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回娘家
正午的阳光下,浑水河依然在静静流淌,波光粼粼,虽然名叫浑水河,其实河水很清,很静,很美,只有在多雨的时节,它才会变得浑浊,变得咆哮奔腾,因为它是从峥嵘的群山中蜿蜒出来的。
牛大叔依然坐在河边抽烟,虽然是午饭时间,是炊事班最忙碌的时候,但也不会影响炊事班的工作,因为牛大叔并不像别的炊事班班长那样事事亲为,尤其是这几天,但凡独立团的老兵谁都知道牛大叔心情不好,昨天还把那倒霉的流鼻涕给打了个半死,头回见这个老红军动手打自己人啊,也不知道为什么,连在场的团长和政委都没制止,愣是眼睁睁地看着流鼻涕被打得满地哭嚎,别的人谁还敢说话,只好跟着一起眼睁睁地看。
一连的两个哨兵隐蔽在小路旁,仔细观察着正在接近的几个人影。
“哎,我咋瞅着那个好像是小红缨呢?”
“嗯,好像,没错,肯定是,穿那么小的军装还扎羊角辫的,这太行山里还有第二个么?”
“我娘哎,真是这缺德小丫头回来了?这这,这算好事吧?”
“……”
就在两个哨兵还爬在草丛里,犹豫着是该先回村里报告,还是该先站起来迎接的时候,一双贼溜溜的大眼已经来到了他们的头顶,盯着这两个趴在地上的兵。
俩人赶紧惺惺地爬起来,尴尬地笑笑:“嘿嘿,嘿嘿,原来是红缨同志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前边的暗哨咋没给消息呢?我现在就去报告团长。”
“站住,不许报告,你俩就当啥也没看到,一边凉快去。”小丫头说了这么句没头没脑的话,就心事重重地走过去了。
接着是胡义,这家伙是二连克星,独立团也出了名了,哪个能不认识,面无表情地掠过面前,把俩人当了空气,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过去了。然后是一个身材魁梧的黑大个,没见过,虚情假意地朝两个人笑嘻嘻道:“辛苦辛苦,以后是一家人,有事就来找我,绝对没得说!”然后过去了。最后是马良来到俩人跟前,指了指前面的小红缨:“她心情不好,别介意。”说完了话故意朝俩人晃了晃手里崭新的三八大盖,也过去了。
两个哨兵满脑袋黑线,呆呆看着走向大北庄的四个身影,感觉冷风飒飒,浑身鸡皮疙瘩,这什么情况?
炊事班的位置在村中的一个坐北朝南大院,院中摆了几张破烂长条桌凳,算是露天食堂,面积不够大,各部门单位的午饭都送出去了,眼下在院子里吃饭的是新招到的百十个新兵。
王小三是炊事班战士,双手捧着一摞饭碗正走在嘈杂用餐的院子里,忽然看到大门缝后面探出了一对羊角辫,一双贼溜溜的大眼正往院子里扫视着。大门外似乎有说话的声音:“丫头,咱不去团部报到,找炊事班来干什么?”
王小三猛地呆住了,娘哎,这不是梦吧?不知不觉的忘记了手里捧着的饭碗,哗啦啦——当场撒手摔碎了满地。
饭碗的碎裂声使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循声看向呆呆的王小三,然后再顺着他的呆滞目光看向大门口。
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孩,一身娇俏的八路军军装,一对歪歪扭扭的羊角辫,一双貌似天真的大眼,交叉背挎着两个圆鼓鼓的沉重挎包,一身娇汗,旁若无人,屁颠屁颠地就进了大门,让满院子的新兵不明所以。
吱呀——大门被推开了半扇,稳步迈步进来一个军人,细狭的双眼深邃冰冷,古铜色的皮肤散发着男人的坚毅,与别人的戴法不同,他的帽檐压得很低,看得出那帽檐的弯曲弧度应该被他细致处理过,精致得如同一轮上弦明月,半遮了浓黑的眉,一身戎装挂满征尘却仍然笔挺,尤其是那一双日式军鞋上的绑腿,打得非常别致。
对于军装的穿戴整洁是胡义在讲武堂里养成的习惯,尤其是打绑腿的方式,不同于一般士兵的打法,胡义的绑腿打法需要两副绑腿,先在小腿的下半段打上一副,然后再用另一副绑腿从下到上包裹着打起来,更舒适,更美观,当然也更复杂,很少人会。
哐啷——两扇大门都被推开,这次进来了一个黑大个子,壮得像头熊,扛着一挺机枪,瞪着一对牛眼四下里乱看。没戴帽子,穿了一身血渍斑斑的伪军军装,明显地不合身,被那副壮身板绷得有些紧短,背上背了两个大口袋,身上挎了三个明显沉重的挎包和两个水壶,腰带后还挂着四个鼓鼓囊囊的干粮袋,如果大门再小点估计就得把他卡在门外了。
最后一个年轻帅气的小八路出现在门口,一双长腿使他看起来显瘦,却更精神,真真的全副武装,背着崭新修长的一支三八大盖,还挂着一支驳壳枪,满身的日式子弹盒像他的精神一样饱满。
满院子正在吃饭的新兵全看傻了,他们是这附近才征召来的,完全不认识这四位是什么人,被这一幕演的有点呆。
小红缨在一片呆滞的目光中径直走到王小三跟前,伸出小手在王小三目瞪口呆的脸前左右比划了一下:“喂喂,王小三,你这是咋了?你可别吓我?”
“嗯,嗯?哦,你你,我我不是做梦呢吧,我的小姑奶奶,你可回来了!我的天,我现在就去找牛大叔,他可想死你了!”
这时屋里干活的炊事班战士们也出来了,哗啦一下围拢上前来兴奋地招呼小丫头。
小红缨赶紧摆摆小手:“停停,都别吵吵,我得先办正事。”继续问王小三:“大叔住哪屋?”
王小三往身后的屋门一指:“东屋。东屋。我现在就去找他。”说完话就一阵风地冲过院子,冲出大门。
小红缨把自己身上的两个挎包放在牛大叔屋里的破柜子里,让罗富贵把他身上的三个挎包也塞进去,其余的东西就放在屋里一角,然后才回到院子里。
罗富贵一看这满院子的锅碗瓢盆,这两条腿就迈不动了,有心想找个位置坐了蹭口饭吃先,可是各桌都满满当当的没位置,舔着个脸找个缝隙就想挤着坐。
正在吃饭的新兵们可就不太乐意了:“哎哎,你这么大个身板,哪里容得下?你坐进来我们还咋吃?能不能有个先来后到?”
胡义看着罗富贵那饿鬼德行很无语,有心想过去把他这个没出息的拽出来先去团部,却见小丫头先过去了。
“骡子,你就坐这吃,咱们九班都在这吃。”又回头朝炊事班战士撒娇地喊:“我饿了!这一张桌子我都要!”
几个炊事班战士一听小丫头这话,赶紧就过来了,七拉八扯地把这一张长桌子边的新兵们都扯起来。
“赶紧起来,麻利儿的,你们换别地儿吃去。”
“哪有地方了?让我们上哪吃?”
“那我不管,要不你们去旁边蹲着吃得了,别废话了,赶紧闪开。”
“啥?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凭啥?”
“炊事班就是她的娘家,我们都是她娘家人,懂不懂?别废话,赶紧把桌子腾了!”
“这,这,你们炊事班这是搞军阀作风,没天理了!我找首长告你们去!”
“嘿嘿,告?小子,以后你还想不想吃饭了?爱上哪告上哪告!”
“……”
稀里哗啦一阵乱,整整一张够十几人吃饭的大长条桌子都给腾空了,胡义、小红缨、马良和罗富贵四个人坐这,在满院子新兵们的诅咒中,吃上了炊事班临时给安排的一顿丰盛午餐。
第47章 祖传的机枪
牛大叔匆匆推开大门的那一刻,皱了多天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一张老脸在阳光下露出了神采,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小丫头跟前。“死丫头片子,你咋才回来呢?快起来让大叔看看。”说着话把小红缨拽离了板凳,围着她整整转了两圈,确定毫发无伤这才彻底放了心。
“你这个不省心的,咋没跟二连一起?你想气死人是不是?”牛大叔话似埋怨,脸上却开心地笑着。
“狐狸说跟二连走太危险,怕我受伤,就领着我翻东山了。嘿嘿。”
二连的情况牛大叔也都看到了,全连就出来了十几个人,几乎个个是伤兵,如果小丫头当初真跟着二连走,就难说生死了。听了小丫头这话,不禁转脸看向胡义,没说话,却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感激笑容。
这笑容看得胡义有点麻酥酥的,于是放下了手里的碗筷,对牛大叔说:“这丫头是个战士,是她自己救了自己,跟我没啥关系。”
牛大叔想对胡义说点什么,可是嘴笨,也不知道该说啥,还没来得及组织起言辞,就被丫头的小手拽着进了屋。
看着小丫头这幅神秘兮兮的德行,牛大叔不明所以地问:“死丫头,你是不是又闯什么祸了?”
小丫头贼兮兮地低声道:“大叔,我在你这柜子里放了几个包,你可得给我看住喽,谁也不许碰。”
“啥?你这又偷了谁家的啥了?”
小红缨筋着鼻子竖起手指向牛大叔示意:“你小点声,我哪有?这是我的战利品,我们打死了四十多个敌人得来的。”无论什么事,小红缨唯独对牛大叔从不藏着掖着,因为是牛大叔把自己养活的,也最宠自己。
牛大叔笑了:“呵呵,死丫头,这才出去几天啊,学会吹牛了,赶紧老实交代,到底是从哪坑来的?”
小红缨瞪着两个大眼看着牛大叔:“你不信?”
“我不信。”
这时小丫头忽然不说话了,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似乎在考虑什么……
团长和政委正在团部里研究独立团下一步的工作,二连昨天回来了,虽然损失惨重,但框架还在,目前的征兵工作顺利,几天功夫居然在这附近征召了百人多。眼下最犯愁的就是政工干部稀缺,严格来说就是没有,一二三连只有连长都没指导员,全团上下就是政委丁得一这么一位政工干部,眼看着新兵们来了,思想工作却没法展开。为此独立团已经向师里打了几次报告,要求调派人手,到现在还没个回音。
团长政委俩人坐这正愁这事呢,忽然士兵进来报告:“团长,小红缨他们回来了!”
团长政委俩人闻言腾地站起来:“什么?人呢?都有谁?”
“现在炊事班吃饭呢。还有马良和胡义,另外一个人不认识。”
“老丁,走,咱赶紧看看去。”和政委俩人连忙就出了团部,直奔炊事班。
无名村的事情团长和政委已经基本调查清楚了,多亏了胡义提前报警,使得很多百姓逃离,如今小丫头也脱险了,估计也是被他带出来的,团长对胡义的作为是持肯定态度的,在去往炊事班的路上问政委:“老丁,我看胡义这小子倒是个有胆魄的,值得培养。”
丁得一边走边回:“说的是,可是通过这次的事情,也看出他毛病不少,主观倾向严重,不敲打敲打不行,我的意见是先抑后扬。”
团长点了点头:“是啊,典型的旧军队习气,那就按你说的办。”
院子里的战士们一见团长政委来了,哗啦啦地起立。小红缨在屋里闻声,也赶紧跑出来,和胡义三人站在一起,笑嘻嘻地看着团长和政委。
一见到小丫头,团长政委俩人心情就是一阵好,再一看他们几个满面红光精气神十足的外表,心里更是高兴,感觉与昨天二连的场景是截然相反。
不过,这团长和政委的脸色也是与见到二连截然相反,政委一直是波澜不惊面无表情,团长背着手黑着脸围着小红缨转了一圈,没说话,然后直接站到胡义面前:“胡义,在无名村是你先看到的鬼子吧?”
“是。”
“是你擅自以团部名义通知百姓撤离的吧?”
“是。”
“是你拒绝执行班长刘坚强的处置吧?”
“是。”
“是你打了刘坚强吧?”
“是。”
“那就好。二连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现在我就先关你的禁闭,等待处理。”
“是。”
团长回头朝警卫员道:“还愣着干什么?现在就把他带走!”
全场鸦雀无声,哪想到首长来了不是慰问,居然先算账啊。
胡义面无表情二话不说就跟着警卫员走了,心情没受任何影响,为什么?因为胡义是老兵,听话听音,哪一条都是自己干的,全没差,但是团长所列举的这几条都不是大问题,或者是值得商榷的问题,并且没说捆了自己,反而是关禁闭,说明团长这是故意避重就轻,网开一面了,为了明证军纪做给新兵们看呢,不是坏事,这叫从轻发落。有意见是傻子。
小红缨也没出声,她为什么没出声替胡义辩解?原因有二,首先,小红缨最后听团长说是要关禁闭,在她的概念里,禁闭室和宿舍有啥区别?没区别!关几天就关几天呗,狐狸刚来的时候就被关过半个月呢,自己也经常被关,不算事。
其次,小红缨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想办法保住自己的战利品,这才是她那小心眼里的大事,可不能因为胡义关禁闭这点小事给耽误了,所以她没吱声。
胡义被带走了,接着团长又来到马良面前,摸了摸他手里的新枪,拽了拽他腰间的子弹盒:“嗬!你小子行啊,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你这是要当吕蒙么?”
这时候,小红缨抢在即将张口的马良前面说话了:“团长大叔,哦,不对,报告团长,我们在路上打鬼子了!”
被小红缨这句话吸引,团长背着手故作镇定地来到小丫头面前:“哦?我们的红缨同志居然也能打鬼子了?那你说说,什么情况?”
小丫头特意把一对大眼贼溜溜地转了转,然后装模作样伸出小手数了数手指头:“狐狸领着我们伏击了一伙鬼子,打死了好多呢,有,有一百多个!”
团长强忍住笑,低头问:“哦?好家伙,你们可真够厉害,你们这战斗力都赶得上一个营了,我说红缨同志,你确定你数对了数目了?”
小丫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啊,那个,我数错了数错了,好像,差不多,有四十多个?”说完这话故意心虚地眨巴着大眼看团长。
团长一看她这副小模样,心说这是我问你啊还是你问我啊?“臭丫头,你再吹,使劲吹。现在你也是八路军了,再不说实话我让你也关禁闭去你信不信?”
