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7章 长日(上)
八月十六,秋祭国典顺利举行之后,载着客人们赴盛夜的头条大船,进入新都云鸥港。
云鸥港,以青砖白石铺地,所有建筑的屋顶都呈各色灰白,造型却各异,若能俯瞰,就是一幅群鸥飞翔的画面。因此,得名。
青砖也有深浅,越近河岸,越深,展现浪追滩的生动。靠船上岸的浮路用清漆的原木造宽造厚,泊船的白杆挑眼,上百根竖立得壮观,取大石打磨成圆柱,结结实实扎进河泥之中。石柱上有彩雕,以此区别浮路私家用还是公家用,而且雕得半点不马虎,堪称工艺。
贝壳礁石造高的水岸旁就是步道,往两边延到人造的丘上。丘上绿草茵茵,一边是晨晚长亭,一边是红木广阁,点缀着自然的树木山石,却安放竖灯,辟出坦道,亭上有遮雨风帘,观景椅边装大伞,精细处显出的匠心,不怕破坏浑然天成的水景,因为这就是为人们所造得闲适。
从这样舒坦的码头上岸,船工不用卷裤脚下水给人搭板开路抬轿,小姐夫人们不必担心绣花鞋沾了泥,弄脏裙摆,孩子们在轻摆的浮路上跑跳不怕。而客有客道,工有工道,货有货道,常泊的船只还可选择泊船位,不在乎银子的,有专用浮路专用出口。
浮路到底多宽?四匹马车的车驾可以直行到泊船杆,客人可以脚不沾路,从船板直接踩到车上去。
“只是一个港口码头而已,不见得多么奢侈华丽。却已有大开眼界之感。早知道她是个能干的,竟不知道她是个这么能干的。按理,说大了天也就是名匠,但怎么都不能说小了她。”头批客皇亲优先,惠公主也被皇上请来,今日盛装,一身的凤纹金绣,满头的珠玉,不俗高贵,但她边说边拉拽着袖子。时不时扶着头上黄金簪。
“因她造他人所不能。寻常一个码头也可以变成稀罕物。”泫惠左边站了泫冉,兰生在玄清观被人陷害的时候,是他作为本地人留在帝都的最后一日,后来几日则属潜伏。而今再入都。已是外客。
泫冉已大半年未见到兰生。但从帝都传来的消息中,多多少少要提她一提,起伏转折真让他无言以对。不知道是该心服,还是该承认自己配不上。然而,到了这里,是真心服了。口口声声喜欢她的时候,他原来压根不了解她,而她原来才露了小小的尖角。只有老六,才敢这么放纵她。他做不到,更想不到。
服了的,何止他。整船上有多少反对造新都的人,这会儿全哑巴了,一个个看得目不转睛的。一个码头就能造成这样,怪不得皇上如此坚持,如此顽固,非要将新都造到底,给一个女子开了各种先例。
想到这儿,将心绪放得更深,他好笑看着泫惠忙碌折腾那身公主装,“惠哥再整下去,有人就要想这个公主是假的了。”
泫惠抬起头,认命得摇摇脑袋,最后确认上方不会有东西砸下来。她的容颜虽然越发英气,明亮的眸子此时却有些黯淡,藏着心事重重。
“就算烦你那桩婚事,这时候最好要让自己高兴一点,别惹注目。”泫惠的右手边是泫赛,仍硬棱一张酷脸,无动于衷的表情。
泫惠狠狠瞪泫赛一眼,“你何时也管起闲事来了?”
泫惠的婚事不能再拖,一来就让太皇太后拉着相看,这家谁子年轻有为,那家何儿才华俊表。偏偏她还来早大半个月,看了二十来个,头都炸了。
她心里有了人,只是那人看不上她,一气之下就想选了别人嫁。看似闺蜜一个个的,但真能让她畅所欲言的,竟是一个都没有,反倒和见过几面相处没多久的兰生通着信,把心里话写了进去。
兰生劝她,别因为跟自己赌气毁了一辈子,还是要找个喜欢的人,但把眼光放宽了,多看看多寻寻,一定找得到的。
结果,唉,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军中啥都缺,就不缺汉子,她怎么就死心眼,看来看去就看得到那一个。
所以,借着上都的机会,逃也似得离开北关,何成想还没透到气,太皇太后又撒网将她兜起来了。
“事关到她,哪有闲事?”泫冉一语意味深长。
泫赛的婚事可以说是大荣最神秘且不可解之谜,眼看都要到大婚日,泫冉还亲自赶去庆贺,结果于家那位小姐的母亲过身,只得回去守孝,再延了婚期。
泫赛神情不动。泫冉话里的深意,他自然听出来了,不过他行事从不在意他人,随堂兄弟明侃还是暗侃。
泫惠没那么多心思,以为泫冉说得“她”是“他”,是泫赛自己,“我才不是烦婚事,只不过天热得闷躁,想着今晚上可千万别下雨。听说那个竞技场没有屋顶,雷直劈下来怎么得了。”轻哼,抬高下巴,秀骄傲,“这事,跟赛哥没关系吧?”
泫赛也没回应泫惠。他就是这么个性子,惠哥虽是他堂妹,但他还真不怎么上心。能让他上了心的人,他自然而然对之好,顺着自己的心意,不需跟任何人交待。望一眼西边朵朵帐包,今日他要做的,就是无论出现多糟糕的情形,坚守到底。
泫惠睁睁望着泫赛下船去,抱怨道,“一大把年纪不娶媳妇,性格越来越古怪了。”
“你还好意思说别人。”泫冉脸上那片阳光般的明笑慢慢淡去,老六说得不错,他不如泫赛,城府也好,情也好。
泫惠撇撇嘴,跟着泫冉下船,却不料他突然停步。她好奇探出头去,一看究竟。但见那条非砖,非石,非泥,如玉带一般平整漂亮,宽阔的大路上,自北行来一长列轻车。
说它们轻,因为每驾车只有一匹马拉着。车架子也不似寻常那种木板拼木板造的,是一根根长短不一的木圆条架构,看着好不简单。两片一高一低的横板,大概是坐人的。车壁用一块弯围的玻璃,里面才一目了然。没有车顶。车轮子特别高,却是铁制的,看上去又窄又细。
马车来近,车轮**压过路面,车夫不仅仅稳坐,还跟着车身一弹一弹。
一名负责来迎客的大太监尖嗓道,“翼车最多可坐两人,皇上说了,一路风光好看得很,就用它们代替了宫车,请各位上车。车子虽然只有一百驾,但路近车快,绕回来也不过三刻时。这批上不去的,请稍等。若不想等,也可自行选马过去。”
宫女们上前,示范如何上这种翼车。
泫惠是公主,当然有车候驾,而且还是独乘一车。看着要散架的车子,坐上去的感觉却意外得稳固。车身不与轧着路面的车轮同僵抖,倒像摇篮似的,前后左右地轻晃,舒服得很。
转出港湾,她的眼睛再度睁大。
广阔的平原,粗糙粗砺,尚未完工的一群群庞然大物,轮廓宏伟。最茂盛的景象却是裸土尘灰,望不尽孤石嶙峋,傲桀,肆意,张狂。野草密绿,又铺展了秋黄。飞鸟成云,在远处浅滩欢舞。晚蝶秋蝉,竭尽夏日的最后一唱。斜阳,到处点金,将秋黄无限烧旺起来,耀灼了双目。
经过皇宫,正以为再也没有更奇美的景致了,忽然眼中跳进一座金色的大物。
它本身并非金色,是褐土黄,却被周围灰亮的地映得无比挑眼,又那么巨大,仿佛压在地平线,轻车一直向前,似也碰不到它的边缘。
简直就是另一轮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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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让我突然找到一个**ug,居然把五月五竞技场坍塌那天写成重阳节,而不是端午。
原稿改了,前文就不改了,亲们千万别被影响,原谅我这个搞不清节日的糊涂蛋吧,下次我会写上复活节的。哈!
