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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博凌     军统之花txt下载     军统之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章 夜半枪声

    徐庶鸣不动声sè地把大家的脸sè尽收眼底,一字一句缓缓地说,“退学条件很简单:第一,不满现状,不愿意参加下一阶段训练的;第二,不衷心拥护蒋委员长的;第三,不原意坚持抗战主张的;第四,不信仰三mín zhǔ义的。”

    大家顿时都愣在当场,不知如何反应。寒风掠过,树叶有气无力的抽打着。灰布军装的衣襟无力的翻飞着,很快又贴服了下来。清早的天空,没有初升的朝阳,晦涩暗淡,只有四周jǐng卫的枪管发出幽幽的蓝光。

    “你们当中,谁赞成其中一条,或者四条都赞成的,可以举手,请求退学,绝不勉强。”徐庶鸣缓缓说完,得意地昂起头,脸上依旧是温暖无害的笑容。

    这算什么条件?这四条,有哪一条,大家敢说赞成?这分明是变相的强迫!从第一天入学,不是舌灿生花,就是慷慨激昂,或者支吾其辞,如今学了2个月,见大家不满,就是**裸的胁迫了!如此无耻,这绝不是一个正常的地方。至少不像他们说的那样,是什么“抗rì青年干部训练班”!

    我懊悔地想跺脚。看看小余,泪都快出来了。

    “怎么样?诸位有谁赞成?有没有?举手,我们绝不为难他。”徐庶鸣仍然故作温和的一遍又一遍地问着。回答他的,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这天的集合除了杀鸡儆猴,威逼胁迫,徐庶鸣还宣布,很快军事训练就会结束。我们就要开始第二阶段的训练了。训练前会要求大家填写表格,自述简历。

    回到宿舍,一片人心惶惶。小余当即就扑在床上哭了起来,我也心乱如麻。三战区招来的女生愤愤地诉说着当初招生的老师如何对她们承诺,说要参加的是一个可以学到技术又能服务抗战的训练班,五战区招来的一个女生委屈地说,她本来是去考zhōng yāng军校七分校的,结果还没入校,就把她和几个同学送到了这里,她不想上了,她要回七分校。大家不惜用家乡话里最恶毒的词语咒骂着骗人的招生人员。可骂完,照样无计可施。

    “这退学的四个条件,谁敢当众说赞同?还不是要把我们困在这里。”豪爽麻利的张玉兰骂道。

    “接着会是什么训练呢?我怕血。”胆小的李小佳瑟缩着。

    “既来之,则安之。退了学,我们又去哪里找出路,找工作呢。”几个年级稍大些的想得远些,叹息着安慰年纪小些的。一群人里只有魏莲香表情淡淡的,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眼下这种形势,公开退学的路肯定是走不通了。只有……逃跑?这个念头如火花一样在我脑海里爆发了一下,眼前暗夜般的漆黑瞬间被一剑刺穿。连我自己也被这个念头的大胆吓得颤抖了一下。

    不行!如果真要跑,绝不能一个人走,不能把康民丢在这里。如果不是我,他不会来到缫丝厂,来到这该死的训练班。现在,必须想办法给康民带消息,和他商量逃跑的时间和路线。班里高淑恒看得紧,现在看来,她肯定早就知道班里的内情,八成是上面派下来监视我们的。男生队那边估计也有耳目。真要带消息,必须得万分小心。

    我正紧张的思考着,乱哄哄的宿舍突然如同沸腾的开水里浇了一瓢凉水,瞬间平静得如一潭死水。

    高淑恒抱着一摞卡片、信笺纸走进了宿舍。大家立马停止了咒骂、愤怒、哭泣,静静地看着她。

    她脸上平静如水,看不出任何异样。我死死地盯住她的脸,试图在上面寻找一丝愧疚、同情或者怜悯。昔rì那即使耍狠也流彩风扬的眼神,此刻除了无波的平静,还是平静。

    到底不是普通人。我回过头。

    她耷拉着眼,随手把分好的卡片、信笺纸一摞一摞甩到同学们的床上。

    “卡片要用毛笔逐条填写清楚,不许代笔。信笺纸上用小楷写好个人简历,也不许代笔。三天以后交。下午上思想课,带上《民生史观》。”她冷冷的吩咐着。

    我翻了翻卡片,一共三张,相同制式的表格。年龄、籍贯、学历、经历、家庭情况,甚至包括亲属的政治经历,个人的资产,以及将来的志愿。类似的表格我们入学就填过。

    “以前不是填过表吗?”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她回过身来,眼里含着“少管闲事”的眼神:“有时间计较这些,不如想点别的。”大概是觉得不屑与我争辩,她没有再说话,又自去分发表格了。忙完就转身出了门,把各sè各异的眼神关在身后。

    我数着第一千只绵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白天这么一闹,心里装满了事情,烦躁不安。流亡生活里培养起来的“沾枕头就着”的好习惯,今天也失灵了。

    初冬之夜,窗外的月sè清冷无比,在青砖地上涂上一层银霜,院中黄角树凌乱的树枝,在寒风中无力的摆动,时不时用yīn影把地面的银霜扰乱。

    不知道母亲和弟弟他们怎么样了。在乡下一切都不如家里,母亲他们生活靠什么,吃得,住的都惯不惯……我烦闷起来,觉出了几分尿意。看其他同学都睡得正熟,我轻手轻脚披上衣服,下床。

    上完茅房,我搓着冻得冰冷的手跳着脚往回走。茅房在院子的东北角,横跨过院坝就是我们的宿舍,院子里树影婆娑,在地面上变幻出各种奇怪的形状,一阵冷风袭来,我莫名的有点心神不定。不害怕,院门口有jǐng卫。我安慰着自己,脚却有点发软。

    “喀擦”,一个非常微小的断裂声在我身后响起。我吓得一个激灵,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一回身,一节枯枝在地上轻轻颤动着。

    我仰天松了口气,牙齿很没种的直打架。刚准备慢慢转身往回走,突然远处有个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我揉了揉眼睛,再仔细一看,有没有了。

    难道看走眼了?正狐疑间,突然那个亮点又出现了!

    我使劲擦了擦眼角,看向墙外。没错,远处遥遥有一点亮光,闪闪烁烁,忽明忽暗。虽是半夜,但月光明亮,看距离依稀可以判断是后山的山坡上。女生院外是一片荒山,山高林密,白天也人迹罕至。这么晚了,谁会在那里点灯?

    我越想越害怕,调头就往回跑。“啪啪”,几声清脆的枪响猛然打破了夜晚的沉寂,我惊得一缩,抱住头。仔细一听,似乎枪声响在墙外,跟着就是纷沓杂乱的脚步声。我不敢再听,迈着发颤的腿摇摇晃晃跑回了宿舍。

第十六章 射击课上

    第二天早cāo的时候,徐庶鸣和队部的军官们,谁都没有提头天晚上开枪的事。徐庶鸣甚至没有在唱歌以后召集集合。连老在他嘴上转来转去的那几句“国难当头,青年们要团结,要努力”的口头禅也没提。只是传下命令,叮嘱大家好好填表,过几天训练班主任要来和大家见面,好好准备云云。

    看着军官们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半夜的那几声枪响如同掠过树枝的寒风一般,似有若无,踪迹难觅。

    难道……是我听错了?我偷偷问小余,晚上听到什么响动没有。看着小余一脸的茫然,我心里暗暗打起了鼓,后背汗毛直竖,不敢再细想下去。

    队部突然传下命令,说是填好表格,写好简历以后,每个同学都要和队部、班本部的主要军官当面交代一次自己的主要简历。本来命令填表写简历不准代笔,已经让许多文化程度不高的同学为难了,如今又要这么折腾,私下里更是怨声载道。每天cāo练完以后,大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填表。墨水喝的少点的同学,只好拉着文化程度好的同学,自己说一句,“先生”写一句,自己再依葫芦画瓢往表格上画一句。我也由默默无闻,一下成了抢手货,四处当起“先生”来。

    “玉兰,这个字你这里少了一横。”我耐心地在草稿纸上又写了一遍“程度”的程字。张玉兰红着脸,在纸上涂抹起来,短短十来分钟,纸上赫然躺着十几个黑团。好在是草稿纸。

    身边的床上,魏莲香在教李小佳写字,李小佳写完一行,抬头对魏莲香说,“魏大姐,你真厉害。不愧是做过文化教员的。”

    “什么厉害不厉害的,一个识字教官而已。”魏莲香淡淡的微笑着。

    我刚好回过头,脸朝向她,她见我看她,忙笑了笑,脸上一丝惊慌隐约掠过。

    “文书来了。”有人惊喜地叫。几个女孩马上包围了上去。

    “叶雅纹,有你的信。”

    “真的?”我马上甩了笔,跳了起来。

    扯过信封,看着家人熟悉的笔迹,我的心突突跳了起来。母亲在信里说家里一切尚好,知道我的消息家里总算放了心,但是还是觉得从军太危险,万事要小心。另外,说已经托了人去南京探听父亲、姨父的消息,仍然没有回音云云。我垂下手,心里比盼信的时候还苦涩了几分。

    文书发完信,要推门离去。我连忙跟了上去。

    第二天上cāo课,科目是shè击。水田里,大家正在打靶。我瞄了瞄旁边水田里的男生队,心猿意马,怎么也瞄不成三点一线。

    好不容易挨到休息时间。见队长忙着和高淑恒说说笑笑,沈教官也在和男生队的同学交谈。我跑到副班长张玉兰身边,说要去厕所。

    张玉兰说是副班长,平常根本不管事。再加上教她写字的交情,二话没说就点了点头。我一头就扎进了水田后的密林里。

    绕到山坡背后,我靠着一颗榕树,半人多高的荒草丛里,寂静得只剩呼吸的声音。我闭上眼,默默地祈祷。

    身后的草丛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我的心猛得跳动了两下。悉悉索索的声音越来越近,几乎可以听到裤脚趟过荒草时,布料与草皮的摩擦声。渐渐的,声音到了我身后,停了下来。

    我兴奋地转过身,轻轻喊:“康民?”

    我顿时僵在地上,脸上的笑容还未及收回去。

    高淑恒抱着胳膊站在对面的草丛里,厌恶地踢了踢脚上沾的软泥。她眯着眼,上下打量了我一下,没有说话。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搪塞,编什么瞎话。双手紧攥,手心被冷汗浸湿。沉默在我们两人之间粘滞着,形成一堵无形的高墙。

    她抬起下巴,优美的弧线在晦涩的rì光下,美丽得几乎不真实。她抬抬手,从裤兜里优雅地掏出火柴,划着一根,湿润的空气里立即腾起一朵小小的火花。她慢慢从另一个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非常有耐心的锊平,拉直,竖起来,让有字迹的那面刚好对着我,然后纤纤玉指一抖,把纸条凑到了绿sè的火焰上。空气了腾起一股烟火味道,纸条扭曲着,颤动着,化为灰烬。

    燃烧的火舌,窜得很高,几乎要舔到她的手指。她微微一笑,腾出手掏出一盒香烟,玉指轻点,抽出一根,把烟卷凑到火苗上点燃。

    在腾动的火苗即将撩到她的手指的时候,她一抖把残存纸条抖到了地上,用脚把最后的一星白sè踩进软泥里。丹唇轻抿,一个美丽的烟圈从她口中幽幽飘出。

    “看清楚了?”她冷冷的问。

    我点点头。

    “回去吧。”她摆摆头。

    我快走了两步,回头看她,她还在原地吸着烟,神态平静而优雅。

    回到水田里,休息时间还没结束。同学们高谈阔论的声音让冷清的冬天热闹非凡。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胸脯激烈的起伏着,看着高淑恒空着两手从水田旁的密林中慢慢地踱出来,立即心虚地低下头。

    “时间到了”,队长喊着散到远处的同学,大家归拢到一处。男生队也在整队,乱哄哄的队伍中,突然一个急促的声音响起,“快整队,点名!快!”喊话的是男生三队的队长鲁维海。

    他迅速和其他几个队长、沈教官交头结耳了一阵,几个人的脸sè马上变了,掉过头开始心急火燎地催促整队、点名。

    男生三队有三个名字没人应。队长鲁维海的脸本来就黑,这一来更像锅底了。“去给我追。遇到反抗,立即开枪!”他命令本来是维持打靶场秩序,看守枪支的jǐng卫们去追赶,只让一个队里的学员跟随。放着大把的学生兵不用,显然是怕学生们徇私,带一个学生去认人就足够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鲁维海对着jǐng卫大声喊道。

    jǐng卫们的沉重的脚步渐渐消失在远处。

    学生们肃立着,队伍中一片死寂。我的心急剧地收缩着,不敢抬头看任何人。杀气腾腾的话语第一次把死亡的威胁带到同学们面前,直截了当,毫不掩饰。我低着头,偷眼瞥了一下高淑恒,她一脸无所谓的微笑。突然,她感觉到了什么似的,盯了过来,我仿佛被荆棘的毒刺刺到了一般,蓦然缩回眼光。

第十七章 大人物

    shè击课就这么匆匆收了队。因为出了学生逃跑的事,余锡麟大发雷霆,徐庶鸣几天都没有好脸sè,时不时就jǐng告学员们。

    “你们已经是革命军人了,军人就有军人的责任,谁逃跑就是开小差,就是泄露军事机密。必须军法从事!”