小丫头终于红着脸低下头,一双小手撕扯着自己的衣角:“我们在路上打死了两个鬼子哨兵。”
团长终于笑了,摸了摸小红缨的头:“臭丫头,都已经成为战士了,以后不许胡闹,要实事求是。别小看自己,打死两个鬼子也是个大胜利!”
话听到这里,旁边的马良差点给小红缨跪下。这个缺德孩子,说瞎话说到你小红缨这个程度就能当神仙了,为了那些战利品,你打算连我也拉下水啊?这算不算谎报军情?这算不算私吞公共财物?宋家村已经压着一件事了,如今还得再加上一件啊?我算是真真的上了贼船了。
罗富贵咧着大嘴呆在当场合不上,服了,真心服了,死丫头片子真是人才,她究竟是啥玩意托生的?要提防,以后一定要提防,这是说瞎话的小祖宗啊这是!正愣着呢,发现团长来到自己面前了,赶紧道了声:“长官好!我叫罗富贵,要参加八路军。”
团长微笑着点点头:“呵呵,你是和他们一起回来的,说说,有什么想法?”
罗富贵一看这首长对自己这么和气,心情挺好:“没啥想法,吃饭管饱就行。”冷不丁觉得脚被踩了一下,一瞥眼正看到小丫头投来的一对寒光,赶紧补充说:“哦,对了,这机枪是我的,我要求加入九班,机枪也得留在九班,否则这八路军我就不干!”
“哦?这要求有点意思,为什么?”
罗富贵被问得有点懵,这还要理由啊?这我得咋说?只能临时编一个得了,于是随口道:“因为,因为,这机枪是我家祖传的!”
在场人都笑出来了,团长也乐了。
其实小红缨的小动作被团长看在了眼里,立刻就猜到这里面有点猫腻,不过那不重要。眼前这个黑大个团长看着就喜欢,九班再孬也是独立团的,先把人和枪收进来再说。于是拍了拍罗富贵高大的肩膀,爽快地回答:“没问题,既然是你祖上传下来的,那可就太金贵了,我同意了。”又对马良命令道:“马良,你现在就带他去安置一下。”
不料马良没动,反而向团长打了一个立正:“报告团长,我有两件事汇报。”
这话让小红缨心里一紧,马良不会是要实话实说吧?死马良,你要是敢坏了姑奶奶的大事,我就让你一辈子不得安生!
“说吧。”
“第一,在无名村以团部名义私自传达命令的是我,不是胡义。第二,我要求加入九班。请首长批准。”
第48章 禁闭第五天
咔嗒——随着清脆的金属声音响起,银质表壳轻快地跳起,晶莹的表盘呈现在眼前,映着胡义古铜色的脸,而胡义却觉得,眼前这块晶莹白璧就像她的脸,冷冰冰的百看不厌。
大北庄的禁闭室好像和无名村的禁闭室没什么区别,除了房屋不同,居然也是一模一样的格局,同样有一扇洞开的窗。让胡义以为八路军的禁闭室都是同一规格,其实不然,仅仅巧合而已。
禁闭第一天,小红缨来到窗口,告诉胡义要与她串通口供,四十六个敌人的歼灭战变成了打死两个哨兵,然后喋喋不休地讲述她目前的生活是多么艰难辛苦,为了守着她的家当夜不能寐,期望胡义早日出狱替她分忧,临走前才留下一个唯一值得胡义关心的消息,苏青现在是师里的政工干事,有可能调来独立团。
禁闭第二天,马良来到窗口,告诉胡义他也是九班的一员了,然后痛诉小红缨的无耻行为,将他也连累下水,没能带回来的枪支和装备还埋在那个山谷小路附近,无法报告给团里了,这成了马良的心里负担,期望胡义能够早日出狱给他做个主心骨。
禁闭第三天,罗富贵来到窗口,抱怨九班狗屁都不是,连个宿舍都没有,他被临时安排进新兵宿舍,遭了新兵白眼受了新兵欺负,期望胡义早日出狱,救他出苦海,替他撑腰。
禁闭第四天,刘坚强居然出现在窗口,什么都没说,冷着驴脸咬牙切齿地看了胡义半天,心里咒他一辈子关在这里见不着太阳,然后自己去晒太阳了。
今天是第五天,胡义躺在破床上,倚靠着被褥,呆呆地看着手里的怀表。胡义忽然觉得这个简陋的禁闭室使他惬意,使他平静,带给他安全感,像是一个世外桃源,能让他忘记鲜血,忘记死亡,忘记硝烟,甚至忘记了那常常令他痛不欲生的脑海中的黑白色轰鸣。
又到了换岗的时间,禁闭室的破门外传来了哨兵的对话声。“哎,应该是小丙来接我的班啊,你怎么来了?”
“他拉肚子,要我临时替他。哥,里边关的这个黑眉细眼的家伙是谁啊?”
“嘘!你小子小点声,他是‘二连克星’,你可得留点神。”
“啥?他就是二连嘴里天天骂的那个?”
“嘘!你个新兵蛋子,告诉你小点声没听到么?里边关的这位可不是善茬,不想活了你?”
“啊?哥,你给我说明白再走呗?”
“嗯,好吧,我告诉你啊,想当初在无名村大操场上,这个煞星手持一对镔铁锏,与二连猛将高一刀大战了三百回合,最后将高一刀斩于马下,然后单枪匹马七进七出,把二连杀了个尸山血海啊,那叫一个狠!”
“我娘哎,怪不得二连恨成那个样?”
“嘿嘿,小子,长见识了吧,你看门的时候可要机灵着点,小心被他……啊,政委来了!首长好!”
“嗯,你俩跟门口这嘀咕什么呢?”
“没,没什么,我们在换岗。”
“行了,不用换了,把岗撤了吧。”
“是。”
丁得一推开禁闭室的门,胡义下床立正敬礼。
丁得一径直到胡义面前,对视着那双细狭深邃的眼:“对于这个处理有没有什么意见?”
胡义对视着那双饱经沧桑的眼:“感谢首长从轻发落。”
面对胡义的坦然,丁得一微微笑了:“要是我说八路军是人民的军队,是百姓的军队,你可能不理解,不过,经过了这些天,你应该也看到了,我们的环境很差,我们的装备很差,我们是真真正正的靠着这些穷苦百姓们养活着,我们的战士都来自他们的孩子,如果没有他们,独立团就得饿死。在我的眼里,百姓们比我的战士更金贵,因为他们是衣食父母,是独立团的天,所以,要说感谢的人是我,感谢你救了无名村的百姓。”
丁得一的话说得很朴实,不像墙上的标语那样空洞,所以,字字句句的都被胡义听在心里,深有感触。
“你说你过去在六十七军是个普通士兵,我不信,我不是想要强迫你说什么,但我相信我不会看错,你不会只是个平凡的逃兵。”说完这句,丁得一停下来,静静看着胡义的眼。
胡义知道,政委想要真正的答案,但胡义不愿意再提及过去,只要一想起那些硝烟中的曾经,就会头疼,甚至不由自主地产生幻觉,满脑袋都被爆炸的冲击波填满,胸口那张六十七军的名牌已经在松沪战场随水流走,胡义希望六十七军的血色记忆也一起流走,永远被自己这个逃兵忘记,所以胡义选择了沉默。
丁得一看到,胡义原本深邃的眼神因自己的话而开始变得复杂,变得忧伤,变得孤独,似乎从那双细狭的眼中读懂了些什么,于是主动打破了沉默:“这次我过来,不只是告诉你禁闭解除,还要宣布一个任命,撤除刘坚强的班长职务,从现在起,由你暂代九班班长。”
这个决定是丁得一和团长考虑后共同作出的,通过无名村战斗看得出来,刘坚强这个新兵蛋子完全没有大局观,一点基础领导能力都没有,过去九班只有他和胡义俩人带个小丫头,给他个草头班长当当无所谓。可是现在的情况可不太一样了,又加入了新兵罗富贵和马良,还多出一挺轻机枪,已经形成了战斗班的框架,可不能再儿戏了,所以团长政委俩人决定将错就错,把这个初衷是息事宁人的九班扶正,变成一个正式单位。
在团长眼里,胡义虽然貌似战场经验丰富的家伙,但相对于独立团来说,也算新兵,而且需要改造的毛病不少,又不能与战友融洽相处,所以想从别的连队调个人到九班任班长。政委丁得一说服了团长,直接让胡义出任班长,一方面因为他发现胡义这个煞星能压得住那些问题人物,一方面也能培养胡义这个外来的老兵。
这话让胡义从失神中恢复过来,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不合适。”
胡义可很清楚自己的状况,对权力没兴趣不说,自己的身份也不合适,六十七军逃兵过来的,刚加入八路军没几天,又和二连打破了脑袋,无名村又犯了纪律,再当这个‘九班’班长,还嫌自己不够闹心么?
“哦?呵呵。”丁得一笑了笑,立即猜到了胡义的心思:“我的二连你都敢往死里打,现在给你个班长反倒不敢当?很遗憾,这是命令。你不干也得干!”
第49章 狭路相逢
九班成立以来的第二次班务会,在大北庄禁闭室召开,因为九班目前没有固定住处,所以会址临时选在这里,也许,对于九班而言,禁闭室这里的风水不差。胡义半倚着被褥坐在床头,把玩着那块怀表,小红缨翘着二郎小腿坐在床尾,不时地在随身的挎包里鼓捣东西,马良抱着膀倚在门边看天花板,罗富贵站在地当中正在唧唧歪歪。
“老子算是让你们给坑了,这啥九班啊?连个窝都没有,我这么大个身板,居然还得去挤新兵连,个个给我白眼不说,连个囫囵觉都不能睡,一睡着就有人踢我,一睡着就有人踢我,你们看看我都熬成啥样了?”
小红缨搭茬:“他们踢你你不会踢回去吗?你的力气是白长的?”
“我哪知道是谁踢的?他们总是赶我睡着的时候下手,有啥办法?要是被我知道是谁,你看我不……”
小红缨一撇嘴:“切,你就是个大草包,还找什么借口。”
马良也插嘴了:“骡子,你那呼噜声也太……隔了两间屋我都能听到,有时候我都想过去踢你!”
“哎,我说,当初可是你们求着我加入九班的,现在卸磨杀驴啊?胡老大,你现在是班长了,你可得给我做主!”
独立团刚到这,宿舍都还没建好呢,都是借用的老乡家,住得紧张。政委只耍嘴皮子,给自己安上了班长头衔,别的啥都不管就走了,自己该住哪都不知道呢。不过,胡义毕竟不是刘坚强,就算不情愿当这个班长,也不会做甩手掌柜的穷对付。
胡义合上了手里的怀表:“说得对,是该有个住处才行,马良,今天下午你就给我把这事办了。”
马良一瞪眼“我的亲哥,全团就这么点地方,哪还有房,你让我咋办啊?”
胡义眼皮都没抬地说:“用钱办,去租。最好找个独门独院两间屋的,咱们一间,给丫头和她的宝贝家当单独一间。”然后看着罗富贵说:“骡子,钱由你出。”
“啥?老子参加八路,这睡觉还得花钱吗?有天理没有?我凭啥……”罗富贵正要坚决反对,忽然发现胡义那双眼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不禁打了个寒颤,慌忙苦着脸改口道:“我出,我出还不行么。”
马良的眉头舒展开了,班长这办法好,住处有了,小丫头的问题也解决了,罗富贵也不用再唧唧歪歪了,条件还比其他单位都好,立刻连连点头:“哥,没问题,保证给你办妥。”停了停又说:“不过,山谷里埋着的那些东西到底该咋办?真瞒着啊?这可不是小事,得算谎报军情了。”
小丫头一听,立刻从床上跳在地上:“别瞎说,哪有谎报军情?我已经据实报告了,是团长自己不信,有啥办法,怪得了谁?”
马良朝她一皱眉头:“死丫头片子,你是人小不怕闯祸大,这事要是捅出去咱们得吃不了兜着走,你就作吧!”
胡义看了看小丫头,想法和马良不同,事情反正都这样了,再糟还能糟糕到哪去,总不至于把九班都拉出去毙了吧,只要小丫头高兴,无所谓了。于是说道:“那就先埋着吧,什么时候有办法什么时候再说。得了,咱们吃饭去。”
高一刀的确有一副好身体,和顽强的意志,他的伤还没好,却拒绝了卫生员的阻拦,坚持着下地走动了,他是二连的脊梁,是二连的主心骨,是二连的魂。他咬着牙站立起来,带伤回到二连这个集体,终于使幸存的十几个二连战士扫去了无名村的阴霾,重新振作起来。
哐啷一声,炊事班大院的大门被推开,前面的两个二连战士扳着门扇敞开大门立让在两旁,随后迈步进来一个高大强壮的军人,头上肩膀手臂还缠着带血渍的绷带,虽然是个伤员,却带着一股凌厉的气势进了院子,身后呼啦啦地随着进来十几个二连战士,其中不少人也缠着绷带,却显得更加意志昂扬。
这份气势让满院子正在吃午饭的新兵们汗颜,大气不敢喘地忽然安静下来。王小三一瞅,好家伙,居然是二连来了,那可不能含糊,赶紧招呼旁边一张长桌子上的新兵们:“二连到了,你们赶紧给让个地方。”然后紧几步到高一刀身边:“高连长,伤还没好你咋就出来了,快过来坐,我这就给你们备饭。”
这张桌子上的新兵们一听,二话没敢说,赶紧稀里哗啦地起身让开。无名村的事都听说了,为了给百姓争取时间,二连打得不含糊,打得血性,打得惨,无愧独立团尖刀连之称。如今在这炊事班大院里目睹二连这份血腥气势,牛!哪个敢不服。
高一刀也不矫情,二话不说,大马金刀就在当间坐了,十几个兵哗啦啦地围坐周围,刚刚好坐满一桌子。
二连才坐下,这时大门又响了。吱呀一声,黑眉细眼的那个家伙推门进来了,冷冰冰地旁若无人就往里走,屁股后头紧跟着那个缺德小丫头,随后是草包大个儿和机灵马良。
胡义注意到了高一刀和二连的人,却假装没看到,懒得搭理他们。小红缨看到了高一刀和二连的人,边走边故意朝他们挤挤鼻子瞪瞪眼睛,巴不得气死他们。罗富贵不认识二连,空气掠过。马良起初想打一声招呼,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加入了九班,只好改成了目不斜视。
当这四位停在了二连旁边的一张桌子边时,这张桌子上的新兵们没等谁说话,稀里哗啦主动就赶紧闪了。这个缺德九班,是炊事班娘家人,惹不起还躲不起么,正好今天二连也来了,你们和二连那些破事我们都听说了,就给你们让了这块好地方,让你们好好对对眼,不用催,主动给你们让。
胡义这边也不说话,四个人大言不惭就坐下。
满院子人,满院子静悄悄,落针可闻。正午的阳光就从头顶洒下来,可是罗富贵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冷飕飕地直冒凉气。姥姥的,这是咋地了?什么情况?满院子人都鬼上身了么?
