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挑衅,赤裸裸的挑衅〈为昨天章节出现的笔误检讨〉
菊花台上,关关用纤细的手指轻轻翻动着手中的素笺,每翻过一页就意味着又有一首诗被淘汰掉了,当此之时,台上台下所有人都集中在的她的手上,因太过安静之下,以至于她手指翻动素笺时的沙沙声似乎都能清晰可闻。
台上台下着紧结果的人不少,这次毕竟是金州范围内层次最高的文会,若能在这次文会中高中诗魁,与关关共渡春宵这个噱头也就罢了,最重要的是对于扬名大有好处。
声名对于唐代士人们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有大声名者能科举中第,甚或还能因为赫赫声名被朝廷,乃至于皇帝特许简官,譬如天宝十年谪仙人李白被玄宗皇帝亲自简为供奉翰林就属此种情况。
即便混不到大声名,小名声也自有小名声的用处,小则开馆授徒时更有吸引力,商贾们来请写店招时能收更多的润笔,大则在州衙文吏出缺时进入的希望更大。名声看来虽是虚的,但有了它后带来的好处却是像真金白银一样实实在在,有这么个背景在,就由不得年轻些的与会文士们不着紧了。
毕竟像严老夫子这般近乎达到无欲无求境界的人少之又少。
不仅是这些年轻的文士们着紧,菊花台上的刘景文更紧张,他今个儿费心巴力的安排这场文会,甚至不惜花费重金将关关从扬州请来,图的是什么?还不就是为了巴结马别驾!
关关刚才唱诗时的表现不仅扫了马别驾的脸面,对于刘景文来说更是当头一棒,好在刚才毕竟是歌诗,再说又是台上台下的眼神儿交流,关关的异常还算不上很明显,只要眼下她能按照提前的安排和自己刚才的加意嘱咐去办,就能将刚才的异常迅速弥缝过去。
不说那些年轻的文士及刘景文,就连不知道参加过多少次文会的马别驾都有些挂上心思了。
原来刚才关关眉眼传情的那人,竟然就是从郧溪县衙中抽调上来的唐成!想到郧溪县衙,老马就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姚东琦,心里顿时腾的涌起一股火儿来。
近二十年的交情啊!以前郧溪县衙中人人都知道姚主簿跟州衙马别驾关系好,但很少有人知道十岁之前的姚、马二人就是墙隔墙的邻居,按后世的说法,他二人就是从小一起撒尿和泥玩儿大的,直到十一岁时马家搬走为之。随后进入官场两人再次相见,近二十年处下来,交情愈发深厚,尤其是年齿渐长,人之将老之时,或许很多东西慢慢的都看淡了,但这种从总角之交发展起来的友情反而在心里越来越重。
姚东琦之死是马别驾心中抹不去的一个痛斑,这件事情发生的太快,解决的也太快,从孙使君知会他商议此事到张子山签发拘捕文书,中间竟然只经历了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而且公差的派出更是间不容发,不等他派去报信的人到达,姚东琦竟然就已在家中自尽。
势单力孤的马别驾没能抗住孙使君及张子山的联合夹击,但越是如此,马别驾愈发觉得姚东琦案是一个阴谋,太快了!快到反常,这跟州衙平时的办事风格简直是冰火两重天,事物反常必有妖孽!更何况以他对姚东琦的了解,分明是深知老姚行事风格的,他能干出结交并指使山匪这样的傻事来?
但人证、物证俱在,最重要的是姚东琦本人已经死了,所以尽管马别驾心中痛心不已,但为官多年的他断不会为了一个已死的姚东琦再把这事儿给闹开,以至于跟孙使君及张子山都撕破脸。多年宦海沉浮,如今老至将之,马别驾早过了那种冲动的年龄!
于是,这件事情就这样看似平静的过去了。
但平静的只是表面,马别驾对此事可谓是一日不曾或忘,不能跟孙、张二人翻脸,对郧溪县衙他却再没了好脸色,尤其是这唐成还是张县令的心腹,虽然连面都没见过,但只凭着他的背景,马别驾也断不会让唐成好过。
其实他根本不需要多做什么,只要稍稍示意一下,属下们自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毕竟这些人都是归他管着的,由是,既不敢得罪孙使君,也不敢得罪老马的州衙文吏们只能无奈的选择了中间路线,既不刻意打压唐成,同样也不靠近他,然后,唐成就这样的成了“空气”。
因是唐成的位份太低,入衙之后又从没见过的,马别驾这两天本都有些忘记他了,却没想到今天会在这儿碰上,唐成还是关关刚才拂了他面子去眉目传情的对象,这让老马如何不恼?
尤其是当唐成丝毫不避他的眼神刻意拱手而笑时,自诩近年来修身有成的老马心中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冲动,无论是唐成的对视,还是拱手及灿然的笑容,老马都可以清清楚楚的感觉到其中蕴含的意味,挑衅,这个唐成是在故意向他挑衅。
身为金州州衙第二人,如今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平时根本放不到眼里来的小文笔吏轻视乃至于挑衅,遇到这样的事情怕是泥人也要激起三分火气,更别说久混衙门的马别驾了。
在这个时候,尊严受到严重挫伤的老马根本就不会去想:以唐成一个归他管辖的小小文吏,若不是实在被逼的狠了,又岂会自找不自在的向他挑衅?下位者时时在关注乃至揣测上官们的心思,而身居上位者又有几个能真正体察手下人的艰难与无奈?
归根结底一句话: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尽管老马心中郁火大躁,但总不能就在此时发作唐成。毕竟把唐成从郧溪县衙抽调上来是出自孙使君的授意,他可以用软钉子对付唐成,让他有苦说不出。但如果撕破脸硬来的话,这发作的就不仅仅是唐成了,即便唐成在老马眼里不过就是条狗,但打狗不还得看主人?别看孙使君说话时温温软软的很江南,跟他相处这么长时间下来,老马清楚的知道孙使君也不是个善茬儿,否则早就被他给拱下去了。
就是不为孙使君的面子,这时候老马也没法发作,这可是文会,以他老马的身份若与唐成这么个不到弱冠的后学撕破脸计较的话,对他来说,赢了也是输!打压后学这可是士林中最坏也最容易传播开的风评,也正是他的身份决定了老马无法做出这样不顾风仪的事情来。
忍,此时任老马心中如何积郁,他能做的就只有一个字儿:忍!
光脚的可以不怕穿鞋的,但穿鞋的却不能不顾及自己的身份。就如同剑有双锋,身份在带来尊荣显贵的同时,也会带来很多的拘束。
眼下既然不好做什么,老马就有些后悔刚才不该把提前拟好的诗作交给关关了,而且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由童子记录后交过去的,他是明经科出身,作诗本就非其所长,加之年纪渐老诗思渐退,提前做好的这首菊花诗虽然耗费了不少功夫,但老马自知其诗不过是中平罢了。
这样的诗若是像以前的文会那般应个景儿自然没什么问题,反正歌女那边早就是安排好的,任别人作的再好,歌女口中唱出的依旧是他的诗。身为在场文人中身份最高的,诗魁除了他还能有谁?
但关关刚才的表现让老马有些心中无底,他毕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交了诗的,若是关关开口唱出的却不是他的诗作,这让近十年来一直稳坐金州文坛盟主位子的老马情何以堪?别人又会怎么看他以前屡屡夺得文会诗魁的经历?
脸面哪,脸面!便是那些市井百姓也知道树活皮,人活脸。遑论老马这种身份地位的人?
在各怀心思的紧张等待之中,关关纤长的手指终于翻完了最后一张素笺,随后便见她自其中抽出一张仔细记诵了片刻后缓缓站起身来。
因有刚才的经历,此时接过琵琶的关关每往台子正中走前一步,那脚步声就如同重槌一样击打在刘景文心上。
至圣先师孔老夫子保佑,这个小娘皮关关千万别再出岔子才好。
一步一步,关关终于站在了菊花台正中,在那双水汪汪的杏眼往台下环视的同时,手中十指拨弄处,一串带着孤高豪放之气的音声已流泻而出。
唐人作诗便如汉乐府及宋人写词一般,是为配乐而歌的,什么样的诗配什么样的乐,其中自有定制,乍一听到关关这歌诗前的开场琵琶,老马已是脸色微变。
手中十指挑捻,关关红唇启处,已将今日诗魁之作唱出:
迎风独立不妖娆,傲骨凌霜品自高。随任他人多贬褒,我行我素自逍遥。
诗近盛唐,因强盛的国力和开放的心态,时人评诗听诗时喜欢的是与时代风气相合的豪放之音,譬如“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譬如“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这也是杜甫诗名在当世不彰的根本原因,只因他虽也算得是盛唐人物,但诗实是写的太苦,也太过于谨严,实难让有盛世心态的唐人所喜欢。
关关刚将这首菊花诗一叠唱完,菊花台下已有叫好声起,迎风独立不妖娆,傲骨凌霜品自高。这两句用来形容深秋盛放的菊花确实合适,但引起众文士们称赞的还是后两句——随任他人多贬褒,我行我素自逍遥。这两句虽然一无典故,二不华彩,但胜在那股子自信傲岸的气度,恰与时人心态和时代诗风相符。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前朝四杰之首王勃《从军行》中的压卷两句岂非也是一无典故,二不华彩,但正因他写出了国势蒸蒸日上之下唐代读书人渴望沙场建功的心态,是以便成为传唱不衰的名句。
“好一个我行我素自逍遥,这两句已然写尽不同流俗,深秋独放的菊花精魂,好诗,好诗!”,菊花台下这文士称赞之声刚罢,关关已婉转继起的唱出了第二叠。
只听关关唱出第一句“迎风独立不妖娆”时,马别驾已是彻底失望,这个关关竟然……果然没唱他作出的那首诗。
马别驾如此,刘景文遭受的打击就可想而知了,刚才童子往关关处送诗时他可是特意看过的,管他娘这首诗是谁写的,最重要的是它不是马别驾的那首。
变故再逢变故,如今的刘景文连骂关关的心思都没了,现在的他脑海中翻来覆去的就是一句话——这回算是把马别驾往死里得罪上了。
及至关关三叠唱完,琵琶收音之后,刚才第一遍时很多人还没太听清楚的菊花台下已是叫好声一片,便在这叫好声中,素来与老马关系不错的金州老名士李相成站起身来,笑着一拱手道:“临场赋诗能将物象雕琢好已是极难,更遑论刻写精神风骨,此诗诚然佳妙,以老朽观之,今日与会人物中非别驾大人不足以有此心胸!大人之佳作,实为我等此次菊台之会添光溢彩,我等当同谢之!”。
身为金州老名士,李相成平日跟马别驾在历次文会中遭遇的多了,今次菊台之会中马别驾官位最高,而刘景文种种布置分明又是想投其所好,这般情况之下,诗魁还能是别人,那歌女还能唱别人的诗不成?凭着过往的经验,李相成信心满满的起来说了这一番话,花花轿子众人抬,更何况这还是给马别驾抬轿子,以别驾大人知音自诩的李老名士自然是不甘人后的。
有马别驾的身份管着,李相成这提议自然是引得众人附和,他话刚说完,众多菊丛文士已是纷纷起身,就连脸上笑意吟吟的唐成也跟着站起来,跟着拱手高声道:“极是,极是,正该谢过别驾大人!”。
屋漏偏逢连夜雨,破船又遭打头风,李老名士的这一手以及众文士们随后的举动对于马别驾来说就是这个效果,若说刚才还想含糊着把这个尴尬应付过去的话,那现在闹出这么大动静之后,他便是想含糊也不成了,当此之时,老马脸色之精彩真让唐成看的爽快之极,前些日子在心中攒下的闷气终于又散泄了不少出来。
看着脸上颇有自得之色的李相成,眼睛都有些发红的刘景文真恨不得一巴掌把这老货给掴晕过去,老梆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分章…………
PS:今天更新了两章,后面还有一章:-D
另:前天实在是太疲倦,以至于写出的章节〈昨天更新的那章〉出现了很多本不该出现的笔误,特在此检讨,敬请大家原谅!
第一百一十八章 比作诗,我不如你!〈七千六更新求月票〉
“此诗非我所作”,马别驾干干的一句话顿时使热闹的菊花台上下一片寂静,在这样的安静之中,李老名士突兀的咳嗽声显得很是刺耳,众文士们猜疑着四下打望了一会儿后,不约而同的重新把目光集中到了关关身上。
“年纪越老,骨头却越软,李继生这回算是扎扎实实的拍到马脚上了”,目睹着眼前戏剧性的一幕,严老夫子嗤笑声道,边说他边伸手拍了拍唐成,“不过一场闹剧罢了,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就是坐下来之后,唐成的眼光依旧是着落在老马身上,看着他现在的脸色,那感觉可真不是一般的爽啊!“既是闹剧,总要凑的人多才算热闹”。
被众人目光包围中的关关抿唇一笑后,脆声道:“妾身适才所歌之诗乃是出自郧溪县学明经科唐成之手”。
“明经科的?”。
“唐成?”。
“唐成!”。
“严老教谕的那个弟子?”。
随着关关揭开谜底,嗡嗡的议论之声顿时在沙洲上四处响起,唐成向面对错愕之色的严老夫子歉意的笑笑后从厚厚的毡毯上站起身来。
因是今日要参加文会,早晨李英纨及兰草少不得要给他精心料理一番,唐成的长相本就不赖,尤其是身上透出的那股子气度更是难得,从一千三百年后穿越而来,别的就不说,单是由后世社会大环境养成的开阔眼界及浸润在骨子里平等自信,就足以使他坦然面对人多的场面和高官高职。这本就是身为穿越者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硬性优势。
后世里国家主席也能天天在电视上看见的,更别说眼前这马别驾了,放在后世,顶多不过一副市长罢了,像这号儿的在电视里出来也没人看!就等着换台吧,你!