不好意思!(未完待续。。)
第428章 长日(中)
翼车一驾驾,轻盈跳跃着。玻璃车壁映灿,随夕阳渐落,渐渐拉出一层轻薄的霞纱,染瑰了大路。车上有铃,叮叮叮并无节奏,但音色简单清脆,传到丘山亭上,听者觉得悦耳。
朴绿的简片裙,平布,连花纹也没有。裙摆不及小腿,所以还穿一条苍海蓝卷千浪窄腿裤,脚下蹬翘头镶皮浅踝工靴。蕊黄棉汗巾握在手里,让南风吹开了,轻轻起澜边。只是一套女营统装工衣,因着装的人儿相貌出众,连带素衣变了华服,穿出不一样的韵味来。
纤长而有骨感力的五指,梳拢过耳边散发,然后落在数月来最喜欢的腹部,来回柔抚。原本白皙的面容,因晒过整个夏日而成了蜜色,那对尖飞的凤眼就不显得那么刁俏,难得婉约和美。她怀着身孕也活跃,每日不缺勤,身段半点没有臃肿,十分康健。她的笑容,她的目光,散发出明亮的自信,不与凡同,无可比拟。
别人说什么都无所谓,在无果眼里,这位就是天仙一般的人物。自打她从水里脱险还命,一日胜似一日,是一颗举世无双的大明珠,悠悠恒润的光,却能刺破大荣漆黑沉沉的天幕,换夜为昼,日月不过与之齐辉。
“小姐,风热,回营得好。”而且,时候到了,有人会等。
“要说这当今的皇上,有一点让我特别满意。”兰生仍眺望着那一列长长的轻车,“如我伯乐,只要照着他的玩兴,可任我撒丫子跑,要金有金,要银有银。不过,若今日真有动作,我就痛失这个伯乐了。”
翼车,她改良,加了弹簧。因为她家那位让她大大表现,要让新帝无条件站到她这一边,她才伸长了手,管到马车的设计上。新帝爱炫,而她造的东西总是炫,一拍之下,没有不合的。
无果安慰,“姑爷宠小姐。”
兰生收回目光,背着手往丘下营地走,“瞧瞧,这人本事多大,连我身边最可靠的人都中了他的计。他宠我,宠得我无法无天,却是他允许的。我好似孙猴子,翻到天边也在他手心里。当我真迷糊,看不清他那点算计。”
无果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猴子为啥还特地姓了孙,也不知道如何回应兰生的话。
兰生却自己接话,“但这种事也怨不得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完全是我自找的。”
一旦成了夫妻,什么天作之合,什么如鱼得水,什么相补相爱,却怎么也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婚姻。人,天性自我独我。两个人要在一起过日子,就必须为对方让步,那些相配,只不过是让多让少的区别。她自觉为他让了步,甚至有心理准备对付后宫,但他又何尝不在为她的梦想让步。
无果这么说,“小姐想得通,最重要。”
兰生哈哈笑乐了,“对,想不通我肯定要跑路的。”她金银不缺,已然是富婆,而大荣以外都是海,有机会出去探新世界也不错。
但等看见自己帐前的那几个女子,她收起欢乐的表情,目光凝重,“无果,等我进帐后,你一定要照我吩咐得做。”
无果默然点头。兰生交待他,一定要将金薇玉蕊和冯娘她们送走,而且不是送回鸦场。她说,她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若景荻不成功,她固然要和他一起成仁,但至少要保家里人的平安。如果一切照计划,这会儿,鸦场那边也应该走空了。
关于这样的安排,兰生没有对景荻说。他事太多,而且他也不能那么做,会影响人心和士气。大批人准备为他豁出性命,而他却把妻家的人全都送走,示弱了。她很明白,所以干脆不说,免得他为难。然而,他不能做的事,她却必须要做,哪怕会被人说成自私。
她还就是个自私的人,怎么了?!
“大姐,皇上派人请你过去。”玉蕊也嫁了人,天真善美的那份气质淡去大半,变得恬静沉稳。天能消失,心却踏实得多,能好好抓得住眼前的人,也没有失去未来的方向,心性更坚强。
“要是能推,就推了吧。”金薇蹙眉。玉蕊变化大,但她清冷的气质却难消,只不过心境已完全不同了,“那里今晚就是龙潭虎穴,毒蛇毒蝎随处爬,我们又进不去,你一人难应付。”
话虽这么说,但她并不知今晚到底会出什么事。
这些女子,谁也没有兰生知道得多,只能从她们夫君越来越沉默的行动中,感觉到大事将临。而所谓的大事,她们也都有数,不过那一件而已。
张茗芳若在,大概会是最明白的一个,知道去还是不去,并不由兰生。今夜,兰生不是主角,但却是必须出场的人。然而,张茗芳作为樊圻的夫人,应邀赴宴,此时已在竞技场里等着各家贵女贵妇了。
“说得好像你们一直帮我应付来着。”兰生对自家人说话不藏刻薄腔,从她回南月府的第一天开始,只是如今神情不同,笑容很真。
都懂她其实最护短,故而,没有谁觉得被冒犯。
冯娘仍说那句话,“大小姐,让我跟着去吧。各家夫人小姐都带随侍丫头,多我一个,也是情理之中。”
“却不是我的情理。我作为将作去领功,又不是哪家大小姐赴宴,带着你不妥当。”兰生打定主意,一个女子也不带,不是她们不够聪明机灵,而是今日她需要工造好手,“你们不用担心,铁哥他们都跟着呢。”
众女知兰生的倔强,但想有居安六兄弟跟着,确实要比她们利索得多,便不再多说了,只道在营中等她回返。
这也轮不到她们说了算,兰生想着,当下说要更衣,让她们到冯娘帐中边吃边等。待看她们都进了对面的营帐,这才对无果点了点头。
无果会意,往冯娘帐后绕去,等着她们迷晕过去。小扫在马房已一切就绪,就待信号,运人上船。
兰生进了外帐,就见案上放着一板桃木盘,盘上一套新衣,从里到外,十二件,精美无比的上朝正服。不过,这么烧火的夏末,让一个最受不得热的孕妇,裹四五六层衣?她撇嘴讥嘲,横竖一直阳奉阴违,也不在乎多这一回。因此,只从里面挑了外衣外裙,鞋袜一套,走到里帐。
才褪了工装,就听一声轻咳,她想了想,仍把工装穿回去,转身看过去,“还算君子,知道不该偷窥女子换衣。”
不知何时,床边多出来一个景荻,玉面皎洁,俊美如妖,眸深深,笑得却明晃。
“又变着法子骂我。”他从不是君子,而且后天的阴阳怪气,又怎能谦谦如玉?“我想等你脱得差不多了,再从后面抱上来,一亲芳泽的。结果,身体比脑袋诚实,一看媳妇儿的曼妙身姿,一时气血上涌,呛了喉管……”
兰生呸他,“我里头还有一件半呢,而且挺这么大个肚子,你还气血上涌?”编吧!
“自打你假——怀孕,我就没能近过你的身。我活生生一个大男人,有媳妇儿不能抱,就算你穿得是棉袄,撑出一个胖子,但凡这媳妇是我媳妇,我还是会上涌的。”
瞧瞧,多会说话,旨在强调他的专一,不是什么胖子都能入眼有反应的。而且,说她假怀孕的调调,是一种明志,表示他还不知道她是真怀孕。
她斜睨他。到了今日此时,她都不好意思装了,他还在装。忽然想,天下要是太平了,两人的夫妻生活应该不会无聊,性格摆在那儿呢,她刻薄,他阴险,。
“我不是假怀孕。”实话,声音哪怕像一溜串儿漏风,她也是说过了。
但看他墨彩明玉的那对眸子直直望着,抿薄的唇线平如线,轮到她轻咳一声,很不自在,“既然瞧都瞧过了,话也说过了,你还不走?那么多人要等得心焦了,万一影门此时就发难——”
他突然起身,不过几步就到了她眼前。他本就高她一个半头,而她心虚,向后屈了膝,双手撑住梳妆台,身体才倾向镜面,瞪进他幽褐沉金的眼里。
“你——”干什么!
但她喊不出来。
他将她抱坐到梳妆台上,不让她这个大肚子倾斜得辛苦,大手轻轻包了半面粉颊,幽褐的眸子里仿佛一簇簇金火炖着,从温到炽。
她身上有一种阳光下的蜜香,微微仰起的脸,细额至眉心,眉心至翘鼻,微噘着的,樱桃色的红唇,每一条曲线都恰到好处。她的呼吸有些快,她的心在他另一只手掌下怦怦急跳。
本来想要装惊喜,表情懊恼些,表示自己怎么那么笨,连她真怀孕还是假怀孕也看不出来,再激动道声辛苦,为他即将当爹而喜悦万分,最后把她紧搂入怀。但这么近的距离,望着这张甜蜜甜蜜的容颜,他有些迷了,有些乱了,以至于觉得说谎很罪恶。
所以,不装了,也不说他其实已经在很多个夜里,悄悄陪伴熟睡的她,并没有错过太多腹中孩子的成长,顽皮和乖巧。
他俯首,凉吻落在她的唇间,几乎一瞬就起了热火。她是他的光,他的暖,这般靠近,心中怎能抑制住渴望,恨不能将她揉进身体里去,从此再不分离。
“主公,夫人,时候差不多了。”但这样的时刻,分秒必争,总有人会硬着头皮打断。
景荻不肯罢休,越来越热的火种从她的唇,点到玉颈,烫了锁骨。兰生比他多一丝理智,头一偏,开口却气促,让他快去,倒有些像娇吟不要放人的意思。
这下,半晌没人再敢催一声。
但景荻也做不了什么,纠缠兰生好一会儿,到底还得放开她。
兰生看不得他那双妖华炽盛的眼,一手拍过他的脸,“去吧,耽误你当皇帝,我可就当不了皇后了。”
景荻笑了笑,眼中复清澈,竟似乎不以为然,“今日无事相安也好,出事出击也好,你只需记得我一句话——”
她活,他活。
为此,她必须保住她自己,无论发生什么事。
景荻走了,但兰生没有错过他目光中那丝不以为然,却不等她这迷糊想清楚,帐外也有人来催她了。
“兰大人,我等奉皇上之命,特来接你。”
兰生道声稍等,冷静整理好身上的工装,套上朝服外衣,换过鞋袜,对着镜子再理又理,直到确定别人看不出她里头那身行动便利的装束,这才走出大帐。
帐外一列宫卫,领头却是皇上身边的大公公,兰生认得。
一行人,上了马,往竞技场奔去。
斜阳全沉下地平线,用最后一道光映出瑰丽的流丝云霞,为那座金碧辉煌添了一笔彩妆。
最美时分!