第50章 寂静的战线
很多时候,环境和气氛能够决定一个人的行为方式。如今二连和九班两张桌子相邻近在咫尺,如果周围那些吃饭的新兵们各行其是,该干嘛干嘛,那也就没什么问题,其实高一刀和二连也懒得搭理胡义他们。偏偏这些新兵都抱了看戏的心态,饭不吃话不说全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两桌人,幸灾乐祸地盼着发生点什么,你说这烦人不烦人,尴尬不尴尬?能认怂么?
罗富贵是真不知道情况,九班谁都没和他说过这事,新兵们更看他不顺眼,被这气氛搞得满头雾水。不禁扯了扯身边的马良:“马良,这到底是咋回事?到底是嫌咱少穿衣服了还是嫌咱没洗脸啊?这些王八羔子看得我直瘆的慌!”
罗富贵与新兵们不愉快,经常顺嘴脏话,他这话里说的是满院子新兵,并没特指谁。虽然是压低了声音说的,可是在这么安静的环境下,被周围人听了个一清二楚。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还不等马良张嘴,只听啪地一声,一个二连战士狠狠一拍桌子就站起来,脸红脖子粗伸手指向罗富贵:“你说谁是王八羔子?”
噗通一声,罗富贵被这一声拍桌子怒喝吓得没坐稳,当场出溜桌子底下去了。姥姥的,明明静得要死,猛然来这么一下,这不是有病么!这是人干的事么?
马良站起来了,他觉得有必要解释这个误会,以免节外生枝。“他不是那个意思,别误会。他是想说……”马良忽然语塞了,这还真不好解释,咋说?说他没说你们二连,说新兵呢?说新兵们是王八羔子也不合适吧?满院子百十个新兵都在瞪眼看呢,谁想当王八羔子?不禁心里暗恨,罗富贵你个破车嘴就不能有个把门的么?
“马良,你小子少在这装葱假好人,给个国民党逃兵当了走狗,你有什么资格说话。滚一边去!”那个二连战士把矛头直接转向马良。
这话说得马良的脸腾地红了,禁不住有点火大:“姓刘的,你嘴巴能不能干净点!”
“想让我的嘴干净?那得先把你们九班的屁股擦干净再说!”
是军人都有荣誉感,尤其是集体荣誉感,在战场上,独立团就是集体荣誉,没人会含糊,可是在其他时候,军人们更看重连队小集体荣誉。对方语言攻击罗富贵或者自己,马良还能忍耐,但现在的攻击范围扩大为‘九班’,这可真让马良觉得挂不住了,儿不嫌母丑,狗不弃家贫,九班再差也是自己的集体,这是军人原则问题。
于是马良的脸也黑下来了:“我们九班好歹还有屁股能擦,你们二连的屁股早让绷带给裹了,想擦你还擦不到呢!”
这话是暗骂二连伤兵满营的现状,把那姓刘的气得直翻白眼。另一个二连战士噌地站起来:“你个狗腿子马良,我看你欠修理了是不是?”
这边小红缨也噌地站起来,羊角辫一翘,大眼一竖,抬起小手一指刚说话的这位,响起清澈稚嫩的童声:“姑奶奶我就不信,你动一下试试!我们还就骂了!你们二连就是王八羔子,你们二连就是没长屁股!”
二连战士被这缺德丫头气得直攥拳头,真恨不能上去揍这胡搅蛮缠的丫头片子一顿,没大没小没轻没重蛮不讲理的熊孩子,可是不能真去打她吧,真要和她一般见识那得丢多大人?被小红缨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愣在当场,进退两难。
从开始到现在,高一刀一直没说话。高一刀稳稳地坐在二连当中,面无表情地盯着对面的胡义,就算你穿着八路军的军装,就算你当了个狗屁的草头班长,老子照样和你不共戴天,虽然有伤在身,虽然还挂着绷带,可我高一刀是军人,只要有了合适的契机,我照样不介意对你这个六十七军的杂碎逃兵动手!一股看不到的凌厉的气势在高一刀周身蔓延着。
从开始到现在,胡义也一直没说话。胡义懒散地翘着二郎腿,一直盯着桌面上的一根筷子发闲呆。不用看也知道,这个倒霉的高一刀那双眼神,快能把自己的衣服烫出洞来了。树欲静而风不止,老子是个男人,如果你非要和老子没完没了,对不起,那我也不在乎你是伤兵还是患者,照样不留手。一阵无形的凛冽气息在胡义周身酝酿形成。
整个大院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王小三慌张地跑进了厨房,到了还在稳稳当当和面的牛大叔身边:“牛大叔,你咋还在弄这个,赶紧出去看看吧,这院子里马上就要变天了。”
牛大叔仍然不紧不慢地干着手里的活,院子里的事不用看,光在屋里听着就已经一清二楚了。头也不抬地回答王小三:“都是当兵的,都是有血性的,都觉着自己能耐,磕磕碰碰不算事。只要他们没抄家伙,谁都不许管。”
牛大叔的话差点让王小三掉了下巴:“啥?这还不算事啊?那,那就算他们不抄家伙,粗拳大脚也不长眼呐,伤了小丫头咋办?”
牛大叔还是不着急:“那也不管,死丫头片子,她自己惹的破事,那就让她自己兜着。你也别跟我这废话了,赶紧给他们上饭去。”
“啊?都这情况了,还给上饭啊?”王小三发现牛大叔斜瞄了自己一眼,赶紧补充:“行行,我给他们上饭去,我这就给他们上饭去。”转身就去准备,嘴上不敢说,心里暗暗再加一句:让他们好好吃,吃饱了更有劲儿打,把炊事班直接拆了得了。
“饭来喽——哎,我说你们都站着干什么,赶紧坐,都坐,坐了吃饭。”王小三的一句话打破了僵持中的双方,窝头咸菜米汤被端上来,这算是给双方个台阶下,站着的人都坐下了,可是气氛并没有多大改观,双方还在虎视眈眈,谁都不动碗筷,恨不能用眼神活活把对方给看死。
罗富贵也从桌子底下爬了上来,到这时候,他总算是明白了点什么。感情只有老子我是个糊涂蛋,满院子新兵都是观众,主角是二连和九班啊?瞅这架势,随时都可能形成暴风雨,这要是真打起来,人家二连可有十几个呢,心里不禁有点突突,要不要再躲回桌子底下去?再一看胡老大的若无其事,小丫头的傲慢和马良的不屈,又想到了山谷小路的歼灭战,终于有了一些底气,胡老大是个杀人如麻的恶鬼,看他这德行应该有谱,二连那么多人不也没敢过来,那我还怕个鸟,吃他姥姥的饭先!
第51章 千钧一发
临阵脱逃的国民党居然当了班长,自己跟着二连浴血奋战却平白又挨一顿揍,刘坚强想不通,正午温暖的阳光照在他倒霉的苦脸上,却温暖不了他执拗的内心。使他更想不通的是,这么扯淡的九班,咋还能有人上赶着加入,一个魁梧大个儿带着机枪,一个团部当通信员的马良,他们的脑袋都让门给挤了么?
这些问题让刘坚强的脑袋里一团浆糊理不清,有点失神。他心无旁笃地推开炊事班的大门,萎靡不振地走进院子,浑然不觉此刻大院里的诡异寂静,和无数看向他的诧异眼神。直到他停到了两张桌子之间时,才发现了不寻常。
一边坐满了这些天和自己住在一起的二连战士,另一边空荡荡的四个人正是自己那个扯淡的九班。可是,他们大眼瞪小眼的不吃饭,都盯着自己干什么?这么冷冰冰的?
这些刺眼的目光使刘坚强有点发晕,慌忙仔细看了看自己的全身上下,好像,没有蹭到过猫屎狗尿吧。赶紧再提提裤子扯扯腰带,拢拢裤子前面的鸡架门,好像,关得挺严实。你们这是啥毛病?
小红缨看见刘坚强就气不打一处来,哭哭啼啼的一根死木头,除了晒太阳啥都干不了的废物,明明是九班的却整天混在二连屁股后头。如果是平时,眼不见心不烦,懒得理他,可现在九班跟二连杠上了,就绝对不能眼看着他这个窝囊废吃里扒外,当众丢九班的脸。“流鼻涕,你赶紧给我过来!”
刘坚强的出现,那就是现成的给九班上眼药,二连里立刻也有人出声招呼:“刘坚强,坐这吃饭。”说完了还给闪出个空位。
本来最近就是和二连挤在一起住的,小丫头那冷鼻子冷脸刘坚强看着就烦,你个毛都没长齐全的屁孩子,轮得到你对我吆五喝六么?转身就想往二连那边坐。
小红缨一看刘坚强这不争气的样,腾地又站起来:“流鼻涕,你长没长心?你忘了九连吗?今天你要是敢过去,那你就一辈子都别回来!”
九连,是啊,我是九连的人,是九连让我活到了今天,这咋能忘。可惜刘坚强就不是个会看风向的人,也没搞清楚院子里的诡异状况,否则也不会这么倒霉了,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是九连的人,这跟吃饭有啥关系?”
小红缨是个好胜的脾气,眼看着连激将法都对流鼻涕没作用,这个二货木头还要去二连坐,当即气急败坏地踢了身边正在没心没肺喝汤的罗富贵一脚:“骡子,你现在就把这个废物给我拽回来!拽不回来以后你也不用进这个院子了!”
噗——咳咳,罗富贵差点让嘴里的米汤给呛死,别的事他可以不在乎,关键是小丫头的臭脾气和她与炊事班的关系,决定了她能做到让罗富贵吃不饱,吃不好,这可不是吹。民以食为天,这是罗富贵的人生原则,一句话就被小丫头点中了穴道。姥姥的,就为了面子上的这点破事,鸡毛鸭血的值得么?非要连我也拉下水,唉!罗富贵是满肚子不乐意,嘴上却说:“丫头,没得说,以后我也是炊事班的娘家人了,你瞧好吧就。”
罗富贵这头熊呼哧就站起来了,身高体宽挤得整条桌子都跟着晃荡,连碗带筷子被震得哗啦啦地响,不了解他的人看了他这大身板都得心里发怵。跨过板凳两大步就到了即将在二连落座的刘坚强身后,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了刘坚强的后脖领,扯住他就往九班这边拖。
刘坚强我行我素没把小丫头那话放在心上,屁股刚要沾上板凳,突然觉得脖子一紧,然后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就离开了位置,本能地开始挣扎,却根本无法对抗那股力量,语无伦次地喊着:“我不,帮,帮我啊。”
旁边的一个二连战士下意识反应,一把就拽住了刘坚强的一条腿,试图拉住他,却不料那头熊的力气实在太大,结果连自己也被拖倒在地上,因为拽着刘坚强的腿没撒手,结果在地上也跟着往那边出溜。另一边的战士一看也急了,跟上来一把拽住了刘坚强的另一条腿,死命地想拉住他,却仍然没能阻止那头熊的前进,摆的是个后拽的姿势,鞋底却不生根地跟着往对面滑。第三个战士噌地蹦出来,一把抱住第二个战士的腰,咬牙切齿地用上全部力量帮忙,使被拖动的速度慢下来了,却还在向九班方向靠拢。于是第四个战士紧跟着加入进来,场面终于变成了静止状态。
刘坚强仰望着湛蓝的天空,被明媚的阳光照耀得睁不开眼,却又无法避开,因为他的脖子基本无法扭动,被绷紧的衣领勒住呼吸困难,说不出话来,两个方向相反的巨大力量使他的身体已经腾空悬起,全身的关节都在吱吱嘎嘎地怪响,让他痛不欲生。他知道此刻他只有一件事可做,于是,他哭了,泪水禁不住涌出眼角,从两耳鬓串串跌落,虽然哭得很难看,却哭得很伤心。
啪——高一刀的大手狠狠拍在桌面上,桌上的碗筷都跟着跳起,震得高一刀自己的手一阵剧痛,猛地站起来,不去看旁边一头熊和五个人搭起来的造型,狠狠盯住对面的胡义,大喝一声:“欺人太甚!”
胡义也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挂上了一层淡黑,终于抬起头迎着高一刀的目光,毫无感情色彩地回答:“九班的家务事,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
哗啦啦,二连的其余战士全站起来了,昂首挺胸地冷看对面,看来,是时候一雪前耻了,静静等待着连长的一声令下,冲锋就会毫无犹豫地开始。
小红缨紧紧站在胡义的身边,一双大眼里又开始变得清澈,开始闪着光。她喜欢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使她激动兴奋,她在期待着风暴的来临。也许,这熊孩子天生就是个战争贩子!
马良也站起来了,看来,又要触犯军规了罢。不过,现在我不再是个新兵跑腿通信员了,跟随着胡义,使我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战士。胡义,他是我的偶像,我希望我能成为像他一样的军人,因为敬佩,所以义无反顾!
王小三缓缓地出现在了小红缨的身后,唉,该来的躲不过,牛大叔说不许管,可是真要是丫头受了伤,他能不心疼么,我不想掺合,可是我得保着小丫头。
满院子新兵们静悄悄地站起来,轻轻离开座位,没有人敢发出声音,都在慢慢后退,尽量拉开与风暴中心的距离。听说过二连和九班的战斗,以为是大家说得玄乎,现在是现场,战斗还没开始,却感觉阳光下的地面都已经结冰了,不由自主地让新兵们感觉害怕。现在终于能够理解,什么是战场上走下来的军人!什么是士气!