俊朗的容貌、自信而毫不委琐的气度、裁减合度的衣着,在身遭一片金黄的映衬下,从菊花丛中站起身来的唐成端的是少年风发,神清气朗。
与全身上下散发着勃勃朝气的唐成比起来,脸色不好的马别驾真是愈发显得老迈了。
“果然是严老教谕的弟子”。
“是严老教谕的弟子才不奇怪,老教谕一生谨严,能让他如此看重的学生还能差了?以此观之,这唐成能做出这样的诗来也不足为奇”。
“嗯,伯玉兄说的有理,只没想到小小的郧溪县竟能涵养出这般的少年俊彦,哎!对了,那柳随风不也在郧溪县学?看看他两人,从容貌风仪到才学都算得是出色,看来,我金州文脉称得上是后继有人了”。
“这二人的确是金州文坛的后起之秀,不过若要比较的话,柳随风胜在家世,唐成则是在气度上更显沉稳;至于才学嘛,没当面比较还真不好分出优劣”。
菊花台下诸文士这般议论,台上的刘景文也在起着同样的心思。
现如今不管是为了遮掩马别驾的尴尬,还是为了转移话题,对自己这位姑表弟非常有信心的刘景文都少不得要借重柳随风了。
“无涯,你过来”,刘景文称呼的是柳随风的字,据说柳随风的字还是其外公刘希夷当日亲口取下的,“无涯,虽说你今日的职事是要统带童子招呼诸位嘉客,但既然是文会,便是应应景儿也该赋诗一首才是”。
刘景文这个提议顿时博得与会众人连连称是,便是严老夫子也拈须颔首,能目睹本道文脉中佼佼者的两位年轻人斗诗切磋,实是一件大快意事。
眼见众文士们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转开,马别驾顿时觉得全身松泛了一截儿。心中的羞怒不去说他,听刘景文把柳随风叫了过来,老马心里也生出了几分期待之意,柳随风的诗才在以前的文会中他是亲眼见过的,相较于那个挑衅的唐成,老马更宁愿今天的诗魁是柳随风。
有着一副俊秀容貌的柳随风白衣胜雪的站在菊花台上,就如同他在郧溪县学中的经历一样,极其自然的便成了众人瞩目的中心。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柳随风看了看与他距离不远的唐成,不过他却没应和唐成的含笑致意,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沙洲内外的那一片灿烂菊花,双眉微微蹙起似在沉思着什么。
等了一会儿,不见柳随风开口,刘景文忍不住出口催促道:“无涯!”。
“今春三月我曾与唐成在郧溪县学中斗过诗”,柳随风一开口便将众人的注意力重又吸引了过来,原来他两人曾经比试过的。当下就有人忍不住接口问道:“结果如何?”。
“我输了!”,菊花台下的唐成看着柳随风,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不管是在一千三百年后,还是穿越来唐,在他的两段人生经历里,还真就没遇到过任何一个人能像柳随风一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我输了”这三个字时还能如此坦然,如此不带半点掩饰的干脆爽利。
一个人能像柳随风这样,在认输时都能明白无误的让人感觉到自信与骄傲,这样的人你还会去嘲笑他的失败?柳随风,柳随风,你真他娘是极品。
刘景文却没想到素来骄傲的表弟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而且还说的如此干脆、坦然。愕然一愣之间,他边在心里暗叹这个表弟性子太实在,边偷眼瞥了一下脸色愈发不善的马别驾后,出口劝道:“无涯,那都是半年前的事了,今时不同往日,你……”。
“唐成适才是第十四个唤童子过去记录的,约算下来他作出这首菊花诗用了大约三柱香的时间,其间还跟严老教谕有过交谈”,柳随风这话说的众文士们先是愕然,随后就是莞尔,便是严老夫子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个柳随风啊,争胜之心真是半点没减!
唐成听到这话后真有些哭笑不得,我靠,他原本还以为柳随风忙的根本没注意到他,感情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里,这小子坦荡是坦荡,但这好胜心也实在是太强了吧!
柳随风没在意众人的反应,从菊花丛中收回目光后,他重又看向了唐成,“我仔细想过了,花费同样的时间我绝作不出这等的诗来,所以便是要比,我依然会输”。
靠,极品!除了这两个字,心中甚是惭愧的唐成再也说不出什么别的来。惭愧,确实是惭愧呀,虽然柳随风跟他的关系很淡,两人面对面连十句话都没说过,而且柳随风还一直将他视作竞争对象,按说看他认输应该是件很爽的事情!但是面对着这样的坦荡,自知胜之不武的唐成心里除了惭愧,很难有半点高兴的意思。
若不是穿越的事情本身太过匪夷所思,而且这事也根本不能对别人说,唐成真想找到柳随风,也坦坦荡荡的看着他的眼睛说一句:“比作诗,我不如你!”。
“唐成,你是明经科士子?”,听到这个声音,正在自惭的唐成将柳随风之事抛到了一边,现在的他很兴奋——老马忍不住要自己出手了!
自从那天报到入职到现在,唐成在州衙里就被马别驾的佛山无影脚给踢成了空气,没有人想当“空气”,他很郁闷,很烦躁,但是这种郁闷和烦躁却根本没法儿说去,因为以他如今的位份,除非马别驾主动找他,否则他根本就够不着放阴招儿的老马。
这种情形就如同两人过招儿,一个人始终只能被动挨打,而另一个人则可以随时随地发招,使出的还是佛山无影脚这般让人抓不住把柄的招数。可想而知被动挨打那人心里是什么感受。面对着这样的绝对不公平,被动挨打那人想的最多的或许已经不再是结果,最渴望的反倒是对手能光明正大的站出来,就站在他的对面,让他可以看得见摸得着,拳拳到肉的拼一场,那怕是输,也输的干脆,输的不窝火。
唐成就属于这种情况,受了这么多天佛山无影脚,现在终于把马别驾逼出来面对面的过招了。
不管结果会如何,在位份差距这么大的情况下,在他身处全面劣势的情况下能做到这一步,这本身就是一种胜利!
唐成挺直身子,毫不避让的迎着菊花台上马别驾望过来的目光,坚定声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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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红与黑〈求月票〉
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唐成起身梳洗吃过早饭之后,便一如往日般出门直往州衙而去。
唐成到衙的时候,上衙钟声还没敲响,但司田曹所在的公事房中大多数人已经先到了,虽然是早晨,但经过一天的休沐假期之后,隔窗听这些刀笔吏们的说话声却有些懒洋洋的伸展不开,这情形与后世里周末过后的办公室氛围颇有几分相似。
“昨天的文会大家都听说了吧”,正自由廊下往公事房里走着的唐成听到里面这句话后,脚下微微一顿,已是放慢了步子。
“金州就这么大点儿地方,想不听说也难”,窗内的公事房中传来一阵儿吸溜溜的喝水声,吸溜之声完了之后,那声音复又继起道:“更别说这次文会还闹出这么大动静”。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那个唐成如此年纪,入衙以来不显山不露水,平时连话都不多说几句的,竟然有恁大的才气,要说作诗也就罢了,居然在辩经上也将别驾大人狠压了一头。我昨个儿听说时还真有些不敢信的,谁不知道马别驾是正牌子明经科进士出身?”。
“有啥不敢信的?别驾大人是正牌子进士不假,但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老梁你仔细打听打听,凡是中进士外放出来做官之后的还有几个肯翻书的,这么着几十年下来,该荒废的早也就荒废的差不多了,以往文会的时候别人怯火别驾大人的身份,自不会较真儿折辩,这番遇上唐成,真刀真枪的舞弄上,可不就照出了马大人的虚火儿?”。
“老何这话说的在理”,公事房内,又有一个刀笔吏加入了二人的讨论,“街头上卖把式手艺人还讲究个一天不练手生!读书课业上跟那也没什么区别。诸位大人每天该有多忙,吃花酒受人捧的应酬都支应不过来,有时间看书才是怪事儿了?以前不过是没人敢较真儿罢了”。
“管他咋说吧,唐成这小子这回算是爆得大名了,昨个儿晚上都掌灯时分了,我那在州学里的小舅子还巴巴的跑我家里,我原还以为又是老丈母娘跟新纳的小娘打起来了,小舅子是来搬救兵的。心急火燎的一问才知道,这小兔崽子却是听说唐成跟我是同僚,特来打问他情况的。这才多咋的事儿,传的恁是这么快”。
“德弛,看你不忿的样子,莫非昨晚你小舅子来的不是时候,扰了你跟弟妹雨露播撒的好事儿?也是!眼瞅着就要入巷偏遇上‘马上风’,是个男人都得急”,老何这句话引得窗外的唐成也忍不住一笑,屋内更是一片哄笑声起,这哄笑也将屋里懒洋洋的气氛一扫而空。
笑过之后老何又接着道:“要说咱这金州次次文会都是马别驾独占鳌头,州学里的那些狂生们对此腹诽也不是一两天了,出了昨天那事儿他们要不兴奋才是日怪,更别说唐成如今还挂着郧溪县学的身份,只等到了十一月份郧溪县学举荐之后就该晋州学跟德弛你小舅子同窗了,与有荣焉,你那小舅子除了幸灾乐祸之外,怕也存着这想法吧”。
“老何,你这话我可不敢认,我那小舅子性子是躁,但对别驾大人可向来是仰慕的很”,杨德弛说的郑重,只是他这番郑重话却引得屋内响起更大的一片笑声,显然没人信他这狗屁倒灶的话。
站在窗外的唐成听到屋里这话和笑声,一股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虽然时隔一千三百年,但看来这喜欢编排上司的办公室文化却是古今如一。
“老杨你就扯吧”,这回接话的是老梁,“不管咋球说,经过昨天的文会,马别驾是彻底栽了,同题赋诗和辩经双双完败,这话儿还怎么说?咱这位大人又是好面子的,这以后的文会他还去不去?去的话脸面上怎么拉的下?”。
“老梁你这话才是扯淡,只要还在别驾位子上,下次文会还得是马大人第一,未必像昨天那样的事儿还能天天出不成?”,老何“嗤”的一笑,“要说昨个儿的文会最倒霉的是刘景文,花了偌大心思和钱财铺排出这么个结果,他现在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
“是喽,刘景文这回没骚情好,知道的人明白他昨天的文会是为了巴结别驾大人,要是不知道的怕还想着他跟那唐成是什么扎实亲戚,要不也不能这么用力把唐成给捧红喽,啧啧,为捧红唐成不惜用马别驾垫背,刘名士端的是好大手笔,好大气魄”,老梁这话还没说完,公事房里已是哄笑一片响起。
“老梁你这话委实太损,让刘景文听见非得跟你拼命不可”,杨德弛说话时还带着笑音儿,不过笑过之后他却是一声叹息,“说到刘景文,咱们也不过是五十步笑一百步罢了,他的难过好歹是一下子,咱们可就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出头了”。
“老梁此话怎讲?”。
“这还用说?以唐成流外五等的位份,他跟流内从五品的马别驾比,那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若按常理来说,像在昨天这样的文会里,唐成遇上别驾大人巴结都还来不及,遑论这样真刀真枪的干上,最后竟一股脑儿把马别驾的脸面踩到了阴沟里。”
听老梁说到了自己,窗外唐成本就慢的能踩死蚂蚁的脚步愈发的轻微了,又是一阵儿吸溜溜的喝水声后,老梁继续说道:“唐成到咱们曹入职也有这么些时候了,大家看他可像个傻子?着啊,他即不傻,又不呆,那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事儿来?就不管他是咋想的,最起码有一点是稳稳的,啥?他不怕马别驾呗!”。
“老梁说的对呀,但凡心里存着一点忌惮,唐成昨天就不会那般行事,竟然就没给别驾大人留一点面子”。
“球不是!前些日子衙门里就谣言纷纷说唐成是孙使君心中默定的本曹判司,我原还不信,他才多大年纪?州衙里何曾出现过这么年轻的判司,更别说还是咱们司田曹,现在看来八九不离十喽!列位好生想想,马别驾是总管州衙文吏的,唐成要真做了本曹判司,就他跟别驾大人这关系,咱们夹在中间磨盘心儿一样可怎么做人。靠上去吧,少不得要犯了别驾大人的忌讳。但要再像如今这样不理不睬的,现过现的日子怕是都过不下去。上次郧溪县衙来人时我打问过了,莫看唐成年纪小,心机手段可是半点不弱,这以后的日子啊……难喽!”。
老梁的话再明白不过了,公事房里诸刀笔吏们再回过头来想想刚才的取笑刘景文,可不他娘的就是五十步笑一百步嘛!一时之间,刚才还是哄笑阵阵的司田曹公事房内变得甚为沉闷,唯有一声声的叹息在这沉闷之中愈发显得无奈悠长。
唐成对于诸刀笔们的郁闷和担忧可帮不上半点忙,他能不能接任这个判司还是两说的事儿,就是确定无疑的能接任,再没上任之前也轮不着他放什么话。再者说了,自打前些日子到州衙入职以来,这些人虽份属同僚,但对他这个坐在一个公事房内的同僚却是以“空气”视之,他郁闷的时候可曾有一个人来安慰一下?
自己的腰杆子挺不起来,像这样的郁闷你就得安然受着!没准儿经过这次郁闷还能改了捧红踩黑的势利眼毛病!
唐成心下这般想着,脚下逐渐放重了声音,一路进了公事房。
见是他进来,刚才安静下来的公事房内愈发显得寂静了,只是在这寂静里明显的可以蕴含着一股子蒙蒙的躁动,唐成在一路走到墙角书案的过程中,明显可以感觉到诸同僚们偷眼望过来的目光。
对此没做理会,唐成坐定之后便拿起了书案上泛黄的卷子一如前些日子般细细看了起来,还是张县令当日说的有理,要想了解衙门事物,看过去的老文卷实在是个好办法。
随着唐成再次摆出这副入衙十多天来一以贯之的姿势,也不知是老梁还是老何响起了一声叹息,随后这叹息之声就像会传染一样在硕大的公事房内四处响起。
金州州衙司田曹公事房中的另一个变化就是安静,前些天虽说唐成也在,但因他就是个“空气”,其他的刀笔们料理着手头的公事时,会习惯性的插科打诨说话,然则今天真是日怪的很,人还是那么些人,地方还是这个地方,甚至连料理的事情都差不多,然则公事房内的插科打诨却是半句都没有了。
诸刀笔们手头忙着公事之余,最常做的举动就是用眼角的余光瞥一瞥唐成的书案。
虽然还是没有一个人在众人面前主动上前找他搭话,但在无形之中,唐成却实实在在成了这间公事房内的焦点所在,他的存在和一举一动甚或已经有了影响整个公事房气氛的能力。
至此,唐成再也不是那个在与不在都一样的“空气”了。
约莫着半个时辰之后,唐成坐的乏了,放下手中文卷正想借着入厕的机会松泛松泛身子时,从公事房门口进来的那个杂役直接到了他书案前,言说录事参军事陈大人请他往见。
州衙中的录事参军事跟以前郧溪县衙里的姚清国职司一样,专司负责统一管理衙门中的刀笔吏,要按彼时的常规,早在唐成第一天入衙报到时,录事参军事陈波就该面见他,但是陈波却并没有这么做,眼瞅着十多天都过去了,他怎么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儿?
