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嫁入婆家第一仗
绮年端端正正坐在偏厅的椅子上,面带赵嬷嬷所教的客气得体却又居高临下的笑容,看着下头的一位姨娘三位通房。
怡云穿一身散绣银色碎花的玉色袄裙,头上插戴的首饰也多是绿松石蜜蜡之类,既不过于素净,也不带一点儿红色。看模样是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一双杏眼却是古井一般,便看人的时候也像是在看着极远的地方。她自进门行了礼之后就再没说过话,微低着头坐在那里,绮年不端茶她便也不动,像是出神,又像是在想什么。
绮年瞧着她就不觉有几分怜悯,她能猜想得到,怡云多半是在回忆早已亡故的心上人。算算赵燕恒所说的时间,到如今已经快十年了,一个女孩子一生中有几个十年,就在她对心上人的回忆中过去了……
“世子妃看着云姐姐怎么出了神了?莫非是云姐姐衣裳首饰有什么不妥么?”紫菀在怡云下首坐着,拿手中的丝帕掩了掩唇,笑了起来。
怡云微微一怔,随即有些慌乱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虽不觉有什么不妥,却抬头看向绮年,嘴唇微动准备起身赔罪。绮年摆了摆手,转头问站在身边的小雪:“方才你说,这是——”
“回世子妃,这是紫菀姑娘。”小雪连忙躬身回答。早在两家定亲之后世子就吩咐过了,将来世子妃过了门,要像敬他一样敬着。小雪到赵燕恒身边的时间还短些,且是有了小满才能得提携的,因此对世子爷的吩咐素来一丝不苟地执行,绝不打半点儿折扣。
“既是这样,她怎能呼云姨娘为姐姐?”通房丫鬟也只是丫鬟,姨娘却是半个主子了,纵然出身同是丫鬟,紫菀也只能称怡云为姨娘,断叫不得姐姐的。
紫菀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连忙离了座起身跪倒:“奴婢一时口快,请世子妃责罚。”她自觉今儿自己衣饰言语皆无不妥之处,脸上更是堆满了得体而讨好的笑容,纵然世子妃再看自己不顺眼也是无处挑剔,万想不到在这句话上被绮年挑出了毛病来。
“听说你是王爷赏给世子爷的,更该讲规矩才是。”绮年淡淡地端起了茶,“起来吧。”
端茶就是要打发姨娘们走了。怡云第一个站起身:“妾告退。”话音刚落,后头一声响亮的喷嚏,把众人的目光都引到了香药身上。
绮年抬眼看了看。烟花之地的女子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虽是清倌人也学得一身风尘气,那水红色的轻纱衫子,连里头杏黄色抹胸都半隐半现的,看着倒也没什么特别违例的,只是夏衣秋穿就有问题了,这是想着来请安能看见赵燕恒吗?
“香姑娘的月例银子是多少?”
“回世子妃,是二两银子。”
“从我的月例里再给她拨一两银子,免得天气都冷了还穿着夏衫,说出去倒叫人笑话堂堂的王府还短通房们的衣裳穿。”让她坐在门边上吹了一会儿风了,估计这样娇弱的身子,回去非感冒不可。
“是,奴婢马上就去记下来,这个月发月例的时候一定给香药姑娘再加一两银子。”小雪清脆地答应,带着几分讥讽笑着看了看香药,只看得香药脸色阵青阵白。小雪还不满意,又补了一句:“香药姑娘可别欢喜得昏了头,连谢恩都忘了?”
这丫鬟够伶俐。绮年笑着看了她一眼,对香药的叩谢摆了摆手:“穿得厚实些也是全了王府的脸面。”
小雪差点儿笑出来。世子妃真有办法,不动声色的就敲了两棍子。她的眼睛落到采芝身上,这倒是个老实的。
绮年也在看着采芝。说实在的,这几个人里最让她郁闷的人就是采芝了,可是采芝也是最无辜的。她年纪也不算小了,二十一二岁的模样,模样清秀眉眼柔顺,一看就是老实本分的样子。身上一件藕合色的小袄,倒是衬得肌肤白皙,说不上如何美貌,却是教人看着舒服。打从进门到现在,她除了行礼之外一句话都没说过,连眼睛都不大敢抬起来的样子,着实是老实得可怜。
绮年垂下眼睛,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之前的事情她不能埋怨什么,可是采芝最后要如何安排却是她的麻烦。把人打发出去,似乎太无情了,可是就这么养着让人守活寡也不是事儿,更重要的是——她发现她不能对这些人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无动于衷,就算是能整到她们,她也不舒服。
唉,还是要找个机会跟赵燕恒好生谈谈。绮年想着,扶着如鸳的手站起身来,就见小满快步进来,屈膝行礼:“世子妃,王爷听说世子爷能下地走动了,让世子和世子妃晚上去丹园用饭,也见见府里的人。”
这本来应该是今天早晨做的事。绮年猛然发觉,她这个婚事实在办得是七颠八倒的。拜堂,没拜完;圆房,没圆成;给公婆敬茶,敬倒是敬了,却是公婆跑到新房里来接的茶;见小叔小姑,又一直拖到晚上。好罢,生活总不能一成不变,不然哪里来的乐趣呢?
绮年一边在心里默念,一边转头对如鸳说:“那快叫如鹂去把我备下的礼取出来,回房更衣。”
小雪和小满屈膝送了绮年回房,小雪才掩着嘴笑道:“姐,你没看见,世子妃方才从自己月例里拨了一两银子给香药,叫她以后衣裳穿得厚实些。啧啧,那香药的脸色可好看极了!依我看哪,咱们世子爷就是有眼光!别看世子妃出身不高,这仪态,这说话,可不比那些贵女们差呢。”
小满心里还想着清明刚才的话,叹了口气道:“看着是差不多,可别的事上就未必了……”想了想,还是把清明的话说了,“咱们都是一块儿过来的,白露那点子心思谁不知道?怕是以后她苦了。”
小雪欲言又止,小满瞪她一眼:“有什么话还不能对姐说的?”
“那我可就说了。”小雪迟疑再三还是道,“姐,你觉得世子爷喜欢白露姐吗?”
小满怔了一下,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白露跟着世子爷也有快六年了,只比清明晚进来小半年……”
小雪吁了口气:“这可不就是了。都快六年了,世子爷若是有心,早就收了房了吧?”
小满张口结舌。小雪看四周无人,才小声道:“其实我倒觉得,白露姐那么温柔美貌的人,合该嫁到人家做正头娘子,留在府里,难道还能做正妃吗?”
“别胡说!”小满赶紧捂了她嘴,“白露可没那等妄想。她只是倾慕世子爷,将来跟着世子爷做个侍妾都是肯的。何况你看魏侧妃,不也是婢女出身么?”
小雪轻嗤了一声:“侧妃又怎样?魏侧妃还不是要看着王妃的眼色过日子?二少爷也是个好人,还不是被王妃压着到如今都没娶上亲?”她抬起肉肉的小下巴,“我呀,将来一定要世子爷替我做主,风风光光地嫁进人家去做正头娘子,家里都是我说了算,才不要看着别人眼色过活。”
小满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这丫头,满嘴里说的都是什么,还要脸皮不要了?”神色却有几分黯然,“还是你看得明白……”
小雪吓了一跳,忙抓住姐姐的手臂:“姐,你,你不会也动了心思了吧?”
小满一怔,强笑道:“我怎会。我不如清明能干,也不如白露美貌,世子爷虽好,却是那天上的云,我是地上的泥,怎能配得上呢。”
小雪松了口气,笑道:“姐姐你想得明白就好。咱们跟了世子爷这些年,将来世子爷坐稳了这位子,咱们是世子爷身边的大丫鬟,何等的脸面,要嫁什么样的人不行?不说别人,我可知道立春哥对姐你——嘻嘻。”
“你说什么呢!”小满红着脸去掐她,“再胡说,我撕了你的嘴!”
小雪躲着笑闹了一会,认真地说:“姐,我不是玩笑。立春哥时常跑金铺,听说买卖上的事都学了不少。将来大事定了,世子爷少不得放他出去做个掌柜,你跟着他,只会享福的。白露姐那儿,你该劝劝她才是。也别说世子妃妒,就是秦王妃,那样的贤名儿,不是照样想尽办法揽着王爷只在她屋里么?”
小满默然。哪个女人真愿意有人跟她分享丈夫呢?
“可是白露……就怕她自己定了主意,扭不过来的。”
“我们劝过了,也是尽了姐妹的情份。”小雪却极爽快地说,“你们不好开口,我去说。我年纪小,就是说错了什么,白露姐也没有跟我恼的道理。她若不听,也是个人的缘法。只是清明姐姐这样背后传话,我觉得不大好。”
小满皱起眉:“你怎的连清明都议论上了?”
“世子爷早就跟我们吩咐过,对世子妃要如对他一样的敬着,若是世子爷的闲话,清明姐姐敢传吗?”
小满又默然了。小雪拉了她的手道:“姐,眼看着世子爷快熬出头了,咱们也要熬出头了,你可别糊涂。我瞧着这位世子妃不是简单的人,咱们可别把好日子给错过去了。”
小满心里掂量了半晌,终于笑了笑,亲昵地拧了小雪一下:“你这丫头,只说你年纪小,不想你倒比谁都看得透彻,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这些心眼子。我若是还不如你,岂不白当了你姐姐?”两人笑着挽了手,亲亲热热地走了。
绮年并不知道小满姐妹两个这一番谈话,只是回了房就急急地梳头更衣。吩咐如鸳不要选太繁复的发型,最终是挽了端庄的螺髻,插了一枝赤金镶宝石的蝴蝶簪子,旁边点缀几枝点翠如意花钿,耳朵上坠一对浅粉色的珍珠,穿上正红色暗金绣蝴蝶的小袄,蛋青色挑线裙,回头问赵燕恒:“这样成么?”
赵燕恒由清明服侍着也穿了件枣红色织锦袍,抬眼上下打量绮年,笑道:“好看。”既华丽又端庄。加上绮年身材高挑,螺髻梳起来更显得大方。
绮年也笑了,站起来走到赵燕恒身前,伸手去接清明手里的腰带:“我来罢。”
清明一怔,手捏着腰带没放:“这些都是奴婢们的活计,怎么能劳世子妃动手。”
“从前这些是你们的活计没错。”绮年并不看她,一手伸着等她将腰带交出来,一手已经去整理赵燕恒的衣领,“不过如今我既过了门,夫君自然是我来伺候。”她弯起眼睛对赵燕恒一笑,俏皮地一歪头,“世子爷说是不是?”
十六岁的小姑娘,打扮得再端庄,一笑的时候露出几颗糯米银牙,仍旧带着点儿孩子气。赵燕恒看得心中欢喜,很自然地含笑点头:“你说是便是。”
清明抿紧嘴唇低下头,双手将腰带递到了绮年手上,后退两步。绮年替赵燕恒系好腰带,又蹲下-身认真地替他拉平衣襟,最后站起来后退一步把他上下打量一番,然后抿嘴一笑:“好了。世子爷真是玉树临风。”
赵燕恒怔了一下,蓦然觉得耳根发热,出生入死过的人居然觉得有几分窘迫,低下头掩饰地咳了一声,平日里张口即来对答如流的那些或调笑而敷衍或客套的话竟然都不见了,末了只干巴巴说了一句:“走罢。”
绮年嫣然一笑,对他伸出手臂:“我搀着世子爷。”
出了屋门,两乘小轿已经等在院子里,将他们一路抬入了丹园。绮年一直把轿帘掀起一点儿向外看着,默默记着路线。
郡王府虽没有英国公府大,但也是京城内数一数二的大宅子,小轿很是走了一段路才停下。绮年尚未下轿,就闻到了一股花香,待得下了轿子四周一望,便见是个极大的园子,且有一条小渠弯曲而过。到处都是花木,尤以牡丹为多,或种在渠边,或种在阶前,均有白石栏杆护着。那大本的有一人多高,如今花虽已谢了,但看那繁茂的枝叶,便可想见盛花时的灿烂。
不过此时已是七月初,园子里便是绿肥红瘦了,只是边角处有些剪秋罗和菊花,将这里稍稍点缀着。绮年在脑子里把小满给她说的简易地形图琢磨了一下,发现丹园并不在郡王府的正中。若论起来,倒是节气居更靠近中心一些。
一个穿浅黄褙子的大丫鬟带着两个小丫鬟迎出来:“奴婢姚黄,给世子爷、世子妃请安。王爷和王妃都在屋里呢。”
绮年从前在秦王妃身边看见过这个丫鬟,如今才知道她叫姚黄,便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身后跟着的珊瑚立刻摸出个小荷包塞进姚黄袖中,低声笑道:“以后还要姚黄姐姐多照顾。”
姚黄大大方方地收了,屈膝笑道:“谢世子妃赏,世子妃请容奴婢引路。”
绮年看了赵燕恒一眼,伸出手与清明一左一右搀了他,走上台阶,跨进了正厅里。
一屋子的人。
昀郡王与秦王妃坐在上首,下头左边是两个侧妃,右边是男男女女四个少爷小姐。绮年小心地搀扶着赵燕恒走到屋子中间才放开了手,裣衽行礼:“给父王和王妃请安。”
昀郡王看着长子被搀扶进来,没等他拜下去就立刻道:“快扶着,腿不方便就不要行礼了。把世子妃也扶起来,早晨已然敬过茶了,叫你们过来是让周氏与家里人见一见。”这婚事办得真是乱糟糟,顺序都搞颠倒了。
既然是让周氏跟家里人见一见,那赵燕恒自然享受病号待遇,向两位庶母拱手为礼之后就在椅子上坐下了。秦王妃笑吟吟地指着魏侧妃和肖侧妃道:“这是你两位庶母,一位姓魏,一位姓肖,听说之前在大明寺是见过的?”
绮年大大方方地福身行礼道:“是曾见过的。”两位侧妃可不敢受世子妃的礼,赶紧起身避了再还礼。绮年取过两方亲手绣的腰带奉上,魏侧妃的绣了墨兰,肖侧妃的绣了含苞欲放的荷花。
魏侧妃表情淡淡的,拿了两方墨回礼。赵燕妤嗤地笑了一声道:“听说吴侍郎的女儿写得一手好字,这两方墨若送了给她才算是好东西呢。”她是扒在赵燕好耳边说的,声音却恰好能让众人听见。
魏侧妃面色微变。赵燕妤这既是说她没有好东西送,只会拿了这些东西充数,又是说绮年不长于书写,笔墨之类的东西送了她也是糟塌。绮年却拿着这两方墨认真地看了看,笑道:“这是上党松烟罢?果然是好东西,多谢侧妃了。”
赵燕妤嘴唇一撇,还想说话,肖侧妃已经接了腰带拿在手里细看,满口称赞道:“真是好针线,这荷花苞绣得活灵活现的,荷叶上还有银线绣的露水,当真精致。”回手便从头上拔下一枝通体晶莹的翡翠钗,笑道,“没有什么好东西,世子妃别嫌弃。”
绮年低头微笑道:“您若这样说,我可就天天给您送腰带了。”肖侧妃微微一怔,随即笑了起来。
赵燕妤轻轻哼了一声:“小家子没见过世面——”正想说一枝翡翠钗也当成好东西,却见昀郡王严厉的目光猛然盯了过来,不由得头皮一麻,连忙闭住了嘴。父亲虽然娇宠她,有什么好东西都给她,但却最厌烦子女不懂规矩。
给两位侧妃见完礼,就轮到小叔子和小姑子了。虽然绮年的年纪比赵燕和还小几岁,但也是长嫂,只有往外送东西的,没有收东西。四个一样的荷包,只是颜色不同,每个里头装了一对金锞子,份量相同,但按着各人的属相打成不同的式样。
赵燕妤有意挑剔,当面就打开了,从里面拎出一对捧着桃子的小猴儿来,颇是可爱,到了嘴边的话也不由得停了停,半晌才强笑了一声:“倒是新奇。”
绮年微微一笑:“这是我自己画的样子,县主喜欢便好。”这都是她按着记忆里的q版图样画出来送到金铺里去打的,自然跟这里常见的不大一样。说来郡王府什么好东西没有,与其送贵重的,不如送新奇的、自己亲自动手的,更能堵得住赵燕妤的嘴。
赵燕妤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来,只得从鼻子里笑了一声,猛然看见赵燕和拿着一对低头猛冲的小金牛在端详,眼珠一转便笑道:“二哥这一对好看,瞧着比我这个更威风精致,不会是嫂子偏心罢?”
赵燕恒微微一笑接口道:“牛自然比猴子威风,可惜三妹不属龙,否则就是最威风的了。”
赵燕平哧一声就笑了出来:“大哥真是向着嫂子。”眼神中颇为暧昧。
赵燕恒却含笑道:“父母所聘,自当爱重。待三弟成了亲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秦王妃眉梢微微跳了跳,含笑向昀郡王道:“王爷瞧妤儿这孩子,都十四岁的人了,还总说这种孩子话。”
昀郡王微微皱了皱眉,起身道:“都是大姑娘了,是不该总说孩子气的话。既见过了礼,便传膳罢。”
秦王妃转头便唤道:“姚黄、魏紫,传膳。”
绮年不由得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魏侧妃。按理说奴婢与主子的名讳不得相同,就是如燕她都给改名叫如鸳了,可是秦王妃这里却用着一个叫魏紫的丫鬟,而且看昀郡王的样子完全没有意识到。
姚黄和魏紫领着一群小丫鬟流水般传上膳来。虽是一家人,也是男女有别,中间立了六曲屏风,两边隔开。第一顿饭,绮年自然立到秦王妃身后,准备伺候用饭。秦王妃却拉了她的手笑道:“快别这样。头一回一起用饭,哪里用你新媳妇伺候呢,快坐下来一起吃罢。以后日子还长,要孝顺也不在这一时。”
绮年为她那句“日子还长”不由得眼皮跳了跳,看来等回门过后自己这个新媳妇就要变成不新的媳妇了,到时候恐怕就得别人坐着你站着,别人吃着你看着了。
昀郡王却是对秦王妃投来满意的一瞥,沉声道:“既然王妃说了,就坐下一起用饭罢,过了归宁再立规矩也使得。”
立规矩不算什么,问题是昀郡王这个规矩是怎么算的,是照着吕王妃的来,还是照着秦王妃的来呢?绮年默默地在肚里叹了口气,谢过秦王妃入座,拿起了筷子。
一顿饭吃完,昀郡王也就让人都散了。绮年和赵燕恒回了房里,清明迎出来:“已经备好了热水,世子和世子妃沐浴罢。”
“你身上还有伤呢——”绮年一边替赵燕恒宽衣,一边不由得皱起了眉,“能沾水么?”
“不能,所以擦擦就算了。”赵燕恒忽然低下头来悄声说,“世子妃伺候我么?”
绮年的脸腾地就红了,轻轻在他手背上掐了一下:“讨厌!”眼角余光掠过站在一边的清明和白露,咬了咬嘴唇,“我自然得帮你。”
赵燕恒也只是调笑一下,不想绮年真的说出这话,不由得也怔了一下:“你——”尚未圆房呢,妻子肯伺候自己擦身?
绮年脸上也发烧,声如蚊蚋地挤了一句:“你是我夫君,我不伺候谁伺候。”
92、有情人终于圆房
别说赵燕恒发愣,连清明站在一边都愣了。世子妃亲自伺候世子沐浴擦身?这个——连以贤惠著称的秦王妃似乎都没做过!更何况这两位其实还没有圆房呢!
清明的嘴唇不由得动了动,尚未出声,绮年已经转过头来看着她,脸上红晕未退,目光却是锋利的:“怎么?清明姑娘又准备说这不合规矩?”
清明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下意识地看了赵燕恒一眼,却见他只看着绮年晕红的耳根,神情里满是欢喜。清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深深埋下头去:“奴婢并无此意。”
“那就好。”其实绮年自己心里也砰砰地乱跳,但是竭力掩饰着,一边替赵燕恒脱着外衣,一边不紧不慢地道,“闺房之内,有甚于画眉者。夫妻之间没有什么规矩可言,要说规矩的,出了这房门再与我说。”说完还仰头看着赵燕恒一笑,“世子爷同意吗?”
赵燕恒伸手拢了拢她鬓边滑下的一绺头发,毫不犹豫地回答:“这房里,你的规矩就是规矩。”
清明深深低下头去,白露也垂了头。绮年瞧了她们一眼:“东西预备好了,你们就下去罢。都是累了一天了,除了守夜的都早些去歇着罢。”其实按她的想法,最好守夜的也离得远一点,她可不高兴被人听墙角。
如鸳等人自然唯绮年之命是从,立刻就答应一声,呼拉拉地全出去了。清明低下头,轻轻扯了白露一把,也跟着退了出去。绮年进净房看了看,里头放了一个香木大桶,足有半人深,想必在里头泡一泡会很舒服。不过这时候可轮不着她先来享受,搬张凳子放到桶边上,回头见赵燕恒已经自己扶着墙走到门边了,不由吓一跳,赶紧过去扶他:“地上有水,小心滑脚!”
赵燕恒微笑着在凳子上坐下,眼睛只在绮年身上扫来扫去。为了方便替他服务,绮年脱了袄裙,上头穿着窄袖牙白纱衫,下头穿桃红色散脚裤,纱衫里头隐隐露出大红色抹胸的轮廓。十六岁的少女细腰长腿,胸前像藏了两只小兔子一样,,脸颊晕红如同花瓣儿一般——赵燕恒迅速把眼睛移开,以免自己现在就控制不住做点什么。
绮年没工夫注意他色狼一样的目光,因为她自己也紧张得不行,替赵燕恒脱衣裳的手都有点发抖。赵燕恒看着瘦弱,脱了上衣才发现还是有点儿肌肉的。至于裤子——绮年犹豫半晌还是先放着吧,她都有点后悔了,还是应该叫丫鬟们进来伺候他沐浴才对的吧……
赵燕恒光着膀子坐了半晌,发觉妻子没有下一步的举动,不由得干咳了一声,刚想说话,就见妻子像被惊着的小兔子一样,嗖地转到自己背后,接着桶里水响了几声,后背就被一块温热的帕子按上,从上到下地擦拭起来。
果然不看脸是对的,绮年对着赵燕恒的后背擦了几下,心情渐渐平静了。已然是初秋,其实也没有什么汗渍,也不方便用澡豆,不过是用清水仔细擦拭两遍即可。绮年认真地把赵燕恒的上半身擦完,披上中衣,然后结结巴巴地开口商量:“能不能,能不能世子爷自己把腿擦一擦?”她实在没有勇气现在就去脱赵燕恒裤子啊。
赵燕恒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绮年在他的笑声里把帕子直接按到他脸上,然后转身逃了。赵燕恒边笑边自己清理了一下,这才含着笑意站起来,刚挪动了一步,绮年就微红着脸进来扶着他,小声埋怨:“好了就喊我一声,万一滑倒了怎么办。”
“其实只是看着吓人,并不是不能动了。”只要不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到伤腿上,还是可以稍稍活动的。赵燕恒暗中活动了一下脚踝,疼痛已经不大明显,于是决定——不忍了!
“你也去沐浴罢。”赵燕恒想了想,又低声补了一句,“快些。”
这两个字让绮年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的心突然又开始乱跳了,她逃一样地进了净房把自己扔进木桶里,只觉得脸上的热度可以把桶里的水都煮开了。于是她非但没听赵燕恒的话,还磨蹭了半天。
不过就是再磨蹭,澡也总有洗完的时候,绮年最终还是从木桶里爬了出来,发现了一件更悲摧的事——她没有拿换洗的衣服进来,而身上穿的那件小纱衫,已经被水打湿,变成半透明的了,里头大红色绣干枝梅的抹胸看得清清楚楚,比没穿还要糟糕。
算了,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绮年把心一横,大义凛然地出去了。
出了净房,暗下来的卧房让绮年松了口气,赵燕恒很识相地灭掉了几盏灯,只有窗畔一盏留夜的灯还亮着,从红纱罩里透出柔和的光线。不过绮年马上又紧张了,因为赵燕恒倚在床头,正静静地注视着她。昏暗的光线里,他的眼睛比烛火还要明亮。
绮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床边的,特别是她还傻了巴唧的试图从床脚爬上去,最后被赵燕恒抱住了压在身下。
耳鬓厮磨,小纱衫不翼而飞。绮年觉得自己的手往哪里放都不好,才伸出去就碰到赵燕恒还带着水汽的皮肤,立刻就像烫着了一样缩了回来。她很唾弃自己——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看见过猪走路?可是真不好意思,学猪走路是一回事,自己变成了猪是另外一回事……
“绮儿——”赵燕恒低声地喘息着,在绮年耳边唤着她的名字。
“嗯——”绮年稀里糊涂地答应,“你的腿——”
赵燕恒低声笑起来,拉着绮年手放到自己腿上:“还有点疼呢。”
绮年很想说:疼就不要来了吧。但是她没说出口,因为赵燕恒已经亲上了她的嘴唇,把她的建议给堵回去了,而她就无意识地傻傻地在赵燕恒腿上摸来摸去,直到发现有个既热且硬的东西顶在了她的腿上。
自作孽,不可活!绮年在觉得一阵撕裂般的痛楚之后心里只有这六个字。拼命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叫出来,双手下意识地抓住床褥,半晌才发觉赵燕恒带着几分惊慌小声叫着她的名字,顿时委屈起来,搂了他的脖子就啜泣起来:“你就不能轻点嘛……”
赵燕恒抱着她手忙脚乱,不停地替她抹着眼泪:“乖,乖,不哭了,疼得厉害吗?要不然你咬我一口?”
绮年抽抽搭搭片刻,痛楚渐渐缓和,赵燕恒试着一边亲她一边动,麻酥酥的感觉渐渐取代了疼痛,绮年不自觉地抓紧了赵燕恒的肩头,两条腿紧紧缠在他身上,小声呜咽起来……
帐钩有节奏的晃动终于停了下来,绮年浑身像脱了力一样,说不出的酸疼。赵燕恒支起身体,手指抚摸过她湿润的脸颊,低声问:“疼吗?”
绮年抽抽鼻子:“你腿疼吗?”
“疼。”赵燕恒老老实实地回答。激情上来的时候顾不得了,这会才发觉一阵阵地疼。
“我也疼。”绮年撅着嘴看他。你疼我也疼,到底图什么嘛。
两人对看了片刻,突然同时笑了出来。赵燕恒笑着翻身下来,把绮年紧紧搂在怀里。绮年在他胸前小兔子一样拱了拱,觉得自己眼睛都睁不开了。这婚结得乱七八糟,闹心的事一桩一桩的,但好像……还是挺美好的。
“叫人进来伺候你沐浴罢?”赵燕恒很想投桃报李也帮绮年沐浴一次,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嗯,叫如鸳进来吧。”绮年迷糊着强撑开眼皮,“你要洗么?我帮你。”反正别叫清明进来。
赵燕恒轻笑一声:“我自己来。”倘若他再看不出妻子的态度,他就是个傻子了。凑到绮年耳边,他小声说:“我素来也都是自己沐浴的。”清明等人顶多不过是递件衣裳罢了。
绮年顿时开心了,扯过已经被揉得不成样子的衣裳披上,由如鸳搀扶着进了净房。如鸳也还是半懂不懂的姑娘家,看着绮年身上的红印子不知该说什么好。绮年估计这些明天都还会颜色更深些,想了想叮嘱:“明儿准备一件领子高点的衣裳。”
洗干净了,夫妻两个反而都没了睡意,绮年枕在赵燕恒手臂上,有几分担心地看看床脚那块折叠起来的,满是皱褶和那啥的白绫:“不怕被人知道了么?”
“皇上明日一早就动身去御苑了。”赵燕恒抚摸着绮年柔腻的脸蛋儿,摸着摸着就想往下走,“咱们这里的消息传出去的时候,汉辰估计已经随驾开始射猎了。”
“那就好。”绮年抓住他不老实的手,“我还当回门的时候你都不能跟我一起回去呢。”
“当然要回去。”赵燕恒轻笑一声,“至少总要回去拜见舅舅舅母和你兄长不是?他们若是看不上我,世子妃可要多多替我美言。”
绮年轻轻掐了他一下:“胡说!”想起很快就能见到李氏,不由得嘴角带了笑意,“舅母一定欢喜。对了,明天要想想带什么礼物回去。”
“哦,我已让清明理出一张单子,你从里头选就是。”
“你都想到了?”虽然清明二字不大顺耳,但赵燕恒的心意却很让人喜欢,绮年毫不吝啬地转头搂着他脖子亲了一下,“世子爷真好。”
这甜蜜蜜的一个马屁拍得赵燕恒几乎要飘飘然了,握了妻子的手颇有几分心猿意马:“若是单子上那些不合心意,只管叫小满开了仓库你自己挑去。”
“世子爷家财万贯嘛!”绮年笑眯眯地继续拍马屁。
赵燕恒笑了笑,神情略有几分黯然:“一半是母亲的陪嫁,一半是父亲赏的。我这个世子该得的东西,他倒从来不吝惜。凡有所得,最好的必然是我的。”
“我一直想问你——”绮年虽然觉得这个气氛不怎么适合谈扫兴的事,但既然赵燕恒起了头,那很多事还是先问明白的好,“你当年坠马,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燕恒默然片刻,缓缓道:“是驯马的奴才疏忽大意,带马出去溜圈的时候误食了毒草以致发疯。”
“实际呢?”绮年不相信事情这么巧。
“实际?”赵燕恒讽刺地一笑,“我那时不懂事,幼有才名便嚣张了些,曾因小事打过这奴才几鞭,他知我素爱那匹马,便想着不如毒死了的好。”
“要毒马还不容易?为何偏等你骑马时这马才发疯?”
赵燕恒不答,良久才道:“经了此事之后,我才懂得克己。”他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在屋子里低低地回荡,“母亲过世,父亲另娶,我心里其实是不快活的。有人对我说,父亲另娶之后,这家里便无我立足之地了,也颇有些奴仆不服管教。我那时心中不忿——我是父亲的嫡长子,便是他再娶十个,亦不能撼动我的身份。只从那次之后,我才知道,单凭一个身份并不算什么,想要收服下人,掌管郡王府,我得拿出别的本事来。而王妃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那时候你还小呢。”绮年心疼地摸摸他的腿,“可落下什么毛病了么?”
“还好正骨的太医技艺精湛,只是阴湿天气有些疼痛,不宜骑射了。”赵燕恒说得很平静,绮年却知道他幼时是文武双修的,硬生生被绝了一半,哪里就能如此平静了。
“那这件事……”
赵燕恒嘴角微微弯了弯,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有点儿刀锋般的尖锐:“过了几年我才偶然得知,当年这奴才好赌,欠了一笔赌债,债主要拿他妹子抵债,是王妃赏了他一笔钱,救了他妹子,活了他全家。此后这奴才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如今是王妃陪嫁庄子上的总管,十余年都任劳任怨。”
绮年下意识地往他怀里缩了一下,喃喃地说:“王妃是个能人……”雪中送炭不难,难的是竟能令此人洗心革面,这样的人若要对付你的时候是最可怕的,因为她立身太正,始终都是居高临下。
“确实是个能人。”赵燕恒同意她的意见,“也幸而那次坠马我摔得十分重,太医曾说即使好了怕也要伤了元气。是元嬷嬷教我先是装着惊悸失魂,又装着久病缠绵,将我带去了母亲的陪嫁庄子上住了整整一年。”
“元嬷嬷?”
“她是我母亲的乳娘,年轻时曾随着我祖父在西北边关呆过的。自王妃入府,对下人始终和蔼可亲,连我母亲留下的丫鬟们都觉得她是慈善之人,唯有元嬷嬷始终对她有敌意。我也曾问过她,她说此人能忍到十八岁才出嫁,必然婚前就与我父亲两情相悦,此等不合礼数之举,居然能被粉饰成一片痴情终成眷属的佳话,可见此人城府深沉,非等闲之辈。”
“元嬷嬷真是厉害!”绮年顿时大起知己之感,“我也是这么想的。”
“是吗?”赵燕恒微笑着低头亲了亲她的头发,“元嬷嬷劝我不要谋世子之位,先要自保自强。只是父亲毕竟还是对得住我,虽然我一直装着身子虚弱,他仍旧为我请封为世子。只是他对秦氏用情太深,又不问后宅之事,若非因着我的亲事让她露了破绽,怕是她的贤良面具至今仍是铜打铁铸的。”
绮年想起在皇宫里太后对秦王妃的亲热,不由得也叹了口气:“恐怕不止是铜打铁铸,还是镀金的哩。”
“我如今并不怕她对付我。”赵燕恒低头皱眉看着绮年,“我身边如今用的人都是多年调-教出来的心腹,且我毕竟是男子,没个整日在后宅里的道理。我只怕她对你——”
“你觉得她会如何对我?”
“面上总是不会有什么的,她是个贤良人。”赵燕恒把贤良二字咬得重些,轻蔑地笑了笑。
“贤良人倒好,”绮年沉吟着,“既然要贤良,那些恶婆婆折腾新媳妇的手段总是不会用的,倒省得我遭罪。我猜着,我出身既是这样,自然越上不得台面越好。可我若是太上不得台面,这亲事却是她挑的,也有损她的脸面。我估摸着,初来乍到的她摸不清我底细,多半不会急着动。她所谋的,不过就是一个世子的位子,最该当心的人是你。你是我在王府里的依靠,你好了,我便不怕她!”
赵燕恒只觉得心里热乎乎的,搂住了小妻子低声道:“我自会小心,你无须怕她!”
“嗯。”绮年认真地点头,“外敌不可惧,可怕的是内耗。所以你和我不能内耗,包括我们身边得用的人在内,都要一致对外。”
赵燕恒凝视着她,半晌轻声道:“我不会让清明再冒犯你。只是她曾与我一同出生入死,虽是主仆,我却不能以婢仆视她。”
“我也没打算以婢仆视她。”绮年扬了扬眉,“如鸳如鹂与我名为主仆,其实跟姐妹也差不多,倘若清明愿意,我也可以将她与如鸳如鹂一以视之。倘若她不愿也无妨,她只消知道,你我夫妻一体,我若不好,你亦不好。只要明白这个道理,她愿做什么,我并不想干涉。”她龇了龇两排小白牙,“就如我并不想追究,为何你的信来得如此之晚,以至于我面对胭脂颇有几分措手不及。”
“原来你都明白。”赵燕恒失笑,轻轻刮了刮绮年的鼻子,“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的多着哩。”绮年狡猾地回他一笑,“倒是世子爷,好像也是什么都明白的。”
夫妻二人相视而笑,绮年终于熬不住打了个呵欠:“睡吧,父亲说回门之后再立规矩,可是没说明天就能不去请安,还是得去一趟。”
“不必。”赵燕恒理了理她的长发,“明儿一早就让嬷嬷们把元帕送去,王妃必然会遣人来说不必去请安了。”
“总是还该去一趟的,哪怕去得晚呢。”绮年沉吟着,“该尽到的礼数我总要尽到,不看她是王妃,也要看她是父亲的继妻。”
赵燕恒看她的眼神不由得又多了几分欣赏:“不错。只是未过回门仍算得是新妇,且有我的腿在这里呢,若父亲也发了话不必过去,你歇歇也好。”
“就怕县主要挑刺儿呢。”绮年想起赵燕妤今晚的挑衅,不由得皱了皱眉,“也不知县主几时才能嫁出去。”
“怕是还要两年。”赵燕恒随口回答,“她才十四,王妃又心爱,恐要留到十六才会嫁。横竖亲事是早订下来了,阮麒年纪也并不大。”
“两年?”绮年喃喃,“那乔家表妹怕有得等了。”阮麒不成亲,阮麟自然不能抢在兄长头里。可是乔连波已经十五了,还要再等两年,颜氏怕要急出火来了。
说到乔连波,赵燕恒立时眉毛微竖:“便宜了她们姐弟!阮家的亲事,原该让他们退了才是。”
绮年摆摆手:“随他们去吧。阮麟未必是良配,英国公府也不是什么逍遥乡,日后过得如何且看她自己了。何须为这些人分心。”她在赵燕恒胸前蹭蹭,又打了个呵欠,“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呢。明儿要挑回门礼,后日回去看舅舅舅母,等回来就得把你这院子里的人全部认一遍——王妃不会让我管家吧?”