第429章 长日(下)
由宫人们领着,走在竞技场环形厅廊里,兰生有一种穿梭时光的错觉感。
刨光白山黑水纹的明石地面,反射着明丽的灯色。天花板吊下铜丝千雀落巢大灯,照得每一处辉灿。两面漆白的墙如波浪,似向前,却缓退。厅里挂着大幅泼墨山水,廊里就是一系列窄画,花鸟虫鱼,人物景物,工笔细腻。但转过一处回廊,墙面的风格突然迥异,居然是漆画。比石窟艺术简单,而用色大胆鲜艳,以层叠式表现出立体质感,画风偏写实。
竞技场虽然是她所造,但交工的时候,里面装饰却是白卷一张。细部的工艺,由御匠们负责。因为新帝再三显示了对她的重视,御匠们不敢忽略,从工期中段开始,就与她反复商讨,她认为不错,他们才敢定下风格。不过,运用漆画,大概属于太小的细节,他们没跟她提及。
玲珑水榭,兰生将漆画当了油画来挥洒,那幅画让人买走了。现在,这一面漆画墙的画风,竟与她的手法有七分相似。她迄今也不知是谁愿意出银子买那么奇怪的东西,不过似乎并没有白画。大荣,正兴起一种新的画风,出现一种新的颜料。
而这些铜雕大灯,各式各样的装点摆设,造型上大气又精致,风格一致却也各具特色,没有过于繁复沉重,配合竞技场的高,大,宽,恰如其分得体现了建筑设计的空间感和采光度,同时展示华丽。仍不忘要让人感觉惬意舒畅,是十分成功的室内设计。若交给她来弄,绝不会比此时看到的,更出色
不知不觉间,兰生已能听到大荣匠者赶上来的脚步声声。
“兰大人请进。”
出神时,皇上的大公公停在一扇门前,毕恭毕敬请她进去。
兰生进去了才发现不对劲,立刻转身去开门,却是怎么都打不开了,被人反锁。
“兰造主要落荒而逃的样子。真让我有点伤自尊哪。”本来不亮的空间。骤然从一簇光亮照明了一面琉璃壁,点火的男子,搁到现在,少女们都会尖叫的帅大叔。双目如寒玉。声音笑着。却令兰生打寒颤,“兰造主怕我怕得像鼠见猫,我此刻心中只有对兰造主的赞赏而已。灯墙明明有火却不热。关门却似无门,合窗也似无窗,翻折的竹帘子,小小一间屋有厨房有寝室,竞技看得累了,睡一晚也舒服之极。思碧只花一会儿工夫就熟悉所有,瞧,茶刚烹好,点心才热,客人来得正巧。”
兰生冷冷瞥过低头一言不发的于思碧,尚在服丧期的二寡妇穿得素蓝,反观自己,一身行头富贵还嚣张华丽。既然庭震骗她来的,显然也是他准备的朝服。难道要突出她为下堂妇的悲惨命运?可惜,她宁为下堂,不为寡妇。
“驸马爷误会了,刚才这里昏暗,我以为我走错地方。”
敢来,当然设想过很多情形的,却没有一种情形,如此直接地,落到这位影门宗主手中。怎能料到,新帝身旁的大公公是影门的人?
“我说呢。”庭震仍笑,这时寒眸里映了灯墙的光,心情很好。怎能不好?今夜皇帝就换他当了。“兰造主今夜能单身赴会,绝不是胆小如鼠之人。”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兰生干脆走到落地窗那儿,手搭在插拴上,看向庭震,“驸马爷,灯墙点久了还是会热的,我又是特别怕热的人,能不能打开门?您放心,场里的灯十分亮,除非外面暗了,或者包间里的灯全亮,否则外面人看不清里面的情形。而且,因为这里是女眷区,特别加造了两丈宽的露台,又挂着珠帘。能看出您真面目的话,千里眼都不行。”
庭震能选这间,当然早就衡量过,大方应了,“本来就要打开才行,不然皇上怎能论功行赏今晚第一功臣?不过,不敢劳兰造主动手。”唤声思碧。
于思碧走过来,终于抬起脸,目光与兰生相对。视而不见那双美眸里的毒狠,兰生让开些,抱臂,神色淡然,不必与已经一败涂地的人计较。
庭震对自己人倒是不偏帮,见她光顾瞪而不干事,不禁沉哼,“开个窗门都让人生气,怪不得不讨人喜欢。当初看你挺机灵,也挺会卖乖,如今稍遇到些挫折,竟就成了一个愚蠢的怨妇,一点气度都没有。真是,跟你娘一个样,碰到喜欢的男人就没脑子了。你要是有兰造主半分洒脱,我还不至于就派你一份端茶倒水的差事。”
于思碧立刻又低下头去,将落地的窗推叠到一边,躬身退回茶炉那儿。
兰生看在眼里,却对庭震的赞完全无感,心中谨记着景荻的话。平时迷糊也罢,今天需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牢牢记住自己的处境。
她保持沉默,庭震抬眉,“兰造主今日若还是话少,就说不过去了。我可是特意请了你来,要好好聊聊你我最感兴趣的话题。”
兰生当然知道他指什么,“让驸马爷失望,我是做完一桩事放下一桩心的人,况且翻来复去说同一样东西大半年了,真得腻味。”
庭震哈笑,“这种时候,我特别羡慕兰造主啊。”
兰生踏过门槛,就风头里立定,还拿手扇,好似真怕热,笑而不语。
庭震眯了眯眼,视线从她跨到露台上的鞋子收回来,“兰造主要是打着奔过去呼救的主意,劝你三思。”一盯一,猫这回不会放鼠。
兰生回眸一笑,俏生伶俐,“驸马爷这话从何说起?您今日必定很忙,但能将我请到这儿拉家常,外面肯定布置得妥妥当当,不过就是男子出现在女眷区。有些不合礼数。可您的身份,您的口碑,谁能想歪了去。您想找人说话,只要别聊工造那么乏累的,我给您凑份乐子。”他喜欢说工造,她偏不让他称心如意。
况且,这是女眷区。就像她今夜必须来这一趟,他也必须到新帝那里去一趟,都是避不了的事。她等着。
“兰造主好能兜圈子,看来得由我说穿了。”他以为。她一进门。就会直接指着他的鼻子道影门宗主。毕竟,她已经怀疑,且他又将他的那张面具,挂在灯墙之上。青面獠牙。怎么迟钝都不会无动于衷。“如你所料。影门宗主就是我。”
兰生瞠目结舌,“驸马爷说什么?谁不知道,皇上近来为这股暗势力困扰。这才扩招左龙右虎双营至三千卫,今夜两营守卫森严,还让一万军镇兵士守住新都周围要道。影门是皇上必定要铲除的,您这么大剌剌得说出来,死猪不怕开水烫?”
一刹那,庭震发觉是自己被南月兰生看蠢了,怒气横生,“你找死!”
兰生捂住嘴,真怕死的模样,“驸马爷又误会我了,我只是请驸马爷谨慎。俗话说得好,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了呢。您最好等到吃到鸭肉再说您是谁谁谁。”
自古大恶有一类通性,喜欢捏人小命,看这条小命怎么在手心里兜来转去,费尽心思,仍徒劳无功。她笃定,他不会轻易杀她。不然,又是烹茶,又是点心,不是浪费了么?
影门宗主骨子里很狂。到了今日,他未必小看她,但也不会高看她。她可以磨上一会儿,磨到起乱子时,景荻就来了。
影门照计划今晚动手,很好。那意味着,景荻他们也是一切照计划。蝉,螳螂,黄雀,秩序未变。
她,不怕。
庭震最终反应过来,兰生不过就是磨嘴皮,冷静了下来,但笑脸不再慷慨给,“我有一点不明,兰造主究竟如何识破我的身份?难道仅凭你问我几句屋里的摆设?”