联想到刚才在窗外听到的议论及此时公事房内的异常,莫非他也听说了昨天的文会之事?
“嗯,知道了,你先去吧,我稍后就来”,说完话后见那杂役有些发愣,唐成笑着看向他,“还有事儿?”。
“啊……没”,目睹杂役去了之后,原就想出去松泛松泛的唐成重又坐了下来,略停了一会儿将盏中的茶水喝完之后,这才起身掸了掸竹纹团衫往陈波的公事房而去。
透过大开着的雕花木窗见唐成走远之后,沉寂的公事房内响起一片压抑后如释重负的叹气声。
“看看,我没说错吧”,先开口的照例是老何,“十几天不照面儿,突然派人来,还带个‘请’字,咱们陈参军对属下啥时候这么客气过?这风头啊……真是变了”。
“嗯,知道了,你先去吧,我稍后就来”,紧接着老何说话的是老梁,他先将唐成刚才的话学说了一遍之后,这才啧声道:“听听这几句话说的,列位再想想他那神态,走眼了,咱们全都走眼了,这唐成心劲儿稳扎的很哪!”。
便在这时,司田曹公事房内一向言辞最少的小苗突然插口接了一句,“咱们前些日子做的是不是有些太过了?”。
无人接话,叹息声复又继起。日他娘的,这衙门饭真是不好吃啊!
金州衙门录事参军事陈波是个年近四旬的中年,此人最大的特点有两个,一是黑,二是瘦,如此以来就将他的五官衬的很紧凑,尤其是一双眼睛显得非常聚光,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人一看就是那种轻轻一碰就会全身乱晃的灵动人物。
州衙里便是一曹判司也有专用的独立公事房,更不用说陈波了。唐成进来时,他正煞有其事的看着一份文卷。
让唐成等了一会儿后,陈波这才抬起头来,“唐录事都来了?坐,快坐”,说话之间,挥手遣退了杂役的他从书案后走了过来,先是掩了门儿,随后便去拿茶瓯要给唐成倒水。
进门先晾着,及至杂役走了之后又如此亲热,此时再见陈波要亲自奉茶,唐成不期然想起了在郧溪县衙时,张县令对赵老虎的那一幕来。
为人莫做官,做官都一般!陈波此时的表现真与当日的张县令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敢劳烦大人”,唐成脸上的笑容比之陈波半点也不逊色,抢在前面提过茶瓯倒了茶水之后,唐成亲自将倒好的茶水送到了陈波面前后,这才笑问道:“未知大人找我来是为何事?”。
唐成与陈波的谈话持续了半个多时辰方才结束,陈参军少不得要先说一番前些日子太忙,以至于忘了面见之事。而唐成自然要说“无妨”,并笑着表示理解。
这些话说完之后才算进入正题,陈波只字未提昨天的文会,但在这只有两人的场合里,他脸上的笑容实在是和煦的很,那里有半点刀笔们口中“黑面陈”的样子?
说来说去,绕来绕去,他关注的话题其实就只有一个——唐成跟孙使君到底是什么关系?
身为穿越者的唐成虽然很不喜欢这种弯弯绕,绕弯弯的说话方式,但陈波既然喜欢,他也只就只能奉陪了,顺着这个话题他说的最大的就是感谢,感谢孙使君能在巡查的百忙之余还能抽出时间参加他的婚庆,感谢孙使君的赏识将他从郧溪调往金州等等等等。
感谢的话说了一大箩筐,却都是陈波已经知道的,只是在说到最后时,唐成才在话语里含含糊糊的提了一下孙使君的老娘,孙夫人以及吴玉军,“要说吴玉军什么都好,就是太好女色,孙夫人管的那么紧都拘不住他,倒是孙老夫人说话还算数些”。
听唐成说到吴玉军及孙夫人时陈波还没什么,但听其提及孙老夫人时,录事参军事大人的眼角猛然夹了一下儿。
孙使君是个孝子,此次老夫人过来之后,虽然请见的人多,但为怕开了口子之后收不住累着老娘,孙使君对于所有的请见一概回绝,说起来陈波也是在衙门有头有脸的人物,但直到如今也没真正见着老夫人本人,唐成……
陈波心下这般思量,但脸上的神情却是没动,依旧保持着刚才和煦的笑容,“是,吴老弟确实太过风流了”。
“男人嘛!”,唐成说到这句时,看着陈波两人相视一笑,只不过这相视一笑里到底有几分会心的默契,那就只有鬼才知道了。
随后,话题再次一转,正肃了脸色的陈波开始说起了公事,如今事涉到唐成的最大的公事就是他的工作安排,毕竟司田曹判司出缺,如今是由陈波兼管着,他不发话具体安排,唐成就得像前些日子一样无事可做。
“早在唐录事进衙之前我就有意想要重整司田曹的职司安排,只是前些日子忙于它事给耽搁了,这两天便将着手此事,唐录事你的职司便放在那时一起明确如何?至于这中间的几天嘛,你便寻些以前的文卷好生看看,也好熟悉司田曹的事物”。
闻言,唐成笑着点头道:“行啊,大人怎么安排都好”。
该说的都说完了,唐成起身告辞,陈波将他送到了公事房门口。
“再过几天孙使君也就该回来了吧,这个陈波还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走出公事房时,唐成心里油然冒出这么个念头来。
公事房内,陈波透过门侧的缝隙目送唐成远去不见,“这小子滑溜的很哪!只是他籍贯本州,孙大人则是山南东道人氏,这两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眼瞅着唐成见过陈波之后还是在天天看文卷,司田曹公事房内的老梁、老何等人眼神交错之间都有着掩饰不住的喜色。
他们都不愿做磨盘心儿夹在中间为难,所以从心底里恨不得唐成永远倒霉才好。
慢慢儿的,老梁、老何等人又渐渐恢复了以前的样子,公事之余照旧大声谈笑,插科打诨,唐成在他们眼里又变成了空气。
倒是同一个公事房内的小苗及素来沉稳的冯海洲等人每天埋头做事,准时上下衙,不拘是言语还是行为都比以前谨慎了许多。
细细体察着公事房内的变化,唐成一言未发,继续着他似乎是一成未变的“空气”生活。
与他当日估计的一样,真把两人的矛盾彻底撕开呈现于众人面前之后,至少是在这几天里马别驾丝毫都没理会他。
衙门中的日子最是程式化,时间便在这枯燥沉闷的程式化里日日消磨,直到七天之后,整个州衙才重新骚动起来,而骚动的原因就在于下县巡查已久的使君大人将要回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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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逆水行舟的司田曹判司〈补昨天更新,今天更新章节会在晚八点左右上传〉
孙使君正式回衙的日子是个秋雨连绵的阴沉天气,唐成现在的身份还够不上前去迎接,只能跟其他人一样在公事房里等着,这一天公事房中的诸同僚们干起活来份外卖力。因为谁都知道使君大人在离衙这么长时间之后,一旦回来必定是要到各个公事房里转上一圈儿的,
谁也不知道他啥时候来?但谁也不愿触上霉头。
在老何、老梁等人埋头苦干的映衬下,无事可做,只能拿着一本发黄文卷枯看的唐成就显得份外惹眼了。
等啊等,从上午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下午,眼瞅着天色渐暗,散衙的时候快要到了,正当众人以为孙使君该不会再来了的时候,却听公事房外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老何缩着头向窗外瞥了一眼,“来了,来了”。
顿时,公事房内一阵胡凳挪响,众人正襟危坐,奋笔疾书,端的是人人用心,个个勤勉。
不一会儿的功夫,孙使君在马别驾、张子山及陈波等人的陪同下走进了公事房,除了他三人之外,州衙内各曹判司也一个不少的簇拥在后面,如此以来,便将人群正中央的孙使君衬托的份外醒目。
唐成抬头看去,月余时间不见的孙使君望着瘦削了一些,眉眼间也有掩饰不住的疲惫之色,但他整个人的精神倒是挺好。
正在唐成看向孙使君时,恰好与他身边站着的马别驾对上了眼神儿,一碰辄止,两人的四只眼睛里都是漠然一片。
“列位辛苦了”,孙使君笑着打了个招呼,引得公事房内众人纷纷起身连道不敢,唐成自然也站了起来。
“坐,都坐!”,孙使君的话语绵绵软软的很江南,听着很暖人心。
由前到后,孙使君在每一位刀笔吏的书案前都稍作停留,很和煦的说个一两句话,虽然不至于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但他的这番做派倒跟以前郧溪县衙中的主簿姚东琦颇有几分相似。
一路走来,孙使君没过多久就到了唐成的书案前,“到衙门多长时间了?”。
眼瞅着孙使君往唐成的书案处走来,马别驾刻意拖慢了步子远远站在一边儿,如此以来跟的最近的便只有赵子山及陈波两人。
这虽然是句再普通不过的问话,但心思灵动,且又对孙使君知之甚深的陈波还是明显感觉出异常来,问话的语言和语气虽跟前面的没什么区别,但使君大人脸上的笑容确乎是发自真心,而并非刚才一味的程式化。
这一点陈波自信看的很准,如此说来,这唐成跟孙使君的关系……
处身在唐成这个环境里,看到孙使君也着实觉的亲切,笑着回道:“属下自在州衙报到入职至今,已有十八日了”。
“噢!记得这么清楚?”,孙使君听到唐成的回答后眉头微微一皱,“你父母可也一起来州里了?”。
“多谢使君大人关心,家父母仍住在郧溪乡下”。
“嗯,你父母我前些时候见过,身子倒也康健,暂居郧溪倒也使得”。
两人的对话极其简短,但听在旁人耳中感觉确实迥然不同,其中反应最强烈的便是司田曹公事房里这些同僚们,孙使君下乡巡查时曾顺便往唐成婚礼的事情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此时听到这样的对答,一时惊诧莫名。
孙使君竟然见过唐成父母?而且听这话音儿使君大人还是在唐成老家见到的,这……老何讶然扭头时正与老梁同样讶意的眼神撞在了一起,随之两人脸上都失了刚才的欢欣。
没想到啊,一直是当作空穴来风的事情竟然是真的?这个唐成已确定无疑的是与使君大人关系匪浅。再想到两人这几天的表现,老何等人一时间心中忐忑不已。
问了两句家事后,孙使君转回了正题,“来州衙这么些日子可还适应?你如今负责什么公事?”。
见孙使君的目光着落在了书案上的发黄文卷,陈波心头一跳,“要糟!”,不等唐成说话,他已抢着上前半步,低声道:“唐成到衙之前,属下便有意重新调配司田曹公事安排,但受琐事拖累一直迁延至今,因以唐成就没派下具体公事,目下正在遍阅历年文案熟悉本曹公务,俟公事调配好后也便于尽快上手儿”。
孙使君久在衙门,陈波的花唿哨他又岂能看不出来,“公事总要在具体操办中才学的快”。
说出这句话时,使君大人脸上刚才一直很和煦的笑容已然尽数收了起来。但凡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一旦使君大人脸上没了笑容,那就意味着他是真生气了,“唐成年纪虽小,然则颇有吏干之材,本使君费了偌多口舌将之从郧溪县衙要来,却不是为了看文卷的!”。
孙使君人虽然长的很江南,说话也很江南,但陈波却深知这位大人的手段可一点儿都不江南,以他说话的方式而言,似眼前这般就是真正的重话了,而孙使君一旦放了重话,若是一个料理不好,也就意味着有人要倒霉了。
因是对孙使君太过于了解,陈波额头上已微微沁出了一片细密的汗珠,“大人责的是,属下必当尽快将司田曹的公事调配好,以使人尽其才,各安其位”。
眼见自己说完之后孙使君也没接话,陈波略一沉吟之后才猛然醒悟过来,“大人今日正好在司田曹,属下倒有个想头儿想禀知大人”。
“说”。
“司田曹判司出缺已有多日”,陈波这句话刚出口,心中忐忑的老何等人顿时齐刷刷的把目光转了过来,这事儿对他们来说可实在是太重要了!便在这众人瞩目之中,陈波的声音份外清晰,“司田曹职责重大,判司之位实不可久悬。唐成吏才卓越,来衙又已半月有余,属下前些日子与其面谈时察其对司田公事已是了然于胸,因就有了想头儿举荐其接任判司一职,只因大人尚未回衙,是以便将此想法暂时搁置,今个儿倒是正好一并禀明”。
唐成目睹着眼前上演的这一幕,心中油然想到的竟是后世大学里所看到的《官场现形记》,人都说“任你官清似水,也难逃我吏滑如油”,陈波不愧是州衙刀笔吏头子,单论滑溜这一条,此人之功力实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看他现在说的言之凿凿,但前几日两人面谈时何曾有一句话说到司田曹的公事流程?
“此事怕有不妥”,眼见陈波为了自保抛出这么条提议,原本站在一边儿的马别驾毫不迟疑的走了过来,“唐成虽有吏干之才,然则终是年纪太轻,资历太浅,以本官之见,莫若再历练……”。
这老货果然跳出来了,眼瞅着判司之位就要到手却被马别驾横插了一杠子,唐成心里又岂能不恼,只是这时节却不是他能说话的时候,便是孙使君只怕也不太好说话,想及于此,唐成就向一边儿站着的张子山看去。
还真就有这么巧的,张子山也正在看他,目睹唐成眼中闪过的一丝急促之色后,身为本州第三号人物的司马大人笑了笑,转身接过了马别驾的长篇大论,“阔远兄说的有理,然则年龄固然重要,却也不可一概而论,本朝专设童子科,多少少年俊彦年不过十四五便已为朝廷效力,此诚为盛世气象。”
马别驾会反对这项任命并不出人意料,毕竟在场中人都知道前次文会之事。但一向为人谨慎低调的张子山竟然会一反常态的直接站出来替唐成说好话,这委实令人太吃惊了。
我的个娘啊,这个唐成藏的也太深了!当此之时,虽然正说话的人是张子山,但陈波等人的目光却不期然的都投到了唐成身上。
唐成不暇理会,他现在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张子山的言语上。
“呵呵,远的不说,便是先朝号为四杰之首的王勃王子安,授官朝散郎时不过只有十四岁,唐成之才虽不足与之相比,但十九岁的年纪实算不得小了。再则年轻人资历经验虽尚有欠缺,但朝气也足,市井之间常非议衙门内暮气深重,如今正该借这朝气冲上一冲才好,便是偶有疏漏不足之处,上有陈参军提醒,下还有其他老成吏员可为佐助嘛!”,一口气将话说完之后,张子山却不看马别驾,而是向孙使君笑问道:“未知使君大人意下如何?”。
“司马大人所言甚合我心”,有张子山在前面顶了一阵儿表明态度支持,孙使君拍板时就显得顺理成章了,纵然马别驾心下再是不愿,但二比一之下,且孙使君还是本州主官,孤掌难鸣的他实难再继续反对。
至此,唐成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到了实处。
这个判司到手了!