“不会这么快,她总要教教你的。不过你是世子妃,将来总要管家的,自然,若你无管家理事的才能,她再将此事接回去也是顺理成章的。”
“任重而道远啊……”绮年叹口气,“好想分家哦。”
“我也这般想。”赵燕恒低声轻笑,“她对父亲毕竟是真心真意,若她肯收手,我也不愿让父亲夹在其中左右为难。绮儿,我是不是太过心慈手软了?”
“她害过母亲么?”
“没有。”赵燕恒摇了摇头,“母亲是因祖父与舅父一起身亡,郁结于心而去的。自然,若是她与父亲能两情相悦,或许还能多几分牵挂。”
“既然她并没有害过母亲,你是有资格宽恕的。”绮年仰头看着赵燕恒的脸,“如今你是世子,我们过得幸福,就是对她最大的报复。”
93、回门日百味杂陈
回门是件大事,尤其此次郡王世子的婚事极其引人注目,世子妃出身低微,却是得了皇上太后并皇子夫妇赏赐的人,偏偏到了成亲的时候又出了坠马代娶乃至不能拜堂不能圆房的变故,真是京城瞩目。因此今日世子妃回门,一路上少不了有那好事的人偷偷张望。
绮年坐在马车上,简直坐立不安。赵燕恒看她那样子忍不住好笑,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膝头上:“安分些,你再着急马车也不能走得更快一些的。”
“人家就是着急嘛。”绮年根本坐不住,恨不得马车长上翅膀,飕地一下就到了吴家。想了想,又开始扳着手指头数:“舅舅送一方金星砚,舅母送一匹宝蓝色的缭绫;二舅舅送一副鸿雁玉带钩,二舅母送一尊檀香观音;哥哥和两位表哥每人一盒湖笔一刀澄心堂纸;表姐表妹们每人一对玉禁步,表弟们每人一盒湖笔一盒徽墨,小表弟送一方小砚台……”
赵燕恒微笑听着,看着绮年眉飞色舞的样子,不得不多问一句:“没有忘记老太太的礼吧?”虽然他很不想给颜氏送什么礼,但这却是绮年的面子。
绮年垮了脸:“没忘记。两匹万字不到头的蜀锦。”花纹好彩头,料子贵重,但是——不上心。
“这也够了。”赵燕恒掀起帘子往外看了看,笑了,“到了。”
吴府大开中门,吴若钊吴若铮兄弟两人带着子侄们一起在门口迎接,连李氏和郑氏也出来了。左邻右舍都有人悄悄地在向外张望,想看看郡王世子与世子妃是个什么派头。
今儿绮年带的就是自己的四个陪嫁丫鬟,王府的丫鬟一个没带,只有赶车的小厮是王府的人。如鸳如鹂从后头的马车上下来,王府这边的小厮已经摆好了脚凳,绮年扶着两个丫鬟的手从车上下来,脚一沾地就冲着李氏去了:“舅母!”
“哎,哎!”李氏欢喜得不行,被丈夫扯了一把才反应过来,对着后头下车的赵燕恒一起行礼:“给世子和世子妃请安。”
赵燕恒扶着小厮立秋上前一步:“舅舅舅母请勿多礼,该是我给舅舅舅母请安才是。”
李氏自听说迎亲路上赵燕恒坠马,连堂都未能拜成,这几日真是吃不香睡不稳,那一颗心提在嗓子眼里总放不下去。如今见绮年笑盈盈地神完气足的模样,这颗心才一下子放了下去,满面欢喜地道:“快进去,快些进去坐下再说话。”看了赵燕恒的腿一眼,悄声问绮年,“世子能走么?还准备了一乘轿子的。”
赵燕恒耳朵尖,已听到了,含笑道:“多谢舅母关心,无甚大碍的。何况在舅舅舅母面前,哪里有坐轿的道理。”
吴若钊心中高兴,笑道:“若撑不住便说,都是自己家里,无须拘泥这些礼数的。”
一群人热热闹闹进了松鹤堂。颜氏在上头坐着,听小丫鬟喜笑颜开地来报:“世子爷和世子妃已经到门口了,赏了每人一个红封儿呢。”捏捏自己手里这个,方才跑进来报信的路上已看过了,是一小块碎银子呢,得有三钱重呢,顶自己两个月的月例呢。
颜氏捻着手里的念珠,直到听见院子里的声音才抬起眼皮,便见人群中绮年穿着大红绣暗线石榴花的小袄,下头象牙白满绣二色金线蝴蝶的裙子,衬得一张脸花朵般娇艳。头上梳着精致的元宝髻,中间插了赤金珍珠华胜,两边缀着粉红色珊瑚垂珠,比出嫁之前又多了几分小妇人的妩媚。
颜氏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坐着的乔连波。乔连波今日穿了一件藕合色的新衣,只是这些日子脸色总是有几分苍白憔悴,虽然薄薄敷了脂粉,却少了青春少女的活力。
若是有亲生父母在堂,今日该是女婿拜岳父母的,但吴家只是绮年的舅家,又碍着赵燕恒的世子身份,吴若钊自是不能受赵燕恒拜礼,夫妻二人立在堂中,对长辈行揖礼与福礼,再敬杯茶也就是了。
颜氏看着这两人并肩而立。赵燕恒身穿大红绣寸蟒的锦袍,头戴白玉冠,眉眼清俊,满面春风,与绮年站在一起,宛然一对璧人,不由得心里百味杂陈,不由自主地一眼眼去看乔连波。
敬完了茶便要分发礼物,两匹蜀锦送上来,颜氏看那万字不到头的花样也吉利,枣红的颜色也喜庆,便咳嗽一声微微欠身:“有劳世子惦记。”
赵燕恒微微一笑:“老太太是世子妃的外祖母,自是应该的。”话虽客气,却带着明显的疏离,转头便向吴若钊夫妇笑道:“绮儿多蒙舅舅舅母眷顾,区区薄礼,还请舅舅舅母莫嫌简薄。”
一边是老太太,一边是舅舅舅母,亲疏远近一闻可知。郑氏心里偷笑,看着珊瑚捧出一匹宝蓝色的缭绫,随着她步履移动,阳光就在那缭绫面上跳跃,颜色如同水波起伏般变化,故意乍舌道:“这是缭绫罢?料子贵重也就罢了,难得是这宝蓝的颜色,既染得正又这般清透,实在是好东西。”
绮年笑盈盈叫如鹂拿出那尊观音来:“记得二舅母屋里有个佛龛的。”郑氏信佛没有李氏那么虔诚,所以虽有佛龛却不曾供菩萨。这尊檀香木观音大小不过巴掌,通身紫褐油润,雕工精湛,且隐隐散发着檀香之气,郑氏拿在手里便爱不释手,忙叫丫鬟:“红罗快拿那托盘来,垫块新绒布,将菩萨请进屋里去。”
这里吴若钊拿了那块金星砚也是翻来覆去不舍得放下。他是爱书法之人,自然也爱砚。这金星砚乃是产于歙州的龙尾砚石中有金星者所制,日光之下有灿灿金星如龙鳞一般,唐时且作为皇帝的赐砚,实是珍品。吴若钊捧在手里,恨不得立时就去书房写几个字。偏赵燕恒还笑着道:“早听说舅舅一笔好字,就是几位表兄也都长于书法,故而今日带了纸笔墨砚过来,一会儿还要请教舅舅。”
吴知霆兄弟论年纪还比赵燕恒小,哪里敢当他称一声表兄,齐齐谦让道:“世子幼有才名,今上都亲赐‘秀材’二字,若说请教,可不羞煞我们了。”
吴若铮对那副白玉带钩也十分喜爱。带钩是男子常用之物,这副带钩以羊脂白玉制成,雕成曲颈鸿雁之形,乍看极为朴素,细看才觉其刀法大气,线条简洁流畅,颇得汉八刀玉蝉之神韵,带在身上看似不起眼,实则极衬身份的,最合吴若铮之意。因见这东西不似当代之物,少不了问一句。绮年笑嘻嘻道:“是从世子爷那里挖来的,我亦不知是哪朝哪代之物,只觉得二舅舅用了合适,便拿来了。”
郑氏不由得笑道:“你这丫头,怎好如此。”心里却羡慕得紧。外甥女张口便叫世子爷,显然夫妻二人极是亲切,连哪朝哪代之物都未问就拿来做回门礼,可见世子对其之纵容。想起吴知霞在宫中一言一行都要守着规矩,且又是侧妃,不由得有些黯然。
赵燕恒欠身笑道:“此物刀法仿汉,但看其规制却似是唐末之物,恒于此无甚研究,着实难以断代。”
这话说得轻巧,但这东西是古物则确切无疑了。吴若铮拿在手中既喜爱又有些舍不得用,叹道:“此为古物,绮儿不该这般便拿出来。”
赵燕恒笑道:“便是古物,有其用处便胜于束之高阁,绮儿一片孝心,二舅笑纳便是。若用着顺手,便是此物的缘分了。”
吴知雯拿了一对雕成双蝶形的绿玉禁步,蝶身颜色浓绿,蝶翼略浅,且分布着几点黑色。工匠设计巧妙,将那黑点一对做了蝶眼,另外几点做了蝶翼上的眼斑,乍看去真如一对活生生的蝴蝶,边上再以赤金镶边,阳光下金碧辉煌,好不华丽。
再看吴知雪手里那一对白玉禁步,就着上头一层桔黄色的玉皮子雕成枝枝桂花,衬着白腻温润的白玉底子,清新淡雅。吴知霏那却是一对白玉球,球中套球,双层镂花,拿在手中晃晃,里头的玉球还能转动,实是精巧。自己将来嫁与周立年,若是身畔有这么随便一对禁步,出门也就拿得出手了,绮年却是随便就拿出了四副来送人。
乔连波得的是一对中规中矩的白玉鹤衔灵芝玉佩,玉质温润色泽均匀,雕得亦十分精致,她拿在手里看了看,便向绮年低声道:“多谢表姐,这玉禁步着实精致。”
绮年点头淡淡一笑:“表妹不弃便好。”转身拿了一块小砚台向吴知霖晃了晃,“知霖看这个!”
吴知霖还是那么胖乎乎的,迈着两条小腿跑过来叫了一声:“小砚台!”
绮年笑眯眯地道:“给你写字用,好不好?”
这砚台雕成一片荷叶,边上还雕了一只蜻蜓承笔,吴知霖看着喜欢,紧紧抱在手里,仰头笑道:“谢谢表姐,谢谢表姐夫。”
旁边杜姨娘忙小声教他:“哥儿,要称世子。”
赵燕恒笑道:“什么柿子梨子的,叫表姐夫便对了。”弯腰伸手把吴知霖抱起来放到自己腿上,捏了捏他的小鼻子笑问道,“会写几个字了?”
吴知霖虽是庶出,自小却也颇得郑氏宠爱,并不怕人,见赵燕恒问,便絮絮地将自己学会的字比划给他看。他嘴巴笨,说得结结巴巴的,杜姨娘急得不行,几次想抱他下来,但见赵燕恒极有耐心地含笑听着,还是悄悄退了开去。
李氏捉空儿将绮年拉到身边,低声问道:“过得可好?”其实今日见小夫妻说话这样无拘束,便知必定相处甚欢,只是不放心,还是要问一句才行。
绮年脸上就微微红了红,低头捏了捏裙带:“很好的,舅母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李氏这才放下了心,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舅母这就放心了。日后好生孝顺公婆,尊敬夫主,早日生了儿子是正经。”
儿子——绮年险些被噎着。这才成亲第三天,就讨论起生儿子来啦!不过想想,当初她还没出嫁呢,李氏就带她去送子观音庙烧香,现在提生儿子已经很合时宜了。再说,生儿子在这个时代还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只是她才十六岁,不知道身体行不行,郡王府里又还不怎么安生,也许这个孩子现在还是不敢生的,应该回去跟赵燕恒讨论一下才是。
“老太太,老爷,二老爷,太太,二太太,三姑太太和四姑太太来了。”小丫鬟雨儿一路匆匆跑进来,脆声回禀,“三姑太太带着三位表小姐,四姑太太带了两位表少爷呢。”
颜氏顿时眉头一动。两位表少爷,就是说阮麟也来了?
人还未到,吴若蓉的笑声就传进来了,绮年早和赵燕恒起身,挨个儿见礼。吴若蓉进门便笑道:“才到门口,就听小厮们说世子和世子妃宛如一对玉人儿一般,我这急不得地就进来了。”因着是严幼芳当时把事闹开的,虽则不是针对绮年,最后绮年又得了一桩好亲事,她仍是有几分内疚,除了添妆之时送了好些东西来之外,更是拉了绮年的手不停地夸赞,“看这样儿,真是比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又出挑了好些,跟世子真是好一对神仙眷侣。”随即又自嘲道,“久在那蛮地儿,如今说话也还改不过来,世子切莫怪我唐突。”
赵燕恒笑道:“三姨母如此爽快,正是将门之风,何谈唐突。”叫菱花拿了一柄鞘镶宝石的匕首上来,“听绮儿说表兄正在广东历练,区区薄礼,还请姨母代转罢。”
吴若蓉跟着丈夫从军这些年,见这匕首以牛角制柄,匕身轻薄锋利,贴身佩用是极好的。海战不宜重甲,这样的轻薄匕首反而灵活好用,显然这礼物挑出来也是极用心思的,不由得大喜,连声道谢。
赵燕恒瞥一眼绮年正在给严家三女分赠礼物,便转向阮夫人身边的兄弟二人,微微一笑:“珊瑚,将两位表弟的礼物取上来。”
阮麒自进了门,目光便忍不住时时地往绮年身上看。今日阮夫人带他二人前来,出门便看着他冷笑了一声,不阴不阳地提醒他到了外祖家切勿失礼。他自是明白阮夫人让他守的是什么礼,可是看见绮年眉眼含笑的模样,就忍不住一眼眼地去看。只是绮年虽进门便与他见了礼,却只是浅浅一福,连头都没抬,更不曾正眼瞧过他。
正在心里伤感,赵燕恒已经取了送他的礼物递了过来,却是薄薄一本《礼记》。赵燕恒漫不经心地道:“此是前朝米芾的抄本,不知是否合表弟的心意。”
阮麒目光落在封面那两个字上,不由得眉头一跳。米芾的抄本自是难得之物,尤其《礼记》抄本,几乎无人听闻,几可称孤本了,拿来做回门礼不可谓不重。可是问题就在这抄本却是一本“礼”记,这分明是在提醒他要知道礼义廉耻,知道守礼!
阮夫人觑到那本抄本上书《礼记》二字,心里也不由得一跳。阮麒丢脸,她既幸灾乐祸,又觉得自己也跟着丢脸,心中极是矛盾,只得开口打个圆场道:“这怕是孤本了罢。麒儿素不爱诗文,给了他倒怪可惜的。”阮麒能顺利得封世子还是靠着昀郡王从中说了几句好话,赵燕恒乃是郡王世子,虽然与未来要做自己儿媳妇的那位县主不是同母所出,却也不能得罪。
赵燕恒微微一笑:“倒是我疏忽了,还好绮儿想得周到。”一招手,如鹂捧上两柄精致的马鞭来。一模一样的白色牛皮所制,梢儿上坠了串成串的玉珠,手柄以象牙制成,雕了精致的花纹,镶嵌着小块的绿松石,“这是以雪山牦牛皮所编制,绮儿说两位表弟都喜跑马,想来此物更为合适。这本《礼记》么——”他转向周立年一笑,“还是赠与兄长更为合适。”
周立年已然得了一盒湖笔一盒徽墨,此时再得这本手抄孤本,礼物之重立时翻了一番之多。方知这位妹婿心思极深,当即欣然起身道:“我素慕米芾之风骨,只恨不曾得一张法帖,如今竟能得此物,真是多谢世子了。”
阮麒脸色极其难看,冷笑道:“世子既已送了与我,何故又转赠周家表兄呢?”
阮夫人连忙瞪了他一眼,含笑道:“麒儿小孩儿性情,世子莫与他计较。”
赵燕恒淡淡笑道:“我自不会计较什么,只是赤子心性虽好,日后却也是要成家立业之人,若一味的孩童性情,我倒有些担忧妹妹了。”
阮夫人心里咯噔一跳,面上却不显,只笑道:“世子心疼县主自是有的,麒儿也不过偶尔犯了孩子脾气,再过两年自然不会如此。”
“但愿如夫人所言,恒也可放心了。”赵燕恒淡淡一笑,对如鹂点点头,“世子妃的鬓发有几丝乱了,你去取梳子替她抿一抿。”
阮麒听了这话,心里如同打翻了一坛陈年老醋,一直酸到了底。那眼睛不由自主地跟着如鹂过去,只见如鹂凑到绮年耳边说了几句,绮年伸手摸了摸自己鬓发,便回头冲着赵燕恒嫣然一笑,挽了李氏的手出去了。
周立年一直冷眼觑着,这时方笑道:“虽得了这抄本,只我的字尚未能登堂入室,正好借着今日向舅父及世子请教。”
吴若钊早看见阮麒那样子,心中不满,闻言便起身道:“正是。让绮儿与姊妹们也好生说说话儿,我们到前头书房去罢。”一群人起身便走,阮麒再不情愿,也只得跟了去。阮麟倒是毫无所觉,见众人走了,自己提脚跟着便走。
松鹤堂里静了下来,李氏郑氏等人都走了,只有阮夫人留了下来,见屋中无人,一直维持着笑意的脸便唰地拉了下来,咬牙道:“娘,你看那个没出息的孽种!阮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个东西!今儿我这脸皮都被他连累到地上去了。”
颜氏只觉得说不出的累,叹道:“横竖盼儿嫁了个好夫婿,日后你只消享福也就是了。”
阮夫人冷笑道:“享福?若是今日世子把这事儿往昀郡王处说一说,我怕是就没福可享了!”
颜氏并不愿听英国公府与郡王府的亲事,打岔道:“盼儿在永安侯府如何?”
说起阮盼,阮夫人就不禁露了笑容:“甚好。永安侯府家风正,便是公主都是和气的,平日里并不多过来,见了也是客客气气地说话。只是永安侯夫人规矩严明,盼儿过了三朝便要早晚过去立规矩,辛苦了些。”
颜氏听了也欢喜:“立规矩也是应当的,只要永安侯夫人不是有心搓磨人便无妨。讲规矩是好事,如今永安侯夫人对盼儿讲规矩,日后盼儿管自己房里也一样能讲规矩。”
说到这个,阮夫人就不禁皱起了眉头:“女婿是好的,身边也只一个通房,只是跟屋里的丫头们随意些……”
颜氏摆摆手:“男人哪个不是如此?所以我才说讲规矩是好的,有规矩便不至乱,盼儿是正妻,无论如何都没人能越得过她去。”想了一想道,“连波的亲事……”
阮夫人道:“总要哥哥先娶了亲,才好办弟弟的事。不过郡王府的意思,县主明年年初才及笄,还想着多留两年,到了十六再出嫁。”
“十六?”颜氏吃惊道,“那不是还要一年多?到时连波都十七了!这如何能成?”
阮夫人不满道:“横竖亲事都定下来了,十七也不算大。再者麟儿本就年纪小,到时也不过十六岁。难道我还能为了这个去让郡王府快些将县主嫁过来不成?”
颜氏不觉就有几分烦躁:“总之你是姨母,也要替连波想想。若有机会与郡王府提提也好。绮儿都出嫁了,再等上一年多,怕是孩子都有了,连波却还未出阁,说起来也不好看相。”
阮夫人心里不悦,忍不住道:“我去说算什么?绮儿嫁的是郡王世子,何不求着她去与王妃说说?都是一家人,不比我这外人强?”颇觉母亲只顾外孙女不顾自己女儿的难处,沉着脸起身道,“家中还有事,不过是为了全礼过来坐坐,我先回去了。”
颜氏气得说不出话,眼睁睁看着女儿走了,抬手将手边的茶杯扫到了地上。琥珀连忙上来收拾,低声道:“老太太快别生气了,表姑娘还在后头呢。”
颜氏不觉就是一怔:“她怎的在屋里?”连严家姐妹都跟着李氏等人去怡园了,她倒没料到乔连波留了下来。
琥珀苦笑一下,没有回答。绮年今日风光回门,乔连波如何好意思亲近?何况送礼之时绮年就颜色淡淡地,乔连波何等敏感,更不肯跟着去了。
颜氏叹道:“罢了罢了,我也累了,扶我回去歪一会儿。叫人去前头看看,若是,若是章儿说不上话,便叫他进来坐坐罢。”自打上次出了事,吴若钊对乔连章虽不曾不闻不问,但也冷淡了许多。
琥珀应了,伺候她躺下,自去后头屋里。一进屋便见乔连波伏在炕桌上低声啜泣,翡翠无可奈何地站在一边,见她进来,向她摇了摇头。琥珀想了想,笑着上前道:“表姑娘,老太太说一会接了表少爷进来坐坐呢。”
这般一说,乔连波连忙就拿帕子拭泪。翡翠忙出去打水进来,两人伺候着她洗脸,心中俱想,只怕周表姑娘这次风光回门,却实实是踩着人的痛脚了,老的小的,怕都在后悔当初不该传那话。便不说郡王府的富贵权势,只看郡王世子对周表姑娘关怀备至,连头发散了几丝都注意得到,阮家那位二少爷从头到尾却不曾对乔表姑娘多看几眼,这其中差别,实在是太大了……
94、小试牛刀第一阵
门上轻轻地响了几声,绮年睁开有点重的眼皮,身边的人也动了动,横在她腰上的手臂紧了紧:“要起身了?”
绮年打了个呵欠:“是啊,得去请安了。”过了回门就不再算是新妇,老老实实地去请安吧,“你再睡一会儿,我叫她们晚些上早饭,你等我回来一起吃好吗?”
“自然等你回来。”赵燕恒笑着也坐起来,“不过我也该起身了。”
如鸳和清明各自捧了面水进来,一人一个分别伺候。绮年快快地净脸擦牙,叫如鸳梳个简单的发式,插一支亮眼的五彩琉璃钗,再别几朵镶银珠花,穿上胭脂红小袄,对着镜子看看,既不失新媳妇的喜庆,又不会让人觉得华丽打眼,便起身往丹园而去。
出了屋子,只见院子里的婆子丫鬟们已经将园子打扫完毕,整个王府都已经开始运转了。要是真的计较起来,这个请安的时间比起当初吕王妃在时去给老郡王妃请安的时间要晚一些,跟当初秦王妃的请安时间就更没法比了,据说秦王妃自嫁入王府第四日起,就是每日卯中即来正院候着了,算算时间就是六点左右,也就是说,她最晚也是五点半就要起床了!而且这一请安就坚持请了六年,就连怀孕了也都没落下,直到老郡王妃去世。
这真是毅力!绮年自觉不如,也不想像她一样。一来太折腾自己个儿了,二来……她是劝过赵燕恒不要执着于与秦王妃的仇恨,可不代表她就真会像孝顺亲婆婆一样去孝顺秦王妃。
“世子妃,这时间是不是稍微晚了点儿?”如鸳看着园子里浇花的扫地的丫鬟婆子都做完活儿了,心里不由得有些忐忑。
“不必担心。”绮年只是笑笑,“昨儿你不是去问过的吗?姚黄亲口跟你说这个时候来请安的,咱们这还提早了些呢。”
如鸳有些惴惴。绮年昨日归宁回来,就叫她到丹园来问,明日几时来请安为好。当时姚黄略一迟疑就说了个时候,可是那是因为昀郡王昨晚要歇在秦王妃屋里,倘若儿媳妇来请安撞上公公,这不大合适。昀郡王此人最讲规矩,本人从不过问后宅的事,男主外女主内分得最是清楚,这公公与儿媳妇之间自然更要避嫌。即使秦王妃这样的是他心尖上的人,外头的事也是轻易不与她讲的,更不必说如那些官宦人家一样搞什么“夫人外交”。
自然了,昀郡王出身天家一脉,乃是本朝唯一的一位郡王,与如今龙椅上的那位虽然血缘已经混得远了,但也有个名份在。这样的身份,要升也无可再升,要降么——除非是出了谋逆之类的大罪,否则也是断不会降的。因此昀郡王自己也有这底气能关起门来过日子,无需秦王妃从那些京城贵妇们嘴里打听什么消息。
姚黄在丹园里服侍了五年,从三等小丫鬟做到如今王妃的贴身丫鬟,自是对昀郡王的性情有所了解,因此大致上算了算昀郡王起身的时辰,才给了这个时间。
其实这个时间姚黄也是提早了的。昀郡王每隔一日早晨要到后头园子里打一趟拳,然后沐浴更衣再去前头书房用饭,顺便见见幕僚们,处置一下外头的事。他虽是未领着实缺,但隔三差五也要上朝的。这时候人刚刚走了,秦王妃那边还在更衣梳妆呢。加上绮年又早来了片刻,就更不能立即见着人了。
“世子妃来了?”姚黄满面笑容地迎下阶来,“王妃尚在更衣,世子妃请先到偏厅坐坐等候片刻?”
“有劳姚黄姐姐了。”
“哎哟哟——”姚黄赶紧躬身行礼,“世子妃这可折死奴婢了。”
“姐姐是王妃身边的人,我自然该敬着些儿。”绮年客客气气跟她打官腔。这孝道之事就是这么麻烦,别说秦王妃了,秦王妃屋子里的人都得客气点儿,要不然紫菀也不敢在节气居里那么上赶着恶心她。
“哟,嫂子总算过来给母亲请安了?”这声音,绮年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赵燕妤。
说实在的,绮年颇疑惑秦王妃是怎么教育赵燕妤的,是不是自己装贤良装得太辛苦,就越发的舍不得女儿受这样的罪,所以才容着她这样的肆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赵燕妤倒还像个样儿,不过也跟郑瑾差不多,属于身份高了,旁人不得不捧着的那种,可是私下里这教养——啧啧,真是有损秦王妃这贤惠名声。
赵燕妤穿着一身大红色绣二色金线菊花的袄裙,一团火样的走过来,不屑地瞥了一眼绮年身上的胭脂红小袄:“大哥怎样了?昨儿能陪着嫂子回门,想来腿脚该好了罢?父王这时候大约已经在外书房了,大哥几时过去?”
绮年笑笑:“多谢县主关心。父亲吩咐过了,让世子歇几日,彻底将养好了再去外书房。”其实说起来,昀郡王对这个长子还是过得去的,封建大家长,也指望不了他做再多的事。
赵燕妤笑了一声:“也是。说来大哥不比二哥,身上还领着差事,早早就要出门。外书房那地方,大哥常年也不去几次的,如今去不去,其实也无妨。”
绮年不跟她做口舌之争,只是淡淡地笑。倒是赵燕妤身后两个穿秋香色比甲的大丫鬟中的一个低眉顺眼地道:“县主,这早晨风还有点凉的,不如进屋里再说话?”
绮年知道赵燕恒搞出那么一场好戏,赵燕妤身边得用的春娇秋婉全被赶到外头庄子上去了,这回换了两个□露秋云的,看来是沉稳多了,于是便对那丫鬟笑了笑,表示自己承她的情。
赵燕妤见绮年好像一团棉花,刺她也没反应,也就觉得无趣起来,一甩手自己先进去了。进屋便见秦王妃沉着脸坐在妆台前,拿眼盯着她,顿时有几分心虚,赔着笑脸凑过去:“母妃——”
“谁让你跟她拌嘴的?”秦王妃到如今真是拿这个女儿有点头疼了。总想着女儿有县主的身份,就是在京城贵女里,除了皇宫里有两位适龄的公主之外,也就数着女儿最尊贵。亲事又是早与英国公府有了默契的,阮麒虽是国公世子,却是个庶出的,即使将来记在嫡母名下封了世子,身份上也被赵燕妤牢牢压着,更不必说一个是郡王府一个是公府,这还差着一头呢,谅国公夫人也不敢随便拿婆婆的款儿。女儿这一辈子的路都算是铺平了,只要顺顺当当走下去就是了,因着有这想法,就没十分拘着她,想不到却养成了如今这性子。当初年纪小时可说是不懂事,如今这都十四了,若还不懂事可就难看了。
“教养嬷嬷是白请了不成?还是如今你身边这些丫鬟们仍旧的不中用?”秦王妃目光一掠,春露秋云赶紧扑通一声跪下请罪。赵燕妤要待辩解,看见母亲目光严厉又不敢说话了,气鼓鼓站着不动。
秦王妃只觉头疼,大丫鬟魏紫伶俐,柔声笑道:“王妃别恼,县主如今的规矩是嬷嬷们都说好的,今日也是为了王妃才说这些话。说起来,世子妃来请安确是晚了,从前王妃刚进府的时候,哪曾这个时候才来请安呢?”
秦王妃没再说话,待她给自己插戴好了,便站起身来,抬手在女儿额头上戳了一下:“若再这般没规矩,就再叫教养嬷嬷拘到你及笄!”
赵燕妤最怕被禁足,赶紧抱住了秦王妃的手臂撒着娇保证再不如此了。到底是亲母女,秦王妃也板不起脸来,只得叹口气走出去了。
这里秦王妃母女说话的工夫,绮年还没进屋呢,就看见园子门口又进来两拨人,一拨是魏王妃带着两个侍女,一拨是肖侧妃和赵燕好带着侍女们,热热闹闹站了小半院子,便上前一一见礼。
魏侧妃方才早就走到门口了,赵燕妤跟绮年说的话她都听见了,尤其听见赵燕妤说赵燕恒不如赵燕和,身上还有差事,只觉得心里无限欢喜。在她看来,赵燕恒不过是会投胎投到了吕王妃肚子里,赵燕和却是自己真刀真枪努力出来的,自是比赵燕恒那个空头世子强得多。若是再能得昀郡王几分助力,或找个得力的岳家,前途还会更好。而赵燕恒身份虽尊贵,将来也不过是闲爵罢了,且看数十年后,未必谁更好呢。心里欢喜,对着绮年也露出微微的笑意来,客套地问:“世子可大好了?”
“多谢侧妃关心,已好得多了。”绮年看见魏侧妃这不阴不阳的样儿就不想亲近,也客套地敷衍了一句,转头对肖侧妃和赵燕好笑了笑,“二妹妹这身衣裳十分精致。”
赵燕好身上穿的正是上回赵燕恒从杨家买回去的蜀锦料子,浅粉的底子上织了深色的虞美人花,质地说不上十分贵重,年轻姑娘穿着却是显得娇嫩雅致,领子上再镶一圈儿白兔毛,衬得小脸儿美玉一般。绮年端详着说:“这扣子该打个蝴蝶扣,更显得活泼些。”
肖侧妃闻言笑道:“还是世子妃来得灵醒,打个蝴蝶盘扣,倒是蝶穿花的好名目。”
绮年得过赵燕恒的嘱咐,知道肖侧妃从前对他私下里多有提醒和关照,如今为了赵燕好的前程,更是着意与赵燕恒交好,就是上回香薰球的事发作起来,也有肖侧妃从中帮忙,自然也要对赵燕好抛个橄榄枝,便笑道:“我有个丫鬟打这蝴蝶扣手艺还成,回头让她送几个过去,二妹妹着能用便用,若不能用,再叫人去弄好的。”
赵燕好忙道:“嫂子疼我,必是给我好东西,哪里有不能用的。”说说笑笑,倒是有点一家人的意思了。
魏侧妃在旁边看着,只不屑于加入进去。肖侧妃没生儿子,底气自是不足。赵燕好眼看着就要及笄,将来亲事如何都要看秦王妃的脸色。只是秦王妃看着对庶女十分亲切,真说起亲事来可就未必了。这肖侧妃奉承王妃不到,想是又要搭世子妃这条线了。说来说去,万事不如子傍身,若是有个儿子,何至于此呢?想到这里,不觉又有几分自得了,转头跟身边的石斛道:“王妃大约也要出来了,我们进屋里去候着罢。”
秦王妃携了赵燕妤出来,就见偏厅里两个侧妃一个庶女加一个儿媳妇都在候着,脸上便露出春风般的温和微笑:“都过来了?”
绮年便第一个立起来福身道:“给王妃请安。”随即蹲着不起来,一脸惴惴地道,“昨儿叫人来问过请安的时辰,不想今日还是来得早了,不知可扰了王妃休息?是否儿媳明日再晚些来?”
秦王妃笑笑道:“并不曾晚什么,你起来罢。”
绮年一边起身一边眨着眼睛又问了一句:“那儿媳以后还是这个时辰来请安?”
秦王妃被噎了一下。王府里自老王妃去了已然有十年之久,平日里两位侧妃请安的时辰是秦王妃定的,一来为着显示自己宽厚,二来也是因着昀郡王每月里一大半时间都在她屋里,自是要送昀郡王出了园子才叫侧妃们来,倒也省得天天撞见。俗话说见面三分情,这见得多了,没情也要有情了。至于说到儿媳给婆婆请安,倒是已经十年都没有这事了,真要说按规矩来,那还得从十年前去找旧例。
但说起旧例来呢,却有两种不同的例,一种是吕王妃的,一种自然就是秦王妃的。要按秦王妃的规矩来说,那实在是晚得很了,可是绮年上来就说昨天特意问过了,今天才这个时辰来,但是来了秦王妃却未出来,那足以证明是来早了。且她打着“怕扰了王妃休息”的幌子,又有这个事实摆着,若是秦王妃说她来晚了,那就等于是明白地让她来了再等着。这种事虽然也是婆婆的权力,但秦王妃这样的贤惠人,却是断断不能让人议论她折腾继子媳妇的。
偏偏这个周绮年也不知是真不知规矩,还是装模作样,张口就问是不是要再晚点,直接就给了秦王妃两个选择:第一,维持今日的时辰;第二,再晚点。就是没有说自己是不是该跟秦王妃学,早早的来请安。
“就这个时辰罢。”秦王妃心里窝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却丝毫不变,“可怜见的,在家做姑娘的时候闲散惯了罢?如今嫁了过来少不得要受些拘束了。再过些日子天也冷了,这个时辰过来倒还不致冻着,待明年天暖和了再改时辰也使得。”
这是在暗指她做姑娘的时候没学好规矩么?绮年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还是王妃宽厚,从前在舅舅家,请安的时辰比这还早一点,已是觉得是舅母心疼我了。如今看着两位妹妹,倒是比我还有福气呢。”说完,还抬起头又亲热地对秦王妃笑了笑。你的亲女儿不也是这个时辰来请安的么?我没规矩,她很有规矩?
