患者的白介素-6可能有助于阻止炎症风暴,并且阻止进一步的肺部实质病变。
这个逻辑本身是没有问题的,同时也非常的简洁明了并且直接。但问题是……孙立恩的这个思维逻辑似乎过程上太直接了一点。
大部分患者有白介素-6升高这没错,但升高的还有很多其他东西。不说肌酐和乳酸水平这些代表损伤的标志物,其他免疫特征标志物——比如cd4+和cd6+等免疫细胞的数量也有快速上升。白介素-6和免疫风暴的关系至今仍然处于研究阶段,各种研究和假说仍然势均力敌,难以获得广泛认可。
而孙立恩就瞄准了白介素-6,并且一枪命中,同时还获得了一个相当不错的结果。这不得不让专家们感慨一下“初生牛犊不怕虎”,并且羡慕起了孙立恩的“好运气”。
科研工作中,很少有人能这么简单直接的就找到关键节点。很多现在看上去理所应当的发现和认知,都是在一代又一代天才们勤奋刻苦奋斗终生的研究下,才逐渐有了如今的成果。科研中有太多太多的反直觉关系,这样的关系多到后来的科研工作者在提出假设的时候,总要多想,多验证,多分析。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恐怕不会有人觉得冰淇淋能够导致美国人溺水身亡。但如果把每一个月的美国冰淇淋销量和溺水身亡人数做成图标,只要眼睛不瞎的人就都能看得出来,这两个数据趋势高度相符。
而拥有正常逻辑思维的就能明白,冰淇淋和溺水本身并无直接联系。它们却和另一个因素密切相关——气温变化。天气越热,吃冰淇淋的人就越多。与此同时,选择游泳避暑的人也就越多。所以这两个数据才会呈现出密切相关的趋势,甚至可能误导人们认为“冰淇淋会导致溺水”。
另一个例子则更加让人觉得神奇。这一组数据是全球各个地区疟疾发病率和恶性肿瘤发病率的对比。
直观的通过数据关系,人们能够发现一个规律——疟疾发病率越高的地区,恶性肿瘤的发病率就越低。如果直接通过数据进行理解,或许人们能够得出一个结论——疟疾可以治疗或者预防恶性肿瘤。
而加入了逻辑进行推理和分析后,正常人都会认为疟疾发病率的关系和恶性肿瘤发病率其实并没有关系。一般来说,疟疾发病率越高的地方经济水平就越落后,居民的平均寿命更短,医疗水平比疟疾发病率低的地方更差且污染水平更低。而恶性肿瘤的诊断和年龄以及医疗水平和环境因素高度相关,因此才会出现这样的差别。
换言之,疟疾和肿瘤以及经济水平的关系基本是和“冰淇淋、溺水死亡以及当时气温”的关系一致。它们看上去高度一致的原因是,这两个数据本身和另一个隐藏条件高度相关。
所以说,并不是白介素-6水平高,就一定会和免疫风暴有直接因果关系。它们之间的联系很有可能更加隐蔽。
同时,逻辑和推理分析也未必就能得到正确的结论。疟疾感染率和恶性肿瘤发病率成反比的逻辑似乎完全可以用上面说的逻辑来解释。但还真有有不信邪的医生对此进行了研究,并且诞生出了一个全新的实验性治疗项目组——通过给终末期且对常规化疗药物耐药的患者注射疟原虫,从而实现治疗恶性肿瘤的目的。
这个治疗组目前仍然在初步实验中,但是现在的结果相当振奋人心——三十名接受治疗的患者中,十人的生存期已经超过了一年,五人的治疗效果可以被判定为有效,而其中三人则被认定为临床治愈。
这是非常了不得的结果,那可是终末期且对常规化疗乃至靶向药物都耐药的癌症患者。
逻辑分析和常理推断并不能保证得到的结果就是真实可信的,要证明假设,需要更加严格设计的实验和恰当充分的数据结论。
而让这一批专家们震惊的点也就在这里——没有设计实验、没有数据结论、甚至连排除分析都没有,孙立恩凭什么能锁定这个关键指标,并且还取得成绩?
“你搞这个实验的时候,为什么不考虑其他的指标?重症和危重症患者中还有很多都有其他的免疫指标变化吧?”宋文问出了其他专家们最关心的问题,“为什么你会盯着白介素-6下手?”
“因为其他指标我干预不了。”孙立恩堂堂正正的回答道,“其他的免疫系统指标很难靶向干预,如果只是一股脑的往下压免疫反应,那就干脆用激素素算了嘛——”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们现在没有什么有效的抗病毒治疗手段,要清除病毒就只能盼着患者体内的免疫系统赶紧工作。用激素,一股脑把免疫反应压下去了,那患者清除病毒的能力就会变弱。病程肯定会变长,非自身免疫造成的器官损伤就会扩大……这些都是坏消息。白介素-6是一个我们能靶向干预的指标和炎症标志物,同时在临床观察到的患者情况变化也符合推测——白介素-6上升导致外周血淋巴细胞数量减少,同时刺激t细胞通过细胞毒性破坏肺部组织,而吞噬能力减弱导致死亡的细胞无法被及时清除,从而产生类间质性肺炎损伤。”
宋文的表情很精彩,她挑着眉毛问道,“既然控制白介素-6以控制损伤的这个想法只是猜测,你手头没有直接证据……如果你猜错了怎么办?”
“接受托珠单抗的患者都是自愿的,同时其他的治疗也在继续。”孙立恩答道,“作为临床试验,托珠单抗的治疗方案肯定是不理想甚至是不可取的,毕竟我们现在搞的是千人千策个性化治疗,无法控制的变量太多。但现在是特殊时期,我搞托珠单抗治疗不是为了发个什么高影响因子期刊,而是为了救人。只要能让病人有好转就行——我这边的治疗数据可以全部交出来,各位老师要是有兴趣做这个课题,我可以全力配合,绝不藏私。甚至可以说,我希望各位老师能尽快就这个项目展开研究,落实了对于托珠单抗的研究之后,这种药物治疗就可以迅速推开,这样才能拯救更多生命嘛。”
D+4 day(5)
云鹤市卫健委通报,昨天0-24时,全云鹤发热门诊一共接诊了10261名患者,其中745人被留观。云鹤市新增80名确诊患者,新增18名死亡患者,新增2名治愈出院患者。
云鹤地区的诊断能力和收治能力仍然在艰难的爬坡中,疫情还远没有到可以盼望拐点来临的时候。而通报的这一万多名就诊的发热患者,则让孙立恩的心重新揪了起来。
全国现在口罩都脱销,普通医用外科口罩就算加钱也买不到。更不用说防护能力更强的n95口罩了——这种口罩现在全球的现货都快被中国人买空了。除了有能力的跨国企业以外,大量留学生和海外华侨都很关注云鹤的情况。各式各样的n95口罩和其他类似标准的高级别防护口罩被整箱整箱的买下,然后通过发达的全球物流系统汇往云鹤第一线。然而就算是这样,云鹤医务工作人员的防护用品依然紧缺。
这种情况下,前往云鹤各个发热门诊就诊的患者手头上就更不可能有足以防御病毒感染的n95口罩了——就连普通的医用外科口罩可能都没有。
这些年来,国内的空气质量越来越好。以往有些普通人还会买些能够防御pm2.5的口罩,备着空气严重污染的时候使用。而空气越来越好,对pm2.5的防护需求也越来越低,国内市场上流通和储备的相关防护口罩数量极为有限。现在又优先供给医院和第一线工作人员,普通老百姓压根就没有可能获得有效的防护措施。
云鹤本地的社区和相关机构并不是没有意识到分流的重要性和防止人群聚集的意义。但就诊的人数已经远远超过了有关机构的分流和处理能力。
作为一个人口数量超过千万的特大城市,云鹤全市上下大约有两万到三万名公务人员。而这些公务人员目前几乎都在全负荷甚至超负荷运转中。他们需要负责落实全市上下1406个社区,7012个小区,1943个街道(大队)和178个街道的各项防疫、统计和民生保障工作。
平均一下,一个小区最多分到三名公务人员——这个数据还是建立在各个超负荷运转的部门中一人不留,所有人都下沉到基层社区的数据。实际工作中,一个小区里可能连一名公务员都分不到——他们只能依靠基层党组织和街道办的工作人员开展工作。
这种情况下,云鹤哪里还有人手对着一万多名去发热门诊就诊的患者进行分流闭环运输?
而这一万人中,有七百多人被留观……这也是一个非常不好的信号。云鹤现存的确诊患者人数一共只有698人,而各个医疗机构都已经超负荷运转。一线临床的医生们不太可能在这个情况下仍然留观那些症状和病毒性肺炎不符的患者,就算他们因为每天工作压力过大而导致了超过50%的误诊率,这仍然意味着昨天一天之内,云鹤市的各个发热定点门诊有超过350名高度疑似感染新型冠状病毒的肺炎患者出现。
而在各个医疗机构排队检查的时候,他们又传染了多少正在发烧且缺乏合格防护的病人呢?
