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四章 哥特之叁
仅仅是因为选择了错误的开始时间,钟馗们在阴暗走廊里陷入两难,没有太多时间给他们浪费,要么现在不计后果冲进去,要么立即撤离,可这两个选择似乎都意味着行动失败,在两个失败选项里做决定,像是自杀前,自杀方式的踌躇。
狗汉奸用左胳膊一直勒着昏迷者挡在身前,倚靠在病房内的墙角处苍白。他是杀人者,他是救人者,他是劫持者,同时他又是被劫持者,现实的冰冷让他迷失,这间病房像个无出路的白盒子,逼他找寻真正的自己,逼他选择忏悔与诅咒。
对于某些物种,死亡气息是能闻到的,胡义能闻到这种味道,医院里总有这种味道,只是现在更浓,不仅仅是因为他面前那张用来顶门的床已经被血浸透,病床上的躯体早已变成尸体。他没有兴趣考虑死亡的真谛,职业习惯迫使他思考下一个命题。
最初认为狗汉奸完了,一定会成为尸体的一具,最后一声枪响,与枪响后的从此沉寂,又让胡义推翻了这个想法。装鬼的别动队静在走廊里,没撤,说明他们还没实现理想,说明有人制造了麻烦,还活着,这人只能是那汉奸,那汉奸求活的**连魔鬼都会欣赏。
李有才是汉奸,可他是朋友;别动队算友军么?可他们现在是钟馗!自己是八路,可现在是侦缉队。混乱的逻辑关系并没能扰乱胡义的选择,他是杀戮者,判断敌人的方式无情又简单,只看对方的枪口指向谁,无须过问谁误会谁,无论谁道歉,都只能对着谁的坟墓道歉!
病床被挪开,门被轻轻打开,杀戮者从头黑到了脚,衬得白墙更冷,血更艳。
连续的三四次枪声回荡在长长走廊,守在走廊尽头朝门缝外放哨的钟馗背后中枪躺倒,鲜血在地面快速扩散开来,从门缝下缓慢溢出,被门外阳光照耀得暗黑。
随即便是走廊T型拐角处的连续快速射击,一颗颗弹壳掉落石砖地面格外清脆,不停跳跃,那些踌躇在某个病房附近的钟馗们慌张冲入走廊两侧其他病房躲避。
走廊上又添一具钟馗尸体,杀戮者闪回拐角靠墙换弹夹,不再探头,反而一颗颗往那换下的空弹夹里装填子弹,装得不快,每一颗子弹卡入都发出清晰响,咔嗒咔嗒间隔均匀得像是一秒一秒的钟摆声。
无论是撤是冲,都要把这个威胁走廊的新因素干掉,钟馗们很快镇定下来,在病房门内隔着走廊相互手势示意,询问是否有人带有手榴弹,然后一颗手雷顺着走廊被大力甩出,急速滚动,伴随磕碰坚硬光滑地面的优美跳跃,直至彻底成为在走廊地面上滑行。
爆震后T型拐角灰蒙一片,两个钟馗急出,各贴走廊两侧,持枪朝走廊拐角处平行急进。
……
因为是否撤退的踌躇,导致了另一个黑衣汉奸的出现,杀二伤一后消失在医院里不见,快速搜索了范围内的几处空间之后,才意识到时间的无情流逝,每一秒有多么珍贵,才下定决心立即撤退,十几个钟馗分为两队反向奔跑在走廊里,一半仓惶向前门,一半匆匆朝后院出口。
迟了,医院外,警哨声没完没了地呱噪,侦缉队正在匆匆蹬自行车,宪兵队的巡逻摩托已经出现在可视范围的街道,一队恰好在附近的巡逻警正在匆匆向医院大门和后门,哪怕他们早出来半分钟,还不是这样的境地。
巡逻警不多,还有突围的最后机会,钟馗们的领导者终于做出了果断决定,放弃突围,占领医院,集中医院里的所有幸存者成为人质,在被杀戮之前,要成为杀戮者。
阳光下,石墙灰瓦,那面悬挂在医院上的膏药旗仍因无风动也不动,如垂袍,死气沉沉的白与红。
……
前田司令坐在摩托车上没下车,一直在摆弄他手里的军刀,车旁死气沉沉站着三位,军绿色的宪兵军官,黑色的警队队长,以及便装临时出现的侦缉队大队长,表情像他们都已经死了一样,在阳光下麻木着。
将刀出鞘几寸,雪亮,倒映前田那张仿佛在沉思的脸,又入鞘。
囚犯成为李有才的人质,医生、实习生、护士和十几个伤员成为别动队的人质,他们全部被包围在这栋死气沉沉的医院里,逻辑关系一目了然。无论怎么做,都得不到最好结果,少佐不愿来,把这件事完全丢给了宪兵司令前田。