张、孙二人相视之间互换了一个微不可察的笑容后,孙使君正肃了脸色道:“唐成,尔自今日开始便接任司田曹判司之职,田亩土地乃百姓安居之根本,也是国朝盛世万年之基石,司田曹关系重大,尔任职之后且不可躁进求急,当牢记别驾大人所言,事事以谨慎为先,若公事上有不解之处,需如司马大人所言,多向陈参军及诸位同僚请教才是”。
“是”,唐成沉声答应之后,复又拱手向张子山及马别驾道:“多谢二人大人提点”。
张子山微笑道:“好”;至于马别驾,饶是他在人前脸色变幻的快,细心的唐成还是在他脸上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类似于吃了苍蝇一般的表情。
显然唐成这件事情的处理让孙使君很是满意,走的时候,他脸上又挂出了招牌式的很江南的笑容。
孙使君等人一走,司田曹公事房内有一阵儿短暂的沉寂,谁能想到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竟然上演了如此的惊天大逆转,往日沉默不发一言“空气”一般的唐成摇身一变居然就成了司田曹判司,这可是直管着他们的顶头上司啊!
衙门里果然是邪乎,小道消息倒比自己亲眼所见的更为可靠;在这种邪乎地方,那怕是只从没伸过头的千年王八,只要它还在这里趴着,就有可能翻过身来兴风作浪……不管这些同僚们心中腹诽的是什么,但面对的既定事实却不能不接受。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一向嘴快的老何,短暂的沉寂过后,他便呵呵笑的到了唐成书案前,拱手深深一礼道:“唐判司乃是使君大人亲许的吏干之才,接掌司田曹实乃我等之福,恭喜恭喜!”。
他这边开了个头,其余众人自是纷纷跟进,一时之间整个司田曹大公事房内甚是热闹,恭喜、同喜之声不绝于耳。
眼瞅着贺喜的话说的差不多了,便见本曹年纪最轻的苗实及冯海洲二人自外面走了进来,这二人一人手上拿着钥匙,另一人则拿着扫笤。
唐成原还纳闷这两人怎么没如老何等人般过来说漂亮话,此时见到这一幕后,忍不住笑了起来,跟咋咋呼呼的老何及老梁等人比起来,这两人才是真正的聪明人哪!
冯海洲打开那间判司专属的公事房门后,苗实二话不说的提着扫笤进去忙碌起来,老何等人懊恼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个的同时,也纷纷跟进。及至唐成自己也要去帮忙时,却被众人异口同声的给拦住了。
唐朝虽曰开放,但等级确是无处不在,衙门之中尤重于此。
目睹此景,唐成也就没再坚持,转身出了忙碌的小公事房后回到自己的书案坐下。
将几样简单的东西整理好后,唐成摸了摸文案,随后抚上了那堆发黄的文卷,从明天开始这张文案就轮不着他坐了,也不会再有这么多的闲散时间来看这些旧文卷了。
从郧溪县衙录事参军的红红火火之中陡然跌落成“空气”一般的存在,这十几天坐冷板凳的经历唐成纵然是想忘也忘不了了。
唯有在冷寂中才能看清红火的本质,才能更好的体悟衙门的精髓,清新宁神,这十八天对于唐成而言,收获是无声的,影响也是深远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也正是有了这十几天的冷板凳经历,唐成虽然振奋于眼下眼前的再度红火,却没了以前那般的欣喜,真作假时假亦真!看着老何等人现在的殷勤,谁能想到他们此前的冷漠?
手指轻叩着那堆泛黄的文卷,唐成无比清晰的意识到,路子走到他这一步时,实已是逆水行舟的境地,退的结果可不仅仅是冷板凳那么简单了!
逆水行舟啊!既然不能退,那就只有一味埋头向前冲了!
人多好干活儿,那间公事房没多一会儿的功夫便已被收拾了出来,堪堪在这时,公事房外散衙的钟声悠悠敲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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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扬州出事了〈日码三章一万二求月票〉
换过家居的常服之后,唐成走过去顺手抱住了正自“烦恼”着的李英纨腰肢,脸贴着脸的去看她手中那叠请柬。
李英纨一笑,软软的靠在唐成怀里,手里帮他一张张翻着请柬。
送来请柬的基本都是当日文会中人,至于这些人为什么都定在后日,唐成想了想之后才明白过来,后天正是衙门十天一次的休沐之期,感情这些人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才特特如此安排。
问清楚这些请柬多是下午送来的之后,唐成点了点头,那时候他升任司田曹判司的事情还没定,这些人自然不可能未卜先知。能不避马别驾与他结交,这些送请柬的就多是真文人了。
“这些都是可交的朋友,晚上我写好谢帖后,英纨你明天安排个知礼的伶俐人送去”,说到这里,唐成又想起一事来,手上抚摸着李英纨纤细合度的腰身道:“明日你好生备下两份厚礼,往刺史府和司马大人府走一趟去请见两位夫人”。
“刺史……司马大人……”,正一脸柔情的李英纨闻言一愣,“阿成……我……”。
看李英纨的表情,唐成知道她不仅是顾忌身份,只怕多少还有一些因以前的经历积攒下的自卑情绪,这种自卑在面对庄户村人时就表现为行事无羁,但真要面对使君夫人这等有身份的人时,却又难免没了自信。
“你只管带上我的名刺去就是”,唐成搂着李英纨的手环的更紧了,“英纨,如今你可是唐判司的夫人了,以后像这样的应酬可少不了”。
“唐判司?”,不等李英纨开口,一边儿的兰草已是惊喜道:“阿成你又升官了?”。
“升了!”,为了给李英纨更多的自信,唐成答应的志得意满,意气风发。
“判司是管啥的?官儿有录事参军大不?”。
“全金州所有的田亩都归我管,便是咱们村里谁想买卖田地,都得报到我这儿备案才成,否则起了纠纷,衙门是不管的”。
兰草不知道司田曹判司到底是多大官儿,她只知道金州很大,田地很多,人们得靠着田地才能活。而现在所有的田地都归阿成管了,这官儿得是多大威势?那可比郧溪一县强的多了,想着想着,脸上笑成一朵花儿的兰草忍不住跑到唐成二人身边,兴奋之下摇着李英纨的臂膀脆生道:“夫人,阿成又升官了,升大官了”。
“这丫头,就没个稳重劲儿”,说到这里时,妇人自己也忍不住的“噗嗤”笑出声来。经此喜事一冲,李英纨心底刚起的那点子别样心思顿时消弭无形,一时间整个屋内笑语欢然。
“兰草,去!吩咐高家的加菜,对了,前院儿也加,另加两坛酒,让他们也沾沾大官人的喜气乐呵乐呵”,脸上笑意未褪的李英纨吩咐完兰草后,仰起脸来对唐成道:“阿成,晚上若有时间也该写封喜书给公婆送去,他们得了这信儿不定多欢喜呢”。
“好,家事你说了算,娘子有命,为夫焉敢不从?”,前些日子因是过的压抑,房事上两人就淡些,今天有好喜事,心情正好的唐成搂着李英纨的身子,不知不觉就起了坏心思。
李英纨看了看门口后抓住唐成使坏的手,“晚上再来嘛!阿成,这些请柬到底应下那家儿?还有就是明天去请见两位夫人……”。
“这次邀约的人多,应下谁拒绝谁都不合适,要不去一家都不去最好”,马上就到吃饭的时候了,的确不是男女鱼水的好时机,唐成为止住自己勃勃然而起的淫心,遂就放开了李英纨去添茶水,边走边继续道:“今个儿我升任判司的时候,孙、张两位大人出力不小,你明天去就是代我谢礼的,毕竟这事不能在衙门里办。至于该准备什么,这却是家事了,家事自该由你做主。一个庄子都管的下来,这事还料理不了?”。
自信是自己找回来的,别人给不了,唐成现在就是给李英纨制造找回自信的机会。
“嗯!”,李英纨点了点头,低头沉思时眉头却又猛然一蹙。
“怎么了?”。
“阿成,你说我明天去请见两位夫人时梳什么妆饰,穿什么衣裙才好”。
随后整个晚饭的过程就成了一次梳妆服饰讨论会,李英纨与兰草两人说个不停的都是如何梳妆,如何搭配,直让唐成听的头大不已。
直到晚饭将毕时,两人才好歹商量了个定案出来,眼见着已经吃完的唐成又准备往书房见严老夫子,兰草叹息声道:“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可惜时间太晚,要不然能出去发散发散多好!”。
李英纨正是高兴的时候,实也不愿现在就跟唐成分开,闻言后虽没说什么,但眉眼间透出的神色却分明是极其赞同兰草的提议。
见她二人如此,唐成心下也是一动,前些日子在衙门里不顺,他心情自然好不到那儿去,连带着李英纨两人也不轻松,今个儿既然碰上家里的喜事,倒正该带着她们一起去发散发散才好。
唐成想到就做,“这时候若去别处是晚了些,倒是金州八景之首的三潭印月正是当看的时候,我去找夫子请假,你们也去准备吧”。
皆大欢喜,当然除了严老夫子之外,也因是如此,唐成这个假就请的非常辛苦,子曰子曰的灌了一耳朵,最终还是严老夫子看在李英纨面儿上准了他的假。
上车出城,一路直往金州城外的汉江边而去,因惦记着要在丑正时分城门关闭前赶回来,老李驱车就快,马车辚辚声中,车内的唐成正自卖弄上次文会中听来的信息。
山南多山,汉江由上面的京畿道行经这里时地势突然一变,虽然左岸还如同上游一样宽阔平坦,但江面右岸却被石崖高耸的秦岭余脉给紧紧逼住,如此以来右岸的江水就只能向左岸这边冲击,年深日久之下就形成了一个个回水潭。
潜流强劲无比的回水旋儿将左岸的沙泥等物都卷带一空后,就只剩下沙泥下完整的大块儿青石岸基,日积月累之下,随着泥沙被掏空的越来越多,原本大小不一的回水湾就慢慢依着青石的分隔形成了相邻的三个深水潭。
相对于江面正中的激流,这三个在青石分隔环抱中的深水潭显的分外平静,月明风清之夜,站在江边的大尖山上往下看,能清清楚楚看到三个相邻的深潭联排倒影出三轮月亮,以其景色之奇之美被历代金州人称叹不已,当之无愧的被排在了八大景之首。
唐成说的意动,二女听的神往,可惜真等站在江边石崖上后,见到的景象却让人大失所望,只见那本该是印月的三潭之内如今停满了大小不等的船舶,入目处全是桅杆甲板,连个月亮影儿都见不着,更别说三月并影的美景了。
“丧气”,口中虽骂,但面对这景象唐成也着实无能为力,好在二女看重的是跟他一起出游,对赏景倒真没放多少心思。
明月皎皎,江水悠悠,三人手拉着手循着寂静的江岸石滩缓步而行,迎面江风吹拂,虽然没见着三潭印月,但李英纨及兰草也极是高兴,直到个多时辰之后,三人才兴尽而返。
当晚自然是少不得一场大战,也许权利真是男人最好的春药,这一晚唐成生龙活虎,骁勇善战处直让李英纨有些不堪挞伐,最终兰草上来助战,上演了一场双飞好戏。
唐成第二天早上起来只觉神清气爽,到衙之后,司田曹众刀笔均以到齐,就连素日最是拖沓的老梁也比他先到。
新官上任三把火,不得不防啊!
寒暄过后,诸刀笔吏各归其位,唐成则自去了昨天就收拾好的专属公事房。
上衙没多久,唐成接任司田曹判司的正式文书便由录事参军事陈波亲自送了过来,并当众宣读。
送走陈波,重回公事房的唐成便开始履职,这少不得的程序是要一一找人谈话。
这本是惯例文章,实没什么好说,不过在这次谈话中唐成却捎带着问清楚了三潭印月的事儿。
原来,三潭不仅是景美,其特殊的地理形势也使它成为汉江中段最好的码头之一,因潭水够深,所以那些吃水极重的江船就能靠岸停泊,潭水够静,使上下货物非常方便;更重要的是这里正好处于汉江中段的上游,地势远比下游要高,若从此处放船,甚至都不用张帆,满载货物的江船一日夜间就能直放下游武昌的江夏关,并由此进入长江水道,往来江南各个道州水网都非常便利。
但如今三潭印月作为码头的功能却很少用到,每年也就是这么几天,冯海洲笑着道:“每年这个时候江水最是平稳,是以送盐茶货的船舶会集中上来,平日船来的并不多。大人不需发愁,过了这几日便又能看到三月并影的美景了”。
唐成听到这里时心头猛然一动,身为穿越者,他可是太知道交通便利对地方发展的重要性了,山南东道及金州之所以贫瘠,不是资源不丰富,实在是因为山大山多,与外界交通太难,既然有这么好的能连接整个江南水网的码头……
及至他再一细听冯海洲的介绍过后,这才明白过来问题的症结不在江上,而是在陆地上。金州跟山南东道其他各州的陆路交通非常艰难,人走已是不易,更别说大宗货物转运了。也是因为有这条局限在,三潭印月这个汉江中游最好的码头就难以发挥作用。
若是能开凿一条更好的陆路,守着三潭印月这个好码头,金州岂非就能一跃成为山南东道联通外界的水上桥头堡?
