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彻底绝望
傅妧的眼神终于凝聚了少许,在火光照耀下闪烁着幽暗的光泽。那个名字,她确实是听过的,而且就是因为那种媚毒,牵扯了她和萧衍的一生。
可以说一切事情的开端就是因为它,是它打乱了她原有的计划,将她和元灏的缘分硬生生终结。
如今再次从元泓口中听到这个词,她心中陡然生出了些许不安。
傅妧徒劳地张了张口,却仍然发不出任何声音,大约这副嗓子已经彻底被哑药烧坏了吧。她费力地尝试着吞咽了一下,只觉得喉咙里似乎处处都是伤口,火辣辣地刺痛。
元泓却轻轻微笑起来:“瞧,现在这样多好,你只能听我说,却不能反驳,”他的语气陡然转为了阴狠,“你知道吗,每次听到你喋喋不休的反驳我的时候,我就很想掐断你的脖子,不过好在,我找到了更合适的办法。”
是啊,她的命还有利用的价值,他还指望着通过她得到国玺和虎符,怎么可能轻易让她死了?
傅妧厌烦地别转开目光,现在她周身酸痛,每一次呼吸的时候,咽喉和胸腔就传来火辣的疼痛。可以说是,她连求死的力气都没有了,在这种时候,还要面对元泓那张丑恶的脸孔,真是一种折磨。
元泓眼底怒气陡然升起,他狠狠伸手钳住她的下巴,迫使她面对着自己,才一字字道:“你会喜欢萧衍是必然的,因为金风玉露其实也是一种蛊毒,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情蛊。”
傅妧的眼神震了震,元泓松开了手,继续说了下去,他知道她听得到,而且还是认真的在听。
接下来元泓说的话,让傅妧觉得,自己被抛向了一个更深的深渊。
从前玄嵇告诉她的关于那种毒的事,也算是有一部分是真话。她所中的那种媚香,确实叫做金风,而这种毒的危害,也恰如玄嵇所说,连萧衍亦不能幸免,甚至于有可能比她还要危险。
而那所谓玉露,虽然能延续生命,却并非是解药。用了玉露的人,虽然能解去性命之忧,但金风玉露却会合成另外一种毒,且是蛊毒。
原来古书上所记载的情蛊,还有这样一个风雅的名字。
傅妧苦笑,所谓情蛊,原本在苗疆多见。多情的苗女常用它来束缚住情郎的心,令他们一生忠贞。这种神秘的蛊毒,原理如何尚不为人所知,但它的效果,却是众所周知的好。
情蛊,会将有过床笫之欢两人牢牢束缚在一起,终生相爱。
至此,傅妧终于想通了玄嵇的计划中最关键的一步。那也是她从前百思不得其解的,他为什么那么有信心,觉得凭借她这样一个女子就能引起北燕和南楚的冲突。原来,真正的原因却在这里。
凭借情蛊,他笃定萧衍和傅妧会倾心相恋,而这样,势必会激起元灏的怒气。而他只需要身在南楚,保证能让元灏登上皇位,布局中最关键的部分已经完成。
“情蛊,其实还有另外一个作用,这一点和金风有所类似,”元泓再度开口,“中了这种蛊毒的女人,会格外狐媚,让每个见到她的男人,都不由自主为之吸引。”
“所以,”他的幽幽目光转了过来,“你大约能明白师傅的用意了吧。”
他的神情和声音,在那一瞬间都像极了玄嵇,那人仿佛是借了元泓的躯壳留下精魂一缕,在世间继续完成他的复仇计划。这种想法,让傅妧觉得不寒而栗。
而更重的寒意,正从骨髓深处一点点的冒出来。
原来,那些牵肠挂肚的情意,竟都不是真的,而是蛊毒带来的效果……怪不得,萧衍会轻易忘记了他。因为他根本不是用玉露解毒,而是全身换血,所以他并没有中那所谓情蛊,从头到尾,都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原来这才是真相,完全超出她的想象之外,残忍地让她不敢直视。
由始至终都是假象,她自以为是的爱情,仅仅存在于她的臆想之中。而萧衍抹去记忆后那些似是而非的暧昧举动,或许只是因为被她所吸引。
祸水……如今的她当真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了。
正是因为如此,她身边才会聚集起那么多优秀的人,也是因为如此,她才会害死那么多人,包括洛奕在内。
她哭不出声音,身心却已完全崩溃,连最后一丝能支撑的力量也不存在了。
或许,她的余生就应该被禁闭在那极北冰原之地,再不该重新回到这里。那样的话,她还能保住最后一丝幻想,带着对那人的眷恋度过余生。
而现在,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她终于深切体会,什么是彻底的绝望。
第77章 绝境翻盘
傅妧脸上的神情变化被元泓尽收眼底,他深谙心战的关键在于打垮对方的意志,而如今已然收到成效。
于是他也不再多说,只是再度出手封住傅妧的穴道,自己静静闭目调息。他这具躯体本就是勉强硬撑着使用的,之前所中蛊毒和那场大火几乎已经把他整个人都毁了,为了强求恢复,他用了许多猛药甚至是毒物来辅助,如今势必要小心调养,才不至于立时崩溃。
而这也是他刻意要说出那些事,让傅妧绝望的原因之一。
照她刚才的疯狂样子,如果她下定决心要和他同归于心,他恐怕也难以支撑多久。之前他已经探过,如今这地道受到上面爆炸的影响,两端都有塌陷,暂时凭借自己的力量是无法出去了,只能等人前来援救。
不过,元泓嘴角仍逸出了一丝微笑,就算被困在这里又如何,玄嵇和元灏都不曾做到过的事情,他已经做到了。
在那样的爆炸下,萧衍就算是有通天之能,怕是也难以幸免。
只是……印象中依稀觉得,爆炸似乎延迟了少许。从他发出飞镖到飞镖解开元盈的穴道,至多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但他是滚落地道后才听到爆炸声……
或许只是在危急关头,他的动作快了些罢了,元泓这样想道,将全副精神都用在调息上。
坚持到现在,他也已经很累了,一闭上眼睛,便浑然不知山中岁月般沉沉睡去。
这一睡似乎有些长,元泓的神志虽然有些模糊,但却已经本能地觉出了不对。他心中发急,睡意却总是萦绕不散,要将他再度拖入黑暗深渊中。
不知挣扎了多久,他猛然睁开双眼,只见对面的傅妧正似笑非笑地盯住他。
“你……”他才刚说出一个字,就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失去了控制,完全无法动弹,这种感觉和被封住穴道又不同,似乎纯粹只是麻木而已,大约是药物造成的。
但是,傅妧被他抓来这么多天,搜身也搜过许多次了,怎么可能还有能翻盘的药?更何况看她的样子,穴道并未完全解开,所以只是面部和手足略微能移动少许,想要做出大的动作仍需要一段时间。
元泓的冷汗登时涔涔而下,这所谓的“一段时间”究竟会有多久,他能否在傅妧恢复行动能力前首先恢复?