前田继续沉默,不表态,任身边三个等待命令的属下继续当僵尸。
……
李有才不认为他能活下来,透过窗与栅栏,他能看到远处的无数枪口,可这并不能救他离开,门外的墙两边仍然站着等待杀人或救人的钟馗,他根本不敢放手松开人质,宪兵冲进医院他就会死,不冲进医院他也没法活,只是时间长短的区别,背后的墙愈发冷。
人质正在被集中,钟馗们到处设哨,所有的窗帘正在被拉起来,一间又一间,一扇又一扇,长长的走廊一节一节更阴暗下来,如同苟延残喘的生命之光逐渐消逝。
成为人质,被押向集结地,医生很绝望,护士很悲伤,有伤员试图反抗,枪声果断响,立即由人质变成尸体,钟馗们根本不处置,任新尸体摆在阴暗走廊地面,或者病床上,无声无息流淌,只是又暗了一片地面而已,让漆黑脚印变得更多,更凌乱,更像地狱。至少他们戴着面具,没人能看到他们的绝望,行刑者的快感助涨了他们面对死亡的勇气。
更阴暗的环境增加了搜索难度,某块区域再次爆发猛烈的射击交火,走廊通道成为回声扩音器,无论站在哪,都觉得那战斗近在咫尺,枪声与碎裂,仿佛隔壁。
人质们齐齐止步回头,看走廊尽头的阴暗,用绝望的心祈祷英雄平安。这坟墓里的世界多么讽刺,谁在阴暗中为谁祈祷?谁又在阴暗中为谁杀戮?谁才是真正的杀戮者?谁是谁的敌人?敌人又是谁?
如果不是伴随着匆匆奔跑声,两张白色面具如幽灵漂浮,穿越着阴暗走廊,来到钟馗首领面前,他们手里的枪还热:“又折了一个弟兄。他对环境比我们熟悉。你得再给我两个人。”
“够了!”面具首领的声音焦躁,他确实焦躁:“把几条走廊封锁住,我们得办正事了,没时间再猫捉老鼠!鬼子迟迟不给答复,是没看到他们的死相。”顺手从身旁扯出一个鬼子伤员,推给那两张面具:“让他死在门外。”
一个钟馗面具推着鬼子伤员开始走,告诉他如果敢跑就会因他再杀两个,也不知那鬼子伤员是否听得懂,只顾推搡着,说着,走过走廊转角,直通向那两扇弹簧门的长长走廊是最后路程,阳光就在那两扇门外,门缝的明亮线条刺眼得如天堂之门,鬼子伤员却软倒了,只能被钟馗拖着继续,拖擦过冰冷地面的一片片黑色黏湿,拖花了一个个黑色脚印。
门开了,鬼子伤员被豁然光线刺得不及睁开眼,瘫在医院门口,面对着院子对面大片枪口,什么都看不见,然后身后的枪响,那两扇门交错晃动着合拢,继续吱吱嘎嘎发出旋转摩擦噪音。
世界再次恢复寂静,无论坟墓内外,都寂静,继续漫长。
第二个人质在阴暗中被无情扯起来,猛力推向走廊,跌倒。
白鞋,白裤,白长袍,白帽。长袍只过膝,白色收腰绳在腰后系绊,圆高领,领后也系绊;白帽底部如额带,顶部宽皱,额前位置印着红色十字。护士,挣扎站起在走廊,因跌倒而剐蹭了地面上的大片黑暗,站起后白袍在不良光线下显出大片的黑,经过稍显明亮的敞开门旁,又变成红。
被枪口顶着,她踉跄行走,颤抖着,双手紧紧合握在洁白胸前,恐惧面对最后路程,恐惧得忘记了哭泣。
……
某个房间没有窗,只有微开的门缝向内漏进走廊上的晦光,显现出室内的一排排架柜轮廓,同时显示出门缝旁的持枪人影,他无声无息盯着走廊。
胡义发现钟馗们终于变得聪明了,停止对他的搜索了,干正事了,知道杀人给鬼子看了,这是进步,这很好,只有杀戮才能结束这一切,只是遗憾他仍然没有机会再向李有才的位置接近,这是死局。
刚才被拖过去一个鬼子伤员,现在,走廊里又响起脚步声,看来这是第二个,钟馗们要给鬼子加码,应该拉出一个医生或者护士去毙更有效果罢?胡义这样想着,继续在黑暗里观望。
白色出现在晦暗通道,是个鬼子护士,白间血,仿佛漂浮而来的绝望幽灵,正在飘向阴暗尽头的祭台,一次次被经过的暗淡光线照亮,由远及近变得清晰。
黑暗中的观望者居然因此而皱紧了眉头,他不会同情,也不善于怜悯,只是因为,他居然认得那绝望幽灵的面孔,但他只是看着,不为所动,仿佛他也是一具尸体。
黑与白,有交界么?
