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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叶子     唐朝公务员txt下载     唐朝公务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二百五十六章 衙门里的对与错

    此前,随着州衙调查队伍的到来和唐成的离去,龙门县从上到下都笼罩在一片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气氛之中,大家做起事情时都是心中惶惶没着没落,一时间流言喧嚣尘上,人人无心于事。

    但所有这一切人心惶惶的混乱在唐成回衙之后就迅速的平定下来,甚至连一句安抚的话都没有,他只是板着脸说了几句差事上的事情后,便使人心安定,人人各知其职,各司其职,仅仅一天之后,各方局势便迅速稳定下来,一切又回到了走前的那种状态。

    正是通过这件事情,通过这段时间前后状态的鲜明对比,唐成作为一县之尊的地位和影响力以一种近乎放大的方式被凸显出来,从县衙到县城,再到东谷里的庄户百姓们都清清楚楚的感受到一个事实——现在的龙门县离不开唐县尊,否则的话什么事儿都别想干的成。

    一个龙门,一个县衙,一个县令,一个声音。经过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唐成接任县令之初定下的这一目标正在变成现实。

    “不行,这些人必须从县衙中开革出去”,公事房内,唐成点着身前书案上的那份名单斩钉截铁道。

    这份名单是由贾旭负责调查拟出的,听到唐成的话音儿里半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他的脸色变了变,“当时情况特殊,他们都信了属下等散播的消息,以为大人是有重疾在身。再则毕竟是州衙里的人唤他们过去问话的,实话实说倒也算不得是他们的错,此外如今县衙的事情既多又繁,正是用人的时候,真要把这些人都开革了,一时之间难免不会乏人可用”,贾旭边说边不断给旁边坐着的杨缴使眼色,希望他能帮腔说上几句。

    这份名单上所列的名字都是县衙中的公差或文吏,前些日子州衙下来调查时,这些人说了一些不太有利于龙门县衙的话,此时几人在讨论的就是对这些人的处理问题。

    这些人里有不少是贾旭的属下,大家乡里乡亲的,加之平日又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再说前些日子他们办差也都勤勉能当得起用,是以贾旭就有心把他们保下来,毕竟这一个开革可就是砸人一辈子饭碗的事情,且按着目前城中的情况来看,这些人真被开革的话,不仅要丢饭碗还得遭人耻笑。

    贾旭示意的虽然厉害,但唐成却根本没给杨缴说话的机会,他的话音一落当即接上道:“满县衙里的人几乎都被州衙下来的人找去问过话,为什么别人就没说?这些人难倒不知道他们说出的话会对县衙不利?本官没说他们有错,但这样遭受一点压力就将县衙利益抛到一边的人本官决不再用,否则就是对其他那些差人吏员们的不公。此事不用再议论了,就按我说的办”。

    眼见贾旭还要再说什么,公案后的唐成脸色一沉,“你要是怕得罪人,就直接跟他们说开革的决定是本官拿的主意”。

    旁边坐着的杨缴悄悄伸出手去扯了扯贾旭背后的衣角,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话。

    他们俩之间的这点小动作唐成看的清清楚楚,不过却没说破,“好了,这件事就这么处理。下面议议年关的事情,眼瞅着还有十多天就到年关了,东谷那边要不要放假,放的话放多少天都得有个章程”。

    “明府的意思是?”,说话的是杨缴。

    “若按我的意思不放假最好,既然是在做事就一门心思把事情做好,一个年节不过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唐成顺手从笔架上取了一支朱笔,在那份名单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叉,一并批了开革两个血红的大字,“当然,我想的未必就对,杨先生和贾录事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就是”。

    “某以为县令大人所说不妥”,杨缴一张嘴就让贾旭吃了一惊,刚才他还不让自己说话,怎么现在本人倒明着反对县尊大人的意见了,“思乡本就是人之常情,东谷百姓们离家的日子不短了,加之他们一走屋里留下的就只是些妇孺老弱,除了思乡就还有一层担忧挂念的意思在里边。年关又是一岁里最大的节日,素来就讲究合家团圆,要是这时候还不让他们回家,未免显得大人这个县令及县衙太不近人情,即便能强把人留下又有多少心思干活儿?与其这样倒不如放他们回去,大人若是怕耽误了东谷的进度,不妨把年假的日子给短些也就是了”。

    “嗯”,唐成闻言未知可否,看向贾旭道:“贾录事,你是什么想法?”。

    “属下以为杨先生所言甚是,这些日子以来衙门里的公差和文吏也辛苦的很了,正该乘着年关让他们好好休息一下,东谷那边不停的话,衙门里自然也放不了”。

    “你二人所言有理,看来倒是本官考虑的不周啊,欲速则不达,我用心太急了”,唐成点点头后哈哈一笑道:“罢了,那就放吧。东谷那边嘛就劳烦先生据户曹名册算算这些个庄户们家人应得的赈粮数量,正好州衙这次下拨的赈粮也该到了,就让这些庄户们一并将他们家人的粮食带回去,可以跟图也卓打个招呼,他们的牛车不是也要回去?正好帮着把这些粮食捎上,毕竟是过年,庄户们在这边干了这么长时间总不好空着手回家,家里老人和浑家孩子都望着的”。

    “大人这安排好,这本就是他们应得的粮食,但现在发下去,不仅本县年关稳定无虞,百姓们也必将感念大人及县衙,倒正是一举两得之事”。

    “先生这话怎么听都像是本官在算计治下子民,用他们应得之物博取民心。哎,非常时期不得不如此啊”,此言一出引得三人都笑了,唐成边笑边道:“这几日先生就忙好这件事吧,东谷那边每天的粮食发放及安排还是交给凌意暂时接手。至于贾录事嘛,你也好好准备一下,此次年关放假之前,衙门中上下人等都发三个月的薪俸,前些日子都辛苦了,这回好好过个年”,言至此处,唐成特意伸手点了点公案上的名单,“这些人也发,有功赏功,有过罚过,功过之间还是要分清”。

    “三个月的薪俸?”,听到唐成这话,杨缴与贾旭俱都一愣,这可是前所未闻之事啊,“大人,朝廷拨下的可就只有一个月俸禄,要是发三个月的话,那这两个月的缺口就得县衙自己想办法;此外这事未有朝廷章程可依,咱们真要这么做了的话,只怕……”。

    “你放手去做就是,出了事情有我”,唐成笑着摆了摆手,“好了,现在大家的差事都清楚了,这就干活去吧,忙完这几天后年关再好生休息”。

    两人出来后,贾旭扭头见离唐成的公事房远了,遂低声向杨缴问道:“先生刚才不让我说话,怎么转眼过去便又反对县尊大人的主意?”。

    “怎么,还没想明白?”,杨缴浅笑声道:“这得看是什么事儿?我反对的是无关痛痒之事,而你一力力顶的却是涉及唐明府威权之事,这二者如何能比”。

    路上走着倒也有时间,杨缴遂就把话说的通透,“经过这几天的事情你还没看明白,如今龙门县的稳定与各项事情的推进皆都寄托于唐明府的威权之上,明府又岂容别人损及他的威权?对上级衙门的问询据实而答,从道理上来说那些人是没错,但在衙门中像这样的事情本就不是能用对错衡量的,以龙门县如此浅薄的根基要推动如此大事,众志一心就是第一要义,这个一心是谁的心?”。

    “唐大人?”。

    “对呀,所以凡是衙门中不能与唐明府同一心思的,便是做的再对也是错。反之只要不触及于此,唐明府此人还是有容人纳言之量的,某适才让你不要再说正是缘自于此”,说完之后,杨缴沉吟着又提点了贾旭一句,“唐明府是个有大前途的人,贾旭你要跟着他奔一个前程的话,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可忘了这一点,否则……赏功罚过,这于唐明府而言可绝不仅仅只是挂在嘴上说说而已”。

    贾旭闻言悚然一惊,人已停住脚步向杨缴郑重的行了一礼,“谨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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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成回衙那天在东谷说的话还真是很快就应验了,仅仅在他回来的五天之后,当日由杨缴如何挽留依旧决然而去的阿史德支就主动的找上了衙门。

    听说他来了,唐成从公案后站起身向图也卓拱了拱手,“那就这么说定了,图也族长,合作愉快”。

    “好说”,图也卓也是一脸的笑容,起身时还特意伸出一根手指比划了一下,唐成见状笑着点了点头。

    唐成已经从牛祖德手上全盘接过了与龙门奚的贸易事务,正式成为垄断龙门奚所有出产的唯一经销商,作为对图也卓支持县政的回报,唐成答应给龙门奚出产的所有货物加价一成。

    就不说闵潜,单是牛祖德又岂是省油的灯,此前他们依托着强大的行政权力其实已经将龙门奚货物的价格压的很低,图也卓一则是走大宗货物,再则也需要在政治上换得州衙的支持与庇护,是以也就答应了这价格,有这么个前提在,唐成就有了现在加价一成的空间。

    从另一方面而言,那牛祖德在经营上就是个傻瓜,分明做的是垄断生意居然只有这么低的利润,他还真不如一头碰死算了。

    将图也卓送到公事房外,唐成转身回来在公案后稳稳坐定后这才好整以暇的对那杂役道:“去,把阿史德支带进来”。

    跟着杂役往唐成公事房中走去时,阿史德支心里实在不是个滋味儿,想他上次见唐成时,走到哪儿不是他亲自陪同?现在可好,不说陪同的话,人都到县衙门口了也不见他来迎一下,居然就只打发了个杂役带路。

    但是这心里的难受还就是说不出,怨谁呢?怪只怪自己太没眼力,或者说世事变化实在太出人意表,前趟来时看妫州州衙摆出的大清查架势,任谁想着的都是唐成得完蛋,那成想唐成不仅没完蛋,反倒是查人的牛祖德完蛋了,如此以来当日执意要走的自己倒成了小人,生生要活受这冷遇。

    见阿史德支进来,唐成只是略一拱手,也没什么寒暄,径直用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道:“阿史德领队此来是为何事啊?”。

    看着唐成那张板板正正的官腔脸,心底狠啐了一口的阿史德支只觉嘴里发苦,但他也不愧是走南闯北经见多的,尽管嘴里发苦脸上还是硬挤出了灿烂的笑容,“县令大人贵人多忘事,某正是为此前的约定而来”。

    “噢”,唐成闻言沉吟了好一会儿后,这才“恍然”道:“对,是有此事,怎么,这事你已经有准主意了?”。

    “是,当日告辞之后某就四处奔走联络了几位同族大贾,愿共同承担市集建设之事,至于条件嘛就按大人说的办,只要唐县令点头,这第一批粮食至迟五日内就可启运”。

    阿史德支说的顺溜,唐成听着却有些失神,不对呀,他此前所提的条件居然一点没驳,这可不像九姓商胡做事的风格,事物反常必有妖异,想了想后,唐成几乎已可确定,阿史德支必然另有要求,他现在答应的越爽快,后面的要价该就越高。

    随手把玩着那块温玉雕成的镇纸,等阿史德支说完之后,唐成沉吟了片刻后猛然一笑道:“说吧,你们还想要什么?”。

    “大人明见万里”,阿史德支干干的一笑后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等还有一个请求,便是希望龙门县能接纳我九姓胡族到此定居”。

    一旦这句话说出口之后,阿史德支双眼就紧盯在唐成身上,随着唐成沉吟的时间越长,他的呼吸声也在不自知之中越来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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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五十七章 大生意与小丁男

    原本是摆条件谈生意,阿史德支却奇峰突起的说到了九姓胡的定居问题,对于这个此前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的条件,唐成在最初的错愕之后,仔细思忖的却不是阿史德支这个要求能不能答应,他想的更多的是为什么这个九姓胡的商贾会提出这么个要求。

    追根溯源,只有把根源上的问题想清楚想透澈之后才能做出最准确,或者说最有利于己方的决定。

    深思许久,唐成对阿史德支突然提出的这个要求有了八个字的判断: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九姓胡的定居问题是个纯粹意义上的民政问题,本不是阿史德支这一介商贾应该操心的事;意料之中却在于因为九姓胡人尴尬的,无法在北方大地上被认同的族群身份,注定了他们对稳定定居地的寻找必将是锲而不舍的。

    因为阿史德支提出的这个要求,唐成终于第一次认认真真的审视九姓胡人,审视的结果就是他赫然发现这个特殊的族群跟后世历史书中看到的犹太人极为相似。

    “神之奴隶”的犹太人因为信仰上的差异在欧洲复杂的政治、经济和社会背景下不断被利用,近两千年的时间里这个种群始终在遭受着歧视、迫害以及杀戮,仅仅是在二战期间就有高达六百万的犹太人被种族灭绝。直到一九二二年一战结束有了自己的居住地之前,犹太人在任何一个国家和城市里都难以稳定的安居,他们盼望稳定不受歧视的生活盼望了两千年,也流浪了两千年。

    大唐北地的九姓胡人与犹太人唯一的区别就在于犹太人是因为信仰使自己成了“异类”,九姓胡人却是因为血统背负了原罪,除此之外,他们那不断遭受歧视和颠沛流离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两样。

    或许还有一点区别就是犹太人是靠宗教将分散在各国各个城市的族人连结在一起,而九姓胡人则主要是靠共同的谋生手段。身份决定了他们很难有固定的农田和牧场,从事商贾之事就几乎成为了这个族群最大的外在特征,以至于他们因此而有了另一个“九姓商胡”的称呼。那么在这样的族群里,大商贾的地位自然最高,若从这个特定的情况来考量的话,由阿史德支提出这么个要求也就是正常的了。

    唐成长时间沉默的思考对于阿史德支来说就是最大的折磨,在刚才说出那个要求之后他一度非常的惊喜,毕竟唐成没有像过去许多个官员那样一听到这要求就当即色变拒绝,没拒绝就意味着有希望,这个希望对于九姓胡人,对于他到底有多重要,不是九姓胡出身的人永远也无法真正理解。

    跟锁阳关内那些成熟的县治比起来,龙门县很大,这就意味着有足够的土地来容纳九姓胡;除此之外现在的龙门县令是个很强势的人,强势到能降伏龙门奚、且连一州刺史都弄不翻他,这就意味着一旦九姓胡迁入的话他能有足够的能力压服可能存在的民意反弹;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个龙门县令对待商贾之事的态度跟此前遇到过的所有官员都不同,他能主动联络商贾,他确确实实明白商贾之事的重要性,或者从谈判的老练程度上来看,他就是一个积年的商贾,这一点对以商为生的九姓胡人而言尤为重要。

    综合以上几点,由唐成坐堂的龙门县就是九姓胡人在一次次失望后最合适追寻的新目标,只要能居中达成此事……仅仅是想想这个结果,阿史德支就觉得满身的鲜血都在沸腾的往脸上涌,这将是他一生中做的最大的一铺生意,一旦成功的话他就将成为拯救危难的英雄,被众多族人甚或还有后世子孙顶礼膜拜。

    这些日子以来每每想到这里时,阿史德支脑海中总是会不期然浮现出唐人历史书中记载到的几个名字,子贡、吕不韦、范蠡……能把商贾之事做到他们那种境界才不枉走南闯北白辛苦了一辈子,小商谋财,大贾谋名,利随名走,跟这样不朽于身前身后的令名比起来,眼下这些钱粮的小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呢?

    期望越大就越怕失望,渴望的收获越多就越输不起,现在的阿史德支就是如此,而决定着他这铺平生最大生意成败的唐成却已经沉默的太久了,久到阿史德之的双手攥出了水,一颗心吊的马上都要喘不过气来。

    公案后的唐成还在沉默,阿史德支却再也忍不住了,“大人……”,安静的公事房内,这声带着轻颤的呼叫是如此的干涩,恍若病入膏肓者临终前的呓语。

    一直沉默着的唐成眼神瞥过阿史德支的脸后终于开了口,“阿史德领队,你真是给本官出了个大难题呀”,口中边为难的长声叹息,他边起身拎过茶瓯倒了一盏茶水递过去,“喝盏茶吧,杂居在各处的九姓胡有多少人?”。

    听唐成问到这个,阿史德支正接着茶盏的手猛然一抖,浅浅盏内的茶水顿时漾起了一圈圈波动不休的涟漪,一如他的心情,“具体我也没个准数儿,约略着在二十万上下吧”。

    “就是把龙门与饶乐算一起,整个奚人也不过六十余万,二十万……这实在太多了,本官便是准了你这要求也接不下来”。

    唐成摇着头刚把这话说完,阿史德支当即就接过道:“都是拖家带口的,未必二十万人还能都过来?大人放心,至多四一之数而已”。

    “好一个‘而已’”,唐成继续摇头道:“就按阿史德领队所说的四一之数计,那也是五万人上下,龙门县现在也不过就是这么个数儿,这等于生生又多了一个县治出来……”。

    唐成边说边站起身从公案上端过自己的茶盏,添满水后依旧在阿史德支身边坐了,小口的呷着茶水继续道:“一家一户的安置,户籍的编订,赋税的征收,地方理盗的安排,还有官司诉讼及刑断之事,这五万人要多出多少事儿来,那一件又是容易的?”。

    阿史德支听到唐成开始叫苦后,不仅没有沮丧慌忙,反倒是心下一阵狂喜,作为一个走南闯北的积年老商贾,他比谁都明白凡是大宗的生意总是免不得要先从叫苦开始的,否则后面还怎么抬价?

    在这个事情上,心急火燎的阿史德支实在没那个耐性来弯弯绕,他也害怕在绕的过程中一下把生意给谈崩了,这铺生意对他而言实在太重要,重要到根本就崩不起。

    “一切有劳大人了”,阿史德支放下手中的茶盏,两只豹眼紧紧盯着唐成,“只要能成就此事,大人但有所命某绝不敢辞”。

    “你这是在逼我,不过本官倒还就是喜欢你这股爽快劲儿”,说这话的时候,唐成一脸难色的苦笑摇头不已,“罢了,本官就舍了一身剐把这事儿应承下来!毕竟都是天可汗的子民,本官实也不忍九姓胡人不得安居。然则兹事体大,阿史德领队一个人怕是应承不起”。

    “这是涉及全族的大事,某一人自然难以决定,不过大人但可放心,本族在北方各地的主事人我倒都能说得上话,此事自可找他们商议。唐县令有话便请直言就是”。

    “好,爽快”,唐成放下茶盏就从胡凳上站了起来,负手于后边在公事房内踱步边道:“只要人数是在五万以内,愿意来龙门定居的九姓胡人本县都接了,但是这却有一个条件”。

    “大人请讲”。

    “家无恒产的贫户本县暂不能接收,龙门瘠贫,这怨不得本官心狠。此外凡是来龙门之人五年内不得与龙门原有百姓有土地买卖之事,真要想要的话可以到前边东院司田曹申购山坡修造梯田,县衙逢十抽一,与唐人百姓一视同仁;其三,定居本县的九姓胡人在赋税上需多承担两成,男十五,女十三以上皆在其列按人头点算,这一点也约以五年,五年之后租庸调三项税赋与龙门百姓相同。本官所说的这三点,阿史德领队可有什么异议?”。

    听到这条件,阿史德支满嘴发苦,“大人规定了这么多,却不知能给些什么?”。

    “遍数北地州县,有哪一个衙门允许五千人以上的九姓胡人聚居?但在龙门就可以!且本县准尔等在聚居地内自选里正,县衙中也将招募九姓胡人出身的公差和吏员专管聚集地事务,总而言之,本官能给尔等的是一个安全的环境,不用担心衙门歧视和随意盘剥的环境”,言至此处,踱步到阿史德支身前的唐成特意俯下身子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最重要的是,本官能给尔等龙门奚货物的独家经营权,以后凡龙门奚以及经由龙门奚南来的饶乐草原出产均由尔等手中售出”。

    “什么?”,阿史德支猛的从座位上弹起,“大人此言当真?”。

    “不仅如此,本官还可奉赠一条,凡是持有龙门县衙开具‘过所’的九姓胡商,其商队过处,不管是天成军负责的锁阳关还是河北道各州县城门关隘,除了户部定规的正税之外,再不会让尔等多花一文钱”,端起小几上已经冷下来的茶水小饮一口后,唐成微微一笑道:“单此一条每年就能给尔等省下多少沿途打点的费用?这个账不用本官再来算吧”。

    “此言当真?”,这一刻,除了这个阿史德支已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绝无虚言”,这个时候,即便是已经凉下来的茶水唐成依旧喝的有滋有味,脸上表情也是笑眯眯的,“本官能给的都已经说清楚了,至于你们能给什么……阿史德领队这就尽快回去找人商议吧,总得尔等的诚意令龙门县衙满意之后,才好接着做后面的事情”。

    阿史德支来的时候是被一个小厮领进的,就为了这个心里当时还真有些不是滋味儿,然则现在由唐成亲陪着送出衙时,他反倒想不到这上面来了。

    阿史德支心神恍惚的时候,唐成却是一副轻松的好心情,若是不出大意外的话,今天又算是解决了一个大问题。早在前些日子到晋阳之前他就曾仔细琢磨过牛祖德经营方式上的弊端,别的不说,只是牛家商队这一条就足以让他嗤之以鼻。

    或许是囿于经营理念的局限,又或者牛祖德根本就是小心眼怕人从中捞了钱,在跟龙门奚的贸易之中从进货到运输然后再到最后的出货都被他的牛家商队紧紧把持住了,如此以来看似最终的出货价高,但他却没想到要养这么一支庞大的商队又需要多少花销。

    即便是在运输与交通手段很发达的后世,对于那些大的制造业公司来说物流也是一笔很大的花销,更别说现在这唐朝了。一支几乎到覆盖河北道全境的商队光是人头费一天就要开支多少,这还不算牲口的添置及草料等各项杂支,更别说这个过程中经手人捞走的好处了。

    不管怎么算,养活这支牛家商队的费用都绝不止总利润的两成,这也是唐成当日敢在闵赫面前开价的底气所在。

    自打接盘这个生意之后,他就压根儿没想过要自己搞什么商队,费力不讨好,做垄断生意还那么辛苦可真够丢人的?左手拿货加价之后右手就直接卖出岂不更好?专业的分销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如此不仅能省心省钱,货反倒能走的更快。

    被唐成瞅上的“专业人士”就是这些九姓商胡,他们商队的运输能力,所拥有的渠道以及长期合作的关联终端出货商都经过几十年的积累,这远不是自己组建商队所能比拟的,有如此庞大的商业网络有多少货销不出去?又有哪个地方是货物去不了的?

    手握垄断性资源,再跟最强有力的渠道商合作,不管在那个时代,强强联合才是做生意的王道啊!

    这原本是优势互补、各取所需的交易,现如今拜这个特定的时代所赐能把本来应该是合作的资源拿出来再卖一次,遇着这么好的事儿,唐成真是想不高兴都难。

    将心神恍惚的阿史德支送到大门口之后,唐成停住了脚步,“阿史德领队莫要忘了刚才说到的粮食之事,若五天之内那批粮食还未启运龙门,那领队下次再来时可就不好见面了”。

    “商贾以信为本,大人放心就是”,随着阿史德支扬手招呼,他那停在衙前不远处的坐车驶了过来,车夫刚一停稳马车,便见里面跳下一个男丁,这男丁十来岁大小,长相虽然粗陋但人却灵活的很,安放车踏,递送手炉,以及乖巧的向唐成行礼,桩桩件件做的有板有眼,真是既快又好。

    唐成目睹这一切,乃随口向旁边正欲拱手辞行的阿史德支问道:“此子不错,这是谁?”。

    “康轧荦山是不错”,阿史德支闻言看了看那小男丁后笑着道:“这是我一个族姐的儿子,他爹死得早,现在跟着我学些商贾贸易营生”。

    听到这个名字,唐成既觉得古怪,又隐隐有那么一丝熟悉的感觉,“康轧荦山?”。

    见唐成疑惑,刚被他夸过的小丁男等了一下见阿史德支没再说话后,乖巧的上前一步躬着腰恭敬道:“这个名儿确是拗口,小的倒是有一个唐人的名字念着听着都顺当些”。

    来到龙门也有一段时日了,在他身穿官袍的时候一个十岁孩子敢如此跟他侃侃而言的这还是第一个,一时间唐成对他愈发的有兴趣了,“那你唐人的名字叫什么?”。

    “随继父姓安,名禄山”,面貌粗陋的小丁男冲着唐成灿烂笑道:“小的就叫安禄山”。

    “唐县令……”,阿史德支不明白唐成是怎么了,竟然在听到安禄山自报姓名后失了神,此前说到多大生意的时候也没见过他这样。

    “有官才有禄,俸禄如山还真是把官位和钱财都占全了,好名字,这是个好名字啊!”,转过神来的唐成又再看了看对他一脸灿烂笑容的安禄山后,微微一笑道:“安禄山不错,倒是挺合本官眼缘的,阿史德领队下次再来时莫忘了带着他一起”。

    阿史德支哈哈一笑:“这是他的造化,求都求不来的,敢不从命?”。

    他这话刚一说完,安禄山乖巧的再次向唐成躬身一礼,“多谢县尊老爷”。

    唐成看着安禄山轻轻的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个不带半点寒暄成分的真实笑容,“好说,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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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五十八章 本县聊发少年狂〈求推荐票〉

    本来是在外边忙着的杨缴有些事情要回县衙,路上倒正好碰着同样行色匆匆的钱三疤,两人便结伴而行。

    到了县衙门口时,钱三疤猛然停住了脚步,“怎么了?”,正低头想着事情的杨缴刚一抬头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因。

    前面就是县衙大门,县令唐成就站在大门口,杨缴一看就明白了钱三疤之所以如此的原因,他不是因为看见县尊大人才突然停步,县尊不可怕,可怕的是县尊竟然在发呆!