在他睡着的时候,形势已然悄悄地发生了变化,之前是他占尽上风,傅妧只不过是他的囚徒罢了。然而她却不知道用什么手段,竟然制住了他,如今已经演变为两方对峙,最后的输赢,就在于时间。
究竟是谁能抢先恢复,谁就能占尽先机,另外一个只能任人鱼肉。
元泓紧张地思索着,还能转动的眼睛四下打量,却赫然看到她身侧飘落的长发已经被灼去了大半,枯焦的发尾扫在血痕斑斑的脸颊上,更见狼狈。
他的目光又落到固定在墙上的火把上,是了,火把一开始就是在那里的,但傅妧却并非一开始就坐在那里。是在他封住她的穴道之前,她才一点点挪动到那里的,显然这样的举动一定有其深意。
元泓深吸了一口气,却发现眩晕感来的更强烈了,与此同时,他也分辨出了空气中一点不同寻常的气味。
“你到底在哪里做了手脚?”他厉声喝道,眼珠几乎都要迸出血来。一定是她,这个女人之前假装疯狂,松懈了他的警惕之心,让他以为自己占尽上风,而她却在悄无声息地策划着一场反攻。
显然,她现在已经做到了。
看到她嘴角微微上扬的笑容,元泓目呲欲裂。而后者虽然无法发出声音,却依然能用口型来告诉他事情的经过,看着她颤动的口唇,元泓的冷汗愈发多了。
他之前想的没有错,一切根源就在于她的头发。
他是收缴了她身上所有的利刃和药物,却并没有想到要去检查她的头发。这是一个何等工于心计的女人,竟然能用药物反复浸泡自己的长发,将它变成了自己的武器。
经过药物长期的浸染,她的头发只要被焚烧,散发出的气味就可以达到安息香的效果,能让闻到的人失去行动能力。而她自己,显然早在想到这个方法的时候就服用了长期的解药,所以,她能依然保持清醒,而他却在不知不觉中就中了招。
“听”了她的解释后,元泓的心稍微放松了少许,或许是上天垂怜于他,她的头发多半被血黏住,没能被完全焚烧。倘若烧的多了,就连曾服过解药的她也难于幸免,他们两人会在睡眠中渐渐失去生命。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火焰没能及时熄灭,那她会先被烧死,然后才轮到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
她,竟然是打定了主意要和他同归于尽。
只可惜,终究还是功亏一篑。
第78章 别有生天
在漫长的对峙中,终于听到了头顶泥土松动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挖掘这里。听到响动,元泓眼中登时掠过一丝得意神色。
他早就做好了被困的准备,毕竟炸药的威力不容小觑,萧衍又是个强劲对手,届时会发生什么情况都说不定。所以,他早就以子母香来熏染身上衣衫,分量之足,哪怕是十里之外也能轻易探知。
所以,能准确知道他们在此处的人,就只有他的手下了。
果然,天道还是站在他这边的,让他大难不死,只要他出去了,哪怕是用遍百般酷刑,也要把国玺虎符的下落从傅妧嘴里逼问出来。
想到这里,他眼底更添暴虐之色。
傅妧的手指微微颤动,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解开身上无形的束缚。元泓封住她穴道的时候显然用了真力,她没有半点武功根基,根本无法冲开穴道。
傅妧嘴角逸出一抹苦笑来,她的运气当真是背,都到了这个地步,上天依然不肯眷顾她一次,要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恶魔再次逃出生天。她甚至都开始祈祷,希望头顶的泥土塌陷下来,索性把他们活埋在此地算了。
只不过和以往一样,她的愿望再次落空。
头顶开始有光线洒落,显然是被挖穿了。一个激动的声音传来:“是四殿下!”
听到这样的声音,傅妧登时万念俱灰,而元泓与她相反,满目皆是喜不自胜。
傅妧疲惫地闭上眼睛,之前唯一能支持她的信念就是要与元泓同归于尽,现在连这点希望都没有了,眼看着元泓就要获救,她恨不能死了算了,也好过看着这样一个恶人再度获胜。
然而下一刻,头顶却传来了奇怪的声响。紧接着便有温热液体流下,滴落在她额上。紧接着,有什么重物落了下来,骨碌碌滚出好远。
傅妧睁开眼睛时,就看到一个孤零零的头颅,染了鲜|血和泥土,在地道中兀自滚动。血色还是新鲜的,显然这个人头是刚被斩下的。
难道就在这片刻之间,上面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她心底才刚掠过这个念头,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不好意思,滑手了。”那声音中透着熟悉的轻松和戏谑,是朱雀。
紧接着,便有一双手伸下来扣住她的肩膀,把她从挖开的洞口拖了上去。
柔和而温暖的力道透入穴道,周身的僵硬感终于退去,傅妧抬起眼睛就看到了面色铁青的元灏。他的目光正直勾勾地盯住被朱雀刚拉上来的元泓,眼底血丝遍布,显然是自从分别后就没有好好休息过。
朱雀见元泓也浑身僵硬,本以为他也是被封住了穴道,没想到在他的穴位上揉了几次,根本没有任何效果。
他这才似笑非笑地看向傅妧:“好本事啊,连一根手指头都没动,就把他弄成这样了。”
傅妧惨淡一笑,目光看向周围,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尸体,每个都是一剑断头,头颅和身躯分离,看上去有点可怖。
傅妧这才见识到朱雀的真正武功,能一剑断喉并不难,但要每一剑都把头颅削去,就比前者要难上百倍千倍了,对内力要求极高。
“这个,怎么处置?”这句话,朱雀是问元灏的。
元灏身子一震,下意识地看向傅妧,傅妧徒劳地张了张嘴,才想起自己已经不能说话了。看到她的样子,元灏眸中陡然掠过一丝惊痛,失声道:“这也是他做的?”
傅妧勉强对他笑了笑,伸指在他手心写道:“他所中迷香,过几个时辰便会散去。”
朱雀显然也看懂了她的笔画,当下不屑道:“还用再等几个时辰吗?这种人早杀了早痛快,”话已出口,他才看向元灏,“你……不会是在这个时候才心软吧?”
傅妧皱眉瞪了他一眼,以口型示意道:“先离开这里再说。”
朱雀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口中嘀咕道:“好好好,反正都是你们说了算,我就是做苦力的命,只能跟着你们收拾。”
他抱怨归抱怨,自己也知道先离开再计议是正确的,若是被元泓的手下发现,到时候带着傅妧和元泓两个人,恐怕就难以脱身了。
于是他认命地把元泓扛到肩上就要走,抬眼却看到傅妧担忧的神情,她的嘴唇微微翕合,说的却是:“他……怎么样了?”
这个他是谁,朱雀自然是知道的,然而他只打了个哈哈就遮掩了过去:“哪个他?哎呀,还是先走吧,不然追兵来了就了不得了。”他冲元灏点了点头,“这个我负责,那个归你了。”
话音刚落,他的已然迈开大步往更加僻静的树林中去了。
第79章 杳无音讯
偏僻的农舍中,几个人面面相觑。元泓已然恢复了行动的自由,只不过眼下被五花大绑着,和没有恢复也没什么区别。
朱雀把玩着手中的匕首,漫不经心道:“说,要怎么处置他,剥皮拆骨还是抽筋凌迟?”看到元灏和傅妧沉重的目光,他尴尬地笑了笑:“我只是提个建议而已,这些我都在行,有需要的时候叫我啊!”
说着,他便站起身来要出去,傅妧却紧跟着站了起来。
迎上元灏挽留的目光,她只微微一笑,以指尖蘸了杯中的茶水在桌面上写道:“这是你们兄弟间的事。”
曾经的纤纤手指,如今已遍布淤痕和划伤,指甲缝中甚至还填着泥土和血污的混合物。而她指端流泻而出的字迹,却一如往昔那样,清丽中带一分英武,恰如她的人。
元灏终于放下了想要挽留的手,她说得对,这毕竟是他们兄弟间要解决的问题,没道理再把她牵扯进来。他实在……已经连累她颇多……
手指顿在最后一笔上,傅妧再次笑了笑,便向朱雀离开的方向追了出去。
彼时已经入秋,风声中夹着落叶的簌簌声,仿佛是谁人的低语,在耳边不断徘徊。朱雀显然已经听到她追来了,但却没有回头,仍然把目光投向了远处,态度有一丝回避的意味。
傅妧口不能言,于是只静静站在他身旁。
隔了半晌,朱雀终于忍受不住这无形的压力,低声道:“你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自从那天爆炸后,我就不曾接到来自于他的任何消息。”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又道:“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陪你往北燕军中走一趟。”
他回过头来看到她眸底隐含的担忧,扬了扬眉毛:“你放心,就算是他不在了,北燕也不会乱,一切根本早就安排好了。”
傅妧微微皱眉,眸底含了探询的意味。
原来做哑巴也不是一件痛苦的事,有些时候,无声的询问甚至比大声质问的效果还要好。而朱雀,平时看上去张扬无比,实际上却是最受不住压力的一个,她只不过扬眉询问,他便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和盘托出。
之前那所谓的节节败退,实际上不过是一个局而已,让南楚大军放弃一切警惕,长驱直入,然后合围势成,便是一网打尽的时候。而西陇的出兵,只不过是诱使南楚放松警惕的助力而已。
事实上,西陇的摄政王秦峥早已和北燕达成协议,北燕支持他坐稳摄政王之位,而他亦要付出相当的代价。
从头到尾,被算计的只有元氏兄弟而已。
“其实他没有想对付元灏,只是想把隐身在南楚的始作俑者逼出来而已,眼看着兄长即将坐拥两国江山,那人怎么还能耐得住性子。”朱雀的语声中颇有不屑之意。
他撇撇嘴,不小心接触到傅妧锐利的目光,登时有些心虚:“我不是故意要骗你,只不过……”他有些为难地闭上了嘴,显然是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说。
当初他可是和云然一唱一和地哄了她来北燕,如今说出原来他早就知道计划,这档子事该怎么算才好?想到这里,朱雀不禁有些愤然,那云然倒是躲得快,借口要留在冰原上,让他来趟这次的浑水。
见他支支吾吾的样子,傅妧自地上捡起一截枯枝,在地上一笔一划道:“是他的主意?”