吱呀——木质大门的机杼摩擦声传来。
在风暴来临前的寂静中,这突兀的声音差点让所有人的心都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无数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大门口,然后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掉落了下巴。
一身整洁的军装,却无法束缚住一身的曼妙,如同巍巍远山的美丽连绵曲线,隐约在阳光下,齐颈的短发柔顺地垂下,仿佛山岗上的田垄,包围着一副素雅白皙的惊讶面容。
在那一瞬间,胡义蓄谋已久的一身煞气陡然消失,忘记了二连,忘记了高一刀,忘记了一切。呆呆地望着大门口那一双丹凤眼,那一对深渊般的黑瞳,觉得那么遥远,却又那么接近,觉得那么陌生,却又那么亲切。她,不是我的女人,但她是我的女人。她,不是我的过去,但她是我的未来。
嗤啦——衣服撕裂的声音猛地响起。
噗通噗通——哗啦啦——跌落摔倒的声音紧随而来。
一只熊和五个人摆搭的造型在此刻崩塌了,刘坚强的裤子和上衣终于受力到达极限,瞬间都被扯裂开来,光着屁股就掉落在地上,罗富贵和二连几人当场人仰马翻摔倒一片好不狼狈。
哐当——大门立刻又被关上,那个倩影随之消失,让全场人恍若一梦,似乎一切都没发生……
第52章 谣传
苏青是今天上午来到独立团的,任职政工干事,她的住处被安排在卫生队,独立团的卫生队没有医生,要知道这年月医生是珍贵职业,全师才有一个医生,在师部直属的战地医院里。独立团卫生队有三男两女五个医务兵,住得紧张,苏青就被安排和两个女兵住在一起。
推开炊事班大门的时候,她看到了令她惊讶的荒诞一幕,同时也看到了那张令她愤恨的古铜色面孔。他居然加入了队伍,他怎么能有脸加入八路军,八路军怎么能吸纳他这种败类!多日来渐渐平复的心境随着那一幕又起了波澜,这顿午饭她没法吃了,她径直离开,回到卫生队。
宿舍里很简朴,没什么家具更没什么摆饰,苏青沉默着把一扇窗使劲擦了又擦,把一块地狠命扫了又扫,把本已经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行李都扯散,重新狠狠地叠,刚叠完了又扯乱再叠,一遍又一遍,仍然无法抚平旧伤复发的痛。
直到一对羊角辫贼溜溜地探露在宿舍门口,苏青才停下了对自己行李的折磨,草草捋了一下散乱在额角的发,抹了一把腮边的细汗,勉强挤出一个苦笑:“丫头,快进来。”
当初在无名村停留的时候,就认识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了,苏青喜欢这小丫头,每个人喜欢一个人或者一件事的原因不会相同。苏青喜欢小丫头,因为她是红军的孩子,因为她有个令人心酸而又不平凡的童年,在苏青眼里,小红缨是红旗下的一朵娇艳花蕾。而胡义喜欢小丫头,是因为她率真,顽强,不屈,在胡义眼里,小红缨是一把闪光的钥匙,总能在不经意中打开胡义那未泯的心扉。
小红缨嬉皮笑脸地从门缝里挤进来:“苏青阿姨,刚才我看到你了,想和你说话,可是你走得太快,所以我就找到这来了。”
此刻苏青一颗波动的心虽然有些缓解,却还未彻底平复,被小红缨嘴里的这一声‘阿姨’又触动了些什么,不禁对小红缨说:“丫头,以后不许管我叫阿姨了!”
“嗯?不是一直叫阿姨的么?为啥要改?”小红缨眨巴着眼睛不解。
苏青不客气地用手指刮了一下小红缨的鼻子:“我才比你大十岁,哪有那么老,少问那么多,以后就叫姐。”
小红缨哪有可能揣摩这些细节,爽快地点了点头:“行,那我以后叫你苏青姐。”
看着眼前这个小丫头,苏青的心情好多了,扯起了小红缨的手:“过来,你瞅你这一身脏,哪还有个女孩子样?我先给你收拾收拾。”接着就打水帮小丫头仔细地洗脸洗头,然后坐在床边帮她梳头扎小辫。
“行啊你这小丫头,没想到现在你也成为八路军小战士了。”苏青边细心地替小红缨梳头边说。
“嘿嘿,那当然,都嫌我小,其实独立团挨个拎出来比比,我红缨比他们差多少。你说是不是?”
苏青笑了笑:“是,是,你厉害。对了,我问你,你们中午在炊事班院子里是怎么回事?”
“我们和二连那帮混蛋……”小红缨随口刚要说,猛然想起了苏青是调来独立团做政工干事的,虽然小,可是从小在军队里泡大的,这政工干事小红缨可知道是干什么的,于是立刻改口:“我们和二连抓老鼠呢。”
苏青抬手就轻轻敲了小红缨一个脑瓜崩:“臭丫头,你再编,我看你再瞎编。”
“我哪有,我们真的在抓老鼠。”小红缨坚决死硬到底。
“抓老鼠?为什么那么多人围着看?”
“他们是胆小鬼,害怕老鼠呗。”
“抓老鼠?为什么当中还拽着一个人,连他的裤子都……那啥了?”
“老鼠钻进他裤子里了呗。”
噗——苏青终于笑了。
团部是借用老乡家的院子,正中堂屋两侧厢房,堂屋中间一张方桌七八个板凳,迎门的墙上挂着一幅关公画像,虽然八路军不搞这些迷信崇拜,但屋子毕竟是借的,画像也就一直挂着没撤。
胡义和高一刀两个人,隔着方桌面对关公画像,目不斜视笔直地站着。方桌侧面一边,政委丁得一坐板凳上闷头在剥花生,边剥边吃,好像立正站着的这俩货根本不存在,团长背着手在他俩身后来回晃荡踱着步。
高一刀缠着绷带吊着一个肩膀,定睛看着那幅关二爷的画像。关羽您是豪杰,是英雄,一柄青龙偃月刀天下无敌,您能不能显显圣,主持个公道,现在就从画里跳出来,一刀把我身边这个姓胡的劈死得了。
胡义也定睛看着那幅画像,却失神地看成了另一幅风景,从来没有想到,穿上了军装后的她,原本冰冷美丽的丹凤眼额外又添加了昂扬的神采,她就像一轮明月,虽然清冷,却白皙,亮丽,能够驱散黑暗。
团长晃悠了一会,终于开口了:“我说二位,怎么都没动静了?怎么着,是不是嫌我这团部地方不够大,容不下你们二位大神发威啊?无名村的帐还没找你们算呢,刚到这大北庄又要开始扯淡是不是?高一刀,好歹你也是个连长,你说,你们在炊事班究竟要干什么?”
高一刀立刻朗声回答:“报告团长,我们并没有起纷争,那是新兵们的谣传,二连当时盛情邀请刘坚强吃饭,却被九班无情谢绝。这就是事情经过。”
事情差点发生,但是并没有发生,高一刀不是傻子,没发生的事情谁去承认?没事找事么?
“哦?你们二连盛情邀请?好。”团长又问胡义:“胡义,你怎么说?”
高一刀的说辞胡义也听得一清二楚,从无名村的战斗中就能看出来,高一刀这货不是莽夫,是个杀伐决断的狠角色,有过人之处,这理由编的不错,必须赞同。于是回答:“报告团长,的确是新兵们在谣传。九班当时盛情邀请刘坚强回来吃饭,却被二连无情谢绝。这就是事情经过。”
团长停在他俩背后,嘿嘿一笑:“哎呀,没想到,二位都这么盛情?盛情得刘坚强都没裤子穿了?盛情得刘坚强都光了屁股了?到这了还嘴硬装好人是吧,行,你们最好别让我揪住小辫子。高一刀,我看你们二连这精神头,伤也别养了,明天开始就帮三连盖房子去。胡义,你九班也不用晃荡了,明天开始就跟着新兵连去修操场。是好人就得干点好人的事,现在滚蛋!”
胡义和高一刀两人一起出了团部的大门,高一刀用眼神告诉胡义:你小子等着,咱没完!胡义用眼神回答高一刀:老子等着,爱咋咋地!然后两人各奔东西。
第53章 流鼻涕的眼泪
就算是想花钱租房子,也没那么容易,很多老乡因为给独立团让房子,都合住到了别人家,导致房源紧张。马良一双长腿把庄里转悠个遍,打听再打听,询问又询问,终于寻到一处。四围残破的土墙,两扇摇摇欲坠的木板大门,院子面积倒是很大,可惜空荡荒凉,只在院角生长着一棵高大的皂荚树,主干遒劲,应该有好多年树龄,坐北朝南一屋两间,西头还连着一个狭小的厨房。
房主是孙寡妇,过去她家是富户,前些年男人意外死了,逐渐破落。听马良说要出钱来租,开价一块大洋一年,在大北庄这穷乡僻壤哪有人会租房子,这价码可真是开的高了,马良却没含糊,还价成两块大洋一年,把孙寡妇差点没乐晕过去,当即拍板成交,揣着两块大洋就回了娘家。
马良不是傻子,他这么做一方面是为和房东搞好关系将来少麻烦,另一方面因为反正这钱又不用他出,所以他根本不在乎罗富贵是否已经哭晕在墙角。
进门就是一间屋,左边通向厨房,右边墙上开一个门洞挂了帘子通向里间屋。胡义很满意,领着马良就把房子简单收拾了直接入住,小红缨领着罗富贵把她的家当从炊事班低调地背回来,在里面那间屋安了自己的小窝,高兴得像一只得到了树洞的松鼠,蹦跶个不停。
屋子收拾停当,胡义坐在破桌子边,把机枪和自己从山谷带回来的那支三八大盖摆在桌上,拆解了开始做维护保养,一边吩咐马良去把刘坚强找回来。
马良本来也想坐下来擦自己的枪,一听胡义说要他去找流鼻涕,有点不想去:“哥,找他干啥?那根死木头根本就没把自己当咱九班的人,没有他咱们更省心。”
胡义一直忙着手里的活,头也不抬地说:“如果他还是班长,我管不着他,他也管不着我,眼不见心不烦。但是现在我是班长,就容不得他继续扯淡!别啰嗦了,现在就去。”
无名村的时候流鼻涕这个废物就胡搅蛮缠,今天中午在炊事班又吃里扒外丢人现眼,现在自己被迫成为了草头班长,那就必须得修理修理这个没心没肺的新兵蛋子。
马良无奈,起身出门了。
胡义又对躺在破床上喘粗气的罗富贵说:“你也别闲着了,去给我找根绳子来。”
罗富贵却自顾自地说:“马良就是个缺心眼带冒烟的混球,明明那孙寡妇是要一块大洋,这个败家马良生生给人两块,崽卖爷田心不疼啊,他这不是成心恶心我么。胡老大,你为啥不管?”
胡义扭头看了看哭丧着脸的罗富贵:“你有完没完了?要不,我给你一块大洋?”
罗富贵一听这话,再一看胡义似乎面色不虞,赶紧坐起来了,嘴上说:“我找绳子去,我去找绳子去还不行么。”心里暗暗嘀咕:找绳子干屁,用绳子擦枪么?这九班里除了老子压根就没有个正常人!
刘坚强一如既往地靠在某个墙角晒太阳,已经换上了一条重新领取的裤子,可是心里却是冰凉冰凉的,这回当众被撕了裤子光了屁股,以后彻底没法做人了,正在忧伤地悲叹人生的荒凉,却被突然出现的马良无情打断,连拉带扯,没头没脑地把他拽进了一个院子,推进了一个陌生的屋门。
进门后才知道,这是九班的窝。刘坚强还不太明白这是要干什么,坐桌子边正在擦枪的胡义头也不抬地命令:“骡子,把这废物给我绑了!”
罗富贵起初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绑他干什么?仔细地瞧了一眼若无其事的胡义。站在门口的马良也是云里雾里。
“看什么看?我说绑了他!”
罗富贵对于动手打架上战场这类事情是既胆小又害怕,因为他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要是过去,他是绝对没底气做这些事的,纯粹一个人高马大的受气包。今天中午在炊事班与二连拉扯刘坚强,破例开了一个先河,一方面是被小红缨要挟,一方面是有胡义在身后,所以他动了力气,事中事后并没有像过去那样感到恐慌,反而觉得浑身舒爽,被一群惊诧的眼神看得得意洋洋,食髓知味,看来以后有必要在安全的情况下经常显摆显摆自己这身力气。
租房子多花了一块大洋这火还在心里压着呢,当然更乐得看别人倒霉,罗富贵不再犹豫,一把扯住同样糊里糊涂的刘坚强,轻轻松松就把他按在地上开始捆。
“啊,你,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我要告你们,我要告你们去!我……”刘坚强这才慌了,想挣扎,没用,罗富贵的力量太大,片刻功夫就被捆成个粽子,躺在地上动不了。胡义顺手扔了一块抹布给罗富贵,让他把刘坚强的嘴也堵了,屋里终于安静下来。
谁都不知道胡义这是怎么了,小红缨也从里屋跑了出来,惊讶地看着这幅场面没说话。
胡义不去理会他们几人的询问目光,稳稳当当把擦完的部件重新组装起来,将两支枪铮亮地在桌面上摆好,这才站起来,抓了块抹布一边擦着手,一边走到刘坚强身边。对小红缨道:“丫头,你到大门外放哨去。别愣着了,快去。”
胡义想干什么?他要修理修理刘坚强。胡义当了八年的兵,从大头兵做起,班长排长连长一路上来,进了讲武堂,最后军衔晋级为少校,新兵蛋子该怎么修理这种事还用问么。八路军的纪律严禁这种事,可惜胡义没那么高的觉悟,也没那么多闲心磨嘴皮子,我是九班班长,那规矩就得我来订,军队就是军队,几千年历史下来,换汤不换药,这就是当兵的潜规则。其实根本没必要让人放哨,只是胡义不愿意让小丫头看这个,借口支她出去而已。
马良这下也看懂了,焦急地说:“哥,不行不行,你可不能这么干,这是真要被处分的,团里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撸下你这个班长啊!”