    班本部的jǐng卫又出动了一批出去找人,听说逃跑的几个是救**来的。凡是救**里来的学生,他们的同乡,或者稍稍熟悉些的学员都被反复盘问。魏莲香也被叫去问了话,回来她说,那几个人和她连话都没说过。整个训练班的气氛非常紧张,没人敢多说一句话,生怕一个不慎连累自己。

    我也提心吊胆,见到高淑恒就绕路。不过等了几天,并没有人来盘问我。

    就在这时,班本部、队部的军官们开始让大家“交代简历”,交代的过程冗长而繁琐。学员必须先对着队部的军官细细描述自己出生以来的求学或工作经历。几天以后,队部军官和班本部的军官会坐在一起,再听学生讲一遍。抗战爆发以来的经历尤其是重点,大家常常被要求描述各种细节,诸如那年逃难时坐的船是哪家公司的,到了某地,街上卖得是什么食物,当地有什么习俗,甚至某rì天气如何等等。许多人哪里记得这许多,被问得面红耳赤,平白生出坐贼心虚的感觉。每到这时,军官们会过来,拍拍肩,递杯茶,安慰一番,接着让人谈下去。待出来,无人不是一身虚汗,如释重负。

    我也不例外,每次问到为什么辍学时,紧张之余,我都老实的说,想去延安,读抗大,抗rì救亡。心里明白,他们不想听延安这两个字。但讲到这里,我有一种恶作剧般的喜悦,甚至暗暗希望他们嫌弃我,把我从班里踢出去。但是面对的总是一排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的面孔。

    “大交待”整整持续了两个星期,除了政治思想课和早cāo,其他的cāo课几乎全部停顿了下来。直到队部开始让大家布置教室,张灯结彩,一切才算暂时消停。

    “花盆不要挡住路,放在两根柱子中间。”

    “国父像上要一尘不染,用干抹布擦。喏,像这样。”

    余锡麟亲自指挥学员们打扫教室、院落,事必躬亲,不辞辛劳,连最小的细节都不放过。

    “站住!”他红着脸,怒气冲冲地叫住两个拉着标语横幅的同学,“谁让你们把字贴在红布上的?!”学生面面相觑,不知错在哪里。

    “去,去,去。快去找总务长换块蓝布。主任最讨厌红sè了,你们居然还搞红sè标语?!”

    学生们委屈地撅着嘴离开。

    余锡麟都如此大费周章,可想而知徐庶鸣和一众队部军官们会紧张成什么样。反复检查内务、清洁,提醒大家保持好的jīng神状态。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等待某个大人物-----主任的到来。

    大家纷纷猜测主任到底是谁?有人猜陈诚,有人猜蒋委员长。大家胡乱猜测,军官们也不明言,更让人觉得主任神秘莫测,定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一连几天,都要求大家做好紧急集合的准备。“睡觉,你们都得给我睁着一只眼睛。”徐庶鸣反复吆喝着。大家只好晚上睡觉也打好背包,等待这位神出鬼没的主任。

    一天夜里,天刚刚黑透,紧急集合号急促地响了起来。所有学员打着背包冲到了庭院里的小cāo场。

    cāo场里,戒备森严,jǐng卫里三层,外三层,荷枪实弹,如临大敌。军官们全都穿着笔挺的军装,带枪肃立。严肃的气氛让学员们不由得紧张了起来。看样子,十有仈jiǔ是“主任”来了。

    站了半个多钟头,门口扰攘起来,一大群穿军装、灰sè中山装的人簇拥着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走进了院内,余锡麟正低着头说着什么。来人四十岁出头,穿藏青sè中山装,高额,方脸,眉目端正。他听着余的话,最多点点头,也不搭话,神态严肃。

    “立正!”队部的军官立即喊道。

    敬礼过后,余锡麟介绍道,请训练班的戴主任为大家讲话。

    那人扫了扫整齐站立的学生,看起来颇为满意。然后不急不慢张口,略带浙江口音:“同学们,看到你们jīng神饱满,身体健壮,看来训练是成功的。我去见领袖,一定转告说你们都很好,你们都能做他的好部下。”

    见到领袖?向他转告?大家顿时吸口冷气,这位主任来头不小。

    “听说这段时间,班里出了一些小状况。”他有意无意地往余锡麟处看了一眼,余站着大气都不敢出。

    “这都是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到家,让同学们对我们的革命事业了解不够,信心不足。”他收回眼光,缓缓地说道。

    “不过”他突然提高语调,声气一震,“我相信,这些困难,我们都是能克服的。诸位,这里是国民革命的熔炉,诸位进来了,就要有为抗rì救亡牺牲的准备。半途而废,岂是大丈夫所为啊?”

    他停了停,死死盯住大家的脸孔,眼神yīn鹫,如猎鼠苍鹰。

    这一招余锡麟,徐庶鸣早就玩过很多次了。大家屏息静气,不敢多言。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今天我只是来和大家见见面,看望一下大家,抽空和大家谈谈。别的不多说了。”

    大伙劳师动众闹腾了几天,主任的话总共讲了五分钟不到。这留给同学们无数疑问。除了关于他身份的猜测,大家还觉得“和大家谈谈”这句话别有深意。这位大人物要亲自和我们谈话么?怎么谈,像“大交待”那样么?

    不及大家想清楚,第二天,“谈话”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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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谈话

    谈话在小教室进行,每次只能进去一个同学,时间不等。虽不准同学们在等待的时候交谈,但观察出来的同学,神态轻松,好像比“大交待”要好许多。

    轮到我了,我紧张地理了理军装仪表,吸了口气,迈进教室。

    “叶雅纹?”对面一排军官正当中的便服男人问道。正是那天讲话的主任。

    “是!”我紧张地回答。

    他温和的笑笑,眼睛眯着。“不要怕。坐,坐。”

    旁边的军官们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动作虽小,我这里却看得清清楚楚。我端正地坐到备好的椅子上。

    “多大了?”

    “20岁。”我顿了顿,“周岁。”

    “听你口音不是四川人嘛?”他一副拉家常的样子。

    “报告长官,江苏南京人。”

    “南京?你家里人都还好吧?”他关切地问。

    “父亲生死不明,母亲和弟弟、姨妈躲到乡下,幸免于难。”我快速说完,面无表情。每次只有用这种漠然的方式,才能把无数好心的慰问,扼杀在摇篮里,以换取我心灵伤口的暂时宁静。

    他点点头,没有多问,手里翻着一摞东西,我偷瞄了一眼,正是我们交上去的表格和简历。他又随口问了几句学历的情况。

    “为什么来报考特别训练班啊?”

    “报告……”

    “大家都是革命同志,不要一口一个报告了。”他慈祥地打断。

    “想参加国民革命,抗rì救亡。”

    “你在chóng qìng读书,怎么跑到成都去报考,chóng qìng不是也有招生点吗?”

    我顿了顿,直白的说,“报告……我本来不想来的,是走到西康,临时决定的。”

    “欧,本来想去哪儿呢?”他眉毛一挑,脸sè还是温和慈祥。

    我鼓了鼓勇气,“本来我是……要去延安的。”

    教室里空气陡然一变。记录的军官停下了笔,看着队部的军官们。我接着说:“走到西康,路不通,才来训练班的。”

    人群上方高悬着一幅蓝布底,白纸黑字的标语------“汰弱留强,择优培训”。我定定盯着那个“汰”,字没有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主任顿了顿,语调未变,“为什么要去延安呢?”

    “去读抗大,抗rì救亡。”

    他低着头,眉头微皱,理了理我的材料,眼底一丝不悦掠过,又迅速消逝。过了一会,他抬起头,冲我点点头,没有笑容,语气和气却带了一丝讥诮:“抗大是**办来骗爱国学生的。他们除了挖窑洞什么也不会,连枪都没几枝,拿什么抗rì?”军官席上一阵低低的讪笑。

    我愣了愣,刚想反驳,就看见徐庶鸣在给我使眼sè。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长官……”

    “好了,不用说了。”他轻轻打断我的话,对我点点头,“我都清楚了。你可以走了。”

    一阵淡淡的喜悦在我心头浮起。我迅速的站起身,敬礼转身。回身的时候,看见徐庶鸣指了指我的材料,和他低语着。我听见了“张某某”什么的,关门的时候,听得主任“哦”了一声,顺手把我的材料扔进了高高的档案山。

    我疑惑不已,忐忑不安。

    “下一个,高淑恒。”门口的副官点着名。

    一阵香风熏得我差点背过气去,定眼一看,高淑恒袅袅娜娜,款摆柳腰而来。她竟然淡扫娥眉,轻点朱唇,配上灰布军装,媚骨天成,却又英姿飒爽,说不尽的动人风流。她居然特意打扮了过来?我睁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笑吟吟地对副官点点头。

    副官不由得恍惚了一下,察觉失态,忙红着脸低头为她开门。

    谈过话后,班里不声不响少了几个同学。有人说,队里怀疑他们是“赤sè分子”,让他们退学了。有的说,他们和逃跑同学有牵连,被关起来了。说什么的都有。

    笔尖的墨早已干透,我痴痴地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丝,手被定住了似的,一动也动不了。一张薄薄的纸,摊在桌上,白底黑字写得分明,稀稀拉拉几行字上面,套印着一大一小,两行蓝sè字,大的一行只有两个字:誓---词。小的一行,谦卑的紧跟在誓词下面,一副很不起眼的样子,摸摸索索地显示着: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下面签名的地方赫然空着,空洞的表情像是失恋的少女无神的双眼。

    我咬咬牙,把笔重新蘸上墨,颤着手,就是划不下去。

    “随便签了得了。我的大小姐,不需要那么多讲究!”高淑恒不耐烦地叫了起来。手里抱着一摞同学们或早或晚缴上来的誓词和表格。

    我闭上眼,画了自己的名字。甩了笔,起身离去。笔从虎口滑过,粘腻的墨汁留在手心。

    “等等,还有呢。”高淑恒对着摊在桌上的表格和旁边的红sè印泥努努嘴。

    这是我们交上去的表格,现在要求我们每张上都按上手印。按手印,让人联想到下狱的犯人签字画押,或者是卖身为奴。可此时此刻,没人敢计较这个手段有没有人格侮辱的意思。同学们明知这个调查统计局决非善类,也不敢造次,说半个不字。

    我一把抓过印泥,狠狠在里面压了一下,迅速把血红的大拇指按在表格上,一张,两张,三张。然后,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高淑恒带点惊诧的笑声。

    几天之后,戴主任和颜悦sè地和大家在食堂里吃了饭,鼓励大家好好训练,早rì成为可堪大用的栋梁之材。主任走了以后,队部就宣布,大家已经通过了初次筛选,下一阶段的训练很快开始。下一阶段,要学习特种符号,分专业学习,让大家先选择自己的志愿,班本部再酌情调整。

    我看了看发下来的志愿表,专业共有六个:军事、谍参、行动、电讯、情报、会计。女生除了军事、谍参不能报名外,其他都可报名。

    谁要是现在还不清楚这个班是干什么的,那未必太天真了。班本部早早让大家填了誓词,画了卖身契,就是告诉大家木已成舟,别再动歪脑筋了。他们没猜错,大家除了乖乖就范,没有其他办法。

    我是肯定不会去读情报和行动的。会计,我在家里耳濡目染,早就会了。于是随便圈了个电讯,开始蒙头大睡。不出cāo,也不去上课。问了就说女孩子的病,肚子疼。

    分专业的结果很快下来,除了个别被强行征调到了行动组,大都符合大家的志愿。小余也在电讯组,是唯一让人开心的事。宿舍里除了一个张玉兰被分到了情报组,其它都是电讯或者会计。我衬着上大课的时候问了康民,康民说分去了会计组,我一听放下了心。

    每个专业称组,上专业课时在一起,管理还是原来四大队的管理。课程很快排了下来,院落里也多出了许多教官。这个班本来就是流水营地,数不清的教官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不变的只有我们这些年轻而茫然的面孔。生活很快又开始紧张有序起来。

第十九章 天书

    我翻了身,看着窗外yīn冷的天sè,把身体缩成一团。我都混了快一个星期了,是不是也别做得太过了?