兰生吹了一会儿风,微笑回答,“还凭绿竹殿,还凭公主北府,还凭您字里行间的引以为傲。驸马爷,容兰生高攀一回,你我同道中人,可不比那些外行老粗,少不得有点灵犀的。”
她这句真心话博回庭震一脸笑意,“好个同道。兰造主一手功夫,我也是钦佩万分。”
“彼此彼此。”吹不吹风不要紧,同不同道她也不热心,静静然,手腕上那枚指南针告知准确方位,心中便迅速描出竞技场的图纸来。
即便是女眷区,却很大一片,有给未出阁小姐们的自在天地,也有给闺蜜们说悄悄话的隔音包间,还有夫人媳妇们闲磕的望台,亦有大贵如公主郡主王妃国母的专属。
这一间,就在帝后专用厅旁。帝后厅与帝王厅,能并为一个不小的殿。帝后厅与这间不过相差几步台阶的高低,但却是隔开的,两座露台也分开一丈远,不经过两道廊门,就不能互相走动。不过,墙面镶了两片宽三尺长两丈的玻璃面,只要拉开帘子,就能看到对面。
她估算着,自己离东平西平世子殿下们有多远,离惠哥又可能有多远,以及她那帮兄弟们又离着多远。同时心中暗暗松口气,还好,至少自己还在预料的范围内,只要庭震不将龙椅搬到对面普通观众席上去称帝,即便有凶险,求生不难。
两人正客气,包间的门开了。笑声先入。随后,五公主,郡王妃,瑶璇,一串女侍,走了进来。她们没想到里面有人,而且,还是这么奇怪的组合,当下就都愣住了。
门在她们身后,悄声无息,合密。
瑶璇反应最快,娴静施礼,喊声驸马爷。
五公主笑着,语气很是轻松,已看不出半点愕然,“爷怎么跑到我们女眷的地方来了?”丝毫不问于思碧和兰生出现在这里的事。
兰生看得分明,世人口里多假象,众所皆知的恩爱夫妻恐怕也有自己一本心知肚明的经。如果是她,对着景荻,必然直接问。情深则心乱,还能相敬如宾,是感情也冰了吧。
“我跟太皇太后说,近来陪公主的时候太少,今晚到处都是新鲜玩意儿,实在难得赶上这么热闹,能否陪你一起瞧。她老人家立刻就点了头。公主不会嫌我在这儿碍了你们自在吧?不然,我派人把筠儿叫来,我们一家人一起也开心。”
这位驸马爷跟唱歌似的,兰生冷眼看着,对于五公主和小郡王不知情的可能性更确定三分。
“驸马莫非喝了酒?”五公主皱眉,何曾见过他这般轻浮说话,还是当着这么多女子的面。
“公主坐吧。”驸马立刻不轻浮了,面上泛出讥嘲,“你我夫妻那么多年,连个玩笑都开不得,你怎能一直这么无趣?”
五公主这回咬了唇,脸都气红了,转身要走。即便她是好脾气,但她血脉尊贵,出生天家,从小到如今,先有父母宠爱,后有温柔的夫君,儿子长大懂事了,儿媳妇也孝顺贴心,没有遇到过被夫君嘲笑这样的事。
要换成兰生和景荻这对,互相冷嘲热讽,那叫家常便饭,把爱情炒炒新鲜。
但是,五公主还没挪动一步,那串女侍中的两个踏前,一人一把尺长的短剑,凶煞煞挡住了她的去路。
五公主大怒,“大胆!你们敢拦主子?”
庭震自始自终站立原地,“她们的主子是我,我不想让公主离开,她们自然要替我拦着。”
兰生开口,“是了,经营这么多年,如果连自己的家都拿不下,影门宗主就是草包了。公主殿下,形势比人强,不妨听驸马爷一句,坐下再说。”
影门是目前朝廷最紧张的一个词,关心时政的五公主当然也很清楚,急急回身,骇然瞪住庭震,半晌才看兰生,“兰生,你这话什么意思?”
庭震笑得有些狰狞,“我的好公主,你冰雪聪明,何需再问呢?你夫君我,就是皇上最近一直追查的影门中人,不过本事稍稍有一些,影门我最大而已。”他不再看他的妻,盯着兰生道,“今夜正好打算造反,要是能成,驸马爷我要称帝了。所以,都给我好好睁大眼……”
五公主双腿一软,一口急惊上不来,晕了过去。
还好瑶璇及时扶了。
庭震冷到冰点的神情,对瑶璇命令,“弄醒她,我才刚要说到精彩之处,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她的六侄子仍活着的好消息……”
兰生脸色顿时发白,手脚冰凉。
他知道了!(未完待续。。)
第430章 恒星(上)
咚——咚——咚——
三声鼓之后,悠悠乐音扬起,片刻就听到皇上的声音。
四百米跑道的大场地,还是露天,只有铁皮喇叭和不知道有用没用的筒管,要将声音传到每一角落,难度太大。不过,也不是没有后备,事先写好发言稿,多抄几份,让公公们看着帝台的动静,一旦传声失败,就照本宣科,能达到差不多的,致开幕词的,效果。
五公主这间离得近,不但听得见原声,还看得见本人。帝台灯火明亮,席面摆至棂栏旁,居高也能清晰望见场中草茵地,更有全局之观的优势。乐道津津的皇帝,一脸兴奋,而他身后,分别坐着太皇太后,贤太后,奇太妃,淑太妃,还有暂代皇后之权的宛贵妃,她的好姐妹婀贵妃,以及兰生不认识的一干后宫弱水。
安纹佩没死,削了后位,贬了宫奴,禁在冷宫度一生。新帝特赦了南月萍,因她真心悔改,举报皇后有功,所以功过相抵,留在宫中当了个九品女官,属于高级宫女,助淑太妃打理太妃殿里的琐事,照顾太妃们的日常生活。
没有娘家的支持,南月萍出不了宫,但那也是她自己断绝掉的后路,南月家已经没人提及她,仿佛从来没有出过这么一位受宠的小姐。
兰生之所以想到南月萍,皆因看见了南月萍。
她恭顺跪坐在淑太妃身后,添酒。
这让兰生心头泛冷,但到了此时。她不懂的地方太多,不愿意再在这人身上费神。终究。自己才智有限,不会斗人心险恶。也不会计阴谋诡诈。思来想去,是她运气真好,总有人默默为她撑腰,如今就是那位天下第一聪明的夫君,为她消灾解难,才能让她朝自己的方向勇往直前。没有这些人,她已成刺猬,死几十遍了吧。
开幕词很短,多半是新帝急于看马球的缘故。却忽然,大灯全熄,场中骤暗,有人才惊呼半声,但听咻咻,一颗颗火星划着光迹,直升天幕。
砰!啪!砰!啪!烟火,七彩缤纷,硕放。星坠,令人惊喜惊美。
新帝似乎不知有此安排,连声叫好,哈哈大笑之声。通过简制的喇叭,比开幕词成功,几乎没有时间滞后。即时引起了全场共鸣,万众欢呼和喝彩的掌声。如雷隆,如雨倾。
闪闪灭灭的烟花之下。兰生坐在看台边,为眼中所见而心惊肉跳。她以为疑心病重且怕死的新帝充其量就请宾客入场,满打满算千把人。却又是一个料不到,普众席上全数坐满了,个个不是穿着兵服,就是穿着卫衣,左龙右虎侍卫营,内城卫,以及都护军的人。
景荻告诉她,不久前,内城卫归左龙营统领,新招五千卫防守内城和宫廷,固若金汤。这种将都护军排在外城,就是怕影门势力渗入,不受帝权控制。
兰生想不通的是,今晚内城卫来凑热闹也罢了,新帝防着影门,为何又把都护军放进来?
她不知,自从知道影门的存在,新帝和安鹄也打着一本算盘,一天不消灭对方,一天不能安生,不如请君入瓮,闹一闹,把这股谋逆的势力揪出。
“公主,今晚竞技分三场,间中的歌舞杂耍已无人关心,都等着看马球,团竞,单打拳擂。马球传统,团竞却相当有趣。瞧见绳网没?共有七处,挂七只金球,拿球得分,不过每颗球的分数不一样,越靠近皇上跟前的,分数越高。皇家一队,王侯出两队,阁部出了三队,每队十二人,最后看球数分,分最高者为胜。这团竞原本要立生死状,因为刀剑无眼,死伤难免,但今日有各家女眷,还有太皇太后,皇太后等人观看,皇上才采纳谏言,改为赤手空拳点到为止的规则。”庭震与五公主同桌而坐,一名女侍跪她身侧,“对了,王侯两队中,一队是咱们府中养出来的,等会儿公主记得要给自家鼓劲。”
五公主看他一眼,冷冷道,“你那队看来赢定的,顺便就杀到帝台上去,把皇上脑袋摘了。你若是想我再惊讶,只怕让你失望,实在没有什么比和狼共枕数十年更震惊的事了。”
“公主殿下莫要沉着脸,啊,太皇太后老人家瞧过来了,你这样,她会担心的,笑一个吧。”说罢,庭震对女侍道,“还愣着干什么?公主笑不出来,你就帮帮她。”
五公主感觉到腰际让钝物抵着,只能向太皇太后露个笑脸点了点头。
“虽然我看着勉强,不过那么远,太皇太后老眼昏花。”庭震也冲帝台上一笑,回头就面色沉沉,“公主倒也不必如此骂我,你我毕竟夫妻一场,筠儿是我唯一的孩子,你虽不能为帝后,筠儿却有可能为太子,仍保证你荣华富贵。”
“你我夫妻一场,可否请你就此罢手?”五公主并未心死,“你曾说我年少任性,不识情滋味,选你匆匆,但这么些年了,我不信你看不出来,我对你情深意切,从未变过。”
庭震冷笑,“公主对我确实真心,只是我为你这份真心,忍受他人羞辱,甚至来自于你尊贵娘家的反复欺侮,也已这么些年了。我本无意皇位,不过影门大业若在我手中实现,也是一生成就。好男儿,大丈夫,谁愿意在女人裙子下伏一辈子?”