秦王妃微笑着点了点头:“自家的姑娘,自然是心疼的,老人家都是这个心思。”
肖侧妃在旁抿嘴一笑:“看王妃说的,您哪里老啊?若走出去,不定外头人都觉得您跟县主像姐妹两个似的呢。您若还说老,妾等这样的,就真没脸出去见人了。”
这话一说出来,满屋的人都凑着趣笑了起来。秦王妃便起身道:“没什么事便都回去罢,如今天气凉了,也该早些用饭,免得冷了吃着心里不舒服。”
魏侧妃与肖侧妃并赵燕好便起身告退,绮年当然不好走,眼看姚黄魏紫带着小丫鬟们传上饭来,便起身帮忙。秦王妃也只笑着说了一句小心些,便携着赵燕妤坐下了。
赵燕妤正愁没办法找绮年的麻烦,看见绮年挽了袖子接了挟菜的银筷,顿时得意起来,抬手便连指了几样菜,皮笑肉不笑地道:“劳烦嫂子了。”
绮年却稳稳当当地捏着那长筷子微笑道:“三妹妹别急,自是尊长在先。”转头看向秦王妃,等着她发话,并不立即理睬赵燕妤的指挥。
赵燕妤一时忘形就被派了个不是,偏偏绮年说的又是大道理反驳不得,顿时就把手中的筷子往筷架上一搁,沉下了脸。秦王妃冷眼看着,只能暗地里叹气,随便指了几样菜,看着绮年稳稳地用那长筷子挟了来,不禁眼神有几分晦暗。
给秦王妃布完了菜,绮年才转向赵燕妤含笑道:“三妹妹要吃哪一样?”随赵燕妤指派,一样样不紧不慢地挟了,始终面带微笑,没有半分不耐烦。
一时伺候这两位吃完了,秦王妃才道:“就在这里吃了罢,省得空着肚子回节气堂,又灌了冷风不舒服。”
谁在这里吃剩饭啊!绮年微笑道:“王妃体恤,原不敢辞的。只是世子说了让儿媳回去用饭,怕世子等着,便不敢领王妃赐饭了。”
赵燕妤支使了绮年一会儿,犹自不够,闻言便嗤笑道:“嫂子跟大哥倒真是情深,便吃个饭也要一起。”
绮年不恼不羞,仍旧微笑着道:“日后妹妹嫁了人自然就明白了,这些话如今却是不好在你面前说的。”
赵燕妤登时红了脸,待要生气,话又是自己提起来的,待不生气,绮年这话说得往哪里想都行。秦王妃微微皱了眉:“妤儿小孩子家,哪里想得到那些,以后不可在她面前说这样的话,省得人说你没规矩,没的带累了吴侍郎的名声。”
没规矩的是你闺女吧?绮年腹诽,脸上却只笑笑:“是,若是妹妹以后再说这话,我必不接话就是了。”
秦王妃这早饭吃得很不舒服,摆手道:“既是世子还等着,你便回去罢。”等绮年恭恭敬敬行了礼退出去,便对着女儿沉了脸:“我看你的规矩真是白学了!”
赵燕妤撅着嘴道:“女儿也没做什么,既是她自己说要伺候用饭,使唤使唤她又怎么了?”
秦王妃愠道:“你还要说!再怎么也是你嫂子,且你要让她替你布菜也不为错,可是抢在我前头,平白只招她教训你,就是你没规矩!”
赵燕妤这才不敢分辩了,嘴里嘀咕道:“她就是跟我犯冲,见了她总没好事!”
秦王妃教训道:“怎不说你自己没成算?次次都闹出事来!回去叫嬷嬷们好生再教教规矩,若下次再这般,别怨我罚你!”挥手打发赵燕妤走了,自己靠在椅子上。魏紫上来替她捏着肩,秦王妃半闭着眼,忽道:“你瞧着,她是真傻还是装傻?”
魏紫也不敢妄下结论,半晌才道:“虽说不像个傻的,可不过是个六品官的女儿,能知道什么?县主那两回——也未必就是她算计的,不过凑巧罢了。”
秦王妃冷冷道:“不可大意。近来诸事不顺,香薰球的事竟闹成这样,究竟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
魏紫犹豫道:“奴婢浅见,实在看不出。”暗想秦王妃只怕是太心急了些,若不是急着想给世子定一门出身差的亲事,何至于出这么大的错?只是这话不敢说罢了。
秦王妃沉着脸道:“宁可多防着些。叫人捎个信给紫菀,好生奉承着,有什么动静便报了来。那香药是个呆子,只管挑了她在前头闹。这天下女子没个不妒的,只要叫她动了这嫉妒的心,自己院子里先闹起来,便有机可乘了。”
丹园里商量什么,绮年自然不会知道。伺候了一早晨,肚子也早叫了,如鸳扶了她回去,一面道:“日后还是备几样点心,世子妃先垫了肚子再过去,往后天气冷了,更要遭罪了。”
两人回了节气堂,刚进院门,就见如鹂迎了出来,小声道:“世子爷刚刚罚了清明姐姐。”
“嗯?”绮年微一扬眉,“为什么?”
如鹂有几分幸灾乐祸:“世子妃不是说要世子爷等您回来一起用饭么?清明姐姐方才端了饭进去,说怕饭菜凉了,让世子爷先用。世子爷直接叫她回屋闭门思过去了,禁足一日。”
“那现在谁在屋里伺候呢?”
“是白露。”如鹂又有几分沮丧了。白露是四个大丫鬟里长得最出众的,比清明都强,万一世子爷对她有什么心思,那可怎么办啊?
绮年笑了笑:“愁眉苦脸的做什么,走,吃饭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谁怕谁啊?
95、夫妻同心利断金
绮年进了屋,见赵燕恒在几案前面写什么东西,白露在一边儿挽着袖子磨墨。她生了一身莹润的好肌肤,真正的纤秾合度,手腕露出来如半截藕一般白生生的,五指捏着一段墨轻轻地在砚台上打着圈儿,越发显得玉一般惹眼。
绮年站在门口略微沉吟了一下,便扬起一脸轻松的笑意走进去:“回来晚了,世子爷可饿了吧?”
赵燕恒放下笔,抬头笑道:“我没什么,倒是你还要伺候王妃用饭,怕是早饿了。白露,快些传饭吧。”
白露答应一声,放下墨条还不忘给绮年屈膝行礼,这才转身出去招呼小丫鬟们传饭上来。林林总总也摆了一桌子,赵燕恒指着笑道:“不知道你是什么口味,白露折腾了一桌子,也有蜀地的口味,也有京城的口味,你喜欢哪样便与她说。”
绮年笑着向白露点点头:“让你费心了。”
白露忙道:“都是奴婢份内的事,世子妃要这么说可就折死奴婢了。”
绮年就顺手接了她手里的筷子:“想来你们也被拖着没用饭,都下去用饭罢,这里有我呢。”对如鸳看了一眼,如鸳便笑嘻嘻过来挽了白露的手道:“世子妃既这么说,奴婢们可就偷懒去了。”拉着白露的手将她拉出了门外。
白露低了头,拿了一份饭菜送到清明房里,进门就见清明站在房里配药,见她进来倒微微一怔:“爷用完饭了?”
“没有,世子妃打发我们都出来了,自己伺候爷呢。”白露有几分怅然,把饭菜放到桌上,“你快吃罢,一会儿要凉了。”
清明并没去动饭菜:“世子爷没说让我吃饭。”
“那也没说让你饿着啊。”白露把筷子一拍,没好气道,“你跟爷赌什么气呢?明明都说要等世子妃回来再用饭了,你还非上去讨罚。”
清明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我若不罚,你能进去伺候吗?”
白露怔了一怔:“你——”她们四人各有分工,一般都是清明在身边伺候的,偶尔清明忙不过来,就是她过去。小满和小雪则多半在外屋。
“可惜你也被世子妃撵出来了……”清明冷笑了一声,“到现在你都没看明白么?世子妃不是能容人的。”
白露抿紧了嘴唇,半晌才道:“如今方是新婚,世子妃与世子亲热些也是应当的。”
清明忍不住举手在她额头上戳了一下:“你呀你,就是死心眼!我是不管你了,你自己看着办罢!”
这小屋里的对话,绮年自然不知道,她正忙着跟赵燕恒交流感情呢。食不言寝不语什么的,再是圣人训也不能听。这世界上哪还有比枕头风更好用的东西呢?同理,饭桌上只要不说得饭粒四溅,那还是很可以谈几句的。
“……你说,我今天这态度对不对?有没有太露锋芒了?会不会让王妃又对你警惕起来了?”绮年咬着筷子头,眼巴巴地看着赵燕恒,那眼神惹得赵燕恒笑起来,抬手摸摸她光滑的头发:“无妨。我娶你回来本也不是为了让你受气的。”
“我不是这意思。”绮年认真地说,“我自然要配合你行动的,若是太高调了会影响你的计划,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会改。这世上谁能不受气?你能隐忍那么多年,我自然也可以。”
赵燕恒不自禁地又摸了摸她的脸颊:“当真无妨。从前我忍,是为了韬光养晦,为了我还不能一鸣冲天。如今皇长子年纪渐长,我也该动一动了。即使你不做什么,过些日子——皇上准备将各勋贵人家子弟中无功名的聚在一起考核一番,若有才能便斟酌着给个小小官职,到六部任事去。”
“做官?”绮年琢磨一下,“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京中勋贵人家的子弟多半是不走科举的。”赵燕恒给她挟一块八珍糕,绮年乖乖挟起来咬了一口,看得赵燕恒微微弯起了嘴角,“如永安侯府那样一门三探花的,简直是凤毛麟角。即使有,也多半是如二弟那样的庶出子弟,承爵无望,分家亦得不到多少家产,不得不自谋前程。可是说起来,能请到最好的先生来读书习武的,也正是这些勋贵人家。”
“哦——资源的浪费。皇上觉得,既然你们能请好先生来读书习武,就该为国家出点力。”
赵燕恒一笑:“不错。只是你这资源浪费的说法实在古怪,闻所未闻。此事是皇长子建议的,说勋贵人家食有禄田国俸,若不为国出力,则实为国蠹。且以二弟为例,称勋贵子弟皆应如他一般为国效力方为忠孝。”
“皇上就同意了?”
“是。”赵燕恒伸手刮了一下绮年的鼻子,“皇上对二弟亦是十分赏识的,听说二弟有意于东阳侯府的秦采姑娘,颇有意玉成此事。”
“嗯?皇上要赐婚吗?”
赵燕恒笑起来:“哪儿有那么多的赐婚?赐婚要么是勋贵人家向皇上请旨,要么就是本人要立有大功。不过,只要皇上有意玉成,谁敢说不成呢?”
绮年回想一下魏侧妃的态度:“魏侧妃怕还不知道吧?”
“估摸着此次御苑猎狐,皇长子会向东阳侯透露一二的。东阳侯若是个知机的,自然无所不从。这事,怕也用不了多久便能定下来了。”赵燕恒不无调侃地又补了一句,“魏侧妃至此便再无所求了。”
“那你呢?”绮年当然是对自己丈夫的前程更关切。
“我么……”赵燕恒微微一笑,胸有成竹,“本世子八岁就得了皇上亲赐表字,若不能出头,岂不太显得皇上无识人之明了?只不过——再是身有爵位的,也得从六七品的官职做起。”
“这是自然。”绮年点头,“若是上来就给你们一个侍郎啊尚书的,那清流们就要造反了。”
赵燕恒笑着竖起一根手指:“造反二字可不能乱说,慎言!”
绮年小小吐了吐舌头。果然是言多必失,在赵燕恒面前失言也就算了,到外头去可万不能如此。赶紧给赵燕恒挟了一筷腌菜:“我记住了。”
赵燕恒笑笑,一边用饭一边缓缓地道:“过几日是恒山伯府嫁女的日子。”
“郑瑾?”绮年还真不知道她的婚期是哪一天。
“是。”赵燕恒瞧她一眼,“王妃必然是要带着你去的,只怕到时说闲话的人不少。”虽则苏家与绮年并未议定亲事,但这些事又岂能瞒得过人?如今几乎人人都知道苏家原本有意于绮年,却被郑贵妃将一个少年状元郎硬生生地夺走了。
绮年倒笑了:“闲话?闲话也该是说郑瑾的罢?她嫁了个状元不假,可是状元郎要到日后官居一品还远着呢。我却是嫁了个郡王世子,如今就有正二品的诰命了。”到底该议论谁,不是明摆着的吗?
赵燕恒眼神温柔:“怕只怕别人都觉得,你是嫁了个废人。可惜皇上的考核要在郑瑾婚期之后,否则——”
“这不是更好?”绮年想想就觉得那场面一定很有趣,“她们才说完了我的闲话,你就狠狠地抽了她们一记耳光,岂不有趣?”
她一脸顽皮,好似这真只是件极有趣的事,赵燕恒忍不住就想笑:“怕也只有你会如此想。只是纵我得了官职,她们怕又要说我是个病秧子,担心你会半途守寡了。”
“是吗?”绮年装出一脸无奈,“这可不是马上就能证明的事,怕是你得拿出八十年的时间来才成呢。”
“八十年!”赵燕恒失笑,“岂不活成了老不死?其实也不必那般长久,只要——”他的目光往绮年小腹上飘了一下,意味深长地一笑。
绮年愣了一下,有些犹豫:“我,我正好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我,觉得现在还不宜有孕……”
赵燕恒听了怔了一会,良久才缓缓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
绮年忐忑地看着他:“我晓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是嫡长子,自然——”
赵燕恒微微抬手止住了她,淡淡一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无这话,当年父王也不必娶我母亲。”他笑得有几分苦涩,“你可知道,当初我曾恨过,为何祖父只有父王一个儿子,若我父王不是嫡长子,也就不必背负这传宗接代的压力娶了我母亲。若他能再等上几年娶了秦王妃,我母亲另嫁一个欢喜她的人,或者也就不必早逝,岂不是如今大家都好?”
绮年想不到自己一番话引起赵燕恒这样的感伤,不由得凑过去握住了他的手:“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必再想。何况若父王不娶母亲,我也就遇不到你了。”
赵燕恒笑了笑,反握了她的手,静坐片刻方道:“宫里有那药性温和不伤身的避子方,赶明儿我去求皇长子弄来便是。”
绮年正想说话,外头如鸳在门上轻轻敲了敲:“世子妃,姨娘们过来请安了。”
赵燕恒眉头一皱,眼神微微一冷:“你说的是,如今后宅还没清净呢,此时有孕确实不相宜。”他握紧了绮年的手,“再等几年,我定让你舒心过安静日子。”
“嗯。”绮年冲他一笑,“夫唱妇随,我们自是要一起努力的。如鸳,问问姨娘们用过饭没有,若没用过的就回去先用饭,就说我和世子爷还没用完饭呢。”
“奴婢说了,紫菀姑娘说,正是因着您和世子爷还没用完饭,她们才该过来伺候的。”
“就说她们的孝心我知道了,叫她们在偏厅里等着罢。”绮年一句话打发了人,转头带点儿酸味地问,“她们以前也这么每日来请安哪?”
赵燕恒轻咳一声:“我一年里倒有小半年不在府上,便在也时常装个病痛。”见绮年撅着嘴巴,不由得轻笑,“嘴巴上都能挂油瓶了。她们——我其实也极少去的,多半是在秋蘅斋里装个样子。”
绮年从前觉得跟丈夫讨论“你睡过别人几次”实在是件没意思兼没品的事儿,那不都是他认识你之前的事么?你都没有参与过那段生活,有啥好纠结的?但是这事情临到自己头上,总是忍不住有点发酸,只得自我安慰:不是我纠结,是这些人日后可能还要在我的生活里出现,不解决问题不行。
这样做了一番心理建设之后,绮年才半酸不酸地问:“难道别人屋里都不去的?那给你放通房做什么啊?”
赵燕恒笑了笑:“父王成亲之前,房里也并无通房,便是二弟三弟,至今房中也是无人的。父王家教甚严,儿子二十未婚方许放个老实的通房,只我是个例外,你可知是为什么?”
“为什么?”绮年睁圆了眼睛,“郡王府里居然还有这样的规矩?我还当是——”
“当是什么?”赵燕恒倒好笑起来,“当这府里都是左拥右抱,花团锦簇?按郡王制,父王可有一位王妃,两位侧妃,两位庶妃,四名侍妾,可是他也不过只有三人而已。”
那是因为秦王妃吧?绮年嘴里不说,心里嘀咕。赵燕恒看出她的想法,轻轻揪了一下她的耳朵:“父王可算是洁身自好之人了,我之所以十八岁就有了通房,是因着我身子弱,一时难以觅到合适的妻子,王妃说了,只怕我无后。”
“难道是让你先生庶长子?长子非嫡,那可是家乱之源!”
赵燕恒微微一笑:“就连庶长子,王妃也不想让我生呢。当初我有两个通房,一个是怡云,另一个叫冬香,不过如今尸骨大约都已烂成泥了。”他声音里带了几分冷冽,“她死,是因着香囊中夹带催情之药,企图引着我纵情声色。”忽然意识到说得有几分露骨了,他轻咳一声,略有些尴尬地道,“少年人身量未成,若太过放纵,将来只怕房事上力有不逮……我也是费了些时日,才让父王发觉了此事,将她处死。”
绮年转了转眼珠,突然想到了一个简直完全不可能的可能:“你——不会是在紫菀她们房里——”一直装着不行?
“咳咳!”赵燕恒用力咳嗽了两声,“这泡菜太辣,你少吃些罢。”
“真的吗?”绮年很没有规矩地抱住了赵燕恒的手臂,一半心疼一半带着隐密的欢喜,“你真好。”
赵燕恒嘴角微微弯了弯,轻轻弹一下绮年的脑门:“没规矩,还不快坐好!你这小醋坛子。”
“我可不是小醋坛子,我是醋缸呢!”绮年大大方方地承认,热情地替赵燕恒挟菜,眼睛亮闪闪地表示,“别人爱说什么闲话就说什么闲话,我是闷声大发财。”
“说的什么怪话。”赵燕恒失笑,但看着绮年眉飞色舞的模样也觉得心里舒畅,“好了,且说正事。八月十四是二妹十五岁的生日,虽往常总是将二妹的生日与中秋一同过了,但今年是及笄之日,必要办的。我估摸着,王妃会以中秋事多为借口,让你来操持二妹的及笄礼。此事你怕要上心些,白露那里整理了一张府里各管事的名单,让她得了空与你细讲一讲,暗中带你认一认那些管事。及笄是大日子,断不能让二妹没了脸面。”
绮年边听边点头,夫妻两人不管偏厅里还等着姨娘通房们,一气儿说了半晌话,绮年才漱口起身:“我去偏厅看看。”
赵燕恒点点头:“我这里还有些书信要看。”
绮年出了门,带了如鸳溜达到偏厅去,只听里头鸦雀无声的,一直在看着的小满迎出来,悄声道:“自打进来,谁都没说话,衣裳也穿得规矩了。”显然是被昨天世子妃给了下马威,今天老实些了。
绮年微笑对她点了点头,进了偏厅,四人立时都起身行礼:“给世子妃请安。”
“都免礼吧。”绮年看看怡云,“平日里无事倒也很不用日日来请安。我看云姨娘脸色不大好,多在房里养养才是。过几日天气更要冷了,一路从秋蘅斋和夏轩过来,没得也灌一肚子冷风。”顺便瞥一眼香药,“香姑娘今儿穿的就暖和多了,瞧着也放心,昨儿没冻着罢?”
香药昨日回去喝了半日的姜汤,今儿再不敢穿着纱衣来了,虽然心里暗恨,可是自己出身贱籍,名份在那里压着呢,连埋怨的话都不敢说一句,垂头道:“多谢世子妃关切,奴婢无妨的。”
“那就好。”绮年没打算多说话,直接就想端茶,紫菀却抢先一步站起来,满脸笑容道:“世子妃体恤奴婢们,奴婢们自是感激不尽,只是却不敢因此坏了规矩。奴婢们伺候世子和世子妃原是应该的,若是世子妃不嫌弃奴婢笨拙,奴婢们以后来伺候世子妃用饭可好?”
看见你我也不必吃饭了吧?绮年瞥了紫菀一眼:“你有孝心是好的,伺候用饭就不必了,我这里也没这个规矩。”
“可这是府里的规矩,奴婢怕乱了规矩,王妃会责怪奴婢。”
绮年笑了笑:“府里的规矩?郡王府里有通房姨娘伺候用饭的规矩?”拿秦王妃来压人?果然是准备要蹦达了吗?
“是。”紫菀一脸讨好的笑容,“从前奴婢们也伺候过世子爷用饭的——”
“我今儿一早就是伺候过王妃用饭才回来的,怎么没见着两位侧妃或是别的侍妾通房来伺候王妃用饭呢?”绮年不紧不慢地打断她,“照你这么说,是王妃不守府里的规矩吗?还是两位侧妃不守规矩呢?”
“奴婢——”紫菀又一次张口结舌,愣了几秒钟赶紧跪倒,“是奴婢失言了,是奴婢失言了。因着奴婢以前伺候过世子爷用饭,所以奴婢以为,奴婢以为这就是规矩。”
绮年坐着没动,眼皮都不抬一下。紫菀跪了片刻,咬牙抬起手来往自己脸上扇去:“奴婢失言,奴婢失言。”
绮年点着数,等她抽了自己十耳光便抬了抬眼:“住手吧。按说你在王府里的日子可也不短了,到现在连规矩都搞不明白,也真不知你这差是怎么当的。我看也该请人来教导你一番,免得祸从口出,竟然敢议论起王妃和侧妃们来。”
紫菀何曾议论过秦王妃和两位侧妃,只是有苦说不出,只得低头听着。绮年瞥她一眼,心想秦王妃实在太过托大了,紫菀这样的人也当成人材放在赵燕恒院子里,真当赵燕恒是任人宰割吗?以秦王妃这滴水不漏的贤惠名声来说,似乎不该如此啊……不过紫菀是赵燕恒自己挑的,也许就是因为她胸大无脑?
“虽说你只是通房,也该好生读读《女诫》《女则》,我看,回去抄上十遍吧,日后若再敢妄议王妃,我便只好把你送到王妃处去发落了。世子院子里可不能有这般没规矩的人。”
紫菀灰头土脸,两颊红肿地退出去了,其余人自然不会自讨没趣,赶紧起身告退。绮年看着怡云单薄的身形,放轻了声音道:“日后云姨娘逢五过来请安便是了,多调养调养身子要紧。”
怡云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终于带了点儿活气,低声道:“多谢世子妃。妾不过是卑贱之人,当不得世子妃关切的。世子妃不必为了妾费心了。”屈膝一福,这才转身离去。
小满在旁边看着,笑道:“世子妃真是宽厚仁和,日后奴婢们也都有福了。”
绮年笑眯眯地看着她:“真会说话。难道之前你们跟着世子不算有福吗?”
小满大着胆子笑道:“跟着世子爷自然是有福的,但爷不问后宅事,如今世子妃宽厚,姨娘和奴婢们才是真有福呢。”
绮年听她话里有话,略一沉吟便似笑非笑地道:“宽不宽厚,也要看人的。我对你们宽厚,对紫菀她们这些通房未必宽厚。”
小满心里一紧,强笑道:“似她们这般时时想着给世子妃添堵,世子妃自是不必对她们仁慈。”
绮年转动着手腕上的镯子,缓缓地道:“你说得没错。只要是不想着给我添堵,我都会好生相待。尤其如你们这般,伺候世子多年,都是有脸面的。日后我和世子自然也要替你们谋前程,你们得闲的时候,不妨也想想,日后想要过怎样的日子。”说完对小满一笑,带着如鸳走了。
96、恒山伯风光嫁女
恒山伯府嫁女,是今年风光仅次于郡王府娶亲的大事。虽然所嫁的不过是个正六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但这位翰林却是恩科的状元郎,比之普通进士自是有天壤之别。
绮年穿了一件桃红色散绣金银花的长袄,戴着太后赏赐的和合二仙赤金镶红宝的步摇,又在鬓边插了一小枝早开的丹桂,面含微笑跟在秦王妃身畔走下了马车。
苏家家境清贫,原是住在京郊的庄子上。只是定亲之后,就在京里买了一处宅子。对外当然说是动用了苏家的全部积蓄,不过很多人都在私下里说,这处宅子是恒山伯给女儿买的。毕竟在京城里买宅子,价钱昂贵还是小事,有价无市才是大事。苏家这种宅子虽不是极大,地方却好,若是没有点手段,根本就买不到。不过也就因为这宅子不大,所以今日的酒宴是摆在恒山伯府,来贺喜的人都由恒山伯府招待。
秦王妃穿着紫红色金线团花牡丹的褙子,头上戴着六柄白玉梳和一对珊瑚珠花,既不失喜庆,又显得十分庄重。绮年不得不承认,秦王妃非常适合紫红色,若是别人穿了恐怕会显得老气,但秦王妃穿了就更衬得肌肤如玉,若是脚下再踩个莲台,简直就像一尊白玉观音了。也不怪昀郡王对她一往情深,想来年幼的时候也早早就显出了美人胚子的兆头。
郡王府王妃带着世子妃并一位县主一位庶女齐来赴宴,恒山伯府也要大开中门迎接的,马车一直驶进二门,恒山伯夫人带着世子夫人一起亲迎。
绮年看了看郑少夫人,她跟这位世子夫人是第二次见面了,算算离着冷玉如出嫁已经一年多了,这次再见,不由得她不吓了一跳:郑少夫人比一年前更瘦了,脸颊上简直已经要找不到肉,眼睛微微陷进去,显得格外的大;细细的脖子支着厚厚的头发,似乎动一动就要折断。不过她的精神似乎很好,脸颊上还有两团红晕,眼睛也很亮,倒像是比从前多了点活气的样子。
“王妃请,世子妃请,县主请,二姑娘请。”
绮年立刻感觉到赵燕妤冷冷的目光,显然,恒山伯夫人把她摆在县主前面,又惹得县主不悦了。不过在人前赵燕妤还是装得不错的,除了盯着绮年的目光冰冷之外,对谁都还是带着点笑意的。她和赵燕好照例又穿着相似的衣裳,只不过一个是洋红色,一个是银红色,衣裳料子也有所差异。在外人看来,郡王府真是妇慈姑孝,姐妹情深。
“夫人今日真是大喜了。”秦王妃的应酬话素来说得滴水不漏,声音又轻柔温和,谁听了都觉得舒服,“新婿可是皇上亲点的状元郎,十八岁的状元,便是整个大宋朝都没有出过几个呢。”
恒山伯夫人顿时笑眯了眼睛。其实她开始是不怎么看好这桩亲事的,可是恒山伯将她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之前张家的亲事已经被她搞砸,倘若这次再不成,就把郑瑾送到庙里去做姑子算了!这话吓着了恒山伯夫人,想想女儿也十七了,再不嫁就要成老姑娘,所以勉强同意了。
后头两家定亲过礼,恒山伯夫人也见着了这位女婿,发现他文采风流年轻俊秀,倒是个好人选,加上郑瑾自己在屏风后头也看了,觉得满意,恒山伯夫人这态度就顿时扭过来了。虽然说女婿如今才只是个六品,但丈夫已经教育过她: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只要扶持得力,这个状元女婿将来前程远大。既然如此,恒山伯夫人自然是高兴的了。
“王妃真是太夸奖他了,不过是侥幸罢了。”恒山伯夫人嘴上说着谦虚话,眼睛却不由得往绮年身上溜。苏锐是郑贵妃硬生生从绮年手里抢来的侄女婿,但绮年之后却立刻得了郡王府这门亲事,于是今日这见面不由得就有几分尴尬了。恒山伯府本该得意的,可是绮年如今是郡王世子妃,连恒山伯夫人见面都要行个礼,郑瑾出嫁之后却不过是六品官的妻子……
“夫人太谦了,若说侥幸,有侥幸中进士的,还不见侥幸中状元的。”秦王妃笑微微地边说边行,连裙角都没有一丝掀动,让绮年在旁边看了真是只能赞叹——这是门功夫啊,至少她现在还没学得到这么精湛。
恒山伯夫人今日忙得很,即使秦王妃身份再尊贵,也只能引到席间陪着说几句话,就得告罪出去招待别人的客人了。不过秦王妃也不缺人说话,才一坐下,就有东阳侯夫人带着秦采迎了过来见礼,又要与旁边同席之人寒喧,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这位就是世子妃?”绮年刚刚坐下,屁股还没坐稳椅子呢,旁边就有人发话了。
秦王妃微微一笑,给绮年引见:“这是户部尚书夫人。”
绮年微笑起身行了个礼,发觉盯着自己看的绝不仅仅是一位尚书夫人,简直半个大厅的客人都在看这边呢。
“果然生得端庄,礼数也好。”户部尚书夫人啧啧称赞了几句,对着秦王妃笑,“你亲自挑的儿媳,果然是错不了的。”
顿时席间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大意就是秦王妃慧眼识珠,虽然绮年出身不高,但秦王妃就是透过她的出身看到了她的心灵美云云。绮年一直微微笑着,稍稍低下头,似乎对众人的夸奖有几分不好意思。其实最别扭的才不是她呢。
赵燕妤的表情确实有几分古怪。她是跟未出阁的姑娘家坐在一席上的,跟这边一样,姑娘们也对新出炉的世子妃十分好奇。绮年的交际圈子并不大,没见过她的人不少,所以颇有几个开口向赵燕好打听的。赵燕妤坐在那里,听她的庶姐一声声地说着绮年的好话,恨不得大吼一声全是放屁!可惜听着秦王妃那边的奉承话,她再没脑子也知道这时候打绮年的脸就是打了她母妃的脸,所以尽管快扭烂了帕子,她也只能跟着笑,不能说赵燕好是在胡说。
这么干坐了一会儿,绮年觉得脸都要笑僵了的时候,终于看见熟人了。永安侯夫人带着阮盼和孟湘走了进来。
若说这京城贵妇中谁最得意,秦王妃得数一个,但还不如永安侯夫人,因为秦王妃是继室。所以永安侯夫人一进来,众人又都忙着奉承她去了。永安侯夫人大大方方寒喧见礼之后,笑对阮盼道:“跟你表妹说话儿去罢,跟着我倒拘束。”
阮盼先是立在她身畔替她端了一杯茶,这才过来找绮年,于是又惹起众人一番夸赞,纷纷恭维永安侯夫人有这样孝顺的儿媳。
绮年不由得自省。比起阮盼来,她好像还真是有差距哩,至少在外人面前,她不像阮盼这么对秦王妃伺候周到。要改进!
“表妹过得可好?”阮盼今日穿着杏黄色绣玉兰花的小袄,石青色挑线裙,头上戴着赤金珍珠头面,打扮得如往日一般雅致又不失富贵,可是细看一看,脸上的笑容里似乎带了些什么,终究是不如未嫁前的轻快了,“听闻世子已然出门了,想来当日伤得不重。”
绮年还是很欣赏阮盼的。典型的大家闺秀,头脑清醒又识大局,难得阮夫人居然能生出这样的女儿,想必是阮家老太君的教导起到了更多的作用。永安侯夫人能挑上这样的儿媳,也是极有眼光的。
“多谢表姐关心。当时世子其实是受了惊吓——表姐定也知道的,世子幼时曾经坠马——至于伤势倒并无大碍的。”
“那便好。”阮盼想起听来的传闻,微微抿了抿唇,觉得这话还是不问为妙。
“表姐可好?”绮年抿着嘴笑,“听说孟探花琴棋书画皆精的,跟表姐定是琴瑟和鸣,夫唱妇随了罢?”
阮盼笑了笑:“你这张嘴呀。”却没有明确回答。孟烨确实如绮年所说,风流倜傥文采不凡,夫妻二人也确实算得上志趣相投,可就是……
“孟湘姑娘怎的好似有些不愉……”孟湘虽然平日里就目下无尘的样子,但是礼节上还是足够的,更不会随便端个冷脸,今日的笑容却有些僵硬。
阮盼轻叹了一声,有些含糊地道:“母亲想着给二妹定亲了。”永安侯府三房人不分家,少爷小姐们都是一起排行的,好在人口也不是很多,倒不难分辨。
“是哪一家?”绮年有些儿好奇。孟湘某些地方跟吴知雯有些像,在外头说是永安侯府的姑娘,其实不过是二房的庶女,偏偏才华又高容貌又好,就总是有些心大。再者说,永安侯夫人只是她的伯母,真要定亲的话还是应该由二夫人这个嫡母来管不是?
阮盼略一迟疑,还是说道:“母亲想问问……郡王爷的二公子。”这是她今天出门的任务,就是从绮年这里先打听一下。
“是说赵燕和——呃,二弟?”
“是。”阮盼自己也还是新妇呢,如今就给小姑说起媒来,也有几分不好意思,“母亲想着,二妹只是二房的庶女,怕是高攀了,所以……”所以让她先来私下里问一下,要是郡王府不同意,也不会有损姑娘家的名声。
“这——我怕是要回去请世子探探口风。不过——听世子的意思,似乎父王已经有了主意。”赵燕恒可是说过赵燕和要娶秦采的。
只要绮年答应了,阮盼的任务就算完成,微微吁了口气:“母亲也知道,只是让我托表妹问一问,成与不成,我都记着表妹的情。”
“表姐这说的什么话,不过是捎句话的事,怎么还说到人情上了。”绮年佯嗔了一下,终于看见阮盼松开了眉头笑起来。方才,阮盼自己大概也没注意到,她的眉头始终是微微皱着的,看来婚后麻烦事还是不少的。
两人寒喧了几句,绮年眼前一亮,便见韩夫人带着韩嫣进来了。论身份,韩夫人跟在座这些贵妇们相比还差些,不过她有个传胪儿子,还有个未来的传胪女婿,也算是京城里的风云人物之一了,因此也颇受瞩目。韩嫣随着母亲见完礼,也不过去姑娘们的席上,直接就奔绮年来了。阮盼极有眼色,打过招呼之后就借口要去伺候永安侯夫人,把地方让给了韩嫣。
“玉如要回来了!”韩嫣兴奋得眼睛都发亮,迫不及待地将好消息告诉绮年。
“是吗?”绮年顿时眼睛也亮了,“几时回来?”