……
第五百五十五章 哥特之肆
来自肩后的不耐烦重推,护士又踉跄,重重摔倒在走廊,摔倒在一扇未关而露着缝隙的门旁,如白色凋零。
门与边墙,黑暗缝隙飘出淡淡药香,冲淡了护士脸畔的血腥,她缓缓抬起绝望的脸,意识到这是她工作的药房,意识到她有多么眷恋那味道,试图向眼前的狭窄黑暗里最后张望,却无法看到黑暗后的一切,哪怕是一排排的轮廓也不见。
直到她的迟滞视线缓缓扬起,看到狭窄黑暗内的半张脸,冰冷,麻木,仅仅被透进狭窄门缝的阴暗光线照亮的狭窄一片,无色嘴角,反光的鼻梁线,漆黑在帽檐后的眉眼,仿佛漂浮在无尽黑暗中的唯一缺憾图案,正在冷冰冰地旁观黑暗外的一切。
她觉得熟悉,却不敢以为熟悉,因为她认为他就是一直存在于地狱内的效忠者,一直与那些行刑者不屈作战的效忠者,他是英雄。所以她不敢出声,不敢祈求,只愿他继续存在于黑暗,继续战斗。
不耐烦的行刑者狠狠踹她背后,警告她必须重新站起来行走。
在痛苦中,在行刑者脚下,她凝聚起残存的全部勇气,化作一个苍白的微笑,以此为祝福,献给黑暗,然后努力拉开距离,重新面对晦暗冰冷的长廊,挣扎起来,继续踉跄,白色的鞋,每一步之后的脚印都是黑暗的血。
她不知道,她的苍白微笑有多么精致。
她不知道,地狱里的微笑有多么珍贵。
她不知道,被死亡者祝福有多么荒诞。
她不知道,她的效忠者既是杀戮者也是行刑者,却被她施予血色祝福。
她不知道,她白色的鞋仍在向死亡迈进,而身后门旁的黑暗缝隙正在悄无声息地扩大开来,黑暗正在被释放。
爆震冲击声又一次连续响彻阴暗走廊,子弹们似乎格外钟爱这种环境,肆无忌惮地冲击,溅射,再反弹,坠落时也撞击坚硬,格外清脆,仍然沉醉于曾经掠过的血腥。
“他在药房!”
嘶喊声回荡了所有联通的走廊,召唤所有正在封锁走廊的钟馗面具,踏血漂浮在阴暗。
她不相信她被扯住领后的系绊,被猛力倒拖,原本在她身后的行刑者已经躺在冰冷地面,抽搐着,流淌着,发出最后的咕噜咕噜呼吸声,绊到了她被拖行倒退的脚,挂掉了一只白色的鞋,白袜蹭过之后立即浸染暗色的血。
她又被猛力甩进了刚刚经过的药房门,衣领后的大手顺势松脱,由惯性让她摔倒后继续滑行在冰冷地面,直到撞在黑暗中的架柜,稀里哗啦的倾翻坠落声中,门口外再次响起猛烈的爆震射击,子弹在门外走廊里交错呼啸,然后那漆黑背影猛退进来,伴随沉重的关门声,空间立即一片黑暗。
“别站起来!”