野心,是大多数男人的种子基因。
要不是自己也让刀顶着,兰生真想长叹一声。公主选驸马,有平淡如水的,也有热烈如火的。五公主居然属于后者,让她吃惊。
庭震是老门主的儿子,历任泫帝防影门高层,不予高官爵位,只当他们影子来用,所以庭震的出身很普通。一个七品官的养子。却与某日“巧遇”公主,公主一见钟情。非他不嫁。好在皇家对驸马这种无官无权的称号,就像皇家儿媳们的皇子妃称号差不多。不怎么重视,最重要是公主开心,因此反对不给力,很快就妥协。而两人成亲后,驸马谦若君子,与公主感情谐和,外界也慢慢不提驸马出身,而三十年后就传成佳话了。
现在,幻象破灭。只有利用和被利用,这般丑陋的事实。
“驸马爷不必说得冠冕堂皇,明明是你故意遇到公主,故意让她一见钟情,如此才能利用她,利用驸马的身份,蓄谋养力,才有今日。公主如果看不上你,再怎么忍辱负重。你也白受了。”兰生一点都不想插足两人的对话,但她又不得不开口,“不过,恕我愚笨。我怎么看不出你那一队会赢?帝台有驻兵附层,我看皇上足下百名悍卫,根本不容他人近身。高手也无法施展。”
就当影门掌握了都护军,五千对五千。一半一半的胜算而已。兰生虽猜不透各方的具体施行,但她知道。景荻宇老他们的计划,布置在影门战力为五千人的基础上,而她心里突生不安。
十分不安。
庭震的视线在兰生脸上停留好一会儿,似乎掂量要告诉她多少,最后自得笑道,“南月兰生,你可为我帝后。”
兰生愕然,反口回击却迅速,“驸马爷不要故意气公主,我腹中是泫氏血脉,公主当不得你的皇后,我怎能当得。”
庭震撇笑,确实随口一说气气人。
只是,五公主没听进兰生的话,死死瞪住自己的夫君。
瑶璇本来一直在照顾吓傻的郡王妃,这时终难保持沉默,挺身而出,“驸马爷已伤尽公主的心,且适可而止。”
庭震站起来,走到瑶璇面前,状似随意,往太皇太后那边看一眼,确定无人留意,甩手就给一个巴掌,又踹出一脚,“混帐东西,不过是贱婢,死到临头还为别人出头。”
瑶璇跌坐墙角,缓缓倒蜷在地。
五公主坐直了,“我若豁出去大喊,不过鱼死网破。”她告诉他,她不怕同归于尽。
“是要保这个贱婢,还是保筠儿,公主掂量清楚。能生儿子的,也不止你一个。”庭震知道什么是母子连心,冷眼望着五公主颓然,走回来重新坐下,“思碧,还不给公主换上热茶!”
从马球开始到结束,无人再说话,兰生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打听出来,又感觉庭震一定还有别的牌,不由急出一身冷汗。
待到十几道人影爬到眼前的绳网,为争一只球而打得不可开交时,庭震突然动了。
“兰造主,这里有些远,你我往近处观赏,如何?我瞧着,也只剩你跟我,还有十足观赏的雅兴。”
兰生不知他什么意思,却被他猛地一拉,差点合扑。这人肯定会武!
“驸马爷好好说,我这么大个肚子,摔了可不得了。”事到如今,孕妇的借口也挡不住煞。她很清楚,可让她闷吃亏,实在做不到。
庭震居然真放了手,“兰造主大显身手,我看着羡慕,一时手痒造了件小东西,想请你一起鉴赏鉴赏,心急莫怪啊。”
兰生暗道,这人真心热衷造物,或者能从中找到机会?当下不再言语,随他走到靠近帝台的一边,但见于思碧和一名侍女推来一件齐人高的木造,脚下装轮,一面斜梯,一面弧。
她的眼睛看这种最利,立刻发现名堂,变了脸色,“你——”
斜梯搭上扶栏,于思碧和侍女合力摇起弧面,就在两个露台之间,搭起一座空中弧桥。
“听说你喜欢造桥,我却是头一回,还没让人试过,但这会儿迫在眉睫,只好请兰造主边走边给我评说。”庭震笑着,似天下独一无二大好人,“走快一点,不然我跟得太紧,错手就把你从桥上推下去了。”
混蛋!
不过,过桥虽然有些惊心,庭震显然对他自己的手艺很尊重,弧桥的设计堪称完美,兰生安然着地。
“如何?”庭震跳下。
“没有考虑到落地,像我这样的孕妇只能笨拙爬下,驸马爷有空可以改良一下。”同道对同道。中肯的建议。
庭震哈笑,“一定。一定。”
他声音不低,惊动正看精彩争球的淑太妃。
她还以为这是余兴节目。也看不到两人身后临时搭来的桥,笑问,“你俩怎么过——”
淑太妃没能把话说完。
她死了。
在她身旁恭顺的南月萍,将一根尖簪插进了她保养得毫无皱纹的细颈。
然后,一场政变就从这里开始。
兰生站在最好的视角,看见贞宛从袖子中拿出一柄匕首,毫不犹豫扎进哺她美酒的男人心脏;看见奇太妃给贤太后敬酒,贤太后不太愿意,她身后的宫女动了动。她趴了桌,血染背心;看见婀姬和太皇太后跟她一样呆着,皆受人钳制,被押下帝台时,还是做着噩梦的惊恐表情。其他人,新帝的人,眨眼毙命,包括为她领路的大公公。
她倒退一步,背手坐下。视而不见于思碧手中长剑,好像真吓傻了似的。
于思碧没看到一团小黑影,从兰生的袖边溜过。
鼓声震天,金球发出清脆的叮叮声。有人在往上爬,有人凄喊着掉下去,一万名观众。居然无人为皇帝操心一眼,以为他醉卧美人怀抱。
而皇帝足下的百卫。一动不动,仿佛浑然忘我。直到穿上帝王袍的庭震从灯影下走到全场最明亮处,寒索这才率百卫跳上,纷纷跪倒。
贞宛推开新帝尸身,跪地拜伏。
黎公公高唱一声——
“昏君暴毙,明君登基,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一切都静了。
静得兰生这知情人都以为就此结束,尘埃落定,天空中忽然传来雷动,似万马齐鸣——
“驸马弑君篡位,大逆不道,人人皆可诛之!”
竞技场上方的数十盏大琉璃灯,打开了。大灯里有密屋,挂在空中,就算是精通造术的驸马,虽仔细确认地下没有密道,却也料不到这上面去。
五百名千挑万选的神箭手,对准了帝台,对准了下方。
纵然新帝已死,群龙无首,因着异数的出现,那些非影门的人如醍醐灌顶,顿时喊杀了起来。
有人喊杀,有人喊打,影门不影门,立刻分得清清楚楚。
兵器声,尖叫声,大喝声,惊呼声,哭喊声,各种声音丢入沸腾的杀气中,从高处杀到低处,从场边杀到场中。不但龙营虎营,内城卫,都护军,互相杀,还有同营同卫同军彼此杀。影门最大的权谋是渗透潜入,力量分散,四处出击,但此时影门老大已经换上龙袍称了帝,他们士气高涨,容易结成一心。虽然在人数对半分的混战中尚看不出优势,被迫立在最高处的兰生看了出来。
庭震立得很稳,稳若泰山。
于思碧蹲下身,在兰生耳边轻蔑冷笑,“你以为这点雕虫小技就能阻止门主登基,影门称霸?”
不,当然不能。兰生暗暗咬牙,盯看着贞宛。若她没料错,暅珑之谜又破一处!
于思碧顺兰生的目光看去,只当她在看门主,又觉胜利已经十拿九稳,即便门主吩咐不可动她,但自己因这可恶的女人受了多少气,心中的杀意盛烈,将手中的剑慢慢抬高,“南月兰生,你——”
“死。”
无果的剑,小扫的声音。
于思碧喉头的血,热滴在兰生手上,令她神情一振。
她还不能退却。
景荻的计划将失败,而她的计划也要改变,因为必输的前半场,她必须留下。
如果说,这是杀人不眨眼的战场,那么,这个战场恰恰是她造的,没有人比她更懂,如何在这里,擒贼先擒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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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大结局,可能分成两小章发布。
就酱!