    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去听下午的政治课,耳边传来了小余和李小佳唧唧喳喳地说话声。她们兴奋地说着新来的教官如何英俊,如何有才华,听说还是交大电机系毕业的高材生云云。

    听到她们声音渐近,我赶紧闭上眼装睡。

    “雅纹?”小余带着寒气在我身边坐下,试探着叫道。

    我对着墙壁,只不吭声。

    “雅纹,你别装了。今天缺课的同学很多,教官很不高兴。高淑恒说了,下午谁再旷课,她就报告队长。”

    “她才报告队长啊?”我哼了一声,“我以为她早打过小报告了。”

    小余苦笑了一下,拿手来咯吱我,“我就知道你醒着。”

    我抓过她的手,反手挠她的手心。她把她另一只冰冷的手搁到我的脖子上,我大叫着坐了起来。

    小余笑呵呵地倒在一边。

    “雅纹,其实上课也没那么无聊。你不知道,今天那个教官……”

    “知道。很英俊嘛。”我拧了拧她的手,“当心我告诉你的副团长。”

    她脸一红,“不是说这个,你知道吗。他就是我们那天……”

    “下午去上课。”一个冰冷生硬地声音打断了我们的话。这样命令的语气,除了高淑恒,还有谁呢?

    “我病了。”我扯了扯被子。

    她顿时来了jīng神,笑容满面地说,“队长宣布,所有病假条需要医务室的证明和他的签字,不然,全不做数,一律按旷课处理。”

    我漠无表情,旷就旷了。开除?巴不得呢。

    她凑到我面前,故意看着我的眼睛,用讥诮的口气一字一句的说,“旷课累计三个课时,jǐng告处分一次,六个课时,关禁闭一天。”然后站起身,乐呵呵的看着我慢慢钻出被子。

    下午在政治课上,我在国际共运史教官浓重的江西口音熏陶下,很快就趴在桌上睡了过去。居然还做了个梦,梦里我一路通顺到了延安,刚好碰见了启轩。他晒黑了不少,亲亲热热地拉着我的手,问我这么长时间怎么过来的,路上有没有遇到国民党特务的刁难,我顿时心里一紧张,出了一身冷汗,醒了。

    醒来以后,发现教室里早东倒西歪睡下了一批,我心里一动。

    无线电学是电讯组最重要的专业课,徐庶鸣公开说,这门课过不过关,直接关系着我们以后能不能胜任工作。听到这些,我脑筋迅速的转了转。

    窗外一个年轻军人的身影缓步踱来,女生们中有人连忙偷偷拿出小镜子理了理头发,然后再藏回去。

    值rì生高喊起立的时候,那人慢慢走进教室,随手把厚厚的线装本讲义往讲台上一扔。转过头来,看也没看大家,就坐了下来。坐下以后,扶了扶眼镜,这才发觉大家还站着,摆了摆手。

    我盯着他鼻子上的金丝边眼镜,愣了愣,心里有点不太舒服。犹豫了一阵以后,决定还是执行自己原先的计划。

    宋教官在黑板上开始讲解无线电波的xìng质,功能。时不时还用粉笔画图,他的图画得简练而漂亮。几笔画完,甩胳膊的动作似乎也与众不同。女生们格外勤力地记着笔记。

    我把笔记往课桌边上推推,趴下开始睡觉。教室里上着课,有人高声讲课,有人时不时起来回答个问题,一片嘈杂,其实很难睡着。我突然有点自责。康民原来上课时经常不听讲,睡觉,在课桌下玩青蛙,摆弄磕头虫。我毫不留情的骂他不长进。现在,起码上课睡觉这件事,我错怪了他。做个坏学生并不容易,至少需要一定的技巧,和几分勇气。

    我趴着,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是南京,梨花飘飘,一会是延安,漫天黄土,一会是chóng qìng,rì本人飞机来了,扔下一串炸弹,人们惊恐地四处奔逃……

    突然,一切安静了下来。

    身边有人狠狠地推我,我嘟囔了两声,把她的手推到一边去,她伸出手来掐了我一把。

    我尖叫着跳了起来,对上了眼镜后一双冷冰冰的眼镜。

    “睡醒了吗?”他问。

    我本能的摇头,一想不对,又赶紧点头。周围一阵吃吃的笑声。

    “既然醒了。就给大家说说无线电波的xìng质吧。”

    小余的手停留在着讲义上的某一行。不断地用手指划着圈。我刚刚睡醒,眼睛迷得很,一时怎么也看不清。我踢了她一脚,想让她把讲义拿高点。她误会了意思,用手在那个地方急急划了几圈,我更看不清了。

    教官扶了扶自己的眼镜,“没有梦见吗?”

    又是一阵嗤笑。高淑恒扭过头,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垂头立着。等他给我个白眼后,公布答案。等了半天,我抬头看看教官紧抿的薄唇,发觉他没有此时说出答案的意思。

    我暗自吸了口冷气,思量着要不要出个奇招突围。

    “报告教官,无线电波的xìng质嘛……”我脑海中突然闪过沈教官枪下应声而碎的酒瓶,灵机一动,心一横说,“就是稳、准、狠,一击即中。”

    同学们再也憋不住了,哄笑声几乎要掀翻瓦房顶。高淑恒也裂了裂嘴角。

    “稳、准、狠,一击即中。”他慢悠悠开了口,“怎么讲?”他一开口,哄笑声立马停了下来。四五十双目光顿时定在我身上。

    这不是摆出来让你嘲笑一下,然后批评批评我好下台嘛?难道还真讲?我疑惑地一抬头,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一点狡黠。摆明是存心不让我下台。

    我突然来了勇气,硬着头皮开始编词:“电波之无形,如风之无影。却能不惧四时变化,无谓风吹雨打,被人接收,此为稳;其散入空气,如银针入海,却能越过千山万水,被设定的装置截获,此为准;其力不能穿鲁缟,却能杀人于无形,调百万大军于须臾,此为狠。”

    说完我扬了扬头,挺了挺胸,暗暗给自己热烈鼓掌。同学们立马把眼光转向教官。

    他摘下眼镜,掏出手绢,擦擦镜片。“一击即中呢?”

    合着今天是不准备放过我了。我心里暗骂,脑子里飞速转动,却一片空白。

    “一发报,就……就有人收报。是为一击即中。”我磕磕巴巴的迅速说完。

    他瞟了我几眼。

    “不对。”他说。

    当然不对。都是我瞎编的,怎么可能对。

    “一击即中是不对的。”他看着我的眼睛。“你回去看看讲义,明天来向同学们解释,怎么个不对法。”

    说完,他拍拍手上的粉笔灰。“时间到了,下课。”说完,昂着头走出了教室。

    大家收拾起书本,纷纷用新奇的眼光打量我,看得我有点难为情。

    小余抓住我的手,“雅纹,他可是徐队长的……”

    我苦笑了一下,“随口应付一下,我哪知道他就当了真。”

    “要不你晚上上自习的时候去找他求个情算了。不然有你的小鞋穿。”

    走一步说一步吧。我无奈地想。

第二十章 受罚

    晚上回到宿舍,我不得不挑灯夜战,把几天拉下的课都补习了一遍。顺便把无线电波的xìng质给背熟,以应付第二天的“解释”。

    第二天到了课堂上,我提着一颗心,时刻等他提问我。等了一节课,也不听他提。就在我以为他忘了的时候,他才提我起来,让我解答昨天的问题。我把jīng心准备的答案流畅无比地说完。他点点头,说:“对了。”

    我迟疑着坐下。

    他诧异地看着我,“没说让你坐下。”然后转过身去,继续讲课。

    我只好老老实实地站着,任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眼神在我身上滚来滚去。

    我笔直僵硬地站着,等他转过身去,偷偷换换身体重心,减轻腿上的酸麻。我盯着他的后脑勺,看见他理得非常短的头发和整齐的发际边缘。

    我翻了翻眼皮。不就交大电机嘛,启轩还是zhōng yāng大学电机系的呢!想到启轩,我心底深处某个角落痛了一下。

    我扭过头。窗外的院子刚刚落过了雨,地面还是湿漉漉的,不知哪里飞来一对野鸽子,正缩头缩尾的在院子里找食吃。羽毛华丽的一只,衬了机会,咕噜咕噜的扇着翅膀,在灰不溜秋那只身边打着转。偏偏灰sè那只不领情,见它过来,就狠狠的啄它,让它不敢近前,它只有委屈的在远处咕咕叫着。

    我忍不住微笑了一下。鸽子真简单,比婴儿都纯净、自然。喜欢和拒绝都直截了当,无所顾忌。人,就是顾忌太多。

    我扭过头来。金丝边眼镜后一双眼睛正盯着我,我立即垂下头。

    “好看吗?”

    有了上次的教训,我这次低着头没吭声。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说说无线电波的衰减规律是什么?”

    沉默。

    还是沉默。

    教室里鸦雀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出了口气,朗声说:“不知道就回去翻翻讲义,明天上课来讲给大家听。”

    第二天上课,我说了正确答案。这次,我站了两堂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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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什么?”我脱口而出。话一出口立即后悔。

    高淑恒开心地捕捉着我脸上的每一个信号,又神气活现地重复了一遍:“徐队长让你晚上上自习的时候去找他。”

    我说了声知道了,赶紧装做补衣服,实际是不想让她看见懊恼的表情。

    都连着站了两天了,居然还要去告我的状?睚眦必报的小人。我心思一乱,针结结实实扎到了手指里。我呀的一声叫了出来,把手指含在嘴里。

    晚上我忐忑不安地敲响了徐庶鸣办公室的门。徐庶鸣的办公室里陈设非常简单,一张桌子,三把竹圈椅,桌上摆了些公文。因为是总队长,他在院内有特定的住处,他的太太也住在那里。所以他除了上班时间,多数时间都不在办公室。除了戴主任大驾光临,平常晚上他也不在办公室。

    他这样费了周章,在办公室训我,我心里更忐忑了几分。在心里又骂了宋教官几遍。

    喊了报告进了屋。只见女生队的范队长也在,我不禁一愣。心想我的问题就这样严重了吗?

    “叶雅纹?”徐庶鸣问,脸sè还算和气。看我点头,他指指椅子,“坐吧。”

    我绷着坐下,不敢放松。

    “今天叫你来是有事问问你。你别着急,如果不记得了,慢慢想,想清楚再回答。”他看着我的眼,缓缓地说。

    我点点头,突然觉得这不像训懒惰学生。

    “你认识魏莲香么?”

    “认识。她是我们宿舍的同学。”

    “她是从哪里来的跟你说过吗?”

    我拧着眉头,仔细回忆。“她很少说这些,只说过从忠义救**来,家乡是哪里……好像说是江西,江西哪里就不清楚了。”

    “她说没说过在救**里做什么呢?”

    “说是文化教员。”

    徐庶鸣的眼睛一亮,我清楚地看见有个火花在他眼里爆了一下。他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继续慢悠悠的说:“你确定她说的是文化教员?”

    我反复回忆了一会。没错,那个下午她的确这么跟我说的。

    “我确定。”

    “什么时间,地点,什么情况下她跟你这样说的,你还记得吗?”