效忠者说话了,声音很低,很冷,没半分感**彩,在黑暗里听得很清晰,在她的脑海里却是一震,这声音仿佛也听到过,深刻地听到过。
爆震射击声突然又猛烈响起在门外,木门的薄弱处快速闪现出暗弱的光,越来越多越来越亮,穿透声,药瓶被击碎声,无处不在响。黑暗的空间里猛然开始惨白闪亮,他开始朝那扇正在被射击的门疯狂射击,门上的弹孔翻倍增加,子弹逆向互冲,隔着门双向肆虐,或穿透或嵌入,只为撕碎对方。
她仿佛听不到了,每一次射击焰火闪亮的一瞬,都令她更加清晰地看清了那张冰冷麻木的面孔,彻底唤醒她曾经的恐怖记忆。他根本不是效忠者,他也是杀戮者,是行刑者;他与她的位置,像是他身上的黑,与她身上的白。
这是地狱的惩罚么?杀戮者与行刑者又为什么要争夺死亡呢?
“到里面去!”
现在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她也迷失了,以为走进坟墓的人会更清醒,可是坟墓里的每个人都更迷失。她推开杂乱,爬向里面的隔间。
轰冲击波爆响,已经不堪摧残的门瞬间被手雷变成破碎,终于可以沐浴阴暗的光。他摇晃站起来,倾力推倒室内的每一排架柜,轰隆隆的倒塌声与瓶罐掉落声之后,药房内的空间仿佛阴暗废墟,至少手雷无法在这里肆意滚动,也很难确定躲藏于凌乱中的枪口。
门外,几个钟馗靠墙于左右,开始换弹夹。他们没遇到过如此顽强冷静的对手,除了鬼子,第一次有汉奸让他们紧张到子弹在装填过程中掉落。
钟馗首领出现在走廊,随意拎着枪,漫步而来。所有阴暗下的面具转向,等待杀戮命令。
“当汉奸也能这么拼?你让我长见识了!自己走出来,给你痛快留你全尸。”
寂静。
“我们将在烈火中永生,而你,地狱都不配进。”
仍然寂静。
钟馗首领没有得到回答,于是向面具们点头。
走廊尽头突然传来警戒者的喊声:“有人过来了!一个!他在朝咱们摇毛巾。”
……
所有人都没想到,宪兵司令前田会妥协,同意别动队的要求。
然而局势并没有明显变化,因为别动队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得到他们的队长,这是他们此行任务目的,但是队长仍然被李有才勒在手里,他不投降,还是死结。
一个侦缉队员受命成为信使,不需进入医院,只是来到李有才所在病房的窗外,向李有才宣布前田大尉的命令,命令他放开人质,交给别动队。
李有才也没料到前田会妥协,但他不意外前田这个命令,关键时刻,他这条狗没理由不变成弃子,他从未奢望狗能被尊重。绝望之后,再来绝望消息对此刻的他没有太多打击。
“李副队,这个……该说的我都说了,你看是不是……”
“我是你祖宗!”墨镜后的苍白和疲惫写满不甘:“我不会放开我的命!我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我是汉奸,他锄奸,正好死一块!”
走廊里的钟馗首领适时发声:“你放开他,我们同意饶你一命。”
“你自己信么?”
“你不是不想死么?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就是因为老子不想死,所以指望大家一起死!不管是人是鬼还是狗,死相都一样才公平!”
走廊里的声音消失,钟馗不说话了。窗外的信使无奈叹息:“李副队,你冷静点,这个事……由不得你了。你仔细看看,现在皇军的枪口……你保重。”
信使离开窗口走了,李有才呆呆看着窗外,这才注意到那些枪口的指向,他的视线可以直接对上枪口,对上正在瞄准他的射手视线。
冷,一切都冷,抗命都无法拯救他自己的狗命,此刻,他终于笑了出来,好像所有绝望的释放,也好像所有痛苦的释怀。输了,连手中最后一个筹码都能成为输掉的理由,输到永世不得超生,对于赌鬼而言,这是无法超越的成就罢!
走廊里的声音又传来:“姓李的,再磨蹭,你的狗主子就会替我动手了。呵呵……我怎么忽然觉得,你该把我当恩人呢?我怎么忽然觉得,当狗也挺可怜的啊?”
狗汉奸继续笑,无声,他把摆在人质脑后的枪口撤下,反而隐蔽顶在人质的后心,顶得很紧,像是要把枪口当刀尖一样刺进去。自语:“我李有才从不赖账,愿赌服输。真的,我没有……赖过帐。现在是最后一局,我想做的……就是赖一次,吞下我的最后一个筹码,你得切开我的肚子才能得到他。对不起!”
走廊里的听众不懂汉奸在说什么,完全没意识到汉奸要以撕票来结束。
扳机开始接受压力,随时击发在下一个瞬间,突然又有声音说:“你不必如此,我可以饶你不死。”
那声音,出自汉奸枪口前的人质!