很多事儿不能细想,一旦往细了去想,那这日子都没法过了。孙立恩叹了口气,关上电脑后开始在自己的房间里跑起了圈子。现在酒店周围可以算的上是高度戒备,后面偌大的一个公园和酒店内部园林都成了限制进入的地方。想要锻炼身体?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自己的酒店房间里来回跑。反正在走廊上锻炼是肯定不可能的,在这种离开房间前必须戴口罩的环境下外出锻炼……孙立恩还年轻,还想好好多活些年。要体验因为口罩而呼吸困难缺氧的感觉,等会上班的时候戴n95不好么?
刚刚跑了几圈额头微有些潮意,孙立恩的手机上就接到了一个电话,看电话区号,居然还是来自常宁的。
“喂?”孙立恩停下脚步接起了电话,“哪位?”
“孙主任,我是梅英。”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女声,“你现在方便说话么?”
“梅师姐啊。”孙立恩在电话这边笑着说道,“我现在在酒店呢,您有什么指示就直接说吧。”
管理着中富医院的梅英院长这个时候突然给孙立恩打电话……孙立恩自己心里不“咯噔”一下才叫怪事。但不管他自己那颗小心脏能咯噔几下,该来的事情总是会来而且一个都跑不掉。孙立恩深吸了两口气,然后静静等待起了这个值得梅英给正在疫情第一线拼命的自己的消息。
“咱们院里今天上午收了一个发热患者,有云鹤旅居史。”梅英用最快的速度和最简练的语言,总结了一下现在的情况,“我们用市卫健委下发的试剂盒做了三次检测,一次阳性两次阴性,样本现在已经送到卫健委复核去了。”
孙立恩心里又“咯噔”了一下。他连忙问道,“防护做好了没有?这个病人现在是单独隔离的吧?”
“这人是发热门诊那边收的,目前人在院里新设的隔离病房。”梅英说道,“现在这个病人的情况有点变化,我们没有收治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的患者经验,现在也不敢肯定患者就是阳性——所以想跟孙主任您取取经。患者目前有发热,他的血氧饱和度只有94%,经鼻吸氧的改善效果不明显。”
孙立恩皱起了眉头,这样的病程他太熟悉了。北五区几乎所有的患者都有过这么一段“经历”。
按照现行的分级标准,吸氧但仍然无法改善低氧血症的患者应当被认定为重症。但前提条件是首先需要通过核酸检查,明确患者感染的是新型冠状病毒才行。
如果是其他类型的病毒感染导致的肺炎,那就应该考虑采取更加有效且积极的抗病毒治疗,并且同时尽快补充检查,明确损伤和病变范围才对。
“咱们这边现在能用的ct就一台,如果这名病人只是普通的病毒性肺炎还好说……但新型冠状病毒的传染性太强了。如果他感染的是冠状病毒,我们就必须对使用过的ct检查室进行彻底消毒。”梅英叹了口气,“对精密仪器进行消毒需要专门的设备,这个设备我们有。但是用来作为消毒剂的过氧乙酸现在我们根本搞不到。过氧化氢倒是有不少,可我们不敢保证过氧化氢对冠状病毒有杀灭效果。单靠uv灯照射也不行——总有照不到的地方。”
“常宁市卫健委用的也是我们的试剂盒,只能等那边出结果再说了。先不做ct的决定是正确的。你们还要留着医疗资源治疗其他病人,这种时候所有的医疗资源都很宝贵。”孙立恩考虑了片刻后说道,“患者其他的检查做了没有?结果你发给我一下,我看看情况。”
D+4 day(6)
没有明确的影像学检查证据,缺乏有力的核酸检查结果。要证明一个有云鹤旅居史的发热患者是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患者,很难。
要证明他不是就更难,不光在医学上难,实际操作过程中则是难上加难。
作为目前的“高危人群”,所有具备云鹤旅居史的旅客都需要在所在地接受隔离医学观察。隔离14天没有什么健康问题和症状之后,还需要根据不同地区的“重视程度”,接受时间长短不同的居家隔离。
常宁当地的政策目前比较严格,要求有武汉旅居史的所有人员接受至少两个14天的隔离观察。每天上报体温,一旦有不适就必须马上就近送往定点医院接受进一步检查。而这位患者就是在隔离第三天时出现症状,所以被送到中富医院来的。
“患者本人自述没有去过海鲜市场,之前也没有和确诊人员有过接触。他是在封城前两天,开车自驾来到常宁的。”梅英大概说明了一下患者情况,随后说道,“来到常宁后,患者开始接受隔离,在隔离第三天出现了发热和咳嗽。根据就近原则,他被送到了咱们中富医院。”
“疾控中心和街道专门派了工作人员对患者的居住区域进行了消毒,患者居住的整栋楼目前都处于封闭管控状态。”梅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愁,“如果这个病人确实是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的话,那我们就得马上把整个住院部全部腾空了——咱们两百一十五张床位全都拿来收治病人,还不知道能不能把这栋楼的病人全都收下来。”
“没理由把整栋楼的人都送到医院里来吧?”孙立恩听到这个有些发愣,云鹤这边因为医疗资源紧张,所以大部分的发热患者都得居家隔离。而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在诊断能力跟上以前,阻止可能的发热门诊聚集和大规模院内传播。
中富医院和许多其他医院一样,仅仅只保留有少数用于洁净治疗或者隔离的单独病房。总体上来说,他们的住院部依旧以多人病房为主。而这样的多人病房是不可能满足隔离观察要求的——在pcr准确度提高上来以前,谁也不敢保证收来观察的病人中不会藏着那么一两个真的感染了新型冠状病毒的患者。
而如果集中隔离的人中确实有一个新型冠状病毒的携带者,那整个病房甚至可能整个楼层都会出现院内感染。这个设计一开始就有很大的问题。
“肯定不能这么搞啊。”对于这个问题,梅英也很发愁。但现实情况是,常宁市的卫健委就是这么安排的。“隔离点要改造,而且还要派驻医务人员去驻守。对隔离者的日常生活保障也要有人手去做……这些东西的调配和统筹都需要时间。但问题是……现在没有时间。”
所以,说了一圈话题又重新回到了那个根本问题上——首先必须要确定这名患者究竟是不是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者。
孙立恩有些发愁,如果他人在常宁,哪怕人在宁远,赶过去看上一眼也就什么都知道了。可状态栏不直接看到人就没有作用,而影像学检查还暂时用不了……
人发愁的时候会掉头发,这一点孙立恩现在有了深刻认识——他觉得自己脑袋上有点痒,用手挠了挠,结果带下来不少黑色的头发茬。
感觉就像是自己刚刚去理了发,但是着急出门所以没洗头一样。孙立恩随手甩了甩粘在手上的头发,然后对着电话道,“详细的资料你用微信发给我,给患者查过外周血淋巴细胞没有?”
以孙立恩在北五区这几天的经验来看,进展到重症阶段的患者会开始出现炎症风暴。炎症风暴出现的时间或早或晚,但最终一定会来。
而判断炎症风暴开始出现的两个关键指标就是孙立恩一直在盯着强调的白介素-6和外周血淋巴细胞总数。一旦白介素-6水平升高且外周血淋巴细胞总数开始下降,这名患者就很可能已经在朝着炎症风暴的方向发展了。
“外周血淋巴细胞总数查过的,现在是0.7左右,昨天刚入院的时候有0.9”梅英那边传来了一阵翻纸张的声音,过了几秒钟后她说道,“数值今天报了异常,不过还没有到危急值的地步。”
“他这个状态要是有危急值倒奇怪了。”孙立恩想了想问道,“c反应蛋白有多少?有没有咳嗽咳痰?”