    我就把泥地匍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徐庶鸣眼睛在女生队队长那里打了一转,两人目光迅速接触,又很快分开。

    我突然不安起来。

    “那你有没有听过,她跟别人这么说过?”徐又问。

    我摇了摇头,突然想起那天她教李小佳写字时说的话,想了想就说了。

    徐庶鸣点点说,“好。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回去把李小佳叫来,就说队长找她了解一些情况。今天晚上说的话,出去一个字都不许提。记住了吗?”他定定的看着我。我点点头,手心里无故冒了些虚汗。

    出门的时候远远看见有jǐng卫把守的小院门前守卫加了双。这个平常人迹罕至的院落里说是储藏室,从不让学员进。上次有人旷课被关了禁闭,大家才知道这是禁闭室。今天院子里好像人影晃动,还有丁丁当当钉东西的声音,我忍不住探头一看,看见地下摊着一些木条,人来来往往,正把木条往窗户上钉。

    “快走,不许看!”jǐng卫挥着枪凶神恶煞般地喊。我只好低下头走开,走出老远忍不住回头张望了几眼,心里乱糟糟的。

    第二天上政治课,上课的教官居然是余锡麟。他以前也给我们作过jīng神讲话,无非是“中国之命运”里那些讲过无数遍的中国历史事件再加上“国难当头,青年要一马当先,承担责任”的套话,而且只讲过一次。他还特意说,jīng神讲话,应该让更有威望的老同志来讲。

    今天,他却出现在这里。以前他一出现,总是chūn风满面,尽管有时也威逼利诱,但脸上还是温和的。今天他一来,就板着脸。不仅板着脸,还带来了两个坏消息。这两个坏消息,像手榴弹一样,把各怀心思的学员们全部炸蒙了。

    待大家坐定,余锡麟立即让各队点名,马上就点出几个没到的。余锡麟看了看交上去的名单,宣布这几个同学学习懒散,目无军纪,全部关禁闭一天。另外当众宣布,行动和情报组有几个同学最近学习吊儿浪当,试图以消极怠学的方式骗取退学,严重违纪。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我的心则剧烈的跳动着。猜着怠学的这几个,会关几天禁闭。

    半晌死寂过后,他冷冷地宣布,消极怠学问题严重,人已经抓了起来,送到市区去了。

    市区的什么地方,怎么处理他们?我的心急剧的缩成了一团,几乎失去了跳动的能力。

    另外,他接着说,在shè击场逃跑的同学已经被武汉码头稽查处的人抓住了,过几天就会送回到班本部来,怎么处理他们现在还在研究。但是,有一点很清楚,他们是开小差,要受军法处置。

    我眼前突然闪过禁闭室院子里钉在窗户上的木板,手脚冰凉。

    大家笔直地坐在椅子上,谁也没有微微动弹一下。从后面望去,像是一排排灰白的树林,笔直而规整。

第二十一章 论文

    余锡麟的“jīng神讲话”过后,再也没人旷课、早退,上课时间打瞌睡了。我也不敢造次,每天上课都打起十二分jīng神。一方面是害怕,另一方面,除了无线电,我们还得学收发报技术、密码研译,除此以外,情报组的一些课,我们也得和其他专业的一起听,课业负担比起原来大大加重,不打jīng神也不行了。

    我盯着讲义上错综复杂的线路图,无数形状各异的符号,长长的公式,痛苦的揉了揉眼。

    姓宋的编的讲义几乎浓缩了电机系所有课程的jīng华,好处是讲得深、透,坏处就是上课稍微哪点没听清楚,下面就很难跟上。我本来数理极为一般,中学时仗着有启轩在,艰涩的内容自不必说,有浅显些的,努下力就可以学得通的,也赖着不努力,专等他回家讲给我听。结果就是越学越懒,程度很差。现在这无线电,基本上都是大学课程里的内容,越过了最先的入门基础知识阶段,剩下的都是硬骨头,没一处好啃。

    我看了看已是深夜的天sè,把床头的蜡烛又拨亮了一点,叹了口气,继续温习下去。

    上了几周以后,无线电学就加了试验,我们的水平还不能动手,所以试验的时间就拿来答疑。宋教官有个助教,姓何。试验课何助教就帮同学答疑,他解答不了的再拿给宋教官。

    教室里响着细碎的说话声,同学们有的奋笔急书,有的对着讲义冥思苦想。有的干脆停了笔,扯着长了脖子,张望着何助教的身影。我看着笔记上的难题,急得直摸耳垂,但看看何助教才逛到第三排,附近的学生都围了过去。看样子,到下课也不一定能转到我这边来。抬头看看,宋教官正坐在讲台上悠闲地翻着报纸。他倒很轻松。正在想的时候,他好像抬头往下面看了一眼,我赶紧低下头,看看摊开的讲义和笔记,再张望一下何助教在哪里。

    过了一会,宋教官走下讲台,在学生中巡视,偶尔停下来,解答同学们的问题。女同学们很喜欢问他问题,眼神里全是亮闪闪的情绪。他总是简简单单,几句话就打发了。

    何助教终于走到了教室的后排,不过是右侧的。我大概估算了一下他转到我们这边来的时间,无目的地翻着早就翻看了几遍的讲义,摸着耳垂。一低头,看见了一双擦得黑亮的皮鞋。

    我赶紧收了眼,死盯着讲义上的图形,似乎目力能够把它刺穿。

    “有不懂的地方吗?”他问。

    我踌躇着,不知要不要等何助教过来。

    “没有?”他语气里带点不可思议。

    我赶忙说,“有的。有的。”指着讲义上我反复看了几遍还看不通的一个图形,问了个问题。

    他站着听完,手背在身后,身板挺得笔直。半天,他问:“你什么程度?”

    我一时语塞,我算什么程度?大学?没毕业。中学?大学好歹读了两年。大学肄业吧,可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呢?

    还没等我思量出一个最稳妥,最准确的答案,他轻笑了一声。“这也要想?”

    “中学。”我冲口而出。

    他鼻子里的空气好像轻轻涌动了一下,似打喷嚏又不像。我突然明白过来,这是一种隐晦的轻蔑,却又让人一下就能明白全部的内涵。我屏住呼吸,坐直了身体。

    一个冷冷的声音飘来,“恐怕不是吧。”他用手指弹了弹那个图形,“中学里学过物理能连简单的串联图都看不明白?上课的时候都趴课桌上打瞌睡去了吧?”

    我的脸腾的变得火辣辣的热。这个刻薄的侮辱非比寻常。我虽然不比启轩,文理兼通,好歹也是优等生。再不济,也是个勤奋的学生。何至于连中学学历都要伪造了?可这图我又确实看得糊里糊涂。一时满腹委屈,顺带想到以前对启轩的依赖,又恨自己没用,又恨自己不该不等何助教。林林总总各种情绪像瞬间窜起的杂草,严严实实地堵住了胸口。我咬着嘴唇,两耳里飘来一些话语,却根本没听清说了些什么。

    那节实验课,我都不记得是怎么收拾东西,离开教室的。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以后打死都不再问他姓宋的一个问题。

    可是课业总要跟上,运气好,实验课上碰到何助教就赶紧问问题,运气不好,就等到下课,拉着何助教问几句关键的,回去自己再慢慢琢磨。好在何助教非常热心,有问必答。如果一时有事,也会另抽时间慢慢讲解。

    有时宋教官也会在课堂上提我回答问题,我的答案很少犯错。有时上实验课,他也会在我身边站一站,问有问题没有,我总是客气地回答。报告教官,没有。

    时间一晃到了元旦。正是一年中chóng qìng最冷的时节,连rìyīn雨不断,天sè总是灰蒙蒙的。看到天sè,就明白为什么四川民歌要唱“太阳出来喜洋洋。”

    天气的影响下,人也变得暮气沉沉。班本部为了振奋jīng神,别处心裁要搞晚会。不知是要取悦那位老爷,还要举办论文大赛,题目文诹诹的,叫“如何成为度量恢宏的人”。还说论文大赛的获奖文章会在教室里陈列,等上级来检查工作的时候专门察看。就差没有摆明了说,是陈列给戴主任看。

    自习课上,我看了看题目,心里暗自冷笑。如何成为度量恢宏的人?答案不明摆着么,学习三mín zhǔ义呗。我随便诹了一篇。小余凑了过来,说是她不会写,求我给她当枪手。一番讨价还价后,小余以洗两周衣服的代价换我给她写文一篇。

    我一时玩心大起,正好作业都写完了,乐得心里轻松,就信笔由缰起来。从上古圣贤尧舜如何宽待恶弟、政敌说起,讲到chūn秋时不计臣之过的齐桓、楚庄,再写到从谏如流的唐太宗,又顺带提到宽仁大度的康熙。中国的说完了,再连带上美利坚国父华盛顿,如何大度能撑船,容纳政敌;以及亚父杰斐逊,如何视侮辱诽谤如无物,坚持让政敌办报发言……最后绕到主题,这些古今中外之人物,其度量皆不如我们中国之当今领袖!最后又以无比谦卑之态度,提出,我们普通学子要度量恢宏,虽死都不及领袖伟人之万一,但只要牢记一句话,就可以不断提高。哪一句呢?“忠孝仁勇不敢忘,三mín zhǔ义记心间。”

    写完我得意地交给小余,小余一边誊抄,一边啧啧称赞。抄着抄着,她停了笔,“雅纹,这是不是也太肉麻了点?”

    “嗨,还管肉麻不肉麻。他们不就要看这样的文章么?”

    我揉揉手腕:“先说好,要是获了奖,奖金可要平分啊。”

    “那当然了。”小余美滋滋地写着。

第二十二章 三击掌

    大教室里同学们正在拉动桌椅,布置着获奖论文的展示,有的人在悬挂标语,条幅,因为这教室也是晚会的现场。

    获奖论文要在教室后面的墙上张贴,贴得要不高不低,刚好能让人看见,不用抬头,不用弯腰。这细致的活当然要由女生来干。下午队长特意带了大家来贴论文。教室里还不知从哪拉来一架破旧的钢琴,隔壁宿舍一个上过两天艺专的女生在那里叮叮咚咚地练习着训练班班歌。

    我开心地把小余的论文抹上糨糊,细心地糊到墙上的白纸上,一阵恶作剧得逞的喜悦。不出所料,小余的论文获了奖,还是全班头名。我退了两步,满意地看着贴的端端正正的论文,又上前把微微卷起的边给抹平。

    耳边音韵一转,传来圣诞歌的旋律,我侧过耳朵,聆听优美的旋律。听着听着,我略略皱了皱眉。侧头看看弹琴的心萍,她也在皱眉。她停下又从头弹了一遍。还是不对。

    我微笑了一下,走了过去。“第四节开始,D音升了半个音。这样弹就准了。”我用手放在手放在键盘上,示意着弹了一回。

    心萍大叫,“真是。雅纹你真行,连弹琴都懂。”

    我心情极佳,也没有谦虚,“我原来可是师大合唱队的伴奏呢。”说完心里一黯,要不是rì本人打来,我们在师大也会弹圣诞歌,办晚会的。

    心萍完全没察觉,“雅纹,既然你在大学弹过琴,你来给合唱伴奏吧。我以前弹得少,上不了台。完全是赶鸭子上架阿。”

    我手指在琴上留连着,一听赶忙停住,“不行,不行。我是半瓶子醋。”

    “你在大学都弹过,怎么是半瓶子醋呢。我艺专读的是油画,来弹琴才是半瓶子醋。”

    正争论着,眼前多了几个人影,我一抬头,看见徐庶鸣和几个队长正在查看布置,似乎没察觉到我们的说话。宋教官竟然也跟着后面,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手,我像被烫了一下,马上缩了手回去。他察觉到了我的退缩,非常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心萍,你慢慢弹。我去贴文章了。”我嗫嚅着离开。

    “哎,雅纹你别走啊。回头我跟队长说去。”

    看见姓宋的,我的心情顿时低落了起来。小余拉着我看别人的论文,我也提不起劲来,单是机械地抹糨糊。抹了半天,觉得后背上有点异样,我扯了扯衣服,一回头,看见宋教官正转过头去。

    心萍还真去跟队长说了让我弹琴的事,不过队长说已经排练了这么久,临阵换将不太好。叶雅纹会弹琴就让她毕业晚会给大家弹好了。我知道队长是不想扫心萍的兴头。不过我也确实不想去给班歌弹伴奏,现在一听到那个曲子,从里到外都烦。

    晚会搞得格外热闹,掀起了几个小高cháo。第一个高cháo是行动组的学员们表演擒拿和一招索命的招数。其中以一个姓金的行动教官表演的节目最是让人瞠目结舌,他从后面勒住一个个子矮小的学生的脖子,不知在哪里点了一下,那人瞬间昏死过去。全场都大惊失sè,女生尖叫着捂住眼睛。我一边捂着眼睛,一边咒骂那个把这样的节目堂而皇之搬上舞台的人。过了一会,全场又一片惊呼,掌声雷动,还有人夸,“太神了,太神了。”我放开遮眼的手,才发现那个矮个学生竟然没事人一样又站了起来。原来金教官又在他身上点了一下,他就醒过来了。坐在前排的戴笠,仍然鼓掌致意。

    这就是我们这个特别训练班的能耐!我像被霜打了一样,心冻成了一块冰。

    过了一阵,教室里的气氛又像沸水一般煮了起来。这次的沸腾不同于刚才惊讶和心悸。刚才搅动的是冬天江水回弯处积攒的流水,激荡,可平息的也快。现在搅动的是chūnrì花丛中涌动的,旖旎流淌的芬芳气息。浓烈,却又无处不在,无时不叫人惦记。

    我呆呆地看着前方,眼睛已不能挪到其他的地方。

    一个高挑的女子身着粉sè牡丹花的裙袄,头戴颤悠悠的钗环,舞台油彩描画下的眼睛显得格外妩媚有神。高淑恒!