……
第五百五十六章 哥特之伍
昏迷者不知何时苏醒了,至少不像是刚刚苏醒过来,因为他已经了解了大概处境,因为一直背对李有才,所以李有才不知道。
绝望至谷底的李有才思维空白,这是希望之光么?
“你应该知道,他们是我的人,来救我的,我是队长,谁死,谁活,是我定。我说饶你不死,你敢信么?”
苏醒者没有回头,因为汉奸的枪口仍然死死顶在他背后,不过他的语气很镇定,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楚。
这赌局如迷雾,李有才是输得最惨的赌鬼,现在才意识到,昏迷者在他手里只是个筹码,但昏迷者变成苏醒者之后,苏醒者想成为庄家,只要李有才敢撤掉手里的枪,苏醒者就成为了新庄家。这是机会么?更换庄家敢再赌一局么?即便不赌,他也输了,即将出局。
苏醒者通过身后近在咫尺的呼吸频率,感受到了汉奸的迟疑挣扎,又道:“我觉得……我的耳朵需要包扎一下。另外……我们不该继续站在鬼子的枪口下,你觉得呢?”
顶在苏醒者背后的枪口放下了,新庄家登场。
……
送给敌人的祝福,令护士迷茫;来自敌人的祝福,令胡义坠入思维迷雾。
原本是要看着她走向祭台,哪怕曾被她阴差阳错地救过,也改变不了她是鬼子的事实,麻木地不准备介入;但那个苍白的微笑祝福里,似乎蕴含着无穷的诡异力量,像是乌云间隙中洒落的苍白阳光般刺目,摧枯拉朽。
现在她蜷缩在黑暗里,望向黑暗另一面:“你应该被诅咒。”
因为汉语发音的不准确,令声音听起来又冷又涩。
“我不介意。”黑暗里的回答一样冷。
“你是个没有良知的杀戮者。”
“你有良知?”
“我在拯救。”
“拯救你们的杀戮者,让他们继续杀戮,所以你有良知?到底谁才是杀戮者?哪怕这是一座坟墓,也该是我的坟墓,而你,为什么会死在我的坟墓里呢?为什么要在我的墓碑上写你的名字?为什么?”
不再有回答,只剩黑暗与冰冷沉默。
……
持续观察某扇医院窗口的宪兵军官放下望远镜,离开警戒线,匆匆跑向街边,来到摩托车侧斗座位旁,俯身向宪兵司令前田报告:“李副队长把他放开了。不过,他是自己走出的房间。”
前田不禁抬起阴郁面孔:“你是说……他醒了?”
军官点头,前田终于下了车,站在灰色街道正中双手拄刀,看那座被重重包围的医院,仿佛在权衡,又仿佛在思考,很久之后才转身,面对在他附近等待得全身麻木的三位负责人,阴沉道:“只要他们能保证不再伤害我们的人,你们可以同意他们的任何要求,我没兴趣在这里继续面对耻辱了。”
侦缉队长不敢说话,转看警队队长,警队队长也不敢做声,改看宪兵军官,宪兵军官硬起头皮问:“难道包括他们离开?”
“对。只要那些人质都能安全解救,可以让他们离开,至于如何能保证一切顺利,你们自己和他们谈吧。可如果再死一个人质,就不必谈了,直接开火。”
侦缉队大队长暗叹:感情前田这老狐狸也不打算背锅,继续把锅往下级撇!
警队队长听完这安排,悄悄后撤半步,他实在不想成为这种交易的策划者。
宪兵军官倒是不怕担责任,可是这种交易他也不想做,于是再发表意见:“我认为不该放虎归山,毕竟他们已经杀了十几个伤员!我可以做个埋伏计划……”
话没说完便被前田抬手打断:“用不着你冒风险,只管按我的要求执行。”而后什么都不再多说,坐进摩托车一挥手,走了。
宪兵军官不能理解,阴沉着脸看摩托队消失于街角,前田司令为何变得如此懦弱!