(嘻嘻)(未完待续。。)
第431章 恒星(下)
梨冷庵是暅珑迷道连接东和南的光门,兰生一直找不到,因为她让暅珑先生只造阴宅的习惯圈固了,完全没想过阴宅之外的可能性。不过,贞宛的影门身份,让她突然联想到贞宛命运的转折点。
梨冷庵有一处光门,连南的密道就距离新都不过数里地。庭震五月接手,三个月够他造出一条直通的运兵地道。他运的兵,正是守猎山的三万人。
这么一想,就能明白,为何庭震如此有把握,行动那么顾前不顾后。
兵权自古由君王牢牢掌控,不说军镇之间互相监视,军镇大将也有人事牵制。老大想造反,老二老三未必想造反,就能闹出点动静来。这一点点的动静,可起血雨腥风。再者,那么多人要动一动,怎能不引起探子们的注意?即便调三万兵马守住帝都和新都的要道,没有虎符,绝不能乱移。
然而,能神不知鬼不觉,避开所有人的耳目,直达造反地,对于有反心的将军们而言,就没那么大的风险了。
庭震能将三万人握在手中,不但有了稳赢的力量,而且新帝也好,景荻也好,他们对影门战斗力的估计就严重不足。新帝死得那么快,是影门渗透的成功战术,而景荻他们掀起的讨伐,若不知这张底牌,也会死得很惨。
现在,多亏兰生让小黑传讯,景荻知道了。
他手中兵马一万,先锋军已布置入竞技场,包括藏于宾客中的。泫赛泫冉和泫惠的数百名亲卫,他自己养的五百名神弓手。还有混在内城卫中的两千名兵将。
至于料算新帝死在庭震手中,趁势能够将新帝的卫兵变成一股战力。他不笃定能成。但他并无所谓,因他还有这几年招养的私军七千人,就等着前方来讯,可以杀至竞技场,让影门措手不及。
这是在收集了很多情报之后,大家一起制定,齐心齐力,都觉得是十拿九稳的作战计划,包括景荻自己。
七千人。藏于相阁百官府前,自由广场下方。
兰生定名为地马,用一种复杂的算式,算出所能装盛最多兵力的最小体积,由欧阳阙率领齐天造暗中建造。
因为齐天造和北联造冲突连连,互看不顺眼,所以没有引起任何官匠的怀疑。即便庭震走马上任,监视各处工程的出土量和暗查秘道的存在,而北联造负责的地渠水道已经够他紧张的了。压根想不到小小自由广场下面有一个藏近万人的秘堡。
然而,这种十拿九稳的自信,被击穿了。
先有小黑传来一张血字,上面是兰生的笔迹。写着“猎山军归影”。宇老他们为影门多出三万兵而震惊,他则为这张血讯而震魂,无论如何。出兵的决定因此暂缓。然后,竞技场方向传来厮杀声。探子急来回报,西南方两里外突然出现猎山军。约三万人,正往竞技场赶去。
若不是兰生及时传出消息来,他们此时已被困竞技场,就算不会让敌人好过,恐怕也只能死得壮烈。
所以,一个个皆道,好险。
景荻另有打算,“宇老,你立刻带人撤离。”地马只能藏身,没有秘道可走,撤退就必须赶在猎山军发现他们之前,此时自然刻不容缓。
宇老立刻猜到景荻的打算,变了脸色,“主公三思,切莫辜负夫人送血书之心意。”
她死,他死,一诺千金。没有她,他已是死人。如果竞技场是她最后的战场,那个战场也一定会有他。
“这时虽然兵力悬殊,混战之中我仍有机会带她逃出。”口不对心,恐怕无人能懂,她对他的重要,胜过自己这条命。
景荻大步踏上灰白的高阶,走向自由广场的环廊。曾希望,和她一起坐在这儿,听人们畅所欲言,看看自由的心大放异彩。她不在,这一切就没有意义。
宇老率一群谋士跪了一路,“主公,你若一意孤行,天下便落入贼子之手。庭震阴谋论者,影门小人为多,改朝换代,苍生仍在苦海啊。”
苍生?景荻淡然呵冷。他顾天下苍生之前,要先顾自己。
“我与主公同去。”簿马,还有紧跟景荻,纷纷往上的百来条人影,那是照兰生当年的提议,训练出来的兵中王,“杀得一个是一个。”
“我也去。”京暮也在,这么刺激紧张的一夜,他可不想错过,“你要是死了,我们这群人就是叛党,新朝廷必定杀之后快,与其躲得像老鼠,不如大义凛然些。”
京暮一带头,谋士们突然也热血起来了,起身要随着去。
宇老脑仁都要裂开,但觉无计可施之时,只见前方飘来一大团墨云,还以为是猎山军来杀,“这样最好,撤也撤不得,大家死在一起吧。”
景荻对簿马道,“起!”
簿马立刻跑下去,和手下人将最底的一大块草皮掀了起来,立刻从地马肚中蹿出一批又一批的人来,很快将自由广场站满,并井然有序铺漫开来。
可,来得不是猎山军,而是泫赛泫冉和泫惠,后面是他们的亲卫队,数百神弓手,以及不少内城卫,约莫一千几百人。个个带着战过的烟气味,见红见青,精疲力竭,但不算狼狈。
景荻扫一眼就知道,这里面没有兰生。最坏的打算中,兰生和她那群人应该同泫赛他们一道撤离。
泫赛怎不知景荻的关心所在,“她让我们撤走,还听到驸马大叫抓住她的声音。她身边有两大高手,应该能很快脱险。”他看了看七千人的阵仗,“撤吧,敌人多了三万,需要重新计议。她若被困在里面,别忘了。那是她造的地方,抓她不易。”
泫冉也说暂撤。
宇老松口气。总算来了能帮忙劝的。
泫惠头上绑了布条,左眼部位渗血。“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一人从那群兵王中跳出来,指着她的眼睛惊呼,“你……王八蛋……”
泫惠本来就因为兵败而憋着气,听到马秀的声音,立刻喷火,“你才王八蛋呢!你来干什么!你不是服完兵役要回家娶媳妇了吗?”
马秀捉住泫惠的双肩,不让她乱动,“哪个王八蛋伤了你的眼睛!我要抠了他脑浆子!我就是来娶媳妇的啊,你不就是我媳妇嘛。”
原来。是担心她。
泫惠哼了哼,神情却一黯,“用不着你假好心,我自己的仇,自己报,瞎我眼的那王八蛋已死在我刀下。你滚开,现在想娶,我还不愿嫁了呢。”
马秀紧张了,连声问为啥。
宇老又头裂。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分时候谈情说爱。
这时,又一队人跑过来,在众士的喝止声中。为首之人高喊,“我乃王麟,求见大哥。”
景荻立刻拨开人群。亲自迎上,颇激动地捉他双臂。道声好兄弟。
千言万语不必多说,两人生死之交。为彼此的恩人。
王麟与景荻拍肩,“小弟惭愧,未能将嫂子带出,但我救来一人。”一转身,他扶出一位女子。
正是曾大姑娘,瑶璇女官,梨花面半边高肿充红,微躬着身,脚步却坚毅,对景荻道,“兰大姑娘让她身边的高手带走,我听驸马命令一定要在天亮前找到人,日出时分,于帝东台亲手处决她,以示天威。”
王麟这时的劝说就有力得多,“大哥,我知道你此刻心急如焚,肯定想立时赶去,与她同生共死。但我所了解的大嫂坚韧非常,不到最后关头,绝不放弃生机。而且,我倒觉得她迟迟不逃,反而留在里面,大有助你一臂之力的意思。离日出还有好几个时辰,与其拚命,不如想想克敌制胜之道。”
经过一道道的劝,景荻终于冷静下来。不过,让他暂时安定的真正理由,是他心中突然有了一个破影门胜局的法子。
但,撤是必须的。
不过片刻工夫,乌森的广场恢复了宁静。
月从云里探头,银光流动无阻,如轻烟,如蒸雾,一直到灯火通明的竞技场,方才歇力。但它仿佛不服,反反复复,重重叠叠,想要将它的光渗进去,如此待到了——
红日出轮,云镶金。
那么强大的光,令辉煌了一夜的巨大建筑顿显疲累,镶刻在高柱上的历任皇帝雕像,一座座灰头土脸。然而,竞技场外,三万大军严阵以待,肃杀之气反而随着日光刺目起来。
身上金光闪闪,穿着龙袍的庭震,坐在东台上,闭目养神。周围立着许多人,有影门的人,有他的人,有亡了君归顺的人,有俘了虏不肯归顺的人。
东台是向外建的广台,能看到辽阔的大地,洁亮的河流,将来还能看到万民跪朝。
东台之下,大军之后,分成两个圈。一圈,两三百个搞不清状况的官员和他们的家眷低身跪着。另一圈,京氏那类的活络官们,早早向他俯首称臣,所以已经能挺直腰板。
简单分类,就是胜者和败者。
但他想要看到的败者,尚未出现,真要闭目养神也难。
“皇上……”莫琮从栏边大步而来,有些神色不安,语气也不安。
庭震却精神一振,立刻直坐起来,笑着走到台前去,然后眯了眼,笑面冻凝。
大地上,一大片黄尘如纱笼,罩没那轮红日。清凉的晨风,吹散一些尘土,就整齐奔跑出了一排人,在他的三万大军前方百丈开外,划出一条前线。接着,一排又一排,一排排又一排排,每当他觉得到头了,却好似只是让他喘口气。
太阳囫囵圆时,黄尘落下,土地让无数只脚踩变了颜色,密密麻麻,全是人。前头正经的是兵士,越往后,布衣短褂,赤膊坦肩,各种打扮。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的腰里都扎着鲜红的汗巾。
忽然,从那片人海中竖起一面大旗。明明刚才还是清风,但那面旗被吹得笔直。旗上一株兰。苍劲有力的叶,倔强绽放的花。墨与白,仅二色。但写一字“景”。
人海因此无比激动,七八万的役工,同时向天发出一声吼。
大地都震!