    她轻启朱唇,唱起了京剧《三击掌》选段。她的声音像出谷rǔ莺,又像某种光滑细腻的瓷器,似一根线高高抛起,少顷,又柔情百转地徐徐落下。

    我大睁着两眼,追随她在舞台上晃动的身影。

    高淑恒会唱京剧!唱得这么好!

    我只知道她是上海人,没料到她的京剧居然唱得这么……勾魂。《三击掌》讲的是王宝钏爱上薛仁贵,不顾父亲阻拦,硬要嫁与薛仁贵。父亲要她剥下衣服,不戴任何首饰银钱出门。她就剥了衣服,在大雪天离家出走,出门前与父亲三击掌,发誓永不相见。

    《三击掌》里最吸引人的一段,就是王宝钏一边唱,一边脱衣服。虽然裙内有衫,衫内有袄,不会真脱光。但是唱做俱佳的花旦演起来,满台衣衫裙影,足以让人心荡神移。

    我看着高淑恒在舞台上转了几个莲花步,然后身影一晃,外袍像一朵牡丹花一样飘了起来,花飞舞着,旋动着,像一团粉sè的云朵,又如一团雾霭般的云霞。大家都伸直了脖子,狠不得钻到那朵云下去,被那霞光永远罩住,罩住……

    一曲终了,连戴主任都傻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略带尴尬的鼓掌。

    最后是我们女生队的女生合唱一首班歌,一首茉莉花。我站在队尾轻轻合着唱,远远看见康民坐在下面,使劲伸手给我打招呼。我垂着眼睛不敢看他,怕他被队长骂。但低着头,他还是一个劲的招手。我怕他再招摇下去,于是抬起头,衬空遥遥对他微笑了一下。他立即开心地笑起来,笑容里是阳光般的温暖。

    我收回目光,正好扫过坐在第二排的宋教官。他嘴角挂着一丝带有嘲讽意味的笑,看了看后面,又看了看我。

    我像吃了个苍蝇,垂下头,哪也不敢乱看了。

第二十三章 风雨之夜

    大家有说有笑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议论晚会上的节目。高淑恒的那段《三击掌》很快成了话题。从北平来的同学在恨恨地数落了她唱腔、身法、念白、吐字各方面的严重错误以后,鄙夷地说,上海人哪里懂戏,也就糊弄糊弄哪些没听过戏的。宿舍里除了高淑恒,没有上海人。可这句没听过戏的,倒是说的大家不太痛快。她迅速反应了过来,补了一句,她还不是全靠那幅狐媚样。不然,鬼才看她。这句话又把大家成功地拉回到统一战线里。跟着也就有人七嘴八舌地说她如何向台下抛媚眼啦,专抛宋教官啦,戴主任如何眼都直啦。三个女人一台戏,永远不缺话题,缺的只是坏女人。

    大家哄笑着推开门,笑声未停,却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屋子里一片狼藉,所有的铺盖都被打开,胡乱扭在床上。书籍、笔记都散在地上,大张着嘴。所有能容纳东西的物体都以各种方式敞开着,唯一的一张书桌三个抽屉,全盖在地上。

    更让人无法容忍的是,作恶的人正站在屋里。而且是七八个人。他们正在不厌其烦,翻过来翻过去地检查大家来不及洗的衣物的兜,空空的床底,和貌似有内容的墙缝。

    “你们干什么!这是女生宿舍。”张玉兰首先反应了过来。

    来人漠然的扫了我们一眼,似乎搜的东西根本不属于我们,继续着手头的动作。

    “别动我的衣服。”小余愤怒地抢下正在一个jǐng卫手里的翻转的裤衩,脸涨得通红。

    “高淑恒,你好歹是宿舍的人。怎么看着他们乱翻东西。”张玉兰发了火,这个姑娘脾气豪爽,嗓门也很大。

    高淑恒斜了我们一眼,脸上的妆都还没卸。“吵什么。我站在这里不就是替你们看东西嘛。东西不都还在嘛。”

    “出了什么事。干嘛来我们宿舍乱翻?”我不客气地问了一句。

    “要问就去问魏莲香吧。”她yīn阳怪气地说了一句,“一个**窝在你们身边这么久,你们居然一点也没发觉。”

    魏莲香是**???

    魏莲香是**!!!

    她是救**来的,怎么会是**?

    大家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才发现去看晚会的时候,魏莲香就没和我们在一起。唱歌的时候,我们少了一个人,队长也没吭声,搁平常,早骂上了。大家当时也没多想,眼里心里全是高淑恒的衣服。

    我猛地一惊。原来徐庶鸣那天问我魏莲香的事,是已经开始怀疑她了。找我,不过是求证的。现在看他们的反应,肯定是在我和李小佳这里得到了某种印证。可是会是什么印证呢?

    “凭什么说她是**。”我低声问了一句。

    高淑恒冷笑一声。“你居然也不知道?”

    我心里莫名的虚了起来。

    她收起笑容,“给你们传授点经验,多学着点。魏莲香不是说她是救**来的,还说她是里面的文化教员吗?”

    我点点头。李小佳也点点头。

    大家回忆着,都觉得朦胧一团。

    高淑恒扫了我们一圈,厉声说:“只有**的部队里才有这个称呼!教文化的人,在我们的队伍里都叫识字教官。”

    怪不得后来她要在李小佳面前改口。“文化教员”!徐庶鸣他们要得到的印证就是这个词。我心一紧,一阵内疚。她也是帮过我的啊。

    “魏莲香没事不开口,见人就带笑,装得倒挺像。连我都差点被她混过去了。”她狠狠的说,“可惜啊,外面的**准备和她里应外合搞情报的时候被哨兵发现了。班里明察暗访发现了这条线。她也不笨,知道改口。简历、表格都没出纰漏。可惜改的太晚了。谁让她爱当先生呢!”

    我打了个冷颤。

    可是,他们怎么搞情报,哨兵如何发现的?

    搜查的人除了找出两张《新华rì报》,没有任何发现。站着嘀咕了一阵,带头的跟高淑恒说了几句。一挥手,几人挤过站在门口被这一变故吓傻了的人群,扬长而去。

    “班里会把她怎么样?”有人怯生生地问。

    “禁闭室里先呆着吧。”高淑恒幽幽的说,“反正班本部是装不下她的。”

    大家本能的往一起挤了挤,不敢去想这句话背后的涵义。

    “她是**。干嘛搜我们的东西?”

    “一点jǐng觉xìng都没有。谁知道你们里面有没有同党?有没有共犯?”她犀利的眼光在我们脸上划过,“别说你们,我的东西都得查。”她没好气的说。然后哼了一声,拾了凳子,坐在桌前卸妆。

    本来热热闹闹的元旦就这样过去了。元旦放了三天假,却不许大家出门。偏又连rìyīn雨,人人都yīn沉着脸,满腹心事。宿舍里的气氛越发沉闷了。

    就在这个时候,小余病了。

    她脸sè蜡黄,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豆大的汗珠濡湿了她额前的头发。

    “小余,你别吓我啊。”我不停地给她擦汗,把湿透的毛巾放在她火炭一般烫的额头。

    吃过晚饭不久,她从厕所里捂着肚子出来,只说肚子疼。问rì子,不是她每月例假来的时候。问吃没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说除了食堂的东西没吃过别的。说着就倒在床上,高一声低一声的呻吟。

    偏偏今天放假,跑了几趟,也没找到医务室的大夫。小余忍痛说等到明天再说。看看天sè已经到了9点多该熄灯睡觉的时候,可小余却没有一点好转。

    怎么办,怎么办。我心里像揣了兔子,乱蹦乱跳,却全无主意。

    我披着衣服坐在床头,用毛巾擦了擦她苍白的脸上豆大的汗珠。她原本红润的嘴唇已被细密的牙齿咬出了一排白白的牙印。

    “不行。我得送你医院。”我下了决心。

    “没有徐队长假条,谁也出不去啊。”

    “去找徐队长说一声,能让送到外面去就行。”大家七嘴八舌的出着主意。

    “万一徐队长也不在呢?”

    我忍不住瞪了一眼说话的人。

    “等着也不是办法。我再带她去一次医务室。大夫不在,我直接去找徐队长。徐队长不在,只好去找余主任了。你们帮我一把。”我把毛巾一扔,说道。

    马上来了几个女生帮着把小余扶起来,给她穿戴好衣服,围好围巾,戴上帽子。张玉兰和我搭伙扶着她往医务室走。

    “那样子怕是阑尾炎,今天晚上不送到医院只怕够呛。”高淑恒从被窝里探出半个头,“徐队长肯定在,只要他给你们签个假条,你们就可以出去了。”她的头迅速又缩了回去,身体舒服地在被窝里扭了扭。

    “最好再要个手令,找辆车。缫丝厂离市区还几十里路呢。”她的声音穿过雨夜的风飘来。

    医生果然不在。

    我让张玉兰看着小余,坐在廊下的长凳上。心急火燎地跑去敲徐庶鸣办公室的门。

    不在!

    我急得额头上全是汗,也顾不了许多,掉头就冲进雨中,抄近路往徐庶鸣和教官们住的院子里跑。门口的jǐng卫问了问就放了我过去,还给我指了路。

    徐庶鸣的住处是一联两间的套房,门外是抄手游廊。我看屋内亮着灯,心里松了半口气。不敢使劲敲,握起拳头帮帮敲了两下。

    没人应答。

    又敲了两下。

    没人应答!

第二十四章 风雨之夜(下)

    我硬着头皮,多用了点劲,使劲敲了两下。

    “谁!”屋里传来一个沉闷的男声,带着明显的不悦。

    “报告总队长,女生队一个女生得了急病。医务室没人,班长说得送到医院去,不然有危险!”我对着门缝高声应答,力图让声音压过雨声。

    过了一会,那个声音说:“进来吧。”

    我暗自谢了谢观音菩萨,推门进去。还没伸手,门自己开了。迎面正迎上一个中年女人的脸,她肤sè白皙,皮肤微微泛着红晕,一双丹凤眼风韵犹存。

    “徐太太。”我打了个立正,看着她脸上特殊的红晕,心里有点不安。赶紧擦了擦脸上的流淌着的汗水和雨水,理理狼狈不堪的头发。

    她眯着眼对我点点头,侧身帮我把门拉上,然后回身坐到桌边。

    我擦着脸,一抬头,愣了一下。迅即挪开眼,立正敬礼。

    屋里飘着薄薄的烟雾,昏黄的电灯下,四条长龙整齐地码着。几双手还没来得及离开。女生队的范队长还在认真研究自己的形势。下手赫然坐着宋教官,他扶了扶眼镜,眼睛从我的额头转到裤腿,没有说话。徐庶鸣一只手捏着牌,停在半空中,另一只不耐烦地抖了抖烟灰。

    “怎么晚了,谁生病了?”徐庶鸣问。

    我忙把下巴往高里抬了抬,盯住房梁,装作没有看见桌子正中那一堆花花绿绿的纸币。

    “报告总队长。女生队二班的余英华肚子疼得死去活来,医务室没人值班。高淑恒说怕是阑尾炎,如果今天不送医院,会有生命危险。”

    我尽可能扯上高淑恒,尽可能把问题说得严重。

    “高淑恒怎么不来。你是谁啊?”