    发呆,真要命!这些日子以来县尊大人展现在人前的永远都是一副沉稳凝炼的样子,即便处境最艰难的时候也是如此,甚至换句话来说,这个唐县尊简直就是典型的少年老成。

    这样的人你能想象他发呆的样子?更别说这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县衙门口,那不,门子老张头可就不躲在门房里面偷瞧唐县尊,满布皱纹的脸上有着新奇又古怪的表情。

    这样的形象对于一个县令来说可不算太好,杨缴几步走上前去,“明府大人这是……”。

    “啊,杨先生回来了。钱总捕,你呆站着发什么傻?”,唐成从衙前街道一侧收回了眼神,阿史德支的车早就跑没影了,自然,那个年仅十岁的安禄山也没影了,“没什么。刚刚把阿史德支送走”。

    阿史德支不过一介商贾而已,还是个九姓杂胡出身,他有什么能让唐县令如此出神的?这念头从杨缴脑海中一闪而过,“噢,他这次过来怎么说?”。

    “他可是咱们的大财神爷,要钱有钱要粮有粮”,唐成摇摇头把小丁男安禄山的影子暂时甩到一边儿后哈哈笑道:“他这次来说的事情太大,不是跑一趟就能定下的。不过先生你倒是要做好准备,年关一过就得大忙了,要想安置迁居过来的几万九姓胡人,这可不是个轻松活儿”。

    与唐成并肩而行的杨缴听到这话真是被唬了一跳,落后两人半步的钱三疤也大长了嘴,这……县尊大人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几万人?还是九姓胡人?”,震惊过后,杨缴平复好心神赶上了前面两步外含笑等着他的唐成,“大人,九姓胡人不比他族,更别说还是几万人,大人三思!就不说别的,衙门能支应下现在的场面已是极限,根本就无余力再承担如此大事”。

    “这次能来的都是有些家产的九姓胡,他们是来缴税花钱的,先生放心,县衙只有好处增添不了什么负担”,龙门本来就只有五万人,便是加上天成军家属的那两万人也不过七万,七万里再减去两万多在草原上的龙门奚,剩下的就是四五万人,一个四五万人的县里面突然涌入同等数量有巨大消费能力的人群,那这个县该是什么样子?想到这里,唐成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杨先生,再给我三年,或许……还不用三年,本县定能将龙门建成北地明珠,关外江南”。

    杨缴能感受到唐成话语中的激情,不过他还是实实在在说道:“大人要迁入的可是九姓胡,只怕本地百姓……”。

    “所以我才要给他们找个聚居之地,既不与唐人百姓混杂而住,五年之内也不能买卖唐人土地,便是赋税也比唐人百姓高两成,这怎么着也能安抚安抚民心了吧。等五年之后唐人与九姓胡接触的多了,利益相融的多了,或许他们就不再讨厌这些九姓胡人了”,言至此处,唐成嘿嘿一笑,“即便是还讨厌,看在钱财和好生活的份儿也得忍忍了”。

    “大人……”。

    见杨缴还要再说,唐成笑着摇了摇手,“此事还不是定论,先生有什么话且等年后要实施此事的时候再说,我现在的心情不错,实不想让这些琐碎细务给扰了”。

    微微一笑之间,迈步向衙内走着的唐成没看脚下的路,而是将眼神投注在了前方屋宇上那一片苍茫的天空,这使得他那悠悠的声音也带上几抹辽远空蒙的意境,“我要让龙门良田万顷,商队如织;我要让龙门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衣者得衣,食者得食,虽鳏寡孤独亦能安养天年;我要让每一个来到龙门的人都惊叹于此间的繁华,我要让每一个龙门百姓都知道,都记得曾经有一个叫唐成的县令在这里做出的一切”。

    “一入龙门是天堂!”,唐成意态昂扬的说完这句话后猛然停住了缓行的步子,转身过来用一双神采湛然的眸子紧紧盯着杨缴,“杨先生,你说!本官能不能做到?”。

    不等杨缴答话,他的眼神却又一转向钱三疤看去,“你说,本官能不能做到?”。

    唐成的话字字激情句句热血,听得钱三疤心也热血也热,龙门可是他的家乡啊!“能,大人说能就能!”,这答话恶狠狠的,好像就跟谁憋着一口气较着一股劲儿一样。

    唐成是沉稳的,但越是这样当他忍不住心胸袒露时的那一份激情才更能打动人心,看着那张满是憧憬的脸,听着这一番昂扬的理想画卷,杨缴也觉得心里有一种东西热热的涌动,不过他却没直接回答唐成的问话,只是轻吟出了一段熟的不能再熟的话:

    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他吟诵的是《礼记.礼运》篇中的一段话,正是这段话给后世万千读书的儒生确立了人生的最高理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儒生们努力的方向而非目标,他们的目标,至少在读书时的最高目标就是为了实现这一段话中所描述的大同之世。

    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养,虽鳏寡孤独亦能安养天年!少年时代的记忆总是最深刻的,时间在变人在变,在这变化的过程中或许早已明白曾经的理想永远不可能实现,但一旦提及到这个平时想都想不到的理想时,又有谁能不心旌摇动?毕竟它曾经是如此的纯真,又如此的美好。

    而杨缴吟诵出的这个理想与唐成所说的又是多么的相似啊!

    “《礼记.礼运》篇?”,唐成摇了摇头,“大同之世?不,我不是为这个”。

    “是啊,大同之世太远,太远了”,杨缴的笑叹里有遗憾,有困惑,也有对少年读书时代的缅怀,“《左传.襄公二十四年》中有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此三者虽久不废,谓之不朽’,人孰无私,明府有在龙门立功不朽之念也是人之常情、百姓福祉”。

    “立功不朽?”,唐成再次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也不是为了这个”。

    “噢?”。

    “人生苦短,碌碌难为”,说到这话时唐成更像是在自语,声音小的听都听不清,“我只是不想对不起这穿……不想对不起自己这几十年的活头儿罢了”。

    “明府说什么?”。

    “没什么”,此时唐成已从由阿史德支而起的兴奋中超脱出来,自嘲而笑的摆摆手道:“刚才真是狂妄了!言易行难,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了什么?先生那边怎么样?这衙门里还得根据你那边的进度来放年假”。

    “以明府的年纪偶尔发一发少年意气也没什么不妥”,知道唐成是不惯于把心里的东西拿出来让人品头论足,现在既然他自己不愿意再说,杨缴笑说一句后也就没再多问,“要给几千庄户的家人发放赈粮可是个大琐碎事,就是最快也还得四五天才能了结”。

    “嗯,按五天算就是腊月二十了,再算算他们路上的时间,要是快些的话正好能赶在小年儿那天到家,倒也不算太晚。就这么办吧,先生不用太急,一切以稳妥为先”。

    杨缴闻言点了点头,正在这时散衙钟声响起,唐成向两人点点头后自回内衙不提。

    …………………………………………

    随后几天,唐成难得的清闲了一些,衙内及东谷的事情早已职责明确的分派给了杨缴等人,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也做熟了倒不需要唐成多操什么心思,是以一到散衙的时间他都是直接回后衙。

    初接任县令的时候是郑凌意老在屋里等他,现在却是全反过来了,这几天难得他能清闲些的时候,接手了东谷粮食事务的郑凌意却又忙的很,中午就不说了,她压根就没时间回来,就是晚上也得等庄户们都吃完饭后才能回家,若再算上路上的时间,等她到家的时候天色早已黑定。

    如此以来不管是在衙门里还是家里,相对而言他就成了最闲的人,唐成是喜欢享受清闲的生活,但当周围的人都很忙唯一就自己闲的时候就得另当别论了。

    正是在这么个背景下,一散衙就到书房里看书的日子仅仅过了两天之后,第三天早晨唐成在上衙之前特地把小青找来交代了一番,为怕说不明白,他还特意趴在书案上画了两张图。

    这天下午一散衙,唐成回到内院儿之后没再往书房里钻,官衣都还没换就开始问小青,“早上吩咐你的那两样物事可找人打制出来了?”。

    都是什么呀,此前别说见,就是听都没听说过,小青一直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姑爷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两样古怪东西,此时一边服侍唐成更换官衣一边回话,“那个带把手儿的锅倒是打制好了,铁匠师傅知道是大官人让做的,特意用的是店里最好的百炼钢,也是刚刚送来,现放在灶房里。另外一口两层带炭筒的锅怕是还得几天”。

    唐律里并不禁止百姓佩带刀剑,甚至还颇有鼓励的意思,所以民间的铁匠铺里一般都备用一些专制刀剑的好钢,百炼钢就是属于这种情况。听说他要的这口炒锅竟然是铁匠师傅用百炼钢打制而成的,唐成真有些哭笑不得,现在比不得后世,这也太浪费了。

    浪费就浪费一回吧,总不能再给退回去,“记好,那叫火锅儿,什么两层带炭筒的,听着多别扭”,向小青说了一句后,换好衣服的唐成出门就直奔小灶房而去。

    他这一到灶房倒把那灶头婆子吓了一跳,还以为是灶房里出了什么错,及至听到唐成说要做菜时,这婆子先是愣,继而就把一双手摇的跟夏日里的蒲扇一样,不行,不行,这怎么行呢?婆子虽然不知道“君子远庖厨”这句圣人之言,却也知道男人是不该进厨房的,更别说做菜了。就连那些贫家小户的男人都不做的事情,怎么能让堂堂县令老爷来做?

    唐成先是和颜悦色的跟她说,却没什么效果,最终只能板着脸下命令,才好歹把诚惶诚恐的灶头婆子请出了厨房,见他开始拿刀摸锅的,依旧留在灶房里的那几个粗使丫头手足无措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唐人的蔬菜本就贫乏,更别说这还是冬天的北方,唐成寻摸来寻摸去找到的也就只有白菜萝卜和豆腐三样菜蔬,羊肉倒是有一堆。

    对于今天大有兴致要露一手的唐成而言,眼前这食材实在是太让人失望了,四下里看了一会儿后他不甘的回头问了一句:“就这些了?”。

    闻问,离他最近的粗使丫头徒劳的往两边看了看后乍起胆子回答道:“回老爷话,小缸里还有一尾鲜鱼”。

    “不错,这可是个好东西”,揭开缸盖往里面看了看后,唐成笑着向后挥了挥手,“行了,都出去歇着吧,这天儿也冷,你们找地方烤烤火去,快去!”。

    等那几个粗使丫头都出去之后,唐成把几盏油灯都点亮之后索性把灶房的门也给关了。

    关好门转身过来后,唐成就开始挽袖子,油盐糖醋葱姜蒜一一准备好,最可惜的就是没有辣椒,缺少辣椒他在后世练就出的独门招牌酸辣大白菜就无法施展了,遗憾,太遗憾了!

二百五十九章 在唐朝就连偶尔做做居家男人都这么难?

    在这个一人独处的封闭空间里,正在白菜帮子上片刀的唐成隐隐有了一种恍然的感觉,穿越之前的后世里他也曾许多次的做过同样的事情,甚至在这个特定的时刻,那首在后世的厨房里总会无意识哼唱的歌也如此清晰的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歌是曾经在大街小巷唱遍的歌,因为唱的太多甚至都有些俗气了,就如同做饭是爱情中烟火的不能再烟火的事情,但那个时候唐成哼唱着最烂俗的歌做着最烟火的事情时的的确确是幸福的。

    这一切都是因为有金鱼在,为了这个长相八十分,性格一百分的女子,从不曾下过厨房的唐成学会了做饭,并开始用当年刻苦学习的精神来钻研菜谱。

    然而,当他终于能做出堪称极品的酸辣大白菜时,爱吃这个菜的人却突然黄鹤一去无消息,没有告知,没有解释,就如同那烟火般绚烂的四年根本不存在一样。

    唐成不了解女人,但是他了解自己,扔掉白菜收起刀的时候他知道今生将不会再为任何一个女人做酸辣大白菜。

    光阴荏苒,穿越轮回,谁能想到在一千三百年前的唐朝,他又会如今天这般主动的操起刀摆弄一颗唐朝的白菜,目的却如同一千三百年后一样,都是为了让一个忙碌晚归的女人能吃的更好一些。

    庄生晓梦迷蝴蝶,到底是蝴蝶变成了庄生,还是庄生化为了蝴蝶?由生活的琐碎忽而想到如此形而上的命题时,唐成摇头自嘲的笑了笑,虚无主义流毒不浅哪!

    不过,这重要吗?在与自己的对话中唐成再次摇了摇头,是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一个你很喜欢的女人对你很好时,作为男人就应该对她更好。

    这绝不仅仅只是责任,这是实实在在的生活,以及烟火婚姻中幸福的真谛!

    无声一笑,唐成抛开了这些荒诞而莫名的想法,开始专注于手中的刀以及刀下的大白菜。至少他很享受这一刻做菜的过程,为愿意为之付出的人付出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更别说关上门之后在这样一个仅有一个人的空间里,唐成实实在在有一种抛掉唐朝重温后世生活的感觉。

    这一刻他不再是唐朝的龙门县令,只是一个后世里最普通最平凡,最烟火或许也是最幸福的居家男人。

    …………………………………………

    郑凌意回到家时天色已经黑定了,尽管一天的忙碌下来她的身体实在是很累了,但心里却充实的很,她宁愿像现在这般累着,也不愿如前些日子那样终日无所事事的在屋子里空等。

    从十二岁进宫开始,或许就注定了她的一生是等待的一生,在红墙碧瓦的深宫里等待一个一生也不会真正碰到的人,那时虽没有相思,但锦衣华食下的生活却是冰冷的寂寞。

    寂寞杀人!

    直到在去扬州的路上遇到唐成,走出深宫的郑凌意才第一次真正的从已经深入骨髓的寂寞中解脱出来,然而欢娱总是太短,刚刚走出寂寞的她随即又开始体验着同样让人窒息的相思。

    寂寞杀人,相思刻骨!

    有了这些过往的经历,郑凌意再不愿意等待,她宁愿像现在这样肩并肩的与唐成一起忙忙碌碌,即便是白天里依旧见不到人,但只要知道他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自己同样是在为他的理想而努力这就够了,真的够了!

    挥手遣退了那两个送她回来的公差之后,郑凌意看了看前方院子的那片灯火,按照过去两天的经验来看,夫君唐成现在该就正坐在其中的一点灯火下等她回家。

    一盏明亮的灯火,灯火下等她回家一起吃饭的唐成,脑海里油然浮现出这副图景时,郑凌意疲惫的脸上不自知的露出了一个温暖而满足的笑容,就连全身的劳累似乎也在瞬间消失了。

    迈开步子向内院儿走去,进了月门之后她才赫然发现这大冷的天儿里那些个丫头们竟然没在屋子里烤火,而是都聚集在院子里一边呵气跺脚的取暖一边脸色古怪的看着灶房低声议论着什么。

    看到这一幕郑凌意原本挂着笑容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太不像话了,就不说这是县衙的内衙,即便是乡下读过几天书的土财主家里也容不得下人如此没规矩,而内宅治家原本就是她这大妇份内的责任。

    这样的情形要让外人看见,该怎么议论她?又怎么议论夫君?治家不齐可也是吏部考功官员时的标准之一。

    “放肆,一个个不专心职事跑到院子里嚼什么舌头?”,郑凌意冷若冰霜的走过去后才发现她的贴身丫头小青居然也在人堆里,这让她脸上的怒色更重了。

    看到郑凌意愠怒的眼神,小青缩了缩脖子后往前凑了几步,“小姐,姑爷他……他在灶房里做……做饭,我们去劝都被他撵出来了”。

    “什么?”,郑凌意真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待看到那一脸苦色恨不得哭出来的灶头婆子后这才真正确认了此事,“胡闹!”,微不可闻的说了一句后,她也顾不得发作眼前这些丫头婆子,拔脚就往灶房走去。

    刚走了三两步,她却又猛然回过身来一脸冷峻的向丫头婆子们沉声道:“都把嘴给我管牢实,今天这事谁要是敢碎嘴往外传一句,家法之下有死无生,都记住了?”。

    丫头婆子们噤若寒蝉的答应了之后,郑凌意这才转身继续往灶房走去。

    走到灶房门前正要推门时,她忽然听到了里边传出一阵儿散漫里又带着惬意的歌声,不错,这声音正是夫君的,只是他怎么会唱歌?而且这隐隐听到的歌辞和曲调还如此古怪,既不是和着清商乐的六朝乐府民歌,更不是时下里配以燕乐的诗歌。

    自打认识以来郑凌意就从不曾听到过唐成唱歌,更别说还是这样曲调和歌辞都极古怪的歌,正是这一点好奇使她放慢了手上的动作,凝神想听听清楚夫君唱的到底是什么。

    渐渐的她听清楚了,里面隐约传来的这一段是:

    我要陪你擦拭每个昨天,相片、日记、书签,有暖意慢慢浮现。

    我要用默默地体贴,让你睁开双眼,看见昨夜梦想都实现。

    我也愿意帮你打扫房间,把身体好好锻炼,好让你觉得安全。

    让你记得我的优点,不论任何时间,对我非常想念,非常想念……

    夜晚很寂静,唐成兴致大发时的声音也不算小,所以他唱的这一段里每一字每一句郑凌意都听的清清楚楚,但她越是听的清楚就越是糊涂。这……唱的到底是什么呀!

    什么是照片?什么又是日记?还有这歌辞的语言组合方式怎么这么奇怪?初听到前几句时,郑凌意满脑子里翻涌的都是这些个疑问,任她调动了所有的记忆也没能找到任何一个能与当下匹配的唱歌方式,甚至就连相近的都没有。

    但当她静静的听唐成在里面回环着把整首歌都哼唱过一遍之后,这些一度强烈的疑惑反倒被忘在了一边儿。

    音乐是无国界的语言,即便是流行歌曲也同样如此,郑凌意虽然听不太明白歌辞的内容,却也约略的判断出这当是一首类似于南朝时的民间情歌,一个男子在向一个女子表达爱慕之意,而他表达的方法便是为这女子做饭,扫地,洗衣,总之都是日常生活中最琐细的事情。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郑凌意从这首歌里真真切切感受到的那份绵长而不加掩饰的浓浓温情。

    听着夫君用熟悉的声音唱着这样温情缠绵的情歌,郑凌意恍然又想到了扬州市舶使府花园中他那热烈而新奇的情语,心思绵绵之间一时竟忘了推门,这一幕直让远处的丫头婆子们看的莫名惊诧,不明所以。

    今天宅子里到底撞了什么煞?怎么老爷和夫人个顶个儿的透着古怪。

    正在郑凌意心思飘忽之时,随着里面的歌声越来越近,“吱呀”一声灶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歌声戛然而止,唐成手扶着门扇诧异道:“凌意,你怎么在这儿?”。

    “啊……噢…妾身也是刚从东谷里回来,听丫头们说夫君在里面,正走过来要敲门的”,郑凌意借着整理鬓发微微低了低头,“夫君怎么会到灶房里?便是要吃什么让小青过来吩咐一声就是了”。

    以唐成现在的眼光,郑凌意这样粗疏的掩饰技巧怎么瞒得过他?坏了,她听到了!心思一动一转之间,唐成已决定就此维持现状,既然凌意说她没听到,那自己也就当她没听到,这件事不能再提更不能解释,这也实在是没法子解释,难倒要跟她说穿越?跟她说后世?跟她说无印良品?真要这么做的话才真叫疯了,这样静悄悄过去最好。

    “最近天天都是羊肉,吃的人实在腻味的倒胃口,尤其是你又劳碌,再吃不好怎么成?再者也是我自己馋了,难得碰着空闲的时候自己动手做点好吃的”,唐成嘿嘿一笑的从门口让开了身子,“我这儿刚做完你就回来了,这可不是正好?开饭!”。

    见唐成端着菜盘子向正房走,外面刚被郑凌意训斥过的丫头婆子们跟炸了窝的马蜂一样轰的拥上来,说死都不肯再让唐成亲自动手。

    唐成现在很享受这个过程,图的就是个亲自动手的乐趣,实在不愿让这些丫头婆子坏了兴致,身子一扭护住手中的托盘,“你们该干嘛干嘛去,今晚上吃饭谁也不许来伺候”。

    婆子丫头们还要再说什么时,一声轻咳随之传来,手端着一碗热腾腾蛋花儿豆腐汤的郑凌意跟着从灶房里走了出来。

    见到夫人这样子,小青她们是真傻了,直到郑凌意连打了两个眼色后,反应过来的小青才拉着其她人往一边儿退去。

    正房内燃灯正亮,距离灯树不远处的卧榻小几上热气腾腾,一盘水晶大白菜,一尾糖醋鱼,一碟切的细白如雪的拌萝卜丝儿,中间还围着一大碗粉白嫩黄的蛋花豆腐汤,除此之外尚有一瓯堪堪温到七分的三勒浆果酒。

    寂静的寒夜,对于近日实在吃腻了羊肉的人而言,眼前几上的这些精巧细致的清汤小菜真如山水画般赏心悦目,仅仅是看着便觉口胃清爽,食指大动。

    菜好,酒好,气氛更好,对几趺坐,郑凌意在汤菜的热气蒸腾中看着正给她添酒的唐成时,脑海中不期然想到的却是刚才那首歌。

    那男子向女子表达爱意的方式就是做饭,洗衣、扫地……想着那歌,看着身前案几上的一切,再看看雾气蒸腾里一脸惬意和期待的唐成,处身在这样仅有两人浓的化不开的温暖气氛里,郑凌意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心中的感动与喜乐。

    “来,尝尝我的手艺”,斟好酒后,唐成并没有急着喝,而是先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儿最柔嫩的糖醋鱼放到郑凌意面前的刑窑白瓷盏里,“吃啊,快吃!”。

    随着郑凌意夹起鱼肉,唐成的手也动了动,当郑凌意把鱼肉放进嘴里时,他的嘴也无意识的干拌了两下儿。

    鱼肉很滑很嫩很好吃,有一点酸,有一点甜,这是郑凌意从不曾尝过的味道,却恰好与此时的心情契合的丝丝入扣,因感动而甜,因感动而鼻子发酸。

    唐成一直盯着郑凌意的脸,筷子动都没动,“怎么样,好吃不?”,问着这话时他脸上的期待神色更浓了。

    这还是那个在县衙里沉稳凝炼,公差和文吏们一提起就面带敬意的夫君嘛?脸上慢慢漾出一个笑容,郑凌意重重的点了点头。

    见郑凌意点头,唐成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一拍小几哈哈大笑出声,“好,廉颇未老,尚能饭之。这糖醋鱼酸酸的,甜甜的,有营养味道又好,你多吃点儿”。

    一盏盏酒,一著著菜,郑凌意对菜味的称赞,唐成得意的笑声,小两口对坐而食,这顿饭的气氛真是温馨到了极处。

    这样的气氛里两人的胃口真是好得不得了,不仅三样菜肴吃了个干干净净,便连蛋花儿豆腐汤也没剩下什么,即便就是这样,当唐成要撤汤时郑凌意也执意不许,最终那剩下的一点豆腐汤也被她喝了个干干净净。

    菜尽汤空,这样的结果对于厨子唐成来说实在是最大的奖励和安慰,“不错,凌意你今晚的表现实在是不错,看来为夫的手艺还是对你的胃口,既然这样,明个儿晚上我再好生想想怎么给你做几个新菜出来”,欣慰的看着这一片狼藉的盘子碗儿,唐成边说边忍不住的笑。

    “夫君如此……妾身铭感五内”,尽管声音里都已经有了哽咽之意,郑凌意依旧沉下了脸,“但是妾身也有几句话不得不说”。

    “夫妻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这做饭的事就此一次,夫君切莫再做了”,尽管唐成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就不可避免的僵住了,郑凌意依旧没住口,“君子远庖厨,夫君更是一县之尊,如何能操此贱役?更别说是为了妾身一个女子而做此事,一旦传出,夫君必将成为他人笑柄”。

    “给家人做个饭吃有什么呀?谁爱笑谁笑去”,唐成不以为意的摇着头,“了不起说我是个惧内的,这有什么,太宗朝名臣房玄龄房相公岂不也是个惧内的?更别说我还不是真的如此”。

    “便以房相公政事堂首辅之尊,也因惧内不免为同僚及百姓讥笑,夫君前途远大怎能背上这声名,修身齐家然后方是治国平天下,惧内便是齐家无力,连家事都料理不好,又如何能做得一个好官抚政一方?吏部考功有齐家之条正是出自于此,妾身固知夫君是英伟男儿,然则三人成虎,一旦这样的声名流传出去,虽百口莫辩,介时误了夫君的抱负前程,却让妾身如何自处?”。

    以小见大,防微杜渐,面对着郑凌意这般的恳切话语,饶是唐成言辞便给也找不出反驳的话来,做饭是小,反映出的却是对生活态度的理念之争,毕竟隔着一千三百年,后世很多习以为常的东西在这个时代还就是行不通,连“房谋杜断”的一代名相房玄龄都因为惧内受人耻笑,更别说他这小县令了。

    “管天管地,还管人在自己家里做个饭,吏部还真他妈是闲的蛋疼”,难得的好兴致被坏了个干净,唐成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罢了罢了,我不做就是”。

    “夫君若觉灶房里的不合口味,尽可换几个厨子,此事妾身明日就着手去办。再或者夫君便将这做菜的法子交代灶房亦可”。

    唐成哪儿是为了这个,他看重的是给家人做饭过程的享受,但这个话却没法跟从没下过厨的郑凌意说清楚,是以闻言之后也不多说,但只摆了摆手。

    恰在两人都有些相对无言的时候,侍女小青从外面走了进来,感觉到屋里的气氛不对,这丫头头也没抬的轻声道:“禀大官人,适才门房来报,有一位自京城远来的客人请见”。

    闻言,兴致大坏的唐成没好气儿的一伸手,“名刺”。

    “这位客人没带名刺,只报了官讳,姓张名亮,字明之”。

    “张亮来了?”,唐成从卧榻上下来后径直便向外走去,小青见状忙忙提了灯笼跟上。

    “不用了,你陪着夫人就是”,唐成摆摆手后一顿道:“此外你明天早上再出去跑一趟,告诉那铁匠师傅火锅不用再做了,没得又浪费了百炼钢”。

    说完,唐成也不等小青答话便借着月色大步向门外走去,边走边不断琢磨,远在京城的张亮漏夜来此到底是为了什么事?难倒京城里又出什么大变故了?