胡义微微一笑,在马良的肩膀上戳了一拳:“这流鼻涕要是有你一半的机灵,我都懒得操这个心。你说对了,我还就是不想当这班长。”
小丫头出了门,可没去大门外,相处了这么久,她已经摸清了这只狐狸的脾气,每当他面无表情眼角挂黑的时候,就有暴力倾向,看来流鼻涕又要倒霉了。小丫头蹑手蹑脚地蹲在窗根底下,偷偷听着屋里的动静。
果不其然,不多会屋里就开始传来一阵阵呜呜的低呼声,那是刘坚强被堵了嘴,只能用鼻音释放痛苦的哀鸣,那沉闷的声音听起来比张开嘴的嚎叫还要凄惨痛苦,持续不断,听得小丫头的心也跟着揪起来,越揪越紧,最后使得小丫头忍不住伸出小手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马良坐在板凳上,背对着胡义和地上的刘坚强,看着墙壁,筋着鼻子皱着眉头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罗富贵坐在床边瞪着大眼不敢眨,大气不敢喘,张着嘴也无法缓解呼吸的困难,仿佛那块抹布是堵的自己,浑身发麻。
胡义又抬起一脚狠狠地把刘坚强踹得滚到墙角,抬衣袖抹一把额头上的汗,做了个深呼吸,使自己平静了一些。自己好像真的病了,一阵一阵的,鬼上身一般恍惚,对刘坚强的殴打好像让自己有舒爽的感觉,越打越不想停手,自从机枪连覆灭以后,好像自己越来越有这种冲动。胡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刘坚强那正在痛苦蜷缩的身体边蹲下来。
“流鼻涕,别难过,你这个黄嘴丫子废物应该觉得幸运,你的身体没有被无法摆脱的熊熊烈火燃烧,你的身体没有被刺刀穿透然后在里面旋转,你的身体没有被爆炸的冲击撕成一片一片,飘飘洒洒的,像秋天的树叶一样落得满地,沾上战友满身满脸……”胡义低声地对地上的刘坚强说着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却让屋里屋外的听众都觉得一阵阵麻木。
“你是幸运的,你还活着,你总不要脸地说你要把命还给九连,其实你******就是个屁,拎着破枪放了几个响就以为你自己是条汉子了?我******现在就让你去见见九连,看看你有没有脸去!”胡义说着话,一把就死死捏住了刘坚强的鼻子。
窒息,空气消失后的绝望感缓缓笼罩,恶心,眩晕,失去光线,痉挛,抽搐,直到失禁。刘坚强的心悚然跌落进极度的恐惧深渊,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但他的心脏几乎被自己的绝望撕碎了,仅仅留下孤独的不甘。
缓缓地,似乎又有了光,又有了空气,刘坚强想猛烈地咳,贪婪地吸,用尽全身的力气争取那生机和希望,此刻无论是什么都不在乎,只要能逃离那片无尽的黑暗深渊,刘坚强不介意卑微,不介意出卖,不介意背叛,不介意一切地争取……
胡义在最后一刻松开了手,扯出了那块抹布。“废物,如果你觉得没脸去找九连,那就给我腆着脸回到九班,以后在老子面前夹起你那狗尾巴,懂了么?”
刘坚强哭了,但是很奇怪,这次他不只是伤心地哭,还掺杂着幸福地哭,哭得很复杂,哭得不能被人理解,连他自己都不理解。他在哭声里回答了两个字:“懂了!”
第54章 战俘
大北庄正在逐渐变大,新建的屋舍在增加,一块黄土堆出来的新操场也逐渐成型,独立团的工作正在慢慢步入正轨。政工人员的确严重不足,丁得一又善于当甩手掌柜,所以苏青一个人干着多个人的活,档案工作,审核工作,思想工作,党的工作,情报工作,周边根据地的发展工作,甚至妇联工作等等。为此,团部把院子角落的一间屋子腾出来,给她单独建立了办公地点,挂牌政工科。
政工科室内不大,一门一窗,对门摆了一张旧书桌,桌前一个板凳,桌后一把椅子,椅子后靠着一个带锁的破柜子,简洁干净。
独立团的人员资料和档案刚刚整理完毕,整齐地叠罗在桌边,还有两个人的档案不健全,一个是罗富贵,另一个就是那应该千刀万剐的胡义,于是苏青派了通信员去找这两个人。此刻的她坐靠在椅子里,一边摆弄着桌面上的破旧钢笔,一边失神地望着窗外的湛蓝。
“报告!”两个人走进室内,立正站定。
苏青微微皱起细眉:“我让你进来了么?外面站着去!”
俩人赶紧掉头出去,却听到身后又传来那冰冷的声音:“罗富贵,我没说你,你回来。”
我的姥姥哎,来之前就听马良和小丫头说,这政工干部可不好惹,得小心应对,现在这一进门就是下马威啊?这比团长摆的谱都大!罗富贵脑门上有点见汗,赶紧掉头又进了屋,老老实实地竖在门口。
苏青尽量放松面部表情,让那一层冷霜消失,离开椅子靠背把姿势坐正,指了指书桌前的板凳:“坐吧。”
罗富贵连连摇手:“不用不用,我站着就行。”
“别拘束,让你坐你就坐。”
“哎。”罗富贵这才赶紧来到书桌前,扯过板凳隔着书桌与苏青对面坐下。
“今天叫你来,是为了帮你把档案补全,我问你问题,你照实说就行了,不用紧张。”
“那绝对没的说,苏干事,我罗富贵就是个敞亮人,你尽管问,往死里问我都不含糊。”
“罗富贵,你有亲人么?”
“我爹死的时候我不记事,十五岁那年我娘就饿死了,就我一个。”
“我听说你当过山匪,当了多久?”
“在黑风山干了两年,可是我可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啊!苏干事,你可以四里八乡打听打听,我罗富贵的人品,那,那是没得说啊,我是早就一心要投咱八路军的,主要是一直没找到咱们队伍,不信你问问……”
苏青平淡地打断了罗富贵:“嗯,我知道了,现在我问你,你为什么加入八路军?”
“那当然是为了……”罗富贵差点脱口说是为了混口饭吃,猛然想到来这里之前小红缨对自己的指导,赶紧改了口:“苏干事,这下你算问着了,我罗富贵虽然是个粗人,但思想上可真不含糊,我参加咱队伍,那是为了穷苦人翻身,为了揍那个什么阶级,为了布,布,布匹什么克,哦,对了,还有个姓苏的,他和你是本家,叫苏啥玩意来着?”
“布尔什维克,苏维埃。”
“对对对,老子就是为了他。”
苏青用膝盖猜都能猜出来这是哪位大神教出来的,红军时期的宗旨都能搬到现在来,心里笑了笑,表情却没变化:“行了,你可以回去了,以后改改你那说脏话的习惯。”
“哎,没的说,坚决改。那,我就回去了?”
苏青点点头,然后开始在罗富贵的档案表里写下娟秀的字迹。
罗富贵,男,民国七年生,出身贫苦,黑风山从匪两年,未证实有劣迹,民国二十七年主动要求加入八路军独立团。
苏青曾有过多年地下工作经验,深知档案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性,所以她尽力写得客观简单。档案这东西,想增加内容很简单,但是如果写的太多,再要删改可就难了,很可能会改变一个人的未来。罗富贵这个人在苏青眼里毛病很多,但苏青觉得他不会是个太坏的人,所以,丫丫电子书留情。
胡义笔直地站在书桌对面,凝神专注地看着对面的人。苏青的秀面重新被冰霜覆盖,连头都不抬,直接提起笔,铺开胡义的档案准备记录。冷冰冰地开口:“姓名?”
罗富贵能坐着,轮到自己只能站着,胡义不觉得尴尬,这叫现世报,一报还一报,挺好。连声音带表情都是冷若冰霜,正常,在江南就已经看习惯了,意料之中,如今开口头一句就问姓名,也不觉得问题荒唐,这是她对待我的标准方式,冷冰冰的女声听在他耳朵里似乎有薄荷叶那样的清凉效果。“胡义。”
苏青写下胡义这两个字的时候,不自觉地就下了狠力,钢笔尖戳破了纸面,笔画的尽头被扎出了孔。
“年龄?”
“民国三年生。”
“有亲人没有?”
“没有。”
“连个亲人都没有,那你怎么还活着?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么?”
“我是被土匪养大的。”不知道为什么,在别人面前的时候胡义十分不愿提及自己的过去,可是在苏青这里,什么阻碍都没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没有任何犹豫。
“这就对了!好人养不出你这个败类来。”苏青咬牙切齿地对胡义说完这句话,然后在档案上记录:生于匪,长于匪,劣迹斑斑,无恶不作。
“发什么呆,说你的从军经历!”
“民国十九年加入东北军第七旅,民国二十一年改编为六十七军,民国二十六年出逃。”
苏青在档案上记录:旧军阀军队六十七军里混迹八年,沾染各种恶习,曾参与围剿我西北边区战斗,民国二十六年因贪生怕死逃离淞沪战场。
停住笔,苏青觉得这样写似乎还是轻了,琢磨着是不是该再多写几句,无意间发现胡义那双细狭的眼正在看向丫丫电子书的字迹,这个败类不会也认识字吧?不管他认不认识,特长和优点项一律留空。慌忙用手臂遮了一下档案,冷声道:“看什么看?现在说说,你是怎么混进八路军的?”
从小的匪窝里就有个识字的,教了胡义,后来从军进了讲武堂,又经过深造,苏青写在自己档案里那些记录,已经被胡义看了个八九不离十,自己已经被描述得十恶不赦了吧。胡义想笑,但是不敢,一直努力保持住平淡的表情,他忽然觉得苏青不只是冰冷,而且很可爱,可是胡义又觉得,‘冰冷’和‘可爱’这两个词很难融合在一起,这种感觉让人很矛盾,是‘冰冷的可爱’?还是‘可爱的冰冷’?一时失神了。
“你哑巴了?说话!”
“哦,你说什么?”胡义这才反应过来,可是根本不知道上一个问题是什么。
“我问你为什么要混进八路军队伍?”
这个问题更简单,胡义坚定地直视着苏青,毫不犹豫地回答:“为你!”
“滚!”
胡义的身影消失了,苏青两肘抵在桌面上,双手挤住两侧太阳穴,静静沉默了很久,才从悲伤的记忆里恢复过来。胡义的档案还摆在眼前,参军目的一项还是空的,必须要填写。
她重新抓起钢笔,紧紧攥在手里,用尽力气写下娟秀的最后一行字:民国二十七年被俘参加八路军。
第55章 晨曦
出于安全考虑,独立团的情报工作是不与其他外部机构直接关联的,必要时,独立团会派人主动出去接触,或者通过固定的信息传递位置取得联系,例如某山某庙某块石头下压纸条,定期会有人隐秘获取,并以接力方式带回等等,以避免被敌人掌握独立团行踪。
如今,一封联络信被转到独立团,内容大意为:八路军与日伪控制地带之间的几个村子,有人建立了一个新的地下党组织,希望能与独立团建立联络,分享消息,并希望独立团能够派代表参加主持这个新组织的成立会议,同时留下了寻找他们的方式和时间。
现在的独立团刚刚稳定下来,周边的扩展控制工作才开始,与日伪控制区的交界地带更是一片空白,所以政委丁得一对这个消息很感兴趣,如果真能在间隙地区得到一个情报机构的支持,对独立团有很大裨益。苏青过去做了很久的地下情报工作,在这方面得算独立团的专家,所以政委丁得一没有草率决定,而是先征求苏青的意见。
苏青把信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与政委的想法不同,这封信带来的消息没能让苏青产生多大兴趣。在苏青看来,情报工作的重中之重就是两个字‘严谨’!就算这封信的内容是确凿可靠的,可是这个组织是新成立,有太多不健全的地方,他们首先应该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考验成员检查疏漏,安心等待组织骨干形成,而不是急着搞什么成立会议。不过,看着政委的兴趣满满,再考虑到这个组织所在位置是交界地带,并不是形势险恶的日伪控制区,所以苏青也没反对,表示自己可以代表独立团去看看。
会议地点是青山村,从大北庄向东五十里远,又不是进入敌占区,苏青的意思是带个通信员同路就行。政委琢磨了一下,危险系数不高,可是苏青是个女同志,还是多去几个人踏实。一连负责外围警戒不在庄里,三连一直负责建设工程忙得没工夫,二连十几个人一大半有伤没好,警卫排……独立团兵员少,整编的时候连警卫排也撤了,仅留下几个警卫员,所以,这个旅游看风景的任务就只能交给闲的蛋疼的九班了。
知道九班第二天要出任务,炊事班头天晚上就给他们备好了干粮,胡义让他们按每人三天份准备,让炊事班有点纳闷,五十多里路,最多一天就回来了,带那么多干什么?心里不解,手上没含糊,就照三天份量给备了。这是胡义在战场上打出来的习惯,意外情况随时可能发生,挨饿的滋味可不好受,所以但凡有机会,老兵们都愿意多搜罗吃的,以备万一。当初在无名村逃出来就是因为事起仓促挨了饿,结果把人宋大户给端了,胡义事后曾为此自责,以后可不能疏忽。
天还没亮,九班全体起床,罗富贵有心在被窝里继续多赖一会,却被有机会出任务而兴奋不已的小红缨泼了冰凉的满脸水,只好骂骂咧咧地无奈爬起,连洗脸都省下了。
自从那天挨了胡义的一番毒打折磨后,刘坚强也离开二连住进了九班的窝。九连牺牲以来,他一直是孤独的,他像一个孤魂野鬼,虽然过去一直不愿进入九班这个混乱的小集体,但胡义那一番狠辣让他有种叶落归根的感觉,如今的刘坚强虽然比过去更加沉默了,但他没有了孤独感,也不必一个人再去晒太阳,这让他觉得充实。原来对胡义仅仅是讨厌,现在又得再加上一份感觉,变成了既讨厌,又害怕。他没敢去告状,既是因为害怕,也是因为他看得出来,胡义是真心不在乎这个草头班长的头衔,也许,他这个魔鬼连这身军装都不在乎。
胡义背着那支三八大盖,腰后是满装六十发弹盒,腰侧是三十发弹盒,加上枪膛里的五发有九十五发六五型子弹,挎包里揣了八颗九七手雷。罗富贵扛着机枪,不算弹夹里的,七九二型子弹在挎包里带了二百发,除了自己的那份口粮,小红缨和苏青的那份也挂在他身上。
胡义把自己收拾停当后,在屋里翻出一把破油纸伞,用绳扎好了,也给挎在罗富贵的背后。
“胡老大,你,你这是干啥?这玩意也要带?这时节哪会下雨啊?再说了,就算下雨,你好意思让我们都淋着啊?”罗富贵瞪着个大眼珠子,不解地发着牢骚。
“啰嗦个屁,不下雨最好,如果下雨,你的第二个任务就是帮苏干事打着伞。”
胡义的话让罗富贵无语了,姥姥的,老子还真就成了一头骡子,总是背东西不说还得伺候人么,这和去地主家扛活有啥分别。他当然不懂胡义的心思,只是以为胡义要拍苏干事的马屁而已。
一边的小红缨可是听明白了,眨巴眨巴眼,酸溜溜地说:“那我呢?我咋办?”