    “我……我是二班叶雅纹。高淑恒……已经睡下了,是她派我来向队长请示的。”

    额头上又渗出了汗珠,分不清是屋里太热捂出来的热汗,还是急出来的冷汗。

    徐庶鸣抬头仔细辨认了一下我,突然哦了一声,“叶雅纹。我记起来了。我知道了。”

    我一紧张,这句“我知道了”可以是“我知道了,你们回去吧。”也可以是“我知道了,你们去吧。”相形之下,小余可是命悬一线啊。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开口。

    徐庶鸣看我不动,愣了愣。突然恍然大悟地站起身,拿过纸笔,刷刷写着。

    “xìng命要紧啊。我给你们开个假条,赶快去医院。晚上除了你,再留一个女生在医院里守着,明天范队长会安排学员去换你们的班。你再去找两个jǐng卫,去机动科要辆车,送你们去医院。”

    徐庶鸣问了问其他人的名字,写在假条上。另外还写了张调jǐng卫和车的手令。

    “你们可都是训练班的宝贵资源,出了岔子,戴主任哪里谁都担待不起啊。”他把假条和手令递给我。

    我欣喜若狂的接过,抬脚就走。范队长干咳了一声,我才记起来,转过来敬了礼,连声道谢着离开。

    车在窄窄的山道上奔驰,我的心情在宽阔的大马路上奔驰,脑子里晃过麻将桌上那一堆钞票。姓宋的,你也有今天!你一天到晚趾高气扬,耀武扬威,说这个中学没毕业,那个没读过大学,原来你也是个道貌岸然的货sè,亏你还有脸四处招摇。你那一套正人君子的做派,原来只是骗骗学生的!我越想越解气,连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车顶篷的声音,都觉得悦耳动听。

    小余动手术苏醒过来后,我扑上去的第一句话是“小余,你猜我昨天晚上看到什么了?”

    医院里喂了小余几天稀饭,等到她可以吃正常的饭的时候,我才陪她回到训练班。班里也没闲着,听说公开提了魏莲香的事,说是**潜伏在班里,想里应外合传递情报,幸亏哨兵晚上放哨的时候,看见山上的灯光觉得可疑,当时就开了枪,人虽然跑了,但也提醒了班本部。于是明查暗访就抓到了魏莲香这条线。听到这,我想到了那次深夜上厕所时发生的事,串起来想想,觉得有道理,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他们怎么那么确定放灯光信号的人就是**呢?如果是魏莲香要里应外合,为什么当时没看见她呢?

    另一件事是逃跑的三个同学被押了回来,关在禁闭室,和一般关禁闭的同学不同,他们房间的窗户全被钉死了。

    班里医院里奔忙了几天,虽然有人轮换,我的课还是不可避免地拉了下来。我看了看比起几rì前复杂了不知多少倍的电路图形,束手无策地扯着耳垂。才隔了几天,姓宋的上课听起来怎么又像天书了?

    我看着他神气活现地在黑板上写写画画,粉UU小说流出来的全是陌生的符号,懊恼地垂着头。

    想起小余对他劣迹的反应,我就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小余用气弱游丝地声音说,打麻将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她nǎinǎi就特喜欢打麻将,过年还连打三天三夜呢。我说,他们赌钱了。小余嗨了一声,说不赌钱的麻将她nǎinǎi都不乐意打。我气得扭过头去,不再搭理她。我记得有一回,父亲的一个掌柜打麻将输了钱,偷了柜上的钱去顶帐。父亲发现以后十几年的面子都没有卖,马上打发掌柜走人了。后来还特意立了规矩,家里店里,凡是沾了赌的,自己卷铺盖走,别等人撵。我们全家上下,别说打,连牌有几张都认不全。我气闷地想,怎么赌钱也有道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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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雅纹。”

    我条件反shè地站了起来,茫然地望着喊我的人。他停住看我,我见他不吭声,也只好看着他。

    半天他才说,“我刚才问你的问题你没听见么?”

    天啊,提问我了。小余怎么也不提醒我一下!哎,小余还躺在宿舍里呢。我骂着小余害人不浅,徒劳地翻翻讲义,尴尬地对他笑了一下。自己规规距距地站好。

    他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示意我坐下。

    逃过一劫的我不敢心存任何侥幸,强打jīng神盯着并不认识的板书。好不容易熬到下课,赶紧借了同学的笔记来抄。

    我正抄得手腕酸痛,笔记本上突然一暗,一个高高的身影从后面晃了过来,挡住了部分光线。

第二十五章 顶撞

    “你听懂了没有?”他站了站,问道。

    “啊?”我反应了过来,连连点头,“听懂了,听懂了。”

    他使劲盯着我的眼睛,又瞟了瞟我的笔记本,眼神里流露出明显的怀疑。他没有马上开口,似乎在斟酌词句。

    停了一会,他用一种略为缓和的口气问:“读过大学?”

    我的笔停了停,点点头。然后手中的笔又游走龙蛇起来,很快写满一页,翻了过去。

    他犹豫了一下,说:“读了几年?”

    这回我愣了,笔也停下来,皱起眉头。我到底算读了几年呢?民国二十六年入学,但是跟着学校流亡,一路走走停停,上两个月课,停一个月。再上两个月,再走几个月。读书的时间总共算起来……

    我正踟蹰着,他轻笑了一声,说:“这也要想?”

    这轻蔑的态度彻底惹恼了我,我一时血气上扬。

    我猛地站了起来,打了个立正,他一时没有防备,怔住了。

    我朗声说道:“报告教官!不是要想,是要算。”还没等他张嘴,我吧嗒吧嗒地说开了:“民国二十六年8月26rì入学,上了二个月的课,跟着学校往长沙搬迁。长沙上了17天课,又上船往武汉迁,到了武汉上了一个月,然后迁到chóng qìng,chóng qìng李子坝上了一个月,沙坪坝上了一个月,青木关上了一年零一个半月,不算假期。总共加起来……”我略一思索,大声说道:“报告教官,一共读了一年七个月零两天……半!”

    我点着头,显得无比认真。自从看过他搓麻赌钱以后,我内心充满了道德上的优越感,也就有了一点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意思。这样的顶撞放在以前,我是不敢的。

    前后左右的闲聊声都停了下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宋教官僵在原地。他扶了扶眼镜,不太自在地扫了扫我的笔记。胸口一起一伏,嘴唇动了两下,又闭住了。我高高扬着下巴颏,作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他站了一会,什么也没说,离开了过道。

    第二节课,他如常地讲着课,眼睛却看都没看讲台下面,也没有再提问一个同学。

    我心里却是欢呼雀跃,听得格外认真,虽然很多地方没听懂。

    气话归气话,课却不能不补。下了课,我立即屁颠屁颠地去找何助教问问题。何助教很热心,但比较腼腆。给我们女生解答问题时,总是红着脸趔开老远。我们抓住了规律,求他帮忙的时候,要么作势帮他洗衣服,要么猛拍马屁“何老师,你真有学问。肯定是留过洋的吧?”他也就不好说什么,老老实实给我们讲宋教官讲过不知多少遍的东西,讲过以后还连连叮嘱,让我们千万不要去给他洗衣服。

    就这样,闹了几次洗衣服的闹剧以后,我的课总算补了上来。

    真正的挑战还在后边。

    我们的课程学习强调实践第一、理论第二。无线电学也不例外,讲过基本理论以后,就加大了实验课时,一进教室就是对着电路图装各式各样的线路板。女生学习理论尚且过得去,可无一例外动手能力都比较差。反倒是男生,爱动爱玩,很快就能把线路板组装得有模有样,标示线路通畅的小灯泡时不时就闪亮一下,让人羡慕不已。

    我仔细分辨着复杂回路上的电阻位置,把焊锡递到酒jīng灯上烤着,小心地把溶化的焊锡滴在木板上,迅即把电阻沾上去。

    指尖被焊锡烫了一下,我嘘着气,吹吹指尖。这个电阻可算粘好了。回头看看身后的李勇,他已经把全部线路都装好了,正在接电池,电池一放上,小灯泡立刻炫耀地闪着光。

    自己真是笨啊,人家可是中学都没毕业的。我自责着,赶快去找下一个零件。

    一声轻轻的娇笑声从前面传来,不用抬头,就知道这是高淑恒了。她的电阻粘得不怎么样,可她会粘人。除了一见到何助教就拉着不放,不苟言笑的宋教官见了她也是满面chūn风,细心指点。一来二去,她现在居然成了女生里程度最好的。

    我烤着焊锡,抬头望了望高淑恒那边。宋教官一手撑在课桌上,弯着腰给高淑恒讲解线路板上的元件。高淑恒一会按指示往线路板上装着零件,一会抬起头对宋教官笑一下。她仰着头,侧着脸,微微笑着看宋教官。眼神里全是崇拜和仰慕,平rì里凌厉的气势、傲慢的风度,刹那间荡然无存,留下来的只有一个小小的傻傻的女人。连我都忍不住想沉醉其中。

    我突然愣住了。

    “你看,辅助线加在这里,这道题就很好解了。明白没有?”

    “啊,什么线?加哪里?”

    “我只能再给你讲一遍,一会我还有事。”

    原来当初我是这样看启轩的,这样全无自我,全然放弃。在他的光环下,我心甘情愿地放弃自尊,甚至装傻扮愣,一心惦记的是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够不够多,埋怨的是自己跟不跟得上他的脚步,想都不想就往延安跑。我从没想过,他想要的是什么,我能不能给。一个女人那般仰视的,视对方如神祗的,夹杂着爱慕的目光,我都难以抵挡,一个男人该怎么抵御?除非,他真的不爱她。他对我的纵容,实际上只是亲情而已。

    我怎么现在才明白呢,在把zì yóu生生葬送以后。

    如cháo的懊悔袭上心头,我痛苦地难以自抑。

    一大滴滚烫地液体滴在我的手指上,几乎把我的手指烫穿。

    我啊的大叫一声,跳了起来,跺着脚。低头看清是焊锡,慌得赶快用手去抠。

    “什么事?”宋教官遥遥抬起头,有几分不悦。

    钻心的疼痛得我满眼是泪,但看到他铁青的脸,我生生把眼泪又含了回去。

    “报告教官,没事。”我垂下手,在桌下去摸索粘在手上的焊锡。

    “没事你叫什么?”

    “报告教官。”我的手一抠焊锡,皮顿时被扯下来一块,疼得我暗暗咬牙。我吸了一口气,说:“刚刚装好了一部分线路,一高兴,就……得意忘形了。”我疼得声音都变了。

    他眺望了一下我的桌子和线路板,冷着脸说:“上实验课不许喧哗。坐下。”

    我赶紧坐下,装作去绑鞋带,钻到桌下,擦了疼出来的眼泪。刚才忍得好难受啊。

    手指受了伤,线路板就装得更艰难了。我咬着牙捏着手指,等到何助教晃过来,勉勉强强也没完成一半。

第二十六章 山重水复

    第二天又是一上午的试验。

    我的进度已经落后了很多,一进教室就埋头看图、焊接、接电阻、电容,可是好像线路老是和我作对,越急,越是出各种问题。我忙得满头大汗,进度依旧缓慢。当电阻又一次从我手中滑落的时候,我把它丢到桌上,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

    “你怎么才装到这里?”一个颀长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晃到了我的背后,一脸的惊奇。“你昨天不是说都装好吗?”

    这个时候我实在顾不上理他,更不想看他幸灾乐祸的表情。我黑着脸,没有吭声,伸手抓过电阻,低头开始又一次的尝试。

    宋教官在旁边站着,沉默地看着电阻又一次从我裹着胶布的手指上滑了下来。他犹豫了一下,说:“有没有问题啊?”