二百六十章 年关过后调回长安,你意如何?

    见唐成不让她提灯笼伺候,小青就又重回了房里。

    屋里的郑凌意正对着那树灿烂的烛火沉默,神色间看不出是愠怒还是欢喜。

    想想唐成刚才走时的样子和撂下的那句交代,再看到郑凌意这样的神色,小青嘴角动了动后轻声道:“要说姑爷实称得上是个好脾性的,他可是真心疼小姐,成婚都这么长时间了也没见过他跟小姐你红过脸,这回……”。

    闻言转过脸来的郑凌意默然一笑,“你这丫头知道什么!”,烂漫的烛光下,姿容本就出众的她再配上这从心底流出的甜蜜笑容,瞬间的丽色直让灯树都为之一黯。

    小青明白自己想左了,当下也不再多说什么,迈步到了榻边伸手收拾那些空空的汤碗菜碟。

    “放着吧”,郑凌意开口阻止了小青的动作,“让我自己来”。

    小青愕然的看着小姐。

    郑凌意却在看着几上的一片狼藉,脸上那独属于少妇的温婉柔情几乎要溢出来,“小青,你还没见过我洗碗吧……”。

    ………………………………………………

    唐成快步走到门房往里一看,那正坐在火笼边喝茶的人可不就是半年多没见的张亮?

    两年多相处下来,唐成已从心里将张亮接纳为可交之友,此时故友相见怎不令人欢喜,“明之,来得好”。

    自打唐成刚一进来,张亮就一直在打量着他。

    半年前唐成几乎是被逼着赶出长安的,这样的遭遇与他此前立下的功绩实在是形成了很大的反差,紧接着在官职安排上又被发配到了这个堪称是大唐最北的荒僻小县,说实话,张亮今晚来的路上其实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一个意志消沉,牢骚满腹的唐成的心理准备。

    但是他的这些准备功夫一点都没派上用场,眼前唐成看到他时的惊喜的确是发自内心,脸上的笑容也一如当日般爽朗,这些绝非刻意做出来的矫饰,这点眼力张亮还是有的。

    看着爽朗而笑的唐成,张亮心底长舒了一口气的同时滋生出一片激赏来。

    落魄出京后又遭发配边地,任意一件都是人生大疼,这样的事情即便对于那些宦海沉浮多年的人而言也难接受,更别说以唐成这样本是少年冲动的年纪,更是在立下大功后接连遭遇打击的,能在如此逆境之中不消沉不气馁,不牢骚满腹,这样的心胸与意志又怎能不令人激赏?

    这一刻张亮油然想起了太宗皇帝凌烟阁题诗中的名句,“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唐成,真男儿也!

    “一别半载有余,今见无缺英气不减,吾心甚慰!”,一脸轻松笑容的张亮也没抱拳拱手,有样学样的在唐成肩头重重的擂了一拳。

    “笑也是活,哭也是活,笑总比哭好吧”,唐成哈哈一笑后顺手拉起张亮,“走,内衙说话”。

    闻言张亮摇了摇手,“内衙就不去了,这次来的实在匆忙,又是明天一早就要走的,搅了贤弟内宅实在太缺礼数,还是无缺到我投宿的客栈小坐更好”。

    “怎么赶这么急?”,门房里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唐成也没再坚持,嘱咐晚上当值的门子给里边儿报个消息后,便与张亮出来上了马车。

    马车辚辚,唐成没再多说什么寒暄的话,直接问道:“明之你这趟来的蹊跷,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情,这个稍后再说”,张亮笑了笑示意唐成不必着紧,“倒是愚兄对无缺甚是抱愧,说来你与殿下……”。

    不等张亮再说就已被唐成打断了话头,“朋友之道贵在知心,明之你说这个就没意思了,此言休提”。

    “倒是我落了俗套,也罢,随你”,张亮伸手过来又拍了拍唐成的肩膀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递过来,“这是此次离京前殿下命我带给你的”。

    这次唐成没再说什么,接过信笺后当即拆开,就着轩车内昏暗摇晃的灯光看起来。

    一页纸的信笺上仅仅只有一段话,一段出自《孟子.告子》中千百年来被人传的烂俗的一句话: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离京前殿下谴人召我,待我到东宫南书房时,殿下案头废弃的信笺不下四五页,有一页都已行将写满,倒是他的那张纸上依旧空白一片。无缺,愚兄跟着殿下的时日也不短了,这还是第一次见他与人写信时如此踌躇不知如何落笔的。这几句虽少,却诚然是殿下深思之后所书”,言至此处,张亮轻轻的叹息了一声,“近半载以来殿下倒不常提及无缺你,只是两度遭遇艰难之时曾轻言问过愚兄:‘若无缺在,遇得此事又将如何处断?’,贤弟,殿下对你是寄有厚望的,当日长安及授官龙门之事确也是不得已”。

    小小的车厢中,张亮这番充满感情的话的确很有暖意。

    唐成静静的看着手中的信笺,但心思却不在这段后世里早就背的乱熟的话上,张亮说到的李隆基写信时的那些情况他信,从扬州到长安,他没少给李隆基做事,而且做的都是使其获益甚多的大事,但相应的他不仅没得到什么回报,反而还被狼狈逼出长安跑到这原本是鸟不拉屎的僻地来做官。只要李隆基还是个人就不能不对此有所愧疚,只是以他如今的太子身份又不便直接把这份愧疚在信里表达出来,所以写信的时候才会那么为难。

    或者还该加上一点,对于如今还没坐上皇帝宝座的李隆基来说,他的确还有用,大概这也是李隆基面对他时感到为难的重要原因。

    沉香饵,钓金鳖。要想钓大鱼就得把钩子下的深深的,只要李隆基有这份愧疚在,早晚总得会有大回报。

    “士为知己者死,殿下如此,实让我心中难安哪!”,唐成将信笺叠好后郑而重之的收进怀里,“长安之事我也是全程参与的,焉能不明白殿下的苦衷与为难?不管是当日被逼出京还是随后的授官龙门,根子都在太平身上,于这一节上我还是分得清的。殿下与明之若想着我有怨愤之意,那还真是小瞧唐某了”。

    “好!”,张亮明显的激动了,“好一个唐成!”。

    “行了,你也别夸我了。说说吧,你怎么这个时候出长安了?眼瞅着年关就到了的”。

    唐成的这个态度的确让张亮轻松了很多,再笑起来时就益发的明爽,“要不是李延吉死的不是个时候,我何至于要遭这罪。这次是跟着鸿胪寺赵大人一起下来办差的,要不是赵卿正受不了这天儿实在太冷要在锁阳关那边的驿馆歇马两天,我还得等着从饶乐回程的时候才能来见你”。

    被赐以国姓的李延吉就是现任的奚王及饶乐大都督,前不久才刚死,这事唐成从图也卓那里听说过,因为李延吉属于壮年病卒,从病到死的时间又太快,就没来得及扶植起一个实力绝对占优的继任者,导致这些日子以来五部奚的族长为此明争暗斗闹的不可开交。按照朝廷章程,像这些蕃王的后事料理及新王接任之事都需朝廷谴使到场,皇城里该管这类事务的衙门正是鸿胪寺。

    “这是鸿胪寺的应份差事,赵大人是不得不受这罪,明之你又何苦凑着遭罪”。

    “这是殿下的意思”,张亮苦笑着摇了摇头,“本朝边事多在东北,而东北这边蕃族虽多,但不拘是哪一族内寇都绕不过饶乐,它正好卡在东北南下中原的口子上,地理位置太过重要,殿下有心将之收归朝廷手中,如此以来边军防务即可由长城一线北推至松漠契丹南部,如此既有利于直接震慑北部各族,万一有战事打起来时也不至于再殃及朝廷直属州县”。

    “放弃长城险要做攻势防守?”。

    “也不是要放弃长城,就是想将部分兵力前出到饶乐,这样的话万一有事时朝廷应对回旋的余地也大些。这只是殿下一个粗略的想法,派我跟着鸿胪寺跑这一趟也就是想实地看看饶乐的情况”。

    “这事怕是难哪,就不说奚人自己,就连契丹、室韦,甚至是靺鞨也不会任由朝廷直接掌控饶乐”,口中这般说,唐成心里其实很明白李隆基的想法。

    虽然在李世民当皇帝的时候唐朝廷与北方蕃族有过几次实打实的大战,但那几场战事的性质还是防御性的,唐朝真正意义上的对外扩张战争就是在李隆基手上发动的,这一方面跟他想建立赫赫武勋的报负有关,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却在于经过前朝及开元盛世的积累,王朝本身具备了进行拓边战事的物质基础。

    改府兵制为节度使统军,在大唐边境设立十镇节度使府,给予节度使军政统管的绝对权力,将边军扩充到五十五万的规模,李隆基这一系列的布局都是为了拓边做的准备,而这五十五万边军里就有十八万是放在东北边境的,后来的安禄山之所以能在十年间火箭般上升,也绝非仅仅是因为谄媚的好,更在于他准备的把握了李隆基的心思,常主动挑起边衅进而出兵北攻,然后凭借这些“边功”迅速升迁。

    如此看来,李隆基现在有这想法并派张亮来饶乐也就不足为奇了,未雨绸缪啊!

    “这只是殿下粗略的想法,未必就会实行的。朝局如此,便是殿下想做又谈何容易”,恰在这时马车已到龙门客栈外,张亮挥了挥手,“罢了,不说这差事了,下车”。

    到张亮房中后,唐成撵走了一脸赔笑跟进来的掌柜管平潮,两人闭门对酌而谈。

    邀饮着满尽了一樽,张亮亲自执瓯给唐成添满酒后尽收了脸上的笑容正色道:“无缺,我问你一事”。

    唐成很纳闷张亮怎么突然这么正经了,“什么?”。

    “年关过后殿下有意将你调回长安,你意如何?”。

二百六十一章 你以老人压新人,我抬死人压活人!〈求票〉

    年关过后调回京城?对于张亮会说到这事唐成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由不得微微愣了一下,手中端着的茶盏就此停在了嘴边。

    张亮静静的看着唐成,等他的答复。

    沉吟中唐成凑过茶盏小口的呷饮起来,一直到将一盏茶喝完也没说话,张亮也不急,只是静静的等着。

    终于喝完了最后一口茶水,唐成放下茶盏看着张亮浅浅一笑道:“明之怎么会说到这个?难倒现在的皇城吏部不在太平的掌控之中了?六品以下官员的升迁调转无论如何绕不过吏部的。”

    “户部管钱粮,吏部管乌纱,这样的地方公主怎么舍得放手?”,张亮再次提过茶瓯帮唐成续添茶水,茶水汩汩声中声音不断道:“不过近来朝局有了些变化,家兄及张道济等人虽调不回来,无缺你一个八品官当无问题”。

    唐成顺手将张亮的茶盏也拿过来放在茶瓯下,“嗯,什么变化,愿闻其详”。

    “太平自武后朝便开始经营实力,历前朝直至如今,势力之大已无需多言。当今政事堂中七位宰执五出其门,殿下根基太浅实难与之抗衡,从无缺你被逼出京到现在,太平上依仗天子信任,下把持吏部,将殿下的心腹亲信或放或流,张道济,家兄,概而言之,当日宫变前无缺在相王府中所见诸人现在基本都已被逐出京城”。

    “先去枝叶再取主干,太平好手段”,张亮所说的情况唐成在后世的历史书中见过,是以对太平施展的这手段并不意外,“那殿下又是如何因应?”。

    “殿下虽有太子名份,但一日不登大位便无实权,虽则皇城各部寺监事务皆能过问却又什么都管不了,情势如此便只能暂时收缩做好两件事,一则说服陛下将万骑及飞骑军权交给了二王爷和三王爷;二则勤于联络王族宗亲以固东宫之位。至于家兄等人被放流之事实无力兼顾”。

    唐成听完忍不住赞了一句,“实力不济之下硬拼不为智者所取,壮士断腕,该退让的就当退的果断,但该坚持的则一步不退,殿下英明,做得好!只要把军权和名份牢握手中,纵然太平一党气焰滔天,殿下依旧坚若磐石,靠一帮子文官虽然能起势,却是变不了天的”。

    “无缺说得好”,张亮笑着点了点头,“殿下虽在朝堂上节节败退,但任太平几度施展亦不曾动摇东宫大位,飞骑万骑亦是以东宫马首是瞻”。

    “嗯”,唐成哈哈一笑,“看来情势倒不算太坏,明之你刚才所说的朝局变化又是什么?”。

    “兵法有云,柔不可守,守不可久,否则长而久之之下难免宗室及军中不生变化,殿下早已有意反击,但一直不得机会”,说到这里时,张亮嘿嘿一笑道:“然则托天之幸,近日以来陛下倦政之意越来越明显,宫中数度传出陛下有退位太上皇之意的消息”。

    当今天子李旦实在是古今帝王中的异类,心性恬淡天下知名,实实在在没多少皇帝瘾,当年就曾经将帝位让给哥哥中宗李显,现在看来他又嫌累不想干了,而历史中他也正是这么做的,诛杀韦后登基称制还不到两年就把帝位禅让给了儿子李隆基,自己则退位太上皇安享清闲去了,现在看来,一切都还在按着历史既有的轨迹去走。

    历史是政治、经济、军事及世间万物的综合体,其运行起来的惯性之大更胜于于海啸山崩,个人面对这样的天地巨力或许能够逃生,甚至还能顺势做些什么,但若一心想着阻挡或是使其改流,虽然并非绝无可能,却也千难万难。

    即便对于穿越者来说也同样如此!穿越回去消灭一个历史人物或许容易,但只要产生某类历史事件的历史土壤还在,死了这一个总会有另一个顶上来,只治标不治本永远都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

    即便早已知道此事,唐成在听到张亮这话后还是一脸惊喜的猛然站了起来,“明之,这消息可靠吗?”。

    “高力士亲自从内宫传出的信儿,当无问题”,张亮见素来沉稳的唐成也被自己这消息震成这样,当即哈哈大笑起来,“无缺你可知陛下这些日子最常做的事情是什么?”。

    “别卖关子,快说”。

    “宴饮”,张亮笑容不减的继续道:“近日以来内宫之中宴饮不断,每次陛下都会召殿下及太平与宴,以无缺之聪慧可看出陛下的心意何在?”。

    “陛下是想借此机会弥缝殿下与太平的紧张关系?”。

    张亮闻言赞许的一笑,“无缺见的明白,圣天子宅心仁厚最重亲情,实不愿见胞妹与亲子如此剑拔弩张,但在这个时候如此密集安排宴饮,陛下心意已可窥端倪”。

    唐成缓缓点了点头,“明之是说陛下虽有倦政禅位之意,却又担心一旦避位则殿下与太平难免兵戎相见,是以刻意居中为二人缓和关系?”。

    “正是。所以近段时间以来的朝堂实可谓是难得的平静,谁也不敢冒然挑起争斗扫了天子脸面,太平虽然不甘也不得不在这个时候有所收敛,但这样的平静到底能保持多长时候谁也说不准,下次再爆发时必然愈发惨烈。殿下未雨绸缪,正是想趁这段难得的平静时间积蓄些力量,以为下次风暴之准备”,张亮说完,拍了拍唐成的肩膀道:“有圣天子在上面压着,这段时间太平不敢做的太过分。无缺,此正是你回京良机,错过这段时间可就难了”。

    “长安……黄金之城啊,谁不想去呢?”,说这话时唐成微微低下了头看着桌面上的茶盏,是以张亮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是……明之我也问你一句,某现在回了长安又能做什么?”。

    张亮想不到唐成竟然会问如此浅显的问题,愣了一下后才道:“无缺你智计出众,临事每能用奇,正好回京为殿下参谋赞划”。

    “明之谬赞了,以当今之朝局,殿下所行的控军固位之举正是上上之策,只要坚持做好,俟圣天子禅位之后一切自当迎刃而解,大计既定,我去京城还有何用?”,唐成抬手阻了正要说话的张亮后继续道:“再则,按明之适才所言,殿下现在所需的乃是可用于朝堂之中反制太平一党的重臣,似我一个小小八品连参加朝会的资格都没有,去之何益?倒不如留在这龙门历练施政之道,以备殿下异日之用”。

    “这……”,唐成这话句句属实,却让张亮劝无可劝,只能废然叹道:“如今满朝皆是太平党羽,到哪儿去找重臣?这荒僻小县还有什么可留恋的,无缺你到了京城总能为殿下添一份力量”。

    见张亮如此,唐成刻意沉默着等了一会儿后才悠悠声道:“怎么没有?不仅是有,而且还多”。

    闻言,张亮神情一震,眼神灼灼的看着唐成,“在那儿?无缺莫要诓我”。

    唐成嘿嘿一笑,抬手指了指地面,“就在这儿,就在这龙门县中都有”。

    张亮一脸疑惑,“龙门?”。

    火笼燃的太旺,屋里又封闭的很,时间长了难免闷气,唐成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后,就站在窗边边吹着新鲜的冷风边缓缓声道:“三年前李重俊兵变之事明之当没忘记吧?”。

    张亮点点头。

    “当日李重俊身死之后,朝中有许多重臣受其牵连或贬或放,韦庶人也正是趁此机会大力提拔亲信从而一举控制朝堂,当时长安皇城之震荡绵延年余,如今韦后已诛,圣天子在位,那些被贬流的臣子也到该回京的时候了。别的地方不知道,单是我这小小的龙门县里这样的贬官便有十余人,昔日官职最小者也是五品,其中孔珪更是至圣先师后裔,当之无愧的士林领袖,若能将这些人援引到朝堂之中,殿下立时便有了与太平相抗之力”。

    “无缺你说的是他们?”,张明之双眼猛然一亮,继而又摇了摇头,“这些人罪臣身份未消,加之人数太多,殿下便是想保,又能保的几个?人少了照样不济事”。

    他摇头,唐成也笑着摇头,“错了,错了,明之你想错了,何需要保他们?”。

    这一说张亮更茫然了,“那你的意思是?”。

    “翻案!”,唐成笑眯眯的看着张亮一字一顿道:“殿下一个人都不用保,只要给李重俊翻案就够了,一旦李重俊声名归正,孔珪等受其牵连之臣子复职还京便是顺理成章之事”。

    听到这里张亮已是满脸惊喜,“对呀!”,口中说着,他已忍不住上前在唐成肩上重重擂了一拳,擂完之后犹自难以平复心情,索性也不再坐的开始踱步起来,“我等怎么没想到?”。

    “朝中局势如此,明之与殿下将心思都专注在朝堂上,一时想不到这些也是常事”。

    “无缺呀无缺,每次遇到你总能给人惊喜,此事若成,殿下定当记你大功”,张亮一脸兴奋的说完之后,脚下步子顿了一下,“怕就怕太平那儿……”。

    透了一阵气后又感觉到冷,唐成遂又将窗子关了起来,“明之这是患得患失了!我且问你,李重俊当日是因何身死?”。

    “宫变谋逆”。

    “那他发动宫变所为何事?”。

    “诛奸臣,废韦后”,说到这六个字时,张亮的眼神亮了。

    “是啊,他当日做的与后来殿下及太平合力所为之事有何区别?太平便是想拦又师出何名?再则当今天子最重亲情,李重俊可是陛下的亲侄子,名份,亲情俱在,此事必成”,唐成斩钉截铁的声音让张亮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两任太子做一样事业,本朝弟太子为前朝兄太子平反正名,这可是难得之佳话,此事既成,殿下不仅利可得人,更可得孝悌之名,实是名利双收,有这等好事又何乐而不为?”。

    此时,张亮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但只哈哈大笑而已,在他这笑声中,唐成嘿嘿声道:“无论是在朝堂中经营的时间还是年龄辈分,太平都比殿下老的多了,观其如今之作为,分明是以老压少,她既然做得出以老人压新人的勾当,殿下就不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抬死人压活人!”。

    …………………………………………

    唐成在张亮房中又留了近半个时辰,由张亮研磨,他自己动手将两人刚才商议之事写成了一封送呈李隆基的书信,明天这封书信就将借助前往饶乐使团的信使通道以最快速度送往京城。

    仔细吹干信笺上的墨迹,看着张亮将信笺蜡封好,唐成嘱咐了他几句从饶乐回程时务必再至龙门一叙的话后,便欲起身告辞。

    天色已晚,张亮自己明天一早也得赶回锁阳关内驿馆,是以也就没再多留唐成,亲送了他出来。

    两人边往外走,想起一事的张亮边道:“对了,无缺你上次来信交办的事情我走之前已经安排的差不多了,殿下亲自往礼部递了话,那官儿听殿下点的是法科进士,倒也爽快,令弟张相文今科高中当无问题。待他吏部关试之后在任职安排上无缺你可有什么说的?”。

    “多谢殿下及明之了”,张相文参加法科的事情弄妥当了,这实在是个好消息,“他自己有什么想法?”。

    “他十一月末到京的时候拿着你的书信找过我,当时某也曾问过他”,说到这儿张亮笑出声来,“他就没别的想法,只说要来龙门跟着你。兄弟情深固然是好,只是这龙门也实在太偏了些,无缺你看……”。

    闻言,唐成静静想了一会儿后蓦然一笑道:“他既然想来就让他来吧,正好我这衙门里县尉出缺,打虎亲兄弟嘛,啊,哈哈!”。

    “行,只要你舍得让他来,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张亮闻言也是哈哈一笑,“说到科考,今科应试的乡贡生里倒有一个风头极劲的与无缺颇有渊源哪!”。

    “谁?”。

    “柳无涯,字随风,国朝初年名诗人刘庭芝的外孙,听说他曾自承与你有同窗之谊,可有此事?”。

    说到柳随风,唐成脑海里顿时又出现了他那一副白衣胜雪的样子,“原来是他!确有此事”。

    “那无缺你可要小心这个同窗了,他如今可是镇国公主府的红人,太平前段时间一连办了三次文会,次次皆是这柳随风高中魁首,看这架势,今科头名十有八九就落在他身上了”,言至此处,张亮蓦然古怪的一笑,“无缺,此人相貌如何?”。

    “不管是相貌还是风仪皆是上佳之选”,唐成转念之后就明白过来张亮这古怪笑容里面的含义,太平跟她母亲则天皇后嗜好相同,都喜欢俊俏少年郎,当年莲花六郎张昌宗就是其最先发现并招罗帐中的,“柳随风这人骄傲的很,明之所想之事不太可能”。

    “再骄傲的人面对权势富贵也得折腰”,张亮笑着摆摆手,“罢了,不说此事了。只是听他在长安士林中议及你时颇有赞许推崇之词,是以特地提个醒儿罢了,此一时彼一时啊!”。

    此时正好已到客栈门口,唐成点点头后也没再多说什么的告辞出门。

二百六十二章 小妮子,你今天可是造了大孽了!

    这时代也没个空调暖气啥的,冬天里不烤火太冷,烤火吧烟气又大,时间久了难免气闷。唐成在张亮房间里呆的时间长,告辞出来的时候就坚拒了他用马车送的好意,索性走着往衙门而去,反正龙门县城小也用不了多少时候。

    今晚星月无光,唐成刚一走出龙门客栈的大门就忍不住摇了摇头,除了客栈门口有两盏灯之外,前方的道路上竟是连个灯影儿都见不着,碰上今晚这样的天气时整条街上就是漆黑一片,说起来这可是龙门县最热闹的一条街!