不必听到回答,只见了朱雀支支吾吾的样子,便知道答案了。
试问这世间,能驱使得了朱雀,又能串通云然一道骗她的人,还会有谁?自然是只有那一个人,除了他,谁会费尽心思做那样无聊的事?
然而时过境迁,连心境都不同了。
倘若在北燕营地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这一点的话,一定会欣喜若狂。然而现在,一切却又有不同了。
她已经知道那场刻骨铭心的爱恋并非出于一己心意,而是情蛊的作用,自然是物是人非。她的眸光黯淡了少许,又落笔道:“他,可有脱身之计,可曾安好?”
他号称算无遗策,能以一国疆土布下惊天大局,诱使南楚军队深入敌人腹地,然后再谋求一网打尽。能布得下这样的局,那么元泓布下的杀局,他可曾有万全之策,能像之前那几次一样逃脱?
只是这一次,回答她的依旧是静默。
沉默良久后,朱雀闷闷的声音才传入耳中,与他平日的飞扬跳脱全然不同:“我……也不知道。”
这次是真的,他确实不曾再收到任何来自于那人的讯息。
得到了这样的回答,傅妧怔然良久,才有一滴眼泪落下。
“我并不是神,我也会输,甚至会死。”这是他曾经说过的话,而她直到这一刻,才知道并非玩笑。
第80章 态度可疑
一片静默中,傅妧几乎连耳边的风声都听不到了,这天地间唯余心底的悲怆,在每一寸血脉中都凝结成悲切的调子,缠绵入骨,丝丝不断。
就在这时,屋内却陡然穿出一声沉闷的叫喊。傅妧和朱雀同时心生警觉,转身向屋内跑去。在门口前,朱雀却拦住了她,简短道:“跟在我后面。”
看了她一眼,他又补充道:“上次,我的任务是保护你,结果……”结果怎样所有人都知道,于是他这次的态度异常坚决,把傅妧挡在身后,率先冲进了屋子里。
他差点和元灏撞个满怀,傅妧看过去时,只见元灏满手鲜|血,脸颊上甚至也有几点鲜红,越发衬出他的面色惨白。
看到傅妧后,他散乱的目光终于凝聚了少许,颤抖出声:“我……我没有想……是他突然扑上来……”
傅妧的目光落到了元泓的尸身旁边,原本捆住他的绳子断口整齐,旁边还掉落了一把匕首。而真正伤了他性命的,却是元灏的佩剑。
仅仅从这些,已经很容易就能推断出事实真相了,恐怕元灏又是一念之仁,想悄无声息地放走他,于是用匕首割断了那些绳索。或许在他面前,元泓也曾作出诚心悔悟之态,只是在重获自由后,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竟没有选择逃走,而是想要对兄长下手。
而元灏在本能反应下做出了反击,用随身的长剑贯穿了他的胸膛……这样的结果,对元灏来说有点残忍,但对于元泓来说,却像是宿命一般的轮回。
看着弟弟的尸身,元灏陡然脱力一般坐在了地上,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发呆。
傅妧看着他,不由得心生怜悯,下意识地蹲下身去抱住了他的肩膀。数年之间,南楚皇室好像受到了诅咒一样,注定要亲人手足相残。
命运仿佛脱离了轨道一样,把元灏拖入了罪恶的深渊,她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拉他出来。
说来多么可笑,她那么多次都想杀了元泓,结果却总是无功而返。上天仿佛在看她的笑话,让她的双手不曾沾染上夺人性命的罪恶,却又让所有杀戮都因她而起,并让她一一亲眼目睹。
就连平常总是大大咧咧的朱雀,如今也只好叹息一声,默默无言。
然而下一刻,他的目光却忽然警觉地投向窗外:“谁?”傅妧本能地循声望去时,只见窗外有人影一闪,却快得无法捕捉到任何形貌。
朱雀已撩起衣袍追了出去,傅妧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丢下元灏追了出去。
因为在看到那个人影的瞬间,她心中陡然察觉到一丝异样的感觉。那种感觉太过熟悉,就像是那个人每次出现在她面前时的感觉,又像是临别时那惊鸿一瞥时,他的目光。
于是,虽然知道自己这样做会让元灏很受伤,但她还是遵从了心底的意愿,起身追了过去。
然而一步跨出门槛时,眼前却是一片空荡。不仅没有其他人,连刚才追出去的朱雀也不见了身影。面前空余树林和落叶,没有任何有人出现过的痕迹存在,哪怕是一个脚印。
刚才的一切,不可能只是幻觉,朱雀明明已经追出去了,又去了哪里?
就在这时,远处的树林中传来了窸窣之声,两个人从林中一前一后走出。傅妧觉得自己心仿佛停跳了一拍,然而当朱雀渐渐走近后,她终于看清他身后那人的形容……不是萧衍。
一身白衣的云然迎上来,温和问道:“怎么了,见到我竟那样激动么,连话都不会说了?”
他已经看出了她眼底的失望之色,也大约猜到了原因,只不过选择这样的对话来做开场白,是打定主意要回避这个问题了,和之前朱雀的举动一般无二。
傅妧苦笑着摇了摇头,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一旁的朱雀尴尬道:“我还没来得及和你说,她的嗓子……出了点儿问题。”
“一点儿问题?”云然皱眉,微凉的手指放到傅妧的咽喉处,急切道:“还能发出声音吗?”
傅妧摇了摇头,云然的眼底立刻涌起了深重的担忧。
傅妧的目光却始终尖锐,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只是朱雀一个倒还罢了,连云然也面对她的疑问顾左右而言他,确实很不对劲。
如果是因为萧衍真的出事了,他们的表现又太过淡定。那么只能说明,他们还有其他的事在隐瞒她,而且一定和萧衍有关。
于是,她看了一眼朱雀,用手指在地面的浮土上轻轻划了几个字:“你陪我去北燕的都城。”
第81章 所谓轮回
朱雀登时有些瞠目结舌,他先看了云然一眼,见后者眉眼淡然,丝毫没有想要理会他的意思,只好把目光投向了农舍:“那他怎么办?”
上次他一时逞勇送傅妧来北燕,结果惹来一身麻烦,这次他避之唯恐不及。
然而傅妧只静静地看了云然一眼,后者便沉声道:“好,我替你送他回去,必不让他有分毫闪失。”
傅妧微笑颔首,随即将明亮的目光投向朱雀。后者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也只好听天由命。
看着他们离开后,云然才迈步走向屋内。听到了脚步声,元灏猛然抬起头来,但见来人陌生的面容后,眼神登时黯淡下去。
“阿妧呢?”他茫然出声,像是被丢弃在街边的幼童,迫切地想要寻得一个依靠。
“她走了,”云然简短回答。
元灏愣了一下,嘴角才逸出一抹苦笑,再度低垂下去的目光越发黯淡:“是去找萧衍了吧……“他的语声中亦充满苦涩,这本是早就知道的答案,然而在看到她不顾一切丢下自己跑出去的时候,他仍然觉得心痛。
“或者,你并没有那么难过,只是希望藉此来挽留她,不是吗?”云然平静开口,点破他内心所想。
“我没有!”元灏猝然出声反驳,本能地看了一眼元泓的尸身,随即就像是被灼伤了一般迅速别开了目光。
但云然却丝毫没有动容:“其实你也一直都察觉到了,不是吗?你察觉到了这个弟弟早就不受控制,只不过心里不愿意承认罢了,或者……你一直在等,等着看是不是有其他人能为你解决这个问题,只可惜,最后还是必须由你亲自完成。”
元灏猛然抬眸瞪住他:“不要摆出一副先知的架势,你想怎么样?”
云然平静地与他对视:“你,还要继续同北燕为敌吗?”
元灏看了他一会儿,才冷笑出声:“原来你是那个人的说客,怎么,他果然平安无事是吧,我就知道,他那样的人,怎么肯轻易就死?”他的声音中含着浓重的嘲讽意味,一半是对眼前这人而发,另一半也是在对自己说的。
他虽然不愿意接受,却不能否认一个事实。萧衍生死未知的时候,傅妧眼底的悲伤如此真实地存在着,连他都无法无视。
明明看得清清楚楚,为什么还是不甘心?
元灏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嘶声道:“为什么偏偏是那个人,为什么不可以是我,他明明都不会顾忌她的生死,甚至都没有来找她,她为什么还要飞蛾扑火一样赶上去,为什么?”