“27,有咳嗽但是是干咳。炎症指标昨天相比有轻微上升。”梅英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我病急乱求医,没有检查项目,神仙也搞不定……”
“我个人建议,最好还是按照确诊患者的标准对待这名病人,并且马上着手开始疏散病人。”孙立恩认真道,“这个症状确实很像,在没有影像学证据和核酸一次阳性的情况下,我建议把他至少要当做高度疑似的病人来处理。尽快疏散住院病人之后,马上完善患者的胸部ct检查。并且对他的出入量进行精确化管理,随时床旁b超,判断肺部水肿情况。”
梅英的声音马上严肃了起来,她叫停了孙立恩连珠炮似的说明,然后嘟囔道,“你等等,我记一下。”
目前公布的国家指南相对比较“粗犷”,它更多的是一个方向性和框架性的文件内容。里面列举了一些在这一段时间里对这种新型疾病的了解,以及众多专家对于这种疾病的治疗建议。这当然可以为一线的临床医生们提供一些参考,但完全参照指南进行治疗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孙立恩在综合诊断中心接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的患者时,就不停的强调“千人千策”也是因为这个。作为一种新型病毒,新型冠状病毒的感染者们表现出的症状千差万别。从病毒感染肺部引发ards,到严重腹泻出现电解质失调、从低氧血症引发的全身器官损伤,到病毒通过血液感染心脏所导致的病毒性心肌炎……更不用说炎症风暴和其他尚不为人所知的损伤。光北五区这边孙立恩见过的五十多名患者就能为他展现这么多种“患者抢救无效死亡”的原因,而他见不到的症状还不知道得有多少。
而这些内容当然也不会被放到指南里去——这就像是一本提供给f1赛车手的高难度的赛道指南上要顺便写上“左侧踏板是刹车,右侧踏板是油门”一样毫无意义。
只要写明每个弯道的位置和角度,赛车手们就自己会搞清楚究竟应该在什么地方加速,什么地方刹车,什么地方用进攻路线,什么地方保守存胎。如果连这些东西都搞不懂,那他们就真的可以考虑转行干点别的了。
但凭着指南就可以完全撒手不管的前提条件是,这份指南足够详细。
如果说对抗新型冠状病毒是一条赛道,那现在的指南上最多就表明了一两个弯道的大概位置。同时这条赛道上现在还全都是会让能见度下降到10米的浓雾。
要在这种地方赛车……是会出人命的。
D+4 day(7)
孙立恩在电话里和梅英絮絮叨叨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把自己觉着最重要的经验基本转述完毕。
这些内容基本都是孙立恩在这几天时间里积累下来的一些经验。也有最近连续几次研讨会上,几个医疗队的带队专家们的共识。当然,最关键的核心因素只有两条。
千人千策,关口前移。
“要治疗这样的病人,光靠重症科或者呼吸内科的医生是不够的。”孙立恩在结束对话之前,对梅英认真道,“一定要综合多学科,集中全院力量对病例每天进行研究和研判。对于患者必须要及时处理,重视监测。我们这边遇到过很多类似的病人,一开始看着人没什么问题,血氧饱和度什么的也还好。但一插管就心脏停跳了。这样的病人身体潜能基本上就都被耗干了,一旦停跳就很难抢回来。”
“好的好的。”梅英那边过了大概十几秒,然后回应道,“这个情况我都记下来了,这个电话打完了我就去通知其他同事。”她顿了顿道,“疏散住院患者的这个事情,我们争取在今天之内完成。”
要把正在住院的病人“疏散”出去,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工作。但再怎么困难,该做的也必须得做。无论如何,不能让正在住院的患者面临院内感染的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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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孙立恩带队出发去上小夜班了。带队的过程中,他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同事们似乎精神状况不是太好。
不用想也知道,这都是累出来的——来云鹤四天,大家一天都没休息过。而且上班还是小夜-大夜-白班这么个反人类的顺序。一个小夜班时间还稍微短点,其他两个班加在一起十八个小时。用小夜班作为休息和调剂的效果并不怎么好。再加上北五区自从他们接手开始到现在为止,一个康复出院的患者都没有,大家的士气也确实比较低。
得想个办法才行。孙立恩皱着眉头开始沉思,目前的人手确实不够,一百多号人轮流照顾四十八名重症患者,人手实在是有些腾不开。三个主任带三个班,这也是目前最合适的方案——总不能让副主任医师带队吧?
可是这么下去,年轻的医生护士们也许还能再多撑几天。吕志民主任和李承平教授恐怕是撑不下去的。事实上,这两位现在已经不会跟着队伍一直泡在红区里了。除非有什么特别紧急或者麻烦的病人,否则而这两位基本都是在黄区的监控室里待着,然后用对讲机遥控指挥在红区里的同事们。
有些身体不太好,或者感觉自己可能撑不住的医护人员也会和组内沟通,先在黄区驻守。等红区里有同事因为身体原因准备出舱,他们再换上防护服进去替班。
这一次来云鹤的医生们每一个都是自愿报名的。大家不计得失,不顾个人,在疫情最紧张、研究最开始的阶段选择来到最前线,当然是不可能搞什么“出工不出力”这种事情的。但是每天都在黄区驻守的医生数量越来越多,孙立恩已经开始感觉到了一丝不妙的气息。
再这么搞下去,恐怕北五区的病人还没出院,宁远过来支援的医生们就要出问题了。
“咱们今天搞个新章程先看看效果。”在抵达了云鹤市传染病院之后,孙立恩并没有带着组里的成员们马上进入医院。而是在门口宣布了自己的决定,“所有的医生、护士抽签分成两组,第一组直接进红区,工作三个小时之后出来,在黄区协助。第二组进去替换,一样是三个小时出来。”
指望每个人都能在红区工作六小时甚至九小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就算年轻撑下来了,长时间带着n95工作的疲劳也会积攒下来。第二批第三批医疗队正在源源不断的驰援云鹤,但很难说什么时候才能有人来支援北五区——现在的医疗队主要目的地还是以新改造出来的医院病区为主。传染病院是目前最重要的基地,这里的压力最大,患者病情最重。按照现在这个人人脑袋顶上都挂着颜色深浅不一的“疲劳”状态来看……再按照原来的排班搞下去,不出一周,就得有小一半的医生开始生病。
“护士们的工作任务比较重,咱们医生还能在外面指挥一下,可里面的具体医疗过程基本都得护士们经手。”孙立恩在这场临时召开的小会议上说道,“所以我要求,护士们分三组抽签,每一组工作两小时。三十岁以下的男护士可以三小时之后再回到红区,但女护士和年龄超过三十岁的,必须严格按照两小时轮班。”
“我就不换了。”胡佳举起手要求发言,在得到孙立恩的批准后她说道,“在手术室里一口气站六七个小时对于手术护士是常态。而且我要是和其他护士们一样缩短工作时间……这个影响不太好。”
孙立恩本来想拒绝胡佳的要求,但看着自家女朋友坚定的眼神,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妥协,“你……行吧。不过要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又不舒服的就赶紧出来。”
作为刚入组的护士,胡佳又是孙立恩的未婚妻。如果她也跟着一起缩短了工作时间,恐怕会给其他人一种“孙立恩的调整是为了让自己未婚妻轻松一点”的念头。胡佳非常清楚这一点,所以她才主动提出了自己维持原有工作时间的要求。
而孙立恩同意,一方面是因为他不敢拂了胡佳的好意。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实在是打不过自家的未婚妻。
开完会后,大家一起进入云鹤市传染病医院准备上楼,而周策则偷摸溜了过来,拿着手机压低声音道,“孙主任,我今天在朋友圈里看到了一个消息,我觉着咱们也许可以参考一下。”
周策手机上显示的是个朋友圈,内容则是他的一位老同学发出的截图。
孙立恩接过了周策的手机仔细看了看,然后挑起了眉毛。
截图上说,李兰娟院士提出了一个新的治疗方向——要保护患者的肠道微生物状况,大剂量使用肠道微生态制剂。
这个大剂量指的是正常使用剂量的十倍以上。
“这个方案虽然看上去有些莫名其妙,但是我进中午研究了一下,确实感觉有些道理的。”周策认真道,“院士的水平确实很高——我个人感觉,这种方向主要是朝着调整免疫系统,和防止急性胃肠损伤(agi)去的。”
孙立恩看完了大概的说明,然后把手机还给了周策,“这个……我还真的没怎么注意过。”他认真的说道,“肠道黏膜上皮是有ace2受体的,如果患者的血液里已经有了新型冠状病毒,那确实有可能对肠道黏膜上皮组织造成损伤。”他一边说着,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思路,“大剂量使用肠道微生物生态制剂,这个方向肯定没有问题。微生态调整过来了,一方面可以减少肠道黏膜上皮的损伤,防止急性胃肠损伤发生。另一方面,还能缓解患者因为感染新型冠状病毒而产生的腹泻。减少水分和钠钾丢失……这个提法很重要!”
说到最后,孙立恩来了精神,“走,咱们赶紧进去看看患者情况。要是有比较严重的消化道问题,现在就得赶紧着手处理了!”