    前段时间忙着走县政大局,加之晚上又出来的少,唐成还没注意到这个,今天亲自走的时候才觉出不对来,眼瞅着就是年关了,眼前这样子看着实在不像话。

    一边在黑暗的街道上走着,唐成还在想着由此生发开的事情,不仅仅是街道太暗的问题,龙门县城街道更大的毛病还在个脏,日常里往来的大牲口太多又没人管,到处乱栓乱拉,搞的整个城里跟粪堆一样,还好现在是冬天,要是夏天的话迎风能臭出十多里。

    趁着过年,这事儿是得管管了,唐成在心里拿定了主意。年关前组织一次全城大扫除,随后在这几条主街的街道上配置些灯笼,至于牲口乱拉的问题衙门也不妨下一道文告——凡在城内行走之牲口必须带上粪兜儿,甚至还可以将城里一些生活困难的老人组织起来搞搞环卫,短期内有阿史德支那批粮食做机动,这些事情衙门还是负担得起的,到了明年衙门财政状况好起来之后就可将之正式制度化。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龙门县要变革,要大发展大变样,就得先把又臭又脏的环境给整整,前些时候忙着东谷顾不过来,现在倒正好去做,也让百姓们过个干净年。

    唐成是个坐言起行的人,发现问题就想着要解决问题,当下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些事情该怎么做才妥当,浑没注意到路上的情况,直到他扎扎实实撞上了人。

    这一撞当真是温香满怀,唐成刹住脚步正要说话时,对面那女子先已嗔怒的开了腔,“这么宽的路非得往这儿挤,你这人咋回事?”。

    正准备说话的唐成听到这声音先是讶异,继而心中猛的涌起欢喜来,当下把要说的话咽回去,趁着黑伸出手将那女子一把捞进怀里紧紧给拥住了。

    满身馨香的女子明显是被唐成的动作给吓住了,身子僵僵的愣着没说出话来。

    将佳人抱紧之后,唐成贴上女子耳轮嘿嘿一笑的正要开口时,蓦然便觉怀中人身子猛然一弓,继而他的两腿之间便有一阵剧痛传来。

    OMyGod!这一下可是要大命了,刚才还在嘿嘿而笑的唐成瞬间就变成落了锅的虾子,全身紧紧团在一起,嘴里只顾着倒抽冷气,这时节就是想说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女子趁此机会躲开身去后,黑乎乎的街道上马上就响起了“抓淫贼”的叫声。

    唐成现在真是肠子都悔清了,但世上哪有后悔药吃?“是……嘶……我……嘶……”,一边吸溜一边说话,他的声音早就变了调儿。

    那女子喊不几声便听远处一人暴喝声道:“大胆淫贼,还不住手!”,随即就听到一个急促的脚步声飞快的跑过来。

    那人奔近之后晃亮了随身带着的火折子后,二话不说便扯出了腰间的铁锁链向蹲在地上的唐成锁拿过来。

    “钱三疤,你抽疯了是吧!”,还好来的只有他一个人,要不然唐成现在真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带着嘶嘶的颤音吼了一句后,强忍着站直身子的唐成冲那女子咬牙切齿道:“七织,这回你可是真惨了!”。

    “大人!”。

    “唐成!”。

    火折子幽暗的光线里,钱三疤和七织脸上的神色真是精彩到了极处。

    看看唐成的脸,再往下看看他的两腿之间,随后又回到脸上来,反应过来的七织掩口“啊”的一声惊呼后赶紧跑过来挽住了唐成的腰,合不拢嘴的脸上神色要多奇怪有多奇怪。

    “大……大人……属下刚忙完衙门里的事情……回家的路上听到……嗯……咳咳……”,钱三疤跟被滚水烫过一样忙不迭的收了铁锁,“那……大人要是没事儿……属下就先回了”。

    钱三疤转身之间眼神一瞥一低,以一种极其隐晦的角度滑过了唐成的两腿之间,好在唐成为了维护官威正咬牙强撑着把身子挺的笔直,好歹没让他看出什么不对来。

    “这就走了!好,今晚这事我要是听到一点风声传出去,哼哼……”,唐成的哼哼声真比这天气还冷,“此外,要是明天晚上这条街两边的树上还没挂起行道灯,三疤,你就收拾铺盖卷儿到衙门里过年吧”。

    “是,是,属下明天一早就办此事”,钱三疤点头如捣蒜的答应之后,转身之间一溜烟儿就跑进暗色里没影了。

    没了火折子,街道上顿时又恢复了幽暗一片,静寂的幽暗中,那一声女子咬唇的轻笑听来份外清晰。

    “笑,使劲笑,笑过瘾,啊!”,伴着轻笑的是唐成气急败坏的声音,“有你这小妮子笑不出来的时候”。

    见到刚走不多久的县令大人重又折了回来,打着呵欠正准备指挥小二关门打烊的龙门客栈掌柜管平潮一溜小碎步凑了过来。

    “安排两间上房”,即便管平潮笑的再灿烂,唐成脸色也好不起来,“另外派个人往衙门内衙传个信儿,本县今晚就歇在这儿了”。

    “是,是,县尊大人放心,小的即刻就办”,管平潮点头哈腰的答应完,瞟过县尊大人身边时,便觉双眼有猛然一刺的感觉,这个一身男装打扮的小娘子实在是太艳乍了!

    “嗯”,唐成点点头后随着小二往里边走去,管平潮看着那绝色小娘子主动贴过去扶住了唐成的肩膀,嘴里忍不住动了动后悄声狠啐了一口,“县令夫人已是如此美貌贤德,偏又捞上这么祸国殃民的狐狸精,他娘的,这年头的好白菜还真都让猪给拱了!”。

    啐过一口后,管平潮心里舒服了很多,当下忙颠颠的唤人去县衙传信儿。

    唐成和七织一间房,七织的丫头单独一间房,几个小二一起伺候,三个火笼一起架上,很快的整个屋里就热乎起来,送梳洗的热水,送夜宵的点心,送温好的烫酒,好一阵儿忙活之后小二们才走,屋里安静下来。

    适才小二们忙活的时候,坐在胡凳上的七织只是盈盈轻笑个不停,一双水汪汪魅惑的眼睛不时溜过唐成的下体,继而她的脸上就有了一层浅浅的粉晕,这女子本就是天生的妖媚风情,这番发作出来后直把几个忙碌的小二折腾的不轻,看又不敢看,不敢看又想看,心里活像装了九只发情的猫。

    “吱呀”一声门关上了。

    “小妮子今天犯了多大的错不用我再说了吧,过来”,卧榻上的唐成伸手勾了勾,“脱!”。

    “不脱成不成?当时那么暗……”,七织口中说着不脱,身子却已从火笼边站起来往卧榻上走去,双眼中的流波更是柔的要溢出水来。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暗夜之中我都知道是你,你为何不能知道是我?再敢狡辩,家法加倍”,唐成边说边已伸出手去在榻边的火笼上烤了起来。

    见到唐成这个小动作,七织眼中的流波益发荡漾的厉害,嘟着嘴款款走到榻边再无二话的趴伏在了男人腿上,随后便见她双手伸到身后一阵儿动作,片刻之后一具雪腻的女臀已显露出来。

    “啪”的一声轻响,唐成烤热的手打了下去,家法正式开始!

    闺中家法一旦行起来,注定了要以妖精打架的痴缠结束,只是恰到呻吟细细的情浓之时,却被唐成一声恨叹杀了风景,“哎呀,不行!小妮子,自作自受,你今天可是造了大孽了!”。

    因伤溃阵,云雨难行,两人便舍了激烈的妖精打架耳鬓厮磨的拥在一起,“上次我来龙门赴任前路经山南道城时特意去大雅至正园找你随我一起北来,你不肯,怎么现在自己跑来了?”。

    “我舍不得大雅至正园的演舞台,也舍不得关关姐,再说你又有大夫人同行的,我跟着一起不说再难歌乐舞蹈,日日还少不得要站规矩问安,这样的日子仅是想想就让人怕”,七织在唐成怀里扭来扭去,嘴上还跟蚂蚁一样不断轻咬着男人的胸膛,这就使得她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其实你没走多久我也就从大雅至正园走了”。

    “噢?这是为何?”。

    “你前脚走,于观察使后脚也随着调离,大雅至正园就没了以前的声势。我再歌舞时就有一些人跑来聒噪着说些浮言浪语,关关姐就不再让我上台,逼着我来找你”,说到这里时,七织终于不再当蚂蚁,反过身来仰躺在唐成怀中,边绕指耍玩着他的头发边接着道:“看着楼里那样子我也不想再演了,索性就带着丫头离了大雅至正园,先回扬州走了一遭后这才北上,走着歇着,顺便看看沿途各州县的歌舞,就这样直到今天才到龙门,进城时候晚,开始投宿的那家客栈又实在太脏,才想着要换到这龙门客栈来,不成想在路上……”,言说到此,七织又是一阵儿吃吃的轻笑。

    听到大雅至正园的遭遇,唐成虽然也觉得有些气闷,却也并不太意外,古往今来但凡要经营这样大规模的声色歌舞之地,背后没有强力靠山是不行的,不管此前它多红火,当自己和于东军先后离开时就注定了大雅至正园的没落。

    不管关关如何有经验又如何勤力,也不管孟浩然等人如何才华出众,无法在官场周旋的他们是撑不起大雅至正园的。

    “从山南到扬州,再从扬州到龙门,这前后折腾下来不下四千多里地,你这妮子真是鲁莽的没边儿了,就不怕出事儿?”,以七织的姿容只带着一个婢女远行数千里,没出事儿真是托天之幸了,唐成想想都觉得后怕,说话时的脸色自然就凝重起来。

    “升平年月的有啥好怕的”,见唐成脸色不对,七织收了嬉笑老老实实答道:“我们两个都穿着男装,梳妆的时候把自己打扮漂亮难,往丑里收拾还不容易?随后再带一个旃罗胡帽,就是帽檐有大垂纱的那种,整个上半身都罩进去了,这样一路过来能出什么事啊?”。

    “就这样也不行,以后你要到哪儿我可以不管,但必须得让我知道,好安排人跟着你,记住了?”,等七织正色的答应了之后唐成的脸色才又缓和过来,“这么长时间也没个书信,大雅至正园那边到底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关关和孟浩然真是会办事!”。

    “他们是不好给你写信”,七织幽幽的叹息了一声,“园子里现在只怕好不到哪儿去,当初你毕竟是投了那么多钱和心思进去的,这让他们怎么跟你说?”。

    唐成当日开办大雅至正园绝非仅仅是为了赚钱,更多的目的还在于为到长安应试做准备,如今这个园子对他来说已经没有多少存在的意义了,没得让关关和孟浩然还焊在那里难受,“这不怨他们,罢了,我明天写封信过去,能出手就尽快出手吧,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拖的越久亏的越多。”

    “嗯”,七织闻言怅然的点了点头。

    “天下本无不散的筳宴,有些事情就只能无可奈何花落去,挽留不得的。你若想继续歌舞,还怕找不到地方”,想到大雅至正园曾经轰动一城的辉煌,唐成忍不住也叹息了一声,手抚着七织的肩头安慰着,“说吧,你这次过来有什么打算?”。

    “明天帮我在这县城里找个雅致的宅子住下吧,这半年来也真是跑的累了,想好生歇歇!”,七织这话让唐成抚着她肩头的手猛然一停,在龙门县找宅子住下,这句话可不是随便说的,难倒她真要做没有名份却是跟主宅两头儿并大的“别宅妇”?

    “不过,我要歇够了再想上演舞台时你可不能拦着我”。

    “我为什么要拦着你?”,唐成的手抚上了七织那一头如瀑的黑发,语调低沉道:“多情更比无情恼,说来倒是我对不起你们哪!”。

    “你真不拦着我?”,七织撑在唐成身上支起了半个身子,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他,“阿成你现在可是官了呀,就不怕别人说你?”。

    “你不要我的名份,我又凭什么拦着你”,唐成伸手将这个演舞台上的精灵重新拥进了怀里,轻轻声道:“我不拦你,只要你高兴,那怕跳到六十岁唱到六十岁,我也不拦你!”。

    “嗯”,七织微微答应着的时候,鼻间猛然涌起一阵儿不受控制的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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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六十三章 男人的烦恼;龙门县就要大变样了!

    七织到达龙门县的第二天,县城百姓们注意到本城最繁华几条街道边的树上不约而同的挂起了大大的灯盏,亲自操办此事的居然是近来忙的脚不沾地的县衙钱总捕,有好奇的街坊百姓打问灯盏来由时,素来心直口快的总捕大人瞬间的神色变得极其古怪,随后才义正词严的分说这是因为县令大人顾念百姓行走不便而有此举,这番解说并无人怀疑,自然又引来赞声一片。

    当晚,当更夫们点亮灯盏时,自龙门建县以来就一直黑着的街道上终于有了光明,这事儿虽小,若不办时谁也想不到要去办它,然则一旦真正办了之后,城中的百姓们才实实在在体会到此中的便利来,行走时方便且又安全,哎!归根结底还是县尊大人心中有百姓,想的周到啊!

    第一天挂灯盏,第二天一早刚刚上衙,县尊大人具名签章的另一份文告便在极短的时间内贴满龙门县城的大街小巷,尤其是牲口店、客栈、大车行更是由公差亲自送达。

    文告的内容简而言之就是一句话:配合着百姓们自己家里的扫扬尘待年关,龙门县城也要搞一次轰轰烈烈的全城大扫除。具体方法是各家负责自己门前的街道,其清扫范围以各家户房墙为界,其它无主路段则划给左近商铺负责。全城联动时间以下午的上衙钟声为号,散衙钟声敲响时由衙门会同城内各家里正一起负责检查,凡未能执行衙门文告者,除张贴文告宣示姓名之外,一并由衙门课以半贯至一贯之罚金。今日全城清扫之后,凡进出龙门县城之大牲口必须自备粪兜儿,再有乱栓乱拉之事必当倍罚之。

    此文告一出顿时在龙门县城内激起千层浪,众百姓口口相传文告内容之余不免瞠目结舌,衙门管天管地,怎么连牲口的拉屎放屁都管上了!自打盘古老祖开天辟地到如今,任是再有学问的人谁见过这样的文告?

    咱们这位县尊大人尽喜欢干出奇的事情,这等内容的文告不敢说绝后,但空前是稳稳的占住了。

    对于百姓们的议论甚或各样怪话,张贴文告的公差们不听不说不解释,有被相熟街坊憋着问急了的就只有一句,“县尊大人的脾性你们还不知道?让怎么干就怎么干,别给自己找不自在!”。

    眼瞅着就要过年,现在正是闲的时候,受这道文告撩拨,百姓们一边准备好各式清扫的器具,一边等待着下午上衙钟声敲响的时刻,说来说去大家的眼光就只盯着一处,看看县衙门前那块儿到底怎么个搞法,大姐做鞋二姐有样,没得在这大冷天里白费了力气。

    下午时龙门县衙的上衙钟声准时响起,许多跑来看热闹的无聊闲汉惊讶的发现,几乎就在钟声敲响的同时,衙门口走出了一支拿着各式工具的二三十人队伍——现如今的龙门县衙比此前衙门里的人数都多,却也比此前的衙门都忙,这二三十人已经是所有衙内留守人员倾巢出动的结果。而带领这支队伍走在最前面的竟然……竟然是手拿长把儿锹的县尊大人。

    长把儿锹没问题,官衣也没问题,但在看热闹的闲汉们眼中当这两样东西凑到一起时却是如此的古怪!谁见过穿官衣的人拿这玩意儿?既然官衣都穿上了还用拿这个?

    对于这些百姓们的议论唐成只若未见,甚至连瞅都没往过瞅一眼,自顾自拎着长把儿锹走到衙门最远处的围墙边开始干起活来。

    一锹下去,几十年累积下来冻的硬邦邦的渣子土开始松动,当唐成铲起第一锹渣子土时,看热闹的人群里隐隐有“呀”的一声惊呼传来。

    县尊大人这是动真格的了!

    到唐成亲自动手之后,无聊来看热闹的人反而越来越少了,慢慢的竟至于散了个干净,连县尊大人都动手了,赶紧回去干活吧!名字被县衙张榜公布就够丑的了,真要课罚起来,即便是半贯钱也心疼人哪!

    在这个下午,在唐成率先垂范的身教下,龙门县城内几乎所有的头,铁锹,扫苕都同时舞动起来,街边路角,旮旯边缝里一个个多年堆积起的渣子堆被刨开,一片片灰尘腾起,若在远处看来,这龙门县城浑似两军战阵的沙场。

    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百姓们才意识到他们打小居住的这个县城到底有多脏,认识到这一点后再转过头来回顾县尊大人上午的那份文告时,说怪话的少了,肯定的却越来越多。

    县尊大人说得对呀,任谁也不愿意自己家里跟个粪堆一样,这个城就是更大范围的家,总得把家里打扫干净了才好过个舒心年,这样的话灶王爷上天禀报的时候也好给这一百姓表表功!

    百姓们热火朝天的干到半中腰儿的时候,数百辆奚人的牛车排成串儿进了龙门县城,随后就被分派到各个街道将百姓们铲起的渣子土及扬尘装车运往东谷,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城里清理出的这些东西可就是最好的肥料。

    文告显然低估了县城里渣子的份量,眼瞅着到了敲散衙钟的时候还没干完一半儿,唐成当即下令将检查的时间推后到次日下午。

    第二天整个龙门县都是一片忙碌,城内忙着继续昨天的“大扫除”,东谷中领到家人赈粮的庄户们也将在今天返乡回家过年。

    一袋袋的麦子,一袋袋的豆子装上同样返乡的奚人牛车,庄户们手摸着鼓囊囊的粮袋子回头去望那一片片山坡时,脸上露出的是由衷的笑容。

    一道道石坝,一片片平展展的梯子田,虽然整个工作还没有全部完成,但昔日杂乱荒凉的山坡此时已经显示出别样的风姿,山坡上的这景物若再与坡下河道边那一架架立起,没立起的水车结合来看,简直就是美不胜收。

    这可都是平田哪!还是不缺水的平田!那大水车吱呀吱呀一转就把水搅到山坡上去了,这样的平田里一亩地得产多少麦子?朴实的庄户们也有诗情,当他们想到那一堆堆黄澄澄麦子的时候,眼前亲手干出的这一切就愈发的好看了,好看到现在要走的时候都舍不得了!

    这地不仅给了他们希望,更使得他们的心在这大灾之年里也能踏踏实实的,这一走大半个月见不着了,想想总觉得有些虚的慌。

    手下鼓囊囊的粮袋子给了他们适时的安慰,他们能想到家里老小看到这些粮袋子时的欢喜,想到这个的时候,庄户们自己的脸上也绽开了笑容,出门这么些日子虽然受了苦遭了罪,但这苦这罪没白受,谁能想到这样的大旱天里一家人过年的时候还能吃上纯白面的蒸馍?

    远处的坡地,手下的粮袋子,庄户们看着这些摸着这些的时候最终总会想起那位县尊老爷,给了他们这一切的县尊老爷。

    老天开眼,灶王爷上天好好禀禀民间疾苦,一定要保佑唐老爷身子骨结实,不害灾不闹病的踏踏实实坐堂,也好让一方百姓跟着过些好日子。

    历时一天半,龙门县全城大扫除正式结束,看着这个一夜之间几乎是焕然一新的县城,百姓们自己都觉得惊异,以至于大冷的天儿里还忍不住全家老少一起出动逛逛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县城。

    说来也真是邪到了极点,就在大扫除后的第二天,也就是小年儿里灶王爷上天的那个傍晚,已持续干旱了数月之久的龙门县下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这雪下的真猛啊,泼泼莽莽的铺天盖地而来,很短的时间里便将整个天地笼罩在一片银装素裹之中,当百姓们从惊喜中渐渐平静下来时,这场雪的因由自然而然的也被挂在了县尊大人的名下。

    “这话你也信?”,龙门县衙后宅中,穿着皮裘的唐成一边偎着红彤彤的火笼温酒,边命丫头卷帘开窗欣赏雪景,瞅着丫头弄好之后扭过头来对郑凌意笑道:“为夫真要有这本事,还来当什么县令?自古以来民心就是如此,要是觉得一个官儿还不错的时候,只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事都安在他身上,反之就是头顶长疮脚下流脓,全身上下再没一点儿好的”。

    “正吃酒了,说的恁恶心”,郑凌意笑着将手中的酒盏放下了,“不过夫君这话虽然难听,倒也实在。如此说来龙门百姓对夫君还是满意的”。

    “那当然!”,唐成闻言毫无愧色的受了,仰着鼻子哼哼声道:“也不看看你夫君是什么人?几个月花费这么多心思要还是落不着个好儿,岂不冤死”。

    见到唐成这难得一见的“耍宝”样子,郑凌意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外间衙门里都说县尊大人少年老成,性子与年纪不符,只有她这屋里人才知道夫君若要放松起来真比孩子还孩子。

    “辛苦了这么些时候,难得东谷里忙完,衙门也放了假,又正好赶上这一场好雪”,端起酒瓯为唐成的酒樽里添满,郑凌意边添酒边带着笑意道:“莫如夫君便将七织妹妹也请来,三人赏雪岂不是更热闹些?”。

    闻言,唐成的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但他去看郑凌意的脸色时,郑凌意却刻意微微偏低了头。

    七织来龙门的第二天,唐成便将此事跟郑凌意说过,其实早在当日从金州到这龙门赴任的时候她就知道七织的事情,毕竟当时是从山南道城走的。

    那天说的时候唐成很注意郑凌意的表情,看她当时也没什么异常,甚至听过之后还主动说要将七织一并接到衙门里来住,此后就到东谷忙活,跟平常也没什么区别。

    那她今天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女人的心思不能猜,也根本猜不透,脑子里转了一会儿后唐成莫名的生出许多烦躁来,烦躁的原因并不在于猜不透郑凌意的心思,而是他实在不喜欢这样家人相处的方式,后世里家庭感情的失败让他愈发珍视现在自己拥有的家庭,一个和睦甜美的家。

    在这样的家庭里生活,家人之间就应该是没心没肺的,若是连夜夜同榻而眠的两人也要互相猜度心思的时候,这样的家至少不是唐成想要的。

    摇了摇头,唐成不再去想郑凌意的心思,将其手中酒瓯取下后伸出手去托起了她的下颌。

    “七织,再加上家里的英纨、兰草,说来为夫就有四个屋里人,凌意,在这件事上的确是为夫对不起你”,双眼直视着郑凌意的眼睛,唐成用目光示意要说话的她不要打断自己,“你要说什么我知道,但为夫也知道这世上本就没有一个女人愿意与别的女子分享自己的男人,否则国朝初年的房夫人就不会宁愿死也不让房相接收天子所赐的宫女。相信为夫,你心里的委屈我真的知道”。

    唐成这番话出口,刚才还急欲说什么的郑凌意无声的收了言语,但眼周处却微微的泛起了红。

    “哎!”,唐成吐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多情更比无情恼!使你四人共事一夫终究都是我的不是,为夫弥补尚且不够,又怎能再让你们更受委屈?撵走别人固然不行,但凌意你若因此心中有什么难受的时候万不用忍着,该说就说,想冲为夫发脾气也成,这样至少你心里好受些,千万别窝着堵着,更不要强颜欢笑”。

    郑凌意的眼圈越来越红,最终双眼之中已起了一片朦胧,“妾身虽不敢称知书,但《女儿经》总还是读过的,为女之恶莫过于妒,故七出之状标其首焉!便是乡野间中人之家也有纳妾以昌香火之念,夫君这说的是什么话?”。

    虽然嘴上这样说着,但郑凌意眼睛里的水雾朦胧已凝结成泪珠滴了下来,“七织千里万里的来了,妾身身为大妇若是不问……妾身实在是怕,怕夫君你也觉得我是个妒妇;但要妾身真像《女儿经》中所说那般将你亲送到七织房中时,妾身又实在……实在是不愿,左也是难,右又是难,不是我要跟夫君动心思,妾身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啊……”。

    不容郑凌意再说什么,唐成一把将之拥入了怀中,“罢了罢了,不要再说了,都是我的错,这事上我注定是要对不起你们了!既然不知道该怎么做,那就什么都不要做,你不愿见她,她也不愿见你,既然都不愿见又何必要见?就为了一个好名声这般委屈自己,不值,真的不值啊!”。

    “那……七织会不会……”。

    “会不会说你闲话?”,唐成摇了摇头,“她是个没多少心思的,即便她真说也只是向我抱怨”。

    “她向夫君抱怨,妾身也向你抱怨,那夫君岂不是两头受气”。

    “真要如此的话,这气我就只能受着了”,说到这句话时唐成一脸的苦笑,“又想三妻四妾又想不受气,天下间到哪儿找这样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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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强逼着自己做违心之事,郑凌意心情好了许多,自此她再无一句提及七织的话,而在龙门县教坊司中指导那些官伎们歌舞的七织则是忙活的不亦乐乎。

    唐时从朝廷到各道州县衙门皆设有教坊,坊中伎家的身籍是在官府,平日里应承衙门宴饮歌舞之余也对外经营以为经费补充,是以每每越到年节教坊就越忙碌,她们这一忙碌起来,在唐成的授意下被聘为“西席”的七织也就跟着忙碌,指导伎家,编排歌舞,好几番唐成过去都见不着她人,归根结底这小妮子也是个闲不住的人,只不过她所有的兴趣都跟歌舞有关罢了。

    日子便这么一天天过去,腊月二十三小年儿过后年关就一天赶着一天的到了,因是在衙门放假之前唐成就提前打了招呼,所以这个年关里他是格外的轻松,再没一个人敢违反禁令来走礼的,如此他便实实在在的清闲了些日子,跟郑凌意一起备备年货,间或把酒闲话;或者踱步到教坊中看看东奔西走个不停的七织,听听她唱诗演舞,这日子实在是过的惬意。

    要说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在这年节里家人不能都团聚到一起,山长水远的便是一封书信往还也需要很长时候,感受着越来越浓重的年味儿,唐成心里实在是很想念远在山南的那些亲人,想李英纨兰草,想唐张氏两口子,更想胖嘟嘟的女儿猫蛋儿。

    上次一走大半年没见了,算算时间猫蛋儿也该能说话了,只是自己不在身边,也不知道这小丫头会不会叫爹?人闲心思多,想着女儿那粉雕玉琢般的可爱样子,唐成真是心疼肝儿颤,只恨不得一天里就把半年的时间过完,这样的话也就是家人从金州赶到龙门的时候了。

    除夕过后时间越发过的快,转眼就到了初八开衙的时候,唐成到衙之后往东西两院儿各曹团拜了一回之后,便挥手让各部曹自己安排当值人选,此后从初八到正月十五上元节过完的近十天里,各部曹除了当值的人外其他人继续放假。

    这个命令一出,众公差吏员们惊喜之余也不免心下纳闷儿,好歹跟着唐成干了几个月,他的风格素来是喜紧不喜松,最见不得的就是不专心公事之人,这回怎么转了性儿一次又给出这么多假?