“估摸着这时候已经在路上了,大约八月末就到了。”韩嫣有些遗憾,“信不能带来给你看了。西北边关战事已经初步平定,张少将军要入京向皇上禀报战事,张家还有两个弟弟要来备考,一个妹妹也想来京城找亲事,所以准备在京城里买宅子住下来。玉如是长嫂,就要进京来持家。”
“那张少将军呢?”绮年觉得不大妙的样子,“假如张少将军要回边关,玉如留在京里——”难道夫妻两地分居吗?这个事情是很糟糕的,会影响夫妻感情的。
韩嫣怔了怔,没想过这个问题:“这——玉如信里不曾说过……”
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韩嫣喃喃道:“不会的吧……”
“算了,等玉如回来咱们就知道了。”绮年扯开话题,“我说,韩大哥的好日子定了没有?”虽说许茂云年纪小,但韩兆真的不小了。本来许家还想多留女儿两年,但看韩家答应得那么痛快,反倒不好意思了,主动提出及笄之后就成亲。
说起这个,韩嫣就开心了:“定了,十月初六。九月里茂云及笄,然后最近的好日子就是十月初六了。你没看今儿茂云都没来?”婚期都定下来了,忙着绣嫁衣呢。
“那你呢,还到处乱跑!”
韩嫣嘻嘻一笑:“我还早嘛。”虽然吴知霄是长房长孙,但吴知霆才是兄长,总要有个顺序。好在吴知霄年纪也不大,“倒是你哥哥,几时成亲?”
“大约明年开春罢。”周立年已经向吴若钊提过了,并不打算大办。周家有多少东西,就办多大的场面。吴若钊不但答应了,还十分高兴,称赞他能脚踏实地。不过,吴知雯究竟高不高兴,那绮年就不知道了。
外头突然传来了鞭炮的脆响和吹打之声,该是新郎来迎亲了。果然,不一会儿就有小丫鬟进来报了,说新郎正在大门外答题呢。小丫鬟眉飞色舞,满脸荣耀:“苏公子在做赋。”
一会儿又是:“苏公子连做了十首催妆诗。”
绮年发现已经有人在对她指指点点了。韩嫣撇了撇嘴:“听说恒山伯府也准备了一百零八抬的嫁妆,头一抬是郑贵妃赏的赤金头面。”郑贵妃分明是给自己侄女撑脸面,但是如果跟绮年出嫁时皇上太后加皇长子夫妇赏赐的那三抬嫁妆比起来,也就不算什么了。
“管她们说什么呢。”绮年懒得理睬。她已经看见那一桌上说得最起劲的那个看着眼熟,好像刚进京的时候曾经在上巳节见过,就是当初在阮家帷幕里一起开诗会的,只是名字已经记不住了,依稀记得也是附和郑瑾的人。反正她们跟她也不是一席的,爱说啥说啥。
韩嫣犹豫一下,还是推了绮年一把:“你究竟过得怎么样?”没出阁的姑娘问这话实在不好意思,但又实在不放心,“听说世子房里有不少人……”
“你放心。”绮年笑了,“我很好。”
韩嫣对着绮年的脸看了半天,最后确定绮年的气色确实很好,这才放下心来,小声说:“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呢。你回门的时候我还想去吴家呢,娘死活不让我去。”
绮年笑起来:“自然不能让你去,也不知道避嫌!”
韩嫣嘻嘻一笑,看着孟湘正往这边看,就小声说:“你知道么?孟家二房那位夫人,想把她嫁给永顺伯做妾呢。”
“嗯?”绮年惊讶,“好歹也是永安侯府的姑娘——”想想又觉得不对,秦枫还是东阳伯府的姑娘呢,还不是想着那个位子,“做妾就那么好?”
“还不是因着说生了儿子就能扶正么。”韩嫣轻轻撇了撇嘴,“永安侯夫人发了好大的火,说孟家的姑娘绝对不能做妾,所以如今孟家姑娘的亲事都由她做主了,那位二房夫人说是养病去了。哎,孟家二老爷当初也是探花呢,怎娶了这么个夫人呢?”
“又不是自己生的,自然不在乎。”绮年也撇了撇嘴,“这个位置好像争得还真是很热闹呢。”也不知最后花落谁家。
韩嫣把声音压得极低:“爹爹说永顺伯是沾不得的,如今他拿着娶二房的话赖在京城里不走,皇上已经心里不痛快了。”
绮年一笑,心想韩大人虽然官阶不高,但却看得清楚,只是东阳侯府怎么就不明白呢?还是说因为大长公主与太后感情好,这就准备跟太后交好到底了?
耽搁了这么些时候,新郎也终于进了大门了,共计做短赋一篇,对联四对,催妆诗十五首。有人就笑道:“果然不愧是皇上亲点的状元公,文采斐然。”边说边拿眼睛来扫绮年。另一人就接口笑道:“当日郡王世子娶亲,做的催妆诗也是极好的,只没有状元公做得多罢了。”
秦王妃微微一笑:“世子身子弱,诗书自娱而已。且吴府亲家怜惜,并不曾多留难的。”
这话听起来像是给赵燕恒分辩的好话,可是席间众人听了那句“身子弱”,看向绮年的目光里就都带了怜悯。绮年心里暗骂,脸上仍旧不动声色地笑眯眯。忽听得旁边席上有人嗤笑道:“没有嫁状元郎的福气,少不得嫁个痨病鬼。”
绮年猛一转头,下死劲儿盯了那说话的少女一眼。那少女不防她会瞪过来,毕竟说人坏话被逮个正着有些儿心虚,连带着周围几个姑娘都不由得一起低了头。绮年冷笑一声,笑着向韩嫣说:“这世上有两种人最可怜,一种是自己的福气还不知在哪儿呢,就指点旁人。”
韩嫣会意,笑接道:“还有一种是自己没福气,只得指摘一下旁人权做平衡了。”
两人会心一笑,气得那几个姑娘干瞪眼。然而背后说说小话可以,当面顶撞郡王世子妃却是大大不智,只能闭嘴了。
秦王妃往这边看了一眼,起身笑道:“恕我失陪片刻。”这是要去解手了,绮年便也起身陪着走。出了厅门,秦王妃才缓缓道:“你如今虽有品级了,却也轻易不要与人做口舌之争,须知端庄娴静,谨言慎语,方是女子本份。”
绮年暗想这说的是赵燕恒,你自然无所谓,倘若说的是昀郡王,看你还说不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当下一脸委屈地道:“是她们妄动口舌在前,随便诅咒世子,儿媳实在听不得。”
秦王妃皱了皱眉,仍缓缓道:“你维护世子自是好的,但若与她们相争,岂不一样落了下乘?日后万勿如此了。须知你如今出门在外,便是郡王府的脸面——”刚说到这里,忽然斜里有人冲过来,跟随的魏紫立刻上前去挡:“什么人!”
冲过来的是个女子,被魏紫挡住了,便冲着秦王妃叫起来:“姑母!姑母,我是秦苹!”
绮年吓了一跳,这女子瘦得形销骨立,只她这么一说,仔细看才能依稀分辨出确实是秦苹。秦王妃也吃了一惊,正要说话,后头郑少夫人带着几个婆子丫鬟及一乘小轿已然赶了过来,陪笑道:“小妾病得有些糊涂了,冲撞了王妃和世子妃,还请恕罪。”喝令婆子们,“还不把苹姨娘扶回去?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秦苹被两个婆子塞进小轿里,一个丫鬟伴着坐了进去,轿娘们抬起就走。秦王妃面上神色阴晴不定,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人怎么瘦成了这样?”
郑少夫人含笑道:“是有了快三个月身孕了,只是吐得厉害,人瘦了不说,性情也有些乖戾了。本让她好生养着,谁知今日人多,下人疏忽了,倒让她出来乱走。王妃莫怪,她本就是个爱走动的性子。”
秦王妃表情有几分阴沉。秦苹可不就是个“爱走动”么?否则怎会在东阳侯府掉进湖里,又怎会在显国公府撞上歹人,更如何会被郑琨看见呢?郑少夫人见她不说话,便笑盈盈福身道:“前头还要招呼,王妃请便。”
看她走远了,魏紫才凑过来悄声道:“王妃,秦姨娘往奴婢手里塞了这个。”打开一看却是一张小条的粗纸,似是用来写符咒的那种黄表纸上撕下来的,用眉黛歪歪扭扭划了两个字:救我!
97、步步为营步步难
“今儿有几件事要说。”秦王妃接了魏紫递上来的红枣姜茶抿了一口,笑吟吟的目光在下头众人身上转了一圈儿,“倒都是喜事。”
绮年坐在下头,静静地看着她。那天在恒山伯府,秦苹撞出来塞了一个求救的纸条,秦王妃看了就收了起来,吩咐魏紫“一个字不许乱讲”,话是对魏紫说的,其实也是对她说的。。回到郡王府之后,绮年曾经跟赵燕恒谈过,赵燕恒最后的结论是:东阳侯府不会管秦苹的死活。别说郑琨暗地里干的事他们不知道,就算知道了,秦苹一个去做妾的远房侄女,要放弃也非常容易。秦苹最后的结果大约就是在生产时死去,报个难产身亡,然后孩子由郑少夫人抱过去养,大家就皆大欢喜了。
秦苹跟秦王妃应该是没什么感情的,秦王妃没准连见都没怎么见过,可是说到底也是亲戚,又是那样一副形销骨立的模样向她求救。秦苹可能已经在恐惧中忍耐了许久,才捡着那个机会冲出来向这位姑姑求救,可惜她那点希望到最后也只能变成绝望了。这样的时候,秦王妃怎么还能笑得那么温柔和蔼,好像没有任何心事的样子呢?
“一件自然是咱们二姑娘的及笄礼了。”秦王妃微笑地看着赵燕好,魏紫已经把一个锦盒送到赵燕好眼前,打开来是一副镶了蜜蜡和猫儿眼的素银冠,素银雪白,猫儿眼和蜜蜡金灿灿地,十分好看,“笄和钗,想必肖氏你也准备了,这冠算是我做母亲的一点心意。”
肖侧妃和赵燕好连忙站起来道谢。秦王妃笑吟吟摆了摆手,又看向绮年:“因着撞上中秋,我不得空儿,这及笄礼就由世子妃来操持罢,肖氏你从旁襄助,也是尽了你亲娘的心意。有什么要用的,拟好了单子,只管到我这里来拿对牌。世子妃将来是要掌理中馈的,这时候慢慢学起来也好。”
绮年起身答应,秦王妃就把目光转向了魏侧妃:“还有一件喜事,是咱们二少爷的。王爷已经与东阳侯府议定了,说了二房的采儿,这几日就要换庚帖合八字了。”
魏侧妃这些日子心心念念的就是这一件事,此时乍闻这喜讯竟是激动得手上一晃,险些把茶泼出来,连忙放了茶杯起身道:“都是王爷王妃惦念着,替二少爷操持。妾谢王爷王妃的恩典。”
秦王妃笑道:“王爷是生父,我是嫡母,替儿子操持还不是应该的么?王爷说了,照咱们府上的规矩,二少爷这下聘的银子该是一万两,因着采儿是侯府的姑娘,就跟将来三少爷一样,三万两银子下聘。这些都是公中的,合该我来操持,倒是武园那边如何布置,就交给你了。”
魏侧妃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下聘银子是公中拿出来,将来多半是做了媳妇的嫁妆又抬回来,这一进一出,三万银子就由公变私,成了赵燕和小两口的私产了。她虽是侧妃,却是奴婢出身,也只这些年兄长由昀郡王扶持着才治起家来,身边实在没有什么私房,跟赵燕和母子两个就是每月合共一百多两月例银子过日子,要打赏下人,赵燕和在外头还要应酬,素来都是紧巴巴的。且赵燕和是庶子,将来分家出去家产也拿不到多少,但这下聘银子从一万两变成三万两,就等于多分一份家产了,如何不喜呢?
赵燕妤眨着眼睛笑道:“这可是好事,我跟采表姐最好了,她嫁进来,又多一个人疼我。”
绮年但笑不语。秦王妃便笑道:“如今既都有事了,就都去忙罢,世子妃且留一留。你初来,府里的管事们不熟,做事怕也摸不到门道,秦嬷嬷是我的陪嫁嬷嬷,这些年府里的大小事务都经过,让她跟着你,若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她。”
这是要塞眼线吗?绮年欢天喜地道谢:“多谢王妃,我正怕没经过事办坏了二妹妹的及笄礼。到时候我认罚事小,伤了王府的脸面罪过就大了。既是王妃的陪嫁嬷嬷,我必恭敬着,待过了二妹妹的礼,立刻双手送还王妃。”别想把这老婆子一直留在我院子里。
秦王妃眉梢微微跳了跳,点头道:“知道你是个懂事的,都散了罢。”
绮年走了几步,终于还是没忍住回头道:“王妃,那日在恒山伯府——”
秦王妃微一扬眉:“既嫁了人,哪里有不磕绊的。且有孕的妇人脾性古怪也是有的,不过是孕中有些不如意,就上了性子胡乱折腾。此事事关恒山伯府与东阳侯府两家的体面,你小孩子家不知事,且莫出去乱讲,到时候伤了跟两府的和气,王爷怪罪下来,我却也救不了的。”
绮年心里凉到了底,答应一声,带着秦嬷嬷走了。进了节气堂就叫过几个大丫鬟来:“我要操持二姑娘的及笄礼,王妃怕我没经过办岔了事,特地叫秦嬷嬷过来帮衬。虽说过了及笄礼嬷嬷就要回去的,这些日子也要好生安顿。嬷嬷年纪大了不能劳累,叫菱花跟着嬷嬷跑腿传话罢。”菱花是个伶俐的,比珊瑚嘴皮子来得利索,又不像如鹂容易嘴太快,让她跟着秦嬷嬷,也放个眼线盯着。
小满会意,立刻带着菱花扶上秦嬷嬷到后头安排住处去了。绮年回了正屋,如鹂便上来道:“那几处铺子和庄子上的人都来了,喝了一个时辰的茶,奴婢瞧着虽然相互寒喧,可没有多打听事的,都是老实人。”
绮年忍不住好笑,看见如鹂的宽脑门儿就手痒,顺手戳了一下:“跟你比起来,可不个个都是老实人。”
如鹂嘟了嘴不依,一边帮绮年把头发又抿了抿,一边道:“奴婢如今话都说得少了。”自打上次香薰球惹了祸,她算是长了教训,确实比从前沉稳得多了,因知道自己嘴上不怎么牢,进了王府就很少与王府的丫鬟们说话。
“嗯,有长进了,像个大姑娘的模样了。”绮年像个姐姐似的替她扯了扯衣襟,“再过几年也好出嫁喽。”
如鹂顿时面红过耳:“世子妃净拿奴婢取笑。依奴婢看,珊瑚姐姐年纪最大,世子妃该替她相看着才是。”
绮年被逗得笑起来:“你这丫头,居然还当起保媒的来了。走罢,去见见那些铺子庄子上的人,若有好的,少不得替你们都相看着。”
绮年手里两个铺子两个庄子,另有小杨开的那个没有铺面的蜀锦蜀绣批发零售点,总共来了两个掌柜两个庄头并几个大伙计,外加吴家陪送的两房人家,也把小花厅坐得满满的。小杨也在里头,奉了绮年的命,一直用心听着这些人说话,却觉得两个铺面的掌柜说话极规矩,倒是庄子上来的人里有几个眼珠子乱转,跟他一样想套话的,不由得就注意上了,捉个空儿悄悄到门边上,向守在那里的如鸳说了几句。
片刻之后,如鸳含笑进来:“世子妃说了,几位掌柜庄头们分开过去罢,世子妃怕吵,且这样也好认人。先请两位铺子上的掌柜,几位庄头且稍待。”
卖胭脂香料的那掌柜姓洪,茶叶铺子的掌柜姓叶,两人一进屋就给绮年磕头:“给世子妃请安。因铺子开的时间不长,账册也不多,一总带过来了,请世子妃查验。”
这两个铺子,赵燕恒已经叫人打听过了,东家都是一家,乃是山西那边过来的客商,在京里也就开了两年,不知怎么突然要回乡去了,所以把铺子一总卖给了吴家。听着很顺理成章,但实在太巧合了。
“两位掌柜请起。”绮年笑微微地,“怎么两位倒像是约好了的一般,都把账册带过来了?”
洪掌柜恭恭敬敬地道:“世子妃说的是,小的们确实是约好了的。因小的们东家本就是一位,临离京的时候嘱托过小的们,必得尽心办事,是以今日将账册都带了过来。”
话说得这么坦白,绮年倒愣了一下。洪掌柜见她这样子,笑道:“世子妃贵人事多,可不知还记得那年上元节街上踩踏,世子妃曾救过一个孩子?”
这下绮年真诧异了:“你们如何知道?”
洪掌柜恭敬道:“世子妃当初救的就是小的们原东家的独苗。”当下细细地讲了一遍。
原来山西有一富商,因妻子数年无出,又悍不准纳妾,故而在京城里开了店铺,悄悄置了一房平妻。眼瞧着生了个儿子两岁了,家中妻子晓得,竟然带了人千里迢迢杀到京城来,直接叫了人牙子就要把儿子抢回去,将那平妻发卖。幸而家里仆役挡着,那平妻抱了儿子便从后门逃出来,却正赶上起火踩踏。后来得了绮年将孩子抱过去,自己也侥幸未死,富商随后赶过来,算是保住了儿子。
事后知晓绮年是侍郎府上的表小姐,一介商人身份太低也不敢上门,只念着要报答。听说绮年要置办嫁妆,便将手下两个最好的铺子廉价转给了吴府,又将得力的掌柜和伙计留下,叮嘱必要好生效力,然后全家迁回山西去了。
绮年这才明白为什么两个位置这么好的旺铺便宜就到手了,原来是人家变着法的报恩来了。洪掌柜与叶掌柜一起跪下道:“小的们都是东家扶持起来的,如今得东家的话跟了世子妃,一定尽心竭力。”
绮年赶紧叫人扶了起来。叶掌柜道:“小的有句话,本是不该说的,但又怕不说出来世子妃略过去了。方才在屋里坐着说话,小的觉得那三里庄的顾庄头眼光闪烁,不似个本分人,还望世子妃留心提防着他。小的小人之心,世子妃若觉无妨,就当小的胡说罢了。”
绮年含笑道:“多谢叶掌柜提醒。既是这样,两个铺子我也不做改动了,还是两位主持,从前怎样,今后也怎样,只倚仗着两位尽心了。”
洪叶二人虽是得了东家嘱咐要报恩的,却也担忧这位世子妃会不会将他们换成自己人,或放进人来督着。若只监督倒也罢了,就怕外行来掣肘。如今听绮年说丝毫也不做改动,放心之余也有些感激,立刻又表了一番忠心。绮年叫取了赏封儿来,连着今日来的几个大伙计一起赏了,留下账册,便叫人从后门送出去了,随即叫庄头们进来。
这两个庄子一个叫小河庄,离京城远些,因靠着山,土质虽肥却少整块的田土,都是零零碎碎的,找不到什么人来种,所以原主不想要了脱了手。庄头姓王,看着是个老实人,脸上满是风皴出来的皱纹,手上也都是茧子,面有愁容,结结巴巴地将难处讲了。绮年听了点点头,叫他不用害怕,回去跟佃户们说今年的租子免了,待她过几日再决定这田土怎么个种法好。王庄头便千恩万谢地去了。
这里姓顾的一直拿眼不停地偷偷瞟着绮年,见王庄头走了,便起身陪着笑道:“世子妃真是宽厚人,能找了世子妃这样的东家,真是佃户们的福气。”
绮年刚才就看见他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了,于是端起茶抿了一口,也不说话。顾庄头见她不接话,又陪笑道:“世子妃体恤我们种田人的苦处,三里庄上地亩不少,可是土质不好,都是沙地,种下去的稻子时常歉收——”
“既是沙地不好,为何还要种稻子?”绮年冷不丁地截断了他的话,眼睛也不抬,慢悠悠地吹着水面上的茶叶。
顾庄头愣了一下,强笑道:“不种稻子种什么呢?附近有河,种稻子也方便。”
“年年歉收,年年还种稻子。你这庄头就不会用心想想,换点别的来种?”
顾庄头马上叫起屈来:“小的们年年都在地里辛苦,实在是——”后边的话他说不出来了,因为绮年的眼睛盯在他的手上,微微一笑:“年年都在地里辛苦……”
顾庄头穿得倒是朴素,衣裳上甚至还有几个补丁,可那双手跟王庄头一比就看出来了,根本不是个下地干活的人!
“真是辛苦啊……”绮年似笑似讽地感叹了一句,随手放下茶碗,“顾庄头看来对地里的活计是不熟悉的,也罢,我再找个懂行的庄头就是了。看在顾庄头这些年管理庄子辛苦的份上——珊瑚,拿十两银子赏顾庄头,别让人说这庄子换了东家就卸磨杀驴。顾庄头回去给我带个话,改日我去庄子上看看,另选庄头便是。”
顾庄头不由得头上冒了汗:“世子妃,世子妃,容小人回去跟庄子上的佃户商议商议,看究竟种什么庄稼好,再来向世子妃回报可好?”
绮年已经打定主意不用他了,闻言却只是笑了笑:“哦?能有回报?”既然能有,早干什么去了?她得派人去私下里探探消息才行。
“能能能。”顾庄头点头哈腰,恭敬得不得了。
“那我就等顾庄头回话了。”绮年端茶送客,回头就对小满说,“帮我找几个得用的人,派到两个庄子上去看看。最好是找一家子,假扮逃荒过来的寻地种的佃户,替我去打听点事儿。”
小满连忙答应:“奴婢这就去二门上找立春,叫他替世子妃找人。”
“嗯。人找好了,传进来我见见。”也好交待一下让他们去看什么。还有吴家陪房过来的两户人家也都是靠得住的,还要安排位置。
绮年心里盘算着出了花厅,便见秦嬷嬷站在廊下,满脸严肃,见了她便屈膝行礼:“听说世子妃方才在见商铺的掌柜?”
“不错。陪嫁的铺子刚接手,自是要查查账的。”绮年一边说一边观察秦嬷嬷,这是闹哪样啊?第一天进节气堂就下脸子了?
“老奴既奉了王妃之命过来伺候世子妃,有句话不得不说。世子妃是什么身份,外头那些掌柜庄头之类,怎能得见世子妃呢?有什么事尽可叫管事去与他们交涉,这样觌面相见,实在太有失世子妃身份了。”
绮年笑笑:“秦嬷嬷说得有理,倒是我疏忽了,日后再叫他们进来的时候记得隔上屏风便是。”她还当出嫁了就可以稍微随便一点呢,结果还是被人用大帽子压了。看来虽然穿过来已经十年了,她骨子里仍旧是个现代人,有很多思想和规矩学得都不到家。这样不好,容易给人留下话柄的。
秦嬷嬷仍旧板着个脸:“世子妃今日竟未隔着屏风便与他们说话么?这更是没了规矩了,实在有失世子妃的身份。日后万不可再见他们,有事只管叫管事与他们说话。若是世子妃手中没有管事,王府里是有的,只管去问王妃要了来用便是。”
这是打算连嫁妆也管上?绮年抬眼瞥了她一下:“管事不也是男子么?”
“王府的管事都是熟悉外务的,偶尔有大事进来回报一二便是,与府外的又不同了。何况王妃见管事们都是要隔着屏风的。咱们王府可不是那没规矩的小门小户,世子妃这样儿随随便便的,叫外头人知道了怕是伤了王府的脸面呢。哪里有身份尊贵的女眷跟外男脸对脸说话的……”
绮年皱起了眉头。这话说得真难听,好像她见个掌柜就是给赵燕恒戴了绿帽子一样。
“王妃见了外男都是要隔着屏风的么?”
“这是自然。王妃从不随意见外男。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就是谨言慎行的,出嫁后更是端方自持,这才是给郡王府撑脸面的事……”秦嬷嬷滔滔不绝,一边说一边拿带点轻视的眼光看绮年,分明是在说她不给郡王府撑脸面。
“那王妃出府时,怎的未见车夫也隔上屏风呢?”绮年不想再听秦嬷嬷聒噪,直接打断了她。
秦嬷嬷愣了。车夫这种生物,好像在王府里都将其与马车、驾车的马看成是配套的,可以说秦王妃出府的时候,从来就没注意过车夫,自然不会想到拿个屏风把车夫也先隔起来。
绮年也不打算现在就跟她撕破脸皮:“秦嬷嬷今儿的话我听明白了,如今我嫁妆里的铺子和庄子都是新买的,尚未选出得用的管事,待有了管事,自然就由他与外头的人交涉。日后若再要问什么话,我隔上屏风便是。王妃让嬷嬷过来,是为了帮着我准备二妹妹的及笄礼。这样的大事我是没办过的,少不得要找前例来瞧瞧,嬷嬷可得给我说说。”
秦嬷嬷嘴角微微抽了抽:“这是二姑娘的及笄礼,老奴哪里能置喙呢,少不得世子妃要去与二姑娘商量,定下了章程老奴再帮着世子去办。”
骗鬼吧你。绮年早想过了,秦王妃叫秦嬷嬷过来,必定是为着不能把赵燕好的及笄礼办砸了锅,因为那样丢的是整个王府的脸,也就是她这个主母治家无方。但是对于她在做这件事里犯的各种错误,相信秦嬷嬷一定很喜欢事无巨细地都回报秦王妃,然后由秦王妃自己琢磨着再挑出几样讲给昀郡王听。比如说她今天不设屏风就见掌柜和庄头的事,以后不能再发生了。
“嬷嬷这话说得就奇怪了。方才还说,咱们王府不是那样没规矩的小门小户,既然如此,任是什么事也有个旧例,拿来看了才好照着酌情删减不是?不说远的,前头不是还有一位大姑娘吗?她及笄的时候是个什么例,嬷嬷总知道吧?”
秦嬷嬷本想着今日拿住了绮年这个错处好生说道一番,却被堵回来了,反而寻出自己的不是来,不由得暗里咬了咬牙,弯腰道:“是老奴糊涂了,这就去寻大姑娘当年的例来给世子妃回报。”
“那就有劳嬷嬷了。”绮年笑盈盈地目送她走远,琢磨了一下才向身边的如鸳说,“你去找白露或者小雪打听一下,王妃在府里见管事是不是都要隔了屏风的。”在吴家,李氏确实很少跟外院的管事打交道,但偶尔叫来了也并没说一定要隔着屏风,一般离得远一些,身边有丫鬟婆子陪着的也就是了,倒是她们未出阁的姑娘跟着她学理家,来了管事确实都是避到里屋的。当时没在意,现在就犯了错误。但是如果秦王妃一直这样做,清明白露这些大丫鬟都应该是知道的,可是并没人提醒她这么做。虽然这些大丫鬟如今对她都是恭恭敬敬言听计从的,但要真正想让她们服从,还差得远呢。
“世子妃,世子爷回来了。”如鹂一溜烟过来报信,绮年赶紧迎了过去。今日就是赵燕恒上次说皇帝对勋贵子弟们考核的日子,也不知道考成什么样了。
“考得如何?”绮年一看赵燕恒面带笑容,就知道情况不错,顺手接了白露拧上来的帕子递给他擦脸,一面提了茶壶倒茶。
“尚可。”赵燕恒笑吟吟地,“提了前年出京那会儿看到的几件事,皇上说倒还踏实,估摸着先进六科做个给事中,也历练个一年半载的。”
给事中这个官职不过是个从七品,说起来小官一个,但是却能抄发章疏,勘查错漏。你要是混呢,做个抄书匠便是,可若是有心呢,却能知道不少事情。赵燕恒以前是在暗中帮助皇长子,现在就要渐渐走到台前了。
夫妻两个交流了一下今天各自的心得,绮年稍微有点儿忐忑地将没隔屏风见掌柜的事说了,赵燕恒听了就笑了:“必是要挨父王说几句的,不过父王只会说我,无妨的。”
“我下次一定记得改正。”绮年很惭愧地说。
赵燕恒摸摸她的脸:“不妨事,大面上不错便好。父王不过是习惯了王妃那一套罢了,我却不想家里再出一个秦王妃呢。何况只要二妹的及笄礼办得好,父王对你自然会有所改观。倒是有件事告诉你,皇长子那位柳侧妃胎像不稳,找人算过了说是与吴惠侧妃今年的星宿不利有所冲撞,现下已让吴惠侧妃迁到后头偏殿去了。。”
“胡说。”绮年才不信什么冲撞,“柳侧妃这是想做什么呢?吴惠侧妃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赵燕恒微微一笑,“吴惠侧妃立刻就迁殿了,皇上说果然吴家教女有方,不愧一个‘惠’字。”
“那就好。”绮年微微松了口气,时机不到的时候,大家都要忍。
98、稳扎稳打露锋芒
赵燕好的及笄礼已然到了三加,昀郡王虽然不问后宅事,但看着女儿身穿宽袍大袖的礼服,头戴精致的钗冠,站在那里含羞带笑,俨然已经是个长成的少女,也不由得心中欣慰,转头向秦王妃道:“周氏用了心了。”
秦王妃低眉含笑道:“也是肖侧妃出了主意。”
昀郡王不以为然:“肖氏已与我说过了,她不懂这些,皆是周氏一手操办的。难得她初次办事条理分明,又这般用心,果然是做长嫂的气度。若一直这般,我也放心了。”
秦王妃笑道:“虽说出身低,总是吴侍郎的外甥女儿,自是好的。”
秦嬷嬷在旁欲言又止,昀郡王瞧了一眼:“有什么话说便是。”
秦嬷嬷忙低头道:“也没有什么,只不过世子妃前些日子见了陪嫁铺子上的掌柜,竟不曾用屏风隔了说话,老奴欲待提点几句,又恐世子妃觉老奴僭越……”
昀郡王不在意道:“你是王妃身边的老人了,既觉不妥,提点年轻主子几句也是应当的。这也是小事,我看周氏不是那等张狂之人,必不会怪你。”
秦嬷嬷咽了口气,只得低头道:“是。”
三加已毕,便是父母致语,及笄礼便算礼成了。秦王妃跟着昀郡王起身,暗地里瞪了秦嬷嬷一眼。秦嬷嬷惶恐不已,但也毫无办法。这世子妃年纪虽小,办起事来却很有一套,拿出的章程比着当然赵燕如的旧例,并不逾越,主意却是新鲜。又早早向秦王妃指定了今日做事的人,各自圈定责任,谁该管什么,都是白纸黑字写下来且各人按了手印的,哪个出错便罚哪个,谁也别想浑水摸鱼。秦嬷嬷瞪着眼看了几天,除了挑出她没有隔着屏风见外男的错儿之外,再找不出什么错误好在昀郡王面前说了。
今日请来的正宾是李氏,赞者是吴知雯。赵燕好虽是郡王之女,却是庶出,平日里又有赵燕妤压着,一般人家的庶女自是高攀不上郡王府小姐,官宦人家的嫡女们却又自持身份不愿与庶女结交。故而绮年问她想邀请谁来观礼时,竟是十分尴尬,难以拟出名单。但若是观礼者太少,又关乎到姑娘家的脸面。
绮年本想请东阳侯夫人来做正宾,却被东阳侯夫人以中秋事多难以□拒了。不过这早在绮年意料之中,转头就请来了李氏。正三品侍郎的夫人,儿子是新科进士,这身份也足够了。吴知雯虽是庶出,如今却是记在李氏名下的记名嫡女,做个赞者也正是合适的。至于观者的名单,秦枫秦采是表姐,吴家姑娘是姻亲,再加上韩嫣、许茂云、阮盼,以及赵燕好自己平日里略能说得上话的一两人,还有想着与郡王府结交却没有什么机会的几家姑娘,看起来竟也坐得满满的。
赵燕妤脸色不大好看。为了应时,绮年在每人座位上都摆了一小枝还带着露水的半开的银桂花,既有隐隐的香气,又不致太过浓郁,前来观礼的姑娘们都说有趣,唯她不悦道最不爱桂花香。岂知绮年身边那个丫鬟立即便道:“世子妃知道县主不爱桂花,在县主席上放的是凤仙花。”
赵燕妤平日里也吃桂花糕,怎会对桂花香气厌恶,不过是无中生有地找麻烦罢了。却不料对方居然早有准备,不由得就有些窝火。偏旁边有人没看出来,夸赞道:“世子妃真是体贴。”还得了几句附和。赵燕妤又不能反驳,又不能发怒,这口气从开席便一直憋到现在,好不难受。
及笄礼结束,酒席早已备下。明日便是中秋,李氏做为当家主母自也有无数事务要处理,却仍拨冗前来为赵燕好行礼,秦王妃少不得要说几句感谢的话。李氏笑吟吟听了,也道:“绮儿年幼,初次在郡王府内筹办这等大事,若有不周之处,还请王妃多多提点。”
此时昀郡王尚未到前头去,秦王妃也只得夸奖了绮年几句,大家入席。
绮年捉了个空儿悄声去与阮盼道谢。韩嫣许茂云还是姑娘家,想出门也就来了,阮盼却是做人媳妇的,没这许多自由,能出来便是不易。这会儿礼成,连席面也不能坐,就要回永安侯府去了。
阮盼倒笑了道:“能得这机会出来坐坐,我也自在半日。”永安侯府长媳是公主,自是不能随意指派,加以刚生了孩儿不久,因此阮盼虽是次子媳妇,管家理事却是做得比长媳还多。与绮年说了几句,便在二门上了马车回去。
绮年目送马车走了,一回身,却见秦采走了出来,看那样子像是有话要说,便含笑迎过去:“表姐是要去更衣么?”
秦采笑了一笑,挽了绮年的手低声道:“听说表嫂那日见到了苹妹妹?”
秦苹?绮年瞅了秦采一眼:“是见到了。”
“她——可好?”秦采有些为难,“如今我不好去看她,也不曾听到她有什么消息。”
难得这里还有人惦记着秦苹。绮年略一迟疑便道:“听说是有喜了,但瞧着瘦得紧。”
秦采微微松了口气:“那倒是喜事……”
绮年暗暗地想,恐怕未必是喜事:“当时她突然冲出来,扑在魏紫身上,又瘦成那样子,倒把我也吓了一跳。”她只能说到这里了,秦采能不能给东阳侯府传个话,秦苹能不能得救,也就只能看她的造化了。
秦采惊疑不定:“瘦得厉害?可是有喜了身子不适?”