D+4 day(8)
急性肠道损伤是一个被重症医学研究所“遗忘”的角落。究其原因,还是因为肠道损伤所带来的结果似乎并不如其他器官衰竭那么……迅猛。
肝肾衰竭的患者会在短时间内出现非常严重的后果——并且最终会导致死亡。而肠道损伤所带来的损伤并没有这么快显现。
agi(急性肠道损伤)通常由胃肠道缺血或者缺血再灌注引发。由于损伤,大量肠道黏膜受损,而肠道至关重要的“第一道屏障”作用被打破了。
除了吸收消化功能以外,人体胃肠道最重要的作用是“肠屏蔽”功能。作为机械屏障、生物屏障、化学屏障和免疫屏障,胃肠道对人体的作用远比我们所想象的更重。
胃肠道是人体的“细菌总库”,在这个有各种菌群构成的生物屏障下,肠道具备防御病原体侵犯、合成维生素等功能。而在胃酸、肠液、胆汁、胰液等消化液的杀菌抑菌作用下,化学屏障可以防止细菌以及内毒素在肠道定植吸附。
而在面对新型冠状病毒的感染时,肠道更重要的作用则是免疫屏障作用。肠道是粘膜相关淋巴组织的重要组成部分,能够调节免疫应答、组织细菌对肠上皮细胞的粘附、破坏,并且中和感染的毒素。
而在对抗呼吸道内感染,并且发挥作用的淋巴组织也属于粘膜相关淋巴组织。换言之,肠道黏膜相关淋巴组织受损,同样会影响到呼吸道粘膜相关淋巴组织的工作状况。
而这个组织的主要工作内容是为成熟t细胞、b淋巴细胞等免疫细胞定居,并且负责过滤淋巴液。而过滤淋巴液的过程,就是人体清除病原体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途径。
具体到感染新型冠状病毒的肺炎患者身上,这个过程就显得更加重要——由于肠道的免疫屏障功能受损,人体开始误认为自己遇到了非常严重的感染损伤。全身淋巴系统开始过分活跃,大量聚居在淋巴中的具有细胞毒性的t细胞(tc)全面启动。它们游走在人体的所有细胞之间,大量杀死那些似乎被感染了的细胞,意图控制感染速度。
而大量的细胞毒性t细胞会反而抑制cd4+辅助t细胞的增殖和活性。细胞毒性t细胞造成的损伤和一片狼藉的“战场”缺乏吞噬细胞打扫,死亡的细胞所携带的mhc分子仍然在人体内漂浮,这会进一步刺激到细胞毒性t细胞,并且再次增加它们的数量和活性。
而最终的结果,就是陷入恶性循环,并且引发细胞炎症风暴。
因此,对于感染患者的肠道保护,应当被提高到和使用托珠单抗、丙球蛋白和crrt三联疗法的同等高度上。甚至应该更加积极的展开相关治疗——毕竟喂病人吃三十片肠道微生物生态制剂,对人几乎没有什么负面影响。而它可能带来的益处却是巨大的。
那就没有理由不去尝试一下,不是么?孙立恩兴致勃勃的带队进舱,然后开始了今天的工作。
胡佳和孙立恩站在一起,她开始承担起了护士长的工作——没办法,其他护士虽然也有很丰富的工作经验,但她们在舱内的工作时间有限。如果搞这种一半进去一半准备的模式,那就得中间再加一次交班。
这很明显不利于后面一班工作人员的进入,并且阻碍医护工作人员对于整个流程的顺利接手。要想理顺这个流程,最好的办法还是让胡佳来当领队护士长——她的级别足够,经验也有。但更重要的是,她能在红区内连续工作完所有的工作时间。
对于一名护士而言,最重要的就是了解自己手上的病人情况。而胡佳正好有这样的能力。更巧的是,作为护士长,胡佳在主任孙立恩面前,说起话来腰杆子那是硬邦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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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肠道的急性损伤本身对患者造成的影响就很有迷惑性。对于意识清醒的患者而言,急性胃肠道损伤的症状主要多见于腹痛、便秘和腹胀。而这种症状又和较长时间卧床,摄入纤维素量不足所引发的便秘情况一致。想要从清醒的患者口中得到他们患有急性肠胃损伤的线索极为困难。而这些患者的状态栏又实在是太多太繁复,孙立恩自己反正是在四天的工作中并未发现有agi的患者存在。
但没有发现,并不意味着就可以放任不管。因此,孙立恩在第一圈巡视完了所有的患者之后,开出了第一份“通用处方”。他第一次没有去管什么千人千策,而是给还在北五区里接受治疗的所有病人都开除了地衣芽孢杆菌活菌胶囊,而且用量也从一次两粒一日三次直接提升到了一次十粒,一日三次的水平。
在开出处方后,孙立恩又处理了几个病人的出入量设定,然后找到了之前那位不想继续治疗,不愿意活下去的钱国建大哥。
钱国建目前仍然处于地西泮的作用之下。但在相对比较小剂量的药物作用下,他还保持相对比较清醒的意识。并且能对孙立恩的问话作出回答。
“钱大哥,你今天退烧了。”孙立恩站在钱国建身边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着他头顶上的状态栏。“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想……睡觉。”钱国建嘟囔着,然后他有些困难的睁开了双眼,看向孙立恩问道,“你……是昨天跟我谈话的那个医生?”
“对,是我。”孙立恩笑着点了点头,虽然在面罩和口罩的遮挡下,很难说这种笑容能有几分传达了出去。“我看你今天好像状态挺不错的。”
“喘气还是费劲,而且困得要死。”钱大哥努力呼吸了几次之后说道,“不过确实……舒服了一点。”
“你有没有觉得肚子不舒服?”孙立恩点了点头,然后用手在钱国建的腹部轻点了几下,“就这个部分,有没有觉得疼?”
“疼倒不至于,但是不舒服。”钱国建答道,“也说不上来怎么个不舒服法,但就是觉得不对劲。”
两人对话到了现在,孙立恩才看完了钱国建的状态栏。最后果然藏了一项“agi一期(04.12.33)”这个症状。
孙立恩用叩诊的方法大概检查了一下钱国建的腹部,然后向着钱国建宣布了自己的发现,“你的肚子里有很多积气,它们阻碍了肠道蠕动,所以才引发了你的腹部不适。”
“积……气?”钱国建有些困难的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然后问道,“那是什么?”
“用最通俗易懂的话来说,那就是‘屁’。”孙立恩解释道,“要解决这个不舒服其实也挺简单,把气放出来就行了。”
“我……放不出来。”钱国建皱着眉头说道,“你们有什么药……或者其他的手段处理么?”
孙立恩想了想,然后叹气道,“手段我们倒是有,不过这个……这个手段可能不怎么令人舒适。”
D+4 day(9)
孙立恩提到的“令人不怎么舒适的手段”,在临床上有一个专门的说法叫做“肛管排气术”。这是一种用于排出肠道内部挤压气体,缓解患者腹胀的简单……以及直接手段。
对于任何一个正常的成年男性而言,被一根长约15~18厘米的硬质管侵入到直肠内都不会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不论性取向,在一个有两名清醒的病友的房间内,哪怕有屏风作为遮挡,但被三名穿着防护服带着胶皮手套的人使用这种手段进行辅助排气,这种体验远称不上“舒适”。
事实上,对于一名正常的成年人而言,维持对于排泄器官的控制和**的排泄行为本身就是组成尊严的一个极其重要的部分。
让人虚弱到无法下床的疾病夺走了第二项,而现在,第一项也被医疗行为而泯灭。孙立恩甚至不需要去看状态栏,就能知道这位凭借自己的苦干实干,在云鹤这座千万人口级别城市为自己和家人买下一套大房子的钱大哥,现在的心里有多不舒服。
但这种令人自尊受损的行为确实是必须的医疗举动。钱大哥目前的腹内压大约在40左右,大量的气体已经造成了很严重的阻塞。而这种阻塞如果持续下去,和他已经出现的第一期agi一起,钱国建的身体——尤其是他的消化系统——将会迅速崩溃。缺乏蠕动的肠道会开始出现血栓,而血栓则会阻塞血液向黏膜和肠道供血。缺乏供血的器官会快速坏死,并且和肠道内部的细菌们一起,开始侵袭周围的所有器官。
在这种情况发生后大约一天之内,医生们就必须开始考虑要通过手术切除钱大哥多少米的肠道了。而一旦患者和家属因为种种原因犹豫了是否要进行手术,又或者因为各种原因,医生们没有及时切除这段肠道……那么接下来,钱大哥的生命就会开始以分钟为单位进行倒数。并且在比所有人都能预料到的时间更短的时间内进入终结阶段。
为了拯救患者的生命,短时间内牺牲他的尊严也是完全可以接受的选择。在整个北五区的病区之中,能够自行下床并且解决个人排泄需求的患者仅有十一人。剩下的三十六人中,除去八名完全无法动弹的重症患者以外,剩下的二十八人全部都需要在床上解决个人排泄问题。他们的选择不多,要么直接拉在床上然后等待护士们帮忙清理,要么请护士们帮忙放好卧床大便器,然后任由护士们操作,一边祈祷着不要拉自己一身。
这很难过,不少患者一开始甚至会因此拒绝进食。尿袋或许能解决一部分问题,但无法解决另一部分。而要阻止这些患者因为肠道损伤而感染并且最终死于自己肠道中的细菌,早期给与肠道内营养是一件非常重要且有意义的医疗手段。
所以,医生们不光不能为了照顾患者自尊而让他们停止进食。仅凭医生们向患者血管中注射的营养药剂,维持成年人的平常热量需求都很困难。要让这些处于严重感染和创伤,身体处于高度应激状态的患者要光凭静脉注射维持生命,同时医生们还要兼顾治疗和平衡输入输出量——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所有的患者都需要严格监控输入输出量。而患者们的肾脏多少都受到了损伤,他们维持自身出入量的能力大幅受限。医生们为他们注射一点点治疗药物,都需要仔细考量,并且认真琢磨是使用腹膜透析术又或者干脆上crrt或直接进行透析。在这种情况下,要为一名病人给与最少每天3000大卡的热量,意味着需要向他们的体内注射2500毫升的肠外营养液。