    过完上元节后这些公差文吏们就算真正明白了,县尊大人对待手下的态度就是该放松的时候玩死,该干活的时候忙死。

    从正月十七开始,年前返家的几千庄户陆续到达东谷,这一大摊子事立时运转起来,与此同时百姓们赫然发现就在县城北城门的外边儿开始有大量的胡人商队聚集,根据传言这里将要兴建一个比道城晋阳的两市也小不了什么的大市场。

    经过去年的铺垫,今年刚一开年就有大量的人口,大量的商队,大量的物资开始往龙门县城方圆三十里范围内聚集,龙门县就此进入了建立县治以来前所未有的爆炸式发展时期,就连城中最懵懂的百姓看到这些喧哗躁动的景象时也能清清楚楚的感觉到:龙门县就要大变样了!

二百六十四章 未来的大唐第一舞男

    东谷的梯田修造事宜还在继续,与年前不同的是庄户们这次从家里来时带着的不仅有农具,更在随身的包裹里小心的装上了些春庄稼的种子,年关里那几场大雪累积下了足够的墒情,梯子田又是最能保湿保墒的,赶上节令到了的时候在那些已经修造好的梯子田里撒上种子的话,也不误了这一季的收成。

    家里的地暂时就只能丢给留守的老人和浑家了,这一年注定是谁都轻松不了的年头儿。男人在这边修田造地,顺便在梯子田里种种庄稼。家里的女人和老人则要经管那些坡地,就这还不算完。一等春种结束之后,庄户人家里能顶半边天的女人们也就得随后动身赶往县城边的东谷。

    到那个时候龙门奚们要返回草原,梯子田也该修的差不多了,女人们得赶去跟男人会合帮着修房子了,田在那儿家就在那儿,据年关里回来的男人们说,等梯子田修好之后,满龙门县二万多唐人百姓都得搬到东谷去住,这事儿可不敢马虎,总得先去占个好地方再说。

    如此以来现在这坡地里的庄稼就只能丢给家里的老人了,哎,就连孩子也得跟着遭罪,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要想以后过上好日子眼前就不能不熬苦。其实就算男人们不说,同为庄户人的女人及老人们谁又不明白这个道理?

    东谷这边热火朝天,龙门县城里也是半点不轻松,自打正月底来了第一支胡人商队之后,这些日子里浑似决了堤一样,往常撒在北地各州县的胡人商队抽疯似的都往这儿涌,更邪门儿的是这些商队开始时带来的货物并不多,反倒是粮食以及各式工匠和架房造屋的材料倒不少,随后,此前传言纷纷比晋阳两市也小不了多少的龙门大市场就这样在县城百姓的眼皮子底下开建起来。

    拉粮食的,拉工匠的,拉造屋材料的商队多,大牲口和人就多,不拘是牲口还是人都得吃饭,如此人头涌涌的挤进城里,几乎是眨眼功夫就把城中不多的几家酒肆给挤的满满当当,饶是如此还是靠着许多民居临时开发成酒肆客栈才勉强支应过来。

    大环境的变动带动了小小龙门县城的变动,几乎是一夜之间城里就多出了许多仓促改建的酒肆和大车店,而随着城外大市场的建设正式开始,几十年间死水微澜的县城里突然多出了海量的用工机会。

    东谷的梯子田修造将乡间壮劳力吸纳一空,如此以来建造大市场的用工就只能从城中想办法,这时候儿只要你是个十五岁以上的丁男,就总能在外面热火朝天的工地上找到活儿干;不止是男人如此,只要女人们愿意,外面做饭烧锅的差事也好找,即便是身子骨不太行的老人跟着出来也能谋个守夜看场子的活儿。

    人喊马嘶牲口叫,龙门县城周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喧嚣与躁动,料峭寒意中的那股子勃勃生机隔着十里地都能清清楚楚的感受到,虽然也有城中百姓抱怨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太闹腾,但大多数人却都是欣喜的面对这种几乎是眨眼间发生的巨大变化,不管怎么说现如今的日子确实比以前好过的多了,挣钱容易的多,买东西也容易的多!他们一边享受着这种变化带来的一切,一边在心中涌起不可遏止的憧憬。

    当眼前的喧嚣与躁动最终尘埃落定的时候,脚下这座生活了几十年的龙门县城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外面的嘈杂喧闹丝毫没影响到龙门客栈最里间的这个小跨院儿,县尊唐成大人便正在跨院的正房中宴客。

    客人一共有六位,另五位毫无例外都是跟阿史德支同样的九姓杂胡出身,这六人不仅是九姓胡人中最大的几家商贾,同时也是二十万散居各处的九姓胡人的主心骨。

    在经历了一场持续近一天时间的漫长谈判之后,达成交易的双方都在等待着一场令人足够放松的宴饮。

    唐成此前对管平潮的亲自交代发挥了作用,这场晚宴的菜色确实当得上琳琅满目、丰盛异常,而配合宴饮的歌舞表演也大出六胡商的意料之外,虽然伎家们的颜色的确算不上好,但无论她们表演的歌还是舞却都有一股别样吸引人的味道——纯正的京师和江南的味道。这样的味道在北地,尤其是僻远的龙门县可真是不容易见得到的。

    坐在主位的唐成把玩着手中的酒樽,一边闲看着教坊伎家的绿腰舞,一边不时把目光投向站在阿史德支身后的安禄山身上。

    这六位胡商带来的随身家人不下数十,但唯一能在宴饮中进入正堂的就只有安禄山一个,他是被唐成点名叫进的,很显然这个小家伙现在很兴奋。

    看着故作矜持的安禄山正随着乐器的节拍微微动着手脚,唐成油然想起他的另一样本事来。

    安禄山善舞。唐朝的舞分为软舞和健舞两种,其下又各有分支,健舞中最出名的有三种,除了公孙大娘擅长的剑器舞之外就数从胡地传入的胡腾与胡旋舞流行最广,安禄山擅长的便是这胡旋之舞。当其手握三镇节度时,每至长安必会给玄宗皇帝和贵妃娘娘跳上一回,为此不仅更博得了两人的欢心,所获的赏赐也着实是不老少。

    看着眼前的真人,想着历史书中的记载,这种一脚真实一脚历史的虚幻感真的很奇妙,谁能想到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孩子日后能终结大唐盛世,谁又能想到现在看来很是单薄的他会变成后来上马都难的大胖子,又有谁能想到就是这个走路都不断喘气儿的大胖子能跳得一脚漂亮的胡旋舞?

    当脑海中模拟出一个大胖子跳胡旋舞的场景时,唐成忍不住笑了,恰在此时场中琵琶收声,那伎家的一曲软舞《绿腰》已经结束,正在福身谢礼退场。

    耳听着牙板又起,正在另一个伎家准备上场时,唐成伸出手压了压。

    牙板骤停,唐成转身过去看着阿史德支笑道:“适才观赏这一曲《绿腰》舞时,本官偶见安禄山的手脚似在合节而动,上次只知此子聪慧灵动,莫非他还擅长歌舞不成?”,言至此处,唐成抬起眼神笑看着安禄山道:“本官就喜欢昂扬少年,安禄山你要真有这才艺不妨来跳上一曲给诸位尊长助助酒兴,如此你可敢吗?”。

    经由阿史德支之口,另五个九姓胡的大商贾早知道唐成对安禄山别具青眼,又有刚才亲自点名叫进之事益发验证了这一点。是以此时对唐成这个突然的提议并不奇怪,只当是大人遇见自己喜欢的小孩子时不免要逗一逗。

    安禄山毕竟是自己的身边人,唐成对他施以青眼连带着阿史德支脸上也颇有光彩,闻言呵呵笑道:“擅长二字实在说不上,不过此子自小便喜欢跳胡旋舞,两三年里倒也练的有三两分模样了”,说完这些之后他扭过头道:“禄山,唐县尊亲自点将,你可敢吗?”。

    对于一个九姓杂胡来说,县令的地位已经着实不低,更别说安禄山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从上次到现在,他心里对看重于他的唐成实是充满了好感,这种好感甚至到了感激的地步,此时既闻唐成点将,胆子本来不小的安禄山虽然未免有些心怯,却也还是猛然一挺胸膛道:“跳的好不好不敢说,但既然是县尊大人开了口,小人自该尽力奉承”。

    在这么个场面下安禄山能有如此对答实在是不简单,唐成闻言抚掌哈哈大笑道:“好,果然是个有豪气的少年,你来,若是跳得好本官必有重赏!”。

    难得有一个进士出身的唐人县令对本族少年如此喜欢看重,阿史德支等众胡商兴起之下纷纷凑趣儿给安禄山打气,说他若是跳的好一并有赏。

    安禄山亲爹死的早,很小就开始跟着寡母寄居在突厥人的族群中,平日里听惯了“杂种”称呼的他何时得过这样的看重?一时间整张脸上因充血涨的通红,深呼吸长长吐出一口气后,小家伙使劲提了提裤子迈步到了房间正中的演舞毯上。

    胡旋舞顾名思义是从西域传入,舞者站在一个小圆毯子上旋转如风,纵横腾踏,但双脚却不能离开毯子半寸,既属健舞则胡旋转的越快越疾越好,跳的最好的舞者实能达到“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鹞转蓬舞”的境界。

    花鼓咚咚,琵琶声声,安禄山在演舞毯上合节舞动起来,他毕竟只是个刚过十岁的孩子,又没经过专业的训练,尽管已经跳的很努力也实在说不上太好,唯一可取的一点就是仗着身子灵便旋转的快,但美感上却欠缺了许多。

    唐成一边看着眼前的小安禄山舞蹈,一边极力从中想象成年后的大胖子安禄山跳胡旋舞的情景,并以此作为不可对人言的自娱手段,他这边正自乐呵的时候,就听身边坐着的七织猛然“咦”了一声。

    唐时举凡宴饮必有歌伎相陪,恰好七织在指导这些教坊的歌舞伎,唐成便将她带在了身边,此时听她如此,扭过脸去问道:“怎么了?”。

    “这个安……”。

    “安禄山”。

    “对,这个安禄山真是好一副跳健舞的根骨”,七织双眼眨也不眨的盯着演舞毯,低声的言语中带着不加抑制的兴奋,“你看你看,这个回转沉身下腰的动作实没有多少人能做的出来,多数孩童便是在教坊中练过一年之后也没他下的这么低。还有……你看他舒臂扬眉时候的样子,虽然规矩不够,却很能得几分刚健的神髓。看他胡旋时候的架势分明是没经过特意教授指点的,没人教授却能有当前这样子,这个安禄山实是有跳健舞的天赋”。

    “哦!”,七织说的这些唐成早就知道,所以听了之后也不觉得如何惊奇,只随口答应了一声。但就在他转身回来给手中的酒樽斟满酒时,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如闪电般在脑海中划过,当即他便端着酒樽猛然转身过来,“七织,你收他为徒吧,免得糟蹋了这一副好根骨”。

    “收他为徒?”,七织闻言一愣,随即又扭头过去看着安禄山舞了好一阵儿后点了点头,“闲着也是闲着,这小子我倒是能教教他”。

    “既然要教便需用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不成”。

    七织知道唐成是个做事认真的人,听了这话也没多想,粲然一笑道:“阿成你放心,我一定能把他教出来”。

    “那依你看他在舞蹈上前途如何?”。

    “软舞不需练了,单攻健舞的话,他有如此根骨,又有我这等名师”,说到这句时七织一脸的自信,“期以三年必能名动河北道,若有五年时间便是长安也尽可去得,若其能勤奋不辍,十年之后天下所有教坊言及健舞时必将提到安禄山之名”。

    “噢,如此说来若他由你教授的话,十年之后岂非就能成为大唐第一舞男?”。

    “舞男?这称呼听着真新鲜”,七织抿唇一笑道:“十年之后的事谁能说得准?不过他若肯努力的话却是大有希望”。

    “好!”,唐成猛然一拍身前案几哈哈大笑道:“就这么定了!”。

    其时安禄山所跳的胡旋舞已近尾声,正是收势的时候,唐成这一拍案几顿时将他的收势打乱,一脸忐忑的呆站在那里看着唐成。

    乐工们手中的花鼓与琵琶应声而停,阿史德支六人俱都扭过脸来看着唐成,不解他何以如此。

    “跳的好!虽难免有些不足,但天赋却已尽显,这个是奖给你的,收好了!”,唐成看着安禄山一边和煦而言,一边将腰间那枚玉佩解了下来,见他如此众胡商隐隐色变,他们都是甚有眼力的大商贾,自然能看出这枚色泽纯净的深绿翡翠玉佩价值几何,却没想到唐成真个将之赏给了安禄山,那阿史德支更是连连摇手口称不敢。

    “此子于健舞上天赋甚高,原本的助兴之娱却能发现如此人才实在是意外之喜,人才难得,区区一块儿配饰又算得什么,给,拿着”,唐成说话间站起身走到安禄山身前亲自将这枚配饰塞进了他手里,随后又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后,转向阿史德支等人笑道:“诸位皆是一方豪富,今日得见族中人才少年,岂能无赏?”。

    他此言一出引得阿史德支等人都笑,唐人县令都表示了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大家都是豪富还真在乎这几个小钱儿不成,一时纷纷慷慨解囊,不一会儿的功夫安禄山面前的托盘里便已放满了各式物件,且都是很值几个钱的,即便安禄山年纪小但总算在阿史德支身边跟了些日子,纵然眼力还差也约莫能估出这些物件至少也能值上几十贯钱。

    几十贯钱对于一个家境不好的十岁小孩而言是个什么概念?脑子里乍一蹦出这个数字的时候,安禄山就感觉整个人似被雷劈了一样懵乎乎的头脑发晕,他没想到此前仅仅是出于爱好练就的胡旋舞竟然能给他带来如此多的看重与收获!

    阿史德支给完赏物之后,笑着向唐成问出了一个另几个胡商都大感兴趣的问题,“唐县尊,这安禄山在健舞上果有如此天赋?”。

    “本县在歌舞乐器上也是外行,不过此子这天赋却也不是我发现的”,言至此处,唐成转身过去一笑道:“七织你既有收徒之心,好歹总也得拿出些本事让安禄山及列位尊客看看吧”。

    七织闻言嫣然一笑后自去更换舞衣不提,阿史德支开宴时便觉得这女子漂亮的晃人眼,虽然好奇她的身份,但唐成既然没提他也就不好问,此时一听到七织这个古怪的名字,顿时就有了些耳熟的感觉,只是一时又想不起来到底在那儿听过。

    他正自想着,旁边已有一位胡商讶然道:“明府大人,这位莫非便是当日扬州快活楼中的头牌清倌七织姑娘?”。

    闻言,唐成笑着点了点头,“正是”。

    “果然是她!难怪瞅着有些面熟”,接话的是另一位胡商,“某上次在晋阳花街中曾闻七织姑娘由扬州快活楼到了长安雅正园,随后在镇国公主府的宴饮中力压梁盼盼而稳坐帝京花魁之位,艳色歌舞之名虽远在北地亦得闻之!却不知七织姑娘怎生到了龙门?”。

    宴饮之中就属这种话题最能引人兴趣,这胡商一问之后其他几人都饶有兴趣的看着唐成。

    七织的声名果然不小啊!唐成呵呵一笑,“实不相瞒诸位,这七织正是本官外室,现就定居于龙门县中”。

    “啊……噢……恭喜恭喜!”,众胡商们说到这话时,眼中又羡又妒的神色真是藏都藏不住。

    便是这几句闲话的功夫,换好舞衣的七织已来到房中的演舞毯上,她人本就生的绝色,此番薄施粉黛,又穿上一身压金线提花舞衣后更是美艳不可方物,眼中流波一转之间顿时让整个正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安禄山就坐在唐成身边,这正是适才七织的座位,直到现在心里还怦怦跳的他甚至都有些不敢直视七织的脸,她太漂亮了,漂亮的直接瞅着她时都觉得刺眼。

    花鼓与琵琶再起,七织跳的是与安禄山同样的一曲胡旋,舞袖飞举,回雪飘鹞,她这一舞与安禄山适才实不可同日而语,当真是骊珠迸珥逐飞星,虹晕轻巾掣流电。潜鲸暗吸苴波海,回风乱舞当空霰。万过其谁辨终始,四座安能分背面。舞至酣处时,手腕脚腕上所佩金铃发出的断续之声竟连成了一线脆脆清音,与那飘鹞舞姿结合一处真让人极尽耳目视听之娱。

    花鼓收槌,琵琶停音,便是那一线清音也停了好一会儿后,众胡商这才醒过神来连连抚掌叫好。

    “天气太冷,这舞衣又太单薄,你快去换过衣裳再来说话”,唐成向七织招呼的同时看了身边的安禄山一眼,只见他上身前倾的厉害,通红的脸上一双眼睛熠熠生辉,放在案几下的手更紧紧攥在了一起。

    “孩子就是孩子,对于他感兴趣的事情就该给予正面激励和引导嘛!让他把心思放在唱歌跳舞上,总比打打杀杀的好吧!”,唐成会心一笑的从安禄山身上收回了眼神儿向阿史德支等人道:“此子健舞的天赋便是由七织发现的,随后她更有了怜才收徒之心,其适才对某说过,只要此子肯下苦功,十年之后九姓胡安禄山之名必能轰传天下。阿史德领队,未知你意下如何呀?”。

    九姓胡人因为血统素来为人轻贱,出身的门路本就不多,自然也就不会像唐人父母诸多顾虑,加之安禄山身世又远远算不上好,对于他而言能得到唐成如此赏识,能有长安花魁的七织亲自教授,本人喜欢之余更有一个名动天下的未来等着,这还让人如何拒绝?

    见阿史德支点头并应承代为转告其母之后,唐成扭过头来笑眯眯的看着安禄山,“你可愿意?”。

    安禄山脸上激动的红晕还不曾褪尽,看了看面前托盘里的珍贵物事,再看看换好衣服走来的七织,这小屁孩就此改坐为跪的趴在了唐成面前,咚咚咚连叩了三个响头,“多谢大人成全!”。

    “好”,唐成这一声长笑真是舒畅无比,“安禄山,今日在座诸位皆寄厚望于你,你可不要让我等失望才好!”。

二百六十五章 狂飙突进与即将到来的辞别!

    时间一天天过去,但龙门县的喧嚣躁动却看不出有半点松缓下来的迹象。时令过了三月之后,虽然东谷梯子田的修建已经初成规模,但山谷里的人不仅没减少,反倒是益发来的多了,除了此前那些棒壮的丁男之外,新加入的几乎是清一色的健壮农妇,修梯田,种庄稼之余,东谷里最新的一个热点就是盖房子。

    比邻着梯子田下的山谷,一面面三两尺、四五尺的土墙如雨后春笋般冒起来。借鉴修梯田的经验,庄户们盖房子时采用的也是集体合作的方式,其情形类似于后世的合作社,三五家或是五六家人联合起来按着抓阄定出的顺序依次盖房,人多好干活,众人一起上阵之后,原本对于一家一户而言极其艰难的建房过程就显得轻松了许多。

    要说这段时间里龙门县唐人百姓的日子过的是真苦,忙完地里忙建房,每天几乎都是从一睁眼就开始干牛马般的重活,一干就干到天色黑定之后才收工。劳动强度之大,持续时间之长即便是最能熬苦的庄户人也累的龇牙咧嘴,往往一倒下之后就再不愿意起来。

    不仅是他们这些正当年的壮实人如此,就是还在乡下家里留守的老人和孩子也不轻松,儿子和媳妇儿都走了,年老体衰的老人们只能再次咬紧牙巴骨榨出身体里的每一份精力支撑起整个家,山上的坡地要经管,屋里的小孩子要带好,此外还有那些牲口家禽要照料,任这那一样都不是轻省活路。

    活计实在是太多的干不过来,就连正在耍玩之年的孩童也不得不提前上阵,纵观整个龙门乡村,这段时间里六七岁孩子背着比他们人还高的竹筐打牛草,七八岁孩子踩在木杌子上够着灶台做饭的情景比比皆是,而给他们烧锅的很有可能就是年仅四五岁的弟弟妹妹。

    总而言之,县城边的东谷就像一个巨型的吸纳器,不仅将整个龙门乡村的壮劳力吸收一空,甚至将整个龙门乡村所有能积蓄起的力量都吸干榨尽,即便是鬓发斑白的老人和尚在稚龄的孩子也同样如此。或者这东谷更像一个庞然巨兽,需要两万多唐人百姓投入所有的气力和血汗才能勉强喂饱它那不知餍足的胃口。

    累是真累,苦也是真苦,但奇怪的是尽管这么累这么苦却没多少人抱怨,虽然东谷的庄户们每天收工时都累得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但到第二天一早他们依旧会精神抖擞的起来,修梯田的干劲儿和杭哊杭哊的筑墙打夯声半点也不会比前一天小。

    干的累极苦极的时候,庄户和他们的浑家们总会不由自主的扭头去看看那一块块整齐的梯子田,看看那一寸寸高起来的夯土墙,这一刻,中国农人千百年传承在骨子里的耐性就会迸发出最耀眼的光芒,只要有希望,只要有实实在在能让生活过的好起来的希望,他们就肯把勤劳的美德发挥到极致,像牛马一样,甚至比牛马更能干,更能熬苦。

    这正是一个民族真正的脊梁所在,是永不枯竭,潜力无限的力量之源。

    龙门大市场的修建比起东谷要快了许多,毕竟这里只是盖房子,毕竟修建这大市场的人有着足够的钱粮保障,一度还有许多龙门县城的百姓看着即将建好的连片屋宇发愁——一旦这大市场建好以后,这段时间容易挣钱好活人的日子就该到头了!但随后发生的一切悄然打消了他们的顾虑。

    就在大市场的建设刚刚进入尾声的时候,一支支的商队再次蜂拥而至,这次商队带来的全是货物,不仅南货多,甚至还有从波斯传来的海货一箱箱一捆捆都塞进了前面刚建好不久的房子里,随着这些货物到来的还有许许多多的商贾,看到他们县城百姓还真就纳闷了,这消息咋就传的恁般快法?这才多少时候,这些个商客贾客们可就知道龙门县建大市场的消息了?

    这边远处的商队和商客刚到,那边龙门百姓们这段时间已经无比熟悉的奚人牛车就到了,一辆连着一辆,一车连着一车满满装着的都是皮货,药材,牲口等等出产。

    交易就在尚未完全建好的大市场上开始了,以钱买货、以货易货,各种交易手段都被用上,随后便见刚刚卸下皮货牲口的奚人们又开始往牛车上装起一锭锭的布帛绸缎,团茶,瓷器,铁器等等等等;而那些运载南货而来的商队则装起一捆捆皮货,药材,赶放起一群群能在关内卖个好价钱的良驹。

    一南一北互通有无,龙门大市场甫一开市就显现出巨大的货物集散吞吐及交易能力,时间稍长些之后,不仅关内同属妫州府里其它县治的商贾们开始往这边凑,更远处的州县也有闻风而来的;南边已是如此,北边就表现的更为强烈,先是龙门奚来人,随后就见着饶乐草原上的奚人也到了,慢慢的就连松漠的契丹人也会骑好几天的马赶来此地,他们已不满足于经由图也卓之手贩卖过去的南货,想要亲自过来瞅瞅这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而此前他们若要置办什么金贵唐货时,最近也得跑到怀戎城的。

    大市场的开启为龙门县城带来了巨大的流动人口,酒肆、大车店、茶肆、烟花青楼的数量在前次大市场修建之初的基础上出现了第二次爆炸性增长,这一段时间里基本已经到了只要你敢开店就不愁没生意的地步,就不说别人,单是龙门客栈的掌柜管平潮一人就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连开了三家分店,且还在雄心勃勃的准备着开第四家,现如今数钱数到手软、做梦都能笑醒的管大掌柜再也没在背地里啐过县尊唐成,更没骂过“狗官”了,这要不是怕天上的神灵怪罪,他都恨不得把家里请的财神爷换成唐县尊的画像。

    在这种巨大的浪潮面前,小小龙门县城受到的冲击和影响是全方位的,县城百姓就跟做梦一样眼瞅着自己住了几十年不值几个钱的房子跟上元夜的孔明灯一样蹭蹭的往上涨价,房价那涨的叫一个邪乎,邪到他们自己听到这价钱都有些不敢相信。咋地了,这到底是咋地了!房子就还是原来那房子啊!

    在这样的房价飙升面前,他们才突然发现此前对大市场即将建成的那些担忧是如此的可笑,担心没活儿干?但凡把家里的房子拾掇拾掇赁出去几间,光赁钱就够一家人吃喝的了,还找什么活儿?