胡义斜了这个故意起哄的小丫头一眼:“你要是个战士,那就跟我一起淋着,你要是个小屁孩,那这伞就归你了。”
“我……”小丫头被胡义这个无耻的选择题给套住了:“那我淋着得了。”
胡义随即摆摆手:“行了,差不多了,准备出发。”无意间看到刘坚强正盯着全副武装的马良,羡慕地发着呆。一直没留意,流鼻涕这小子这些天应该还背着个没子弹的汉阳造呢,于是又对小红缨说:“丫头,再拿出四颗木柄手榴弹和两排七九二型子弹来。”
小红缨闻言跑进里屋,隔了一会才出来,把东西交在胡义手里说:“你不是说不用再多带了么?”
胡义没答话,转手就把四颗手榴弹和十发子弹塞给刘坚强,然后第一个出了屋门。
子弹只给了刘坚强十发,是因为胡义要把七九二型子弹更多的攒下来,留给机枪使用。
小红缨经过刘坚强身边的时候,握着小拳头,竖着小鼻子,对刘坚强补充了一句:“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以后你也能富得和马良一样,否则,哼哼……”
苏青走出卫生队宿舍的时候,九班高矮悬殊的五个身影已经等候在门外,全副武装意气昂扬地站在蒙蒙晨曦中。原本还想和小丫头打个招呼,可是那双细狭深邃的眼神让她打消了念头,沉默着直接出发,迎着晨曦,走向黎明。
第56章 无法取消的会议
中午时分,距离青山村两三里,远远地已经可以望得清楚,一个村子坐落在山坡上。苏青叫停了队伍,她不希望招摇进村,要求九班在村外等她,准备自己一个人去联络地点。
胡义了解苏青的脾气,这个倔女人认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不过胡义也知道,苏青是个行事严谨的人,她要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未必只是因为看自己不顺眼,所以没反对,但是要求苏青把小丫头带着。赶了这么远的路,虽然有时候由罗富贵负责背一段,也把这小丫头累得够呛,外头有风又冷,所以胡义是让小丫头进村歇歇。这提议苏青没反对,领着小红缨就进了村。
村子在山坡上,所以胡义领着三人就直接上了山顶,来时的那条小路由西端进村,穿过村子再延伸向东方。在山顶可以清楚地俯瞰村子东西两边的通路,马良放哨监视情况,其他人在山顶找了块背风的位置吃午饭。
村子不大人不多,挺安静,只是偶尔遇到几个闲人,对这一大一小两身八路军装投来诧异的目光,只是看看,也不多问。一个大门上只在单边倒贴了一个门神纸画,这是信上指明的地点,苏青左右观察了一下未见有人,随即叩门,不多会门就打开了半边,探出一个中年男人的面孔,看到一身八路军装的苏青,立刻堆上了满面笑容,敞开了大门把人迎进来。
“呵呵,太好了,你是独立团的同志吧!我是老罗,可把你盼到了,快进来快进来。哎,这后边还一个小丫头呢,一起进来。”
这位老罗大大咧咧的热情迎接让苏青很无语,我还没说话呢,仅凭一身军装就认定目标了,万一我要是个问路的呢,如果我是个假扮的呢。苏青没急着进屋,停在院子里低声问老罗:“你在梅县还有亲人么?”
这个问题是梅县地下组织的特殊印证暗语,苏青临时问起来,就是要印证这个老罗的身份。信里说这个组织的负责人姓罗,是从梅县县城地下组织延伸发展出来的,那么他就应该知道如何回答。
苏青的问题让老罗楞了一下,怎么着,这是信不着我啊,这又不是敌占区,用得着这么上纲上线么。不过人问了,那就回答吧:“有个亲娘舅,可是也姓罗。”
院子不大屋子也不大,里外两间,外间屋没人,里间屋一张破方桌围坐了四个男人,抽烟抽得满屋里乌烟瘴气。眼看一个白净利落的女八路军带着严肃的气质进来了,慌忙都站立起来定睛看着。
老罗把苏青和小红缨引进里屋后首先开了口:“这位就是独立团派来的同志,负责指导咱们的会议和今后的工作方向,大家欢迎。”说完话把正首座位上的人给推开到下边位置,重新摆正板凳,示意苏青落座。
苏青刻意地摆了一下手,阻止了这几人即将鼓掌的动作,面无表情地直接就到上首坐下,把桌边的每个人都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平淡开口:“我姓常,名叫常红,是独立团的基层干部。现在,各位先做个自我介绍吧,要尽量细致全面。”
小红缨则一声不发地溜到不起眼的门边墙角,靠着墙角蹲下,从挎包里摸出半块饼就啃,蹭得连嘴角带腮边都是渣。
苏青直观地对这个组织不看好,他们太没有经验了,根本不可能安全地进行工作,所以苏青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不愿表露,顺嘴就把小红缨的半个名字拿来用。
这位老罗是梅县党组织发展出来的成员,年纪不小入党不久,被派到这梅县北部乡村地区开展工作。老罗这人做事倒是快,但是过于急功近利,没几天功夫就在这周边地区发展了几个人,大张旗鼓地就准备开展工作,为了给自己这个小组壮壮声势,连独立团都被他通知到了。
桌边的其余四人分别是来自附近四个村的代表,除了老罗这个小组领导者,他们之间相互也是头回见。通知今天开会,说是由八路军代表主持,一个个早早赶到这青山村来,原以为八路军派来的代表怎么也得是英雄威武,或者热情待人的,哪想到进来的会是一个冰冷严肃的白脸小女子,连个相互寒暄握手占便宜的机会都不给不说,直接就摆出领导的架子挨个把几人盯着看过了一遍,看着年纪轻轻孩子居然都这么大了?生这孩子的时候她自己多大?能有奶么?参加会议居然还好意思把自己的屁孩子给领来了,这不扯淡么,也太不拿工作当回事了吧?
几个人不禁对苏青的冷淡态度有牢骚,自我介绍,让老罗介绍一遍不就得了,摆什么官威。可是牢骚只能放在肚子里,话该说还得说。
“我是某某村的某某某,年龄某某,家里还有某某某……经老罗同志介绍加入组织,坚决要为抗日工作出力,把小日本赶出梅县地界去云云……”除老罗外的四个人雷同地介绍了各自的情况。
话都说得像模像样,其实味同嚼蜡,每个人的自我介绍苏青都仔细认真地听着,看着。她不是摆官威,而是要对这几个人加深一下印象,掌握更多细节,这人是腼腆还是外向,粗糙还是细致,有没有闪烁其词,是否适合吸收进来,能否胜任要进行的工作等等。
老罗也对这个常红的表现颇有微词,这小娘们太斤斤计较了吧,净扯这些没用的干啥,让你来主持,是要你给定个主意,咋和你们独立团的部队建立长期联系,配合工作,其他的事情那就我安排行了。可是大神是自己请来的,那就得供着了。
桌边的四个人把自我介绍都说完了,老罗赶紧笑了笑说:“这个,常红同志,现在大家都认识了,我看,就直接进入正题吧,咱们先来商量一下联络的问题。”
苏青微微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下却忽然问道:“老罗同志,今天要开会的人都到齐了吧?就这些人么?”
老罗心里诧异,说你是个事妈你还真是个事妈,这个也要你操心么?这会议还能不能愉快地开始了?面上却笑了笑回答:“哦,还有个绿水铺的老刘头没来,我估计他可能是因为身体不好。缺他一个不要紧,等会后我直接去找他传达一下得了。”
苏青闻言神色一肃:“会前通知到他了?他说过会来了?”
“通知了!他是说要来。这事你不用管了,还是开会要紧,咱们能不能继续说说那个联络的……”
苏青双手按桌面直立而起,严肃地打断了老罗的话:“我宣布,会议取消,现在撤离!”
什么?所有人的下巴都掉在地上了。这不神经病么,大老远的凑到一块,被你这个早婚早育的小娘们一句话就散了?你当我们是来陪你哄孩子玩的?谁都没动,只是定定的看着严肃站立的那个女八路。
苏青过去是专业干这行的,这种会议如果有人缺席,无论是谁,知道原因的话可以考虑继续进行,如果是不明原因的缺席,就必须立刻取消会议,绝对不能含糊。原因很简单,如果缺席那人是被捕了呢?如果缺席那人叛变了呢?眼前这个草头班子成员在苏青眼里都是不入门的新人,苏青知道他们不理解自己的做法,但是这种时候没时间细说这些,于是只简单补充一句:“这是为大家的安全考虑,现在散会,赶紧走。”
苏青的话音刚落,紧接着却在屋里响起另一个声音:“谁都不能走!谁敢动一下试试!”
第57章 魔鬼的獠牙
在日伪控制区域的村里乡间,偶尔会遇到一些身着便装,怀揣短枪的人成群结队地晃荡,日伪称之为‘便衣队’,他们是由各种闲散人员组成,流氓土匪恶霸无赖汉奸等等三教九流,五毒俱全,他们活跃在农村地区,任务就是针对游击队和地下抗日组织,百姓们也称之为‘汉奸队’。虽然谈不上有什么战斗力,可是也为汉奸事业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今天就是他们立功的时候,前段时间掌握了一个抗日地下组织的行踪,并且成功派员打入其内部,一直没有收网,就是为了等到今天能捞一条大鱼,如果能挖出独立团的线索,岂不飞黄腾达。
为了不惊动鱼儿入瓮,他们没有在青山村附近埋伏,过去有过太多这种失败的案例,这次有内应,会议地点和时间都掌握得一清二楚,所以他们临时躲在青山村以东五里外的路边,估算会议时间,事后入场,要来个出其不意。
“哥,好像有麻烦了!”
听到十几米外草丛里的马良说话,胡义放下嘴边的水壶把盖子拧紧,猫着腰来到马良身边,顺着马良手指的方向望去。村东的小路上,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二三十个百姓服色人影,正在接近青山村。
“应该是便衣队,我看,今天这会肯定是走漏风声了,要不然也不会一次来这么多。”马良边盯着远方的目标,一边补充着说。
胡义没说话,也没紧张,目标距离还有一里多地,虽然没和便衣队打过,却听过不少,战斗力是渣,又都是短枪,自己现在山坡顶上,挡住这支便衣队没什么问题,关键是要先通知村里的苏青立刻撤出来,最快的方式就是明抢示警。
胡义摘下三八大盖推弹上膛,端起枪来瞄向那些模糊的目标,五百多米这个距离根本都看不清,只能靠蒙,本着节约精神,鸣枪也要争取让子弹飞向敌人。
嘭——
枪声响了,却不是胡义打响的,胡义的扳机还没扣动,扭过头愣神地望向坡下的青山村。枪声来自村里,那声音比驳壳枪的声音更沉闷,比一般手枪的声音更大,应该是大眼撸子,这是小丫头!她为什么开枪?就凭小丫头对枪的熟练程度和胡义孜孜不倦的教授,胡义绝对不会认为小丫头会犯走火这种低级错误。他的心随着这声枪响沉到底了,苏青和丫头,她们都在那,她们都是我的心头肉,我为什么不坚决地跟在她们身边!我是蠢货!
胡义什么都不顾了,提着步枪就向山下冲出,狂奔向青山村,内心里不停地咒骂着自己,像一阵寒风般飞向枪声。
马良呆呆地看着山坡下的狂奔身影,一时也慌了神,不过他依然趴在位置上没动,胡义什么话都没说一个人闷头就冲下去了,这我该咋办?我也下去帮忙?不行,便衣队正接近呢,都走了谁挡着?再一看刘坚强也在不知所措,罗富贵却正在收拾东西,摆明了架势要跑,于是马良只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朝他俩大声呵斥:“慌什么!赶紧过来准备战斗!”
罗富贵可不吃这一套,装好干粮夸好了水壶扛上枪:“姥姥的,胡老大都撒鸭子跑了,你看他那个快,咱还在这逞什么能,赶紧走了是正事!”
马良一看自己镇不住这头骡子,立刻对还在发愣的刘坚强大声道:“流鼻涕,这头骡子要临阵脱逃,他要丢九班的人,要丢八路军的脸!你该咋办!”
刘坚强虽然是个木头脑袋,但只要事情上纲上线涉及到原则问题的时候,那绝对是一轴到底不含糊,团长政委面前都照样敢黑脸,一听马良这话,立刻恢复状态,当即就把手里那支破汉阳造给端起来,哗啦一声拉开枪栓:“姓罗的,你要是敢跑我就代表独立团毙了你!”