这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事情。现在整个北五区中,患者平均能够耐受的滴注速度约为每分钟45滴,也就是每小时180毫升。就算不考虑患者自然水代谢速度,完全使用透析设备析出他们体内的水分,24小时内不间断进行静脉输入的上限也仅有4320毫升。
如果要完全依赖肠外营养液为患者提供足够的热量,那么每天留给医生们使用药物的空窗就仅剩下1820毫升。而现在每天需要为患者使用的抗病毒药物、免疫增强药剂、预防感染而使用的抗生素和激素以及其他药品总量大约在2000毫升以上。
这个窗口根本无法覆盖患者所需,如果要照顾到患者的“自尊”,那医生们就必须在“缓慢饿死病人”和“无法给与足够治疗量药物”之间做一个二选一的选择题。
既然如此,不如直接让患者的自尊受到一些小小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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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批小小的气泡开始在连同硬质管末尾橡胶的水瓶里产生,水面有了一些波澜,而一些“咕嘟咕嘟”的声音也逐渐响了起来。
一阵不太好闻的味道同时也出现在了这个病房里——不过好在这间病房里的患者都缺乏闻到这种味道的能力,而负责操作的医生们则人人带着两层口罩。要闻到这样的味道确实也不大容易。
众多不利因素在这里形成了一个稍显有用的正面因素。虽然这并不能为钱国建的内心带来哪怕一丝平静——换做是任何一个人,自己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而他的……排泄器官里现在也插进去了一根管子。这根管子的存在意义是为了让他放屁。
钱国建个人对孙立恩医生以及这整只来自宋安省的医疗队其实只有感激。不管是在药物的作用下,又或者是在求生的意识作用下,冷静下来之后,钱国建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深感抱歉。他确实伤害了这些了不起的医生,并且试图给他们按上一个“多管闲事”的罪名。
心里有愧疚,要再产生怨怼就很困难。但……钱国建觉得,他现在距离怨怼的界限已经很近了。
“我还得这么……躺多久?”哪怕有药物作用,要在直肠内十五厘米处保存一根硬管的情况下犯困也是极为困难的事情。而钱国建目前已经完全不困了,他脑子里在乎的只有一件事情——赶紧把这根该死的管子从自己身体里弄出去。
“大概再过十分钟就好了,你再忍一忍。”孙立恩在旁边安慰着,“你的肚子里还有不少气体,放出去之后你能好一点。”
“说实话,我离骂人的界限已经很近了。”钱国建努力的在用最平静的语言描述着自己的愤怒,“等会我要是憋不住了骂人,你们别往心里去——这事儿不是冲着你们的。”
“没事,你要实在是憋不住了骂两句也行。”孙立恩对钱国建说道,“但这个管子现在实在是不能拔,一定要等你肠道里的气全部放完了才行。”
几秒钟后,这间病房里传来了一阵有气无力的骂街声。
D+4 day(10)
用周策的话来说,现在的北五区就是一个逐渐诞生的新生儿——新生,但是被羊水、胎膜和胎粪包裹,小脸又皱又紫、脑袋是尖且扭曲的。在发出新生儿的啼哭的同时,他还被各种各样看起来就挺恶心的东西糊了一脸。
“不管怎么说,至少是有希望嘛。”孙立恩不能明确对周策的话表示同意和认可,但他确实废了好大功夫才把爆笑给憋了回去。周策的冷笑话别人听起来不知道是个什么效果,不过对于医生们来说这确实挺……好笑的。
“希望倒是真的看起来有了。”周策点了点头,他又看了一遍检查结果后问道,“既然现在效果还不错,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扩展三联疗法的使用人群?”
“那是不太可能。”孙立恩摇了摇头,“这才第一天,着急干啥?”
使用了托珠单抗的患者们的相关数据,每隔两个小时就会向相关平台同步一次。整个“实验组”所取得的所有进展,都会完全透明合规的向监管部门通报。
合规性在疫情期间很重要也很不重要。对于病人的治疗方案,孙立恩选择一个一个去谈,无论如何也要获得患者和家属的同意。但在其他的方面上……孙立恩和其他医生甚至有关管理部门都表现出了非常大的灵活性。异地执医,抗生素使用批准,甚至某些按照规定必须由医生进行的检查或者治疗手段,在这种人手紧缺的时候由护士执行也不是不行。
总而言之,在保护患者正当权益、确保病人能够得到有效救治并且防止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医护人员的大前提条件下,一切都灵活行事。这就是现在北五区的日常工作流程。
今天的北五区相当平静,截止到第一次换班为止,北五区目前还没有出现过一例病人需要抢救的情况。来云鹤这么长时间,孙立恩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平安夜”。
但他和其他的医生们依然丝毫不敢放松,这些患者的情况刚刚有一点好转而已。谁也不敢保证几分钟或者几小时后患者的情况不会出现突然恶化。
新型冠状病毒实在是太“狡猾”了。它们总是能在医生们意料不到的地方打个埋伏,让医生患者们全都被杀个人仰马翻。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们对这种疾病的了解太少。孙立恩有些无奈,他是真没想到,就算患者的病情出现了好转,自己和其他的医生们仍然需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般的高度警惕。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和孙立恩一样都这么高度警惕。至少护士们今天感觉工作轻松了不少——胡护士长会在发生问题的时候第一时间抵达现场,并且开始配合医生工作。虽然这位年轻的护士长对于病人的生活护理方面仍然显得有些……陌生,但专业上却几乎完美无瑕,同时还喜欢亲力亲为。
这可是非常罕见的领导者品质。尤其对于护士这个职业而言,护士长更多的时候起到的是一个监督和督促作用。愿意自己亲自上手的护士长不是没有,但确实不算太多。毕竟护士长的主要任务应该是管理。
要承担护士长的职责是一项很有挑战性的工作。但好在这个小组中还有一名真正的护士长能带一带胡佳——钟钰也挺喜欢胡姐的这个小侄女儿。她和胡佳的年龄相差不算太大,但仍然会以“带一个小朋友”的心态来教给胡佳,究竟怎么才能做一个好的护士长。
“咱们科里的护士们,现在日常压力都很大,你有没有啥想法?”趁着工作的间隙,钟钰把胡佳拉到了一边开始面授机宜。她自己也很明白,以现在这种换班策略工作下去,两位护士长在岗大概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案。因此,尽快让胡佳适应作为护士长的工作,并且让其他护士认可胡佳的护士长职责,也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内容。
这次志愿来到云鹤的护士们,几乎清一色的全都是95后。除了钟钰和其他几个作为骨干的护士长们以外,大部分的护士们都是“年轻孩子”。护士工作繁忙,因此平时大家都各有各的缓解压力的办法。比如有些人喜欢出去吃点好吃的,有些喜欢逛街,有些喜欢唱歌,有些则偏好运动。
但不论这些护士在来到云鹤之前习惯用什么样的方式解压,现在这样的环境下……这种习惯都成了奢望。别说吃好吃的或者出去逛街了,就连唱歌现在都成了不可能的事情——之前云鹤居民全小区一起到窗边开窗唱歌的事儿已经在网上被人批评了,因为这样可能会导致参与开窗唱歌的楼上楼下居民被传染。
运动就更别提了。游泳之类的活动压根别想,跑步则没有活动场地——同时当班的护士们由于缺乏休息时间,更不可能有体力在红区值班后仍然出去跑步。在原有手段失效的情况下,要承担“护士长”责任的胡佳就得想点办法出来。如果能解决的好,这不光能够让现在组内的护士们缓解压力,同时也能极大的提高大家对于“小胡护士长”的接受度和认可程度。
胡佳想了想,然后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我今天回去打个电话试试看。”胡佳把自己大概的想法和钟钰沟通了一下,然后两人迅速达成了共识。
“这个想法真不错诶。”钟钰一开始的想法是,让胡佳在下班回去之后把护士们聚集起来,大家一起借用酒店的会议室,大家一起做做健美操或者广播体操之类的活动,活泛活泛筋骨。但胡佳的提议一瞬间就让钟钰推翻了自己一开始的设想。
“不过,这事儿能成么?”刚刚开心了一会,钟钰就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现在到处都紧缺物资,搞这个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所以这事儿咱们先别往外说。”胡佳认真道,“等事情成了,给大家一个小惊喜。”
D+5 day
28日,云鹤市卫健委通告,截止27日24时,云鹤市新增确诊患者892例。全国报告新增确诊1771例,其中新增重症515例,死亡26例,新增治愈出院9例,新增疑似病例2077例。目前全国累计追踪到密切接触者47833人,还有44132人正在接受医学观察。