这个突然而起的想法让唐成心中砰然而动,穿越以来一直在这里生活,金州不仅在地理上,而且在心理上也已逐渐被他定位为故乡,能为故乡做出这样一份可惠及子孙后代的大好事,单单是事情本身已足以让他心血沸腾,遑论这件事情给个人带来的巨大功业。
激情燃烧过后,唐成不得不面对一个严峻的现实,这事太大,以他如今的位份根本做不了,即便能鼓动起孙使君,单凭金州微薄的财力也别想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
哎!壮志难酬啊,唐成面对这样的现实,也只能把这个诱人的想法暂时放到一边,先踏踏实实做好眼前的事要紧。
上面有个直属主官马别驾盯着,唐成新上任时便如孙使君当日所说,一切以谨慎为主,没烧火,没发飙,萧规曹随的熟悉公事,更主要的是熟悉公事后面那些弯弯绕的门道二,同时,也让下属及金州府衙里的其他人慢慢熟悉他。
按时上衙,按时散衙,回家之后除了睡觉就一头扎进严老夫子的书房,间或去见见那位颇有高人之相的阎先生。可惜的是这位先生太高人了,终日不是醉,就是睡,或者就是见不到人影,束脩都收了个把月,他高人竟然连一次课都没给唐成上过。
阎、严二人同是唐成的老师,但差别之大实不可以道里计。
总而言之,唐成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当初甫进郧西县衙的状态,忙碌而平淡。
但这样的日子只不过持续了半个多月,这一日唐成正在公事房里核算今年本州的田亩变动数据,却见杂役领着一个使君府里的下人走了进来,言说刺史府有急事相请,这事情急到一刻耽搁不得,使君大人两口子可是在府里立等的!
不等那使君府的下人再说,唐成已起身疾步向外走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扬州出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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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求月票,推荐票〉
金州衙门里的人都知道使君大人有一个习惯,上衙时间里除非外出巡视,否则他绝不会离开公事房,这个给孙使君带来了良好口碑的习惯这么多年一直被保持下来。
而今天,就在正上衙的时间里,孙使君却放弃坚持多年的习惯回了府邸,唐成单从这个举动就已感觉到事情的紧急。
依旧是刺史府花厅,唐成进来之后,手上还在见礼,口中已是问道:“是不是扬州出事了?玉军兄可还安好?”。
“此事于玉军无碍,唐成你别急,坐下说话”,孙夫人这话让唐成心定了不少,刚才来时的路上他最担心的就是身在扬州的吴玉军出了什么事,毕竟有林明的先例在那儿摆着。
孙夫人可就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他要是出了事,那还了得?
“唐成,你看看这个”,孙使君递过来的是一份朝报。
唐成接过朝报,隐隐还有墨香,显然这是最近的一期,而且抄录出来的时间还很短。
朝报上记载的消息就只有一条,但这一条消息的份量却足以震动整个大唐。
本朝太子李重俊跟武三思的矛盾终于积累到了不可调和的程度,在武三思谋废太子的强大压力之下,不堪忍受的李重俊悍然发动了兵变。
就在不久前,李重俊率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右羽林军将军李思冲、李承况等人,矫制发左右羽林军及千骑300余人冲进梁王府,一举斩杀正在宴饮的武三思父子,与之赔死的还有前来参加宴饮的武党十余人。
梁王府顺利得手,手中鲜血滴沥的李重俊率兵直奔宫城,出其不意斩关而入,意图一并诛杀韦后及武三思儿媳安乐公主,孰知他的速度终究还是慢了一筹,此时的韦后及公主已抢先到了皇帝身边,随后便是当朝皇帝驰赴玄武门城楼,登高一呼,叛军当即分崩瓦解,大部归降。
功亏一篑,侥幸逃脱的李重俊率部属百余人从宫城肃章门逃往终南山,当下正处于朝廷的围捕之中。
唐成在后世上大学时也曾听老师提过李重俊发动兵变的事情,但当时不过是入耳就忘,甚或连兵变的时间都没记住。
对于当时的他而言,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兵变实在引不起太多的兴趣,这样的事儿历史书上实在是太多了。
但穿越过来之后情形就有了不同,手中这份朝报上记载兵变的字数很少,但就是这很少的字数,唐成却足足看了近两柱香的时间才抬起头来。字里行间,如今身为唐人,而且还是唐朝公务员的他感受到的是浓浓的血腥及杀伐之声。
这次兵变之前的帝京长安城中,天子不论,最有势力的便是四家,分别是站在台前的权臣武三思及太子李重俊,及隐身在后的安国相王府和镇国太平公主府。一次兵变之后,武三思父子身死当场,李重俊负罪在逃,实力足以影响朝堂及天下的四大势力顿时去了两家,这样巨大的变化和震荡将给朝廷,又将给大唐官场带来多么深远的冲击和影响?
虽然唐成隐隐绰绰的知道会有这次兵变,甚或连扬州的一些事都是据此做出的安排,但当事情真正发生自后,唐成感受到最多的却是茫然。
他所知道的都是历史最主干的脉络,但对于细节,对于后续影响却一无所知,也看不清楚。而以他如今的位份而言,更有用的反而是这些细节,譬如此次兵变对山南东道及金州官场将带来怎样的影响和变化,而这变化又会不会波及到孙使君,进而影响到他?
仔细的回忆,仔细的分析,然而却没什么结果,手中捏着这份朝报,唐成真恨不得再穿越回去,好好查查李重俊兵变到底给山南东道及金州官场造成了怎样的变动。
“经此兵变之后,朝廷自此多事了!”。
孙使君伸手接过唐成递回的朝报,他的表情跟唐成一样,再没了往日温软和煦如江南般的笑容,代之而起的是沉凝肃重。
默默的将朝报折起收好,孙使君对唐成的感慨没有说什么,沉默良久之后,才说出一句话来,“唐成,你现下就回去准备,明天一早就动身去扬州”。
“是”,唐成点头答应时,心里却有些失望,他刚才的那句感慨既是发自真心,也包含着试探的意思。
他想从孙使君的话里捕捉到一些信息——关于他跟本道观察使林白羽关系远近的信息,作为太子李重俊的铁杆心腹,在这次兵变之后,林白羽肯定是要完蛋的,而山南东道跟他关系紧密的官员只怕……这可是在一人犯罪,株连九族的唐朝啊!
毕竟能早一点知道些信息,也就能多一些准备的时间,虽然唐成并没想就此跟孙使君撕掳开关系,即便他想也撕掳不开了,但家里甚或扬州的那铺生意该做准备的总要提前预做准备才好。
可惜,孙使君什么都没说!
回转州衙,交代本曹公务暂由冯海洲接手之后,唐成便直接出衙回家准备远行,至于走这么些日子怎么交代,自有孙使君会替他遮掩。
李英纨还没从请见孙、张两位夫人的兴奋劲儿里走出来,就听到了唐成又将远赴扬州的消息,心下自然不舍。
不过这妇人实是聪明,看着唐成情绪不对,除了殷殷嘱咐路上小心,在外注意身子骨之外,多余的话一句都没说,带着兰草开始准备行囊。
二女忙碌的时候,唐成默然而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英纨,咱家现在有多少现钱?”。
“还是那些,怎么?阿成你要用?”。
“我去扬州的花销都是能在衙中走账的”,唐成摇摇头,“节令也差不多了,这些现钱除了留下家里应份的花销之外,其它全都囤上桐油,一文也不要攒着”。
这事原是两人早就说起过的,加之见唐成说的郑重,李英纨也没多问,点头应下了。
既然衙门里的事情看不准,那能把握住的就得先攥到手里再说,手中有了钱,遇到万一之时好歹还有个退步的余地。
“此事你尽可跟四舅也说说,若是他也有意,便两家合着一起做就是”,唐成说话间站起身往准备好的行囊走去,“此去扬州需要花费的时间跟上次差不多,家里二老英纨你就多费些心”。
“这就走?”,递过行囊的同时,李英纨已偎进了唐成怀里,“便不能明早再动身嘛?”。
妇人固然是声音低沉,满含离情别绪,一边儿的兰草比她更是不堪,微红的眼眶里水雾弥漫,眼瞅着就要掉泪了。
“早去才能早回”,逢着这样的时候唐成心里也不好受,安抚的拍了拍李英纨。肩荷着行囊的他走到兰草身前将之拥入了怀里,“我早些回来”。
说完之后,唐成放开兰草,再没停留的转身出房而去。
比之前次回来时,唐成这次的速度更快,前往扬州花费的时间也更少。
等他再次踏上扬州城外熙熙攘攘的淮水码头时,时间恰是十月正中,约莫着再过半个月的功夫,山南东道的桐果该就能采摘了。
虽然已是深秋初冬时节,扬州城中依旧是熙熙攘攘的十里繁华,唐成牵着马向上次住宿的客栈走去时,特意的绕了个圈子行经二十四桥。
没有了明月,没有了绿意盎然的堆烟杨柳,没有了盛装嬉玩的歌女,人来人往的二十四桥也失去了它清灵空静的精魂,唐成人虽站在桥上,感怀之余剩下的便只有回忆。
回忆里不仅有关关,更多的却是那个喜着男装的女子,还有那两个月夜,以及在月夜中如多年老友般无需言传的默契。
“公子可是姓唐?”,说话的是一个身穿仆役服的青年。
唐成讶然转过头来,“是”。
“公子可是来自金州?”。
听到这个问题,唐成却没回答,微微一笑反问道:“你是市舶使府的?”。
“正是”,那仆役再施一礼后,已顺手接过了唐成手中的马缰,“马车已经备好,公子请随我来”。
桥边停着的这辆马车是轩车式样,从车帘到车窗的帘幕,用的均是唐成最喜欢的竹纹轻缎。
看到这个,唐成已知这轩车必是由郑凌意派来的。
踏上轩车,入目处便是一张小几,小几上置放着一樽精致的红泥小炉,炉中正燃烧着的上好贡炭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响,上面放置着的茶鼎蒸腾的冒着热气,眼瞅着却是要沸了。
深秋初冬时节,眼前的这一切,甚或连贡炭燃烧的嘶嘶声,都让刚刚经历长途跋涉的唐成感到一阵儿由衷的温暖之意。
小几上的红泥小炉边除了一套精美的刑窑白瓷茶盏外,另置有两小盏田田莲子酥并两小盏红杏果脯,而这两样也恰是他当日前往郑府时的爱吃之物。
看着眼前这些无一不精致的陈设,唐成只觉旅途的辛劳顿去大半,依着靠枕坐下来之后,他伸手拿起小几上斜放着的那页素柬。
翻开素柬,入目处便是郑凌意那笔熟悉的簪花小楷。
既无题头,也无尾注,簪花小楷所录的恰是一首魏晋时北朝民歌:
高高山头树,
风吹叶落去。
一去千余里,
何时还故处?
看着这首《紫骝马歌》,唐成不期然想起了上次从扬州走时,郑凌意荡着秋千唱的那首不知名民歌:
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
唐成静静的坐了一会儿后将素柬收入怀中,此时马车也已起行。
掀开竹纹帘幕,唐成向窗外骑马随行的仆役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到?”。
“回公子话,小的并不知”,那仆役言行之间甚是恭谨,“只是这些天以来,小的六人奉我家大人之命一直守在二十四桥头,到今天正好七十日”。
七十天!唐成细一回顾顿时就明白了,七十天前不正是他向郑凌意告辞回金州的日子。
原来自己人还没出扬州,郑凌意已在此间安排人等他回来了。
“那这煮茶?”,因是心里情绪难平,唐成的声音都有些变调儿了。
“小的六人中专有一人负责煮茶,炉火不熄,水沸即换,七十天来日日如此,便是那莲酥及果脯也是一天一换的,都新鲜的紧,公子尽可放心取用”。
“好!”,已不知再该说些什么的唐成顺手放下了车窗帘幕。
马车辚辚直上蜀岗,依旧是郑府,依旧是府中后花园,依旧是那架秋千,眉目如画的郑凌意悠悠荡起,身后的风氅随着秋千临空飘举。
这一刻,脸上被秋风吹成红扑扑一片的郑凌意像极了万福寺壁画中的飞天神女。
再次荡起到高处时,秋千上的郑凌意笑吟吟道:“唐成,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唐成的话语跟他的脚步声一样急促。
当秋千由高处回落时,走过来的唐成不等秋千停稳,已凌空将郑凌意抱了下来,等那袭风氅落下时,堪堪好的将两人蒙头盖住。
“谢谢”,今天的唐成在言辞上显得份外笨拙,黑暗中,除了这两个字之外,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要谢的话光说可不成”,两人都没去掀风氅,郑凌意笑吟吟的声音便从黑暗中传出,“说吧,你要拿什么谢我?”。
片刻的沉吟。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黑暗中郑凌意也沉默了,良久之后,她的声音才又响起,依旧是笑吟吟的,却带着丝丝的颤音,“上次你走时我唱了一首曲子,可惜却是前朝民歌,当时唱完便后悔了,放着现成的人干嘛不用?该提前让你为我写一首才好,今个儿你若真要谢我,便补上这一首,记着,这诗是替我写的,总要写出我的心情才好”。
这个主意不可谓不刁钻,许是郑凌意也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得意,脆生生笑说道:“若我肯唱时,便是我接受了你这谢礼;若是不肯唱时,就说明阿成你没猜对我当时的心思,总需重新来过,等我满意了才成”。
这一次,黑暗中的沉默延续的时间更长,良久良久之后,掀开风氅的郑凌意摇了摇手,远处侍候着的青杏见到这手势后转身出了园子,片刻后她再进来时,身后跟着的还有几个手持各样琵琶牙板等物的乐工。
这些乐工随着青杏来到了秋千一侧。
“《折杨柳》”,唐人风俗,在送别时好折杨柳相赠,尤其是柳条更是必不可少,因“柳”、“留”谐音,此举意取留客之意。
由这一习俗衍生出《折杨柳》,而这个曲调也是唐人,尤其江南地区最常用的送别曲调,向乐工们吩咐完后,转身重又上了秋千的郑凌意向唐成招招手,“阿成,荡我起来”。
时光似乎又倒回了七十日前,郑凌意坐在秋千上,而唐成则站在她身侧空出的秋千踏板上。
秋千悠悠荡起,蜀岗下的扬州十里繁华再次呈现在唐成面前,便在这临空飞举的起伏中,随着悠扬的琵琶牙板之声,裙裾飘飘的郑凌意凌空歌道:
折杨柳,挽郎手。
问郎几时归,不言但回首。
折杨柳,怨杨柳,
如何短长条,只系妾心头,不系郎马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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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好事咋就得这这样办?〈补五月一号请假章节〉
关关送唐成从快活楼出来时,笑着嗔怪了一句道:“阿成你脾性不错的呀!上次到金州时,英纨也没少夸你这个,怎么今天就不肯让让,头牌红阿姑被人奉说惯了,多少总有些小性子,七织还算好的”。
“我倒不是刻意如此,只是不喜欢她的自以为是,一句话不对摔脸子说走就走,何曾顾忌过别人的感受?她纯是被宠坏了,根本不明白一个基本的道理”。
“什么?”。
“尊重是相互的,她是人,我也是人!”。
这样的话却是关关第一次听说,一时又觉得有道理,又觉得有些不对,都是人,人跟人之间能一样嘛!