他所认识的傅妧,并不是一个愿意进取的人。甚至在得知他的身份后,她选择的也只是隐忍,并没有跑来质问他。
可是偏偏事情发生在那个人身上时,她的反应就完全不一样。
“你自己不是已经想的很清楚了么?”云然眨了眨眼睛,现在对于他来说,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有秘密,只要他愿意,便可以从对方的眼眸中找到一切想法乃至记忆。
他能感觉到,元灏仍然抱有很强的执念。或许这世上真有一种人,生来就注定要吸引众多人的目光,让他们为她一路执着。
这种力量,真的说不清是福分还是劫数。
云然怅然若失地转过身:“走吧,我送你回南楚,那里还有等待你的百姓和子民,还有你剩余的亲人。”
“……亲人?”元灏苦笑着重复了一遍,这世上他还有亲人么,当初的兄弟四人,到头来只剩下了他一个。从前为了争夺皇位而不择手段,如今那些障碍一个个都消失了,那皇位却像是失去了吸引力,简直像是个烫手山芋。
只是,现在的他,连推都推不开。
他沉默地站起身来:“那阿妧她……”
云然却已经率先走出了屋外,径自转身一笑:“此间有青山绿水,还有秋风落叶相伴,难道不是一个上佳的埋骨之所吗?”
元灏愣了一下,终于还是回转身去,解下身上的外袍盖住弟弟扭曲的容颜和躯壳。退出屋子的时候,云然手指轻弹,那简陋农舍便被火焰包围住了。
那些明亮的火焰只不过片刻工夫,便将整座屋子连同元泓吞噬殆尽,青烟缓缓升上天空,云然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它,轻叹道:“来自于虚无,最终也归于虚无,才是一个轮回。”
他回过头看看着神情阴郁的元灏:“至于傅妧,她是去寻找一个人,还是去寻找心中的一个答案,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要走的路,早就和你的那条路毫不相干了,你就算再走上千次万次,也不可能倒退回初遇她的时候。”
第82章 街头赠琴
他们所在的地方距离北燕都城不远,全力赶路不过是一天的路程,然而这一天,却硬生生被朱雀拖延了下来,直到第三天的午后,傅妧仍然没有看到北燕都城的影子。
她终于勒停了马,静静地看向朱雀。
朱雀被她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毛,立刻心虚地开口道:“今天天也晚了,咱们不如先找个地方歇息……”略微停顿一下,他又补充道,“你身子弱,总是这样赶路吃不消。”
这三天来,能找的借口都被他找的差不多了,不是天气不好,就是小路太难走,还是绕大道快。结果这么七弯八绕下去,路程反而多出数倍不止。
朱雀见她久久没有反应,还以为她是默许了,于是笑得眉眼弯弯就要下马。他才刚跳下去,傅妧却已经冷冷一笑,夹马向前疾驰而去。
朱雀愣了一下,才忙不迭上马追去,但不知怎的,他的那匹马却是越跑越慢,明明能看到她就在前面,却无论怎样抽打坐骑都追不上去。
到得傍晚时分,北燕都城巍峨的城墙终于出现在面前,朱雀暗叫不好,唯能期望今天太阳早点落山,城门早日关闭。然而事与愿违,他眼睁睁地看着傅妧顺利进城,待自己赶上去的时候,城门却已轧轧关闭。
守城的将士极为严谨,丝毫不肯通融,朱雀就这么硬生生地被关在了外面,根本无计可施。他现在只好暂时离城,指望着到夜半时分再悄悄攀过城墙去找傅妧。
只是北燕都城那么大,天知道她走到哪里去了。早就如此,他就不该托大,以为自己能寸步不离,若是提前在她衣服上洒上子母香,到时候还怕找不到?
只是现在,一道城门把他隔在外面,无论再想什么都是于事无补。
费尽心思,还是没能把她拖住,如今被她赶着时辰进了城,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一想到这一点,朱雀就恨不能拔光自己的头发。
一次失误或许可以原谅,两次就……他不禁在心里咒骂了云然百遍千遍,还说是什么盟友呢,现在不仅把他推出来做替死鬼,还要扯他后腿,真是……
朱雀在外面急得团团转,傅妧却已顺利进城。甫一进城,就觉出了气氛的不同,城内皆是一片缟素,通往皇宫的主道两旁,都悬挂着招魂的灵幡,一片肃穆之感。
傅妧的心猛然一沉,难道之前的猜测都是错误的吗,萧衍……真的死了?
她一阵阵发懵,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后,便扯住街上行人指着那些灵幡,无奈口不能言,一时间又找不到纸笔,急得了不得。
路上行人来往,都将她当做了疯子,摇摇头都走开了。
就在她彷徨无助的时候,却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傅妧转身时,未见其人,先看到了一把琴。
那把琴的样式很是熟悉,并没有任何多余的华丽装饰,但每一处线条和轮廓都极为圆润,显然是经人长期使用打磨。
傅妧登时热泪盈眶,她第一次见到这把琴的时候,它是在洛奕手中,后来被转送给她。她辗转于西陇和南楚时,历经诸多波折,这把琴最后也不知去向,没想到再一次见到它,竟然是在北燕。
她欣喜地伸出手接过琴,谁知后面露出的却并非洛奕的脸容。
看出她眼底的失望,南宫慕云微笑道:“之前在军营时这把琴不曾带在身边,所以没能及时送还给你。”
傅妧茫然地点点头,把琴紧紧抱在怀里。是啊,洛奕已经死了,怎么可能再出现在她面前呢?
这把琴,或许就是他最后留给她的纪念了,亦代表着那些她从未知晓他却铭刻于心的时光。
洛奕死后,她曾从云然那里看到了他珍藏的记忆。
原来,在那些年少单纯的时光里,曾经有那样一个时期,陪伴在她身边的人不是则宁哥哥,而是他。
那一刻,她终于体会到他的沉默里,暗藏了多少对她的关怀。
他宁可把这个秘密用死亡掩盖,也不肯告诉她。那是因为他十分明了她的心意,所以不肯用这段往事来增加她的负担。
他是这个世上最了解她的人,所以从前最初交手时,她总是败在他的缜密布局下。然而,最后她却都没有输的原因,却是因为他的不忍。
在南宫家华丽的厅堂中,傅妧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轻轻落下几个字:“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带着一把琴上街,且恰好在街头碰到她的可能性太小,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
南宫慕云微微颔首,不知道为什么,他也没有开口,只是用同样的方式在桌子上写下四个字:“受人之托。”
第83章 暂居都城
南宫慕云是习武之人,双手用惯兵器,如今以茶水代笔,飞扬凌厉的四个字,浅浅地印在桌面上。傅妧心口一紧,匆匆写下一个“谁”的时候,连指尖都颤抖了。
是受了谁的托付,会不会是……他?疑问在胸口和咽喉处翻滚,却只凝结为那一个字,笔画甚至有些歪斜,勉强才能认清,足见落指时的心绪何等纷乱。
南宫慕云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轻轻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腕:“你不要着急,他大概明天就会来了,你先在这里住下来好了,我叫人带你去房间休息。”
他正要起身,傅妧却又在桌上写下了一个名字:“三千。”
不知道为什么,南宫慕云却别开了目光,语声也微有黯然:“三千她……回千杀门去了,”他苦笑了一下,简短道,“或许是我和她的缘分还不够,所以无论我怎样改变都没用,始终都无法变成她心目中的那类人。”
见他情绪不佳,傅妧也微有黯然。慕三千一直倾慕的,都是像萧衍和洛奕那样的人,若在江湖上便是绝世英雄,在朝堂上亦可成为一方雄主或权谋重臣,而南宫慕云,他的世界要简单得多。
身为天下第一才子南宫玄瑜的儿子,他并没有继承父亲的才气,却忠实地延续了他的信念。
南宫慕云就像是一把剑,被父亲精心锻造出来,只是为了守护心中的帝王。对于南宫玄瑜来说,最初这样做是忠于内心那种隐秘的情感,而后来,他和萧衍之间却有了超越师徒甚至类似于父子的感情。
但是对于南宫慕云来说,一切简单的多,他只是在坚定地守护自己的王。
作为一把剑,他只需要准确地执行命令,而不需要太多的言语。所以他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格,虽然被活泼明快的慕三千所吸引,但最终还是无法成为那个占据她所有目光的人。
上次见过慕三千后,傅妧本以为他们会有个美好的结局,如今看来,终究还是怅惘居多……南宫慕云看上去神情黯淡,傅妧也不好意思再有打扰,而且路上的时候,她已经从南宫慕云口中得知,外面的白幡并非为了萧衍而设。
他是平安归来的,只不过北燕的皇后元盈却在乱军中身死,那些招魂灵幡,都是为了她而设的。
或许,在这个时候,她实在也不应该出现在萧衍面前。
原本她来这里,不就是想要确认他是否平安的吗?现在知道了消息,理应立刻离开才是,然而想到南宫慕云所说的“受人之托”,她却忍不住生出了新的希望。
那个人,会是萧衍吗?