    我漠然地摇摇头,报告教官,没有。心里盼着他快点走开,让我清静一会。

    他凑近桌边,伏下身子细细审视着线路板,“是吗?”他侧过头来,盯着我的眼睛。那亮如晨星的眼眸里流动着清澈的光亮,透着一丝戏虐。他的脸如此靠近,让我觉得有点不自在,我把身体往后撤了撤,抬着下巴颏,尽力不去看他的眼睛。悠然道:“报告教官,山重水复,才会柳暗花明。学生现在正在以自己之聪明才智,力图解决困局。自问还不到山重水复的地步,不敢劳驾教官。”

    他有他的骄傲,我也不想放弃我的。以前说过不再问他问题,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破例的。

    他站直身体,绷着脸,眼睛往周围扫了扫。几双咕噜咕噜转的眼睛迅速收了回去,装作看图或者线路板。

    “知道努力啦,进步很大嘛。”他冷冷的说,“把你的‘柳暗花明’好好展现到线路板上吧。”

    临走他曲起手指,在桌上狠狠敲了一下,“3号电阻装错位置了。”

    我偷眼看了下线路图。呀,还真是装错了。

    一会儿,何助教转了过来,我喜出望外地拦住他,谄媚地把自己的线路板拿给他看,请他指点。

    等我抬起头,看见宋教官从高淑恒的线路板上抬起头,眼光在何助教身上停了一停,又迅速收了回去。

    骄傲是有代价的。从此以后,宋教官巡视到我身边,总是一句“柳暗花明了吗?”我往往打肿脸充胖子,支吾着不作答,然后偷偷期盼何助教。就这样,也勉勉强强跟得上进度。

    可是糟糕的还在后边。

    ------

    我们看着课桌上摊着的一堆零件、电线,一脸疑惑。“教官,今天做什么实验?这么多零件。”有人问。

    宋教官潇洒地拿出一摞电路图,甩给何助教让他分发。

    “从今天开始,你们要学着组装收发报机。”他走下讲台,气宇轩昂地走着,“你们手上是我们内部专用的收发报机的电路图,和全部所需零件。你们要按照电路图,把零件一样一样的拼装起来,组成一台能发声的机器。”

    “所有的一切,都得你们自己动手完成。”他得意地看着我们脸上的各sè表情。

    “为了保密,班里有规定,下课时间一到,所有图形、零件都不许带出教室。”

    说着,说着,他转到了我身边。他声音提高了几分:“抓紧时间开始吧。不懂……就问。”说完瞥了我一眼,眼角带着嘲弄的笑。

    我手忙脚乱地摸着电阻、电容,各种细细的电线和塑胶外壳,各种旋钮,绝望地看着复杂无比的电路图。

    尽管装过几个线路板,装收发报机还是如同一头出笼猛虎,结结实实把大家拦在了路上。三个课时的实验课下来,除了极个别有点理工科基础的男同学接起了几段线路,绝大多数人连图形和零件都没对上号。

    抓耳挠腮,好不容易等到何助教巡视到我身边,还没开口,他就面露难sè:“叶同学,宋教官说你聪明,自己钻研就能柳暗花明。”说完略带愧疚的从我桌边绕了过去。

    我登时像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从头冷到脚。这岂不是要把我逼得山穷水尽吗?这个小人,真跟高淑恒是绝配。我心中暗骂。

    以前有了问题,都是靠何助教识别,找出问题,下一步就好做了。现在靠我一个人,根本就是束手无策。

    怎么办?女生们个个程度都不行。找个程度好的男生帮忙看看吧。原先他们可能的确比我们强一些。现在装机器,看他们抓耳挠腮的样子,恐怕也爱莫能助。

    难道我就过不去这个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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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大概是上次的论文比赛让戴主任非常满意,班本部决定再接再励,在教室里搞三mín zhǔ义学习园地,定期出板报,写些学习三mín zhǔ义,在班里训练的心得体会等等。装点门面,取悦上级。

    因为还是有不少学员墨水不多,班里就在每个队选拔书记,具体负责这些写写画画的工作。范队长找了小余,说是女生队的书记准备让她来做,因为小余在上次的论文比赛里获了头名,责无旁贷。

    小余好面子,当场不好意思说上次的论文是我代笔,又不想接这差事,没了主意。依我的意思,既然推辞不成,小余就先干着,我就在后面当长工好了。可小余又死活不干,说不能老摘果子,沾便宜,因为书记每个月要多3块钱补助。无论我怎么说不在乎那三块钱,甚至把钱直接给我这样的建议都提了,她还是不干。

    商量的结果还是找范队长偷偷坦白,让范队长安排。小余这个懦夫,还让我先去找范队长说说,她再去。我虽然恨得牙痒痒,也没有办法。只好衬着晚自习,请了个假,来找范队长。

第二十七章 柳暗花不明

    平常我们做什么都是统一行动,搞不了小动作。我们的晚自习按规定要从7点修到9点,本来不准缺席,班长每天都要点卯。但是晚自习没有教官代,只是个写作业和“读三mín zhǔ义,锤炼思想”的时间。学习有了问题,像我们装机器遇到了困难,也没法在自习课上找教官问。训练班是鼓励学生找教官解疑答惑的,到了如今这个阶段,自习课上学生说去找教官问问题,只要时间别太长,也就常常放行。班长准假就可以了。

    晚上高淑恒不在自习教室,我向副班长张玉兰说了声,就出来了。一路上我准备着说辞,磨磨蹭蹭地摸到范队长宿舍前的长廊上,远远看着房内的灯光,把说辞再默念一遍,再想想他的可能反应和比较妥当的回答。我才鼓起勇气,走向范队长的房门。

    轻轻走到门前,我心里竟然虚了起来,打起了小鼓,我站着调整了一下呼吸,抬起了手。

    就在这个时候,一种低低的,被竭力压抑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我停住了手,忍不住往前倾了倾身体,仔细辨认着声音。

    范队长隔壁的几间屋子都住的是行动组的教官,晚上他们喜欢聚在另一个院里沈教官那里喝酒打牌。这会屋子里都黑着灯。

    我往前一倾,那声音又低了下去,弱不可闻。我正在犹豫,要不要敲门。那声音又飘了出来,这次我听清楚了。

    是一个女人正在嘤嘤哭泣。

    她的声音努力压低,又似被什么阻隔,好像是捂着嘴,传来的只有断断续续的低沉呜咽,声音低沉得可以坠到地上去,却又带着巨大的哀痛。像一只受伤被困的母兽,已耗尽了最后一丝逃脱牢笼的力气,只有无力地颤抖,流泪,等待猎人的屠杀。

    我僵在门口,想离开,却又挪不开步。这时,屋里传出了一个男声,似在柔声安慰。是范队长。他软言细语,但对方却似乎哭得更厉害了。哭声中,似乎还夹杂着含混的低语,那声音……。

    高淑恒!

    我一下反应了过来。顿时,我傻站在门口,完全不知所措。

    开屏孔雀一般高傲的高淑恒,骂起朝夕相处的同学毫不嘴软,可以用最文明的言词把人骂哭的高淑恒,正在这扇门背后,对着一个男人伤心yù绝的哀号。

    什么事能让她这么伤心?

    我越想越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敢再听,调过头就往回跑。

    还没跑到院门口,迎面一个瘦高的黑影朝这边快速走来,我闪躲不及,和来人撞了个满怀。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来人一把把我扶住。“乱跑什么?也不看路!”语气带有明显的怒气。

    原来是宋教官。

    我嗫嚅着,呆站在他面前。连对不起都忘了说。

    “是你?”他认出了我,打量了一番,“你没事吧?。

    “哦,没,没,……没事。”我像自己做了亏心事一样,一个劲的摇头。头都不敢抬。一低头,发现他还扶着我的胳膊。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赶紧往外抽。

    他忙略带尴尬的放开。

    我们两个沉默着对了片刻。我赶紧开口,“教官,没事我先走了。”

    “啊,你赶紧回去吧。”他赶忙说,“现在还是自习时间吧。我找范队长还有点事。”

    我点着头,他想抬脚,路又刚好被我挡住,我发觉后连忙侧了一下身体,立的笔直,想让他先过去。

    突然,如同一个闪电在我眼前闪过,我反映过来了他这最后一句话。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一闪身,跨了一步,挡在了他面前。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追出来拦住了他,愣了一下。

    “教官。我突然想到,我……还有个……问题要问您。”我磕磕巴巴地说,说完眼睛盯着鞋面。虽然自己打破了自己的誓言,但一时情急,真找不到什么借口了。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你有问题要问我?”

    我硬着头皮点点头。

    他半天没言语。过了一会才听他说,“那你去我宿舍等我一会,我找过范队长就给你解答。”

    说完他又想走,我心里一急,忙挡住路说:“教官,我……我有话想跟您说。”他疑惑地看着我。事到如今,我也只有编点词拖住他了。

    走廊上的灯光十分昏暗,刚好遮盖住我泛红的脸颊,我结结巴巴的说,“教官,我……我觉得……上次那件事……就是你问我大学读了多久那次,欧……还有柳暗花明那次……是我的不对。我不该顶撞你。其实,其实……我本来不是那个意思……”我低着头,到最后声音小的连自己都听不清楚。本来我只想再拖住他一会,免得他发现高淑恒的秘密。但说出去的话,不知怎么越来越难以出口。听起来,反倒十分有诚意。

    他站立了半晌,最后缓声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说罢,身子一侧,要从我身边过去。“对了,回去的时候别乱跑。”他扭过头告诫我。

    我绝望地让开路。心想,高淑恒,我也只能帮你帮到这个程度了。

    “宋教官!”正在我绝望的时候,一个男声响起,回头一看,原来是个jǐng卫,正满头大汗地往这里跑。他看见宋教官,啪的敬个礼,呼哧呼哧的说,“徐队长让我告诉你,他们已经找到人了,让你不用去喊范队长了。”

    当着我的面,宋教官多少有点尴尬的说了声知道了,然后说自己还要去给学生辅导,不过去了。就让jǐng卫回去交差了。

    掉过头来,他对我点点头,“走吧。有什么问题,回去慢慢解答。”

    我就这么鬼使神差地跟着宋教官回到他的宿舍。一路上都在盘算,该问什么问题。

    到了他的宿舍门口才发现,还有几个女同学在门口探头探脑。原来她们也是来问问题的。平常,女生们是很喜欢来问宋教官问题的,只是我从不加入。大家看见我们,连忙打招呼。宋教官话也不多,推开门就让大家进去。门原来根本没上锁。我愣了愣,转念一想,训练班里外几道岗,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了。

第二十八章 劝进

    和多数教官一样,宋教官是宿舍、办公室合二为一的。屋里正对门摆着一张单人行军床,床上的灰褐铺盖叠着整齐的豆腐块,屋子正中摆着一张黑漆的书桌,桌上摆着文房四宝,码着一摞整整齐齐的线状书,几支毛笔挂在考究的笔架上悠悠晾着。紧挨着笔架摆着一个剔透的玻璃缸,里面居然游动着两条红sè金鱼。书桌边是一个看不出什么质地的木质书柜,虽然陈旧,但擦拭得十分干净,看来是主人心爱之物,里面也整整齐齐码着书。

    再看看床侧悬挂的四联苏体条幅,如果不说,来的人会误以为这是一间书室,而不是一位特别训练班无线电教官的宿舍。

    不过,如果来人扭过头来看看靠门的窗户下放着的另一张桌子,这个误解就会打消大半。这张本来光秃秃的陈旧的黄sè桌子上,现在正摆着宋教官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收发报机。宋教官特意把灯泡线牵到了桌上方,让灯光能正好照亮被他开场破肚的机器。

    宋教官熟练地打开一侧外壳,一时间,女同学们的手指纷纷戳了上去,询问零件的功能或安装细节。宋教官在用螺丝起子指着盘根错结的机器内部,指指点点。大家听一阵,再翻翻笔记纪录,眉头稍解。宋教官安慰大家,明天上课会讲讲构造和分解的,会弄懂的。

    看看大家的问题问得差不多了,宋教官突然头一抬,“叶雅纹,你的问题是什么啊?”