“这便不知了。后头郑少夫人便带人过来将她用轿子送回去了。”绮年偏头想了想,“我瞧着有些瘦得骇人,不过王妃说并无妨碍,不让我多说。”
秦采咬着唇默默回了席上,绮年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难怪赵燕恒愿意让秦采嫁给赵燕和,这姑娘总还是厚道人。
因着明日是中秋大节,客人们也不好久坐,陆续也就告辞了。绮年亲自送李氏等人上了马车,这才转回自己院子,半途就见肖侧妃带着丫鬟过来,笑道:“今日要多谢世子妃了。”准备酒席不算什么,赵燕好身为庶女,该请什么客人才是难题。今日席间能这般体面,有一大半都是绮年的情面,肖侧妃自然明白。
绮年也笑道:“妹妹的大礼,都是我该做的,且也是侧妃的丫鬟得用,不然也不能如此顺利。”两人会心一笑,肖侧妃意思已到,也就自回荷园了。
这里绮年扶着如鸳的手回到节气堂,往椅子上一坐不由叹了口气。折腾这一早晨也实在有些累,好在事情都顺利,只有一个粗使丫鬟打碎了一个盘子,却也不是什么昂贵之物,照例登记,罚了半个月月钱了事。
“难怪人说当家难,这么大的王府每日也不知有多少事,逢年过节更不必说了。”绮年伸了伸腰,“我这操持一个及笄礼就这般累,王妃管着整个王府,也够辛苦的。”
如鹂端着茶进来,闻言便道:“王妃手下光是得力的嬷嬷和管事媳妇就有六七个,哪像世子妃初来乍到的,什么都要自己费心,不累倒奇了。”
绮年接了茶笑道:“难得你也有这样的眼光,说的倒准。”
如鹂一撇嘴,正想说话,白露端着一个盅子进来了,身后跟着清明,两人一进门便带来一股冰糖燕窝的甜香味儿。如鹂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偷偷翻个白眼,拿着茶盘出去了。白露将盅子放到绮年眼前,陪着笑道:“世子妃辛苦了,这是小厨房熬的冰糖燕窝,世子妃尝尝可还顺口?”
绮年手里还拿着茶杯,看了一眼那燕窝盅微微一笑:“我不曾让小厨房炖这个啊。是公中的例么?”
白露有几分忐忑道:“不是公中的,是奴婢们孝敬世子妃的。”此次赵燕好的及笄礼,绮年从头到尾都不曾用她们四个大丫鬟,只用自己的四个丫鬟加上从肖侧妃那里借来的两个丫鬟分管,就将整个及笄礼办得体体面面,甚至连她早就准备好的府内各管事的细表都没用上。白露不是傻子,心里不免惴惴,这才去小厨房炖了燕窝送过来。
“怎能叫你们破费呢?”绮年对如鸳点点头,如鸳立刻去拿了银子过来,笑盈盈塞到白露手里。白露心里更是不安,道:“二姑娘及笄礼,奴婢们也没能帮着世子妃做什么,这只是一点孝心罢了,不敢要世子妃的赏。”
“这不是赏。”绮年喝了口茶,淡淡道,“你们有多少月例银子我是知道的,这些东西我若要吃,自然从我月例里出,何必叫你们拿这个钱。且燕窝这东西虽是滋补的,却也不宜乱用。这次就罢了,以后不要再这般做了。你们是世子身边的丫鬟,自是首要伺候好世子,将这节气居管得严严实实,就是你们的谨慎了。”
白露不由得悄悄看了清明一眼,虽则世子为尊,但这后宅却是世子妃做主,若照绮年这样说法,以后她们四个大丫鬟就只管着节气居,等于被限制在了这个院子里。何况虽说叫她们伺候好世子,现在世子回府,绮年都是亲力亲为地服侍,连清明都难以插手。长此以往,这府里岂不是用不着她们了么?
清明微低着头,面上神色不动,心里却也暗暗吃惊。说起来,一个庶出姑娘的及笄礼算不得特别隆重,难得的是绮年处理这事情的手段,根本不像个新妇,倒像是管老了家的,条理分明。管家这种事,以小见大,绮年手边不过四个跟她一样初来乍到的丫鬟,再加上肖侧妃的两个人,就能办得如此妥贴,假以时日,只消她手边多几个能干的人,管起整个郡王府都不是问题。
“还有事么?”绮年把白露的眼神收入眼底,不动声色地问。
白露低了头:“无事了。奴婢们告退。”有几分黯然地与清明退了出去。
如鹂从外头进来,小声道:“世子妃,她们四个都到清明屋里去了。”
“随她们去。”绮年淡淡一笑。靠赵燕恒去压清明是不太可能了,一来有多年同甘共苦的主仆情份在,若因为自己坏了这情份倒不好;二来日后这后宅毕竟是她来打理,哪里能总靠着赵燕恒呢?若不能叫清明等人看看自己的本事,总归是不能真正收服她们。
“把立春送来的田庄地图拿来我看看。”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这庄子上究竟种什么,怎么种,必得赶紧考虑出来。
小河庄那边其实土质甚好,只是依着山,那田土都是小块小块的太过零散,每年耕种十分不便,赶着牛上山下山,一天也耕不了多少地。这样的田地与其种粮食,不如改种多年生的作物,管理上就相对方便。
绮年的想法是种玫瑰或者种茶。若种玫瑰,可以制了香料胭脂,供应洪掌柜的铺子;若种茶就可供应叶掌柜的铺子。只不过小河庄的人只会种庄稼,还需要懂种植技术的人去教,这样的人才就要两位掌柜去找了。
三里庄才是个麻烦。立春办事效率不低,很快就查明了情况。三里庄的田地不少,确实大部分是沙土地,只有大约三分之一适合种稻。但三里庄被这么便宜地出售,根本问题就在那个姓顾的身上。
此人本不是庄头,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无赖汉,只因有个远房兄弟净身进宫做了太监,那净身的银子是问他爹借的,这太监后头直做到太后宫里的二等内监,就想着叫人捎了银子出来报答顾老爹。其时顾老爹已去了,这顾庄头就仗着势抖了起来。这庄子的原东家只是个商人,斗不起,就想将庄子卖了。听说是吴侍郎府上要买了给郡王世子妃做陪嫁的,想着姓顾的遇上郡王府也该老实了,这才贱卖脱手,人已经回老家去了。
绮年打算把三里庄那些沙土地改种花生,再建个油坊。京城这么大,花生油只要质量好,不愁卖不完。因为姓顾的泼皮无赖,三里庄的佃户越来越少,有些地都已经荒了一年没人种了。绮年想把老杨从成都那边接过来,一来一家人团聚,二来老杨是她的老仆,去了三里庄上身份压得住。至于佃户,若一时找不到,小河庄那边学不会种花的人也可以迁过去种地。问题在于如何拿着凭证,把姓顾的正大光明从庄头的位置上赶下来。
“世子妃,紫姑娘过来请安。”菱花站在门边,“在偏厅候着,奴婢看她手里拿了些东西,怕是给世子妃做的针线。”
“这时候过来做什么。”绮年皱皱眉,赵燕恒今日不是休沐,还在衙门里呢,过来也见不着人哪,“走,去看看。”
紫菀拿的是两件中衣,绮年拿到手里看了看,针脚倒也细致,只是男式的那件明显比女式的更平整些,便随手交到如鸳手里:“你费心了。”
紫菀满脸笑容:“这是加厚了做的,世子妃明儿进宫奉宴,奴婢听说那宫宴都摆在特别宽敞的宫殿里,怕是风大,所以特别做了送过来的。”
“嗯?”绮年微微扬扬眉,“你怎么知道明日要进宫奉宴?”
紫菀笑道:“年年都是这样的。宫里中秋,咱们王爷也是天家血脉,也要带着王妃、世子和县主进宫的。如今有了世子妃,奴婢想着自然也是要进宫的。”
“你倒是机灵。”绮年笑笑,看她还没有走的意思,仍旧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索性耐了性子淡淡听着。紫菀夸了几句今日赵燕好的及笄礼,笑道:“都说显国公府的金姑娘能干,一个国公府都是她操持着,奴婢看,世子妃比金姑娘半点不差,王爷也不用遗憾了。”
“金姑娘?”绮年扬扬眉,“王爷遗憾什么?”
紫菀一副心直口快的模样:“当初王爷本是要给世子爷聘显国公府的金大姑娘的——其实奴婢瞧着金姑娘虽好,就是为人太严肃了,除了对着世子爷,对旁人竟没点儿笑模样。只是前王妃家跟显国公府交好,金姑娘跟世子爷也算青梅竹马,所以王爷一直想着这事儿。因着金姑娘守孝所以不曾提,谁知道这一出了孝宫里选皇子妃,就把金姑娘指给皇长子了,王爷一直惦记着,好生遗憾。如今世子妃这般能干,想来王爷也——”她终于发觉绮年眼里似笑非笑的神色,像猫看着一只落在爪下的耗子,顿时后背一阵发凉,说不下去了。
“你说王爷一直惦记着?王爷惦记着皇长子妃?”绮年轻声又问了一句。搞了半天是在这儿等着她呢,煽风点火,挑拨离间,这才老实了几天呢?
紫菀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绮年把笑容一收:“来人,把紫菀绑了!”
连如鸳都愣了一下,连忙走到厅门口提高声音唤人。紫菀吓了一哆嗦,连忙跪下道:“奴婢不该多嘴,奴婢不该多嘴,求世子妃饶了奴婢罢。”一边磕头,一边小心地偷窥绮年的神情。
此时如鸳已叫了两个婆子进来,拿条绳子便将紫菀捆了。紫菀到这时候才有些害怕起来,连声道:“奴婢不该嘴快说世子爷的旧事,惹得世子妃心烦,求世子妃看在奴婢是从王爷院子里出来的份上,饶了奴婢这一回。”
“世子妃,要不要奴婢把她嘴堵上?”如鹂听见动静早冲了进来,看着紫菀恨不得上去给她两个耳光。
“不必。”绮年淡淡一笑,“拖着她,我们去见王妃和王爷。”既然这么想挑衅,那就干脆今天解决了她。
紫菀听见去见王妃反而心安了些,只是满口里求饶。两个婆子架了她,就跟着绮年往丹园走。这拖拖拉拉吆吆喝喝的一队走过去,满园子的下人都看见了,虽不敢议论什么,可也不由得相互递着眼色。
昀郡王刚从外书房回来,远远就听见声音,走近了一看不由得皱了皱眉:“这是怎么了?”
绮年立刻福身行礼,抬头时脸上就是一副略带慌乱的表情:“儿媳见过父王。”
紫菀一见昀郡王,立刻哭起来:“王爷,奴婢不该对世子妃说起从前世子与金姑娘——”话犹未了,绮年已经道:“快堵上她的嘴!”
如鹂扯出一块帕子就塞进紫菀嘴里。昀郡王不由又皱了皱眉:“她究竟说了什么?”
绮年低头道:“是儿媳糊涂,方才就该堵上她的嘴再带过来。她,她跑到儿媳面前说,说父王一直想为世子聘金家姑娘,如今金姑娘做了皇长子妃,父王还念念不忘此事。”她忐忑地抬头看了昀郡王一眼,满脸担忧,“儿媳虽然年轻见识浅,却也知道天家妇岂容非议?若这些话传出去,被人说世子对皇长子妃有什么觊觎,这——”
昀郡王的脸一下子就黑如锅底,两眼瞪着紫菀冷声道:“你为何不处置了她!”
绮年低头道:“她口口声声说是王妃赏的人,儿媳也听世子说她从前是父王身边伺候的,所以不敢自专。”
紫菀这时候才知道利害,腿一软,若不是两个婆子架着就要瘫倒在地,想着求饶,嘴却已经被帕子堵上了,呜呜嗯嗯的也说不出话来。昀郡王厌恶地看了她一眼,冷冷道:“灌了药,废了两只手,赶到外头庄子上去!”他身后两个低头跟着的小厮立刻上来,把一滩烂泥样的紫菀拖走了。
绮年绞着帕子站着,一副忐忑的模样。昀郡王看了她一眼,和声道:“你做的不错,天家事岂容妄议,该谨慎些。只是太和软了,这样不知轻重的奴婢,不必看是谁赏的,立刻处置了,王妃自然不会怪你。”
绮年躬身称是,目送昀郡王走远,才吁了口气:“回去罢。”解决了紫菀这个最大的麻烦,想来香药之流也该老实几天了。本来她想把这几个通房好生打发出去,但紫菀不知死活地蹦达,非要上赶着来给她添堵,那她也不能心慈手软了。否则后头有样学样,非乱成一锅粥不可。
“世子妃,紫菀说的那话……”如鹂有些儿担忧。
“自然是有人授意她才敢来说的。”绮年往丹园的方向瞥了一眼。明天要入宫,今天说这些话,时间上把握得不错啊。料准了女人都不免有几分妒意,尤其金国秀出身比自己高了何止一筹,只要自己把紫菀的话听进去了,这夫妻不和的种子就算是种下了。
丹园里,报信的小丫鬟退了下去,秦嬷嬷才低声道:“这世子妃——够精明的。”自己不好处置长辈赏的人,就借昀郡王的手来打发。
“紫菀是个蠢材。”秦王妃端起茶杯,漫不经心地道,“早晚是要折在她手里的。不过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只要她听见了就行。”
“王妃说的是。”秦嬷嬷也笑道,“金家姑娘论出身论气度不知比她高了多少,奴婢倒不信她会无动于衷。”
秦王妃淡淡一笑:“出身气度都不重要,哪怕之前世子想娶的人是个贱籍都无妨,只要紫菀说的是真话,这根刺就算是扎下了。”她抬眼望着窗外,悠悠道,“是女人就会嫉妒,可是男人却没一个喜欢女人嫉妒的。咱们且等着瞧吧……”
99、赴宫宴节外生枝
绮年动了动,不着痕迹地换了一个坐姿。
皇宫的中秋宴真的很没意思,果然是在一个大殿里,果然有些儿冷嗖嗖的。因为号称是中秋家宴,所以皇上带着太后、皇后、几个位份高的妃子,还有皇子公主皇子妃们都欢聚一堂,连永顺伯都在——当然,谁也不可能真的欢起来,还要小心着别御前失仪呢。
“累了?”赵燕恒借着举杯饮茶的动作,用低不可察的声音问了一句。
“不要紧的。”绮年也低声回答。该死的,她的小日子来了。
不知是不是年纪还小,她的小日子每次都往后拖一点儿,这次大约是忙着准备赵燕好的及笄礼太紧张了,居然一拖拖了十天之久,偏偏今天要进宫奉宴了,癸水来了,害她这会儿小腹发坠腰背酸疼,幸好珊瑚心细,在她内衣里又加厚了一层,不然光这么被殿门里钻进来的风吹着也受不了。
“郡王世子跟世子妃说什么呢?”郑贵妃远远的笑了起来,“皇上瞧这小两口儿,这时候都不忘记说私房话呢。”
赵燕恒欠身笑道:“贵妃娘娘取笑了。臣是怕她不懂宫中礼仪,因此提点一二。”
郑贵妃掩口笑道:“皇上瞧,臣妾说了一句,世子就这么护着世子妃,真是教人羡慕。”
“这话别人都说得,独有贵妃你说不得。”皇后也似笑非笑地插了一句,“难道皇上就不护着你吗?还要去羡慕郡王世子妃?”
绮年低头做羞涩状,假装没听懂这些对话的意思。皇后开了口,郑贵妃也只能低头道:“是臣妾说话冒失了。”她既不能说皇帝没护着她,又不能当着皇后的面表示皇帝对她很是维护。
“大节下的,一家人说说笑笑的才好,没得跟朝堂上似的,倒拘束了。”太后慢条斯理开口给自己侄女解围。皇后便笑应道:“母后说的是,臣妾原想着打趣郑贵妃的,倒把郑贵妃吓着了。”
皇上从头到尾都没作声,这时候转了头向昀郡王笑道:“听说你第二个儿子也定亲了?转眼之间儿女们也都大了,世子娶了妻,将来生了孙儿孙女,你也就只管享那含饴弄孙的清福了。”
昀郡王忙欠身道:“托皇上吉言,只是臣想着他们痴长年纪,至今还未能为朝廷出力,实在惭愧。”
皇上哈哈笑道:“成家立业,这立业还在成家之后呢。何况良臣早已有了官职,办的几回差也甚是妥当,如今秀材在六科,朕听说也是勤勉的,这便是都为朝廷出力了。所谓天伦之乐,你不知晓,朕如今有了孙女,几日不见也怪想得慌的,待你有了孙子便体会得了。”
小郡主由乳娘抱着,在金国秀下首坐了,一岁大的小丫头圆胖胖的,其实还不能吃什么,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一道道花团锦簇的菜。这时候听见了皇上的笑声,就抬起头来张着大眼睛往皇上那边看,乐得皇上指着给昀郡王看:“瞧瞧,知道朕说她呢。”
小郡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懂了,咧开牙没长齐的小嘴就对皇上笑起来,笑得皇上更欢喜了,招手叫乳娘抱过去,放在自己膝上逗弄起来。
绮年看着也不觉微笑,目光一转,见吴知霞坐在下面,眼神羡慕地看着小郡主,不由得又暗暗叹了口气。
郑贵妃看着皇上逗弄小郡主,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笑道:“柳侧妃今儿怎么没来?”
金国秀欠身道:“她胎像不稳,太医说静养为要,因此没有来。”
郑贵妃点头笑道:“说不定是个男胎呢,皇长子妃要好生照顾着她才是。”
金国秀微垂着眉眼,淡然回答:“此是臣妾职责所在,自会尽心。连吴惠侧妃都将偏殿让出来了,一切皆以她腹中胎儿为重。”
皇帝逗着小郡主,耳朵也没闲着,点头道:“吴惠侧妃是个懂事的,赏蜀锦十匹。”
吴知霞怔了一怔,连忙起身谢赏。
绮年看着这出好戏,只觉得腰越来越酸了,只得悄声对赵燕恒说:“我去更衣。”扶着如鸳的手,悄悄退出了大殿。这宫里可不敢乱走,幸而净房离得不远,绮年换了月事带出来,叹了口气:“不知几时能回去。”
如鸳替她轻轻捶了捶后腰:“要么在附近走动几步?”
“可别。”绮年马上否定了这提议,“这是皇宫。”要不是大姨妈来访,她一步都不想多走的。
“走,赶紧回去吧。”绮年活动了一下坐得发僵的身体,刚一转身就看见阮语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往这边过来,暗叫不妙,想绕个路走却无处可绕,且这里是皇宫,她还真不敢乱转,万一转到什么不该去的地方就糟糕了。
“表姐!”阮语一头扑过来,眼圈就红了,抓着绮年的袖子就要哭,“表姐,总算见着家里的人了。”
绮年看她是一个人过来的就知道不大好,这准是甩开了贴身伺候的宫女要跟她说话呢,而且要说的话肯定是招麻烦的话,否则也不会一个人来了:“表妹这是怎么了,今儿大节下的,太后皇上都高兴着呢,表妹这样可不大合适。”
阮语这将近两年不见,个子长高了半头,却瘦了许多。原本一张微圆的小脸,现在竟成了瓜子一般了,因为敷了脂粉,看起来倒是红红白白的,头上身上穿戴得也华丽精致,可是眉间那两道细纹出卖了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眼里竟没点儿少女该有的鲜活劲儿,只有战战兢兢,说着话还不忘四处张望。
“表姐,表姐我们到那边去,我有话对你说。”阮语的力气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扯着绮年就往旁边走,扣在绮年手腕上的手指瘦得青筋暴突。
绮年不想跟她走,在皇宫里她可不想惹事:“表妹这是做什么。我出来得久了,得赶紧回去了。”如鸳也帮着上来,一边说着好话一边不动声色地想把绮年的手拉出来。
阮语扯不动绮年主仆两个,双膝一屈就跪了下来:“表姐若是现在走了,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如鸳脸都白了。出来上一趟净房,皇子的侧妃撞死在眼前,这叫个什么事!绮年暗暗叹了口气:“表妹起来吧,有什么话快点说。”
阮语扯着绮年往旁边走了走,净房旁边有条小路,只是生满了青草,看起来已经荒废了很久,不注意很难发现。阮语拖着绮年在草丛里走了几步,钻进几棵并生的矮松后面,却有一块小小的空地,暗夜之中从外头根本看不见。阮语掐在绮年手腕上的手指几乎陷进肉里,哆嗦着道:“表姐替我给家里传个信吧,我想出宫,我想出宫!”
“表妹慎言!”绮年一把捂住她的嘴,“这话可不能说。再者外头的皇子府马上要竣工了,到时候表妹也就跟着迁出宫去了不是?”
阮语不停地摇着头,月光下连胭脂都掩不住她脸色惨白:“皇长子妃的胎不是我惊的,那猫是郑贵妃的,她赏了给我的,不知道怎么就扑到皇长子妃身上去了。”她几乎要哭出来,“表姐,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绮年默然。不管那猫是谁的,这错总归是阮语担了。
“这时候再说什么都没用了,表妹还是抛下前事,好好伺候三皇子吧。如今小郡主好好的,皇上也就不会再怪表妹了。表妹毕竟是国公府的姑娘,只要行事规矩了,三皇子也不能薄待你。”
阮语仍旧摇着头,浑身发抖:“爹爹不管我了,他不要我了!我想见见家里,可是他们都不来……”
绮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阮海峤是外臣不能进后宫,能进后宫的只有阮夫人,可是要想让阮夫人来探望阮语?那真是……白日做梦!
“表妹别这样,出嫁的姑娘都没有时常回娘家的,何况你这是入宫呢。将来三皇子出宫开府,那就——”
绮年的话被阮语打断了,她死掐着绮年的手,声音压得很低:“皇长子的生母是郑贵妃害死的!有一次我听见他们母子说话来着,他们,他们想让三皇子当太子!他们还联络了永顺伯,在外头养什么兵!表姐,他们这是不是谋反?将来万一皇上发现了,会不会连我一起杀了?”
绮年恨不得用两只手去捂住阮语的嘴:“你不想活了!”
阮语哆嗦着要跪下来:“表姐,表姐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不想死就赶紧站起来!”绮年一把将她拎起来,“伺候你的宫女呢?我看着不是你从前在家里用的丫鬟,是不是来监视你的?”
“是。”阮语抖得跟风里的树叶似的,“是郑贵妃给的。我,我刚才说冷,让她给我回去拿披风了。”
“那你现在立刻回去!”绮年看一眼她裙子上刚才下跪沾上的尘土和草汁,“如果她问,就说你着急她怎么还没回来,自己出去看却险些跌了一跤。”
阮语死拽着她不放手:“表姐你要救我!”
绮年头大如斗:“低声!你现在叫嚷出来,立刻就死!我要救你,也得慢慢来,你得先活着才能等着我救你。听好了,今天晚上你根本没来找过我,更没说过这些话——不,你根本就没听过郑贵妃跟三皇子说过什么。以前你是怎么过的,以后还要怎么过,万不可让人起疑心!我,我回去跟世子商量,你老老实实地等着,听到没有?”
阮语虽然恐惧,但还没有吓得失了神智,听了绮年的保证,终于抖得轻了些:“表姐,你一定要救我!”
“赶紧回去吧,我一定想办法。”
阮语跌跌撞撞又走了,绮年却觉得一阵腿软,扯了如鸳又回到净房:“我们略站一会再回去。”
如鸳也觉得腿软:“世子妃,阮——”
绮年狠狠捏了她一把:“什么?”
如鸳瞬间明白过来:“没什么。世子妃怕是凉着了,有些儿腹泻,该回去要碗热汤喝才是。”
“没错。”绮年看了一眼自己的裙角,上头也沾上了尘土和草屑,手腕上则被阮语掐出好几道血印子,“方才扭了脚,一步扑到路边草丛里去了,你这丫头拽我没有拽住,倒给我抓出几道血印子来。”
如鸳会意:“都是奴婢手慢了。”
两人回到大殿,绮年第一眼就是去看阮语,发现她已经坐到了三皇子身边,脸色还有些发白,正捧了一个乌银手炉坐着,神色倒是已经平静了下来。绮年暗暗松了口气,果然刚一坐下,秦王妃就转头看着她,低声道:“怎去了这许久?这里是皇宫,可不能乱走!”
绮年低头道:“并不曾乱走,只是大约凉着了,在净房里耽搁了些时间。”
旁边安静了一晚上的赵燕妤嗤了一声:“是衣裳穿少了吧?丫鬟们怎么伺候的!”
“与丫鬟们无关。”绮年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小日子来了。”
“哦——”秦王妃不着痕迹地瞪了赵燕妤一眼,向身边的宫女含笑要了一碗红糖姜汤,引得昀郡王温和地看了她一眼。
太后浑没注意到有人出去过,正在欢喜地与皇帝说话:“哀家看着大长公主那个孙女秦枫是个好的,虽说是庶出的,但看着好生养,年纪已经十八了,给辕儿做二房倒也合适。”
皇帝瞥了一眼永顺伯,笑道:“前儿永顺伯还跟朕说想娶林家的姑娘,怎么这才几日就改了呢?”
永顺伯脸色微微变了变,看着太后的眼神十分复杂,起身道:“太后,臣说的确是林家女……”
太后不以为然道:“林家姑娘年纪尚幼,才不过及笄之年。你娶妻是为后嗣,年纪如此幼小,如何能生儿育女呢?”
皇帝点头笑道:“太后此言甚是。既是大长公主的孙女,便是庶出的也比一般人家嫡出的女儿尊贵。朕就成全了这桩美事——来人,传朕旨意,赐东阳侯府秦氏女和合玉如意一柄,封正三品诰命,择吉日成亲罢。”
永顺伯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却也只能谢恩:“臣谢陛下恩典。”
太后十分高兴,又道:“这三皇子还没有正妃呢。皇帝瞧着谁好?”
郑贵妃忙欠了欠身道:“皇上,臣妾看着皇后的侄女儿实是个好的,三皇子性情跳脱,正要个稳当的正妃才能压得住呢。”
皇帝皱眉道:“皇后已经与朕说过了,陈滢虽好却是庶出,三皇子的正妃怎能是庶出呢?”
郑贵妃笑道:“这有什么,只要承文伯开祠堂将她记在承文伯夫人名下也就是了。”
皇后微垂着眼睛,徐徐道:“这是承文伯的家事。陈家素来嫡庶分明,开祠堂这样的大事,是要族里都同意的。”
郑贵妃仿佛没听出皇后的意思,仍旧笑道:“皇上着陈家姑娘好,一道旨意就是了,难道承文伯还会抗旨不成?”嘟起红唇,“难道皇上不心疼三皇子?娶妻娶贤,何况陈家姑娘本就是养在承文伯夫人膝下的,若为嫡庶的虚名失了好姑娘,岂不是可惜了。”转头拉了太后的衣袖道,“太后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太后本心也是喜爱陈滢的,只是觉得庶出的不好听,只是这些日子被郑贵妃缠不过,便笑道:“虽说是家事,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且这也不是坏事,哀家也看着那姑娘实在不错。”
皇后的脸色不由得难看起来。皇帝瞧了她一眼,终于松了口风:“且待朕问一问承文伯罢。”转头便向永顺伯道,“说起亲事,想来永顺伯夫人在家中也惦记着。待朕叫钦天监择了好日子,你娶了人便立时带回去让她瞧瞧,没准身子就能好些。”
这下太后脸色又不大好看了:“也不必这般急——”
“只怕永顺伯夫人——”皇帝轻咳一声没有说出下面的话。
太后无话可说。当初永顺伯求了可扶二房为妻的旨意,就是打着永顺伯夫人不久于世,急着想看见子嗣的幌子。如今皇帝又拿永顺伯夫人的身子说事,催着永顺伯快些离京,也是顺理成章的。
因有外臣在座,这所谓的家宴也不会太久,大体上各式菜上齐之后也就可以了,绮年连那碗红糖姜汤都还没等到手呢,宴会就结束了。皇上带着后宫的嫔妃还要与太后一起去拜拜月,郡王府众人也就出宫回府。
绮年和赵燕恒坐着一辆马车,赶车的是立秋,一上车,赵燕恒就握了她的手:“这伤是怎么回事?谁给你掐的?”
绮年压低声音把阮语的事说了一遍:“怎么办?”阮语还怕她不救她,其实现在她们两个已经是绑在一条船上的人了,一旦被郑贵妃知道阮语跟她讲过这些话,肯定也不会放过她的。
“果然是郑贵妃……”赵燕恒缓缓地道,“皇长子一直疑心自己的生母死得蹊跷,只是没有凭证。”
“这个账以后可以慢慢算,可是阮语怎么办?”
赵燕恒手指轻轻抚摸着绮年的手背,半晌才道:“一时想不出办法。她是正经的侧妃,没有理由出宫。就是将来三皇子出宫开府,阮家也不过能偶尔去探望她一次。”
“我那位姨母是绝不会去看她的。”阮夫人恨阮语简直恨到骨子里,若不是如今阮盼嫁了孟烨,只怕还要恨得厉害。
“若她当初不曾被记为嫡女,也就无今日之祸了。”
绮年默然。不仅仅是被记为嫡女,阮语是自己想尽了办法才当上这个侧妃的,如今想要再从这樊笼里脱出来,谈何容易!
“若是,若是将她说的话报给皇长子,皇长子能否——”
“怎么救?”赵燕恒苦笑,“皇长子限于出身,至今朝堂中郑党仍以此攻讦他,哪里能去沾惹三皇子的侧妃。便是日后——除非三皇子有谋反之罪,满门或抄斩或圈禁之时,倒能想办法将她弄出来,不过也只能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了。那日子还远着呢。”
两人都不说话了,半晌,绮年才缓缓地道:“路是自己走的,此时想要后悔,怕是难了……”忽然觉得一阵疲惫,不由得靠在赵燕恒身上,喃喃道,“以后,你会不会让我也后悔?”虽说明知道紫菀是在挑拨离间,但确实的有那么一根小刺儿扎在那里,虽然说不上疼,可也微微的有一点儿难受。
赵燕恒一扬眉:“什么?”
绮年靠在他肩上,偏头看着他的脸,轻声道:“你知道紫菀为什么被父王处置了?”
“知道。”赵燕恒也侧头看着她,“我当你还要过些日子才会问,或者永远都不问……”
“为什么不问?”绮年也扬起眉,“我早就说过,有话我就要说的,藏着掖着只会误会。说说罢,你跟金姑娘——”
“青梅竹马。”赵燕恒很干脆地回答,“我一直当她是妹妹一样。”
“可要是当初父王给你聘了她呢?”
“王妃不会允许我娶这样一个世子妃的。”赵燕恒淡淡一笑,“我一早便知不可能,所以一直当她是妹妹。”
绮年为难地绞起眉毛,不知道该怎么问了。赵燕恒这话说的实在不能不让人误会:“若是,若是没有王妃呢?”若是没有秦王妃,你还会把她当成妹妹吗?
赵燕恒略微有些不解:“如何能没有王妃?”
“若是没有王妃,怕是你和金姑娘早就订下亲事了吧?”
赵燕恒低头想了一会儿,失笑:“这如何能做数?”
绮年叹了口气。确实,这问题未免有些太纠结了。赵燕恒展臂搂住了她,沉吟道:“你与国秀是不同的,王妃就是在挑拨,你难道真要上当不成?”
绮年撅了撅嘴,纠结地在他肩膀上蹭了蹭,蹭得赵燕恒有几分心猿意马起来,搂着她悄声道:“今儿晚上——”后头的话一下子消了音,绮年抬头看着他,噗嗤一声笑了:“今儿晚上没法伺候爷了。”
赵燕恒也想起她方才说小日子来了,不觉有几分悻悻,顺手在她脸上掐了一下。绮年嘻嘻地笑,靠在他怀里,随着马车慢慢晃悠。
郡王府离皇宫并不甚远,没一会儿也就到了。绮年和赵燕恒刚走到节气居院子门口,后头秦嬷嬷就匆匆赶了过来,躬身笑道:“王妃怕世子妃的奴婢们疏忽,吩咐老奴赶着过来,叫小厨房给世子妃熬了红糖姜水,喝过了再睡不迟。”
绮年直觉事情就没有这么简单,微微笑了笑:“劳烦嬷嬷跑这一趟,我记得了,嬷嬷请回罢。”
秦嬷嬷跟着他们走,笑道:“王妃叫老奴务必盯着熬的,老奴不敢懈怠。且王妃说了,世子妃年轻,怕有些事不曾安排,叫老奴过来看看,世子爷今夜在哪一处安置,别底下的奴婢疏忽了,再伺候得不周到。”
绮年一怔,脸色终于难看了。重点在这儿呢,她来小日子,这就要把赵燕恒往别人的屋里赶了。
“这不必嬷嬷操心。”赵燕恒一手扶了绮年,淡淡开口,“这节气居里有的是屋子,难道我还没地方安置不成?”忽然提高声音,“清明送嬷嬷回去,白露去熬红糖姜汤,熬好了就送到世子妃屋里来,我瞧着喝。”说罢,扶着绮年就走。清明上来虚虚一拦:“我送嬷嬷回去。”
秦嬷嬷嘿嘿一笑:“不劳清明姑娘,老身自己回去便是了。”
绮年回了屋子,居然觉得自己气得有点发抖。赵燕恒握了她的手皱眉道:“怎么这般冷。”一边替她搓着一边叫如鸳去拿个手炉来。
绮年知道自己不是手炉的事,看着屋里无人,咬着嘴唇道:“你要去别处安置么?”
赵燕恒怔了怔,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曲起食指刮了一下绮年的鼻子:“去哪里?我就在这里守着你,哪儿也不去!”
绮年抿抿嘴,一半得意一半不好意思地笑了。赵燕恒搂了她走到窗口,外头的月亮正圆得跟面镜子似的,夫妻两人依偎在一起静静看着外头,赵燕恒轻声道:“明年若有机会,我带你去外头赏月。有一处庄子是临水的,水上赏月别有一番情致。”
“嗯。”绮年在他肩头上蹭蹭,“我等着明年。”
100、我以不变应万变
“外头风还凉,披风还是披着,到了衙门里再脱。”
“知道了,时辰还早,你再回去靠一会儿。”
“嗯,你走吧,下了衙早点回来。”
“外头凉,别出来。”
屋子里喁喁低语,外头两个大丫鬟低眉敛气地听着,直到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门口,后头那个还给前头的轻轻拉了拉披风,目送他出了院子,这才回到屋里。
如鸳看了看窗台上的沙漏:“时辰还早,世子妃再睡一会儿?”
“不用了,一会儿也要去给王妃请安,我靠一会儿就好。”绮年看看外头的天色也才蒙蒙亮,不由得叹息,当官也是件很辛苦的事,天天点卯都要早起。
如鸳拿了个手炉过来,让绮年捂在小腹上,小声道:“世子爷都说了不让您起来伺候,您这小日子呢,做什么还要起来?”
绮年捂着手炉笑了笑,悠悠地道:“如鸳啊,你家姑娘昨天犯错了。”
“犯错?”如鸳完全不解,“犯了什么错?”