我的亲姥姥唉,罗富贵看着流鼻涕那一副倒霉的认真样,无语了,一屁股在原地坐下来,叹了口气开始嘀咕:“老子算是看出来了,流鼻涕,你是真缺心眼,绝对不是假的,你就跟着马良一块在这作死吧。”
嘭——第二声枪响传来。
胡义已经冲到了村边,这第二声枪响使他的心更紧,更疼,但也使他奔跑得更快,更坚定了,依然是大眼撸子的枪声,这说明小丫头还活着,还在僵持,还在等待着自己。胡义向着枪声的位置飞奔,不知道具体位置,只知道应该有个半边倒贴门神的大门。
嘭——第三声枪响传来。
胡义已经进了村,正奔跑在一块枪声的区域里,边奔跑边地扫视着所有出现在视线里的大门,像一只无头苍蝇乱撞。这第三声枪响使他进一步确定位置,却也使他即将崩断的神经频临疯狂,苏青身上没带枪,自从她杀了傻小子后她就不愿意再拿枪,小丫头的大眼撸子只有一个弹夹,弹夹里只有七发子弹,如今打出三枪了,看来她应该是被堵住了,她应该是在顽抗,因为她是个不会屈服的孩子,那对可爱羊角辫一定是在哭泣着等待自己这只狐狸的出现。
嘭——第四声枪响传来。
胡义已经看到了那张该死的倒贴门神,他奔跑不停,直接借助冲力翻过一人高的院墙,第四声枪响的时候,他已经进了院子,清清楚楚地听到屋子里传出的枪声,胡义直接冲到了屋门边,背靠门与窗之间的屋墙停住,他没蠢到直接从门或窗冲进去,里面的情况未知,所以他必须先停在这,攥紧了手里的步枪,朝着屋里大声喊了一声:“丫头!”
从第一声枪响之前直到现在的第四声枪响,只是短短几分钟时间,现在放下胡义对枪声的猜测和判断,回溯到几分钟之前的屋内会场。
“谁都不能走!谁敢动一下试试!”
说话的是参会四人中的一个,此刻他已经离开座位几步,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驳壳枪,逼住了满屋子人。
老罗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人:“你这是要干什么?你疯了?”
苏青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看来事情比自己估计的还要严重,以为他们将来会出问题,没想到早已经出问题了!
“呵呵,姓罗的,闭上你的狗嘴。实话告诉你,老子是便衣队的,窝在你手下听你吆五喝六这么久,就是为了钓独立团的大鱼。今天这事本来不需要我操心,奈何这小娘们想坏老子的好事,那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说完话看向苏青,狞笑着把她从上到下****地扫视了一个遍。
老罗终于颓然沉默,到了这时候才开始有了一丝后悔。自己蠢,蠢到把一只狼当成羊来养着,这就叫睁眼瞎,现在全完了。看来便衣队肯定要到了,要不是这位常红突然要求散会,估计大家要在会议进行中被包围了才会明白。
嘭——猛然枪响了,响在屋子里,震耳欲聋,所有人都被这声突然枪响震的一颤,一个胆子小的当场瘫在了地上,苏青甚至随着那声枪响发出了一声刺耳尖叫。
那个端着驳壳枪的男人楞在了当场,他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胸前多了一个窟窿,有鲜红正在汩汩流出,把那周围染变了颜色,慢慢扩大了渍迹。他重新抬起头,扫视着当场的每一个人,他们都空着手,正惊恐地看着自己,娘的,奇了怪了,这是谁打我?视线开始有点模糊,直到即将陷入黑暗之前,才无意间看到门边那个不起眼的墙角,站着一个长着俩羊角辫的丫头片子,嘴角和腮边还粘着吃剩的饼渣,冰冷地竖着一对闪亮的大眼直视自己,双手平端一把沉重的大手枪,枪口余烟袅袅。
噗通——他变成了一具尸体,仰面跌在地上。
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仍然发呆地看着已经变成尸体的人,不敢置信地忘记了去寻找枪声的来源。
只有内心纯洁的人才更适合犯罪,不要质疑这句话,事实总能证明这句话是真理。一把枪如果放在一个心思复杂的成年人手里,做出开枪的决定往往要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可是如果放在一个单纯的孩子手里,这个决定就会变得异常简单,并且不会产生内疚和任何负罪感。
小红缨开过很多枪,但是开枪杀人是第一次,她没觉得这有什么困难,不过,这使她进入了亢奋状态。我把坏人给打死了?好家伙,狐狸没骗我,这枪劲儿太大了,险些脱手了。他死了么?他真的死了么?那我接下来要做什么呢?狐狸说永远不要相信敌人已经死了,如果有功夫的话就该让敌人再死一次,狐狸不是乱说的,在那条山谷间的小路上他就那么做的。我红缨可不是新兵蛋子,我也是战士,是狐狸那样的战士。
嘭——第二声枪响了。
这第二声枪响将当场所有人都震醒过来,所有人都猛然惊慌地看向自己的身体,然后再看向别人,最后大家发现,第二枪仍然打进了地上的尸体的胸膛,第一个弹洞的旁边又多了一个弹洞,而打响的枪就在被大家忽视的门边角落,端在被大家忽视的那个小丫头片子手里,诡异而又荒唐!
苏青惊讶地看着小红缨,那孩子清澈的眼神里是满满的坚定,这一瞬间,苏青觉得她娇小的身躯居然显得比现场所有人都高大。
老罗也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说:“我天,小丫头,这是你干的?他已经死了,你咋还打?快把枪放下,小心走了火。”
却不料小丫头对老罗的话置若罔闻,重新调整了枪口方向,用稚嫩的声音厉声喝道:“你也不许动!谁都不许动!都把手举起来!”
这下现场的人都迷糊了,这孩子怎么回事?疯了么?要不就是被自己开枪杀人吓到了?
苏青挪步靠近小红缨,想过去劝她赶紧把枪放下,被小红缨余光看到了,立刻对苏青说:“苏青姐,你别过来,你会影响我瞄准!你快到一边去,离他们远点。”
这,苏青还真没敢再接近小红缨,因为苏青终于察觉了这孩子状态很不冷静,她还在亢奋中,怕她再走火伤人,所以苏青停下了动作,和声说:“丫头,冷静点,坏人已经死了,现在没事了,听话,把枪放下吧。”
小红缨双手持枪目不斜视,仍然紧盯着老罗和另外三个人,不假思索地回答:“不行!刚才他们还都是好人呢,如果我放下枪,又变出来一个坏人怎么办?狐狸不来,我就不放下!”
太不像话了,这熊孩子肯定是被自己开枪吓魔怔了,狐狸不来就不放下?这方圆百里有狐狸么?这典型开始说胡话了。除了苏青能听明白,其余人全是这一个想法。其中一个人已经被刚才的跌宕起伏搞得心神不宁,现在一看这小丫头开始胡搅蛮缠,心里不觉有气,摆出一副严肃吓人的嘴脸,一边向小丫头靠近一边说:“你个熊孩子,有完没完了?再不走便衣队就要到了!赶紧把枪给我放下!现在就放下!再不听话信不信我……”
嘭——第三声枪响了。
这一次全场人才被彻底震惊了,震惊的程度远远超过了前两枪。因为刚才说话的这位,话还没说完,就被枪声打断,他被一股力量推得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身后的墙边地上,满眼的不可思议,口里艰难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响,却没力气再站起来,因为他的胸口上也多了一个弹洞。他也即将与生命告别了,点四五英寸的大口径子弹几乎打碎了他的半个肺
在一片惊恐的寂静中,那个稚嫩的厉喝再次响起:“把手举起来!姑奶奶只说最后一遍!”
尽管那是个孩子,尽管她比桌子高不了多少,但是她的第三枪把所有人的侥幸和轻视都无情地给毙了,这是真正无情的震慑,无论枪口后面那个身影有多么娇小可爱,此刻都变成了一个荒唐的魔鬼,并且露出了獠牙。
老罗和另外两个人毫不犹豫地举起了双手,呆呆看着那个娇小的魔鬼,一动不敢动,一句话也不敢再多说,但愿方圆百里内真能有一只狐狸出现,并且还要路过这个青山村,不小心迷路到这个院子里。
当所有人以为这就是结束的时候,嘭——第四枪猛然响起,震耳欲聋,余音袅袅。还在墙边地上咕噜咕噜地发出怪响的那个人彻底没了动静,因为他的半边脖子被第四枪给打碎了,头颅像一截折断的树枝一样弯曲挂在一边,形成一幅抽象的艺术风景。
枪声的余音未绝,屋外响起一个声音:“丫头!”
第58章 不作死就不会死
马良趴在山顶的一丛草后,歪着头无奈地看着侧后方的罗富贵:“我说骡子,现在你是机枪手,你趴在个坑里能打到个屁啊!”
“老子这不是在隐蔽呢么,爬的高了会被敌人看见,那还叫隐蔽么!”罗富贵像只狗熊一样地趴在一个浅坑底部,抱着机枪小声地嘀咕着。
马良叹了口气:“咱本来就是要挡着便衣队进村,又不是躲着他们,隐哪门子蔽?再说了,那便衣队又没有长枪,这四五百米远呢,他们就是看到了咱也打不到啊!你到底行不行?要不你把那机枪给我!”
罗富贵一听,琢磨了琢磨问:“他们那短枪能打多远?”
“也就百来米吧。”
“百米是多远?”
“差不多,有一百五十步。”
罗富贵听马良说清楚了,小心地挪出了坑,从坑边缓缓探出头,望向东边的小路,二三十个模糊的人影晃动在将近一里远处,了解了情况,这心里就踏实多了,立刻就换了一副嘴脸对马良说:“小子,不懂就不要乱说,我刚才说是隐蔽,其实是休息,那叫养精蓄锐懂不懂?老子当年可是刀头舔过血的,眼下这点事还能叫个事么!这机枪可不是一般人随便就能玩的懂不懂!现在我就让你开开眼!”
罗富贵说完了话,就不再看马良那满脑袋黑线,直接把机枪摆正架好,二话不说就拉开枪机,直接扣动手指里那个弯勾勾。
哒哒哒哒哒——
一个弹夹二十发子弹没头没脑地就冲出去了,一点都不含糊,那气势真叫一个铺天盖地扬扬洒洒威震四方。
便衣队正在小跑着接近青山村,村里的枪响也被他们听到了,情况可能有变化,这二三十个人都加紧了步伐,拽出了枪,驳壳枪王八盒子等等都拎在手里。猛然就听山顶传来一通机枪响,随即就是连续不断的破风声飞临,咻咻咻咻——
便衣队其实就是个流氓汉奸队,平日里以多欺少抓几个人还行,如今被这机枪扫射的阵势差点吓掉了魂,稀里哗啦连拱带摔全趴下了,蒙头捂脸还有喊妈妈的。可是,这些子弹似乎压根就没瞧得起他们,气势汹汹地飞过了他们的上空,似乎飞得很高,似乎飞的很远,似乎飞得很尽兴,很帅气,除了带来那些穿透空气的啸叫,连个土沫都没沾到。
罗富贵架设机枪前连枪口位置都没看,枪口正下方恰好是个松散的干土堆,一梭子打出去,枪口焰卷动着气流,把这些灰土全给吹起来了,乌烟瘴气迷迷蒙蒙好不壮观,被风带动着,迎头洒了三个人满头满脸。
土雾徐徐散去,罗富贵甩脑袋抖落帽子上的土,抹了一把脸上的灰,瞪着大眼望着远处,咧开嘴露出了幸福的笑容:“瞧见没有!瞧见没有!全让老子给打趴下了,一个直着的都没有。姥姥的,这就叫威武!”
咳咳,咳,马良揉着眼重新抬起头,呆呆地望着远处。经过上一次在山谷小路的战斗后,马良很想再寻找机会进行战斗,这次碰到了便衣队,风险不大,正好可以试试手里这支崭新的三八大盖,让马良心里兴奋不已。距离四百多米外很难打到人,所以马良本想放便衣队离得再近些,到二三百米位置再开火,即能产生杀伤又能达到效果,哪想到罗富贵这个草包一上来就打草惊蛇,那支废物便衣队趴那里就再也不敢起来了,这对兴奋满满的马良而言不啻当头冷水。
马良的脸难得也黑下来了,不过他的脸上还被呛了不少灰土,所以看不出来,他歪着头定定看了正在得意洋洋的罗富贵一会,一声不吭,扔下枪猛地窜起来,狠狠扑过去,一把搂住那头熊的壮硕身躯,使两个人纠缠着滚落回坑里就开始胡乱地厮打。
刘坚强灰头土脸地趴在另一边,惊讶地看着这俩货,根本就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胡义沉默着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事情的经过老罗和丫头已经给他简单叙述了。小丫头开枪杀了两个人,头一个是死有余辜,没问题,可是第二个打死的人应该是无辜的,他死于拒绝服从小丫头的话。
胡义转头看了看一边的苏青,这女人从胡义进来后就没说一句话,胡义知道她懒得搭理自己,并且眼神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地看着胡义怎么收拾眼下这个尴尬的局面。
苏青的幸灾乐祸并不针对小丫头,而是纯粹针对胡义,第二个人明明是误杀,可是小红缨还是个孩子,做法偏激草率,但是她救了所有人也是事实,如果胡义没出现,那苏青就会主动出面解决这个难题,她的想法是功过相抵,法不责幼,宽慰一下老罗他们争取谅解,然后责罚一下小丫头让她认识错误以后避免。可是你胡义现在来了,小丫头是你负责的,那你就自己擦屁股去!
老罗和另外两个人看着后来的这个肃穆军人,常红从他进来后就不说话了,直觉的认为他是个管事的,他们也并不打算为了误杀的人较真,那孩子好歹是救了大家,所以老罗开口:“这也是命,他虽然冤,可是这孩子救了更多的人,我们没啥意见。不过,以后可真得好好管管这小丫头了,这是血的教训啊,绝对不能再让一个孩子拿着枪。”
小红缨此刻也从最初的亢奋中恢复出来,她仍然站在门边的那个墙角,一只小手垂着,还拎着那把已经关闭保险的大眼撸子,另一只小手撕扯着衣角,低着头,心虚地用小脚尖不停轻踢着脚下的地面。她的小心灵里现在是一团乱,她不知道该想什么,她什么都不愿意想,只是想赶快离开这间屋子。
胡义静静听老罗说完了,没说话,走到第一具尸体旁把那把驳壳枪捡起来,在手里端详了一下,然后塞进夸包,又到第二具尸体边蹲下搜了搜,也找到了一把驳壳枪,放在手里看了看也装进挎包,然后径直来到小红缨面前。
“丫头,干得漂亮!四枪都是要害,没给我丢人。”
胡义的话让所有人都不理解,让你教育教育她,你这话怎么反而是夸赞呢?