在看到这个数据的时候,作为身处云鹤的孙立恩除了紧张之外,还有些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单日新增接近九百名确诊患者,这当然是个坏消息。但这种消息本身并不全意味“现状正在向悬崖下滑落”。恰恰相反,孙立恩觉得,这就是黎明前的黑暗。
以他在日常工作中和北五区患者们的接触来看,目前可以肯定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导致的肺炎应该属于一种烈性传染病。传染性极强的同时又由于冠状病毒的特性难以防御。对于没有相应设备的普通家庭而言,一人患病几乎就等同于全家感染。而这样的情况,在云鹤已经持续了几乎快一个月。
大量患者发病并且进入医院求助,而在这个过程中发生的院内感染几乎已经没有可能别统计和调查清楚。现在也不是去调查院内感染路径的时候——当务之急,是马上搞清楚究竟有多少患者确诊,而整个云鹤医疗系统需要处理的究竟是多大规模的病人群体。
之前几乎每一天的新增都是几十人,但数据和实际情况肯定是对不上的。由于传染病法的规定,以及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患者诊断标准情况,确诊患者必须采样送国家疾控中心复核后才能正式确诊。而从云鹤到首都,这个送检的法定过程就必然会导致确诊数量和实际情况出现偏差。这并不是某个方面的相关部门有刻意拖延或者隐瞒不报,而是所有部门都在遵守法律法规照章办事,但制度本身遇到了超出预计的极端情况后,规定应有的应对就突然变得不合时宜了起来。
在发现这种问题后,国家卫健委迅速作出了反应。27号开始,获得了一批检测设备和相关授权的湘北省卫健委不需要再将全省的患者采样送往国家卫健委进行复核。湘北省省内就可以对所有患者样本进行采样检测,并且宣布确诊。
新增892名确诊,这为所有人都敲响了警钟。但对于医务工作者,尤其是公共卫生工作者而言,这反而是个值得鼓舞的好消息。
解决问题的第一步是承认问题存在。而对于湘北省以及云鹤市卫健委而言,要想打赢这场疫情遭遇战、阻击战,首先要搞清楚的就是一条——摸清楚敌人的规模。
当然,全把坏消息当成好事儿办……孙立恩也没有这么高的思想境界。他现在也觉得紧张,而且紧张的还很有依据。
892名新增确诊患者中,恐怕有不少患者都是已经出现了症状并且已经被医院收治,但无法按照相关指南正式确诊的病人。对于这样的患者而言,医院和医生们需要对患者进行单独隔离治疗。这样的病人其实是最能消耗医疗资源的患者。他们需要独立安全的隔离病房,以避免“其实本身没有感染,但是被集中收治后感染”的可能性。但医生在对他们进行治疗和干预的时候,又需要按照进入红区来对待。现在明确了对他们的诊断之后,反而可以把患者和其他已经确诊的病人集中收治在一起。这对于医疗资源已经见底的云鹤来说,当然是一件天大的好消息。
但……这个新增熟练该是太吓人了。雷火神山这两座正在紧急抢建的传染病医院一共能够提供大约2300张病床,而今天的单日新增就接近900例。如果按照这个规模持续下去,预计五天之后投入使用的火神山医院和预计八天之后建成的雷神山医院,可能会在投入使用后几天之内就耗尽所有床位储备。到时候……云鹤又要去哪里变出新的传染病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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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全国上下所有老百姓都在紧盯着国家卫健委公布的数据,对于在云鹤市以外的人们而言,现在的数据可一点都不好——他们都会紧张起来。
而对于那些家里有亲朋好友从事医疗行业的,甚至干脆就支援到了云鹤第一线的人们而言,这份担忧就更严重了。
中午十二点,孙立恩仍然没能踏出自己的房间。他那些身处天南地北的亲朋好友,尤其是一些孙立恩压根就没听说过的亲戚们向他发来了慰问电。而这些慰问电嘛……反正在孙立恩听起来,关心大概占了六成左右。而剩下的三成多,则是亲戚们正在试图打探消息。
没办法,数据前后差别太大进展太快,几乎所有人在看到这样的数据之后都会有两个想法——云鹤当地一开始是不是有刻意的瞒报漏报,或者疫情是不是因为某些原因而突然变得异常严重。
孙立恩一遍感谢着各位亲朋好友,一遍严肃的向他们传达着自己的看法——疫情不是因为当地政府管理不当而造成的产物,地方政府实在是没有动机和理由对这种东西进行瞒报。况且疫情这玩意,哪里是靠瞒报就能隐瞒下来的呢?大家根据法律法规严格办事,因为客观事实原因而造成了数据失真。这并不是人为过错,至少不是主观故意犯的错。
现在的变化也不像是因为病毒突然变异,从而产生了什么全新的传播途径。反正就孙立恩所了解到的情况,这次的数据大幅上升确实是因为检测能力跟上了,仅此而已。
由于对于疫情的认识不足,且有关部门现在几乎所有的精力都被集中在了防控和配合防疫上,某些隐藏在互联网上的妖魔鬼怪,以及确实脑子有坑的傻缺们跳了出来,出于各种目的开始编造各种匪夷所思的谣言。
比如什么十万人感染,比如大量瞒报,孙立恩连和这帮玩意生气的功夫都没有。他也能理解亲戚们轻信谣言,但对他的澄清疑虑重重的念头。
事情来的太快而又太凶猛,前后的数据差异放在孙立恩这里都需要仔细琢磨一下才能理解原因。而希望那些不具备相关能力和经验的人们,有这种程度的思维能力完全就是奢望——人是有惰性且有情绪的生物。在这种时候,跟随且相信网上的谣言一方面能够满足他们懒得去思考的“惰性”,同时还能和他们紧张的情绪共鸣。谣言就像是插上翅膀了似的,开始到处乱飞。
孙立恩挂掉了最后一个电话,沉默了片刻后,决定要做点什么。没有人比身处在云鹤市第一线的他们更了解情况,而这样来自于第一线的声音,或许能够帮助一些人反应过来,然后停止相信谣传。
D+5 day (1)
人人都说宁远市第四中心医院的综合诊断中心里藏龙卧虎,孙立恩今天第一次感受到了这句话的极端正确性。
当孙立恩想要通过互联网,向那些紧张而且急需了解云鹤第一线情况的人们传达一些“符合医学知识”同时有助于“社会稳定”的消息时,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统计一下自己手下各位医生们的各个社交平台的账号粉丝数量。
然后,孙立恩就被统计到的数据吓了一跳。
布鲁恩这种已经成了网红甚至可以带货的大账号暂且不论,徐有容和护士小郭两个人的账号都有超过三十万粉丝。这就很让人惊讶了。
徐有容的微博很少会提到自己的工作内容,但这么一个漂亮且看起来气质特别好的姐姐,偶尔在微博上分享一下自己的生活照片,就会引来一大堆人关注。而在她和瑞秋结婚之后,徐有容的社交平台粉丝数量更是迎来了一次爆炸式的增长。截止到今天中午她查阅时,徐有容在微博上已经有了超过40万关注。
至于护士小郭嘛……孙立恩看到他的账户之后也吓了一跳。难怪这小子这么热衷于在网上发东西……他的粉丝数量是徐有容的两倍以上,目前总粉丝已经超过了90万。
大家似乎都很好奇,一个身高一米九以上,体重超过一百五十公斤的男护士究竟是怎么在急诊科工作的。
其他人的粉丝数量大概也就有个一两百,孙立恩很快就下定决心,要借布鲁恩、徐有容和郭宇来的账号“用一用”。
“咱们拍几个视频,把第一线的情况跟大家做个分享。”孙立恩趁着吃午饭的功夫,把布鲁恩徐有容以及郭宇来叫到了餐厅里——除了上班以外,他们也只有这个时间能凑在一起了——“我最近反正是感觉网上的风向有点不对劲,就和当年地震的时候一样,这么搞下去要出事的。”
人们在自己家中主动或者被动隔离的时候,内心深处当然是会有紧张情绪的。而现在看起来,疫情似乎不太可能在全国人民一次或者两次为期14天的隔离之后就能彻底消散。而在这个大背景下,很多让人就会开始出现复杂的精神症状。比如情绪激动、失眠、恐惧、易怒甚至强迫行为、兴趣丧失,甚至更严重的持续悲伤、无助、心理退行和恐慌等等现象。
而那些并不真实的消息则会进一步加重这样的创伤出现,并且可能导致更加严重的后果。至少孙立恩已经能从给自己打电话的亲戚们口中听到一些几乎是“偏执”的看法了。这个情况很不乐观。
这个时候,要是让他们能够看到一线的医生们的说法,肯定会起到积极的正面作用。
“这个我没问题。”徐有容首先表示了对孙立恩想法的支持,“我这个账号虽说是私人使用的,不过平时也没什么亲属知道。孙医生你要拿去用就用呗。”
小郭则非常痛快的把自己手机放在了桌上,“我不知道孙哥你要发什么东西,不过这账号我直接就给你用了——我也觉着现在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咱们这边的情况。”
至于布鲁恩,他先皱着眉头想了想,然后看了一眼手表。随后,他摸出了自己的手机,不过并没有交给孙立恩,而是自己划了两下,然后对着手机屏幕道,“老铁们,咱们认识挺长时间了,不过我应该还没跟你们说过我的工作职业。”
布鲁恩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其实,我是个医生。”
然后布鲁恩用了足足十分钟的大嗓门来阻止这些粉丝们给自己的疯狂打赏。到了第十一分钟的时候,布鲁恩实在是没办法了,干脆先终止了直播,然后给一个人打了个电话。
“对,我要把打赏功能先关掉。”布鲁恩对着电话那头嚷嚷道,“这帮人就跟疯了一样刷打赏,还说要让我拿钱去买防疫物资——我上哪儿找这东西去?你们赶紧帮我把这个功能关掉。”
孙立恩有点傻眼,在他的概念里,直播平台要盈利可全靠这些打赏分成。现在布鲁恩让对方就这么把打赏功能关掉……对方能答应么?