犯了什么错?女人的通病!沉不住气啊。绮年看着帷帐上绣的草虫有点儿出神,不得不说,秦王妃舍了一个紫菀,却真是一步成功的棋。加上昨天小日子有些心情烦躁,秦嬷嬷那么一提通房的事,居然这火气就直蹿上来了。枉自己还是个写宅斗小说的,写文的时候把女主塑造得各种理智,这轮到自己头上就不理智了。
如鸳瞅着屋里没人,凑上来小声道:“世子妃是说昨儿跟世子爷提金姑娘的事么?奴婢也觉得,世子妃不好问那些话的,万一世子爷觉得世子妃是妒——”这可是七出的大罪。
绮年倒不觉得赵燕恒会那么想。一来,适当的吃醋可以表示出你对他的在乎,没哪个男人不愿意女人把他放在心上的;二来,好歹还是新婚,只要把握住了分寸,赵燕恒不会真把她当成妒妇。她担忧的是被外人指摘。
一直以来,绮年都觉得自己命还是很不错的。穿越到了周家,虽然母亲不大着调,对自己却不错,又并不拘着自己;到了吴府,李氏又待得好,做表小姐的,虽然是寄人篱下,但相对的规矩也不那么严。除了周家三房那回逼着立嗣的事之外,绮年并没觉着这个时代给她带来了多少的压力。
最幸运的大概还是她遇到了赵燕恒。因为自己吃够了苦头,赵燕恒虽生在这个时代,却难得是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丈夫这边同心同德,真是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于是福气太多了,绮年发觉自己轻敌了。
“如鸳,你说王妃在外头贤名远播,这个贤字儿是怎么来的?”
如鸳眨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听说王妃孝顺,前头老王妃特别喜欢她。”
“还有呢?”
“王妃对侯府的亲戚都十分照顾,都说她是善心之人。”
“嗯。还有呢?”
“她对郡王爷体贴,对侧妃们宽厚,对庶出子女一视同仁,是贤妇。”
绮年捂着嘴笑了一声:“那你说,你家姑娘有什么?”
“啊?”如鸳更糊涂了,“您,您——”
“你家姑娘可不是贤妇啊——”绮年悠悠叹了口气,“是不能让世子爷立侧妃纳侍妾的,更不想有庶出子女……”
“姑娘!”如鸳急得连旧称呼都出来了,险些上来捂住绮年的嘴,“这话您可不能说啊!就是王妃,奴婢看着也未必就真的喜欢侧妃们,可是不能说出来啊。”
“是啊。”绮年乐了,“大家都知道的事儿,就是不能说出来。上头有王妃这样的贤人比着,你家姑娘压力很大啊。”
自打她嫁进来,上头有秦王妃,下头有清明白露这些大丫鬟们,左右还有通房们虎视眈眈——绮年暗暗唾弃自己,对严峻的形势估计不足啊!
如鸳迷惑地看着自家主子,绮年已经站了起来,拍拍衣裳:“走,去给王妃请安。”没关系,她才刚成亲一个月呢,还有时间。
如鸳跟在她后头急道:“若是王妃再提通房的事,您可千万不能说这话啊!”
绮年噗嗤一声笑了:“放心好了,王妃这个月是不会提这事了。”
秦王妃心情很好,每月初一十五,昀郡王必定在她屋子里过夜。虽说别的时候也是大半时间都在她屋里,但初一十五是正妃的体面,尤其是中秋这天,说是阖家团聚,两个侧妃却只能守着空房。每年八月十六魏侧妃来请安的时候,那脸色都会让她觉得很愉快。秦嬷嬷凑着她的耳朵小声笑道:“昨儿晚上一提通房的事,世子妃那脸色立刻黑了。”
秦王妃轻笑了一声,心情更好了:“瞧着世子待她好,大约真是忘记自己身份了,还想着能独霸着人不成?”
秦嬷嬷凑着趣笑道:“可不是么。就是显国公府的姑娘嫁过来,也不敢这么想呢。”
秦王妃瞥了她一眼:“嬷嬷慎言。”
秦嬷嬷猛然想起紫菀就是因为说这个话才被昀郡王给处置了,赶紧轻轻打了自己一下:“看老奴这糊涂的。”又谄媚地笑道,“一会儿世子妃过来,那脸色还不定多好看呢。”
话音方落,就听外头姚黄笑道:“世子妃来得这么早,王妃在里头呢。”帘子打起,绮年带着丫鬟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屈膝行礼:“给王妃请安。”
秦王妃不由得往她脸上看了一眼,却见她虽未施脂粉,那脸儿却仍旧红是红白是白的,透着青春少女的光泽,并没有想像中彻夜难眠带来的眼下青黑,略一转念就知道,想是昨晚赵燕恒还是歇在她屋里了,不由得心里暗暗一笑:这才是新婚,自然亲热些,待过些日子新鲜劲过去了,还不是要撂开手的?于是也含笑道:“起来罢,今日怎过来得这样早,既是小日子来了,该多歇着才是。”
绮年笑道:“昨儿奉宴回来,觉得天气着实凉了,父王这样早出门,那风都是凉的,想着给父王做几双厚的棉袜,只是不知道尺寸。还想给王妃做个抹额的,也想来问问王妃爱什么颜色,因此睡不着了。”
这话回答得极出秦王妃意料之外,只是她心里诧异,脸上不显,点头笑道:“你这孩子是个孝顺的,一会儿叫魏紫给你找几副旧的。”顿了一顿,又道,“昨儿晚上世子歇在你屋里的?”
绮年大大方方点了点头:“世子看儿媳身子不适,就歇在屋里了。”
秦王妃含笑道:“世子是体恤你,只是你也要贤惠些才是。既是身子不方便,就该让世子去别处安置才是。”
绮年露出诧异的表情:“难道昨儿秦嬷嬷说的话,是王妃叫她去的吗?”
秦王妃刚要说是,突然想到一件事,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淡淡道:“秦嬷嬷昨儿与你说这个了?我本是怕你年轻,不知如何安排,这才叫她过去。”回头看了秦嬷嬷一眼,“你可是糊涂了?越发的话多起来。世子妃是通透人,只要提点一句就行了,你说得多了可不讨人嫌么,日后不可如此了。”
秦嬷嬷犹自没有反应过来,只是顺着秦王妃的话低头答应,看着绮年跟姚黄去了里屋,不由得有些疑惑道:“王妃……”
秦王妃脸色有点难看,低声道:“险些忘记了昨日是十五,这话且不必提了。”初一十五这两天是正室铁打不动的日子,便是正室再不得宠,只要男人不想被人说是宠妾灭妻,这两天也得往正室屋里去宿着。昨天正是十五,秦嬷嬷要是明白地说叫赵燕恒往别的姨娘通房屋里去过夜,就是挑着世子犯那宠妾灭妻的过失。
秦嬷嬷这才明白,想想自己昨日幸好没有说得那么直白露骨,连忙道:“还好老奴其实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这事就不提了?”
秦王妃摆摆手:“不必着急,过得几个月新鲜劲儿过了,那时再提更好些。再者,我不提,那院子里还有人着急呢。”
说着话的工夫,两位侧妃和两个姑娘也都过来了。魏侧妃果然脸色不是太好,但说起赵燕和的聘礼之事,又来了精神,拿了拟的单子一一征询秦王妃的意思。秦王妃大略看了看便笑道:“咱们王府规矩都是比在那里的,只要不越了规矩就是了,只是这吉日似乎近了些,到年下怕要赶得厉害些。”
魏侧妃盼着儿子成亲已盼了好几年,如今好容易说定了秦采的亲事,心里也明白,若不是昀郡王出面,秦王妃是不肯给赵燕和说这么一门亲事的,因此恨不得马上就能把人娶进门,便笑道:“想着若拖到过了年,又该筹备县主的及笄礼,更是忙不过来了。”
秦王妃心里也不喜欢这门亲事,但想到娶进来的是自己侄女,倒也不是外人,也就点头答应了。此时看魏侧妃这紧张样儿,心里看不上,暗想平日里做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样儿,这时候照样着了急,一股子小家子气,就是上不了台面。想着便点了点头:“回头让王爷看看,只要王爷定下来就成。”回头看见绮年从里屋出来,便笑道,“早点成亲也好,这家里也热闹,世子妃也多了个妯娌,平日里也多个伴儿。”
魏侧妃看了绮年一年,口是心非地笑道:“正是。”
绮年在里屋早都听见了,也只笑道:“正是有了妯娌们好说话儿。”伺候着秦王妃用过早饭,就拿着讨来的尺寸回了节气堂,立刻就叫珊瑚找出料子来开始剪裁。这一忙活就是半天,赵燕恒从衙门回来了,才刚刚缝出个大样儿来。
赵燕恒看了一眼道:“这是做什么呢?天色都暗了,小心眼睛。”
“给父王和王妃做点针线。”绮年伸伸腰,叫珊瑚把东西收了,起身给赵燕恒宽衣倒茶。这些事她现在做得越来越顺溜,跟进来的清明和白露站在一边,又被如鸳如鹂有意无意地隔着,根本插不进手来。
赵燕恒瞥了她们两个一眼便说要沐浴,等热水摆好,便摆手叫众人都下去了,一边往净房里走一边道:“你这是跟她们置气呢?这些事哪里都用得着你来做。”
绮年跟进去,拧了帕子替他擦背,微微一笑道:“我还当你不会管呢。”
赵燕恒叹道:“我是心疼你累着。她们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为何不与我说?”
绮年笑吟吟道:“你是我夫君,伺候自己夫君有什么累的。再说这后宅总归是我的事,你在外头还不够忙的,回来还要费心费力的话,这家还叫什么家了。”
赵燕恒一手撑了头含笑看着她:“你这话倒新鲜。你说怎么才算个家?”
绮年认真道:“自然是你在外头累了倦了,回来就能好生歇息的地方。”
赵燕恒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握了她一只手,低声道:“我也觉着现在家里好,回来了就觉得舒服。”想起这几日是绮年的小日子,不觉叹了口气。
绮年抿嘴一笑,刚要说话,外头如鸳就道:“世子爷,世子妃,采芝姑娘和香药姑娘来请安了。”
赵燕恒皱了皱眉,却没说话。绮年笑道:“世子爷只好自己洗了,我出去看看。”心想香药长进了,若是她自己来,估计不用她开口,赵燕恒自己就打发她走了,现在拉了采芝来,赵燕恒对采芝终究是有几分愧疚之心,不好说什么。
香药和采芝都在偏厅里等着,见绮年进来就双双立起身陪着笑脸,香药娇怯怯地道:“上回世子妃开恩给奴婢多拨了一两银子的月例,奴婢心里感激,只是没好东西孝敬世子妃,赶着做了个两个香囊,重阳节下给世子爷和世子妃装茱萸驱邪用。只是手艺不好,世子妃莫嫌弃。”
绮年就着如鸳的手看了看那对香囊,绣得着实不错,便笑了笑:“难得你这份心意,如鸳收起来罢。”
采芝自始至终都低着头在一边站着。她只穿着藕合色的袄子,蜜合色裙子,全是半新不旧的,头上更只有一根镶珠金钗,耳朵上两个金丁香也无甚份量。绮年看她这样儿,不由得放柔和了声音道:“采芝?”
采芝这才张张慌慌地抬起头来:“奴婢给世子妃做了几双袜子——奴婢没别的手艺,只有针线上还能见人……”说到这里,猛然想起来香药刚才还说自己针线不好,现在她这般说,倒好像是踩着香药献殷勤似的,不由得胀红了脸,期期艾艾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绮年看着有几分怜悯,叫如鸳接了那叠袜子,亲手翻了翻赞道:“果然是不错的。如鸳,回头取两匹缎子送过去。”这袜子全是柔软的棉布,只在边上绣了一圈葡萄花纹做装饰,看着简单穿起来舒服,且那葡萄虽小,却绣得水灵灵的,针线功夫果然还在香药之上。
香药那脸不由得就拉了下来,只是不敢说什么,谢过绮年的赏就退了出去。如鸳不由得道:“倒是这采芝姑娘本分,这针线都是孝敬世子妃的。不比那香药,还惦记着给世子爷送东西呢。”嘴里说着,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把这两只香囊塞到箱子底下去,再也不叫它们见天日。
绮年想到采芝也不由得叹了口气,好端端的一个姑娘,本都许了人的,偏偏遭了池鱼之殃。如今要叫她呆在府里,明明是守活寡,若说往外头嫁,又是破了身的难嫁到好人家。想来想去还是道:“得给她寻个好人家才是。”有那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哪怕家境差些,自己和赵燕恒给备份好嫁妆就是了,也免得她这样尴尬地在王府里呆着。
绮年回到屋里,赵燕恒已经坐在饭桌前等着她了。两人边用着饭,绮年边轻声细语把这事说了,赵燕恒也叹道:“若有好的自然是这样好,只是这人难寻。”
“不如我托铺子上的两位掌柜帮着寻摸寻摸,再说庄子上也可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绮年颇觉这事事不宜迟,“采芝年纪也不小了呢,再耽搁就不好了。我先寻几个人选,爷看了觉得好再说。”
赵燕恒点了点头,道:“对了,张家少将军已然进京了。”
“真的?那玉如也该到了吧?”绮年惊喜,“不是说要到九月么?”
“家眷怕是要九月了,张殊只是先进京回报西北战事的。皇上的意思,没准是想让他在京里呆一阵子,帮着练练京卫两营的兵马。”京卫两营的兵是拱卫京城的,从来没上边关打过仗,近些年还有好些个官宦勋贵人家的子弟进去,快成少爷兵了。皇帝早就不满意了,这次就准备借着张殊的手整顿一下。
“那能呆多久?”绮年更高兴了,这样冷玉如也就不用两地分居了。
赵燕恒失笑:“少说也得一年吧,若是边关无战事,说不定还能再久些。你跟张少夫人也就能好生团聚些日子了。”
绮年开心得连连点头,赵燕恒看她眉眼弯弯笑容爽朗,说不出的可爱,不由得也笑了:“开心了?”
“自然开心。都是好姑娘,我自然都愿意她们夫妻和美,儿女双全,白头偕老。”
“倒说得顺溜。”赵燕恒微微敛起了笑容,“三皇子的正妃,怕就是承文伯的女儿了。”
“可是皇后娘娘明显是不愿……郑贵妃为什么定要让三皇子娶陈家姑娘呢?”这点绮年是想不明白,“当初为什么不直接选英国公府的嫡女,偏偏要选了阮语做侧妃呢?”
“当初,人人都以为皇上会指了阮家大姑娘做皇长子正妃的。”赵燕恒眼中微微带了一丝讥讽,“三皇子抢着指了阮语做侧妃,皇上哪还好意思把姐妹两个都指进宫呢?”
“但是三皇子为什么不指盼表姐做正妃?”
“若真是指了阮家大姑娘,年纪上比三皇子还大一岁,皇上就可以借口不合适,或说三皇子年纪还轻,不必急着指正妃,将这事推了。”
绮年揉揉脑袋:“皇上到底属意谁做太子?”这里头的弯弯绕太多了,“我瞧着皇上并没打算把盼表姐指给皇长子。”
“是。皇上只怕一开始就看中了金姑娘。”赵燕恒坦然道,“皇长子占了个长字,可是皇三子却占了个贵字。皇后虽然把皇长子养在自己膝下,可是——皇后自己都说,陈家姑娘是庶出,即使记在嫡母名下,也始终配不上三皇子。”
“这……这话里也有玄机?”绮年真是叹为观止,“但——若是三皇子娶了陈姑娘,郑贵妃不是等于自己打自己的嘴吗?”
赵燕恒一笑:“若是陈家姑娘做了正妃,就等于把承文伯一家都拉上了三皇子这条船,有这样的好处,别的又算什么呢?”
“可是皇上为什么要同意呢?”绮年听得稀里糊涂。
赵燕恒眼色沉了沉:“皇上当年能登基,太后和郑家就是助力。如今恒山伯在兵部,郑琨在五城兵马司,恒山伯的弟弟郑复在京外做千户,连他的小妹郑末嫁的都是外省的掌兵之人。再说,还有出了太后的承恩伯府,虽然没有恒山伯府这么得势,也是有自己一张姻亲网的。这里头瓜葛太多了。”
“所以皇上其实还是看中了皇长子?”
“慎言。”赵燕恒肃然,“这话不能乱说。”
绮年明了地点点头,又不由得有些忧心:“那,郑家会不会……再说,还有永顺伯呢,他是不是也会支持郑家?”
赵燕恒微微点了点头,又觉得话题太沉重,便笑了笑道:“倒是太后糊涂了,永顺伯是想着拉拢林家的,太后却看中了秦枫——东阳侯倒是想着多结几门姻亲,只是永顺伯怕看不上他。”
“那秦枫岂不是——”绮年想到半疯癫的秦苹,已经快要神经质的阮语,再想到将来陈滢也有可能被家族放弃,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赵燕恒轻轻搂住她,拍了拍她后背。绮年抱着他的手臂,半晌轻声道:“我运气真好。”
赵燕恒微笑起来:“我运气也极好。”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偏偏有些人就是同床异梦,所以像他们两个这样的,确实是好运气……
101、及笄礼众生百相
虽然张殊于八月二十日就到京城了,但绮年再见冷玉如却是九月初六,许茂云的及笄礼上。
为怕绮年现不能随便出门,许夫亲自下帖子递到郡王府上,请绮年和赵燕妤姐妹两个一起去做客,且请绮年做许茂云的赞者。其实绮年觉得许夫多虑了,以秦王妃的贤名,绝对不会用任何借口阻拦她出门或者回娘家的。当然,如果她回娘家太勤快,这名声会不会传出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许茂云正屋里绣个笔袋儿,见绮年来了忙扔下针线起身:“生怕不来。”
“怎么会。”绮年笑着道,“倒是县主没来,只带了二妹过来。”赵燕妤是不屑与三品以下官员的女儿交往的,肖侧妃倒是很高兴赵燕好有机会出门。
许茂云一撇嘴:“早料着她不会来了,只是不请她单请又不好看。赵二姑娘呢?”
“安排外头,表姐表妹与她说话呢。”吴知雯自定了亲之后,倒是比从前少了几分清高劲儿,也有些间烟火气了,知道主动跟搭话寒喧。
“这是给谁绣的好东西?”绮年看那笔袋儿颜色是宝蓝的,上头绣的梅花虬枝老干,只星星几朵花,取清疏隽朗的意境,不大像是姑娘家用的东西,随口问了一句,却见许茂云脸颊一红,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不出一两个月就要成亲了,多少东西不能嫁过去再绣的?”
许茂云红着脸上来夺:“原是他给寻了一方旧砚来,想着总要还个礼。”
“哟,他是谁呀?”绮年故意拖长了声音,若得许茂云更红了脸,上来就要掐她。
两闹了一会儿,绮年看许茂云鬓发有些散了,便拿梳子来给她抿着,笑道:“不是取笑,就是要这样有来有往的才好。”
许茂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着她道:“有件事还要对姐姐说……姑母和表哥也来了,还有——”颇艰难地吐出两个字,“表嫂。”
绮年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说的是郑瑾。许茂云小声道:“实不想不来的,可是姑母要来,又不能不许她来……”
绮年笑着替她抿了头发:“今儿是大日子,亲戚自然要到的,放心好了,她是表嫂,又不是什么,不过说句场面话的事罢了,也值得这样忧心?还是趁早把这笔袋儿绣好是实的,别等到嫁过去了还未绣好,就丢了。”
这话惹得许茂云又捶打了她几下,方道:“还请了张少夫,一会儿得了空,和韩家姐姐还有张少夫好生说说话。”
绮年顿时惊喜:“玉如也来了?”
许茂云抿嘴一笑:“这会儿怕已经到了。”
绮年急急的到前头一看,果然见韩嫣拉了一个年轻少妇的手,两眼圈都有些红,见绮年过来,冷玉如方起身笑道:“世子妃来了。”
绮年不由得眼圈也是一红,伸手打了她一下:“怎的黑瘦了!”
冷玉如确是比从前黑瘦了,神色也比从前沉稳了,只见了绮年和韩嫣,说话仍旧一如往昔,随手摸了摸脸笑道:“边关那等地方,比不得们养尊处优,自是要黑瘦的。”
绮年看她这样说话,倒放下了心:“想来边关也不甚苦,至少这张嘴还养得不错。”三拉了手坐下,冷玉如猛然想起来:“今日还有两位小姑是同来的,一会儿少不得要给们引见,若有什么不妥当的,看面上休怪罢。”
绮年闻言不由得愣了一下:“的小姑?张少将军的妹子?有什么不妥当?莫非是给气受了?”
冷玉如苦笑道:“倒也不是,一会儿们见了便知。那亲小姑张沁倒是个知分寸的,只隔房的那个小姑张淳,因她父亲是为了救公公战死沙场上的,只剩婶婶带着一儿一女,阖家都把他们当菩萨一样供着。那三小叔张绶也就罢了,性子也温和些,只这张淳——着实的被娇纵坏了。无论如何,们只包涵罢。”
“嫂子——”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冷玉如话犹未了,已经有两个少女手拉着手过来。两都是肤色微黑,身材也相仿,穿着一模一样的桃红小袄,松花色裙子,只是一个戴着赤金镶红宝石的鹦鹉钗,一个戴着攒珠掐丝海棠步摇。戴赤金鹦鹉钗的那个一走到近前便轻轻跺了跺脚道:“嫂子这里说话,倒把和沁儿都给抛下了。”一边说,一边眼睛滴溜溜地只看着绮年头上戴的那朵玉菊簪子。
冷玉如笑了一声,起身道:“这便是两个小姑,张淳,张淑。这位是大理寺少卿韩大家的女儿,这位是昀郡王世子妃。”
张淳听了郡王世子妃的名头,眼睛眨了眨笑道:“原来就是嫂子成都时交好的两位姐姐?如今都是贵了,们该行大礼才是。”
绮年不由得有些无语,伸手拦了一下,含笑道:“张姑娘切莫如此客气。既是玉如的妹妹,也与们的妹妹无异了。”
张淳蹲身行了个福礼,起身便看着绮年笑道:“那们就叫一声周姐姐韩姐姐了。周姐姐头上这菊花簪真是好看,见识浅,竟是从没见过的。”
绮年看她目光灼灼,干笑了一声,冷玉如已经道:“这是当年皇后赏给皇长子妃的,皇长子妃又转赠了世子妃,整个京城都找不出第二朵来,西北自然更不得见。”
张沁轻轻拉了张淳一下,张淳便不说话了。这两站一边,绮年三也不好再说私房话,绮年无奈,只得招手将赵燕好也唤了过来,引见给张沁姐妹。她们三个年纪相仿,倒是立刻就拉着手到一边去说话了。
冷玉如低声道:“快别叫赵姑娘与她们一处,没准过一会儿就有什么好东西让张淳看上了。说起来,一样都是西北苦了几年,张沁比她不知强了多少,也不知哪里学来的小家子气,看别的东西都是好的。”
绮年不由得道:“怕是的东西也被她讨去不少了罢?”
冷玉如轻轻哼了一声:“初时过去不晓得底细,最好的一对翡翠镯子都给了她,还有两副耳环,几朵珠花,一根雀头钗。恨不得连妆台上的胭脂香粉都扫荡了去。后头少将军说她就是这样的脾性,再喂不饱的,教莫再给她东西了,这才算关了闸。”
绮年皱皱眉:“怎么还唤少将军呢?莫非当着们的面不好意思了?”
冷玉如默了默,随即道:“唤什么都无妨,无过是个称呼罢了。”见韩周二都皱眉看着她,便笑道,“当着他的面自然不是这般称呼,们莫要如此。”
绮年越听越觉得担忧,忍不住道:“莫非是们还有些不合?”
冷玉如终于敛了笑容,淡淡道:“是恒山伯府的义女,又是那般与他成的亲,他防着些儿也是有的。终归如今外头看来们是举案齐眉,便是公婆那边也挑不出什么来了。至于以后怎样——还年轻,时间尽有,何况有些事也不是力所能及,不过尽的心罢了。”
绮年听她说得通透,心又放下来一些,想了想低声道:“可有身孕了?”
冷玉如一怔,噗嗤一声笑出来:“才成亲多久,怎就问得出这种话来。且问,又如何?”
绮年干咳一声:“还好罢。”
冷玉如眼里闪过一丝黯然,随即就伸手掐着绮年的脸笑道:“瞧这样儿,哪里是还好?怕是称心如意得了不得吧?”
绮年被她说得脸红,两对掐起来,忽然听见有重重咳嗽了一声,抬头看去,却是个穿着玉色素面袄子,深青色挑线裙的中年妇,身边又有个穿海棠红褙子的少妇扶着,正跨进门来。这中年妇她们不认得,却认得那红衣少妇正是郑瑾,随即也就明白,这中年妇必是苏太太了。
苏太太年纪并不很大,也不过才四十岁,身上穿的却极简净,头上更是只戴着一套米珠素银头面,明明走路还很稳健,却拿了一根乌木镶银的手杖。这屋子里坐的多半都是年轻姑娘,有说有笑,她这一进来,众不由自主都放轻了声音。
许夫正与韩夫说话,见这个大姑子进来不由得暗暗叹气,起身迎了上去,笑吟吟地将韩夫引见给苏太太。苏太太与韩夫见过礼,坐了下来便微微皱眉道:“今日是云丫头的大日子,怎乱糟糟的?”
许祭酒是极清廉之,家资并不丰厚,故而给女儿办及笄礼也不以庄严隆重为主,倒是请了好些平日里与许茂云交好的姑娘们来,为的就是女儿不日出嫁,闺中姐妹们怕也就聚这么一回,将来做了媳妇便没有现自了。许茂云性子爽快,交好的朋友多半也是相仿的性子,许夫又不拘着她们,难免说笑得声音大了些。此时听苏太太这般说,便笑道:“都是小姑娘家,说说笑笑才是本性,年纪大了,如今也喜欢热闹。”
苏太太皱着两道浓黑的眉毛道:“闺阁女儿以贞静为要,这样大说大笑的,哪里像个样子呢?”
韩夫因苏家退了绮年的亲事,心里一直的不舒服,不过是看着绮年因祸得福另嫁高门,所以才不再提起此事罢了。今见苏太太这般的说话,便微微一笑接口道:“贞静固是好的,然而年轻姑娘宁可活泼些好,只要大礼上不差,没的拘得她们如槁木死灰一般,与积年老妇又有何区别呢。”
苏太太看了韩夫一眼,因她是外客,倒不好多说了。旁边郑瑾站着,却听得心里暗暗痛快。她嫁到苏家,本自觉是低嫁,合该过了门便当家理事才是。却不想这位婆婆极是严格,时时处处拿着规矩约束自己。郑瑾恒山伯府是娇养惯了的,出门交际又有捧着,从来也没受过这般的拘束,强忍到了回门那天便到母亲面前哭诉。
恒山伯夫自是心疼不已,但细问之后也无话可说了。因苏太太并未曾有意折腾郑瑾,也不过是如旁的家一般要媳妇早晚请安,伺候用饭,站站规矩一类。且苏锐原本房里有个通房丫鬟,也是定亲之后就将打发出去了,如今真是干干净净。苏太太平日里管家理事都要带着郑瑾,一一指导,便是再挑剔的媳妇,也实找不出这婆婆的毛病来。
郑瑾却是有苦说不出。苏太太确实不曾刻意的折腾媳妇,但要求得极严格,比如什么时候请安,请安之后给婆婆冲沏茶水,水温应到多少才最合宜……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且苏太太性子冷静,平日里若非必要便不开口,更不必说逗趣说笑之类,只把个郑瑾拘得憋闷不已,只有回了自己院子与丫鬟们说话解闷。
再说苏锐,倒是个言笑晏晏的,并不似苏太太一般刻板。只是他如今翰林院供职,翰林院清闲,他却是以状元的身份进去的,众所瞩目,少不得要格外勤勉,每日甚晚才回来。且他回家之后先要去向苏太太请安,陪着母亲用饭,饭后还要奉一杯茶,夫妻二才能回到自己房中。说不上几句话便要歇下,以便第二日晨卯。
日日如此,才不过成亲一个月,郑瑾已经被拘得要发疯。偏偏苏太太事事依着规矩来,她又是新妇,连回娘家松散一日都不成,每天伴苏太太身边,少不得心里暗暗地骂。如今见苏太太这套规矩韩夫面前吃了瘪,自然是心里痛快得很。
许夫见郑瑾旁边立着,便笑道:“姐姐让外甥媳妇坐下罢,这里也没有外,不必这样拘礼了罢。”
苏太太这才对郑瑾道:“去那边与相熟的姐妹说说话罢,只莫要失了规矩便好。”郑瑾巴不得这句,连忙答应一声走了开去。
冷玉如悄声道:“这苏太太看着倒有几分本事,郑瑾娘也被管得这般老实了!”眼看郑瑾走过来,便起身笑迎。她是恒山伯府的义女,如今倒正经要叫郑瑾一声姐姐了。
郑瑾坐了下来,先看见冷玉如黑瘦了些,心里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心想西北边关可见艰苦,幸而自己不曾去。此时张淳张沁也过来见礼,张淳一双眼睛郑瑾身上脸上转了转,发现郑瑾的饰物虽是不多,却样样贵重,不由得又看住了。冷玉如头疼之极,幸而张沁和赵燕好一起,借着说话将她拖开了。
郑瑾也是一双刁钻的眼睛,张淳那样子如何看不明白,心里更是有几分得意。说是西北大将,家里怕不知是个什么情形呢,才养出这样眼孔浅的女儿来。正得意着,转眼看见绮年静静端坐,身上穿一件洋红底子织银色碎花的小袄,下头月白色裙子,头上除了那朵橘黄色外皮的玉菊花外,就是零星点缀着几朵翡翠珠子与珍珠串起的珠花,乍看如同片片绿叶衬着那朵玉菊花,十分清雅。耳朵上坠一串火红的珊瑚珠,又不失新嫁娘的喜气,愈显得那颜面白里透红的娇艳。若细看,那珠花所用的珍珠颜色粉红,皆是上好的大颗南珠,翡翠又极剔透,瞧着不显,却比她自己头上插戴的还要贵重。不由得心里暗骂苏太太,说什么苏锐如今只是翰林,她出门穿戴皆要守着规矩不可逾越了,免得被说轻狂。这规矩规矩的,害得她最好的那些首饰都不能戴出来,生生的就被家比下去了。
心里有气,郑瑾不由得就笑了一声道:“世子妃也来了?不知世子身子可大好了?怎的不曾一起来呢?”
绮年懒得理她,何况还碍着冷玉如的面子,便淡淡道:“多谢苏少奶奶挂念,世子如今六科里领了个缺,日日要去衙门,自是不能来的。”
郑瑾一怔。苏太太和苏锐从不与她说外头的事,这些日子她被拘家里,竟是不知皇上勋贵子弟中进行考核一事,此时乍听了赵燕恒有了差事,竟接不上话。
绮年看她这样儿就知道她已经与外头的世界有点儿脱节了,淡淡一笑不再说话。转眼却看见门口又进来两,却是林夫与林悦然,便起身迎了过去。
林夫明显地比前些日子气色好了许多,连林悦然也有了几分大姑娘的模样,行动间稳重了许多。许夫也迎上来,将林夫给苏太太引见。苏太太见了礼,目光却绮年身上上下打量,道:“这位便是郡王世子妃?”
许夫轻咳一声。她本不欲让绮年与大姑子碰头的,谁知林夫来了,倒将绮年引了过来。绮年却笑了笑,大大方方福身道:“苏伯母安好。”通过韩家,她跟许家苏家都有转折亲了,叫声伯母也是合情合理的。
苏太太应了一声,眼睛还打量着绮年。绮年却不愿让她多看,笑向林夫道:“伯母这里说话,和悦然妹妹去那边。”拉了林悦然的手走开,问道,“瞧着伯母气色好了许多,想是伯父那里一切顺遂?”
林悦然微低了头道:“父亲那边自是顺遂的。”
绮年觉得她变化实太大,不由得追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瞧着倒似不开心的样子?”
林悦然一抬头,眼圈居然红了,吓得绮年赶紧将她拉到外头僻静处,方细细问道:“这是怎么了?”
林悦然拭着泪,半晌才道:“前些日子,爹爹竟是要把许给永顺伯做二房……”毕竟是年轻小姑娘家,说着脸也红了。
绮年想起中秋宫宴上太后说的话,不由得道:“听说太后相中了东阳侯府的姑娘……”
林悦然道:“可不就是呢。只一直不知,原来爹爹是想拿换了官位。幸而太后不曾看中,这才……”说着,眼泪扑簌簌就掉了下来。
绮年抚着她的肩,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伯父大约也是觉得永顺伯府门第高,又是领了旨可以扶正的……若永顺伯是个不堪的,想来也不会将许过去。且如今此事不也未成么。”
“爹爹是存了心要拿去换官,成与不成又有何两样!”林悦然跺着脚道,“让去做,做妾,不是要卖么?只道爹娘都是疼的,却不知……”
绮年只得苦笑。其实这些娇养深闺的姑娘们,婚姻大事皆是听从父母之命。外头看着光鲜亮丽的亲事,有多少只是为了家族的利益将女儿去联姻的?林悦然自幼娇养,想来林家夫妇养女也未必是想着卖女,只是事到临头只有女儿可卖,那也只得卖了。难怪林悦然仿佛突然长大了一般,想是终于看到了世事残酷,陡然间被迫着成熟了罢。只是这般一来,怕是与父母要就此生分了。
毕竟是许家,林悦然哭了片刻,那里已经要开始行礼了,也只得拭了泪进去。许茂云穿着初加的礼服出来,俨然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许祭酒夫妇看着也倍觉欣慰。
张淳坐冷玉如身边,看着绮年站那里做赞者,忍不住道:“嫂嫂去过郡王府么?”
冷玉如实不愿带这个隔房的小姑子出来,无奈此次进京就是为了给两个小姑子寻亲事,不带出来走动怎能让看见呢?随口答道:“不曾去过。”
张淳眼睛发亮:“世子妃既是嫂嫂的知交,嫂嫂何不与她说说,请们去郡王府做客?”
冷玉如沉了脸,幸而旁边坐的是韩嫣,不然若被别听见可不丢脸,冷声道:“郡王府哪里是什么都去得的。此时正行礼,有话回家去再说。”
张淳转转眼珠,转身去找了赵燕好,笑盈盈道:“听嫂嫂说郡王府极大的,园林都是极精致,长西北,还不曾见识过呢。”
赵燕好与她说了一会儿话,初时还觉她爽利,后头险些连腕上的金镯都被讨了去,已经有些头疼了,闻言便不接话,只管微笑。张沁后头不停地扯着张淳的衣角,好容易将她拉回了自己座位上,与冷玉如交换了一个眼色,姑嫂二都是暗暗松了口气。
许家地方窄小,礼成之后若是宴客就太逼仄了些,来者都是熟,自然都纷纷起身告辞。冷玉如拉了绮年的手往外走,一面约定待宅子收拾完毕,便请她去家中做客。走到大门,便见张家一辆小马车停那里,车边上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并着一个车夫那里说话,见冷玉如出来便上前来迎。
冷玉如笑向绮年道:“这便是小叔张执,如今进京来准备后年考武进士的。”
绮年见那张执模样与张殊有五六分相似,只是更年轻些,还有几分青涩,对冷玉如倒是颇为恭敬,心里就又放下几分。
两家都上了马车,驶出街口便要分道扬镳。张家马车刚刚起步,绮年便听车辕上的立秋道:“世子爷来了!”掀起车帘一看,可不是赵燕恒骑着匹白马迎了上来,不由得欢喜道:“怎来了?”