她随着南宫府上的侍女去了备好的厢房后,一直坐立难安。明明经过这半日疾奔,身体已经疲劳到极点,她却根本连眼睛都无法闭上。
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心口乱跳,她生怕自己在重逢的那一刻,不能第一眼就看到他。
就在这样的焦灼情绪中,心底却有一个细小的声音苏醒了:“那些感觉不过是蛊毒的作用罢了,并不是爱情。”
那一瞬间,仿佛一桶冷水当头浇下,傅妧登时僵在了原地。
那么重要的事情,她险些就忘记了,是想见萧衍的心情太迫切,还是她从心底就不愿意相信这个说法?
那种思念的感觉如此真切,每次看到他受伤流血,她都感同身受,恨不能以身相代,怎么可能都不是出自本心?
然而心底那个声音又在问:“那么,你喜欢他的理由是什么?”
爱上他的理由……脑海里许多纷乱的记忆闪过,是因为他伸出手来拉起了跌落尘埃中的她么?还是因为,每次她有危险的时候,他都奋不顾身地冲在前面,为了她一次又一次只身犯险?
不……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只是感恩而已。洛奕不也同样为她做了很多事吗,最后还连性命都搭上了……但是她对洛奕,却全然没有那样牵肠挂肚的感觉。
傅妧苦恼地蹲下身子,双手扶住额头,试图从那一团乱麻样的记忆和情绪中理出一个头绪。但是越是努力去想,她就越是分不清楚哪个才是自己真正的心意。
那夜,她一夜无眠,辗转反侧,恨不能立刻冲到皇宫里,找到他问个清楚。
或许她自己找不到的答案,他却能给出一个很好的回答,不是吗?就像从前那样,他总是三言两句就能为她拨开迷雾,那么,这次一定也一样!
傅妧心底才刚掠过这个念头,房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彼时朝阳已升,温暖而明亮的晨光自门口那人身后照入,因着背光的缘故,只能看清身形,完全分不清楚容貌……
第84章 终是不甘
傅妧惶然地睁大了眼睛,试图看清他的脸容。那人披了一身霞光缓步走来,距身前尚有数步时,她眼底的希望之火已然渐渐冷却熄灭。
虽然看不清面貌,但身形和走路的动作都与萧衍不同,显然不是他。
云然轻轻在她床边坐下,带了浅笑道:“怎么,看到我来了,好像很失望的样子?”
傅妧苦笑摇头,倘若不奢望太多,是否就不会有失望?归根结底还是她自己放不下,所以一次次的有期待,一次次被现实打击的体无完肤。
因她不能说话,所以床边有备好的纸笔供她使用。如今天气微凉,墨汁静置了半夜,已经开始凝结,致使她的字迹也有些干涩,恰似此刻她一片荒芜的心境。
“你来了这里,谁送元灏回南楚?”
云然笑了笑:“我现在已经不是过去的云然了,新近才学了缩地成寸的法术,试用了一下感觉还不错。”
就是说,这数日之间,他已经去过南楚一次又回来了。
想来也是,继承了那样庞大的力量,现在这世间的事,还有什么能难得倒他呢?
“我知道朱雀做事不靠谱,所以拜托南宫在都城等你,我来的时候,朱雀那家伙还在城里到处乱蹿呢。”他含笑道。
原来是他,南宫慕云所说的受人之托,是受了他的托付,而不是那个人。
“我现在来接你回去。”他语声温润,恰似他这整个人一般。如今的云然,再不是当年茶楼上飞扬跳脱的江湖侠客,而是举手投足间都恍似谪仙的人,这份神韵像极了从前的叶寻大祭司,或许在传承力量的同时也继承了他的一部分精髓,谁知道呢。
傅妧手中的笔再度落在纸上,迟疑良久才写下“回哪里去”四字。最后一笔在纸上拖得极长,欲言又止的意味。
她还有哪里可以去?四国七海间,再没有人在某一处期待她,既无来处,又何论去处?
她眉梢眼角间落寞之态明显,云然不由得伸出手去握住了她微凉的指,“自然是回冰原上去,你忘记了,那里还有一只雪狐在等着你,我开水镜看过,它可是日日都坐在冰川上等你回去。”
傅妧哑然失笑,眉眼微微柔和少许。
是啊,还有那么一只小灵物在惦念着她。说来也是一段缘分,自从她和萧衍一道在冰原上寻到了雪狐的那一刻起,那小东西就似对她有种特别的依恋。之前在冰原上居住的那些日子,也是它日夜与她为伴。
或许,是该回去了,和那有灵性的雪狐一道,终老于冰原之上。
对于像她这样的灾星而言,留在那个永远不会发生权力纠葛的地方,才是最好的,不是吗?只是……心底为何对这尘世仍恋恋不舍,是舍不得这十丈软红,还是舍不得烽烟尽处的那个人?
傅妧霍然抬眸,在纸上匆匆写道:“让我见他一面,”略微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行字:“我知道你能办到。”
她灼灼目光逼视着云然,他既然能缩地成寸,进入皇宫应该也不是难事。
对于她提出的这个要求,云然显然也没有意外,只是静静反问:“你已经想好了,一定要见他一面不可?”
傅妧重重点头,如果不能当面见到他,弄清楚自己的感情是否出自于本心,她恐怕余生都不会心安。
就算是彻底了断,也应该做一个最后的告别,怎么能就这么不清不楚就结束了呢?
看到她的坚决神情,云然点头应道:“好。”
他的本领果然精进许多,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从皇宫的正门进入,那守门的将士看到他空无一物的掌心,竟像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似的,恨不能下跪迎接他们进入。
然而在傅妧看来,他手中根本没有任何东西,想必是用了瞳术或者其他的幻术,让那些人产生了幻觉。只不过从前他的瞳术必须目光接触才行,所以每次只能对一个人使用,然而如今,竟也是能扩大范围了。
宫门前足足十几人,竟然每个人都能被他蛊惑,这种力量实在是太过玄妙。
过了宫门之后就更容易了,这宫里的宫人最擅长的一件事,就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毕竟以他们的身份而言,有太多的好奇心无异于自寻死路,所以,在皇宫中一路走来,竟没有一个人曾拦住他们询问。
虽然印象中他从未来过北燕的皇宫,但云然却走的极有自信,仿佛知道萧衍在哪里一般。
在一处回廊的拐角处,他终于停步,最后一次询问:“你想好了,真的要见他?”
傅妧不假思索地点头,于是云然指着前方道:“拐过这个弯,走不过百步便可见到一处花园,他此刻就在那里。”
第85章 失望而归
傅妧手心陡然沁出了冷汗,之前一路来的时候,靠的是一时之勇。如今那人近在咫尺,她却有些惶惑起来,心里紧张地盘算着见了他要如何开口,一时间犹豫不前。
看到云然似笑非笑的目光,她不由得脸颊发烫,甚至有些庆幸自己不能说话,这样就不必刻意找些话语掩饰了。
这一转念才想起,自己不能说话,要怎么和萧衍沟通?
难道见了面,就只这样直愣愣地瞪住他?他大约会把她当做疯子吧,或者是奇怪的人。想到这一点后,之前残存的勇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就在这时,前面却传来了脚步声。傅妧还没来得及挪动脚步,就看到萧衍走过了拐角,径直向这里走来。
她登时心慌意乱地转头去找云然,却发现身边已是空无一人。这人……刚刚还在这里看着她发笑,怎么一瞬间就消失了。都怪他有了那种该死的能力,可以随心所欲想消失就消失,而她却要杵在这里。
傅妧握紧了拳头,索性就这样吧,反正她也是专程来找他的。她的目光落到回廊外,地面的泥土看上去还算柔软,大不了折根树枝来和他交谈。
然而当她再看向萧衍时,整个人却僵住了。
他身后的拐角处又闪出了一抹纤弱身影,听到那女子的脚步声后,萧衍下意识地停步回身,像是在等着那人和自己并肩而行。
而那纤弱女子也适时伸手挽住他的臂弯,粲然一笑。
虽然还隔着一条长廊,但傅妧已经认出了那女子的样貌……是韩宁!但已经不是记忆中最后一次和她见面的韩宁了,而更近似于她初次来北燕时,在城门外所见到的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子。
这么说来,她所中的蛊毒已经解了?