三万兵马开始不安。
“驸马机关算尽,却漏算了这一处,懊恼吧。”跪在庭震不远处,当俘虏两刻钟的兰生讥讽道。不过,私心里,对于她家夫君还拿她当旗,她感觉不太满意。
“噤声!”兰生的前婆婆奇太妃上来。皱眉看到底下的情形,“我们并未漏算,已经换掉当初罢工的两万人,而他们不过是无知贱民,所求只是活得下去,如一盘散沙。”
“换掉了又如何?新来的,也是一样的老百姓,在这个世道里,吃不饱穿不暖。命不值钱。这样的一盘散沙,如今挤在一起,是你们低估了他们。”兰生嗤之以鼻,“真正的力量。是民心,不是军队,不是武器。”
“住嘴!”奇太妃扇来一巴掌。
兰生没躲。她只是抓住了那只手。养尊处优。心狠毒,力气欠点儿的手。
不仅如此。她站起来,还反手给了奇太妃一巴掌。并将对方一拳打开。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我这巴掌这拳头,一个连亲生骨肉都能痛下杀手的人,没资格教训我。”她已经不是这位的儿媳妇了。
她再嫁之身,夫家姓景。此时此刻,这女人不是她的长辈,而是十恶不赦之徒,无需客气。
“门主!”奇太妃怒极,但还记得这里谁是老大,“你怎能放任这个女人?不绑也不看管。”
“住嘴。”庭震收回目光,看着立直的兰生。
她不是他的人揪出来的,而是他以太皇太后,五公主,柳今今,柳浅浅,甚至那些还没顺从他的人的姓名相要挟,她自己送上门来。显然,竞技场里有机关,但经过一处处的搜查,他笃定藏不了多少人,暂时可以不管。
只要她在他手上,对面就算有千军万马,也得给他跪了。只要,领军的,是她的丈夫。
那一对,生死鸳鸯,不离不弃。
瞧,不是如他所料,来送死了么?
“无知妇人。”已经没有价值的人,庭震丝毫不会在意,“自乱阵脚。我有精兵三万,你儿子有乌合之众七八万,还是我的赢面大。”
奇太妃怒瞪着眼,“庭震,你别太得意忘形,打下这个天下的,是影门,而不是你。”一招手,哗啦啦跑上来一圈人。
兰生挑眉,哈,内讧也!
庭震摔袖,“混帐东西,什么时候了,要窝里反也不是现在。”
哗啦啦,再来一圈人,围了奇太妃的人,一下子就成僵局。
庭震看都不看一眼,突然抓兰生过来,拿了喇叭,放声高喊,“给你一炷香考虑,若不答应退兵五十里,我就扔她成肉饼!”
东台高,离地十五丈。景荻离竞技场还有几十丈。
兰生失笑,“驸马爷,您急糊涂了,这么远,谁听得到你说什么?”
庭震冷哼一声,将她摔在地,命人点香。
原来,兰生多此一虑,底下军营听得清,立刻派人传讯过去。
香燃尽,庭震再将兰生拉到栏前,尖刀抵她心口。
兰生听到身后有人哭,但转头,看见柳氏姐妹毅然的神情,大约,这两人是不会怕陪她死的。她冲她们笑了笑,手里一松,汗巾飘落。
就见,十来匹快马正奔至军前。渐渐地,能看得出他的身影,那般俊逸,那般出色,是顶天立地大丈夫。
可以了。
他缺点好多啊,但她爱上了,就没什么好后悔的。日子还长,慢慢过。
不待庭震说话,她大喊,“景荻,别管我,我能——”
话未完,忽然周围爆出巨大的声响。
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人们才感觉地在震,东台竟碎裂成大块大块,瞬间往下掉。
庭震也在往下掉,但让他更惊更诧的,不是东台为什么会塌,而是插在自己心口的那把刀。他转动着眼珠子,恶狠狠要找那凶手,却发现她离得自己不远,同样在落。这么高掉下去,她还是孕妇,绝对保不住命。
他闭了眼,呵,终是没有她的工造天赋,竟给他来这么一出玉石俱焚。但她到底怎么做到的?他明明查得很仔细,尤其是东台,不可能藏得住破坏力这么强的东西。来世,让他纯纯粹粹当个造匠,有一个像暅珑先生的亲祖父,不用他费心冒充——
看到这场可怕的灾难,景荻简直撑裂了双目,刹那,心撕成片,痛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他不顾一切往前冲,出箭全凭本能,要不是柳夏,堇年,马秀,王麟给他当盾,当剑,当背,丧命也不过是一眨眼。
他只是疯狂大喊,“南月兰生,你敢!你敢死!你敢死!你怎么敢死!你怎么敢死……”
他和她的好日子,才要开始啊!谁要她当皇后!见鬼的皇后!他爱她爱得要命,恨不得把命捧给他!皇后算个什么东西!
喊得撕心裂肺,面若凄厉恶鬼,找不到他的妻,找不到他的光,满眼皆是无情的石头,沉重陨落。
午阳正当中,战争已分了胜负。三万无头蝇,溃不成军,来不及投降就让景军杀得片甲不留。谁说散沙一盘,谁说乌合之众?万众一心,才是无敌的力量。
影门人,死的死,伤的伤,悉数捉拿。
然而,这场胜利,没有人能笑得出来。他们,默然得,陪着像失心疯一样,不停寻找的景荻,翻过每一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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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今天,有点唱独角戏的感觉了,写得激动流泪,也不知道能不能引起共鸣。心里很多话想跟你们说,却也不说了,看文吧,懂我得,总是懂我。
还有一小章终篇,不知道今天能不能上传,我尽量,大家明天看也好。沉淀了,更有情。(未完待续。。)
终+番
“传说”的番外
“景帝疯了一样寻找他的妻子,在工地上整整待了一个月,那些役工也找了一个月,可以说是挖地三尺,也不夸张。他下定决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但景帝的谋士们不能再等了,国不可一日无主,这场仗已经传遍全国,如果再不称帝,就让别的野心家捡现成便宜,而且国家会乱。景帝当然也很明白这一点,于是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建立议政阁,废大荣,立大恒,发布一系列利民革税的新政策,控制灾情,救助灾民。不过,他迟迟不肯称帝,以首相自居,亲自领兵平压边境纷乱,稳定军心民心。这一忙,马不停蹄,整整过了一年。”
夕阳穿过风神楼,在绿意盎然的草地上映下一幅山水,一群白衣少年少女坐得端正,听一位亲切的中年叔叔说祖国历史上最著名的一战。
老师带他们来游首都的闻名古迹,碰上这位来兼职的导游,反正也无聊,谁知一听就是两个小时,太阳都快下山了。
大荣灭国的故事,教科书,史书,野史,很多书上都有,电视电影的改编花样重重,但没有像这位叔叔讲得那么逼真,所有场景仿佛他亲眼所见,让他们也身临其境似。
他们所在的地方,虽然就是兰帝所造的竞技场,却是成立恒国后二十年才重建而成,而那时新都也才刚启用五年。众多史料表明,原来的竞技场已毁于那一战,而双帝致力于全国的休养生息。中断了新都工造。
“你乱编!”一个白衣少女,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史书记载。兰帝那晚幸运躲过了杀戮,藏于竞技场密室中。因为早产,休养身体整整一年,然后才和景帝一同登基,自此双帝治国。
中年叔叔笑了笑,“所以,这就是当大人的好处了,我可以编故事,而你们只能背历史书。”说完,站了起来。“叔叔我下班了,小同学们,回家路上小心。”
他悠哉走入竞技场,数百年弹指而过,这儿的时光却仿佛停滞了,完好保留着造者的匠心。她的心,她的造,勇往直前,专心一意。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笑看,“小同学,不要乱跑,老师会找你的。”
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女双手合在身后。脚尖在大理石面轻点,低声问道,“后来呢?”
他笑意更深。“什么后来?”