赵燕恒驱马到车边,含笑道:“今儿衙里无事,想着过来接回家。不是一直想着去庄子上看看么?已与父王回禀过了,明日休沐,今日们便走,去庄子上住一晚,明日回来。”
绮年喜出望外,碍着马车里还有个赵燕好,只能脉脉地看了丈夫一眼,把车帘放下了。赵燕恒外头一笑,护着马车扬鞭离开。却不知那边张家马车尚未行远,有掀着车帘,已经将他的举动尽收于眼底……
102、一波未平一波起
“……世子妃知道你们世代都是种庄稼的,不会种茶种花,又怕头几年没出产,家里不得进项。这些都不必担心,世子妃把规矩改了,不但不用你们交租子,还给你们发工钱。过些日子就有师傅来教你们种茶种花,先学三个月,这三个月里,每人每月发糙米一斗,还有三百铜钱。三个月之后,再让你们试种三个月,仍旧是发米发钱。待过了这试种的三个月,就要看各人的本事了。种得好的,世子妃还给你们长工钱,种的不好的,就要减工钱,不论男女老少,只看你的本事。世子妃说了,这种茶种花,头两年虽是出产不了什么,这工钱却不会少你们的,待后头有出产了,你们除了拿工钱之外,管的那块地里的出息可以抽两成……”
绮年伏在窗口上看着外头的风景,笑向赵燕恒道:“你这个立秋实在是伶俐,这么一大篇规矩,难得我只说了一遍他就记得牢牢的。”
赵燕恒笑着点了点头:“他这张嘴是最管用的,我身边四个小厮,顶数他嘴皮子活泛。”若有所思地看着绮年,“倒是你,对这些地里的事知道得也不少?”
“我家在成都那边也有两个庄子不是?”绮年笑着打了个太极,“这种花种茶的事,倒是我哥哥从前跑的地方多,偶尔跟我说过的。如今正有两个铺子对景,想着不如就做起来,若能成至少省了运货的费用不是?”
赵燕恒凝视着她:“你不但能想到种茶种花,还能想到在三里庄种花生开油坊,估摸着京城近郊这些庄子,有种米的有种菜的,却没几个这样大片的地拿去种花生的。这花生也不过就是十几年前才从别处带进来的,你怎么就敢这样大片的种呢?若是榨出来的油卖不出去呢?”
绮年心想我能跟你说花生油在我那个时候已经普及到不能再普及了么?将来花生油是食用油的主力成员呢,不可能卖不出去的。这些话当然不能说,她就只能分析道:“一来是那地实在适合种花生,种稻米是不成的。你也看了那土了,河东边种稻米还勉强,河西那边都是沙地,年年种年年亏。姓顾的仗着自己有个内监兄弟,上欺东家下压佃户,自是不管个好歹,其实连佃户们都知道那地不好种的,不然为什么一说他们就情愿了?若真是地好,种熟了的事,他们也不肯轻易换的。”
赵燕恒失笑:“也是。姓顾的不过就能欺压一下那些商户佃户罢了,倒是你摆出世子妃的谱来,还是怪威风的。”
绮年走过去趴到他肩上:“我那还不是仗着世子爷的威风吗?狐假虎威而已。”佃户们被姓顾的欺怕了,原东家是个商人也惹不起内监,可郡王府却是不怕的,“姓顾的倒还识相,我搜罗的那些证据竟都没用上。”
赵燕恒轻哼了一声:“除非他不想活了才敢跟郡王府杠上,你给的银子也不少了,这些年他又得了多少好处?足够他过后半辈子了。”
绮年眉开眼笑。特权阶级还是好用滴。
“只是这头几年,小河庄怕是没什么出息了。”
“我知道。”绮年扳着手指,“买茶苗花苗,雇师傅来教,还要买炒茶制香的家什,加上工钱,估计这两年之内总要投进一万银子去。”
“够用么?”赵燕恒摸摸她被阳光晒得红扑扑的脸颊,“若是手头紧,叫立春去我账上提银子。”
“现在还不用。”绮年笑眯了眼。郡王府给了她五万银子的聘礼,这里头现银就有三四万之多,置办完了嫁妆也还有一万多现银,何况还有小杨那里的生意和两个铺子顶着,周转并不为难。但赵燕恒的话实在好听,那种“卡拿去,钱随便花”的感觉最让女人喜欢,不一定是要花他的,但是这种感觉实在好。
“世子爷真大方,妾身要是哪天没银子用了,就去找世子爷要。不知道世子爷有多少身家呢?”
赵燕恒伸手把她搂到自己腿上,好笑地点点她的鼻尖:“别摆出一副财迷相来,回头让立春把账本收拾收拾给你看。有一半是母妃的陪嫁,还有些是父王的赏赐,也有这些年我在外头悄悄置的产业,其实也不算多,值个二三十万银子吧。你省着点花,别花光了,本世子爷就得带着你去街上讨饭了。”
赵燕恒话音未落,窗户外头哧地一声有人笑了。绮年吓了一跳,赵燕恒已经抓起桌上的茶杯扬手甩了出去。茶杯穿破窗纸摔出去,只听外头人哎哟一声,却没听见茶杯摔破的声音,想来是装模作样的。绮年听着那个声音耳熟,想了一想:“周——”
“就是那个混蛋!”赵燕恒没好气道,“还不快滚进来。”
周镇抚穿着一身便服,手里拿着那个完好无损的茶杯,笑嘻嘻地翻窗进来,先对绮年行了个礼,便嬉笑道:“秀材你好黑的手,险些砸得我破了相。”
“谁叫你听壁角,活该!”赵燕恒瞪了他一眼,虽不曾真动气,却也觉得有些尴尬。
绮年看周镇抚脸上还有茶叶末儿,忍着笑拿了条干帕子塞给赵燕恒,又沏了一杯茶上来。周镇抚拿着赵燕恒扔给他的帕子擦了擦脸,乍舌道:“幸而不是滚开的水。”
若是滚开的水,赵燕恒又怎能拿去砸他,看他那样儿也忍不住想笑:“放着大门不走偏要翻窗,合该浇你一头的滚水!”
周镇抚拿着帕子装模作样闻了一闻:“是毛尖,且是今年的新茶!”
绮年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赵燕恒看了她一眼,柔声道:“你先下去罢,叫外头人莫要进来,也莫要说汉辰过来了。”
绮年怔了怔,哦了一声退出去了。周镇抚斜了赵燕恒一眼:“怎的,莫非怕我多看了世子妃?”
“胡闹!”赵燕恒板起脸,“你说的那些事哪有件好的,她听了徒增烦恼罢了。”
周镇抚咂嘴道:“当真是体贴,只是我看世子妃又不是那经不得风雨的,别人听了或要惊怕,她却未必。”眼看赵燕恒扬起了眉,马上摆手,“言归正传,言归正传,你心疼自去心疼,我不过白说两句话。永顺伯与东阳侯府的亲事已然定了十月十八,钦天监选的好日子。永顺伯递了表,说成亲之后就要动身返回渝地了,你看他会乖乖回封地么?”
“他自是想呆在京里的,就是太后和郑家也不想让他回去。只是他此时要留在京里,却是一无借口二无好处。”赵燕恒沉吟着道,“若是要支持三皇子,便是回了封地也是一样的。他若不傻,必会离京的。”
周镇抚端了茶喝了一口,冷笑道:“皇上对他一直疑心着,若只是支持三皇子倒也罢了,就怕他自己有不臣之心。”
“他便是再有不臣之心,身份上也摆在那里。休说上头还有三位成年皇子,便是都没了,也轮不到他。”赵燕恒摆摆手,“太后倒是真心想着他开枝散叶平安一生,虽说只是个伯,但太后若去求求,给他个世袭罔替,倒也能保得子孙顺遂。若是保三皇子,若成了,纵有个从龙之功,也不过就是封侯封公,照样的五世而斩,也未必强似如今;若是三皇子不得大位,便更得不偿失了……我若是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不回封地的理由,须知他若赖在京城里不走,皇上便是不疑也要疑他了。自然,他即便是离了京,京中诸事也是逃不开他的眼的。”
“这倒是。”周镇抚又喝了口茶,“我照着尊夫人所说的绣娘之事去查了,果然,华丝坊雇佣的绣娘有近千人之多,其中怕也杂着些真正的细作,幸而发现得早,若再过个三年五载,怕是这张网就要连京城都网住了。如今仅据我所知,从巴蜀一地往京城这边走,各府道州县官员怕是都在这网里了。”
“你可禀报了皇上?”
周镇抚点了点头:“可是仍无实证可说华丝坊就是永顺伯的产业。皇上倒有心去渝地查一查他的银钱动向,只是没有借口派人去。”
赵燕恒审视他片刻,扬了扬眉道:“你可是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了?”
周镇抚嘿嘿一笑,摸着头道:“我只想着,秦枫不也是你的表妹么?”
“胡闹!她姓秦我姓赵,要送嫁自有她亲兄弟,我这表兄算是什么!”
周镇抚叹道:“我若能去早便去了,只是郑家如今盯着我,实是不敢乱动。”
赵燕恒毫不客气地戳穿他:“怕是你觉得我有个郡王世子的身份,即使有人疑心也不敢随意动我罢?”
周镇抚嘿嘿地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圣上如今春秋正盛,便是皇长子得了东宫之位,将来也还有十几二十年呢。”
赵燕恒明白他的提醒。虽然皇长子也是皇帝属意之人,但天家无父子,皇帝同时也防着儿子们呢。这些臣下们偏向哪位皇子无妨,但若因着皇子忘了皇上,那就是罪了。皇帝就是皇帝,即使是自己的儿子,也绝不允许挑战皇帝的权威。你首先是要忠于皇帝,然后才是忠于皇帝选出来的太子。
“我总要有个理由才能出去……”新婚燕尔,且夫妻二人看起来又十分和谐,若没个理由就跑出去,岂不是明摆着让人疑心吗?
周镇抚挠挠头,推脱地道:“这理由你自己想罢,横竖你是极聪明的。”见赵燕恒眼刀横过来,马上求饶道,“我当真是没主意了,如今这脑袋里乱哄哄的有一百只蜂子飞来飞去——皇上才接着密报,上回广东献俘被劫之事有了消息,为的是灭口!”
“灭口?”赵燕恒脸色微微一变,“灭谁的口?那群俘虏能说出什么了不得的消息来?”
周镇抚耸耸肩:“这我可就不敢妄言了。不过你昨日午后就离京了,自是不知道西北张家军亲兵与两营军和五城兵马司的人较量的场面,皇上大发雷霆,把两营军的几名将军和区区在下都骂了个狗血淋头。恰好下月就是张将军四十生辰,皇上命人带了寿礼去边关赏赐,又想起两广总兵的功劳来,于是又把在下骂了一顿,连着羽林卫的几名勋贵子弟,加着两营军里的十几个人,一总打包扔到广东去了,说是叫我们去看看人家当兵当成什么样儿,学会了才准回来。”
赵燕恒似笑非笑:“因此你要去广东了?”哪里是去学广东的兵,分明是去查这灭口之事的。
周镇抚挤挤眼睛:“正是。因此这永顺伯的事,我是实在顾不上了,据我所知,皇长子是在皇上面前荐了你……”
“皇长子?”赵燕恒眉头紧皱,“他荐我,岂不招得皇上疑心?”
“皇长子说,上回你出京遇了流匪,临危不惧,非但逃得性命,且将流匪所在之处都能摸清,可见有吕老将军遗风,只怕并非传言中的纨绔之徒。”周镇抚咳嗽一声,“自然,在下也就顺水推舟地说了几句。”
赵燕恒眼里微微有一丝笑意:“你说了什么?”
周镇抚翻翻眼睛:“我只说上回在大明寺后山遇了你,乃是换了装束想去文会上走走。皇上英明,自是要问为何一个堂堂郡王世子,要去文会还要乔装打扮。此中原因在下自是不解,只说大约你这些年名声在外,如今想要浪子回头,又怕众人笑话罢。至于皇长子又会说些什么,在下可就不知了,亦不能妄加打探。”
赵燕恒沉吟不语。他没想到皇长子会捡了这个机会将他推上去。至于皇长子要说什么,他亦能猜到几分,无非要借与自己相识多年的金家兄弟之口,将他多年来不得不示弱以自保的事情稍稍透露几分。或许连这示弱之举也不必宣之于口,皇室中人,各种手段只有比后宅更花样翻新,这等韬光养晦的举动,当年便是皇帝自己也是做过的,又何须讲得太明白呢。只要有了皇帝的话,以后他的举动就不仅仅是在皇长子眼前有功劳,在皇帝那里也是功劳了。
周镇抚想了想,又叮嘱道:“皇长子之所以荐你,乃是因着你是秦家姑娘的表兄。秦家姑娘的长兄比你位高,不可久离,次兄年纪又还小,二房的两个儿子一个外放,一个又是庶出的,都不合适。最重要的——”他压低了声音,“东阳老侯爷身子怕不成了,孙子们都想着守在眼前,因此你去送嫁才能顺理成章。皇上自是不会如今就信了你,少不得还要派人与你一起去的,到了那边,就看你的了。”
赵燕恒明白他的意思。永顺伯的账哪里是好查的,若是自己能在皇帝派去的人眼前露了锋芒,怕是比在皇帝眼前直接表现还要好些。
周镇抚眼看时间不早,起身伸了伸腰:“我可得赶回去了,明儿就要被打包丢去广东,你自己拿主意罢。”
绮年在外头屋里坐着,终于听见窗户响了一声,而后赵燕恒慢慢走了出来,面上神色若有所思,抬头见了她便笑了笑:“等得可急了?”
“也并不太久。”绮年观察着他的脸色,“可是有什么事?要立刻回城么?”
“与此事无关。”赵燕恒挽起她手,“不是说要去外头弄什么野餐么,走吧。你将帷帽戴上,这会儿日头毒起来了。”
绮年已经叫如鸳如鹂准备了几个攒盒,这时候拎上,一行人就往山脚下去了。绮年边走边看赵燕恒,直看得赵燕恒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难道有花么?”
“你有心事。”绮年认真地说,“若是不能说与我听的就罢了,若是不怕我听,有什么事不妨说出来,我虽不见得能出什么好主意,也没准能给你提个醒儿。”
赵燕恒轻叹一声:“并不是不能让你听,只是有些事你听了徒增烦恼而已。”
“这有什么。人说夫唱妇随,你既烦恼,我跟着烦一烦又有什么?你有什么烦心事,不与我说,却想与谁说去,嗯?”
赵燕恒看她斜着眼瞥自己的样子,不由失笑:“自然是只能与你说的。”
“那就说呗。”绮年看看四周无人,只有自家的丫鬟和立秋立冬两个小厮缀在后头,便伸手抱着赵燕恒一条手臂,仰起脸来看着他,“为妻的洗耳恭听。”赵燕恒怕是不习惯将外头的事尽数告知妻子的,毕竟这个时代,男主外女主内,除非用到夫人外交,否则这些男人们怕是都不会有这种自觉。不过没关系,赵燕恒不说,她可以问,循序渐进,总有一天赵燕恒会习惯于和她万事都有商有量的。
立秋眼尖地发现了绮年的动作,忍不住斜眼看了一下如鸳如鹂,喃喃道:“世子妃与世子爷可真是恩爱。”
如鹂听着这话不像,胀红了脸刚要说话就被如鸳按住了,抬眼看了他一眼,平心静气地道:“这自是应该的。”
立秋其实是想说世子妃在外头与世子爷未免有些太亲密了,却被如鸳这句话全噎了回去,不由得干笑了一声道:“是应该的,自然是应该的。”
如鸳不再说话,又转头看着前面。立秋平日里偶尔一见,只觉她不言不语的,万想不到说出一句话来也能噎倒人的,不由得暗想真是人不可貌相,有其主必有其仆了。
几人慢步走到山脚下,一条小河淙淙流过,河边树林倒也干净,便四周用锦帷一圈,里头铺开茵席席地而坐。赵燕恒毕竟不想多说,因此只说了怕是要去渝州探查永顺伯,只是自己刚刚新婚,没个理由不好离家。且若是去了渝地,少说也要耽搁一两个月,又怕绮年在家里有难处。
绮年思忖了片刻,上下瞄了赵燕恒一眼,抿着嘴一笑:“要说这个倒也不难,你屋里现放着好几个通房,随便哪个,我与你闹上一番,这理由也就有了。”
赵燕恒哑然,半晌才道:“这是什么主意!”心里却觉得这主意其实过得去。
绮年笑道:“这主意虽馊,却合着你素日里的形象——”一句话没说完,赵燕恒已经伸手过来挠她的痒:“胡说!显着是纵得你无法无天了,连本世子都敢打趣起来。”
夫妻两个笑了一会儿,绮年方一边理着鬓发一边说道:“何况你为着这个离家,王妃定然欢喜,估摸着也就不会给我下绊子,说不准还要拉拢拉拢我呢。”
赵燕恒苦笑道:“别说,这馊主意当真不错,只是——”若传出去,少不得绮年得落个妒嫉的名声。
绮年认真地道:“你别管这主意馊不馊,外人怎么看是外人的事,我们自己知道就行了。倒是你去渝州,千千万万要小心,多带几个人去,务必平安回来。”她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姑娘,就是没读过书,也见过赵燕恒狼狈受伤的时候,这趟去渝州,那是永顺伯的地方,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万一有点什么冲突,永顺伯豁出去了,赵燕恒就要危险。
赵燕恒听她说到“我们”,不由得心里暖洋洋的,也敛了笑容认真道:“我自会小心。本不想与你说这些,就是怕你忧心,现在说也说了,我定平安回来,你也要自己保重。”
两人相互许了诺,核计了一番,时间也已近午。再是自我安慰说无事,也没有那个野餐的轻松心情了,用过午饭就坐上马车往回走。
眼看着马车进了城门,没走几步呢,就有人横刺里冲出来,一头撞到车前面,若不是这进了城马跑不起来,立冬又是个练家子,手上死死扯住了马缰,必定要踩上这人。马儿咴咴几声,前蹄都立了起来,立秋一边安抚马匹一边忍不住喝道:“走路不带眼睛,你作死呢!”忽见扑在马车前的人抬起头来,虽然脸上抹得黑一块白一块的,那眉眼却是识得的,连忙低声往车里回:“爷,是,是胭脂姑娘!”
绮年正在马车里打盹儿,冷不防惊了这一么一下,若不是赵燕恒护着,一头就要撞到车厢上去。听了立秋的话不由得撩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果然是胭脂,穿着一身青布的衣裳,不施脂粉还满身尘土,一见赵燕恒便落下两行泪来,倒是别有一番楚楚可怜的风韵。
赵燕恒眉头一皱,沉声道:“不是送你回乡了么?怎的又来京城了?”
胭脂往前爬了一步,哭道:“爷救救奴罢,那乡里也呆不住,有人,有人硬逼着奴做妾呢……”
这会儿街上来往的都是人,人人都看着这出戏。赵燕恒眉头拧得死紧,正要说话,却觉得绮年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角,在他耳边小声说:“这也是个机会,正好也看看她想干什么。”她才不相信胭脂是因为有人硬逼着做妾才跑回京城的呢。
赵燕恒想起他们的计划,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干咳了一声道:“立秋去寻个客栈,先把她安置下来再说。”
103、三春山房双演戏
“凌波楼的胭脂?不是说赎了身给送走了吗?”秦王妃听着秦嬷嬷的回报,不由得诧异起来。
秦嬷嬷两眼发亮地笑道:“王妃可不知道,那胭脂本事不小,竟跑回来了。当着街上那许多人的面就扑到世子的马车前头。世子叫立秋去寻个客栈将她先安置下来,世子妃可就不欢喜了,听立冬透出来的一句半句话,似是当时就跟世子撂了脸。”
秦王妃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可是她糊涂了,既然当日能送走了,如今跑回来,世子也未必就要她的。”
秦嬷嬷笑道:“小家小户出来的丫头,哪里有这样的心胸?且那小蝶在院子里听了一耳朵,还提起了从前的事呢,虽未听实在,却似是指着宫里那一位。”
秦王妃嗤地笑了一声:“我当她多大方,听了紫菀的话无动于衷,原来一总积着呢。只是发作得不是地方——世子这些日子都在书房,想必是恼了。”
“这成亲也有两个月了,新鲜劲没了,自然如此。世子身边难道还少了人不成?不必说别人,只那个白露,那模样身段可就不比世子妃差。”
秦王妃淡淡一笑:“你这就错了。世子这会成亲不比以往,这两个月里连从前贴身伺候的大丫鬟都冷淡了,可见待她与别人不同。依我看,他再风流,骨子里也有几分像王爷,真娶了妻就规矩了。”
秦嬷嬷不解道:“既是这样,为何才拌几句嘴就歇在书房了?”
秦王妃轻轻拨弄着自己手上修剪整齐的指甲,缓缓道:“男人是最受不得委屈的,倘若世子当真看上了那胭脂,世子妃再怎么闹,他也得好生哄着。就因他对这胭脂无意,所以世子妃错怪了他,他才要发怒。”
秦嬷嬷疑惑道:“若这般说,岂不是解释开便好了?”
秦王妃微微一笑:“不错,因此才不能让他们解释开才是。”仰头想了想,道,“叫香药去罢,机会给了她,能不能讨得世子欢心就是她的本事了。”
秦嬷嬷答应着就要走,秦王妃忽又叫住了她,目光闪动:“这误会拖得越久,就越难解得开。你明儿回家里一趟,跟哥哥说,枫儿远去渝州,人生地不熟的,须得有个人去送嫁才好,到了地头也看看情况如何。家里磊儿是走不开的,岩儿年纪小,自己去送嫁也难让人放心,不如就求着世子走一趟。他也算是表兄,送嫁也还说得过去。这事要快,香药一闹起来,就叫哥哥去说,趁热打铁把他们分开,便是日后不提此事,这心里也要留个疙瘩的。”
秦嬷嬷笑道:“香药闹起来倒好了,世子妃这嫉妒的名声可就传出去了。”
秦王妃摇头道:“叫底下人嘴都老实着些,不许往外传。”
秦嬷嬷又不解了:“为何?这可是七出的罪名,即便不能休离,也好教王爷知道才是。”
“你老糊涂了么。”秦王妃眉头一皱,“你难道忘记这门亲事是我挑的?”她一双狭长的凤眼里闪过微微冷意,“香薰球的事是平儿太过鲁莽了,内情都不知便来报了我,也是我急于求成,虽然到底是娶了,却也让王爷疑了我。”
秦嬷嬷宽解道:“王妃太过忧虑了,老奴看着王爷待王妃一如从前,并没提这事哪。”
秦王妃冷冷道:“你懂得什么。若是王爷怒冲冲来质问我,我倒可解释过去。偏偏王爷一言未发,这就是疑着我了,不见将追风和春娇秋婉都打发了么。越是这般,我越不好说话;越是不解释,这根子就越发种得深——此次实在是大意了,也不知要费多少工夫才能慢慢让王爷消了这疑心。”
秦嬷嬷不敢说话,秦王妃出神片刻,又道:“是以如今她却不能出什么德行上的大事。若说小节上差了,或是不会理家,这都无妨,唯独这妇德上大事我且得替她隐瞒着。一来若让王爷知道了,便是嫌了她,也会疑了我,须得等这事过去了才好;二来么,也让她知我的情。”
秦嬷嬷疑惑道:“王妃敢是想拉拢她?”
“为我所用,自然最好。”秦王妃拨弄着自己的指甲,“最怕他们夫妻联成一气,我就不好插手进去,若是她在我掌握之中,还怕什么呢。”
秦嬷嬷迟疑道:“老奴觉得她不好对付。”
秦王妃微微点了点头:“不错。当日只怕我也小瞧了她,并非那等乡野人家全无见识的丫头可比,与其将她逼到世子一边去,还不如分解开来各个击破。”
秦嬷嬷钦佩不已:“王妃见得高,老奴是丝毫也想不到这法子的。”
秦王妃淡淡一笑,神情之中却有几分悲哀之意:“若是老王爷当初不逼着王爷成亲,我今日又何必如此。我的平儿本该是世子,又何必屈居人下!”
秦嬷嬷是自小伺候她的,见了秦王妃这样子不由得心疼起来道:“王妃莫想这些事了,倒是三少爷的亲事该寻摸起来了,皇上给皇子们选秀已然耽搁了,再过一两年怕又要选了,还是趁着这个时候快些定下来为好。”
秦王妃最近正在头疼这件事:“我岂不想着快些定下来呢,只是一时挑不到合适的人。本来孔家女儿极好,偏被皇后指给了金家;承文伯的女儿本想着是庶出的不大合宜,却又被郑贵妃先定了去……”
秦嬷嬷道:“王妃看丁尚书的孙女儿如何?”
秦王妃皱皱眉:“那孩子好是好,可惜不是做宗妇的材料,再者丁尚书年纪也大了,怕是不多久就要致仕,下头的儿孙却不见得出色,未必能如从前一般了。罢了,你先去罢,此事急不得,我再想想。”
丹园里的这番话,绮年自然是不会知道的,可是小蝶鬼鬼崇崇地溜出节气居又溜回来,这举动却逃不过如鹂的眼睛,立刻奔回来向绮年回报:“进了香药姑娘的屋子。”从前绮年有重要的事情都不曾与她说,这还是头一回叫她参与这样的事,如鹂只怕做不好,真是兢兢业业,且怕自己说漏了嘴,装着牙疼,口都不开了。
绮年点头笑道:“估摸着也只能找香药了。”怡云跟一潭死水似的,除了出门请安,天天连个动静都没有。采芝比她活泛一些,还知道孝敬几色针线,但极有眼色,从来不给赵燕恒做一点东西。因此这个趁机爬床的活计,也就只有香药来做了。
拍拍如鹂的腮帮,绮年轻笑:“这次你做的不错,再接再厉哟。”
如鹂不大明白再接再厉的意思,不过知道绮年又调侃她,红了脸道:“奴婢上回得着教训了,自然要用心做事。”
绮年笑着夸了她一句。如鹂是跟着她从成都老宅出来的,论感情倒是最亲近的。从前因着嘴巴太快不沉稳,她才不敢重用。如今改了,又多了一个可以商议的心腹,自然是极大的好事。
“世子妃——”菱花在门边探了头,“方才香药姑娘那边来说,觉得胃口不好,想着要一碗酒酿汤圆晚上做消夜。”
绮年嗤地一声笑了出来:“给她准备。”既然胃口不好,还要吃汤圆这种不好消化的东西么?
菱花有些迟疑:“奴婢觉得这里头……若是胃口不好,要汤圆做什么……”
绮年笑着点了点头:“好丫头,你是个机灵的,就叫人照着她要的做罢。”菱花毕竟是后来的,虽然把身契交了上来,但这样的机密事就不好与她多说。
菱花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低声道:“奴婢方才在小厨房看见了白露姐姐,似是说要**汤面。可是奴婢记得今儿晚上的膳食并不是面……”
绮年目光微微一闪,轻轻拍了拍菱花的手:“你去罢,不必说什么。”
菱花并不多问,低头就退出去了。如鹂忍不住气冲冲道:“这才两天呢,一个个就都要跳出来了!”
“慎言。”绮年举起一根手指摆了摆,“白露本就管着伺候世子爷的饮食,又是贴身的大丫鬟,若是没这片心倒是她的失职。你知道该怎么做的罢?”
如鹂不大情愿地嘟哝:“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还要姐姐长姐姐短地叫。”
如鸳忍不住道:“你真是呆子。那都是世子爷信得过的人,若是我们先斗起来,岂不叫外头人得了便宜去?”
如鹂想了一想,缩缩脖子不好意思地一笑,出去了。绮年瞧着她的背影也不禁摇头笑了笑,拿起那个已经做了一半的抹额,一针针又绣起来。抹额是檀色的底子,上头绣着缠枝白牡丹,颜色素净了些,只是牡丹花上又绣了一只黑底红花的凤蝶,便教这抹额突然又艳丽了几分。如鸳在旁边看着,轻声道:“世子妃这绣得太细致了,不过一个抹额罢了……”
绮年低头刺绣,轻笑道:“你当这是绣给王妃的?不,这是绣给王爷看的。王妃太贤惠了,我虽不必事事学她,却也要拿出个样儿来才不致落在她后面。”秦王妃据说琴棋书画样样皆精,女红虽不是其所长,在勋贵人家的姑娘里也就算极出挑的了,君不见郑瑾那样儿的,连嫁衣都是找了绣娘来绣的。
但是人的精力毕竟有限,秦王妃又要与郡王琴瑟和鸣,又要管家理事,这针线上就没有足够的精力了,何况郡王府专门养着针线上的人,哪个主子房里也有个把针线出挑的丫鬟,自是不必她去做什么。绮年论琴棋书画是没法跟她比的,那就只好在针线上下下功夫。
已是九月初,渐渐的昼短夜长,不一时天色已然昏暗下来,如鸳掌了灯,又传了晚膳来用过。绮年看了一会儿书,瞧着那沙漏到了时辰,便微微一笑起身:“走,去小厨房,咱们也给世子爷做消夜去。”
平日里各院的膳食都是外头大厨房送来的,各院的小厨房只管主子们消夜,或是偶尔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格外做一下。世子妃进门两月,从来不要消夜的,因此此时只剩下一个婆子一个小丫鬟,团坐着说闲话,一见绮年进门,惊得两人连忙站了起来。
绮年摆摆手叫二人不必惊慌:“把火捅开,听说香药今儿要了一碗酒酿汤圆,想必还有未用完的酒酿,我也煮一碗给世子爷送过去。”
那婆子能管着小厨房,也是颇受信任之人,一听说这碗汤圆是要给世子爷送过去,不由得白了脸。香药要汤圆做什么,她只是猜测到了几分,可是白露今日亲手擀了面,方才下了鸡汤面,她可是知道那也是要给世子爷送过去的。算算这个时间,等世子妃将消夜送过去,怕是正好撞上……
绮年只当没看见那婆子脸上的神色,径自做了一碗汤圆,又配了一咸一甜两样点心,叫如鸳用食盒提了,慢步往三春山舍走去。
赵燕恒在三春山舍里睡了两夜,虽然要思虑操作之事甚多,夜间睡下时还是不免觉得衾枕冷淡,不由得也要暗暗自嘲,怎的这几天都挨不过了不成?若果真如此,回头去了渝州一两个月又待如何?刚刚想着,便听门外立秋低声喝道:“什么人?”接着便道,“原来是香姑娘,爷在里头读书呢,不让人进去。”
香药外头披了一件大红镶着白狐毛的披风,里头却只穿了薄薄一件胭脂红的绸衣,露出半截月白的抹胸,头上梳着堕马髻,只戴一朵浅红色堆纱芍药花,花心里却塞了一小块儿香料,透出隐隐幽香。连丫鬟都不曾带,只自己提了个食盒就来了,心里如同揣了一只小鹿般砰砰乱跳,见立秋这般说,便上前细声道:“这时候天都晚了,我只给爷送一碗消夜,送了便走。”
立秋瞥一眼那裹得严严实实的披风,低头见披风下露出的裙子却是轻纱的,不由得暗想这话骗谁呢?九月里穿着纱裙出来,难道是为着来挨冻?想到主子的计划,不由得也要悄悄赞世子妃一个料事如神,故意咳了一声道:“香姑娘这是为难我们做奴才的,若是爷问我们为什么放了人进去……”
香药听这口气还可商榷,连忙就要抹下腕子上一个金镯给他,立秋哪里能要她的,连忙后退一步不着痕迹地挡了一挡道:“香姑娘送了就快些出来罢,别害得我们挨骂。”
香药连声答应,提着食盒莲步轻移地进去。三春山房极大,上头一层是各种藏书,下头这一层才是读书写字的地方,也有三间极阔朗的屋子,最外头这间乃是有时招待朋友来所用,香药进了第二间,才见赵燕恒靠在窗前的竹榻上,拿了本书在看。像是方才沐浴过,头发还是湿的,白绸中衣微微敞着,露出胸前少许肌肤,不由得一阵心热,低低嘤咛了一声:“世子爷——”
赵燕恒仿佛才发现她进来,眉头微微就是一皱:“你怎来了?”
香药将手中食盒放在桌上,细声道:“妾想着秋日夜长,怕爷读书久了腹中空虚,想着送碗汤圆过来。”说着,稍稍往前走了一步,让自己落在烛光之下。她素知自己穿红色艳丽,只是在世子妃面前不敢太过放肆,只到今夜才翻出这件大红色的披风来。烛光下伸出半截白藕般的手臂,端着那淡青色的瓷碗,再衬着那大红披风,当真是一副美景,含羞带怯地望了一眼赵燕恒,似乎不知该不该过去。
立秋和立冬守在院子外头,彼此挤眉弄眼地正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忽然见夜色中一个素色的身影姗姗而来,瞧着眼熟,不由得吓了一跳,忙迎上去:“白露姐姐怎么来了?”
白露穿着件半新的蜜合色袄子,手提小食盒,见了立秋二人脸上不由得有几分发热,悄声道:“怕爷看书晚了,下了碗面送过来。”
立秋嗐了一声:“我的好姐姐,你难道不知爷和世子妃是——”压低声音道,“正等着鱼儿来上钩呢,好容易这鱼儿进去了,你倒来了。一会儿世子妃来了,可到底是拿谁好?”
白露脸上更热,心里又有些失望,轻啐了一口道:“我是怕爷读书晚了饿着——”
立秋眼尖,觑见又有两人过来,连忙道:“世子妃来了。”
白露心里咯噔一跳,连忙退到一边,果然见绮年带着如鸳过来,目光似笑非笑地往自己身上扫,只得低声道:“奴婢是瞧着这两天没有动静,想着爷怕是也吃不好睡不好,是以才送东西过来……”
当日赵燕恒是将这计划告诉了清明四人的,因若成了,少不得要带着清明去渝州,这院子里就要有人帮衬着绮年,且这四个丫鬟都是自己心腹,倒也不必瞒着。只是今日白露这一来,究竟是做丫鬟的尽本份体贴主子,还是别有用心——绮年轻轻笑了一声,推门进了书房。立秋清清嗓子,亮开嗓门喊了一声:“给世子妃请安。”
书房里头,香药捧着那碗汤圆已经快贴到赵燕恒身上了,酒酿的甜味混合着她身上的香味扑过来,赵燕恒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刚要伸手将她推远点儿,就听外头立秋来了这么一嗓子,香药手一抖,酒酿的汤儿泼出来,一半泼在她自己身上,一半溅在赵燕恒手上,吓得香药连忙扔了碗拿帕子去擦赵燕恒的手:“爷可烫着了没有?”