唐成却没意识到自己随意的一句话给关关带来了困惑,边往下走边继续道:“关关,有个事儿上次在金州时就想跟你说了,只是赶的不巧,你走的时候我在衙门里也不知道”。
“嗯,你说”,关关随口答了一句,脑子里还在想着刚才的事情,人跟人能不能一样她从没想过,也实在想不明白。倒是另一件事情却从唐成刚才的话里想明白了答案。
出道也有三四年了,这三四年里到底见过多少人关关自己也数不清楚了,这些人里让她心动的有过,相处时感觉特别欢娱的也有过,但关关一直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见着唐成就感觉特别的欢喜,发自内心的亲近的欢喜。便在刚才楼上时她还将此归结为“缘法”,但就在听了刚才那句话后她才真正想明白了原因。
原来这根本就不是庙里高僧大德所说的缘法,而是尊重,唐成很少挂在嘴边却又实实在在的尊重。原来在他心里,人跟人,至少自己和他之间真是一样的!
“我想帮你赎身”,这事儿唐成早就想过的,因也就说的顺溜,“我现在正在做一门营生,不过多久想是就能有些钱财了,多少虽然不知,但替你赎身的钱总该是够的;至于你的身籍在衙门,也有解决的办法,关关你觉得怎么样?”。
“啊,你说什么?”,关关先是一愣,随即脑子里一阵儿炸响,“赎身?”。
“恩,赎身,这地方太杂了些,老呆在这里不好,赎身出来后你想做些什么的话,咱们再商量就是”。
关关很久没有说话,默默的走着,待心情平复下来之后,两人也已到了一楼门口处,“能赎身出来自然最好,至于赎身钱这几年我也攒了些私房……”。
“行,你有这想法就好,至于其它的就不要操心了”,说着,唐成扬了扬手,“好了,你也不要再送,我走了”。
“阿成……谢谢……”,关关展颜一笑,“不管能不能成,我都谢谢你”。
“谢什么,金州千里你劳而无获,我可曾谢过你了?”,笑着答了一句,唐成挥挥手出门去了。
“公子好走,得便儿再来啊!”,门口的龟公魏岳送客之后,回头看了看门里正笑的灿烂的关关,心下暗道:“这小官儿好手段!能让三楼的红阿姑亲自送下来”。
便正在这时,灿然而笑,目送着唐成远去的关关脸上突然毫无征兆的落下泪来,见到这一幕,魏龟公跟被人烫了一样刷的扭过脸去,朝着唐成的背影悄然亮了亮大拇哥儿,“好小官儿,看着嫩,但这手段……高,实在是高!”。
唐成回到客栈后约莫又过了个多时辰,郑五也回来了,循着郑凌意的交代称呼道:“公子交代找的人已经找好了,现在要不要见见?”。
“我这儿有了现成的更好人选,这人倒是没用了……”,言至此处,唐成又想了想后,“五哥你说说,这人啥情况”。
“这人也是个波斯胡,不过他信奉的是十字寺里的亚述教,噢,也就是咱们说的景教,两个月前才刚由广州到扬州,本地认识他的波斯胡不多,人也够机灵”。
“嗯,此人口舌怎么样?上不上锁?”,见郑五有些茫然,唐成笑着解释道:“就是说他嘴严不严”。
“他在扬州混的惨,本就想去狮子国投奔亲戚,只是船钱不够才耽误到现在,已经跟他说好了,今晚办完事由七弟,九弟亲自送他上船”。
“好!五哥事儿办得好,晚上带他一起去,只是目前计划有变,到时候具体要他做什么听我吩咐就是,人嘛,我就不见了”。
夕阳西下时分,正在吃饭的唐成接蹲点儿守候的郑九来报,“薛东出门往快活楼去了”。
唐成点点头,将面前的雕胡饭吃完之后,叫醒正酣睡的吴玉军后,两人策马直往快活楼而去。
夜色中,快活楼所在的坊区当真是花灯璀璨,游人如织,两边临街的阁楼上,各家青楼里名字上不了花牌的妓家们浓妆艳抹的凭栏而立,挥动着手中戏水鸳鸯的各色锦帕频频向长街上的游客招展,楼下三五成群的来客们边缓步而行,边借着璀璨的花灯欣赏、品评着两边楼上妓家的颜色,若有满意的时便自往那家楼下站定,伸手迎接楼上悠悠飘荡下来的锦帕。随即便有笑呵呵的龟公迎上前,循着锦帕上绣着的名字带客人入楼寻人。
彼时夜色将黑,正是热闹而起的时候,这个扬州城内青楼妓家聚集的坊区当真是花灯如火,脂香满街,入目处两边楼上含笑招手的盛装妓家何止千数?莺莺燕语之声便如夜间的海潮绵绵不止,糯糯而来。
处身在这样的环境里,唐成终于明白了“骑马依斜桥,满楼红袖招”到底是一种何等壮观的景象。
本还有些迷迷瞪瞪的吴玉军一踏上花街,抽了抽鼻子后顿时精神抖擞起来,骑在马上伸手过来拍了拍唐成的肩膀,嘿嘿淫笑道:“阿成你今天怎么转了性子?走,哥哥带你好好见识见识扬州风月”。
扬州风月第一的快活楼此时正是花团锦簇忙的热闹的时候,硕大的厅堂内满满的坐满了人,唐成见领他两人进去的却已不再是中午的那个龟公。
“今晚正值本楼花会,二位尊客且在此稍等,本楼凡上花牌的姑娘稍后会一一献艺以订今晚花魁归属,尊客若有满意的,便请记住花名,献艺过后自有安排”,说起来虽然来过一次,但上次却是周利荣包场,这些程序唐成都没见过,因也就没让吴玉军插话,细听龟公解说,“若是我二人同时看上一人怎办?”。
“尊客二位同行而来便是好友,自好商量,若是与别客重叠时,便以添妆为论。若是台上姑娘们对尊客满意,自会说明的”。
唐成听完,笑着挥手打发龟公去了,“添妆”不就是指钱嘛,今晚所谓的花会其实就是后世拍卖的翻版,价高者得。抬眼看了一下周遭正持酒而饮的这些客人,唐成还真有些佩服快活楼老板的经营手段了。
酒、色、财、气,最能刺激男人的四样东西通过这样一种形式完美的融合在一个花会里,快活楼想不赚钱都难。
吴玉军点了三勒浆,唐成点了鱼儿酒,二人浅呷了不一会儿,便听一声花鼓鸣响,快活楼二楼以上所有的房间同时打开,几十个盛装丽人由丫头轻扶着沿着右侧特定的木梯向厅中魁台后走去。
虽是深秋初冬时节,但热闹的快活楼里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这几十位名列花谱的妓家也就穿的轻薄,低胸的宫装衬出一片片雪白粉腻的肌肤,拂拂娇裙装勾勒出一段段丰润婀娜的身姿。能在快活楼名登花谱,这些妓家虽千姿百态,却无一不美,此番云鬓花颜金步摇的盛装而来,在花灯的映衬下当真是亮丽如仙,引人心热。
几十位名花甫一亮相,本就热闹的花厅来顿时热火爆棚,许多熟客便在厅中手执酒觞向上高喊,一时之间整个快活楼内当真是群魔乱舞,声浪催天。
掀天的声浪里,待众妓家都已到了魁台后坐定时,就听花鼓再次击响,花鼓声声之中,快活楼最高一层的四楼上唯一的房门打开了,身穿大红牡丹洒金裙的七织缓步而出,衣裙内镶嵌的金丝在璀璨的灯光下反射出道道金辉,这一刻,七织整个身子外恍然披着一圈金光,本就妖艳夺目的她现在简直就是逼人了!
“妖精,真是个妖精!”,唐成看了几眼后低下头来,这小娘太能勾人了,盯着她看时似乎心里的火“蹭”的一下儿就给燃了起来,日怪呀,论说穿越来的人后世里美女也见的多了,怎得还会如此?
听到身侧一波突然而起,差点能把房顶给掀翻的叫好声后,唐成明白了原因所在,气氛,最关键的就在这里,这差别就像后世看碟子听歌跟参加歌星现场演唱会的差别一样大。
人是不能煽乎的,煽乎着煽乎着血就热了。
偶一分神之后,唐成就开始在厅里寻找薛东,这厮很好找,因为就是他叫好声最大,而且还嫌站在地上不过瘾的窜到了胡凳上。
看到这一幕,唐成发自内心的笑出声来,疯吧,越疯越好,疯的越厉害理智就越少,不过这样的气氛下,对于一个史书中称之为“好任侠使气”的羽林亲卫来说,到底还能有多少理智,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任侠使气!我呸,文人们就是喜欢酸不拉几,遮遮掩掩的春秋笔法,其实,不过就是后世里好勇斗狠罢了。
厅里人除了薛东之外,还有几个叫唤的最狠的,唐成看到几人中那个深目高鼻的年轻人后,油然吐了一口气,虽然没见过,但这个乌玛儿跟他爹都拉赫的长相还真有八分相似。
哎!都拉赫老狐狸,为了把你引到正道上,连你儿子逛窑子我都得留意着,真是心都要操碎了,靠!
唐成原想着另找个波斯人来用,谁知下午才知都拉赫的儿子也是七织裙下追逐最猛的几人之一,省心哪!
找到了两个主要目标之后,放下心思的唐成仰头看了看正走上魁台答谢见礼的七织,作为本楼花魁,这是唯有她才能享受到的待遇。
当唐成看到七织时,七织的目光也正好扫过他坐着的这一片儿,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唐成感觉上面笑的异常妖艳的七织在看到他时,分明沉了沉脸,而且还狠狠回瞪了他一下,时间太短,等唐成想要求证时,这小娘的目光已经移开到厅中另一处,脸上也恢复了罂粟一般的笑容。
待七织也下了魁台,台后那些轻扶着主子下来的丫头们就如同抢食的麻雀一样鱼贯着飞了出来,满厅乱串的去寻自家主子的熟客,不消说,这是为了主子的脸面和钱袋预下的伏笔。
那些个熟客们一边与丫头调笑抚摸,一边哈哈大笑着点头,酒色财气,咱比的就是现在!
穿越年余,这还是唐成第一次感受到如此鲜活的唐朝勾栏,正在他饶有兴致的看着一边那个胖子在丫头身上摸来摸去时,身边却响起了一个声音,“唐公子”。
“嗯!”,唐成回过头来,身边站着的这个青衣丫头他却是认识,正是贴身服侍关关的。
“好你个阿成,真人不露相啊,这都有熟家儿了”,吴玉军怪叫声里,因嫌厅中噪音太大的青衣小鬟俯身到了唐成耳边,“我家姑娘让我来问问,公子可有好诗?”。
看来眼前这火爆的场面也激起了关关的争胜之心。
这样的花魁之争对于关关来说只怕没几次了,唐成低头想了想后,向那青衣小鬟耳语了几句,一边儿的吴玉军坏笑着推了一把,唐成身子一歪便贴近了青衣小鬟怀里。
这样的场面经的多了,脸上带着几个小麻子的俏丽丫头也没啥意外的表情,顺手一揽,便将唐成稳稳扶在了自己胸前,低下头来继续听唐成把剩下的句子说完。
“公子坐稳了”,记住诗句的小麻子嫣然一笑后,转身如穿花燕子般去了。
小麻子刚走,吴玉军就迭声逼问道:“谁?到底是谁?”。
“这小丫鬟倒是有几分意思,还是清倌儿,唐成你就没使他给你推推?”,见唐成就是不说,吴玉军张牙舞爪的站起来准备逼问。
他这儿刚一站起,唐成手疾眼快的顺手一推,脚下被锦凳绊住又失了重心的吴玉军便直往那胖子怀里倒去,正好将那胖子的咸猪手给砸开。
那胖子吨位够大,玩乐的时候心态也好,不仅没恼,反倒跟着唐成一起笑起来。
“贵妃醉酒,怎么样,爽吧!”,唐成笑呵呵问出这句话时,魁台上花鼓一响,演艺正式开始。
在吴玉军的笑骂声中,唐成注意到魁台后面七织的贴身侍女也走了出来。
他是下午在关关房里见过这侍女,其他那些熟客则是早就认识的,注意到这侍女也走了出来,一时之间满厅喧哗声四起。
“那不是七织的侍女?她怎么也出来了?”
“就是银瓶!莫非……七织也有意中人了”。
“乌玛尔,狗日的是乌玛尔!”,这个声音简直就是痛心疾首了。
“我……”
银瓶在众人瞩目之中到了乌玛儿身边,低下头说了几句什么。
七织开始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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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有本事你个兔子别走〈今天万字更新求票票〉
唐成将目光转向薛东,不出意外,看到的是一张阴沉沉的脸。
清歌妙舞,魁台上的演艺进行着,唐成初时还不太在意,慢慢的竟看了进去,以至于痴醉沉迷其中。
歌诗或豪放或婉约,唱的几乎无一不是文学史中脍炙人口的名篇,对于后世古代文学专业出身的唐成来说,眼前这一切简直是瑰丽无比,不管是汉乐府还是唐诗,宋词,时人在创作这些时第一目的都是为配乐而歌的,这就如同后世的流行歌曲,一首歌包含的有作词和作曲两个部分。只是随着时间流逝,曲调失传,所以后世看到的就只有冰冷的文字。
现在,唐成看到的就是原版,真真正正曲词合一的原版,而这些以此为生,经过多年专业训练的名妓们论起音乐功底,半点不比后世的那些歌星们差,甚至比大多数三流歌星都要强的多了。
至于舞,或软舞,或健舞,或绿腰,或胡旋,越听越看,唐成沉迷的越深,这可是文化活化石,真正的“视听盛宴”哪!
哎!虽说社会发展的快,但在青楼勾栏这个行业里,后世的“小姐”比起一千三百年前的前辈们,综合素质上的差距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归根结底还是不够专业!