但是……这又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和萧衍在一起?
许多问题在她心中翻涌,然而都梗在喉中上下不得。耳畔听到韩宁的娇声软语,越发让她心口发紧……还能怎么样呢,她连声音都已经失去了,未尝不是上天的有意安排,让她连一句质问的话都说不出来。
况且,她又凭什么去质问,倘若不是那金风玉露之毒,她和萧衍之间恐怕一生一世都不会有任何牵扯。
云然……她徒劳地四下搜索着他的身影。她绝对不能在这样的境地下和萧衍碰面,绝对不能!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韩宁。
眼下他正低头听韩宁在说着什么,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
不能再等下去了,傅妧最后看了那一双人影一眼,陡然转身就向来路跑去。就算找不到云然,她一个人也要离开这里!
宫中的回廊错综复杂,她一口气拐过了好几个弯,才收住了脚步,扶着身旁的廊柱大口喘息。从旁边经过的宫女好奇地看她一眼,也就那样走了过去,而更多的小宫女,正在花丛中窃窃私语。
不错,元盈是不在了,但他身为帝王,身侧自有如花美眷相伴,何曾需要她的出现?答案已经给了她了,不是吗?
南宫慕云不会瞒着他任何事的,所以,自己住在南宫府,他也一定会知道。近在咫尺,却不曾来探望,难道还不是最终的答案吗?情蛊最后网住的,不过是她一个人而已,而他,就算曾有些许情意,也已经随着记忆的抹去而消失了。
当相爱的记忆都已经不在的时候,又要到哪里去寻来相爱的感觉呢?
面前陡然有一双靴子停了下来,傅妧猛然一惊,抬头看到是南宫慕云时,才松下一口气。然而这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却并不像以前那样轻松,反而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或许是虽然已经看到了事实,但终究还是不甘心吧。
“傅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云兄不是说要带你回北方吗?”南宫慕云微微有些惊愕。
傅妧苦笑着摇摇头,南宫慕云眼底闪过探询的光:“你……见过陛下了?”
南宫慕云叹息一声:“我们先回去再说吧,云兄看来是又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傅妧正急于要逃离这有着萧衍的皇宫,于是立刻点了点头,跟他一道出宫去了。
“其实……你来这里的事,我已经向陛下禀告过了,”在回南宫府的马车上,他如是说道,“只是,陛下最近公务太过繁忙,既要完成先皇后的丧仪,又要……”
他陡然刹住了话头,眼神也不自然地瞥向了其他地方。
南宫慕云是个好人,所以他宁愿沉默,也不愿说出真相。但所谓的真相,傅妧在宫中已经听到了。
丧礼过后,便是大婚仪式……普通人如果丧妻,可以选择做鳏夫。
但是皇帝不行,后宫中永远会有女人,永远会有皇后。
第86章 兑现赌约
回到南宫府后,傅妧就莫名其妙地病了,高烧不止,整个人都有些昏沉,一连吃了许多副药都没有什么效果,连云然也无计可施,只说她是心病,药石罔医。
南宫慕云一下子忙活了起来,一边要忙着宫中丧礼的收尾和预备接下来的大婚事宜,一边又要惦记着府里这头,一时间分身乏术。
终日这样浑浑噩噩地躺着,傅妧心里也只有苦笑而已。从前那么多大风大lang,哪怕是受伤中毒,也不曾这样无力过。或许云然说的对,这不过是她的心病而已,一旦失去了坚定的意志做后盾,疾病便趁虚而入。
她从前身体里累积的毒素就不少,如今身体虚弱下来,便一齐猖狂,整个人眼看着就瘦了一圈,连脸颊都削瘦了下去。
烧总算是退了,但人却还是疲累,每天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多。
不知道是哪一次醒来,大约已是入夜十分,窗外月光明净,她睁开眼睛便看到了站在窗前的人影。傅妧以为是云然或是南宫慕云,这些天来为着她的病情,他们几乎是轮番看顾,出现在这里也并不意外。
才刚安心地重新闭上眼睛,心中却忽然像是崩断了一根弦似的,有哪里不对!
这人的身形虽然和他们都差不多,但侧影似乎有些差别。她猛然睁开眼睛,却看到窗前那人恰好也回眸望过来,被月光照亮的半边脸庞如此清晰。
傅妧陡然瞠大了眸子,那人的形容样貌,分明就是在魂梦也不能让她得到安稳的那人!
她说不出话来,嘴唇兀自颤动,那人却施施然走了过来,探询的目光盯着她:“怎么了?是要喝水还是什么?”
萧衍的声音很是自然,仿佛还是在北燕军营中对待她的态度,不近不疏。
傅妧一时间几乎要以为时光已然倒流,或者是上天将中间的那些纠葛岁月一并剪下,不曾留下任何残余的痕迹,除了……她心底的伤痕。
见她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萧衍微微侧头,索性在床边坐了下来,将放在旁边小几上的纸笔递了过来。他兀自低首磨墨,轻描淡写道:“听说你口不能言,用纸笔也是一样的,还听说你曾去皇宫找过我,想必是有些话要说了。”
傅妧握紧了手中的毛笔,心下重重一沉。他果然还是根本不记得过去,他所能记得的,不过是曾在军营中见过自己,还曾交谈过罢了。
看着他将砚台递过来,她蘸了墨,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是否要告诉他,彼此之前曾有过的那些经历和情意,可是……要从何写起?
难道要说,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他们才被人设计中了媚香,所以……
傅妧陡然垂眸,笔尖落在纸上时,却只写下四个字——无话可说。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她不是没有看到街头撤下的白幡换做了大红的锦缎,他正在准备为北燕迎娶一位新的皇后,她还能说什么?
萧衍眉尾微挑,看过来的眸光中含了淡淡的讶:“真的没有要说的?”看到对方脸上露出的坚定表情后,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好,我要回去了。”
他已然起身,傅妧却本能地抓住了他的衣袖。,萧衍淡淡回眸,眼底藏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却没有开口。傅妧用左手拉住他的衣袖,右手却执笔写道:“你还欠我一个赌约。”
在军营中的时候,他们曾经约定,一旦他打赢胜仗收服失地,就要亲身送她离开。
那个约定,傅妧曾无数次想要忘记它,然而这一刻,在看到他就要抽身离去的瞬间,竟鬼使神差地冒上心头。
或许她心底最深处的意愿,哪怕是能挽留得他一刻,也是好的。
或许在这种万念俱灰的境地下,能让他送她一程,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告别了吧。
总之,她不想就这样离开,不想就这样毫无声息地消失在他的生命里。尽管,她已经从他的记忆中彻底消失了。
她丢下笔,抓着那张纸举到他面前,眼眸中流露的神情几近于恳求。
或许,这是此生最后一次有求于他。
萧衍看着她脸上的神情,还有那潦草写下的一行字,眸中光华一转:“但是,你的病情,恐怕难以支持长途跋涉,不如等到……”
他的话还没说完,她已经坚决摇头。来不及捡起地上的笔,她已用手指蘸了墨汁写道:“不,就现在。”
傅妧一刻也等不下去,如果上天注定要让她离开,那么就是现在了。她唯恐再等下去,萧衍又会改了主意,那么连最后的这点奢望都会落空。
短暂的静默仿佛一生那么长,她终于看到他脸上露出了点笑意:“好,就现在。”
第87章 双双离城
他答应的这样爽快,傅妧倒有些讶异。然而下一刻,他已经倾身拉住了她的手腕,径直带着她向门外走去。
没有做任何准备,她身上穿的甚至还是室内的寝衣。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懵了的傅妧忙竭力顿住脚步,怎么能就这么走出去?南宫府里的人虽算不上多,但就这么一路走出去也太过张扬了。
萧衍疑惑地停步回眸,尔后唇边绽开一个笑容:“怎么,反悔了,不想向我追讨欠债了?”明知道她无法回答,于是他只取下身上的披风围在她肩上,然后牵着她向窗口走去。
“从这里走,应该没人能看到。”他自顾自说了一句。
傅妧任由他牵着向前走,心底种种情绪翻涌。原来哪怕是完全不记得过去了,他仍然能一眼看出她的心思,就像从前那样,她根本不曾开口,他却已然明了她的所有心意。
那么……他一定也能明白,自己当初做出那样的决定的苦衷吧。
想到这里,傅妧的心情陡然轻松起来。不管怎么样,他始终是最懂得她的人,不是吗?所以,不能开口说话又有什么要紧。
那一刻,被萧衍说走就走的情绪所感染,她陡然放下了压在心上多时的大石。
能不能和他相守,他会不会记起过去又有什么要紧?至少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都镌刻在她的记忆里,谁也无法夺去,就像是没有人能够夺去眼下他们在一起的这一刻一样。
寂静深夜,宫门外的主道上,长街两旁已经围上了红艳艳的锦缎,在月光下散发着艳丽的光泽,在为一个月后的大婚做铺垫。
而傅妧与萧衍同乘一骑漫步在长街上,耳畔唯能听见清浅风声和马蹄落在路面上的声音,这一刻无比静好。
她身上裹着的是他的披风,身后靠着的是他的胸膛,这样静静相处的时光,她曾以为此生都不会再有了,却突如其来地发生在了当下,几乎要喜极而泣。
这可惜,这短暂一刻,并不能因心中的不舍而延展成永恒。
凭着他的身份,哪怕已是深夜,都城的大门仍然为他而开启。沉重的城门一点点启开,露出外面暗沉沉的道路来,傅妧心中陡然生出了悲戚之感。
再长的路也会有尽头,更何况是从皇宫到城门的距离?