少女细白的面颊有些悄红,“兰帝是我的偶像。她不但是杰出的建筑设计师。还是出色的好皇帝,取消士农工商的等级制度。取消奴制,鼓励经商,开放港口,与邻国交好,交流学术,重视理工,不吝国税,是提出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第一人。她和景帝只有一女,没有儿子,但相敬相爱了半个世纪,致力让一夫一妻成为法令,为女子争取公平的权利,鼓励女子读书工作,追求梦想。虽然她的很多提议都遭到了当时官阁的反对,但今时今日证明,她的思想超前明睿,没有她,就没有恒国今天。自从双帝起,就不再是一人**,而她和景帝离开后,再没有皇帝,三阁治国,加快进入民主期的进程,是世界史的奇迹……”
中年人抬手示意少女停下,“小同学,等等, 等等,你不用背历史给我听,而且显然你将她美化太多了,双帝之后,因为没有继承者,充满了血腥的争斗和黑暗史,历经数十年,才由三阁治国。”
“但三阁治国不正是兰帝的理念吗?”少女眼睛发光,偶像是完美。
“也是景帝的理念。”中年人无意与一个孩子继续争论历史,“你为什么说兰帝和景帝离开后,而不是亡故呢?”这个观点更令他感兴趣。
“兰帝和景帝同年同月同日去世,风公主十六岁失踪,都是历史上难解之谜。比起那些暗杀毒杀之类的说法,我更相信两人归隐共游山河,或者一家团聚成仙去了。”少女愿望美好。
“成仙啊——”中年人笑,居然点头,“也没准。”
他接着道,“看在你真心崇拜兰帝,我就多啰嗦几句,兰帝当时炸东台并不是同归于尽的打算,她有居安造六兄弟守护,早在东台下设置了机关,是笃定获救的。但她没料到爆炸那么剧烈,远远超过计划中的火药用量,令东台整个塌落了。不过,她命大得很,让人及时救助。后来就跟你知道得差不多,她在某处休养了一年,在风公主周岁那日,回到景帝身边。”
“谁救得她?既然救了她,为何不立刻送她去景帝那儿,让景帝疯了一般找她呢?”少女像个小侦探,追问不休。
“哈哈。”中年人眼睛都笑眯了,“我还是不会编故事啊,让一个小学生问得哑口无言。”
少女一听,皱皱鼻子,“果然就是骗人的故事。”切了一声,她转身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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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尾声
兰生睁开眼,记忆里还是乱落的石头,却看到那张一百八十度全方位无瑕疵却臭屁冷峻的脸,晕乎乎的脑袋顿时清醒。想坐起来,但全身乏力,动弹不得。
“我记得我说过,再让我看到你,我加倍奉还……”脑袋倒是能转,但见一扇半开的窗,窗外白雾缭绕,隐有山顶飘过去。
妈呀。
“我怎么你了,你要加倍奉还?”炻冷哼一声,面无表情,“要不是我,你已经摔碎了一身骨头,连女儿都保不住。”
兰生狠狠瞥他一眼,“我跟你前世有血海深仇吧?怎么每回见你,就跟欠了你债一样!”连口齿都特别伶俐。“我们在东台两旁安装了滑翼,我的衣服是特制的。可以减慢下落速度,一切尽在掌握——”
炻冷笑。“真在掌握之中,又为何狼狈求救?”
想到爆炸的剧烈程度,兰生头皮发麻,“事出突然,没想到用火药,也没时间事先试验,大概份量上出了点差——”
“那点药末末哪够炸,多亏我加量……”他冷言冷语冷表情,却让人感觉到得意。
兰生半张着嘴。觉得想掐死此男,“那日在东台上的其他人?”
“该救的,救;不该救的,不救;生死听命。”他有分寸。
兰生却是云里雾里,突然有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这胎是女儿?”算了,对他加量的事,还是不要去计较了,越计较越麻烦。
炻好像等这个机会无比久。立刻嗤笑,“蠢啊,居然不知道自己生完了。”哈!终于复仇了的感觉!
兰生一摸肚子,下意识尖叫。“快还我女儿!你把我女儿抱哪儿去了!”
炻吓了一跳,单手捂耳,火大。“当我什么人了?难道还能偷走一个小娃娃?她不是在那儿跟你的猴子玩吗?”下巴往兰生脚边努努,又道。“我也没时间跟你废话,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留,还是不留?”
兰生完全没听见他这句,因她撑起身,正看到一个穿着粉肚兜的小娃娃,眼线细细,嘴巴小小,鼻子塌塌,白胖嘟嘟,趴在小黑肚子上呼呼睡觉。粉色的风,将娃娃和猴子丝丝旋绕,腾在空中,如气泡一般。
她的心立刻化成了水。
“让我抱抱她。”她轻柔温和,向炻请求。这间屋子里,只有他站着,所以她只能请他帮忙。
伸手难打笑脸人,炻见兰生如此,就将小娃娃从猴子身上剥开,拎着肚兜带,借风力推向孩儿她娘。
娃娃失了暖肚,有点不舒服,左扭右扭也找不到暖源,又还不会睁眼,就哇哩哇哩哭了起来。她小手小脚还不怎么会动,但风势有劲,居然张牙舞爪扑到炻的头上去,攥了他的头发,掐了他的脸,呼呼吹得脸皮都快脱落了。
兰生本想怪他不会抱娃娃,却见他这副倒霉样,不禁哈哈笑,张手喊声乖宝贝。
粉风就停了,在娃娃周围勾勒出浪花,将她送进兰生怀里。
母女天性,女宝入怀就安分了,蜷成特别小的一团粉球,继续睡。
应该是早产儿,看起来却很健康,兰生心安。
“就这么办吧。”炻看着她们,垂了眼就往外走,“留个一年半载,到时候若你还想回去,我绝不阻止。”
兰生惊呼,“留个一年半载?不行!绝对不行!”即便她当时一个劲得往下坠,四周都是杂音,但景荻好像对自己咆哮来着。而且,他要当皇帝的,她一年半载之后再回去,她不担心他不要糟糠妻,却担心数目惊人的后宫啊。
她对他有信心,但对他的臣下没信心,没皇后的皇帝,等于没子嗣,等于没社稷,忠心如宇老,恐怕都会推荐一两个贤惠女子给他。
炻读到她的心理活动,不由又冷哼,决定告知坏消息,“你生娃娃的时候大出血,好不容易才保住性命,若离开这里,一天都活不了,并非我想留你。再说,他如果连一年都等不了,就娶了一个又一个,那你对他的感情还有何意义?这是你跟他的又一劫,再过不去,就仍不能结缘,不必勉强。”
兰生怔了怔,虽然对他最后一句话不太明白,但他说得大致有理。景荻若任臣下塞女人,一年还是一天,并没区别。
所以,她留下了,躺过小半年,坐轮椅又半年,到年尾才算恢复。她仍不知在哪儿,云山雾绕,景致其美。
炻没骗她,她差点死了,即不是因为爆炸,也不是因为她跑跳劳累,而是生娃娃的代价。能者血脉难得难继,纯血生纯血,更是万中无一,要受天劫。
离开的这日,一年不曾露面的炻来送她,而照料她的柳今今柳浅浅决定留下。
“你身体已损,娃娃会是你唯一的孩儿。”他仍冷漠。
娃娃会走了,抱着娘的腿,笑眯细细的凤眼,瞄炻,粉风打着卷儿,咻咻来袭。
炻任娃娃捣蛋,不管自己每根头发都飘起来了,像海蜇头。
兰生笑得不行,好吧,她改口,此男面冷心还好,至少能撑船那种的。
“嗯,有女万事足,我不贪心。”这辈子,她拥有了一切。
“你……”她总是心口一致,他不用读心都知道,“看紧娃娃,她这样顽皮,会惹祸。你们那里,已无我族,也不能有我族,她将来或有机会选择,若突然不见,你不用担心她。”
兰生点头。自己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娃娃也一样。
“若能修心,风丹可再生,而那人资质也不错……。”炻突然干咳一声,甩袖,“可以滚了。”
兰生又一次被他甩下云端,好气又好笑,只抱紧了娃娃。
娃娃咯咯乱笑,胖手指使劲转,粉风也转。
当兰生发觉女儿已经弄出龙卷风来,正想着怎么收拾,脚下却踩到了实地。
黄土。绿原。开得挺好的野菊。对面的景象有点灾难,龙卷风吹得有人尖叫,有人跑路,个个穿铁甲拿大刀。
什么地方?
兰生转身,见一座高大巍峨的边城铁门,上写两个大字——北关。旌
旗飘飘,城楼上一张张愕然的脸,看着野心勃勃的牧族军队被卷上天,唯有一人死死盯住她。
这人,这一年,怎么过得日子?又瘦,又黑,一脸暴戾阴暗。妖在何处?美在何处?可以肯定没有后宫,否则哪里会跑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来领兵打仗!
粉娃娃拍小手,不关心爹妈重聚,不知道自己立大功,小嘴呼呼扯风。
兰生掂了掂奶里奶气自得其乐的娃娃,冲着那男人一笑,凤眸流光溢彩,“媳妇带着女儿来探丈夫。景荻,你还不给我开门!”
景荻没有立刻下来,他回头说了什么,惠哥和马秀的脑袋惊吊城头。然后,所有的眼睛离开龙卷风,落在她身上。
她还没搞清状况,就听齐声一吼——
“兰帝万岁,万万岁!景帝万岁,万万岁!”
——全文完
小记
大恒二年,双帝立,各有忠实拥戴者。景帝以宇老为相。兰帝以京暮为相。
有臣向景帝提选妃。
景帝曰,去问兰帝愿否。
兰帝正忙造。
京相代曰,景帝选女妃,兰帝选侍郎,愿否。
臣子晕一片,从此再不提选妃二字。
补记:
八月十六,秋祭国典,新帝死。
八月十七,东台炸塌,驸马死,奇太妃死,方道士死,女官南月氏死,宛贵妃重伤不治……影门人死伤大半。
十月十五,安鹄流放,于途中遇刺,查明是蒙冤百姓所为,首相特赦行凶者。
十月二十,安相告老,安氏从此凋零。
十一月初,朝廷人事大变动,其中,革钦天监一部,京天监告老。
十二月初,泫氏以太皇太后为首,自请去皇姓优越,搬离皇宫,本代王侯公爵之后,不再世袭传承。
十二月二十九,易经不再为国书,倡导百家齐放,设立教育司,开官考,人人可读书可考官。
第二年九月,双帝入住原瑾王府,将皇宫改为议政治国办公所,原内城官府各衙大改造,成为最热闹商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