“我不是要你‘尽量协调’,我是让你马上把这个东西关掉。”布鲁恩继续嚷嚷道,“我领导等会是要出镜的,这个功能保留着影响非常不好你知道吧?对,我的领导,我们在云鹤一线……”
对面马上做出了保证。而布鲁恩则向在座的众人比了个“稍候”的手势。过了三分钟后,他重新开始了直播。
“老铁们,现在你们打赏不了啦。”布鲁恩嘿嘿笑了笑,然后站起身来,绕到孙立恩身旁后一把搂住了他的肩膀,“这位就是我们这个治疗组的组长,孙立恩主任——他应该是全国最年轻的行政主任。也是我所知道的,最年轻的,被破格授予医学博士学位的nsc俱乐部成员。”
“不知道nsc俱乐部是什么的回头再去百度。你们只需要知道,孙主任在《自然》杂志和《细胞》杂志上发表过论文,并且还在《新英格兰》上发表了好几篇文章就行——对对对,就是那种三流网络小说的男主角模板。”布鲁恩对一条评论深感同意,“我们作为宋安省医疗队的第一批队员,目前正在云鹤市传染病院北五区支援。孙主任和我们最近都觉得网上有些内容实在是错的离谱,所以我们准备从今天开始,不定时的搞搞直播,让大家了解一下情况……”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直播开头都这么麻烦,反正布鲁恩对着屏幕嘟囔了好几分钟,然后才把手机竖着放在了孙立恩面前,“那么,接下来请孙立恩主任开始发言——大家有问题可以随时评论,看到了之后也许孙医生会回复一下。”
没有台本,没有计划,没有预先沟通,孙立恩就这么开始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直播。他瞥了一下右上角的观众人数,然后感觉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两拍。
185万人正在观看直播?!一百八十五万人?!!
“现在直播刚开,来看的人会稍微少一点。”布鲁恩看到了孙立恩的异常,然后非常贴心的做出了说明,“我平常直播来看的人数大概在两百万到三百万人之间,过一会应该人数就会上去了。”
孙立恩又看了一眼布鲁恩,然后咽了口口水。
“各位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我是孙立恩。目前云鹤传染病医院北五区病房的主管医生。”好在现在看起来的人数就只是个数字。要是台下黑压压一片人盯着孙立恩,他恐怕连嘴都张不开。“今天我……我们这个直播并没有什么预先设计,也没有准备太多的内容。唔……我打算跟大家分享一下,我们这些医务工作人员在疫情期间的一些……一些生**验吧。”
虽然有些磕磕绊绊,但这个开头还算不错。孙立恩一边努力安慰着自己,一边对着手机屏幕说道,“首先……我和大家讲讲现在的云鹤是什么样子吧。”
D+5 day(2)(为盟主“改名字也太贵了罢”加更06)
本章是为盟主“改名字也太贵了罢”加更的第六章,这一章之后仍然还有二章等待加更。
现在的云鹤,在孙立恩眼中的样子……有些凄清。
这是一座有一千万人口的城市,所有的基础设施建造都是按照能够服务一千万人口的标准设置的。宽广的街道,漂亮的绿化,街边鳞次栉比的店铺和楼房……这些本应该是一个繁华城市的硬件设施,如今却几乎一个人都看不到。
这是个非常非常奇怪的现象。如果不知道原因,看到这个景象的第一时间里,不管是啥人,恐怕首先都会觉得有些惊恐。
而在知道了云鹤发生了什么之后,看到这座城市时,孙立恩脑子里回响着的全都是钟院士那句“云鹤是一座英雄的城市,云鹤人民是英雄的人民”这句话。
为了在春运期间尽量把传播风险降到最低,为了保护全国其他的十三亿九千万同胞。这座一千万人口的巨大城市突然按下了暂停键。这种牺牲,这种魄力,是每一个身处云鹤以外的人无法理解的。
新型冠状病毒在普通条件下看不见摸不着,要防控这样的疾病本就困难重重。而在云鹤这种病毒已经广泛传播的地方,恐怕每一个正常人的第一想法应该都是得想办法离开。趋利避害,这是任何一种生物的天生本能。
在这个当口下,在过年这个全中国人最看重的节日到来之时,云鹤的一千万老百姓们全都选择停止外出,蹲在家里以最大程度减小人口流动防控疾病……这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云鹤人民作出了巨大的牺牲。这份牺牲不光是要靠政府号召才得来的——云鹤地方政府目前几乎已经耗尽了所有的行政资源,一切人力物力都集中在医院和公共卫生领域上。说难听一点,要是云鹤人民不打算遵守相关指令,那就算外面的大喇叭宣传车喊破嗓子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相应政府号召,相信在党和国家的努力下,在科学的疫情防控措施面前我们终将获得胜利……这是云鹤人民在不明疾病威胁面前仍然保持冷静,集体闭门不出的信心来源。而对这个国家,对同胞的热爱则是他们决定做出牺牲的最主要原因。
亲朋好友患病之后却无法得到及时救治,对死亡的恐惧阴影缠绕着每个人的脑海……这种感觉有多痛苦,云鹤人民比其他地方的人们有着更加鲜明的认知。居住在云鹤的人们不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的其他同胞身上。
因为深爱着这片土地,所以他们决定自己面对这些最难最苦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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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大年初四,按照规矩,今天应该打扫年货、清扫室内、并且把灶王爷重新迎回家中的日子。
孙立恩坐在餐桌前,说了很多话,他觉得自己的嗓子有点干,于是轻轻咳嗽了一下,从一旁拿了一杯水。
就这么几秒钟的功夫,直播间里的评论就几乎都成了“孙医生没事吧?”以及“一定要注意安全”之类的叮嘱。
“谢谢各位关心,我就是话说的有点太多了。”孙立恩解释了两句,然后就听到了一旁的布鲁恩开始安排道,“接下来,咱们回答几个问题吧?”