    我脑子里塞得还是高淑恒的哭声和范队长那些柔声细语,讲解听得有一句没一句的。我一阵慌乱,随口说:“我的问题跟她们的一样。”连忙低下头。

    众人看着第一节自习时间到了,准备告辞。我也低着头,摸索着跟在大家后面,准备混水摸鱼地回去。

    “叶雅纹。你等一等,我有事要问你。”宋教官喊住了我。

    我心虚地站住,眼巴巴地看着同学们走远。

    “今天为什么不让我去找范队长。”宋教官一边收拾着工具,一边面无表情地说。

    心里咯噔一下,我早料到小花招瞒不了他太久,只是没想到他识破的这样快。

    “你怎么知道的?”我没有争辩。

    他哼了一声,“看看你,上课不听,现在还是不认真听,像是问问题的样儿嘛!还有,谁像你空着两手。”

    来的同学都拿本笔记或者讲义,方便随时翻查和记录,独我两手空空。他在路上可能就有所怀疑了,回到宿舍,再看我神不守舍的样子,就更好确定了。

    他把东西收拾好,啪的锁上书柜下的小柜子。我哑开口无言。

    “说吧,为什么?”他往书桌旁的圈椅上一坐,手里拿过一本书,慢慢翻着。

    说什么?怎么说?说出我的怀疑,猜测?那些到底是怀疑,万一不是我想的那样,又该如何收场呢?

    “对不起,教官。我不能说。”我咬了咬嘴唇。

    “为什么不能说?”他的声音冷冷的。

    “因为……没法说。”我的汗都下来了。

    他“啪”的一声合上书本:“你不信任我?”

    我激灵了一下,迅速稳了稳心神。“学生不敢,但是真的不能说。说了对您没有好处。”那样的秘密,你要是知道了,还会继续青睐高淑恒么?

    半晌无语后,他低声说,“是不是牵涉了其他人?”

    我瞟了瞟他床上的豆腐块,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

    他似乎呼了口气,“既然对我没好处,对你也一样没好处吧。”

    我倒吸了口冷气,这点还真没想到,要是高淑恒知道了今天我在外面听到了不该听到的,她会怎么对付我?刚刚回去的汗又下来了。

    “你还有心思担心别人,哎。”说完,他居然干笑了两声。

    我气恼的抬头。只见他不知什么时候摘下了眼镜,正在那里揉着鼻梁骨。他摘掉眼镜以后,眉目看起来,和平时全然不同。

    我迅速挪开眼睛。

    “算了,你自己知道轻重就行了。不过,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他停了停,“你是不是还打着消极怠学骗退学的主意?”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然不是了!”

    “欧,不是就好。电讯组有几个大老粗跟不上,班里正在商量淘汰掉他们。”

    “真的?”我又惊又喜。

    他仿佛毫不以外我的反应,接着说,“把他们淘汰到行动组去。行动组是干什么的,你怕也听说了一点吧。”看了元旦晚会的jīng彩表演,又有谁能不知道呢?

    一股羞愤涌上心头:“我不会被淘汰的!”

    “是么,照你现在这个架势,很难说啊。”

    “你在威胁我?”我抬起眼,冷冷的说。

    “我和你有什么仇,干吗威胁你。”他不慌不忙,戴上眼镜。“你是个聪明姑娘,可惜就是执拗了点。别太死心眼了。这个世界上,有人7、8岁就能把收音机拆了,搞个收发报器出来,但是,你不是这样的天才。靠你自己,永远也没办法柳暗花明。”他的话听起来依旧刺人,但我却无法驳斥。

    “我……我那只是气话。”我嗫嚅着。

    “气话不气话的不重要,到时候还得看你能不能把这块拿下来。我只是提醒你,好好一双手,让它收发报不是最坏的结果。”他重新扯过一本书,开始翻。

    “回去吧。好好把电机原理看看,明天讲机器的构造呢。”

    我忍不住回来问:“教官,昨天就把零件、图纸发给我们,怎么明天才讲构造啊?”

    他莞尔一笑,“那是给你们下马威,省得你们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我差点没背过气去。

    宋教官说的话并不完全是吓唬人。在邮电局,无线电通讯通常是机务、报务、译电员分工协作,各司其职完成的。可军统就不能这样搞了,按保密学教官的原话,大家从事的是“秘密工作,特殊任务”。电讯组的培养目标必须是全能报务员。也就是一个人要能胜任无线电通讯,机务修理,密码研译全部专业工作。

    我们除了要每天钻研收发报机器,练习装机,还要每天练习抄收和拍发电报,上密码研译课。抄收电报是把讯号记录成电码,发报则是以电键接触时间的长短把电码变成讯号。收发报讲究的是心细灵敏,熟能生巧。

第二十九章 过年吃板鸭

    电讯组那些救**来的大老粗,文化不高,收发报技术也许还能勉强跟上,无线电学这种和机器打交道的他们就不行了。以前学原理的时候,就有人嚷嚷听不懂,现在开始练装机,估计更难过。可他们思想不赤化,不搞怠学,班里是不会退掉他们的,最大的可能就是物尽其用,让他们去学技术要求不太高的军事或者行动。

    班里虽然没有明确讲,但却在这段时间的早cāo课集合上突然开始强调,革命工作分工不同,但都同样光荣云云。估计就是在吹风了。想到这里,我不禁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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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ì近隆冬,寒气逼人。我们的课程却越来越紧,对我们这批学生的训练也热火朝天的进行着。

    大教室里,十几台机子,大家每天都得练习收发报基本功,也是抄收、拍发英文字母,中文电码,滴滴答答的声音不绝于耳。

    收发教官姓姜,江苏松江人,干瘦矮小,有着过硬的收发技术。练习阶段,用的都是明码,也就是国际通用的不加密的电码。有一次他骂学生抄收的太慢,译错的太多。学生低声嘟囔了两句,他立即让学生自己写一句话,他没翻电码本,当场就把它译成了电码。学生们又让他试了几次,无一错漏。原来他已经达到了看明码识字,看字能说出明码的程度。从此大家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不敢偷懒。

    “耳明手快,是你们的基本功。基本功,是一个电码一个电码敲出来的,一个信号一个信号听出来的。”

    “你们的位置,就是收发报机前的那个位置。一旦坐上去,戴上耳机,就得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有电波耳中过。”姜教官总是在我们中间强调这几句话。

    大家谁也不敢疏忽,寂静的教室里,戴着耳机,只有电波讯号的声音。放下耳机,只能听到铅笔的沙沙声,和手指敲击发报键的短促声音。每次上了课出来,虽是寒冬腊月,每个人都会出一身汗。即便如此,姜教官仍然发脾气,说抄发的太慢,译得太慢。大家只得拼命练习,每次上课,就如同一场苦役。

    收发报辛苦,但是技巧简单,我的进步很快。我最喜欢上的倒是密码研译,我们练习用的是明码,为了好上手。实际上,重要的情报、战况、国家的机密,都是用的密码电报。密码的重要xìng,在战时是不言而喻的。

    教官会给我们讲加密的一些基本原则,和破译的常见手段。更常常强调密码对于战局之生死攸关的作用,特别是他讲到,军统召集人才,全力破译,但仍不能破译rì本军事往来之密码,每次rì本飞机空袭时,全靠地面观察哨目测,打电话,速度过慢,损失惨重时,饱受空袭之苦的同学们无不在心里暗自着急,都想早rì学成,破解这死亡密码。我也是他们中的一个。密码往往与语言密切相关,破译也多是从语言本身着手,我既不懂rì语,数学又太差,也只能努力多学点,不知何时才能真正报国。

    转眼年关已近,不知不觉,民国30年的chūn节已经到了。过年时,班本部很冷清,军官们都要回去与亲友团聚,连晚会也没有搞,就是会了个餐,放了几天假。大部分同学照例不准外出。我们外出要请假,并不是每个人请假都能出去。除了小余生病那种非常特殊的情况,一般每个星期,每个班有两到三个名额,大家排好班,轮流请假出外,买点女孩子用的东西。

    年后的假,就刚好轮到了我。

    我乐滋滋的拾掇着苹果绿的格子罩袍,好几个月没出外,灰布军装早就穿腻了,想着要穿的漂亮点了,心情总是很好的。我把要寄的家信,悄悄塞在棉袍里面,贴胸的内兜里。

    “雅纹,雅纹,这个星期该你外出了是不是?”小余风风火火的冲进宿舍,小脸涨得通红。

    “是,不过还没请假呢。”我得意地一笑。

    小余扫视了一下周围,“雅纹,这次你出去,帮我买半只板鸭好吧?”

    我眉毛一挑,“板鸭?好啊,不过板鸭听说要到沙坪坝才有的买的。那里的板鸭,据说是南京逃难过来的师傅烧的,油多,皮薄……那里可远……”

    “行了,知道你辛苦啦。买回多分你点好了。”小余不耐烦地打断我。

    “那还差不多,也别多分了。少让我替你干点长工就好了。”因为没和范队长谈,小余的文书还是干了下来,活基本都是我在干。我故意揶揄了她一句,她红着脸不吭声。

    我展开罩袍,她迅速把一摞厚厚的信塞到我手里,我马上拿衣服遮住。

    然后我们两人谈了谈衣服的花样之类。

    板鸭,实际只是个代号。也可以说是我和小余的密码。实际意思是帮她寄情书,而且要到很远的偏远地方去寄,以避开班本部的检查。之所以选用板鸭,而不是猪蹄,花生之类,是源于小余和她丈夫的爱情故事。

    当年小余家里开生药材铺,和她老公家里订的娃娃亲,但她丈夫少年时一直在南京求学,长大后根本没怎么和小余见过面。到了女16,男20的时候,她丈夫准备去报考黄埔军校,小余家里一看,就要求两人完婚。男方家里就趁男的放假回来的时候摊了牌,可谁成想,男的一直在外读书,思想新派,觉得包办婚姻要不得。父母之命难违,他左思右想,决定瞒着父母,亲自上门退婚。

    于是,趁着父母没当心,他撒了个谎,溜出了门,带着一肚皮的说辞。可是,走到了小余家附近的大路上,他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他不认得去小余家的路!他长年不在家,小时候去过,但多年过去了,他实在记不得该在那里转弯了。情急之下,只好站在路上问路。结果就问到了一个扎两条小辫的姑娘,姑娘很热心,一听某某府上,就说我带你去。

    他喜出望外,就跟着一起走。一路上,两人就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从学校趣事,到国际形势,中国命运聊了没完。到了门口,两人都觉得聊得挺开心。到了门口站定,他依依不舍,准备跟姑娘告别,却看见姑娘直直往里走。

    “你怎么不进来啊。你不是说,要来找我爷爷的嘛?”小余眨巴着眼睛问他。

    他这才明白过来,给他带路的就是他的未婚妻。

    这个时候,任几肚皮的说辞也不管用了。

    他只好嗫嚅着说,没来得及买东西,还是不进去了。

    “哦,那你去买点东西再来吧。对了,记得买点板鸭啊,我最喜欢吃了。”小余好心的叮嘱那准备退婚的未婚夫。

    小伙子点点头,说知道了。

    后来,他去买了板鸭,上了门,不过说得是来看看家长。再后来,他们就顺利地结了婚。

    板鸭的故事,还是小余的小姑子后来偷偷告诉小余的。她的本意是让小余难堪,给她下马威,谁料小余天xìng开朗,听来只觉得的好玩,反而常拿来打趣丈夫,搞得丈夫很不好意思。

    我第一次听小余讲这事,也笑得直不起腰。末了,想到自己那包办婚姻,也有点黯然。

    不过,板鸭,却成了我们两人心领神会的名词,成了唯独我们两人才知晓的密码。

    密码教官上课时说过,密码的使用,本就没有陈规,只要双方熟悉,哪怕是一本书,一段话,一句成语,都可以成为密码。

    第二天一大早,我藏好信,顺利通过门口jǐng卫的检查,开开心心的上了街。我当然想不到,这次外出,后来居然能带出那么多事情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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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统之花介绍:
她是一个普通的女学生,一个为爱驱使的简单灵魂。
“我要去延安。我要去参加国民革命,我要抗日救亡。”
然而,路却不是她想的那样顺畅。
“这里是国民革命的熔炉,诸位进来了,就要有为抗日救亡流血牺牲的准备。你们想离开的,现在就可以走。”
殊不知,一入公门,生为军统人,死是军统鬼。
一段乱世缠绵绯恻的儿女情,一截阴云密布的历史,一粒历史洪流里苦苦挣扎的浮尘。

ps.1。本文虽以抗战为背景,并涉及锄奸情节,但无《色·戒》式情节。要看这类情节的人请绕路。
2。 女主非全能。一女N男,不喜勿入。
3。本文取材成文,目的只是提供一个小人物看历史的独特视角,欢迎讨论。
参考书目:《我所知道的军统》文闻编
另有资料会另外择机一一说明。军统之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军统之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军统之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