绮年一进来就看见香药捧着赵燕恒的手,对上赵燕恒松了口气的表情,险些笑出来,不过随即绷住了脸,用力咳嗽一声,冷笑道:“原来热闹得紧么!”
香药一手拉着赵燕恒的手不放,娇娇弱弱地转身,屈膝向绮年道:“给世子妃请安。奴婢是来给世子爷送消夜的,不想失手烫着了世子爷,奴婢——”
她后头的话说不下去了,因为绮年的目光正盯着她身上的披风,半晌露齿一笑:“如鸳,怕是我眼花了,你瞧瞧那披风是什么颜色的?”
如鸳上前一步,抬手就给了香药一耳光:“好大的胆子,你一个通房,竟敢穿大红的颜色!”
香药白了脸。大红是正室才能穿的颜色,妾室通房们是不敢穿的,今日不过是想着夜探书房,哪里知道世子妃忽然也跑了来呢。还没等说话呢,如鸳用力一扯,将披风扯开了半边,顿时露出里头薄薄的绸衫和抹胸,还有轻纱罗裙。绮年冷笑道:“看来这披风暖和,教香姑娘穿得这般单薄也不冷!”
赵燕恒咳嗽了一声,瞪着如鸳:“你的胆子也不小,当着爷的面就敢打人!”
绮年提高了声音道:“香药不守规矩,自然打得!世子爷敢是心疼了?外头一个胭脂,里头一个香药,世子爷要挑也挑个规矩的,这样烟花之地出来的女子,哪个是好的?来人!”
立秋立冬一起在门外头答应,绮年厉声道:“给我拖出去!她既是不怕冷,就叫她在院子里跪一夜,好生冷静冷静头脑,也知道什么能穿什么不能穿!”
立秋立冬都是会演戏的,齐齐的答应一声,进来拿袖子垫了手,就来拖香药。香药吓得紧拉着赵燕恒的手,却被如鸳掐了一下,疼得她松了手指,被拖了出去。到了门口犹自听见世子爷在吼:“不过是送个消夜,你喊打喊杀是要做什么!”
又听世子妃也高声道:“她逾制穿着大红色,我难道打不得?”后头就听不清楚,被立秋立冬直拖到三春山舍的月门处,交给两个婆子:“世子妃说了,叫香姑娘在院子里跪一夜,这披风快些拿去铰了,省得世子妃看着心烦。”
秋夜风冷,只不过拖到院子门口,香药那一腔子热情就已被吹散了,呜咽几声,被两个婆子架走了。立秋一回身,只见如鸳已退了出来,书房里却有砸东西的声音,不由吓了一跳连忙问道:“当真闹起来了?”
如鸳用看白痴一样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只道:“站远些,世子爷和世子妃在里头说话呢。”
立秋尴尬地咳嗽一声,想再说句话,如鸳已经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到一边去了,他也只得闭上嘴,悻悻地也站在了一边。
白露在方才闹起来的时候已经悄悄退到窗户底下去了,这时候觑着眼往里看看,顿时心里百味杂陈。只见世子爷和世子妃并肩坐在竹榻上亲亲密密地说着话,世子妃手里拿着那个盛汤圆的碗看了看,道:“这是粉彩的,砸了怪可惜的。”
世子爷挽了她的手笑道:“不值什么,若不砸这个,我这书房里的东西随便哪个也比这个值钱。”然后世子妃就一脸心疼地把碗扔到地上去了。
白露只觉眼眶酸酸的,悄悄退后了几步,再也不敢往里看了……
104、重阳日再起风波
·主,柳侧妃则是有了身孕不能伺候,常劝着殿下往我那里去,避子汤也不喝了。”
绮年松了口气。只要皇长子常去,又允许吴知霞有孕,将来无论是男是女都是个依靠。倒是柳侧妃用那种手段有了孕,金国秀岂会喜欢她?便是皇长子也未必高兴。她日后如何还不好说呢。
蓦然间一声尖叫惊得绮年和吴知霞都猛抬头看过去,便见太后、宫人与阮语摔成一团,自假山那石阶上滚了下来。阮语的头恰好碰在石头上,顿时血铺满脸,躺在地上没了动静。
顿时御苑中乱作一团,太医挣命般赶到,皇帝也忙忙地过来。太后被这一摔也晕了过去,幸而那宫人奋不顾身将自己做了垫子,并未摔到紧要处。不过太医诊脉之后神色却凝重,道是太后有年纪的人了,此次不但多处挫伤需卧床静养,且受了惊吓,需防着头风惊痫等症云云。
皇帝脸色阴霾,冷声道:“谁怂着太后去登高的?”
绮年心里咯噔一声。若说登高这事,起头还是太后自己想去的,可是这些人里,只有阮语是赞同的,若是——尚未想完,皇后已然低头道:“是臣妾劝谏不力。”
皇帝怒道:“这些宫人都是做什么的?不知好生护着太后,全部拉下去杖毙!”有永顺伯在侧,这些宫人内监不处置都不行。
旁边的宫人惊悸万分地叫起来:“皇上饶命,皇上饶命!那假山上石阶狭窄,奴婢们只好在后头跟着,是阮皇子妃失足跌倒,才将太后扑了下去的。”
绮年心里一凉,暗想完了。果然皇上立时大怒:“既知石阶狭窄,为何让太后上去?要你们何用!”
宫人哭叫道:“是阮皇子妃说凌然亭最高,到上头去便是登高了的!”
旁边郑贵妃立刻跪下:“都是臣妾和三皇子管教不力,才使阮氏闯下这样大祸,请皇上处置。”旁边三皇子也立刻跪倒,母子两个连连磕头。
皇帝脸如锅底,冷声道:“今日伺候的宫人全部杖毙,郑贵妃失察,罚半年月俸,三皇子即刻带阮氏迁入皇子府,将阮氏禁足!”
绮年不由自主地侧头跟吴知霞对看了一眼,两人眼里都是凉到了底——皇帝只说禁足,没说时限,这是要把阮语终身禁闭吗?绮年比吴知霞还多知道一点儿事,不由得要多想,真要是把阮语关进了皇子府,她的死活,可就真是全捏在三皇子一人手中了。
好好一场重阳宴,最后闹成这个样子,昀郡王一家子直到太后醒了过来,被告知需静养之后,才敢告退出宫。等回了王府,已经是天色全黑了。绮年回到屋里换了件家常衣服,偷偷摸摸去了三春山舍,进门就见赵燕恒皱着眉头在房里踱步,见了绮年开口就问:“你瞧着今日阮氏这一跌是怎么回事?”
绮年叹了口气:“不管是怎么回事,只怕表妹——她实在不该说去那凌然亭的话……可还有救么?”
赵燕恒缓缓道:“若是她没听到郑贵妃那件事,大约还有救。只是——”
绮年喃喃道:“只是她今日既有这一跌,怕就是没救了。”阮语好端端的走路,为什么会摔下来?这又不是清朝,走路要穿花盆底;又不是裹着三寸金莲,她此时正是战战兢兢要讨好太后的时候,怎么能不时时小心呢?怕是这一跌也是有人做了手脚。
“她怎么就听到了郑贵妃的事呢——”绮年捏紧了拳头,“她的胆子也太大了!”虽说阮语跟她没什么交情,可是毕竟也不是什么害人的人,今年才十五岁,就要……
赵燕恒搂着她轻轻拍了拍,缓缓道:“百密终有一疏,郑贵妃母子大约也没把阮语看在眼里,阮语又是想极力讨好三皇子……这事也不知怎么凑巧就这样了,如今……怕是谁也救不了她了。”
绮年怔怔坐了一会儿,低声道:“削尖了脑袋要往宫里进,这宫里到底有什么好的。侯门一入还深如海,何况是宫门呢。”
赵燕恒轻轻摇了摇她,想说句轻松的话:“咱们这里还是王府呢,你不也照样进来了?”
绮年慢慢摇了摇头,苦笑一下:“若有良人,还值得拼上一拼,可是阮家表妹——却是所托非人了。”
赵燕恒听了这良人二字,心里不由得发暖,柔声道:“莫要再想了,这也是她自己走出来的路,别人劝不得。”
绮年靠着他坐了一会儿,忽然道:“那郑贵妃害死皇长子生母的事要怎么办?”
赵燕恒沉默了,半晌才道:“这些你也不必问了,总是宫里的事,与我们妨碍不大。”
“可是皇长子难道不想报这个仇?皇后娘娘也不管吗?”
赵燕恒默然半晌,终于道:“其一,时隔已久,并无证据,便是阮语一句话,她听到了什么?我想着,郑贵妃断不可能对三皇子明白地说她害死了谁,怕只是言语中略略提到了一句,阮语机灵,自己猜出来的,这可教人怎么追究呢?”
绮年苦笑:“她若机灵,就该装出一副无事的样子才是,这样的讨好太后——事若反常即为妖,怎能不让人疑心呢?其二是什么?”
赵燕恒叹了口气:“皇后娘娘对皇长子生母的死,未必不是乐见其成。”
绮年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想到皇后温和微笑的脸,只觉得后背的汗毛全部集体立正,说话的声音都有点打颤:“皇长子——”
赵燕恒搂着她轻轻拍抚,缓声道:“不必问了,都与我们妨碍不大的,你不听也罢。”
绮年牙关微微打战,几乎不敢去想皇长子与皇后这一对看似亲密无间的养母子之间到底是个什么关系,也许只是纯粹的利益?皇长子需要一个身份高贵的嫡母才能与三皇子抗衡;而皇后需要一个儿子才能抵挡郑贵妃的冲击。但也许,多年相处下来,他们之间也有些真正的温情,可是若将来皇长子登上王位,那时又将如何呢?
赵燕恒轻叹道:“不要再想了,倒是如今咱们有件为难的事在眼前呢。”
绮年靠在他怀里呆了一会儿,才觉得稍稍缓了过来:“什么事?”
赵燕恒轻搓着她冰冷的手,苦笑道:“太后欠安,说不准永顺伯就要在宫中侍疾,一时半时的不回渝州,那我们如今这场戏怎么唱?”一摊手,指指书房,“你还叫我在这里住多久?”
这下绮年也傻了眼。是啊,如今他们还在冷战呢。可是倘若这时候言归于好,将来去渝州怕又不能顺理成章了。若是永顺伯起了疑心,赵燕恒在渝州的危险性就会成倍地增加。
“若不然……我回趟娘家?”绮年实在没招儿了。
“这倒也成。阮氏毕竟是你表妹,出了这样的事,总要回去报个信儿,商议一下。只是这能耽搁多久?”
“拖一天是一天吧。”绮年叹口气,把头枕在赵燕恒肩上发起呆来。
发生了这样的事,秦王妃和昀郡王倒都没有阻止绮年回吴家,只是昀郡王在她晨起去请安的时候破天荒地也在,指了指桌上的一个盒子:“素闻吴侍郎爱书法,这是新得的一盒云烟墨,你与吴侍郎带去。”略略一顿,稍稍加重几分,“你可明白?”
绮年揣摸了片刻,轻声道:“墨?”墨,通默,昀郡王这是让她别说不该说的话?
昀郡王轻咳一声,露出一丝满意的神情:“不错,正是好墨,你去罢。”
绮年嘴角抽了抽,拿了那盒子低头退出,只觉得脑仁儿疼。有什么话直接吩咐不好么?送墨……这要是愚钝一点的猜不出来怎么办?或者万一猜错了呢?比如说,这墨是黑的,若是她猜成昀郡王想让吴若钊把这局面搅黑,这可怎么办呢?
为了表示夫妻二人仍在冷战,赵燕恒自是不能送绮年回吴家的,绮年一进门,就迎上了李氏担忧的脸:“这是怎么了?外头都在说世子置了个外室?”
绮年嘴角忍不住又抽了一下:“就是凌波楼那个胭脂,说是老家里有人逼她做妾才逃回来,如今世子叫人安置了她。”
李氏叹道:“别嫌舅母絮叨,你此时万不可与世子闹起来。如今只是安置,你拢住了世子,没准也就一直只是安置了,若是闹翻了,倒给人可乘之机。”
绮年拉了她的手,听着她念叨半晌,笑道:“我知道了,回去一准儿听舅母的话。今儿回来,是有事要跟舅舅舅母说。舅舅上衙门去了,我就与舅母说了,舅母一定要转告舅舅。”便将阮语之事捡着可说的说了。
李氏惊得脸色都变了,半晌才道:“这,这岂不是完了……太后可有什么?”
“若有什么,怕是表妹这会儿连命都没了。”绮年叹口气,“舅母跟舅舅商量商量,看是不是给姨母那边儿报个信。”
李氏叹道:“这也不必报信了。这事早晚要传出来,只是你姨母——怕是未必会管呢。”阮夫人恨阮语简直是人人皆知,出了这样的事,只怕她趁心还趁不过来呢,哪里会去替阮语想办法。就是英国公本人,这女儿连续出了这样的事,已经成了家里的拖累,怕是也未必会做什么了。
两人对坐了片刻,李氏强笑道:“你来得正好,这几日你舅舅想着在京里买处清净的小宅子,你也来参详参详。”
绮年一听就知道这是买了给周立年和吴知雯成亲之后住的,便随着看了看。没片刻,外头碧云匆匆进来回道:“太太,东阳侯府那边来人了,说老侯爷身子不大好,想着在过世前看着儿孙们都成亲嫁娶的,叫人来寻二太太,想着把雪姑娘的亲事提前办了。二太太请您过去商议商议呢。”
绮年已经出了嫁,吴家的事自不好插口,便起身道:“我去看看哥哥。”
周立年如今还住在吴府外书房的一处小院里,小小的三间房,倒是极清静。绮年进去的时候他正在窗下读书,连进来了人都未发觉。如莺穿着桃红小袄,站在一边儿给他研墨,手捏着墨条在砚台上轻轻打着转,眼睛却只管盯着他瞧,对绮年也是一无所觉。
绮年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无声地叹了口气,示意身边的如鸳不要说话,悄悄退了出去。到了院外如鸳方道:“世子妃怎么不跟立年少爷说话就出来了?”
“不必说了,他是个有主意的人。如今舅舅这里忙着备嫁妆买房子,他不会不知道,可是仍旧能坐得住一心读书——将来他拿功名是跑不了的。”说起来,女方家里给备房子也不是没有的事,可是周立年本来就只是个举人,配侍郎之女算是高攀了,再住着女家的房子,在外头免不了要被人指点的。便是这样,他仍旧能稳稳坐着读书,可见是横下一条心要拿功名了,后年的春闱,恐怕是志在必得。
如鸳高兴起来:“若这样,雯姑娘也就欢喜了罢。”
绮年想起如莺那专注的表情,不由得微微摇了摇头。欢喜?怕也只能走着瞧了……
105、想害人翻成害己
东阳侯府的老侯爷这一病来势汹汹。他身子本是好的,少年时就弓马娴熟,十八般武艺不说样样皆能,至少也是样样皆知,唯一的毛病就是好饮酒,但一向也是结实的,何期这一跤跌倒就中了风,太医看过了,说也就是捱过正月也就罢了。
东阳侯府如今适龄却没成亲的也就是秦枫秦采两个女孩儿家,再加上秦岩这个孙子,虽则都有了归处,但却是老侯爷的一桩心事。且老侯爷若一倒了头,孙子孙女们要么就趁凶完配,百日之内嫁娶,要么便是守孝一年。前者名为娶荒亲,有些平民人家是连聘礼嫁妆都不出,只一乘轿子接了新妇完事,侯府虽然不致如此,但到底不是什么好听的事,且也不甚吉利;若是后者呢,别人倒罢了,秦枫许了永顺伯就是为着伯府里紧着缺儿子,你若教人家再等一年,别人等得了,永顺伯夫人第一个等不了,还不如另娶呢。
因着这些事,东阳侯府便与众家亲家们商量,想着年前趁老侯爷还活着,把这几个孙子孙女的亲事全部办了,也好教老侯爷走得放心。横竖东阳侯的长子已经有了儿子,这几个人再都嫁娶了,老侯爷也就无甚心事了。
第一个要办的就是秦枫出嫁。永顺伯本想以太后不适为由推后与秦枫的亲事,现下老侯爷这一倒,也没得推了。还是按钦天监选好的日子,十月成亲,随即返回渝州,教病榻上的永顺伯夫人也喝一碗新人敬的妾室茶。
秦王妃带着绮年和赵燕妤去了东阳侯府,要给娘家帮忙发嫁侄女儿。绮年倒是松了口气——老侯爷出了这事,秦枫成亲之后马上就是秦岩娶吴知雪,新郎是万万不能去送嫁的,何况男丁们还要等着给老侯爷送终,东阳侯亲自去郡王府,请赵燕恒送表妹去渝州,这场戏总算是可以顺利地唱下去,不至于闹个尴尬了。
魏侧妃和肖侧妃再加上赵燕好,则在王府准备赵燕和的亲事,待秦岩娶亲后,秦采也就马上出嫁。魏侧妃略有几分不满,怕万一老侯爷顶不住,秦采没准就要守孝,但这不吉利的话自然是不敢说出来的,只有暗地里跟身边的石斛埋怨几句罢了。
这是绮年第二次进东阳侯府。犹记得上次来时热闹非凡,大长公主的生日,真是宾朋满座。如今府里虽然还没挂白,但仆妇们走路说话都压着声音,加上空气里若有若无的药味,空气似乎都是压抑的。
绮年跟着秦王妃去给大长公主请安。还记得上回来的时候,大长公主打扮得雍荣华贵、保养得宜的模样尚在眼前,这不过一年多,大长公主倒像老了十岁。身上穿着天青色八团银鼠袄子,下头葱绿绣金绵裙,看着仍是极华贵的模样,却没有了当初那种气势,两鬓甚至都有了些明显的银丝。
秦王妃一见她就红了眼圈:“母亲。”
大长公主似乎有些恍惚,秦王妃又叫了她一声,她才反应过来:“回来了?去见见你父亲罢,他如今还能认人,总想着你们。”
秦王妃拭着泪应了一声:“女儿带燕妤去见父亲,周氏你就在这里等着罢。”
绮年应了一声,在下首的绣墩上斜着身子坐了。大长公主又陷入了沉思,屋中无人理睬她,倒落得清闲。只可惜盏茶时分后,大长公主回过神来了,转头打量了绮年几眼,嘴角弯了弯,眼里却没笑意:“倒没想到是你做了世子妃。”
绮年站起来微微躬了躬身:“蒙王妃青眼。”说起来她还要称呼大长公主一声外祖母,不过她实在没这兴趣跟大长公主套近乎。当初大长公主怎么在大庭广众之下挤兑吴知雯的,她还记得呢。并不是说她跟吴知雯的关系有多好,而是大家都靠着吴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大长公主挤兑吴知雯,就是对吴家不善,所以东阳侯府居然会聘了吴知雪,倒有点儿出人意外。
大长公主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在绮年身上扫来扫去,半晌才道:“你倒是有福气的。”她自然知道秦王妃为什么替赵燕恒定下这门亲事,原想着不过是个莽撞的乡下丫头,如今看来,打扮起来倒也有几分世子妃的气派。
绮年觉得大长公主投在她身上的目光不善,估摸着是因为赵燕恒的缘故,不过她也不怕,倘若她在东阳侯府里有个什么三差两错,秦王妃的贤惠名声就不必要了。秦王妃此时带她过来应是怕她在郡王府里跟赵燕恒有机会讲和,没必要害她。
“也是托了王妃的福,才有幸伺候世子爷。”
“你知道就好。若不是王妃提拔你,你哪有资格进郡王府,便是做个侧妃也不甚够格。”
绮年低眉一笑:“大长公主说笑呢,既是王妃挑了绮年,那必是绮年有这资格,否则王妃怎会给世子挑个毫无资格的女子为正妃呢?”
大长公主脸色微微一变,瞪着绮年却说不出话来。绮年恭恭敬敬地垂手站着,面带微笑,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大长公主最后也只能冷哼了一声:“吴府就是这样的家教?”
绮年仍旧面带微笑:“不知绮年哪一句说错了?”本来她不想跟大长公主有什么冲突的,毕竟吴知雪日后还是大长公主的孙媳呢,可是这口口声声的找茬,若不堵她一下还真拿着她当软柿子捏个没完了!
大长公主吸了口气,正要说话,秦王妃已经带着赵燕妤回来了,还在拿着帕子不时地轻按眼角,进屋便看着绮年道:“你与枫儿采儿都是相识的,去陪陪她们罢,妤儿也去罢,你们倒不必在这里拘束着。”
绮年答应一声,不忘记行了个礼才退出去。一出了门,就看见赵燕妤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绮年微微扬眉:“县主有什么事吗?”到了她外祖家了,估计是想着到了自己的地盘,要找她麻烦了吧?
“没什么。”赵燕妤看起来心情极好的样子,“只是想着要见到两位表姐了心里高兴而已。”
“高兴?”绮年也似笑非笑地回看她,“县主方才是去见老侯爷了吧?看县主如此高兴,想必老侯爷已然无恙,不日便可康复了。”居然有这种孙女,外祖父快死了半点不难过,连装都不会装,只想着怎么样可以作弄人了。
赵燕妤脸色登时难看起来,瞪着绮年却无话可答。领路的丫鬟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见,尽职尽责地带着两人去了秦枫秦采姐妹所居的秀水斋。
虽然号称两房,但都是东阳老侯爷的儿子,也不曾分什么家,秦枫秦采虽然是堂姐妹,却是住在一处的。虽说名叫斋,园子却是极大,人工河道穿越整个园子,河两边各有几进屋子,便是秦家姐妹的住处。
绮年去时,秦采正在秦枫房里说话呢。虽说都要嫁出去了,却是秦枫最先出门,少不得一切先尽着大姑娘来。见绮年和赵燕妤进来,两人一起起身相迎,赵燕妤抢先过去,一手拉了一个笑道:“恭喜两位表姐了。我来瞧瞧表姐的嫁衣绣好了不曾?”拉着两人就要往绣房里走。
秦采连忙道:“表妹要看,与姐姐一起去就是了,我陪表嫂说几句话。”她将来可是要嫁到郡王府的,绮年既是妯娌又是世子妃,自己嫁的却是庶子,自然得罪不起。
赵燕妤不由得沉了脸。虽说秦家姐妹是她的表姐,且也是大长公主的孙女,但毕竟东阳侯府的爵位到了秦家姐妹的父亲这一辈就已经到头了,赵燕妤却是实打实的县主,虽然没有食邑,却是有品级有封号的,大长公主更是极疼爱这个外孙女。秦家姐妹虽然有个亲戚关系不必向她行礼,却是一直都捧着她,并不敢拂逆了她的意思。即如前次大长公主生日宴上,赵燕妤要在客人的酒里下巴豆,秦家姐妹也只能听之任之。此刻秦采拂了她的意思,便立时不悦起来。
绮年看得明白,微微笑了笑:“本是来给两位表妹道喜的,县主好奇,两位表妹就陪她去无妨。我在这里坐着,横竖也不是外人,又有丫鬟们呢。”本来她是想说一起去看的,后来想想秦枫这是嫁过去做妾,未必能穿大红的嫁衣,万一是件粉红的,多个人看反而尴尬。
秦采松了口气,连忙叫自己的贴身丫鬟银杏“好生伺候着”,这才歉意地看了绮年一眼,跟着赵燕妤进了绣房里。
绮年坐在那里才拿着茶喝了两口,便听外头脚步声响,银杏赶紧往外迎,刚说了一句:“四少爷慢着——”那人已经进来了,一见绮年在座,不由得有几分尴尬地停下了脚。
银杏也有些尴尬,连忙道:“四少爷,这位是郡王世子妃。”
绮年扫了一眼。秦家四少爷,那必是秦岩无疑了。看着眼眉跟大长公主倒是有几分相像,算得上唇红齿白的俊俏书生一枚,吴知雪这个未来老公的皮相还不错。只是这么一头就撞进姐姐的闺房里来,似乎有点儿不大讲究。虽说是一个爹生的,可不是一个娘肚子里的,而且年纪都不小了呢,按说是该避着点嫌的。
“给世子妃请安。”秦岩怔了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深施一礼。
绮年也站起来往旁边避了避:“四少爷不必多礼。”按说是应该唤表弟的,不过看着人家如此客气,她也就只好客气了。
这时候秦枫等人已然听见动静出来了,赵燕妤见了秦岩便笑道:“恭喜四表哥了。”
秦岩原本还发亮的眼倏然就黯淡了,强笑了一下:“多谢表妹。”
绮年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这秦岩是什么意思?莫非心里揣着赵燕妤?若真如此,吴知雪岂不是……
赵燕妤似是对秦岩的变化全无觉察,只管笑着道:“上回表哥给我送的那胶泥垛的一套小茶炉怪有趣的,只可惜被我的丫头失手摔了一个,几时你再替我弄一套来?”
秦岩微微低了头:“过几日我就去集市上找找。”
赵燕妤笑吟吟看了绮年一眼:“四表哥可见过我嫂嫂了?”
“已然见过世子妃了。”
“四表哥做什么这般疏远。”赵燕妤歪着头嘻嘻一笑,“我嫂嫂可是未来四表嫂的表妹呢,说起来都是一家人。四表哥不晓得,我嫂嫂可得我大哥的喜欢了,如今心里眼里都只有嫂嫂,把我这个妹妹已然是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呢。”
绮年眼皮微微一跳。现在她敢肯定,赵燕妤根本就知道秦岩对她的心意,而她,正想着怎么利用秦岩呢!
果然,秦岩虽然仍低着头,瞥向绮年的眼角余光却有些不善起来。绮年心里暗骂,表面上却微微一笑:“县主快别说这话,妻子与妹妹岂能一样的?县主年纪小不懂得,若是说到外头去,少不得被人笑话。将来四少爷成了亲,自然也会这般对自己的妻子,否则那举案齐眉之类的佳话怎都是形容夫妻的,几见说哥哥与妹妹举案齐眉的?”
秦岩唇角的肌肉微微跳了跳,赵燕妤又被绮年堵回去,咬了咬牙笑道:“四表哥瞧,我这嫂嫂多会说话,堵得我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呢。”
你就可着劲儿挑拨吧。绮年不想再在这里看她演戏,含笑道:“县主想来是许久不曾见过四少爷了,你们说话,我就不打扰了。枫表妹若有什么事是我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
秦枫轻声应了,秦采的脸色却不太好看。说起来秦岩与赵燕妤虽是表兄妹,却是各自都订了亲事的,如今理当避嫌了,绮年这一句“你们说话我不打扰”,话里实在有些深意。不过当着赵燕妤她又不好说什么,只得亲自起身送绮年出去:“四哥性子原有些直,如今家里又忙乱,若有冲撞了表嫂之处,还请表嫂见谅。”
绮年笑吟吟地点点头:“表妹太客气了,过些日子四少爷就要娶我的表妹,说起来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冲撞不冲撞的。”
秦采暗暗叹了口气,叫过银杏:“送表嫂去客院,若缺什么快些来报我。”
绮年虽说打着旗号是来帮忙的,不过是秦王妃想着借机把她和赵燕恒分开罢了。别说绮年只是她的继子媳妇,就是亲儿媳妇,才成亲一两个月,也不好到婆婆的娘家来理事的,所以也不过就是在客院里闲着罢了。如鸳一径的担心赵燕妤会动什么手脚,谁知半日都是安静的。
到了掌灯时分,便有银杏带着个厨房的丫鬟,拎了一个食盒过来笑道:“王妃和县主在那边陪着大长公主用饭,王妃说这会儿天黑风冷,世子妃就不必过去了。这是厨下几样小菜,世子妃别嫌简慢,若有不合口味的只管与我说,明儿叫厨房改去。”
绮年含笑点头,却见那拎着食盒的丫鬟将食盒放下便退到一边去了,并不动手打开食盒将饭菜拿出来,且一双眼睛只盯着食盒,不由得心里有些疑惑,但听听食盒里却又毫无动静。银杏说完告退,只说一会儿自会派人来收拾,请世子妃慢用云云。
她一走,绮年便拦着如鸳道:“你且慢点开食盒,先找根棍子来。”如鸳不明所以,拿了挑帘子的细竹竿来,绮年接过去便在食盒上敲了敲,初时没什么反应,过了一会儿,绮年都要当是自己疑心过甚,却听有种极轻微的声音从食盒底部传出来,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磨蹭一般。
如鸳霎时变了脸色:“是蛇!”她幼时也是在成都乡下长大的,蛇虫见得多了,这蛇游走时的动静便是这般,不用看也知道,忙把绮年推远些,“世子妃别怕,奴婢把它抓出来!”
绮年倒不怕蛇:“想来秦岩也不敢弄条毒蛇来,咬出人命来别说是他,大长公主都吃不了兜着走。你拿布垫了手,小心些。”
如鸳答应着,正要将食盒打开,便见食盒底部有什么动了动,原来侧面有个孔,不过是被块软木轻轻塞住,这会儿被挤开,蛇头探了出来。果然不过是条细小的菜花蛇,看着绿生生的骇人,其实无毒。如鸳一把掐住了七寸,咬牙道:“世子妃,奴婢把这个拿去给银杏看!”
绮年笑着摇头:“从后窗扔出去吧,不要作声。你现在拿去给银杏看算什么?别说银杏十之八-九并不知情,就算知情,无凭无据的怎么说?且即使秦家肯认,也不过是把送饭的小丫鬟打一顿罢了。你别声张,扔出去,也算我看在知雪的份上饶秦岩一回。若是再有第二次,咱们就得讨个说法了。”
如鸳素来是听话的,并不问绮年怎么讨说法,开了后窗就把蛇扔出去了。绮年打开食盒,原来底下是个夹层。如今已然九月中,蛇也快要冬眠,活动不灵,塞在食盒里也不怎么动弹,因此听不到声音。只是进了这屋子,屋里暖和,又有饭菜的热气蒸着,这才活泛起来。想来若是她们不发觉,食盒扔在一边,那蛇不知什么时候就钻了出来,等晚上要睡觉的时候再发现,便是连罪魁祸首也抓不着了。
这一夜安安生生过了,第二天早晨小丫鬟过来带了绮年去天香苑用早饭。那里是秦王妃出嫁前住的地方,也是种满了牡丹花,秦王妃带着赵燕妤就住在里面,离着客院颇远。绮年进去时,赵燕妤早梳洗好了坐着跟秦王妃说话,见了绮年随口问安,眼睛却只管往绮年脸上看。绮年知道她看些什么,无非是想看看她有没有被蛇吓得一夜睡不好罢了。可惜她睡得很好,梳洗的时候揽镜自照还觉得脸色白里透红的,因此任赵燕妤看,只笑盈盈给秦王妃请安。
因是在东阳侯府,秦王妃也不让她伺候用饭,只叫坐下来一起吃。赵燕妤这一顿饭吃得都不安心,时而打量绮年,时而自己不知想些什么,绮年只当看不见。秦王妃便笑向绮年道:“说叫你过来,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无非是陪着你两个表妹说说话罢了。采儿不久就要嫁进咱们家里,你们妯娌正好先亲近亲近。”绮年笑着答应,用了饭,就跟赵燕妤一起往秀水斋去。
秦采仍旧是笑脸相迎,坐下说了几句话,赵燕妤就有些坐不住了。秦采不明所以,只当她嫌无聊,便笑道:“可惜如今天冷,不然倒可去群芳洲坐坐。”
赵燕妤一心想着去找秦岩商议,闻言便道:“这时候群芳洲菊花尽有,我们去坐坐也好。叫人生上了炭火,哪里冷呢。我想着那湖里养了些花鲢的,去钓几尾给祖父熬鱼汤喝倒好。”
老东阳侯本是个有大志之人,少年时一心想着叫秦家在自己手中再发扬光大,谁知就因为太出色了,一道圣旨下来尚了公主,这仕途上也就全断绝了。虽则不敢抗旨,也与公主和睦过了一辈子,到底是心意难平。日常爱以酒浇愁,儿孙们又都是些读书习文的,与他志向不合,因此都不怎么亲近,倒是对赵燕和格外偏爱些。秦枫秦采是女孩儿,更与这个祖父见得少了,虽知祖父已然不起,但要她们打心眼里悲伤,却也不能。听了赵燕妤的话便都点头。既有了这为祖父钓鱼的幌子,又有县主顶在前头,自然都愿意去群芳洲散诞半日。赵燕妤见了,第一个便跳起来:“我去找四表哥商议,他鱼钓得好。”转身便跑出去了。
绮年心下明白,脸上丝毫不露声色,只随着秦家姐妹走。上回来为大长公主贺寿是坐在回廊里,此时天气寒冷是不能了,便在那白石小桥桥头的亭子里坐下。说是亭子,其实三面是有墙的,单只靠着水的一面敞开,用两道栏杆挡着。虽然风吹进来有些冷,但里头笼上炭盆烧得热腾腾的,倒也不觉寒冷。栏杆边上且支了两根鱼竿,连饵都挂好了。秦岩已在亭子里,见了绮年便起身见礼,只是礼数周到,脸上却是冷淡的。
绮年自不与他多说话,与秦家姐妹先在群芳洲走了一圈,看看那各色的菊花,好一阵子才回到小亭之内。此时秦岩果然已经钓上两尾鱼来了,虽不十分大,却是极活泛的。赵燕妤便笑道:“依我说,今日午饭也在这里吃了为好,叫厨房把各人的饭菜装了食盒送上来,就放在自己身边,又方便又热闹,可好不好?”
秦家姐妹自然答应,秦岩便起身道:“你们坐着,我去叫人送来。”
绮年只管坐着看水,不一会儿便见几个小丫鬟提着食盒上来,绮年一眼看见最后一个正是昨日送饭的那小丫鬟。旁人都是提着食盒便罢,唯她一手提着,一手还要托着食盒的底子,心里顿时明白,便起身笑道:“你们坐着,我去接接。”转身出了亭子,随手就要接最头里送上来的食盒。
赵燕妤连忙跟了出来,拉着绮年笑道:“嫂嫂怎还亲自动手呢,快叫她们来。”半拉半抢地把绮年接到手里的食盒又夺过去塞给了小丫鬟。这会儿绮年已经没什么不能确定的了,眼角余光扫见秦岩在假山下头瞧着这里,便让开路教小丫鬟们过去,自己方转身随着走,笑道:“这是外祖父家里,我怎么好——”突然间脚下一踉跄,哎哟一声,已经扑到走在最后的小丫鬟身上。小丫鬟不防,被她这么一撞,登时把手中食盒扔了出去,不偏不倚却砸在赵燕妤脚下。
只听咣当一声大响,那食盒连底子都摔了下来,从里头竟摔出五六只蝎子来,其中一只好巧不巧掉到了赵燕妤裙子上,只吓得赵燕妤尖叫一声,一边抖着裙子一边往后只管退,不防着身后是桥栏,退到无可再退的地方,腰里被栏杆一挡,止不住往后一仰。秦岩大叫一声“表妹”,声音未落,赵燕妤已经翻过栏杆掉进了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