    惊喜的冲击来的太快也太大,啥也不干坐地就成富翁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以至于这段时间县城里的百姓几乎在同一时间进入了集体无意识的晕喜状态。

    百姓们的状态是这个样子,相比于他们对希望的憧憬和幸福感而言,县衙里的人就惨的多了。东谷忙,大市场那边的事情更多更杂,这手头儿上又要操办几万九姓胡迁入的事情,这些个公差和文吏们感觉自己就要忙疯忙炸了,嗓子早因为说话太多而沙哑的不堪,腿脚更是跑的酸胀,此时再想想唐先尊没来之前衙门日子的轻松,任何一个衙中老人儿都会油然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几个月的时间里龙门县衙已经两次张贴征募文告,若论此时县衙的人数与规模早已跃居至妫州下辖六县中第一的位置,刚好跟以前的排名倒了个个儿,由倒数变成了顺数。饶是如此依旧还是人员吃紧,现如今衙门里不挂职的大掌柜杨缴正在酝酿第三份招募公告,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自己也犯愁——不招募实在不行,但要再如此扩张下去,这衙门还叫“县”衙嘛!

    此时的龙门县就如同一辆由千里马拉辕的马车,在半年多的铺垫与准备之后彻底的进入了快车道,其惯性之大搅动了周边所有的一切,不仅本县数万百姓被卷进了这股狂飙突进的风潮之中,影响力之大更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向周围四处扩张。

    一块石头投进平静的湖面之后,必然要激起一圈圈逐渐扩大的涟漪。龙门县城就是平静的湖面,而空降来此做官的唐成就是那块儿石头,至于这圈圈涟漪到底能传导多远,能波及多大的地方,现在言之还为时尚早,一切都需要时间给出最终的答案。

    正在杨缴为了征募文告的事情犯愁的时候,蓦然就听公事房的门吱呀一响。

    “谁?出去,某现在不见客也不说事儿!”,着实怪不得杨缴脾气不好,他这些日子实在是被人围追堵截的够够儿的,现如今谁都知道他是龙门县实实在在的二号人物,是以有什么事情都喜欢跑来找他,衙门里繁杂的事务就不说了,就连想着什么好处的商贾们和想在城中扩建房屋的百姓也都来找,基本上从他一到衙门开始,别说正常的上衙时间,就连吃饭上个厕所都恨不得有人跟着,他也实在是掐不住了,加之现在心里本就烦躁,遂头也没抬的就撂了狠话。

    “一听先生这话音就知道是急火攻心”,唐成笑着反手关上了公事房的门,“正好前两天图也卓来的时候给我带了些珍稀药草,要不我这就找人给先生熬上些,也好去去急火”。

    听到这话后从公案后站起身的杨缴哑然一笑,熟不拘礼,他也只是向唐成随意的拱了拱手,“明府你若是真心疼人,那就该让某好生休憩几天,只要能让耳根子清静下来不再听事儿说事儿,比啥名贵药草都管用”。

    “我倒有心想让先生休息几日,但以今日龙门之现状又岂能一日离得了先生?先生又岂能安得下心休息?”,说到这里时唐成摇头一个苦笑,“本官也没想到这事情一起,大势已成之后竟然是这般紧法,不瞒杨兄你说,这都半个多月了,某与拙荆每天说的话都不超过十句,她天天一早就得奔东谷,晚上天不黑回不来,就是回来之后也累得不想说话,我这苦又向谁诉去?”。

    “明府若是这般说嘛,某心里倒是好受了不少”,杨缴哈哈大笑,“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夫人虽然没空闲,但明府不还另有绝色解语之花!”。

    七织的事情唐成既没想瞒人也根本瞒不住,这时代讲究个娶妻以德,纳妾以色,身为朝廷官员收纳花魁也实在不新鲜,是以杨缴才会如此言语无忌的将之拿来开玩笑。

    “她?她如今比我都忙!刚收了个徒弟不说,教坊司现在事情也多的没边儿,生意好要求的新歌舞就多,还想着要在外边单辟楼阁,从选址到里边的收拾布置,那冯三娘浑是个没主意的,样样都得指着她,那儿还有时间陪我说话”,说着说着唐成一声笑叹,“这就叫作茧自缚,要早知道现在是这么个样子,当初就该给阿史德支等人交代一声别那么急着通知各地商贾有关大市场的事情,这样的话现在就能轻松多了”。

    “这个也怪不得大人,谁能想到这些九姓胡的路子这么野,居然能招引来如此之多的商贾?”。

    “商贾重利,这大市场可是他们一手承建起来的,为了钱还有不卖力拼命的?”,唐成笑着回了一句,丝毫没提当初那个大市场盈利四家均分的协议。

    按照当初的协定,龙门县衙提供土地,九姓胡商负责出钱粮建造大市场,建成之后的盈利由他两家与龙门奚及天成军四家均分,说是四家,其实除了九姓胡那边的出资人是六胡商同等参与之外,这边三家就只有唐成、图也卓及天成军都尉三人而已。

    唐成据手中掌握的权利提供土地及经营安全性保证;图也卓负责北地稳定货源及将市场上的南货北输;天成军都尉则负责往来交易商贾的通关便利,并以手中掌握的八千把军刀为这个富得流油的大市场提供更大意义上的安全保证,毕竟北地胡族还有着寇边的习惯。

    四方分工合作共同维持大市场的正常运作,并相应均分利益。这份收益再加上接手牛祖德那笔生意带来的三成利润——这个生意早在年初就已经开始运作,因为不存在找买家谈价格的问题,也为避人耳目,是以其交易过程根本就没经过大市场。这两造里的收益加在一起的话,如今唐成私人的财富增长速度用日进斗金来形容都毫不过份。

    所谓情不同则理同,不管是后世还是这一千三百年前的唐朝,总归是资本与权力的结合才能产生出最大的效益,这样的生意才是真正的大生意。

    “这样也好,那些九姓胡们越是忙,衙门里的税赋也就收的越多”,杨缴嘿嘿一笑道:“衙门里像去年那样四处漏风的苦日子某是过够了!”。

    说到这里,两人对视之间皆都莞尔而笑。

    这番随意的说笑让杨缴轻松了不少,“明府,衙门里人又不够用了,尤其是那个大市场实在太耗人力,还得再招募啊!此外就是这些日子里城中申请扩建房屋的百姓越来越多,这事儿也得明府你定个章程才行”。

    “该招就招”,唐成知道杨缴在担心什么,不等他说出来已先自道:“吏部虽对各级衙门中吏员公差的人数有严格定规,但本衙也没指着用他的钱粮来养人,既然是自己花钱倒尽可变通些。只是这次再招募的话要留心尽量多招些九姓胡出身的进来,以后跟族人打交道的事情就让他们去办,如此也可避免少生出些事端”。

    “嗯”,杨缴闻言点了点头,“那城中百姓申请扩建房屋之事?”。

    “不行,这个口子一个都不能开”,唐成斩钉截铁道:“县城就这么大,总不能把城墙推了吧!城中现余不多的土地必须牢牢掌控在衙门手中,也好为将来扩建县学等事未雨绸缪。城中百姓要建房可以,但必须在郊外,而且必须得建在县衙指定的范围内,再不能东一间西一院儿的不成个样子了,此事还得把司田曹的人叫来好生议议”。

    见唐成想的长远,说的也周到,心中烦心事了结之后的杨缴这才想起要问唐成的来意。

    “两天前我把流管村里的诸位都请到县城了,这两日他们正在四处走走看看,因是知道先生你忙也就没来请你去作陪,今晚某做东宴请他们,先生也去凑凑热闹吧”,唐成说着便拉起杨缴向外面走去。

    杨缴闻言一愣,跟着唐成走出几步后这才反应过来问道:“明府此举何意?”。

    唐成站定脚步双眼看着杨缴惆怅的一叹,“若某所料不差的话,先生等即将回返长安朝堂,自此龙离浅滩,虎跃平阳,可喜可贺啊!”。

    “什么?”,闻听此言,不敢相信的杨缴呆在那里看着唐成,一时恍在梦中……

二百六十六章 敢问路在何方?

    直到抵达龙门客栈时,杨缴激动的心绪才从那个无比震惊的消息中平复下来。

    面前的依旧是上次宴请九姓胡商的小偏院儿,不仅这个是,而且旁边两个也都被唐成一起要了下来,龙门客栈掌柜管平潮这次再没抱怨什么,尽管他实在是很奇怪县尊大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穷棒子客人,而且还对他们如此客气。

    三个小偏院儿里住着的正是从流官村请来的那些人,这次请他们过来没费太大的周章,自打去年唐成去过流官村之后,不仅村中各家各户再没有县衙公差上门聒噪,而且定期还会有药物及食物送到,粮食,蔬菜,肉类,甚至每次送来的还有一些在北地极显珍贵的水果,即便去年年末本县遭遇如此大旱的情况下,唐成送来的这些东西也一次都没少过。

    没有公差的监管与定期上门巡查,这对于流官村民的精神放松有很大的帮助,而稳定且营养配比合理的食物补充则对这些贬官们的身体状况改善起了很好的作用,可以说自从唐成来过之后的这近半年时间是流官们自贬谪以来过的最好的一段时间,不管是在精神层面上还是物质生活上都同样如此。

    对于饱尝世态炎凉的贬官们而言,没有多少人比他们更明白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的真正含义。当一个不入流的小公差都可以对其随意呵斥辱骂的时候,素不相识的龙门县令唐成这种作为就显得尤为难能可贵了。

    或者出于读书人天生的矜持而使得有些话说不出口,但他们在心底的确是对这个温文尔雅的小县令充满感激的,尤其是当这份感激与身份的认同结合起来之后,同为进士出身的流官们更是对唐成隐隐有了一份知己之感。

    猿啼客散暮江头,人自伤心水自流。同作逐臣君更远,青山万里一孤舟。身为士林华选的新科进士却被放逐到如此天角地头的县治任职,这唐成心里也该充满了落寞吧?同为远离帝都长安的逐臣,同为沦落天涯的失意人,士人之间岂非正该如此惺惺相惜,恰如伯牙摔琴为子期,并不需要多余的话语,其间自有一份流芳千古的知音相赏之意。

    不管是出于感激还是为了酬答这份知音见赏之情,总之当唐成派去的马车到达流官村时,随着孔珪打开柴扉,其他人俱都无言相随的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到了县城之后就被安排到这里——当下在龙门县中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客栈上房。锦缎制成的熏香卧具、显然是精心准备出的食物、温和而恭谨的仆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众流官们熟悉而又陌生的,在这个清幽精美的小院儿里总是使他们不自然的想起几年前未被逐出长安的过往。

    与众流官们在路上默默的诸多猜测不同,那唐成如此郑而重之的将他们请过来并非是要他们帮忙做些什么,居然只是请他们见见面,“顺便看一看现在的龙门”。

    这两天的时间里,众流官们便住在最好的房间里,吃着精美的食物,乘坐着县衙调出的马车遍游城内城外各地,从东谷到县城另一侧的划归天成军家属安置的西谷,随后再到县城前面的大市场,孔珪等人随意的看,随意的问,县衙抽调来陪同的文吏不仅不加干涉,反而主动的给予了提供便利的配合。

    这真的是两年多前路过时看过的龙门吗?对于大多数流官而言,随着这两天里看得越多,他们脑海中这个疑惑就越深。尤其是对于孔珪来说这份疑惑与冲击就更强烈,仅仅还是在几个月之前为了那个监察御史的事情他是到过龙门县城的,也不过就是几个月的功夫,眼前的一切怎么就跟变了个天一样。

    东西两谷里那一片片玉带般绕山而建的梯子田简直让人惊叹,惊叹于梯子田的创设之奇,惊叹于这等平田坡坡相连的气魄之大;同样他们也惊叹于大市场的规模之巨,惊叹于这个市场商通四方的繁荣,在他们饱经沧桑的人生阅历里,这两天看到的雄奇大手笔无论如何不该是在一个县治里出现的。

    非常之事必由非常之人方能为之,通过一次次的打问及确认,他们知道了眼前所有这一切不可思议之事都来源于那个唐成,他们心中视为知音相赏的唐成。于是,这两天里被一连串惊奇与震撼刺激的激动起来的流官们回到客栈之后就不住口的议论着这些。

    此时也不例外。

    唐成屈指叩门的啄啄声打断了偏院儿正房里的议论,当唐成与杨缴走进去时,看到流官村贬官们一个不少的都集中在这里,此刻这些人的目光无一例外的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这两日是想请列位不受拘束的随意看看龙门,再则也是因为县衙中事务太多不便因私废公,是以不曾相陪,怠慢之处还请诸位见谅”,唐成拱手行了个团礼,拉着脸色有些不自然的杨缴坐下后向正位而坐的孔珪笑看道:“诸位先贤皆是治政方家,此番难得移步过来县城,看也看了两日,有什么赐教之处后学必当洗耳恭听”。

    闻言,孔珪将座中诸人环视一遍后缓缓开言道:“你这次让我们过来就是为观风以论治政之得失?”。

    “正是”,唐成笑着点了点头,“《春秋左氏传》襄公三十一年中载有郑国上卿公孙侨答鬷蔑之言:‘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议执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后学才具固不及公孙子远矣,但求教之心却不敢后人,县中既有诸位贤达在此,后学焉能不知借重?”。

    唐成这番话对于在座的失意逐臣们来说实在是受用的很了,当下就有座中人轻声赞了一句,“信可事也!有古君子执政之风”。

    “信可事也”四字与唐成刚才所引之言同出于《左传》襄公三十一年,正是鬷蔑夸奖公孙侨之言,乃值得信赖之意,这意思唐成自然明白,听了之后向那人抱以谦逊一笑为谢。

    “仆等既然来了,见了,为了这一方百姓也断没有藏私不言的道理”,孔珪眼中的欣赏之色一闪即逝,脸上用近乎不变的正肃神色道:“据仆等这两日所见,唐明府东谷之举称得是功延子孙之善政,若经有司察举实有垂范天下之利,然则北城外之集市却是所行欠妥,夫理政之要首重耕桑,导民以善,焉可促民逐利以坏乡风?唐明府三思之”。

    听得此言,坐在唐成身侧的杨缴撇了撇嘴,想说什么却又最终没说。

    “珪公所言极是,后学自抵任之初便一力推动东谷之事也正是为固耕桑之本,至于北城集市一事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唐成一脸诚恳说出的这话听的杨缴直皱眉头,微微扭脸过来看了他一眼后再次撇了撇嘴,这话也亏他说的出口!唐成自不会理会他,深深叹息后继续道:“东谷之事实大,钱粮靡费更巨,本衙瘠贫,加之去岁又遭大旱,若要成此大事不得不借北城集市之利以补东谷不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说来后学当日也是为难的很哪!”。

    流官村诸人好歹在龙门也住了两年多,对这个县到底什么状况还是清楚的,是以闻听唐成的解释之后相视之间皆都点了点头,虽然男女授受不亲,但孟圣也曾说过“嫂溺,叔可援以手”,事急从权,这个道理他们还是清楚的。

    “嗯”,孔珪微一颔首认可了唐成的这个解释,“然则逐利之风一起,民易重利而轻义,重奸狡而弃朴拙,人心之坏不远矣,却不知唐明府将行何策以治民心之失?”。

    “重法度”。

    “噢!明府也是饱读诗书之人,竟忘了暴秦二世而亡之戒?”。

    闻言,唐成一笑道:“这法度嘛却是要与教化并行之”。

    “如何教化法?”。

    “旌表地方良善大义之举,使万民知何者为善,何者为恶。此外更重要的是后学将于县中大力整饬官学、义学,以至圣先师仁礼清音涤荡言利逐礼之风”,言至此处,唐成放慢的语调中有了一股浓浓的缅怀之意,“后学自幼家贫,全仗乡中义学才得以习得圣人遗教而有今日,是以对我龙门学政废弛实是痛心疾首,无奈此前衙中贫瘠虽有心无力,而今赖北城市场之利使县中小有积蓄,俟东谷梯田修建之事毕,即可重整学政,扩建县学广立义学,必使我龙门虽偏远穷困子弟凡有心向学者皆得闻圣人之教”。

    “好!”,唐成这番满带感情色彩的话让孔珪诸人听的是眼神发亮,等他说完,老夫子抚掌赞道:“斯言大善!唐明府既有此心,龙门之大幸,百姓之大幸也!设使县学教谕乏人,仆虽老迈亦愿共襄盛举”。

    孔珪此言一出,座中其他那些人也随即纷纷附和,他们这番表态只让口中连连称谢的唐成心下遗憾不已,可惜呀这些人都要走了,要不然真把他们都安置到县学当教谕的话,这普天下所有的县学里若论师资力量之强,龙门县学稳稳当当能坐上第一把交椅。

    哎,可惜,实在是太可惜了!

    此后的咨政议政便主要集中在县学及义学的扩建上了,说到这个话题时,国子监出身的孔珪一改平日的讷言,一条条一款款说的极细极多,最终由唐成以私人名义做东的宴请便在这气氛热烈的议论声中结束。

    从偏院儿里告辞出来后,唐成对着明朗的夜空长出了一口气,累呀,跟这些人相处真是太累了,从拗口的说话到一举一动都累。

    但作为亲手推向朝堂未来可做重要借力的成规模政治力量,现在跟他们相处时即便是再累也得提前把这伏笔给埋扎实了,别人或者还不好说,但唐成对孔珪及跟他走得近那几人还是看得准的,这等人素来不轻易推许人,然则一旦他真正欣赏了谁的话,依着性子就很难再变,而且以这等人的品性来说,只要他们觉得帮你是义之所在,即便是跟皇帝老子对着干也不带含糊的,那可是正儿八经能出死力气的。

    若想真正与孔珪这等人结交,单纯物质上的赠与是远远不够的,对于他们来说只有为官为儒的理念相同才是区分亲疏的核心标准,此前送药草送粮食的雪中送炭更多的只是拉近双方距离的敲门砖,而在他们即将动身前的这次咨政交谈才是精魂所在,展示能力、交换理念,在这些即将重返朝堂的人心中刻下独属于自己的鲜明烙印,这就是唐成这趟过来的真正目的所在,此前一直说着的咨政更多的只是个提供舞台的幌子罢了。

    从晚宴的气氛及告辞时孔珪等人的态度来看,这趟来的目的算是完满达成了。一旦他们重返朝堂,只要他们还在朝堂上,他唐成在仕途上的安全系数可就增加的多了,若待有一天重回长安时,那借力……

    想的太远了,唐成对着闪烁的星群摇了摇头,虽则他此举是想收束过于纷飞的思绪,但心神却又不由自主的飘散开来,眼前这件埋伏笔的大事已了,对龙门县政的规划展布也完成的差不多了,暂抛开眼前的事情不想,那他未来的路将要往哪儿走?是真如张亮所言直接回京城还是继续在地方任职?

    心神飘忽,诸多想法纷至沓来又电闪而去,在唐成的沉吟中最终也没形成定论,这前途啊在那里,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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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敢问路在何方?欢迎有兴趣的书友就小唐的下一步走向提出自己的看法,若能在提出看法的同时给出合理化的理由分析就更妙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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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六十七章 饶乐不饶乐;当爹不像爹

    时令已是初夏,自打去年年节时下了那场大雪之后,整个春季里雨水就旺盛的很,经春而夏,现在的草原上正是一年里最美的时候,一眼望去看不到边际的青青绿草,连绵的绿色结成了毯,连成了海,微风一来碧浪翻滚,间或有群群牛羊点缀其中,斯景之美让人心胸为之一阔之余满眼满心感受到的全是勃勃生机。

    天映地光,大地一片勃勃生绿,竟至于连天空也变得绿了起来,面对着这样在内陆决然难见的雄浑奇景,张亮却沉重的叹了一口气。

    他是去年秋天里从长安动身的,没想到这趟差事竟然折腾了这么长时间后才得以踏上归程。

    政治有着明显的联动效果,在一个特定的权力圈子内,上位者的更迭必然会带来波及整个圈子的一连串震动与变动。这半年里的饶乐草原典型的就属于这种情况。

    因是前任奚王李延吉正当壮年时急症而死,以他的年纪在死前甚至根本都还没考虑到培养继任者的事情上来。其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族内五部都对他的死,对这突然而来的权力更迭准备不足。因是这一任奚王在位的时间太短,加之因他的年纪诸部此前的心理准备也不足,是以李延吉猝死之后五部之内竟找不出一个在实力及人望上都能压服众人的继任者。

    宁为鸡首不为牛后,王位谁都想坐,看着也是谁都有希望,却又谁都不占绝对优势,如此以来事情就麻烦了!刚刚从李延吉的猝死中醒过神儿后,五部首领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开始了扩充实力的动作。按照奚族内部的规程,奚王是由五部族长及长老们推举产生,但若遇推举不出的极端情况下,作为“天可汗”的唐天子有定案之权,即在奚族内部推举出的候选人中指定饶乐大都督继任者,通过处于更高层次的权力强行介入纷争的方式来结束纷争。

    毫无疑问,李延吉的这次猝死就属于极端情况,五部首领自知若想说服他人让位于己绝无可能,是以都不约而同的采取了这一极端手段,目的就是希望在大唐使团到达时使得自己能够脱颖而出,这样的话天可汗在指定新任奚王的时候自然会优先考虑到自己。

    争斗就此而起,一头牛,一匹马,一个女人,一小块儿草场,甚至是十年二十年前陈谷子烂芝麻的小小旧怨都成了拔刀的理由,在上无奚王的弹压下,小争斗越来越多,渐次合并的越多越大,最终也越来越血腥,而这血腥的背后策动血腥的人就只有一个目的,千方百计的在这段权力空白的窗口期内获得更大的草场,更多能拉弓拔刀的子民。

    或者更准确的来说这也不是根本目的,由一头牛引发的纷争背后,目标最终指向的却是悬空的奚王之位。

    帝者崩,山河失色;王者薨,四野不宁。这句话在饶乐草原上得到了最好的体现,当以鸿胪寺卿正为首的朝廷使团到达饶乐前往致祭时,可怜一代奚族共主的李延吉竟然还没安葬!五部首领为争王位甚至将“战场”开拓到了他的丧事安排上。

    在赵卿正称引仁礼的大发了一顿脾气之后,李延吉的后事安排章程才总算通过,在他老大人“丧葬期间不得妄动刀兵”的谕令下,乱纷纷的饶乐草原也暂时恢复了平静,五部首领一边依朝廷正礼服麻衣帮办李延吉后事,眼睛却充血的紧盯着赵卿正。

    天可汗自然不可能来这饶乐,那下任奚王到底是谁,十有八九就得看这位老大人的意思了。

    那一段时间里大唐使团的人可算是红透了半边天,赵卿正那里自不必说,就连张亮这样不起眼的使团成员也被人捧的了不得,好马,女奴,上等皮货一拨接着一拨的送,目的都只有一个:在赵卿正面前帮我家首领美言几句。

    五部首领望眼欲穿,眼珠子都瞪出血了,但赵老大人却是半点不急,妥妥当当料理好李延吉的后事并致祭完后,他将五部首领及那些个长老们悉数招到了一起会议。

    张亮直到现在都还记得会议那天饶乐都督府内的气氛有多凝重,咳嗽一声的话天上保不准都能掉下刀子来,也正是在这次要命的会议里,赵卿正将三十多年积攒下的官场手段发挥的淋漓尽致,充分体现了一个主掌外蕃之事的老鸿胪寺人应有的“政策”水平及以蕃治蕃的驾驭能力。

    简而言之,五部族长每个人都从赵卿正那里感受到了看重与希望,同样也感受到了他的为难,哎!大家实力都差不多,这实在让至公无私的天可汗难以决断哪!与此同时,也是在这次会议中五部首领因为此前纷争而起的怨恨被埋的更深。

    一场持续了整整一天的会议之后,赵卿正带着侯任奚王的推举名单拍拍屁股就回了长安,言说一切要禀明天可汗后再做决断,他走之前连半句靠点谱儿的准信都没留。

    如此以来他跑的这一趟不仅没解决饶乐草原上的纷争,反倒是往烧的旺旺的火堆上又猛倒了一桶油,他前脚走,草原上后脚就又噼里啪啦的干了起来。

    赵卿正虽然什么话都没留,但他当日会议中的意思已经明白的很了——天可汗指定的下任奚王肯定得是实力出众的那个。

    尽管也有聪明人看破了赵卿正这番做派背后的意思,但情势到了这一步时已经是陷入了身不由己的不可控制之中,五部首领里无论那一个都已经是退无可退,也都不想退。

    赵卿正这次回长安时没带张亮同行,他跟其他一些人一起留了下来,他们要在这里等着新任的朝廷正使到达,并在这位正使宣布下任奚王人选后为新任饶乐大都督布置接位及王爵受封典礼。

    作为驾驭属下的手段,历来的上位者都会有意识的保持手下各方势力的实力均衡,李延吉在位时也不例外,如此以来他猝死时的五部奚在实力上也就差距不大,这样的纷争闹腾起来才叫一个厉害,谁也不甘心却谁也吃不了谁。

    前后绵延半年多,经过争斗与分化好容易从五家优胜劣汰到了两家,但饶乐草原的局势就此卡在二进一上陷入了僵局,前有干旱的波及后有持续的内斗,李延吉之死后的饶乐草原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时实已是精疲力竭。

    正在这边局势僵持之时,天可汗的第二位正使终于“风雨兼程”的到了。

    这位大人到达饶乐广泛的拜访了诸位长老及部族首领后,大聚众人于饶乐都督府宣布了天可汗的圣旨,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这位新任奚王并非是在这半年纷争中拼杀出的两强中产生,而是那已被淘汰的三部族首领之一。

    这道圣旨背后的意思张亮很清楚,圣旨宣读后饶乐草原的局势也果不其然的分裂成了三个部分,朝廷可谓是很好的利用了因李延吉猝死而得以插手饶乐事务的权力,但这段时间一直呆在此地的张亮却是隐隐担忧着一件事:以饶乐如今主弱臣强的情势来看无疑是危险到了极点,一旦此间有事的话,以大唐如此纷乱的朝局可有能力迅速干预?