小丫头也抬起头来,嗫嚅着说:“可是,可是第二个人,我也……”
“做得对,这种情况就是不能含糊,必须坚决,下一次也要这么干!他要是个好人,听话不动不就没事了。要记住:凡是自己作死的人,那就让他去死。”
胡义的话是由衷的说出,第二个人的确是冤死,但胡义只在意自己关心的人,没有什么善恶无辜之想。这种情况下,小丫头和苏青的安全是第一位,如果第二个死者也是居心叵测呢?如果恰好第二个人也是敌人呢?如果小红缨没有开枪的决心,那死的就会是她自己。胡义就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死人是一件再平凡不过的事,不认识的人死去多少个都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可是如果丫头和苏青出事,胡义的心会疼,会碎,会失去颜色。所以,胡义的概念里认为,第二个人的死,应该由死者他自己负责,怪不着别人,因为他轻视一个孩子,如果把小红缨替换成胡义端着枪,他还会轻视地采取动作么?
小丫头的稚嫩眉头终于开始舒展了,她仰起小脸天真地注视着那张古铜色的面颊,因为得到了这个意外的认可而说不出话来。
胡义不仅支持小红缨的做法,而且他还要替她解开心里的疙瘩,毕竟是小丫头第一次杀人,所以要尽量使她的受到的事后冲击减小,为此要编个谎,给她一个心理安慰,哪怕纰漏百出也无所谓,所以又补充说:“我刚才查看了,你干掉的两个都是坏人,他们都有枪,而且枪号相近,说明他们是一伙的,死有余辜。”
小丫头的心结是解开了不少,可是其他人的脸都绿了。苏青恨恨地咬着牙,你这个败类毁了我不说,难道你还要毁了这个孩子么?老罗他们吃惊地看着胡义,你太没人情味了吧?你还是个八路军么?你还要不要脸了?
大家正愣在当场心绪激烈的时候,村外突然传来了一阵连续的机枪声。哒哒哒哒哒……
第59章 政变
“你俩别没完没了了,赶紧上来。”一直监视情况的刘坚强说话了。
马良和罗富贵这才互相松开撕扯对方的手,不约而同地问道:“咋了,是不是便衣队上来了?”
“不是,好像苏干事和班长他们到了村西头了,朝咱们这摆手呢。”刘坚强盯着下面的村子头也不回地说。
罗富贵一把推开了马良:“现在该撤退了吧?现在不叫逃跑了吧?现在不用毙了我吧?”然后爬出坑来四下看了看情况,拎起机枪就跑了下去。
马良也爬出坑来,看了看仍然趴在一里远不敢挪窝的便衣队,恨恨地叹了口气,跟着刘坚强也一起跑下了山,去村西和胡义他们汇合。
老罗三人没有和胡义他们一起,他们都是这附近各村的,所以各自单独走了,九班等人汇合在了一起,沿着来时的小路,匆匆向西开始归途。
一个小时后,他们在一个视野开阔的山岗上停下来休息。那个女人在望着荒凉的风景,自从胡义对小红缨说了那番鼓励的话,她的脸上温度就降到了零摄氏度以下。自己在她的眼里本来就是个恶人,是个败类,所以胡义也不去在意今天是否又要多出一项罪状,若无其事地安排马良去高处放哨,然后端起水壶灌了几口后,随口问罗富贵:“骡子,那一梭子是你打的?”
“那当然,你这个当家的不在,这么重要的活儿自然就得我来,别人谁行?”罗富贵摆了一个舍我其谁的姿态回答。
这一路上马良和罗富贵还在为山顶上的事唧唧歪歪,胡义不用细问他们都已经听得八九不离十了。不过胡义不打算责备罗富贵,这个吃草怕死的骡子,最缺少的是勇气,不管怎么说,能对着敌人毫不顾忌地开火,对于罗富贵来说就是个进步,所以胡义笑了笑:“嗯,挺好,效果怎么样?”
罗富贵仔细观察了一下胡义这个难得的笑容,感觉不是假的,立刻有了底气:“那绝对没得说,我这一梭子下去,把那些狗娘养的全给打趴下了,哪个还敢再往前一步。”
这时马良突然从高处匆匆跑了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到了胡义跟前:“哥,不好了,便衣队还在后面!”
“什么?”不只是胡义,所有人都随着吃了一惊。“你确定是便衣队?他们怎么可能跟了这么远?”
马良坚定地点点头:“是便衣队,他们好像带了条狗。”
便衣队有时候执行任务的时候,会向宪兵队借军犬出来,让被追捕的目标无所遁形,这一次也带了一条。在青山村外他们被机枪吓住了,心惊胆颤本想取消任务计划撤退,可是借来军犬的同时还有个日军的训犬员,也是穿的便装,他可不干了,要求便衣队必须继续执行任务,否则事后就会把情况反应给宪兵队。这便衣队长无奈,只好派人去最近的军营向皇军请求增援,同时督促着手下的怕死鬼们继续前进,在军犬的带领下咬住目标踪迹追击,所以一路就向西追了上来,离胡义他们的位置已经没多远了,要不是临时休息马良爬高去瞭望发现,搞不好会浑然不知地将这个尾巴带进独立团的地面,后果不堪设想。
胡义一时沉默下来,他在思索对策。便衣队胆子不大,他们既然敢追到这里,那就肯定是通知鬼子来增援了,他们带了狗,甩不掉,不能往独立团方向再走,可是换方向走也用处不大,仍然是被跟。掉头打他们?也许能杀伤些人,可是不解决根本问题,还要浪费些时间,便衣队逃跑的本事不差,跑出一段距离然后还会回头再跟踪,他们会拖延,像一群恶心人的豺狗一样粘着,远远缀着,直到鬼子增援赶来为止。
马良的话苏青当然也听得一清二楚,此事不仅涉及几个人的安危,也涉及独立团的安危,这使得苏青的神经立即绷紧,她见胡义在沉默,心中立即衍生更多想法。
他是个自私的逃兵,为了活命他可以自私得不顾一切,在青山村里他对小红缨的话更印证了他自私到了不要脸的地步,在这种关键的时候,绝对不能再让这个自私的败类领导这个集体,说不定他会为了活命出卖独立团,出卖所有人。
苏青说话了:“我宣布,从现在起,九班的指挥权由我全权负责!”她的话声音不大,足够每个人都能听清楚,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冰冷的眼神扫视着在场所有人。
刘坚强第一个表态:“我同意!坚决服从苏干事的命令!”苏干事是党员,党就是组织,高于一切,他胡义一个逃兵能比么,他没资格。虽然对胡义有一点害怕,但刘坚强心里还是瞧不上他,毫不犹豫就说出了自己的选择。
马良攥了攥拳头,内心里激烈地挣扎。苏干事是政工人员,要说级别肯定是要高于一个小班长的,她的确有权力接管九班的指挥权。可是马良也知道,现在这时候可不是谈思想觉悟的时候,可能随时要有战斗,无疑是胡义最权威,否则政委都当团长得了,指导员都当连长得了,这个苏青刚来独立团没几天,一个耍笔杆子的弱女子,能行么?所以刘坚强的表态促使马良下了决心。“我反对!我认为还是由班长继续指挥妥当。”
小红缨眨巴着眼睛看着现在的场面,有点迷糊,她有小聪明,但是只针对于她感兴趣的方面。她不会像马良那样考虑更多,只凭好恶决定自己的行为。苏青姐和狐狸都很好,两个人她都喜欢,谁指挥都无所谓,反正轮不到我指挥,于是她说出了一个八百年也难得从她嘴里说出的借口:“我是小孩,你们咋办都行!”
刘坚强和马良把目光同时转向了罗富贵。
姥姥的,转瞬的功夫这是咋地了?我也得表个态度么?一个是政工干部,那是领导,不愿得罪。一个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不敢得罪。罗富贵有心想猫在一边装死不出声,却被刘坚强和马良的目光看得一身鸡皮疙瘩无处遁形,无奈地开口:“这个,我是个粗人,要论打仗那是没得说,绝对不含糊。指挥这个事么,要我说啊,他俩一块指挥得了,俗话说得好,男女搭配……”
注意到苏青的脸色因为罗富贵的话正在由黑变绿,胡义立刻站起来,直接用自己的话打断了罗富贵的胡说八道:“我同意!九班由苏干事指挥!”
第60章 尖兵
九班的指挥权临时归了苏青了,可是这并没有使她的情绪好起来,她是个党员,是个优秀的情报工作者,可是指挥战斗制定计划这种事她完全外行。她自己也明白,在这方面她和胡义完全没法比。通过在江南的经历,她也知道胡义有无畏的一面,不完全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可是苏青也能看出来胡义的无畏不是建立在国家民族信念上的,他是个自私的人,他只顾他自己,或者只顾他在意的东西,在苏青的眼里,胡义这个败类是个没有灵魂的人。
敌人可能甩不掉了,苏青能做到为了独立团而牺牲自己,他胡义能么?苏青绝不相信胡义有这个觉悟,再加上自己主观上对胡义的憎恶感,所以她明知道自己是外行也要控制局面,要带着九班改变方向远离独立团的范围,宁可饿死在这荒山里,也要保证独立团的隐蔽和安全。
此刻,九班的几个人都在静静看着她,等待她这个新任指挥做出决定。细节考虑针对计划等等这些苏青都没有,也想不到,她只知道必须改变方向,独立团在西面,所以她抬起手指向北方:“向北,现在出发!”
来时的一路,行进时马良是尖兵,停留时马良是哨兵,俨然一个香饽饽的感觉,刘坚强心里对胡义的这个安排十分不满,也曾向胡义要求过由自己做尖兵,被胡义直接拒绝。现在苏干事是领导了,怎么也该轮到自己表现表现,所以刘坚强赶紧开口提出要求:“苏干事,我要求做尖兵。”
苏青一愣,尖兵?什么意思?苏青哪知道这些。
刘坚强发现苏青似乎没明白,又补充说:“由我在头前开路。”
苏青对这个刘坚强的看法很好,既有觉悟又是最坚决支持自己的人,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刘坚强的要求。
胡义看着糊里糊涂的苏青,心里既想笑又无奈,这个笨女人,为了她的组织,为了独立团,看来真是不惜牺牲她自己和九班。在木头脑袋刘坚强的概念里,尖兵就是个头前开路的,感觉好不威风。他哪里知道,作为一个尖兵不仅是开路,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路线选择,安全距离掌握,危险区域辨别,危机意识,随机应变能力等等诸多要求,一般会成为尖兵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深得指挥员信任的机灵鬼或者老兵油子,另一种就是活该送死的炮灰!
这些细节胡义都曾对马良仔细地教导过,马良这小子悟性好人机灵反应快腿又长,天生就是这块料,所以尖兵和哨兵的活基本都是胡义和马良交替来做,除非确认前面是雷区或者危机重重的难得情况,胡义才有可能考虑让流鼻涕这样的‘人才’成为尖兵,去前面蹚一蹚。
队伍重新出发了,刘坚强如愿以偿地成为了尖兵,学着马良的模样远远跑前头去引着,胡义最后一个出发,缀在了队伍的最后。
同意苏青指挥九班,胡义有自己的想法,眼前的情况,无论往哪个方向走,或者打不打身后的便衣队都无所谓,只要找到了问题的关键就能解决。眼前这个困局的关键是什么?就是那条狗!所以胡义准备找个合适的位置停下,把后面那条狗给解决了,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这个任务不复杂,自己一个人干就够了,所以苏青愿意指挥九班转悠,那就让这笨女人先领着转悠吧,没什么大碍。
马良引路,喜欢尽量走高,这样能最大化地扩大视野,同时便于反应,左边有危险就能立刻翻到右边,右边有问题就立刻翻在左边,也方便逃脱。刘坚强引路就另一回事了,他是只管挑着好走的地方走,哪里方便走就往哪里走,哪里背风就往哪里走,其结果是越走越低,最后就成了钻山沟,带着队伍行进在谷底,走得倒是舒坦又顺畅。
一行几人走在了一处平坦的峡谷底部,在即将拐角的位置,落在最后的胡义停下了脚步,环顾着四周。这位置横宽二三十米,地势平坦,两侧山势虽然不是峭壁,坡度也很大,想攀爬上去不容易,是个打狗的好位置。
谁都没留意一直远在队末的胡义停下,马良在倒数第二的位置,拐弯的时候他注意到胡义停住了,不过他也没在意,因为那是胡义,胡义不是个需要照顾的人,马良只当胡义也许是要方便一下,所以径自跟着队伍没停,也消失在了转角。
决心下定,胡义就卡在了山谷拐角的土坡后,开始构筑一个简单掩体,做伪装。
十几分钟后,苏青被后面追上来的马良叫住了。“苏干事,停一下,班长还没跟上来。”
苏青闻言回头看着空荡荡的来路,心里不禁有气:“他人呢?干什么去了?”
“刚才在拐角的时候,班长可能是要方便,我没留意。咱等等吧。”
方便?连个招呼都不打就不见了人,这个逃兵是不是又要重操旧业了?现在便衣队在后面咬着不放,他还有胆在后面方便?如果他真要是跑了,就凭他那逃跑的能耐,现在回头也不可能找到他了。
苏青的眉头皱了起来,沉默着。她根本不在乎胡义的死活,她是在琢磨胡义有没有可能会被敌人抓了,被抓了会不会叛变投敌出卖独立团。最后苏青给了自己一个不必再考虑这个问题的理由:就凭从江南回来的一路经历判断,便衣队没有抓到胡义的能力。于是顺口说:“管他死活,让狗吃了最好!继续前进!”
这话说得马良一愣,他哪知道胡义和苏青的问题,只是认为这苏干事也太没人情味了吧?我们班长到底哪里得罪你了,话怎么说得这么狠?有心想自己停下来等等,可是看着苏青正黑着俏脸盯着自己呢,心里叹了口气,暗想班长你最好快点把屎拉完,随手捡起两块不起眼的石头,按照胡义教过的方法摆在脚边,然后继续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