她从披风下伸出微凉的手指,在他手背上静静书写。“到了,你已经遵守诺言送我出城,这一场赌约,是你赢了。”
他说到做到,在一个月内就击退南楚和西陇的联军,将北燕失地尽数收复。不仅如此,之前听南宫慕云说,西陇摄政王已递上国书,声明愿与北燕结为盟国,永世不动干戈。
至于南楚,早已因为皇族内部的斗争而元气大伤,这次出兵又是惨败而归。北燕和西陇其实早就已经缔结了战盟,南楚精心筹集起来的大军在北燕的都城之外落入重围,同时也遭遇了西陇军队的反戈一击,自然是一败涂地。
虽然萧衍并未下令屠戮战俘,但经此一役后,南楚的国势也将有数年不曾复原。
其实在听朱雀简述过事情始末之后,傅妧就已然明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拉弹弓。南楚越是急进向前,那无形的绳索就被绷得越紧,当弹弓被拉到极致后,终于有脱手的那一刻。
在最后那一刻,南楚之前所积蓄的力道有多大,受到的反噬就会有多大,甚至更甚!
而萧衍之前的一再败退,都是为了最后的那一个“胜”字,他现在所得到的,比之前失去的要更多。
事实上,他逼出了元泓和兄长反目的时候,胜局就已然注定,他甚至都不需要亲自出面,南楚便会从内部土崩瓦解。
这一局他胜得干脆利落,怪不得当初有那样的自信,要在一个月内就结束一切。
他心中的算盘,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怪不得静烜会选中他,怪不得玄嵇的复仇计划,最终还是功亏一篑。
他是天生的王者,审时度势,算无遗策。
然而这一切,只需要一个前提,他把关于她的一切都彻底遗忘。
否则,那个时候他可能不会在战场上运筹帷幄,而是在因为她一次次面对出生入死的局面,就想从前的那些时光一样。
静烜说的对,她对于萧衍而言,只会是一个阻碍。
因此,她选择在这里向他告别,从今以后,他会是北燕至高无上的王,带领着子民开疆拓土。而她只不过是这尘世间再平凡不过的一个女子,在冰原的极光照耀下遥想他的风采。
但是,萧衍却并没有在城门前勒马,而是挟着呼啸风声,纵马冲出了城门,根本没有想要停下来的意思。
第88章 改道向南
傅妧惊愕回眸,萧衍却淡淡道:“我心情好,决定多送你一程。”
傅妧微微皱眉,什么多送一程,他知道她要去哪里么?从此地到她曾居住的极北冰原,应该一路向北而行,而他方才明明已选择了向南的路。
见她一直拧着身子,萧衍嘴角微露笑意,低头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头:“坐好了,不然待会儿扭了脖子可是要疼上几天。”
根本弄不明白他的意图,傅妧只好愤愤然转过头去。他的披风不知道是用什么料子制成的,虽然轻软,但保暖挡风的效果却是很好。况且,身后靠着的就是他,熟悉的气息包裹在四周,饶是坐在疾驰的骏马上,困倦仍然一阵阵袭来。
从前长途跋涉于她而言是一项苦差,然而这一刻,或许是因为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了的缘故,傅妧竟靠在他胸前沉沉睡去。
萧衍低头看去,只见她睡颜宁静,之前哪怕是在睡梦中一直郁结的双眉也渐渐舒展开来,嘴角的笑意不由得加深了少许。
然而不过是一瞬间,他的神情就再度冷了下来,他抖一抖缰绳,骏马便再度向前冲去。而他一手控缰,另一手却始终揽住傅妧的肩膀,微微用力。
傅妧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早了。她揉了揉眼眶,仿佛有点讶异,之前哪怕是靠着安神药的作用,都无法换得一夜安稳的睡眠,然而这次竟然却在这里睡得昏天黑地,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不仅如此,虽然一路都保持着坐姿,但出奇的是并不觉得身子酸软,也算得上是一件奇事了。
马儿此刻已是缓步而行,傅妧小心翼翼地回头看时,只见萧衍也是眼睫低垂,面容平静如雕塑。
他的一只手还环住她的肩膀不曾放松,大约是为了防止她在睡梦中跌落吧。
被这样抱住,几乎限制住了所有的行动自由,她并不敢动,只能尽最大限度扭转脖颈,想要多看他一眼。
然而就在这时,耳畔却陡然传来利器破空的声音,傅妧惊骇之下张开了口,却才想起自己根本无法发出声音。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持剑之人从道旁的树林中蹿出,挥舞长剑砍向萧衍的后背。
而萧衍仍然毫无察觉,甚至连睫毛都不曾颤动。
那柄长剑在晨光照耀下闪烁着锋利的光芒,就这样准确地砍在了萧衍的后背上。连傅妧甚至都能感觉到那一剑的力道,然而萧衍却仍然闭着眼睛,仿佛无所知觉一般。
偷袭的那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手里的剑,剑刃上非但没有半点血痕,反而崩开了几点缺口。
他把长剑一丢,几乎捶胸顿足般控诉道:“大师兄,不带你这样玩儿的,这把剑可是我好不容易弄来的!”
萧衍嘴角勾起一点笑意,这才扬眉道:“幸好你有点良心,在最后那一刻收了力道,不然就不仅仅是这么一点缺口了,这把剑恐怕会断了。”
傅妧这才看清那偷袭之人不过是个少年,虽然身量倒生得高,但面容明显还带着稚气,不过唇红齿白,倒是个清秀少年。
“这和断了有什么区别……”那清秀少年心疼地捧起长剑,几乎声泪俱下,“大师兄,你太过分了,竟然用冰蚕丝做成衣服穿在里面,我想求师傅学你那手功夫,师傅只说没有现成兵器!”
萧衍虽然脸上还带着笑,眸光却阴沉少许:“你来就是为了偷袭我的,九千?”
听到萧衍叫出那少年的名字,傅妧便知道他是什么来路了。千杀门中,能在名字里带上个千字的,除了萧衍和南宫之外,都是弟子中能排得上名号的主儿。想当年慕三千的师弟八千虽然貌不惊人,却还能和云然交上几手,已经算是年轻一代中的高手了。
如今这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模样,已经得了这个名号,想必身手不差。
那被叫做九千的少年这才小心地把佩剑插回到剑鞘中,一板一眼道:“师傅算着大师兄今晨就该到了,但迟迟没来,所以派我前来迎接。”
傅妧心下微惊,他这是要带她去见静烜么,可是……为什么?之前明明说的是送她离开,为什么要带她来这么个陌生地方?
然而萧衍根本不曾想过要过问她的意见,已经一夹马腹向前冲去,给身后的少年留下一句:“那我就先走一步,你正好练练你的轻功。”
一连拐了几处僻静小道,终于到得一处山脚下,已有千杀门几名弟子在那里等候。
扶她下马时,萧衍对上她疑惑的目光,只轻笑道:“你因我而失声,总要还了这个情才能送你走。”
第89章 师徒协议
如果傅妧能说话,其实很想问他,那么她因他而失了心,他又能拿什么弥补?是这一刻的温柔相待,还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或许连上天也一心要成就他的宏图霸业,所以在这样的时刻,让她连自己的心意都无法表达。
似乎有人正在盯着她看,傅妧侧眸时,才看到九千竟一直就跟在他们身后。虽然他们骑得马已经跑了一夜,速度上远不如前,但这少年能单凭轻功一路跟来,功力已经非同小可了。尤其是现在他只是微微喘息,胸口起伏的幅度并不大,可见还是有潜力的。
看到傅妧投来的目光,那少年腼腆低头一笑。
虽然傅妧对静烜也没有太大的好感,但他和自己的师傅玄嵇还是有很大不同的。至少他门下的弟子,都能保持天真活泼的本性,比如慕三千,又比如她的师弟八千和九千。
而在傅妧自己的少女时期,却鲜少有这样的心境。是因为一开始就注定了坎坷一生的出身,还是因为成长中的经历所致?