终于在一阵湖水涟漪般的《绿腰》软舞后,关关走上了魁台,跟前面那些妓家不同,她既没带乐工,也没要伴舞,便只是一个人捧着琵琶站了上来。
这迥然两异的风格引得众人瞩目,厅中原本的谈笑声也渐次安静下来,赶在魁台上如此动作,必然就是有所凭持。
关关小站了片刻,待厅中彻底安静下来后,五指一个轮拨,一串琵琶音声已随手而出,在这如春日江水般懒洋洋的琵琶声声里,关关慵懒的嗓音起声而歌:
落拓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浪子、江湖、醇酒、青楼、名花,这每一样意象几乎都是男人心中永恒的梦想。
落拓江湖酒,沉醉美人香!
唐时的扬州繁华如梦,其气质却是满郁着风流的风情,其风流之浓郁以至于竟使“每一个来扬州的外乡人看起来都像淫贼”,什么是风流,这才是真正的风流!日日沉迷青楼的人,尤其是扬州人又有谁不自诩风流?
这是一曲深得扬州风情精髓的妙歌,几乎每一个寻欢客都觉得心底最想说的话被关关给唱了出来,那种宣泄的快意简直难以言表,一叠刚罢,不等她回环复沓,厅中聒噪叫好之声已是爆然而起,其声势之盛更胜于刚才七织的出场。
“好诗,真他娘的好诗,说到哥哥心坎儿上了,比她那个二十四桥明月夜还好”,吴玉军抓过酒瓯一倒而尽,在震天响的叫好声里声嘶力竭的向唐成吼道:“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阿成,这才是扬州,真正的扬州,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好男儿正当如此!”。
至此,关关已是没法子再唱了,躬身向台下答谢时,她看向唐成的笑容份外灿烂。
许久之后,整个厅堂里才重新安静下来,但随着关关二叠继起,气氛再次火爆起来,等到最后的第三叠时,台下的寻欢客攥着酒瓯的寻欢客们同声跟着关关一起唱了起来,其实说“唱”实在是有些勉强,他们根本就是在吼,在吼叫声中彰显自己的财与气,在吼叫中宣泄着男人本能的欲望。
近一年以来,快活楼花会第一次在七织还没有出场的情况下就已飙到了最高潮,在这一刻,关关就是这些寻欢客们心中的巫山神女!
这一刻,出道三四年的关关粲然站到了职业生涯的最巅峰!
这一刻,一直以来被人诟病身形不够丰满的关关光彩夺目,无与匹敌!
当关关在经久不息的叫好声中致谢下台时,唐成分明看到了她那一转身之间再无遗憾的泪滴!
不留一丝遗憾的离开,这对于关关来说,该就是最好的礼物吧!
高潮过后,后面的演艺对于众寻欢客们而言就显得索然无味,像唐成这样还能看得津津有味的百不存一。
唐成正看的兴起时,小麻子又走了过来,她的脸上红扑扑的,显然是因刚才的激情还未褪尽,眨巴着晶晶亮的眼睛,小麻子凑到唐成耳边道:“姐夫,我家姑娘特让我来致谢,她都哭了!”。
“姐夫?”,这称呼也太诡异了。
在唐成不解的眼神中,小麻子脸上红的就跟盖头布一样,“另外,七织姑娘让我转告,晚上事情办完之后她在房中等你,她说下午的交易里,姐夫你出的价太低了,是欺负人!”。
将七织的话转述完毕后,小麻子一溜烟儿的跑了。
“姐夫!”,唐成疑惑的拍了拍身边的吴玉军,“咋回事?她叫我姐夫是啥意思?”。
吴玉军闻言先是一愣,继而手指着唐成爆笑不已,“这小丫头抛错媚眼了,哈哈!她喊你姐夫的意思就是说你再到她主子那儿去的时候,她愿意把清倌儿身子给你,姐夫,姐夫,共姐一夫,这下你明白了吧!嘿,这小麻子要模样儿有模样儿,要身段儿有身段儿,阿成你算是捡着好宝贝了”。
姐夫,姐夫,共姐一夫!听到这样的解释,穿越人唐成彻底是无语了。
这个小插曲不久之后,花会终于到了尾声,七织登台了。
“要人命,这小娘真是要人命,谁房里要是养着她,最少也得少活二十年”,吴玉军一双眼珠子差点黏在了七织身上,而厅中跟他一样表现的寻欢客比比皆是,先是感叹了一句后,头也没回的吴玉军咬牙切齿道:“不过要是能把这小娘弄上手儿,老子少活三十年也愿意”。
“那你还是多活二十年吧”,没好气的回了一句后,唐成去看七织表演。
七织也是歌诗,唱的还就是她下午所说的《代悲白头翁》,倒不是她唱的不好,只是今晚有关关在前,单就歌诗来说她实在是无法超越。
七织唱完,当那徐娘半老的鸨姐儿摇曳生姿的走上魁台时,唐成坐端正了身子。
真正的好戏要开演了。
上台时七织最后,此时鸨姐儿搜罗妆粉钱时她却放在了最前,想想也是,早点断了别人的念想儿也好。
鸨姐儿上台后爱怜的抚了抚七织,又行了一个转圈儿礼后盈盈笑道:“妾身这女儿前几日身子不好,因就没见客,今个儿逢着她身子爽利,心情也好,因就想找一位知音琴棋歌舞以渡长夜……”。
因七织是以清倌身份挑的头牌,是以鸨姐也只说琴棋歌舞,简而言之就是卖歌卖舞不卖身,陪聊陪唱不陪宿。
清倌人的规矩大家都知道,不等那鸨姐儿把话说完,便有一人中气十足的起身喊道:“我出十贯为七织姑娘添妆”。
唐成随着众人应声看去,见说话的正是刚才七织侍女打过招呼的乌玛尔。
“二十贯”,这回叫价的是一个扬州人,看他脸上的神色,显然不满一个波斯胡大出风头。
只是他这边话音刚落,已有人“啪”的一拍桌子,“五十贯”。
薛东发话了!
五十贯哪,合算下来就是后世硬铮铮的一万五,这个薛东还真是够败家的,唐成看着拍案而起,不可一世的薛东,脸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乌玛尔看了看魁台侧站着的银瓶,又看了看台上的妖艳绝伦的七织,稍一犹豫后沉声道:“六十贯”。
这两人都是快活楼中的常客,下面的寻欢客们见他们杠上了,也就没人再加价,在这样的安静里,薛东咬牙喊出的“八十贯”就显得异常清晰。
乌玛尔看了看薛东,又环视了厅中一周后,最终把眼神落在了七织身上,看的出来,他很犹豫。
唐成见状心中一紧,不好!肯定是都拉赫那个老狐狸跟儿子提到过薛东的事儿,要不然单是论钱的话,乌玛尔还真不把薛东放在眼里。
眼瞅着都拉赫就要萎了,便见台上的七织向前迈了一步,“今日正是妾身十六生辰,只愿尊客们莫因妾身失了和气才好”。
便是这短短的一句劝解话,却使得厅中人声如沸,吴玉军瞬间就如同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脸上痛心疾首的表情真是见者流泪。
心下正紧张的唐成不明白七织这句话的意思,猛扯了一把吴玉军,“怎么了?”。
“完了,完了,花儿要被人采了”,自打认识吴玉军以来,唐成还真没见他如此沮丧过,“快活楼连着三届花魁都是十四岁清倌儿出道,二八好年华的十六岁生辰当晚碧玉破瓜……”。
狠,这个七织真是狠!长出一口气的唐成彻底放下心来。
连这个都抛出来了,现在别说只是一句嘱咐,就是都拉赫老哥哥亲临,乌玛尔也得疯。
果不其然,七织此话刚罢,脸上窜起一股血色的乌玛尔高声喊道:“一百二十贯”。
一下子涨四十贯起来,彰显的是势在必得的决心。
“一百五十贯”,薛东的眼神儿都能杀人了。
“二百……”,不等乌玛尔把“贯”字喊完,唐成就见薛东手里攥着的酒觞“刷”的飞出直往乌玛尔头上掼去,“二百你祖宗,一个亡国贱种也敢给老子抢女人,来呀,给爷爷打着贱种”。
这一刻,热血冲头的薛东把羽林亲卫在长安两市上的威风全数泼洒了出来,嘴里骂着,手上顺势抄起酒瓯的他已一马当先向乌玛尔冲去。
打起来了!唐成转身招手,坐在他不远处的郑五凑了过来。
“去把那小子叫来,趁乱把乌玛尔给我拉到隔壁祆祠里面去”,郑五答应一声正要走时,又被唐成给叫住了,又低声吩咐了一句后,郑五脚步匆匆的去了。
薛东刚才那出其不意的一酒觞正砸在乌玛尔额头上,满心都在寻思怎么把七织压在身下的乌玛尔猝不及防之下顿时就破了头,鲜血合着淋漓的酒水往下流。
还不等他完全反应过来,薛东就已经冲到,若非几个随身家人挡着,乌玛尔还得再吃一酒瓯。
乌玛尔有家人,从长安下来更讲究排场的薛东随身家人更多,噼里桄榔,两伙子十几个人就打到了一起。
当此之时,整厅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两伙子人身上,唐成跟郑五低声耳语的景象连吴玉军都无暇关注。
乌玛尔这边的人本来就少些,而薛东带的下人不仅多,而且还都是在长安街头跟着主子“久经沙场”磨炼出来的,这样两造里打起来,薛东一方当真是气势如虹,三两下之间便将护卫着乌玛尔的那些下人放倒在地。
薛东发作的太突然,这打起来也着实快,快活楼里虽有三两个距离近、反应快的护院儿凑过来调解,但人数太少之下,实在起不了什么作用。
眼瞅着最后一个家人也被放倒,脸上青筋暴起的薛东已冲近时,乌玛尔就觉有一只手猛的抓住了他,“快走,祆祠就在隔壁,先躲进去再说”。
乌玛尔商贾出身,打架着实不在行,这时节已经吓的傻了,见拉他的那人也是深目高鼻,当下跟着就往外跑,祆祠,对!祆祠,那里多的是族人。
“狗日的兔相公,没钱就别来溜勾栏,穷措大装大爷,丢你八辈儿血先人”,拉着乌玛尔的那个波斯胡当真是输人不输阵,边脚下跑的飞快,嘴里还高声用着不标准的官话叫骂不停,“有本事你个兔子别走,等爷爷们稍后来剥你的兔子皮”。
“这个郑五还真会办事儿”,唐成听得直笑,脚下已随着逼过来的人潮站起身来。
今晚这事儿本就是薛东理亏,但羽林都尉薛大人何时认过理儿?那人越骂他越是怒火蹭蹭的冒,一把推开拦着的护院儿后,拔脚直追。
“不用等,爷爷现在就来剥你个贱种的皮”。
转眼之间,两拨人已一先一后跑出了快活楼,留下一地狼藉。
唐成拔脚就要跟上去时,却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扭过头却觉眼前一炸,依旧是一身盛装的七织不知什么时候也趁乱到了他身边。
“晚上”,七织没有说出声,用唇形已将意思表达的清清楚楚,说完,留下一个妖艳无比的笑容后,便在护院儿的护持下往一边走去。
唐成现在那儿有心思理会这些,外面的叫骂声可是越来越远了,七织刚一转身,他拔脚就向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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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这才是真正的财富!
自从陈亮去年年末因涉及弊案被抓之后,金州州衙内录事参军事一职便一直虚悬着,盯着这个位子的人可是多得很,几个资格老些的判司们对此无不是引颈以待,年下里也没少往马别驾府上活动,然则新使君上任时间还短,没摸清楚状况的情况下,他就一直没吐口儿,所以这个炙手可热的位子便继续虚悬了起来。
平地一声雷!
唐成接任录事参军事了!这么多人想着盼着的位子竟然就被这个入衙时间最短,资历最浅的人给抢了。
这突如其来,事先又没有一点征兆的消息把整个州衙西院给彻底的震懵了,几乎每个刀笔吏们听到这个消息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怎么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孙使君一走,又有以前文会那么档子事儿,西院的刀笔们多是等着看唐成该怎么倒霉的,不成想他不仅没倒霉,竟然还就这样升官了!我日,这事儿真是太蝎虎了,马别驾的度量真就大到了这个地步?
西院儿其他各曹议论纷纷,感叹世事离奇不可预料者有之;咒骂苍天不公,处处皆幸进之徒者有之;凑在一起苦思冥想琢磨唐成跟姚使君之间关系的也有之,总而言之,消息公布出来的这个上午,金州州衙西院儿内一片躁动。
司田曹公事房内气氛却有些古怪,欢欣鼓舞之后便是依依不舍,之所以依依不舍既有感情的因素在里边儿,毕竟自打去年年末以来,唐成跟他们处的是再好没有了;除了感情因素的缘故,让众刀笔们心下不舍的是,唐成这一高升,谁知道新来的判司是什么德行?最重要的是,年末那三十贯飞钱怕是彻底没戏了;这其中自也有人琢磨着空缺下来的判司位子,希望与忐忑交织,就使得公事房内的气氛愈发古怪。
这个消息对唐成来说也纯属意外,州衙的录事参军事比不得县上,可是最低也要流外三等才能出任的,很多地方,譬如那江南东西两道都是直接有功名在身的人出任。作为一州衙门的直管刀笔吏的职司,录事参军事虽然算不得主职,但论及手中的权利,却是一点儿都不小,可是肥差中的肥差!
这样的肥差怎么就落到了自己身上?老马会同意?这个问题不仅困扰着其他人,唐成自己也是疑惑。
“同喜,同喜”,正在一肚子疑惑的唐成应付着手下人的恭喜时,司田曹外走进来个杂役,言说使君大人要见唐参军。
看着唐成随着杂役走出房,众刀笔们啧啧感叹,升了官儿就是不一样!平常时候一个判司想见刺史的话可还真是不容易。
随着杂役到了公事房,姚使君见他进来,笑着招招手道:“唐成来了,坐!怎么样,升任录事参军事的消息你知道了吧?”。
“知道了,多谢大人赏识”。
“要说对你的赏识,还得算是于观察,昨天晚上本使往驿馆时,观察使大人可没少赞许你呀”,哈哈笑了几声后,姚使君取出了昨天那纸公文,“越是如此,唐成你越应该办好差事,切不可让观察使大人失望,啊!”。
“大人提点的是”,唐成笑着接过了姚使君递来的公文。
只将那公文看了几行,唐成心里“咚”的一跳,继而便涌起了满腔兴奋。
这事成了!