    既然是天可汗指定的新任奚王人选,那道圣旨本身就是朝廷给予新任奚王的背书,保证其权力地位的背书,一旦他被人从王位上掀下来的话,连带着大唐朝廷及天子的威权都将在北地遭受重创,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可不是仅仅只有一个奚族,从这一点来说,方今朝廷的这一举措实在是双刃剑般的弄险之举,在饶乐草原扎下钉子的同时也将自己逼的再无退路。

    朝廷内斗未已,如今又在饶乐埋下偌大一个隐患,当今陛下是一心求退,此事自不可能是出自他的授意,那这个安排究竟是出自镇国太平公主府还是东宫?不管是谁做的这个决定,可又准备好了后事的因应之策?

    脑海中不由自主想到这些的时候,即便是眼前如此雄浑阔大的美景也无法消弭掉张亮心中的那一抹沉重,操之过急,操之过急了呀!

    正在张亮感叹之时,随行而来的从人策马过来禀说行程已至龙门草原,若是快马赶路的话,三四日之间便可抵达龙门县城。

    听到这个消息张亮神情一振,拨转马头便往礼部王侍郎车驾而去。

    对于张亮的出身背景王侍郎自然清楚,是以对他改道龙门县盘桓数日的请求含笑以应,只嘱着在抵京之前跟上大队即可。

    当下这支队伍便有了一个小小的分流,鸿胪寺大队人马在王礼部的带领下由龙门草原绕过龙门县城前往锁阳关,而张亮一行三人则快马径奔县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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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县尊的父母家眷到龙门了!近日以来,龙门县城内外直至东谷,百姓们议论最多的就是这个消息。

    之所以对这个消息有如此之多的议论,一则是因为唐成是如今龙门县中当之无愧的焦点,百姓们喜欢对所有与他相关的事情津津乐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却在于百姓们乐于将此视为一个信号——县尊大人将在龙门长期坐堂的信号。既然他能把家眷从几千里外的山南东道接过来,那还会像以前那些走马灯似的官们儿一样干不到一两年的就走?

    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龙门县有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根子在哪儿大家都清楚,现如今不仅是那些个正在往此迁居的九姓胡人,龙门县原有百姓也都怕县衙里突然又有什么人事变动,把个唐县尊给弄走了。

    在这么个背景下,唐张氏等人的抵达在龙门县中就有了远超出家人团聚的意义,说一声整个县治人心为之一稳也毫不过份,是以百姓们才会如此热衷于用欢喜的语调四下里议论这个消息。

    比之后世历朝历代的官衙,唐朝的衙门素以占地广大著称,龙门县衙也不例外,以前的时候仅唐成两口子带着仆役住在这阔大的后衙里总觉得有些冷清,现下却是欢声笑语不绝,一派融融乐乐的景象。

    归根结底,再大再多的房子总还得有家人同住才是个正理儿啊!

    唐张氏及李英纨等人是由张相文一路护送过来的,昔日那个在龙门县学的课堂上总是昏昏欲睡的富家少年如今已是从八品下阶的龙门县尉,在年初的长安科举中其以第八名的成绩高中法科进士,此后吏部关试也是一帆风顺,乃至于到最后授官时那负责此事的吏部主事看着张相文的名字直发愣。

    既然这个山南东道来的乡贡生背景如此硬扎,东宫那边为了他把招呼一路从礼部打到吏部,何以他在选官的时候要去这么个兔子都不拉屎的鬼龙门县,河北道龙门县那是什么地方,别的人不清楚吏部的人还能不晓得?按着张相文这背景,就不说在京畿道择一县治,好好活动下就连长安城也大有希望能留下来的。

    好好的长安不留非要到天边地角的龙门县,这人究竟怎么想的?古怪,真是古怪的很哪!

    吏部的人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张相文自己却是兴奋的很,领了任命文状,铜鱼袋,官衣及行驿凭信等乱七八糟的诸般事物之后,丝毫没在长安城里多享受新科进士的荣耀,快鞭赶马的就往家跑。

    接连两年之间,素来文运不昌的金州居然连中了两个进士,且这两个进士还是拜把子兄弟,金州人,尤其是郧溪县人凑热闹的心思大家自可想象,更别说这张相文还是现任金州使君的亲侄子了。

    张相文虽然避过了长安的热闹,却没避开老家里的闹腾。额滴个神哪!他这一金榜题名而归,只把金州城,尤其是郧溪县城热翻了天。

    张家本就是郧溪县中的大户,此番有子弟光耀门楣,那还了得!一连三天。老张家敞开大门通宵达旦的开起了流水席面,不管是谁上门,那怕你只提着两升麦子做贺礼,那怕你穷的连两升麦子都置不起,只要能说句吉利话儿就酒肉管饱管醉,走的时候还倒贴一份闻喜钱。

    整整三天,满郧溪城里的丐户们可算是好好的补过了一回大年,随便张个嘴都喷着酒气,打个嗝都是腻腻的油腥味儿。

    花的多收入更多,随着刺史张子山也以巡视地方的名义回了老家,并亲自主持了祭扫家祠的仪式后,恭贺张相文高中进士的贺仪就从满金州各县如潮水般汇集过来,要说那三天的热闹,张相文真是见人见得把脸都笑烂了,而张老夫人房里各家闺阁们的小像及女红足足放了两柜子还没安置下。

    好容易等该热闹的总算热闹完,张相文就急轰轰的要动身赴任,张老爷狠狠骂了几句“喂不熟的白眼狼”,张老夫人泪水涟涟流了一脸盆之后,终究是拗不过宝贝儿子,再也不提什么高中进士之后朝廷例给三个月探亲假的话头儿放他走了。

    由是,带着十八个家仆的张相文奉着唐张氏等人一路北上,这些人用心都切,是以堪堪刚到初夏就已抵达龙门,倒比唐成预想中的时间要早了个多月。

    就不提龙门如今的这般繁华给张相文带来的冲击,他这几千里的过来之后仅仅休息了两天,唐成就将杨缴、贾旭及钱三疤三人都召集过来会议,这次会议的主题很简单,就是向张相文说明龙门县的规划及发展理念,此后再将县衙当前所行诸事的进度一一备细交代清楚。

    这次会议交代完后,唐成一脚就将繁杂的衙门公务踢给了刚刚上任的张县尉,除了那些重大之事外一概不再闻问,每天一散衙就躲进内衙里享受起家人团聚的天伦之乐来。

    现在就正是如此,内衙正房中的坐榻上,穿着一身家居常服的唐成手脚着地在厚厚的绒毯上爬来爬去,边爬嘴里还不断学着或牛或马的叫声,坐榻正中,小猫蛋儿黑的发亮的眼珠子眨也不眨的盯在他身上,两只小胖手在空中抓舞个不停,每当唐成学一声牛叫时,小猫蛋儿就会发出一串串纯净如山泉般的脆笑声。

    看到这一幕,护在坐榻边的李英纨甜蜜而满足的一笑后,又与坐在另一边的兰草交换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儿。

    夫君这实在是太宠着猫蛋儿了,俗话说养儿教儿当亲孙不亲子,即便猫蛋儿是个女儿可以宽纵些,夫君这样也实在是太过了,当爹的一点儿当爹的样子都没有,这遍天下有那个像他这般样子。

    但这事啊还就不能说,说了也没用,夫君不是个听不进去话的人,但不知怎么的就是在这件事情执拗的很,这几天婆婆,甚至是公公都说过这事,但他嘴上虽然答应的好,实际上却是该怎么宠还怎么宠,看看现在这样子甚至还有些变本加厉的迹象,只不过就是背背公公婆婆的眼罢了。

    看着唐成爬了几圈儿后,手在空中挥舞着的小猫蛋儿坐不住了,两只小胖手撑在地上,屁股撅起半天高的晃晃悠悠站起来,一边咯咯笑着一边往唐成走去。

    一岁多的孩子本就走不稳,更别说这坐榻上软乎乎的还不好走,仅仅三两步之后,小猫蛋儿就一屁墩儿趴在了卧榻上,李英纨见状忙要伸手去抱时,唐成的声音传了过来,“英纨你别动”。

    说完,唐成就趴在那里看着小猫蛋儿,口中柔声道:“乖女儿,爬起来,自己爬起来!”。

    摔倒之后小猫蛋儿嘴角一撇就开始哭,但哭了两声见没有动静儿,她那乌溜溜的眼珠子就开始四下乱看,一边看一边哭的越发大声,及至眼珠子转来转去也不见人上来抱她之后,小猫蛋儿的哭声慢慢小起来,人也踉跄着开始往起爬,整个过程中唐成只是笑看着她,直到猫蛋儿再次站起七扭八歪的走到他面前后,这才伸手一把将宝贝女儿给抱住了,随后父女俩就又在榻上撒欢儿似的滚来滚去,清脆的咯咯声复又响起。

    李英纨再次与兰草交换了一个眼神儿,这个夫君哪你要说他不心疼猫蛋儿那是假的,但他就能忍心看着猫蛋儿摔倒之后哭的那么厉害也不让抱,这实在是让她们看不懂!

    正在唐成跟女儿疯的高兴的时候,正房外传来两声丫头的咳嗽,一听到这声音后,唐成当即抱着猫蛋儿从榻上下来,堪堪等他刚穿上鞋,唐栓与唐张氏从外面走了进来。

    看到唐成那凌乱的衣裳和凌乱的坐榻后,唐栓的眉头皱了皱,二话不说上前就把猫蛋儿从儿子怀里接了过来。

    “爹,娘,你们来了”,唐成腆着脸嘿嘿一笑,“英纨,给爹娘奉茶”。

    “成,你如今不仅是当爹的人了,更是个朝廷县令,你这县令当的不差,外边人一提起都夸,这在屋里当爹也得有个当爹的样子,要不传出去让人听了笑话,啊!”。

    “是,是,娘说的对”,唐成没有一点犹豫的连声答应,一边从李英纨手上接过茶盏递给唐张氏两口子,边笑问道:“今个儿是阿史德支给二老接风吧,他是个大手笔的豪富,爹娘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就是几个人吃饭,弄那么些一大席面,这得糟践多少东西,作孽呀!”,唐张氏说到这里时嘴里连着啧啧了好几声,“还有那些丫头们的歌舞,娘和你爹也听不明白,在里面呆着还闷气,倒不如早点回来”。

    她的话刚说完,唐栓在那边接了一句,“阿成你跟他们说说,这些人的好意我跟你娘心领,至于接风宴的事情就不要再弄了,这样一天吃到晚,我跟你娘遭罪不说,让百姓们看见听见该怎么说你?还有他们送来的那些礼都给退了,你是个官身子,这清白名声比啥都重要”。

    见公公问到这个,不等唐成说什么,李英纨已温言答应了一句,“此事夫君早已吩咐过媳妇儿,门子上各方给二老送来的礼担子都已退还,公公但请放心就是”。

    “嗯”,唐栓闻言点了点头,随即又拿眼角的余光扫了扫唐张氏。

二百六十八章 明智之举?

    唐张氏见猫蛋儿在当家的怀里扭来拧去不安生,就伸手过去把孩子接过来后咳嗽一声道:“成,娘得跟你说个正经事儿,我跟你爹也来这么些日子了,天天见着凌意早出晚归的,听丫头们说她是在东谷管着几千人吃饭的事儿?”。

    唐成伸了两次手要去抱猫蛋儿,唐张氏也没给他,“是有这事,现如今衙门里的事情太多,可用的人又太少,凌意既识字又心细天天闲着家里怪可惜的,儿子因就让她去了东谷帮忙。这些日子她着实也累得很,每天时间上也紧,若是在二老面前有什么欠缺礼数的地方,爹娘你们就多担待些”。

    “这孩子是累坏了,去年个儿你们成婚的时候看着脸色多好,现在都有些泛黄了!你呀,实是个不知道疼屋里人的”,先是叹息了一番郑凌意的辛苦后,唐张氏瞥看了唐栓一眼后继续道:“成啊,现如今猫蛋儿他二叔也来了,娘瞅着这衙门里来来往往的人也不老少,你看是不是让凌意歇了差事回来好生养养身子,就是再能干终究还是个妇人身子,老这样抛头露面的也不好,招人闲话!”。

    闻言,从猫蛋儿身上收回目光的唐成看了唐栓一眼暂时没说话,这番话虽然是从老娘嘴里说出来的,但根子却明显是在他身上,其实自打去年中进士回去之后,唐成自己就已经感觉出二老的一些变化,这次过来之后这种变化表现的益发明显,而在两人之中尤以这个老爹变化的多些。

    以前唐栓言词就少,现在更是愈发的少了,对着家里人倒还好些,若是遇见外客那怕是前衙的那些个吏员和公差时,他就是标准的言不轻发,即便说出来的话也肯定是仔细琢磨过好一阵子的。跟言语上这些变化比较起来,其日常行为上的举动变化就更大,以前他吃饭的时候是最不耐烦坐席面的,就喜欢一个大碗盛了饭菜在外面的敞亮地方吃,人也不喜欢坐,而是喜欢捧着碗找个地方蹲下来,吃起来一片山响又快又急,往往别人刚吃完一碗他就已经两碗下肚了。

    自打他们这次从山南东道过来之后,这样的景象唐成就一次也没再见到过,唐栓如今吃饭肯定是腰板儿挺得笔直的坐在桌子上,一口一口的慢条斯理,间或有人在饭桌上说句话时,他还会咳嗽一声后说一句“食不言,寝不语”的话,这也只是个小小的例子,总而言之,如今的他特别的看重规矩,并且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依着规矩。

    对于这些变化唐成知道其原因所在,也能理解,现在虽不能说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但他们的身份毕竟是随着自己身份的变化而变化了,说起来他如今固然是在龙门学着怎么做县令,唐栓他们又何尝不是在学着怎么做县令的父母,这是个好强性子的人,归根结底他现在努力做着的一切还是在维护儿子的脸面,怕自己言行上有什么不妥当让儿子跟着遭人笑话。

    但理解是一回事儿,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儿,唐成其实并不喜欢他们的这种变化,一方面是亲近感少了许多,另一方面也跟他来自后世的对“家”的理念认同不符,家就该是融融泄泄能让人彻底放松的地方,若是一家子人见面还肃肃然如对大宾的样子,那也未免太累了吧!

    只是这话实在是说不成啊,唐朝毕竟比不得后世,自有其特定的时代特点,这时候但凡有些样子的家庭都讲究个规矩家法什么的,自己的想法固然是对,那唐栓这种做法也不错,根结还是在不同时代的理念差异,这要怎么说?又该怎么说?

    脑子里闪过这些念头后,唐成最终只能在心底一叹而罢,当人无力改变坏境的时候,就只能主动去适应环境,穿越者即便在各个方面都能占优,遇到这样与整个时代及社会理念的矛盾冲突时也只能徒唤奈何。

    改朝换代已是千难万难,若想改变一个时代的风俗人心及理念更是难上加难,而若想在短短几十年间让一千三百年前的社会风俗及理念突变到跟后世同步,更是无异于痴人说梦,不存在任何实现的可能性。

    归根结底,穿越者与所穿越时代的融合注定了会是一个终其一生的过程,那种我一穿越而来天地便为我所设,万物随我而变的想法其实很荒谬也很不靠谱儿。

    叹息过后,唐成缓缓开言道:“娘这是心疼媳妇儿,凌意知道后必是感激的很。只是娘你可不能偏心哪,不能有了媳妇就把儿子扔一边吧”,言至此处,唐成满脸笑的继续道:“东谷那边凌意经管的事情比不得寻常,管着那么多粮食和那么多庄户吃饭的事儿,这两样任哪一件上出点事都了不得,到最后都得追到我身上来,小则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大则官位难保,便是牢狱之灾也极有可能。娘你说说这般重要的事情我能放心交给别人去管?凌意不做的话就只能我去!儿子现在也不轻松,再把这接手过来的话,只怕是连跟爹娘吃顿饭的时间都没了”。

    “是咧!成你是龙门县当家儿的,那粮食就是县里的账本子,一家一户的账本子可不敢交给别人,保不齐就被人动了手脚还得让你背锅”,唐张氏以自己的方式理解了唐成的这番话后,又瞥眼过去瞅了唐栓一眼后道:“嗯,那就让凌意辛苦些先管着吧,这样你也放心,只是苦了她一个女人家了”。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眼见一番胡诌的话见了效果,唐成嘴角忍不住露出个笑容来。

    他这边刚笑出来,那边的唐栓已经稳稳当当的开了口,“这事儿猫蛋儿她二叔就不能干?”。

    唐成刚刚露出的笑容马上就收了回去,“相文才来几天?这事儿繁杂的很,他一时不好接手,再说他的官职是县尉,份内主管的是捕盗及安境地方的武事,也不好刚来就让他在文事上插手”。

    唐栓虽然有个县令儿子,但对衙门里的事情毕竟不是那么清楚,耳听唐成说的有模有样又都依着规矩,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但只点点头而已。

    说完了这些坐着又说了一会闲话后,唐张氏两口子便起身回房,只不过他们走的时候却是连小猫蛋儿也一并给抱走了。

    小猫蛋儿刚来没几天,唐成白天里还要到公事房,全凭着晚上散衙之后稀罕一下女儿,这么点儿时间哪够?眼瞅着唐张氏抱着女儿出门,起身相送的他忙巴巴的开口道:“娘,你们也累了,猫蛋儿就……”。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唐栓给堵了回来,“你是读过大书的,又是县令,不拘那条也没有亲自带女儿的规矩,以后小猫蛋儿就跟着我们睡了,你散衙之后也好清静着想想公事看看书!”,说完,唐栓抬手摆了摆示意不用再送之后,便径直跟唐张氏回房了。

    唐成眼巴巴的看着女儿被抱走,心里的那种感觉实在是说不出,一直瞅到看不见之后这才愤愤然转身回了房,“哎呦!我这个老爹呀……那可真是个爹……”。

    这样的话头儿不拘是李英纨还是兰草都不好接话,只是眼瞅着唐成这般郁闷,李英纨顿了顿后终究还是开言道:“公公这也是为了夫君好……”。

    “我这当爹的连女儿都拢不到身边,好什么好!”,这句话出口后唐成才意识到说的不妥当,以他的身份在媳妇面前抱怨父母实是影响家庭和睦的大忌,说吧不妥,不说吧总觉得心里有点憋屈。

    如此皱着眉闷了好一会儿后,唐成猛然抬起头来看着李英纨及兰草一拍身边的案几咬牙道:“说到底还是孩子太少,咱们得加把劲了,生!使劲生!生他七八上十个,我就不信爹娘还能把他们都给拢过去!”。

    李英纨及兰草没想到唐成憋来憋去憋出了这么个主意,忍不住笑的同时都咬牙轻啐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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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亮远远的看到龙门县城时一度真以为自己是走错了地方,他这种感受跟孔珪等人当日的遭遇差不多,是以倒也无需多说。

    倒是在进城途中听说唐成父母抵达龙门的消息后,张亮着实愣了一下,把父母接到这地方,这个唐成到底是怎么想的?

    张亮也没去驿馆,带着从人依旧住在上次下榻的龙门客栈中,安顿下来梳洗罢,他往街上买了些礼物后便径直往县衙而去。

    唐成在衙门口亲将他迎了进去,随后张亮先往后衙见过唐张氏两口子,又给猫蛋儿厚厚的封了一个见面礼后,两人这才在书房里安静的坐下来说话。

    张亮将此次饶乐之行的前前后后备细都说了一遍,唐成手捧茶盏静静听着,及至听到朝廷的最终安排之后,他的心情已经是冰封一片。

    张亮说的没错,现在的饶乐就是一个随时都有可能爆炸的火药桶,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饶乐的情况一旦失控的话,最先受到冲击的必定就是与其接壤的龙门,从辖地安全到大市场的贸易以至于他从牛祖德手上接盘过来的生意都会受到全方位的冲击,这或许就意味着他自上任龙门县令以来辛辛苦苦做出的一切都有可能在很短的时间里毁于一旦。

    要命!现如今走上快车道的龙门最需要的就是一个稳定的外部发展环境,这节骨眼儿上出这样的大隐患,这可不真是要人命嘛!

    偏偏这样的隐患即便是知道了也无法控制,这早已超出了他的权限之外,甚至就连应对都勉强。

    现在的龙门是唐成一手规划发展起来的,承载着他所有的理想……

    “无缺!”,眼见自己说完后唐成只是紧紧皱着眉头发愣,张亮开口唤了一句。

    “啊,你说什么?”。

    张亮又将最后那个问题说了一遍,唐成听完基本没怎么思忖,断言道:“明之你也不用再想了,像饶乐这么大的事情不管是上呈还是最终拟旨定案都必然绕不过政事堂去,方今政事堂七位相公里有五位都是太平门下,再怎么说都跟她脱不了干系”,言至此处,唐成顿了顿后道:“此外,若我所料不差的话,此事十有八九殿下也是知道并同意的”。

    “噢,无缺何出此言?”。

    “明之难倒忘了你前次来时说过的话?这一趟殿下又为什么派你来龙门?”,唐成空空的一笑,“殿下与太平虽是在争位,但在性子上两人都是不肯让人的,而今在饶乐有了这么好的趁虚而入的机会,他们又岂肯轻易放过?”。

    “我倒不是说朝廷这么做就不对,只是操之太切了些,现如今朝局如此……”。

    “不,明之你还没看明白呀,不管是太平还是殿下现在要的就是往饶乐钉一个钉子下去,只要有这个钉子在,以后怎么料理,什么时间料理都尽可以从容着来”,唐成摇了摇手,带着长长的叹息声道:“自国朝初年太宗皇帝亲颁‘兼爱如一’的诏令而被诸蕃尊为天可汗以来,饶乐、松漠等族的王位更迭都是自推自选出来的,几十年下来早已成定制,朝廷每每不过是下诏追封罢了。像眼下这等因李延吉猝死而使朝廷得以光明正大插手饶乐王位安排的机会可谓是数十年不遇,即便朝廷如今再乱,也得把这个机会先捏在手里再说”。

    “明之你真以为朝廷会在乎这个新奚王的安危?他若真死了只会对朝廷更有好处”,说到这里时唐成蓦然嘿嘿一笑,这个笑容看在张亮眼中份外觉得冷,“不管那五部奚里的两强谁起来篡位,其得位都是不正,只要有这一点在,占着大义名份的朝廷想什么时候出手干预就能什么时候出手,准备的好就早些动手,准备的不好就晚些动手,没准儿动手的越晚,奚人自己内斗的消耗反而越大,只要最终能把饶乐吞吃下去,即便朝廷一时颜面受损又算得了什么?往再深处说,哪一位新皇登基之后不想做些赫赫武功出来,即便就是为了这个,太平和殿下也会在此事上心生默契,这个茬口留的好啊!”。

    唐成这番话实是把朝廷日日宣扬的大义名份彻底撕剥的干干净净,可谓字字句句皆是诛心之言,张亮听的悚然心惊的同时,这些日子的疑惑与忧心也一扫而空。

    端过茶盏猛喝了一口后,张亮的眼神重新落回了唐成脸上,很久都没有移开。

    “怎么,明之觉得我心思太深?”,见张亮猛然一愣,唐成笑道:“似这等事总得有人有好处才成吧,我只不过是将自己放在太平的位子上来想整件事罢了,若是明之你也能如此,早就想明白了,哪儿有那么麻烦?”。

    即便是刻意而笑,唐成的笑容里也透出一股掩饰不住的沮丧与落寞。在那些朝堂中的上位者眼中,他在龙门的挣扎,他在龙门的理想,他在龙门所作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仅仅一念之间他此前所有的辛苦或许都将毁于一旦。

    这就是政治,血腥、冰冷、残酷,注定是与理想主义格格不入的政治!