总之,那样无忧无虑的笑容,她自己仿佛就从来都没有过。
因此,看到九千的笑容,她也不由自主回报以微笑。命运不由得自己做主,那么,脸上的喜怒哀乐,总还是自己所能掌握的吧。
耳畔传来萧衍沉稳的嗓音:“上来。”
他已然在她面前半蹲下了身子,把后背展示给她,看样子是要背她上山了。山路虽然崎岖,但他一步步走得极稳,那一瞬间,傅妧甚至产生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奢望,如果能就这么一辈子走下去就好了。
然而再长的路也会有尽头,萧衍在一间竹舍前面把她放了下来,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已经迎了出来。
那人的样貌生得奇特,两眼分得极开,几乎像是在看不同的方向。看到傅妧后,他立刻伸手叉向她的喉咙,而萧衍却出奇地没有做任何反应。
傅妧本能地侧身避开,那人奇怪地“咦”了一声,指间银光一闪。他手中发出的银针准确地没入傅妧颈侧的一处穴位,她只来得及看了萧衍一眼,就软软向后仰倒。
两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童准确地将一副担架凑到了她身下,然后抬进了竹舍。那样貌古怪的中年男子正待回屋,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对萧衍道:“你师傅在望月峰打坐,你去找他吧,差不多也就是在这几天了。”
萧衍点头应下,却终于还是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那么,她就劳烦先生多多看顾了。”
中年男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随即便转身走进了竹屋。而萧衍在原地站了片刻,直到九千出声咳嗽了一下,他才如梦初醒般转过了身子。
“大师兄放心,墨先生虽然长相和脾气都不靠谱,但总算有一样靠谱的东西,就是医术,所以,师兄的心上人一定会没事的。”
九千的笑容极为灿烂,这种情绪不由得感染了萧衍,让他嘴角也带了点笑意。“心上人?”他重复了一遍,“谁告诉你的?”
九千却笑得更明朗了:“我看出来的啊,能让师兄你亲自背着上山的,还会有什么人?”但是他的笑容只维持了一瞬间,就有些收敛,语声也降低了许多,“幸好师傅没有看到,否则,连我也要怕……”
他的眼神瞟向了竹屋,明朗的眸子里带了些阴暗的情绪。
萧衍心中一动,面上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独自向望月峰行去。
望月峰极高,以萧衍的脚力,也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才攀到最顶。彼时正是午间阳光最盛的时分。没有云层的遮挡,阳光毫无顾忌地洒落,映得在峰顶打坐的老人全身都是金色。
“师傅。”萧衍低低出声,在静烜身侧盘膝坐下来。
隔了半晌,静烜才轻声道:“你怎么肯放心把她带到这里来,难道不怕我为了江山帝业再三再四地对她不利?”
萧衍淡淡一笑,随即答道:“我已经答应了师傅的要求,如果师傅那样做了,无异于是让我现在就反悔。”
静烜长叹一声:“幸好,我知道你是个守诺的人,既然你答应了,我便放心了。”他微微侧过头来,眼眸竟微微有些浑浊。
“师傅,你……”饶是镇定如萧衍,也不禁低呼出声。
静烜的嘴角带了点笑意:“早在和玄嵇师弟交手时,我就大限已至,不过是为着看你成就大业,才拖延至此,如今西陇南楚东昭都有臣服之心,四国一统指日可待,我也可以闭眼去了。”
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面色微微一变,鼻端已无气息。
看着师傅在自己面前骤然逝去,萧衍微微怔了一下,良久才低声道:“师傅,你总说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要我去做那个一统天下的人,可是……那从来就不是我的愿望。”
第90章 肩头重担
整整三日三夜,萧衍都留在望月峰上。流沙谷向来崇尚天地自然之力,从不拘泥于丧葬之事,因此萧衍只是寻了一处山体的裂缝,将师傅坐化的遗体推入其内,然后击裂山石,让碎裂滚落的石块将那处缝隙掩埋。
萧衍在被重新填上的裂缝前伫立良久,直到身后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才缓缓回过头来。
上来的都是听到震动声响的千杀门弟子,只有三千、南宫和九千不在其中。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萧衍心底感慨万千。
在静烜师傅坐化的那一刻,流沙谷一脉正式断绝。静烜虽创下千杀门,但门下的弟子不过是学了一身好武功,足以仗剑行走江湖,并无治世之才。
原本他创立千杀门的初衷,不过是为萧衍培植一批完全忠于自己而不是皇权的力量,以求在和萧延宗的对抗中得到自保甚至是反击的能力。然而如今,萧衍已然地位稳固,身侧有三千御林军,而他们这些曾经只能暗中活动的势力,现在面临的是何去何从的问题。
“师兄,师傅他老人家……”为首说话的是脾气最急的八千。
萧衍黯然点头,虽然一语未发,大家都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早在半月之前,师傅旧疾复发之时,墨先生就断言,他的大限已至。
流沙谷其实有很多秘技术法能延续生命,曾经的历代流沙谷掌门人,虽然最终都难逃生死宿命,但寿命却可长达数百岁。
然而静烜却不同,他的经脉早在当年流沙谷覆灭的那一役中,被萧延宗亲手发出的劲箭尽数震碎。之后的许多年中,为了寻求再次和师弟玄嵇一战的机会,他用了名为寸光的禁咒。
将余生中所能拥有的寿命压缩起来,从中获取强大的力量突破身体的极限。
所以,当玄嵇还能保持着中年人的面貌时,他已经是一个耄耋老翁了。而在彻底动用了那种力量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急速的衰竭,所以,对于静烜来说,生命的终结是必然的。
然而在临终前的这些日子里,他却不曾交待哪怕是一件后事,甚至连门下这些弟子的去处都不曾安排。
而现在,这些曾一起长大的同门师弟们,灼热的目光正牢牢看住萧衍,在等待他开口。
“你们……有什么愿望?”萧衍终于出声发问。
其余人面面相觑了片刻,终于还是推举八千代为答道:“我们的心愿就是能追随师兄,助你成就天下霸业!”
见萧衍不置一词,他又急急道:“我们虽然不懂得什么朝廷上的事,但是论起打仗,绝对是能以一当十的……对了,还有你看谁不顺眼,就像师傅从前让我们做的那样!”
他说的起劲,后面那群人也跟着附和,一副群情激奋的模样。
然而萧衍的眼神却渐渐有了悲悯的光泽,他们自从生下来,就被静烜留在山中教养。或许是人心本善,或许是他的教导太有成效,这里的所有弟子都保留着一颗赤诚的心,连脾性也大多相似,慕三千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可以说,除了自己和南宫,千杀门下的弟子,大多都是一个模子的。
活泼、冲动,前者是优点,而后者几乎等同于鲁莽。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们天生习惯了服从静烜的命令来行事,几乎从来不会去思考为什么要这样做。
而静烜一直在灌输给他们的另一点就是忠诚,对萧衍的绝对忠诚。
所以,在静烜死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把希望放在了萧衍身上,希望他给他们指出一条未来的路。
萧衍再度发问:“你们……难道就没有自己想要做的事吗?”
八千愣了一下,才回答道:“刚刚说的那些,就是我们想做的事!”他身旁的一众弟子纷纷点头,表示出赞同的意思。
“我是说,关于你们自己的事。”萧衍几乎有些无奈,他本来已经三天三夜没吃没睡,如今连带着头疼了起来,脸色有些黯淡。
八千却以为他像是平时一样在开玩笑,于是笑道:“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啊!我们最高兴的事,就是能看到你一统天下,成为那个什么……无前无后的皇帝……”
“什么无前无后,真晦气!”有师兄弟反驳他,“我记得师傅说的前无古人……”
“对对对,后面那句是后无来者……”
他们仍然在兴奋地议论着,但萧衍却觉出了一点深深的无奈,他们或许根本不明白所谓一统天下的意义,却把这个当成了信念。
他终于明白,师傅为什么会那样放心地离去了。
因为他的精神,早已附着在这群鲜活的生命上,这些有着纯洁眼眸和赤诚之心的人,会代替他监督着自己在帝王之路上继续走下去。
但是,那些从来不是他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