压下心底的兴奋,唐成将公文一字一句的看了两遍后,心中的疑惑也有了着落,如今的他已经不是初入郧溪的雏儿了,虽然还不确切知道为什么会升他为录事参军,但这个任命背后“替罪羔羊”的目的却是能清清楚楚的看出来。
“大人,这……”,唐成放下手中的公文时,已是一脸的苦色,“道里既不给钱粮,也不给徭役额度,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这路怎么个修法儿?”。
“这个嘛……公文里写的明白,钱粮及徭役额度需州里自筹,本使到衙时日尚短,此事你去找马别驾商议吧”,拈着颌下的胡须站起身,姚荣富特地到了唐成身边和煦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此事我寄厚望于你,唐成啊,切不可辜负了观察使大人对你的赞许,啊!去吧,马别驾就在公事房等着你”。
“大人,这……这……”,这了良久之后,唐成一声长叹,转身出房去了。
自调任金州衙门以来,这还是唐成第一次进马别驾的公事房,这间公事房的格局和姚荣富的没什么区别,唯一的不同就是这里的书很多,整整一壁的书架上装满了书,其中老马背后正中那个书架上盛放的竟然还都是竹简及帛书。里面放着这么多书,就使得整个屋子散发出一股淡淡的书香,而端坐着书架前的马别驾看起来也愈发的循循儒雅了。
见是唐成走了进来,马别驾惬意的坐正了身子,心中那种猫戏耍老鼠般的快感让他很是享受,如此以来,他嘴角处就在不知不觉之间显露出一丝颇堪玩味的笑容。
静静将唐成看了好一会儿,马别驾也没叫坐,也没叫茶,“见过使君大人了?”。
“见过了”。
“嗯,尔虽升任了录事参军,但这些日子西院儿各曹的事情暂不用料理,安心修好路就是了”。
“多谢别驾大人关心,只是属下正值年轻,精力健旺,就是修路,西院儿应份的差事也自能料理”,唐成说话时刻意把“年轻”两字咬音很重,嘴里说着,他的眼神儿也一点没闲着的落在了老马皱纹累累的额头及眼角上。
“西院儿之事自有本别驾”,老马脸色阴沉,“你现在应份的差事就是修路”。
“噢!原来我这个录事参军事竟是有名无实的?”,唐成微微一笑,迎着老马的眼光道:“既要修路,不知别驾大人能给我多少钱粮,多好徭役额度?”。
“唐成你进州衙也不是一两天了,自然也知道本州家底”,老马也笑了,“钱粮及徭役之事你就不要指望州衙了”。
“原来是这样”,唐成脸上笑容未减,“既然如此,别驾大人可还有别的吩咐”。
“本官便是要告诉你这两件事”。
“属下已经知道了,告辞”,见老马的话都已说完,唐成连拱手也欠奉,转身便出了他的公事房。
唐成走的如此干脆利落,只让老马嘴角的笑容猛然塌了下来,今个儿他原是等着唐成跟他吵,跟他闹,跟他要的。唐成吵闹的越厉害,他拒绝起来的快感就越强,谁知道他竟然……就这么走了。
不说吵闹,就连要东西的话也一句没有。心里对快感的期待太强,而唐成的表现却太出乎意料,巨大的反差只让老马一晚上的期待半吊子的悬在了空中,这份子郁闷实在没法儿说。
“笑!有你哭都哭不出来的时候”,恼怒的马别驾一巴掌拍在公案上,用力太大之下,竟将砚台里的墨汁震的漾荡出来,浏亮的墨汁染上那册他最珍爱的竹简装《史记》,等老马反应过来时,其中的七八支竹简上已是墨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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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成从马别驾那里走后,转身就又回了姚荣富的公事房,“使君大人,钱粮、徭役一点儿着落都没有,这修路的差事属下实在是没法干”。
“放肆,这是公事,岂可儿戏推脱?如此你可对得起观察大人的信重,本使的厚望?”。
“自使君大人履任以来,属下时时有报效之心,但这次的事情实在是有心无力”,唐成满脸的委屈,“马别驾公报私仇,不仅架空了属下这录事参军事,且是钱粮和徭役额度一毛不拔,什么都没有,便是我有心报效大人,又拿什么来报效?还请使君大人另择贤能”。
“说的什么昏话,观察大人看重的可是你唐成”,姚使君一脸笑意的起身走到唐成身边,亲自引他坐了下来,“这事容不得你推辞。嗯,钱粮和徭役一点不给自然是不可能,此事就交由我来调度吧,尽量多给你些。不过,本州瘠贫,唐成你也不能抱太大的指望。”
“但修路全仗的是钱粮和徭役……”。
“事在人为嘛,啊!”,姚荣富打断唐成的话,再次和煦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差事非你莫属,就不要再推辞了。除了钱粮和徭役之外,你若有别的要求,本使倒可考虑”。
唐成闻言,低头沉默了许久,最终一声废然长叹,见他如此,轻抚着颌下长须的姚使君笑了起来。
“使君大人既将修路之事委于属下,那属下就要这全权,属下接手此事后,别人不能插手”,猛然抬起头的唐成说着这番话时,咬牙切齿,神情间满是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
“准!”。
“修路就需占地,属下虽升任录事参军事,但这修路期间司田曹判司的职司不能丢”。
“你以录事参军事兼领司田曹判司就是,这条也准了!”。
“修路需调动大量民夫,本州山大难行,涉及大量人员调动时倒不如水路来的通畅,属下要求城外三潭印月码头的处断权,另外,此码头上进出的江船所纳赋税也得交由属下处断。蚊子再小也是肉,好歹能收些起来”,说到这条要求时,唐成的手捏的很紧很紧。
“准!”,三潭印月码头的萧条姚使君也知道,是以并无迟疑,被唐成最后那句“蚊子再小也是肉”给逗笑的他缓声道:“唐成,你既要了全权,那修路不成的话就需负全责了”。
听姚使君不假思索的答应了第三条,唐成的心激动的差点要蹦出来,强憋着兴奋就使他的脸色看来非常古怪,“是!”。
“好,有锐气”,姚使君笑着回到了公案后坐定,提笔之间伏案疾书起来,“唐成,此事重大,需是儿戏不得,本使便效仿军中,军令状还是要签的”。
姚使君手书的军令状倒也简单,备细写明唐成主持修路事宜及他所提的三点要求后,着重说明的却在最后一句,若修路之事不谐,则唐成承担全责。
这端得是一份权责明确的唐朝版合同。军令状的最后部分则是姚荣富的具名及鲜红的印鉴。
看着唐成在一式两份的军令状上具名画押完,姚使君吹干墨迹后笑着道:“唐成,走吧,去驿馆”。
闻言,唐成很是诧异,“去驿馆干吗?”。
“这是观察使于大人亲自交办的差事,唐成你少年锐气,也算得一段佳话,正该请观察使大人也做个见证才是”,笑吟吟的姚使君嘴里说着,人已当先向外走去。
当唐成从驿馆走出来时,怀里揣着的那份军令状上已然多了一份观察使于东军的具名及签章。
至此,这份军令状的效力已然超越了金州衙门的职权范围。
既然于东军愿意在这份不伦不类的军令状上具名签章,事有不成时,他也就怪不到自己头上了,拿着另一份军令状的姚荣富想到这里时,脸上露出了一个由衷的笑容。昨天突如其来的这个烦心事算是彻底的了喽!
像这样的棘手事,不求有功,力求无过才是保身之根本!
一式两份的军令状分由两人收着,两人都觉得自己是赢家,是以分拿着军令状的他们此时都很高兴!
………………………………
司田曹公事房。
唐成的房门被猛然推开,冯海洲带着一阵风冲了进来,“大人,你真应下修路的职差了?”。
冯海洲的性子本就沉实,尤其是经过去年年底的那场牢狱之灾后,如今益发的凝稳,像眼下这样失态的场面可真是不多见。
虽说名义上已经升任了录事参军事,但马别驾压根儿没跟他提过换公事房的事情,唐成也不去找那不自在,是以依旧还是用的司田曹公事房。
“是啊,怎么了?”,正自埋头翻看记载着官地空额文卷的唐成抬起头来。
“怎么了?”,唐成轻描淡写的态度倒让冯海洲有些不把本了,“我听说大人承修的这条路上边儿是不给一点钱粮和徭役额度的,不知是不是?”。
“海洲,坐下说!”,指了指公案对面的胡凳后,唐成点点头道:“对,观察使大人手头儿也紧,什么都没给,指着州里自筹呢”。
“这竟是真的?”,刚刚坐下的冯海洲猛地又站了起来,“大人,这差事接不得,接不得呀大人!赶紧推了吧。”
“晚喽!”,看着一脸惶急的冯海洲,唐成心里热乎乎的,顺手将藏在怀中的那份军令状掏了出来,“此事我已在姚使君面前签了军令状,做中人的可是观察使于大人,怎么推!”。
闻听唐成此言,冯海洲脸色立变,一纸简单的军令状看了许久都没放下手来,“完了,大人,这是个陷阱,陷阱哪!”。
唐成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冯海洲。
见唐成还是如此,冯海洲已经是痛心疾首了,“大人,这修路可是容易的?道里不给一文一斗的钱粮,徭役额度也是一个不批,拿什么修路?指着州衙?金州可是个穷衙门”,心绪太过激动之下,冯海洲将军令状递回的手都有些哆嗦了,“大人,这那儿是什么军令状?这就是你当替罪羊的卖身契!”。
“海洲,别激动,坐下,坐下说”,唐成站起身按着冯海洲的肩膀让他坐下之后,又去给他倒了一盏茶水端过来,“海洲,你是怎么知道这消息的?”。
“马别驾把露布都贴出来了”,看到那张军令状后,明白事不可为的冯海洲情绪由激动转为低落,声音也是有气没力的,“那露布上说大人你现在是专管修路事宜,除司田曹外,西院儿各曹公事均由他本人统一署理。此次修路上面儿什么也不给的消息就是在看露布的时候听到的,现在各曹都在议论这个,都说大人……大人你是失心疯了,我原还以为只是谣言,凭大人的聪慧断不至于掉进这般拙劣的圈套,谁知……哎……”。
“噢,他把露布都贴出来了!”,唐成闻言笑出声来,“别驾大人这次可真够雷厉风行的”。
“这都啥时候了,大人你……”,冯海洲终于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了,“大人?莫非你有什么别的办法了?”。
“天无绝人之路嘛,事情不做做怎么知道行不行?”,笑着回了一句后,唐成收了笑容正色看着冯海洲道:“海洲,你可愿意随我去做此事”。
冯海洲迎着唐成灼灼的目光站起身来。
“我不去,谁去?”,冯海洲的答话既不激昂,也不消沉,很平和,但这平和里自有一股义无反顾的坚定。
“好!”,唐成重重一拍冯海洲的肩膀,“说干就干,你先去给我找一个善画山川地理图的画师过来,要画工越精的越好”。
当着唐成的面说出刚才那句话后,冯海洲但觉心里轻松无比,自打正月初七从牢里放出来,又回家看过之后,对于唐成,他心里一直就憋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东西。今天,随着刚才那句话,这股憋得人难受的东西终于吐出来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就只剩下了一个心思——士为知己者死!唐成现在就是要去跳崖,他也闭着眼睛跟上去了。
冯海洲什么都没再问,自去找画师,唐成趁着这功夫到了外间的公事房,他这一露面,众刀笔吏的目光顿时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唐成却没说什么,走到老邓身边,交代着这些日子里由他负责主管曹里的常务。
老邓在司田曹干的时间最长,几十年下来,本曹每一个流程,每一个流程里存在的猫腻都是再清楚不过的,依他的性子,开拓自然是不成的,但要说守成看家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大人放心,只要我老邓在这间公事房一日,本曹就断出不了问题”,老邓说着这话时,语气及看向唐成的眼神里都莫名的染上了浓浓的悲壮。
“邓兄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唐成笑着拍了拍老邓后,又扭头将众人一一看了一遍。
这一刻,公事房里的气氛很是特别,每个人迎上唐成的眼神儿颔首点头时,都是一脸的凝重,一脸的悲壮。就好像唐成真是去跳崖似的。
一圈儿之后,唐成拱了拱手,什么话都没说的转身出了公事房。
唐成带着冯海洲和他找来的画师一路出城直接去了三潭印月,三潭印月码头一如既往的冷清萧瑟。
下马站定之后,唐成吩咐画师的事情却也简单,就是让他把眼前的码头和远处的金州城给画出来。
画师自去一边儿忙活的时候,唐成则惬意的看着那三潭幽静的江水。
多好的天然深水码头啊!就这么浪费着真是太可惜了!
“大人,还有什么要做的?”。
“海洲你别急,过两天有得你忙的”,唐成仰头点了点那画师,“等他画好再经我补充之后,你就得跟我跑一趟襄州”。
“这时候去襄州?”。
“是啊,不仅要去襄州,还得派人去扬州,这都是好地方啊,有钱人多”,言至此处,唐成嘿嘿一笑,“不找着他们,咱们那有钱修路?”。
“大人是指着这码头挣钱来修路?”,冯海洲也不是个笨人,略一寻思倒也摸到些唐成的心思,但让他不明白的是,“大人这想法自然是好,只是总得先有了路,这码头才能用得上。如今修路的钱粮和徭役都没有,大人你是不是本末倒置了?”。
“招商引资嘛!”。
“招……商……引资?”,冯海洲彻底听晕菜了。
“种得梧桐树,自有凤凰来,这个你该明白了吧”,见冯海洲一脸的迷糊不解,哈哈大笑的唐成换了一种他听得懂的言语,“海洲,三潭印月可是山南东道最好的天然深水码头,这就是独一无二的资源,这就是梧桐树!守着这么好的资源还怕没钱?有了钱还怕没粮?没人?”。
一口气儿说到这里后,唐成转过身来,“海洲,你记着一点”。
“什么?”。
“资源,尤其是像三潭印月这样独一无二的垄断性资源,才是真正最可宝贵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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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我今天杀了猫腻的新书《间客》,嗯,好看,真好看!老猫果然是质量保证啊!对了,顺便强烈鄙视奥特慢!
最后,看了我的书评区之后,我终于明白了一句话——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今天更新会很晚,建议大家明天再看
今天〈六月四号〉课很多,琐碎事情也很多,九点才到家,状态也差。更新肯定会很晚了,建议大家明天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