直播进行了大概40分钟,目前整个直播间里有超过360万人在看。除了一大批身在外地关心疫情的普通人以外,还有许多关心一线情况的云鹤人。评论里除了关心医生护士们以外,甚至还有不少人正在直播间里反复刷着有症状但是无法住院的患者信息。
“这些患者的求助,我这里解决不了。”孙立恩首先就回答了这个问题,并且向大家解释了一下为什么自己这支医疗队解决不了,“我们北五区目前有48张床位,这四十八张床位全部住满了患者。没有病床,我们就不可能收治患者——没有医疗资源,把患者送到医院里来也得不到有效救治,甚至还会让原本就处于重症的患者能接受的医疗资源被分摊。结果就是加床的病人治不好,原本的重症患者也救不回来。”
这个说法有些太……冰冷,直播间里的观众们看起来似乎不太能接受的样子。
孙立恩叹气道,“我们现在接诊的患者里,最轻的病人也需要持续吸氧才能维持生命。所有的病人都是重症,危重症患者有八人。对新型冠状病毒这种陌生的病毒,以往的抗病毒治疗效果并不太理想。要救治患者,那就只能通过消耗大量医疗资源,进行生命体征支持和对症治疗。这也就是为什么现在的治愈出院患者人数不多,为什么医院的资源几乎全被耗尽,为什么防御新型冠状病毒比治疗它更加重要。”
“把整个云鹤市的所有医疗资源,乃至整个湘北省的医疗资源都加在一起,我们也许能够处理大几千人甚至上万名患者。但这也就到头了——这个几千万人口的省份中,上万名患者发病我们还能咬牙撑住。可如果大家积极防疫,我们就能减少大量的易感染人群被感染发病。我们这一支医疗队的小分队一次只能治疗四十八名患者、整个湘北省的医疗资源一次能够处理几千上万名患者。可大家一起积极防疫,却能确保几千万人乃至全国十四亿人的安全。在面对烈性传染病的时候,我们医生只能打打下手,你们才是真正的主力军。”
“朋友们,在面临一种未知的、全新的疾病时,我们首先要做的不是恐慌。恐慌不会杀死病毒,恐慌也不能让你避免感染。”孙立恩指着屏幕说道,“我刚刚看到一个评论说,‘云鹤目前有五百万外逃、他们流窜在外是隐患……’”孙立恩顿了顿,尽量用最平和的语气反问道,“我愿意相信这位朋友只是一时间用词不当。但有一点我希望各位确实记住并且也将其付诸实施——不要试图通过责难一个群体、指责这些在云鹤居住的同胞来解决什么问题。这样的行为只会让整个社会面临更大的危机。”
“我就只举一个假设,假设人人都把离开云鹤的同胞们当成病毒源头。你们疏远他们,你们敌视他们,你们觉得他们身上带着病毒,会让整个社区陷入危险之中……”孙立恩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然后呢?天底下的人里可没有几个傻子。你们因为他们身上的某样属性敌视自己的同胞,他们为了避免自己受到伤害,第一个反应会不会就是隐瞒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会不会把自己的行程和接触史作为秘密,藏在心里一个字也不说?”
“然后这些从云鹤离开的同胞悄无声息的和你们住在同一个社区里了。那些曾经在几周内来过云鹤的人也把这个消息当成秘密一个字不说。然后,他们中有一个人发病了。咳嗽、发热、病毒来到了你们的社区,而你们对此一无所知。过上半个月,你们的社区里又会有多少人感染?”孙立恩严肃道,“疫情要隔离病毒,但不能隔离爱。我们只有把那些从云鹤来的同胞们真正当成自己人,这样才能够有效防控病毒传播。我希望大家记住,现在这个时间,保护云鹤、保护云鹤人,就是在保护自己,就是在保护我们所有人的家人!”
D+5 day(3)
孙立恩的第一次直播结束了,直播时长一小时二十分钟,观众最高峰时达到了380万人。
孙立恩感觉自己已经说了很多肺腑之言,也说了不少自己的真实感触。但……他隐约觉得这次直播的效果可能远没有自己一开始设想的好。
就孙立恩自己的角度来看,这一大批来看直播的观众们似乎并不是特别擅长理解他作为医生的意思。一言而盖之就是“特别杠”。
孙立恩的每一句话几乎都能引来一堆提问,不少的观众从孙立恩的医生身份一路质疑到了这是不是布鲁恩正在作秀,反正就是摆出一副“你说的每一个字,甚至连标点符号都不能信”的架势出来。
孙立恩在确定直播结束后对布鲁恩问道,“我刚才说的话有问题么?我看怎么评论上的人大部分都这么……不可理喻啊?”
“一看就知道孙医生你平时不怎么上网,尤其是不怎么看直播。”对于这个问题,布鲁恩却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他看着自己的手机,头也没抬的说道,“你知道刚才有多少人在看直播吧?”
“有……几百万人?”现在孙立恩对于直播的人数这个话题基本已经没有了什么敏感度。反正就是个数字而已。
“咱们结束的时候,直播间里还有三百六十二万人。”布鲁恩说道,“这三百六十二万人如果都不同意你的话,如果都和那些杠精一样有这么多意见,那你就会看到满屏幕都是令人火大的发言了。”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孙立恩然后笑道,“这就是互联网的威力,声音最大的那些人,往往并不是人数最多的。”
“你倒是心态挺好。”孙立恩苦笑了两声,然后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要适应……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
“下一次肯定要比这一次更好。”布鲁恩嘿嘿一笑,朝着孙立恩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手机,“这些抬杠的暂且不管。不过那些喊着你是演员、云鹤已经死了好几十万人的账号都被平台锁定了——警察同志们今天开始有的忙咯。”
“不要担心那些宵小的狺狺狂吠——不管这些玩意为什么要做惊人之言,但你只要把它们的声音当做狗叫就行。”对网络暴力非常有经验的徐有容向孙立恩传授着自己的经验,“别人敲几行字,你就跟着生气一回,那他们的作恶成本也太低了些。”
郭宇来闷声闷气道,“反正骂人的这些人吧,他们最大的依仗就在于觉得互联网这个地方是匿名的。上次还有人说要跟我约架呢……我还挺期待的。结果在公园里坐了一天,也没看见人影。”
“人家可能已经去过了,然后自己跑了呗。”徐有容和小郭开了个玩笑,然后要来了布鲁恩的直播间地址,里面会自动播放之前的直播录像,“我和小郭把这个转发一下,然后再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传递消息。”
“透明和及时传达消息,是对抗流言蜚语的最佳手段。”布鲁恩拍了拍孙立恩的肩膀,对他鼓励道,“我觉得你这个想法一开始就很好,但你要知道,对抗‘fake news’的工作不是靠一次直播就能完成的。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只要坚持下去,就会有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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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孙立恩和整个宋安医疗队而言,今天是有一个好消息的。
来自宋安省的第二批医疗队今天抵达了云鹤,并且其中有一只医疗组将直接来到云鹤市传染病医院,接管孙立恩楼上的北六区。
而且,负责领队的医生还是孙立恩的老熟人——来自四院儿科的钱红军主任。
“钱主任这次过来,一方面是为了带组支援,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来给咱们送物资。”在微信上,宋文对孙立恩叮嘱道,“这一次的物资,主要占地方的就是防护服和n95口罩。咱们全省能拿出来的家底基本上都塞过来了……这些东西吧,要是交给云鹤,那连个水花都打不起来。但咱们自己用,至少能够一个礼拜的。”
“那就让钱主任把这些物资留着自己用吧。”孙立恩直接拒绝了宋文的提议,“宋院长,我们不光是全靠自己在工作。云鹤的同行们为了给我们提供防护服已经竭尽全力了。这个时候搞物资的小仓库……真的不是一个好主意。之前负责整个北五区的医生和护士们现在也重新投入了工作,你说要我手里真有了小仓库……那这防护服我是给他们用还是不用?给他们用,这是咱们宋安省的最后一点家底子;不给用,人家是在第一线先干了一个月的英雄……这种选择太痛苦了,我宁可跟大家一起穿工业防护服。”
工业防护服是可以起到防护作用的。这一点孙立恩非常肯定——毕竟他已经通过状态栏验证过了。
在安全没有问题的前提条件下,孙立恩并不打算让自己陷入某种道德选择题中。这样的感觉真的很不好。
和宋文通报了自己的想法之后,孙立恩和钱红军接上了头。老钱和他的组员们也将入住孙立恩所在的这个酒店。和孙立恩接上头的同时,钱红军马上就向孙立恩提出了一个想法。
“咱们两个病区要是全都收满,效果恐怕不会太好。”钱红军在微信里向孙立恩发了一条很长很长的语音说道,“既然咱们楼上楼下,那就干脆发挥一下两边的优势。这次我这边过来的以儿科医生为主,还有不少呼吸内科医生。我们处理轻症比较有优势,应对和护理普通患者比较在行。如果有患者转了重症甚至危重症,那就往你们北五区送。”
如果这个话是其他人说的,孙立恩恐怕要先琢磨琢磨说话的这位是不是打算把麻烦都推给自己。但说话的是钱红军主任嘛……这个嫌疑好像就更大了一点。
当然,孙立恩也有自己的想法。北五区目前有状态栏压阵、有托珠单抗的实验性治疗方案、有ecmo团队、有专门的重症医学科主任带队……和“一穷二白”的北六区相比,他们确实更适合收治重症患者。
“不管什么疾病,重症和危重症患者的数量肯定还是要比普通型少的。不然这不符合客观规律。”钱红军继续道,“我们这边负责收普通患者和一部分重症患者,这样更容易调配人手和医疗资源。”
孙立恩想了想,然后发过去一个x光图片——图片上是一只右手,而这只手竖起了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