    “将自己放在太平的位子上?”,张亮沉吟了一会儿后笑着摇了摇头,“地位相差太远,我就是真这么做了也把握不住她的心思。罢了,不说这个了,我这次过来倒是主要为了你,龙门紧贴着饶乐,如今这么个情势下无缺你也该早做打算才好,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可是至圣先师的教诫!你若有什么想头儿现在就说,我回长安后也好禀明殿下早些着手安排”。

    “我的想头?我的想头儿就是饶乐乱不起来最好”,说完这句后唐成自嘲的一笑,在这样的大事上他的话又算得了什么呢?说穿了,当官儿还就是得当那种能影响到政策制定的官儿,否则甚至不等人亡就已经政息了!摇摇头后,唐成猛的长吐出一口气,“多说无益,明之你回京之后替我禀明殿下,某愿回京城,万一进不得长安也得是安置在京畿道,总之就是离长安越近越好”。

    “好!”,张亮抚掌而赞,“这才是明智之举,以无缺你的才干放在地方还真是可惜了”。

    送走张亮后,唐成也没再回内衙而是径直去了公事房。

    紧闭房门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里面,唐成对于有机会重回黄金之城不仅没感到半分欣喜,反倒是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片塞满整个身心的沮丧中,自从穿越以来,尤其是从迈进郧溪县衙的那一刻以来,即便是面临着再艰难的处境时他也从没丧失过自信,但今天这个时刻,他整个人却被一种粘稠的撕都撕不开的无力感给淹没了。

    天地良心哪,自打当上这个龙门县令那天起,他真是尽力了,尽全力了!为了这片承载着理想的土地,他这些日子以来他耗费了多少心血?睡过几次好觉?为了龙门他这县令两次近乎是以不要命的速度在大冬天里飞马狂奔,先去白阳镇再到道城晋阳,即便是路上的辛苦不说,这两次的过程中他受了多少屈辱就只有自己知道。就算所有的这些都不算,在如今的升平年月中,满大唐这么多县令里又有哪个曾像他一样要手提黄桦木弩在县衙门口守一个囚犯?这还不说直到现在郑凌意还在为了龙门县累死累活的事儿。

    现如今……他固然可以一走了之,但龙门县这些唐人百姓怎么办?那些个九姓胡人又怎么办?毕竟这些人是因为出于对他的信任才做出了现在的一切,龙门怎么办?一旦饶乐的火药桶全面爆发,如此近的距离内整个龙门县都有可能被陪葬进去,朝廷在没准备好之前断然是不会直接出兵参与进去的,介时唯一地处长城以北的龙门县极有可能会成为牺牲品;最关键是的,他该怎么向自己交代?

    在付出了一切之后,却又眼睁睁的这片用心血浇灌出的土地化为一片刀兵战火,仅仅是想到这个可能,唐成都觉得揪心的疼。

    但是,即便再不愿意他又能做什么呢?

    人生在有的时候真是很无力呀!

    一直默坐了近一个时辰之后,唐成才拉绳叫进了杂役,命他传话给钱三疤即刻派公差前往白阳镇及龙门草原请天成军都尉和图也卓过来议事。

    即便现在心中沮丧到了极点,但骨子里的倔强与韧劲却决定了唐成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即便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他也要在今天把能做的该做的事情都给做了。

    这些或许都是徒劳,但至少不给自己留下遗憾!

二百六十九章 既然你们都不说,那就按我的来

    向杂役交代完自己的吩咐之后,唐成摆了摆手,随后被杂役从外面轻轻关上门的公事房内重又陷入了一片静默。

    尽管面前的书案上堆积着好几本文卷,唐成也没心思去瞅它一眼,现在的他再没了半点工作狂的样子,整个人只是松松垮垮的坐着,似乎什么都在想,却实实在在又没具体的想着什么。

    虽然该做的事情依然要做,但这还并不足以将唐成从无边的沮丧中拯救出来,他的身心现在纯乎是空荡荡的一片,流云飞絮般的神思流动之中甚至多次出现了穿越前最后那段日子的回忆。

    那段关于对人生的绝望,关于生命本身无意义的回忆,恍然之间,时刻三年,跨越一千三百年的时空之后,唐成再次真实的重温了一个虚无主义者的感受,理想的死亡,绝望后那一片空的让人窒息的心境。

    人生的天空全被重铅似的阴云笼罩着,即便是最细小的光明也无法穿透这厚厚的乌云,没有希望,理想早已死亡,你能清晰的感受到无助的自己掉进了一个冷寒刺骨的冰窖,冰水正一寸寸漫过你的脚,漫过腿,漫过腰,无力挣扎,甚至绝望的你也不想再挣扎——一切注定了都只是徒劳,那就等着吧,等着冰水漫过头顶的那一刻……

    这就是虚无主义者最真实的感受——绝望的无力无助的沉沦!

    “咚咚咚”的急促敲门声将唐成从往昔的感受中拽了出来,大口的喘息了几下后,唐成坐正了身子,不用问他也知道,如今县衙里能以这样的力度和频度敲他公事房门的除了张相文就没别人。

    “进来”,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年多来的习惯养成,即便唐成的心情差到这个地步,当他坐在公事房里见人时,不管是言语还是坐姿表情都在瞬间调整成了素来的沉稳样子。

    张相文一把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天气慢慢的热起来,显然他在来此之前也忙碌的不堪,是以微微泛红的脸上起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快步走到唐成书案前,张相文二话没说先把唐成的茶盏端过来猛灌了一气儿,仰着脖子大口灌完舒服的吐出一口气后,这才将手中捏着的那份文书放了下来,“这是吏部与政事堂联署的紧急公文,没走驿传,是由边军的急脚递刚刚送达的,大哥你看看到底是啥事弄出这么大阵仗?”。

    张相文来的急,说话急,甚至就连他平复小跑后体力的呼吸声也急,总而言之,他的这种急促与那张微红的年轻的脸,以及额头上的细密汗珠都在毫无掩饰的张扬出勃勃生机,看着这个只论年龄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二弟,唐成清晰的感受到一股活力。

    “你如今也是吏部备档的八品县尉了,还这么毛毛躁躁!”,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唐成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张相文闻言也不辩驳,一如过去在山南东道那样死皮赖脸的笑着将公文塞到了唐成手中。

    拆开火漆取出公文,上面写的事情却简单,政事堂解除了对流官村里孔珪等人的流贬。吏部要调他们回京听用,龙门县衙监管任务一并解除的同时,就是要将此消息通知到本人,并预支一路所需费用将他们妥当的送上南归之路,除此之外还要照拂好随后还京的孔珪等人家属。

    当日给李隆基那封信总算没白写,孔珪这些人的事情至此已尘埃落定了!唐成看完后随手将公文递给了张相文。

    张相文来的时间短还不知道孔珪等人的来历,接过公文看完后讶然道:“这些人什么来头儿,居然能惊动政事堂?”。

    “这事交给你办,你要亲自去流官村”,唐成摆摆手示意正要问话的张相文听他说完,“你拿这份公文去找杨先生就什么都知道了,记好,对这些人不能有半点怠慢,尤其是礼数上更是疏忽,争取给他们留个好印象,将来有你的好处。报喜宜趁早,你这就去吧!”。

    “行,我一定按你说的把他们伺候的舒舒服服”,一到唐成面前的时候,张相文就再也正经不起来了,涎着脸嘿嘿一笑后转身就走,待走到门口时这厮突又转身过来道:“大哥,我瞅着你脸上的气色不大好,要是累了就回后衙歇歇,你是一县之尊,就算偶尔旷旷公事,谁还敢跟你较真儿不成?”。

    张相文走后,唐成又静静的坐了一会儿,猛然间毫无征兆的抬手拍在了那份公文的封笺封套上,“天塌不下来,再倒霉也总有好消息!”,自语着的同时就见他反手一巴掌重重的抽在了自己脸上,“去他妈的虚无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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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这份紧急公文,张亮延后了自己动身的时间,现如今既有与孔珪等人同行的机会他又怎么会放过,朝夕相处几千里路啊,那能说多少话?

    此后几天唐成放下一切衙务专忙起这件事情来,小到调集县城里最好的裁缝婆子准备做衣服,召集郎中等孔珪等人到后集中检查一次身体;大到远行马车,以及马车中各样什物的准备,事无巨细唐成皆是亲手安排。当那十几辆外表看来再普通不过的马车准备妥当时,张相文也将流官村等人迎到了县城。

    随后的事情实不用多说,总而言之对于唐成的一切安排这些个枯木逢春的流官们实没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他们想到的唐成想到了,他们没想到的唐成也想到了,包括他们的远行,包括暂时不能一起同行的家属安排,更难得的是这个唐成办出来的事情实在很对这些读书人的胃口,一切舒舒服服却又一点都不张扬,即便他做了这么多事,面对着他时依然能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觉。

    细数这几年不堪回首的龙门贬官岁月,他们好的记忆不多,而眼前这个唐成无疑就是最好的一个。

    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

    龙门县南城门外,十里长亭。

    专为送别而建的长亭内,孔珪等人把盏静听着歌伎的唱词。

    唐人送别时只要条件尚可的均会召来歌伎长歌伴饮以为送行,只不过通常的送别之辞不是离愁别绪便是殷殷寄语,听得多了未免俗烂。眼前这伎家之所以能将孔珪也吸引的凝神而听,却不在于她的容貌,尽管她的容貌实实在在称得上是倾城绝色。

    吸引孔珪等人的是她绝美的歌艺,更是这首前所未闻的送别辞。

    时值夏日,万物萌绿,十里离亭掩映在一片山清水秀之中只有说不出的画意,离亭正中身姿曼妙的七织一改往日的婉转歌喉,倾尽心胸的唱出了沉郁豪放之辞: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随着七织的慨声长歌,孔珪等人的思绪油然从眼前的离亭宴饮中生发开去,数年以来的经历不可抑制的重回心头一一闪现,贬官前显赫的仕宦,金樽清酒斗十千的生活;一朝祸从天降千里远贬后停杯投箸不能食的茫然;过去两年多里无数个凄凉夜晚想起昔日的一切时,又是怎样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绝望!一次次回顾起已然走过的人生和仕宦生涯时,又有着多少行路难,行路难的感概!宦海风波恶,做人难,做一个官人更难!

    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一任华年空蹉跎的日子就此结束,冰冷的心再次滚烫,此番蒙圣天子征召重回帝京,未来的日子必将如那云帆巨舶般长风破浪直济沧海!

    一曲歌罢,待袅袅余音也已散尽之时,孔珪放下酒樽悠然起身,“知音难求,但只此一曲明府已尽高山流水之意,歌已尽,酒亦尽,是到该动身的时候了,走吧!”。

    唐成正要起身送他们上车时,孔珪笑着向他压了压手,随后当先向亭下的一排马车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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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十里长亭回城之后,唐成的马车直接驶到了龙门客栈。

    依旧是在客栈最里面的那个小偏院儿中,唐成,贾子兴与图也卓聚到了一起。

    贾子兴与图也卓的脸色都很凝重,一时间整个屋里竟有了些相对两无言的意味。

    静等着将一盏茶水吃尽之后见依然无人开口,唐成将空茶盏往旁边的案几上一顿,“饶乐情势如此,咱们也得有个应对的法子,既然你们都不说,那就按我的来”,随后便将他前几天就已思虑好的章程清清楚楚的摆了出来。

    听见唐成要让他开放边界准允数千天成军进入,图也卓本就凝重的脸色又是一变,不仅是他,旁边坐着的贾子兴也同样面带难色。

    见他们如此,唐成看着图也卓冷冷一笑:“饶乐那边真一大打出手,莫说现在的生意,龙门草原都保不住了,时至今日图也族长还有心思拨弄小算盘,哼,佩服!”。

    撂完这句话后,唐成也不等图也卓答话,继续扭过头来向贾子兴冷笑道:“如今都尉大人在龙门县一月所得比朝廷一年给的俸禄都多,拿钱的时候都尉大人倒也爽快,怎么现在就为难了!嘿,贾大人莫要忘了,一旦龙门遭了殃,断的不仅是你的财路,还是那几千兄弟的生路,他们可还指着家人搬到龙门县的”。

    “你……”,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贾子兴的愤怒在唐成冷冰冰的眼神里最终化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你不知道,前两天大都督府刚有军令下来,严令天成军紧守锁阳关,不得插手饶乐之事”。

    “锁阳关自然要守好,只不过这一个关隘上也堆不下八千人马吧”,唐成半步不让,“我不过借那几千闲置人马到龙门草原上摆摆样子,龙门县乃天成军训练之地,当此形势紧急之时大人亲带兵马前往龙门草原训练骑射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吧,怎么就是插手饶乐之事了?”。

    唐成现在的样子只让贾子兴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两人在白阳镇初次见面时的情景,现在的他甚至比那时更危险,这一点他的眼神里已表露无疑,这就是个为了达到目的什么冒险事儿都敢干的人,贾子兴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现在摇头拒绝,唐成一准儿能干出鼓动天成军哗变的事情来,有西谷那么多梯子田在,他有这个本钱!

    脑子里念头急转,贾子兴最终咬牙道:“罢了,就按你说的办,老子亲自带四千人马去龙门草原,不过有一条我也得说在前头,扎架势可以,但本部不会与饶乐奚接仗,除非有大都督府军令,否则任何情况下都不行”。

    “依着你就是!咱们都是在一条船上,我还能亲眼看着都尉大人因违反军令丢官去职不成”,唐成笑了几声后转过身来,“图也族长,都到这时候了,你族里能骑射的丁壮也该动动了,既然要扎架势好歹得扎的雄壮点儿才能震的住人。此外你跟饶乐各方保持多年的关系也该派上用场了,有什么消息还是早点知道的好!”。

    三人这次碰头会议结束后,白阳镇及龙门草原一阵喧闹,数日之后,天成军八千人倾巢而出,在锁阳关下留下四千人驻扎后,其余四千人马毫不停留的直奔关外,在都尉贾子兴的亲自带领下一路疾奔龙门草原。

    苍凉的牛角号声在龙门草原上四处响起,一个个奚人丁壮放下手中的牧鞭拿起去年冬天就已磨好的弓刀往族长大帐聚集。

    距离当日会议八日之后,龙门草原与饶乐分隔的界河边已聚集起一支近万人规模的骑兵队伍,当此之时,饶乐战端未起,龙门草原上却已是磨刀赫赫。

二百七十章 唐成的新官职

    自张亮追随李隆基以来虽然一直主要负责的都是后勤之事,为了筹钱与商贾们交往的多,但他骨子里却依然是个读书人,日常消遣也好读读书吟咏吟咏风月,此番与孔珪等人结伴而行诚可谓是得其所哉。

    云月旅程三千里,摇动的马车里除了闲谈之外几乎再没有任何别的排遣旅途寂寞的方式,而这些贬官们也乐意与他聊天以获取长安以及朝廷里最新的消息。

    几千里路跑下来,在张亮的有心为之之下,不仅与这些流官们建立起了一些私交,许多其它的情况也都一一交代清楚,比如朝廷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他们,并将之召回长安的原因……

    长途赶路实在累人,所以当他们这一行终于出了新丰县远远看到灞桥及桥后的长安城墙时,几乎整个队伍都忍不住欢呼出声,就连孔珪也忍不住从马车上下来,跟其他人一样往灞桥步行而去。

    杨柳含烟灞岸春,年年攀折为行人。一过灞桥便是长安,所以这里便也成了最为著名的迎客及送别之地,流水汤汤,灞桥依旧,看着眼前跟三年前没什么区别的光秃秃杨柳树,以及那些臂挎竹篮贩卖杨柳长枝的妇人,孔珪等人都不约而同的停住了脚步。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眼前景物依旧,人事却已面目全非,三年之后重新走在这条堪称帝京分割线的桥上,孔珪等人又怎能不思绪万千。

    一曲突然而起的迎宾礼乐打散了流官们刚刚兴起的思绪,这曲调来的着实突兀,孔珪走前几步使眼神得以绕过前方那个遮蔽物后,便见到灞桥另一侧已被清空的离亭里正有一队乐工在操弄乐器,迎宾曲便是由此而来,亭前阶下站着一位身穿极品单丝罗明黄团衫的富贵青年,他身后的官道边跟着的却是一群青衿儒服的士子,看那青蓬蓬的一片约略不下百人之多。

    李唐朝廷虽不禁绝官员百姓穿黄色衣裳,但这般纯正的明黄颜色却也只有皇家才能用,孔珪正自看着这些人时,一脸微笑的张亮走到了他身边,“太子殿下来迎,珪公等这就过去吧”。

    “太子!”,孔珪等人心神一震,边抚弄着身上因久坐而有些褶皱的衣衫边迈步走了过去。

    他这一行还没下桥,李隆基已从那边迎到了桥头,拱手俯身为礼后朗声道:“诸位皆是先兄节愍皇太子身边近臣,一腔赤诚只因韦逆操权竟至含冤远贬数千里,仆承继先兄腆居东宫,时至今日方得一伸冤屈,夙夜思之每每心生惭愧,幸得圣天子英明方得与诸位有今日之会,幸甚幸甚!”。

    李隆基口中说着,人已走到孔珪身边伸手扶起了他的臂膀,见到这一幕,离亭外路边的士子群中起了一阵儿不小的躁动。

    看看身边一脸英气勃勃的李隆基,再看看不远处那一片青衿士子,孔珪最终没有挣脱李隆基的搀扶,嘴唇微微轻颤道:“朝廷对先太子的旨意是……”。

    “圣天子已于数月之前下诏追谥先兄为节愍皇太子,陪葬定陵”,闻言,孔珪摇了摇头,“这个仆已听说,仆问的是陛下的圣旨原文”。

    正自虚搀着孔珪往前走的李隆基定住步子沉吟着想了一会儿后,将当日圣旨中直接言及李重俊的内容诵了出来,“重俊,大千之子,元良守器。往罹构间,困于谗嫉。莫顾铁钺,轻盗甲兵,有北诛夷,无不悲憧;今四凶咸服,十起何追,方申赤晕之冤,以悲黄泉之痛,可赠皇太子”。

    李隆基诵完之后,孔珪身后的众流官们不约而同的面北拱手道:“陛下圣明!”,言罢皆是一片戚色,甚至还颇有几个因按捺不住情绪而双眼含泪的。

    静听完李隆基默诵出的圣旨言语后,素来行事端稳的孔珪默然之间已是双眼生赤“往罹构间,困于谗嫉。莫顾铁钺,轻盗甲兵!仆忝为人师,先皇太子如此种种,是皆仆规劝不力之过也!”,话刚说完,已有两滴浑浊老泪自其眼角滑落。

    “先兄不忍见韦武逆党弄权,失之于操切也是有的,先生当日已尽臣子本份,实不必自责过甚”,李隆基说着抬手一指那片青衿士子道:“这些国子学士子皆是听闻先生今日返京的消息后自发来迎的,好在这消息传扬的不算太广,否则今日之国子监中必将为之一空”,借着笑声冲淡了哀恸的气氛后,李隆基续又道:“士子们一片拳拳尊师之情,先生也该上前抚慰一番才是”。

    流放归来鬓发半斑的先生与热血的国子监士子凑到一起后,离亭外师生相见的场景真是相当感人,目睹德高望重的先生疲惫憔悴如此,众士子固然是心生酸楚,心下激动的孔珪亦是老泪涟涟。

    这番迎接的扰攘持续了很长时间,等众人启行往城里而去时已是半个多时辰之后了。李隆基宽大的毡车内,张亮透过窗户看着那些青衿士子簇拥着孔珪轩车而行的情景,一声叹息后面带浅笑道:“孔圣后裔再加上士林领袖的身份果然了得,殿下将这些人援引回京,不仅是在朝堂上多了臂助,亦能收心于士林,实是一举两得的妙策!唐无缺出得这个主意还真是神来之笔!”。

    “当局者迷呀!”,车窗边的李隆基从外面收回目光后坐正了身子,“你前次来信中说曾在龙门县盘桓数日,这唐成现今如何?”。

    “去年到饶乐的时候看着他倒是不错,这次回来再见到的时候……”,张亮无言的摇了摇头,“殿下,如今饶乐的局势如何?”。

    听张亮问起这个,李隆基皱了皱眉头,“这个稍后再说,趁着回城还有些时候,你好生说说唐无缺之事”。

    “据属下此次龙门县中所见,唐成不仅长于谋划,抚民亦是干才……”,马车辚辚声中,张亮将与唐成的两次见面及龙门县的情况备细说了出来,李隆基凝神而听,份外仔细。

    “这个唐无缺……好一个唐无缺……明之,昔日你那一趟扬州之行去的好!”。

    “天降英主必予良臣以佐之,此即史书所谓之君臣际会者也,便从唐无缺等人身上亦能看出殿下乃天命之所钟,属下当为殿下贺!”,张良拱拱手后接着道:“此次从龙门动身之前唐无缺曾亲口对属下言说愿回长安,似他这等良材远放僻地也着实是可惜了,殿下看怎么个安排法才好?”。

    “此事……稍后再说”,李隆基摆了摆手,张亮诧异的发现殿下听到唐成愿意回来的消息后不仅没有预想中的欢喜,眉宇之间反倒涌上了一层浓郁的无奈之色。

    进入长安城之后先到吏部为地方进京官员专设的馆舍里安置,随后李隆基亲为孔珪等人设宴接风,把这一切忙完从酒肆里出来时时间已经到了半下午,张亮扶着酒意醺然的李隆基上了毡车回东宫而去。

    东宫设在皇城后面的宫城里,毡车没走小偏门而是径直由朱雀门进了皇城,车行之中张亮诧异的看到皇城里往日颇为清闲的鸿胪寺衙门竟呈现出难得一见的繁忙景象。

    “这一个多月来皇城各部寺监里最忙的就得数鸿胪寺了”,同样看着窗外的李隆基说话时带着浓浓的酒意,“不仅是北边的松漠、室韦、黑水、渤海都督府接连呈文鸿胪寺请派使团进京朝圣,就连安西都护府辖境内的龟兹、高昌等小邦也跟着凑起了热闹,李延吉这一死还真是四野不宁了”。

    “殿下的意思是……”。

    “这些人还真能是为朝天子而来?都是来打听朝廷动静儿的,他们是从饶乐的事情上觉察出什么东西了,怕朝廷对各蕃的章程有变”,言至此处,李隆基无奈的一声叹息,“现今看来,此次朝廷直接插手奚王安排之事确是有些操之过切了,竟引得四蕃人心不稳”。

    看来这些个蕃族都在担心饶乐先例一开之后最终会殃及本族,张亮却没想到仅仅是一个李延吉之死竟然引发整个大唐如此大的震动,一愣之后忙跟着问道:“那朝廷将如何处断此事?”。

    “下月初一,父皇将召见各蕃长驻京城的使者随祭太庙,并于祭礼中诵念太宗祖皇帝‘海内如一’的旧诏以安四夷之心”,微闭着眼睛说完这番话时,李隆基的手已于不自知之中攥在了一起,不甘的脸上隐见屈辱之色。

    “这……那饶乐李诚忠怎么办?”,饶乐每任奚王接位之后,朝廷在诏书中会一并赐其国姓,李诚忠就是刚接位不久的奚王名讳。天子在太庙之中当着众蕃使的面重申四海如一诏书,这个举动本身无疑就是朝廷放弃直接插手饶乐事务的最明显信号,张亮一路上都在挂念着饶乐之事,是以因有此问。

    “鸿胪寺老赵受此事牵连卿正的位子都丢了,至于李诚忠,朝廷会派一官员前往饶乐都督府任职好歹护住他性命周全,毕竟他在名份上是父皇钦定的奚王,这点颜面朝廷总还是要顾的,至于王位……以如今的情势朝廷直接插手已无可能,更别说出兵了”,意兴阑珊的说到这里时,李隆基猛然睁开了刚才一直微闭着的眼睛,“天朝上国竟要受四夷挟制,此实为朝廷之大辱,明之你可为见证,异日本宫若有那一日时,誓当一雪今日之辱”。

    张亮是饶乐之事的亲身参与者,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实在有些堵得慌,与此同时他也很自然的想起了紧贴着饶乐任职的唐成,“殿下,越是如此,益发要早些将唐无缺调回才是”。

    “晚了”,口中沉重的吐出这两个字时,李隆基竟是有些不敢看张亮的眼神般重新闭上了眼睛,“昨日在大明宫御书房中,太平已亲口荐举唐成调任饶乐都督府司马”。

    张亮赫然站了起来,“什么?”。

    “本宫已尽力辩驳此事,然则……父皇已从其所请”。

    “唐成现在只是八品县令,饶乐都督府历任司马虽然只是摆设但毕竟是正六品的品秩,一次超迁两品五阶!这样的荐举陛下怎会首肯?”。

    “明之你可还记得于东军在山南东道修路之事?修路事毕,于东军回调工部侍郎后曾专折为唐成请功并意图将其调往工部任职,这道请功折子因太平授意被压在了政事堂,直到昨天呈送到父皇案前;此外年前唐成在万骑军中所立功勋也一并被翻了出来,有这两条大功在,超迁两品也就够了,加之他又是龙门任职,可谓是朝廷当今官员中最熟悉饶乐情势的,在这个敏感时刻,朝廷派往饶乐都督府的官员无论声望与品秩都不能太高,几造里合计下来唐成还真就成了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以至于昨日御书房中本宫竟是辩无可辩”。

    无语,张亮真是彻底的无语了,闷着站了好一会儿后,这才万分艰难的开口道:“唐成自追随殿下以来屡立大功,然则……属下回来之前他还曾说过愿回长安,现在往饶乐任职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朝廷这道诏书一下,却让他……”。

    “本宫知道,明之你说的这些本宫都想过……”,此时毡车内的气氛已然凝重到了极处,李隆基依然紧紧的闭着眼睛,“本宫亏负他良多,然则如今有太平处处掣肘又能如何?只能先记其功异日一并封赏了。”

    张亮又是一阵沉默后突然问道:“龙门远隔长安千里,唐成不过只是一介县令,太平怎么会突然想到他?”。

    “福兮祸所依!此次孔珪等人虽然得以返回京城,但也正因着他们使太平注意到了龙门,唐成自然就……”。

    听闻这个理由之后,张亮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良久之后心中所有的念头俱化为一声低沉的叹息,“天意,天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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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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