……
李有才这个挟持者最终变成人质的一员,他选择相信了国之栋梁的承诺,其实这不叫选择,他根本没有选择,要么一线生机要么死。
苏醒的别动队队长成为局势掌控者,他不愧是国之栋梁,实践了对汉奸的承诺,压制了钟馗们的怒火,留下汉奸的命。李有才不必死了,但是特殊照顾肯定少不了,被踢打得缩在墙角里尝试恢复均匀呼吸,像一只病倒在黑暗街角的肮脏赖皮狗。
吐掉嘴里的灰和血,他又笑,疼得皱鼻子笑,笑得很开心,笑得人质观众们和打他的钟馗们都不理解,那痛苦中的笑容完全没有蔑视谁,真心透露出高兴。赌鬼没有输掉一切,起码他的狗命还在,他怎能不高兴,他要顽强地赖活。只是遗憾,他那精致的墨镜已经不在脸上,在地面,镜片还未掉落,却已碎裂,如悲伤的脉络,被他小心翼翼拾起,试图用衣袖擦那光洁反光上的灰。
掌控者也放弃了对药房里那个汉奸的想法,谈判已经开始进行,医院里如果再有枪声或者爆炸会被鬼子误解,稳定的局面才有利于离开地狱,药房范围继续被封锁就可以。
没多久,一辆蒙着帆布的卡车开进了医院大门,倒停在那两扇弹簧门口,卡车上只有一名鬼子司机。一个钟馗持枪进入驾驶室副驾位,人质们被钟馗押解至门口,在枪口下上车,医生和护士全数,伤员半数,不便行走的鬼子伤员被留在医院里,这是交易的一部分。随后钟馗们挤进后车厢,或持枪或持手雷,与人质们拥挤在一起。
在无数枪口之下,卡车缓缓启动,谁都无法料到这个结局,阳光之下静得只有引擎声,依然无风,青砖灰瓦的医院还如坟墓一般,那面高高悬挂的膏药旗继续死气沉沉地垂,俯视着冰冷建筑内的血腥与阴暗。
卡车远去了,消失了,行驶路线由钟馗们随时指定,后方远远有摩托队跟着,将会行驶出城,将会远离梅县,然后每隔一段路程放下几个人质,同时放下几个钟馗;人质下车朝后走,去汇合远远跟随的摩托队,钟馗侧向下路,消失于荒野树林,确定时间足够下车的钟馗够摆脱追踪,卡车再继续走,继续下一段行程,下一个批次,直到人质们都脱离,钟馗们都消失。
……
医院正门口那两扇弹簧门吱吱嘎嘎地摇晃不止,宪兵,警察,侦缉队,或匆匆进入,或匆匆走出,在门外留下大片凌乱的血色足迹,在阳光下凝固。
血腥的混乱已经结束,但不包括刚刚走出来的两个人,一个黑衣,一个白袍;黑衣人看似效忠者,其实是杀戮者,后来成为拯救者,现在变成了挟持者。当他沐浴在阳光下,恍如梦醒般不真实。
“如果你再不叫喊,恐怕没机会了。”他的枪没在手里,但枪套就在他手边,并未扣合枪柄。
白袍人裙角斑驳着大片鲜血,两手交叠紧攥在身前,攥得每一根纤指都已经范青,并不看身边的黑衣人,苍白仰望天空,用不熟练的汉语回答:“我已经诅咒你了。”
黑衣人环顾四周,刺眼得露出没睡醒的表情,无奈压了压黑色帽檐,也不看身边的白袍人:“那么你可以回去继续你的拯救了。”
白袍人继续站在门前台阶,静静踩着血色凌乱,不再仰望天空,只是看着那个杀戮者的漆黑背影掠过宪兵的刺刀,走远。她继续苍白。
一只乌鸦正在悄无声息地飞过医院上空,有人说,乌鸦是诅咒者的信使,然而它并未在这里得到任何它感兴趣的信息,只是在晦暗的天空下无聊飞远。
……
交易进行得出奇顺利,顺利得李有才这个二等人质都不敢相信,连他也会被释放。
李有才莫名地颓丧,又不知该为何颓丧,凭空发生这一切,像梦一样。他需要考虑的事情很多,他不认为林秀让他救人之后还会同时准备另一套方案,这明显是与别动队撞车,那么林秀在别动队里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别动队直扑医院,到底是监视了宪兵队还是监视了自己?监视宪兵队怎能知道开往医院的汽车里一定是他们要救的人?监视自己又怎能知道自己这隐秘计划?一切都成迷雾。
至于投毒,原本李有才是另有排除自己嫌疑的计划,但现在一切都变得更简单,他在事件中的悲惨位置,怎么可能再有嫌疑,步骤可以被省略,所以现在他没有选择先去见苏青,而是直奔宪兵队去报到。
前田坐在办公室里,没有交易成功后的愉快,也没有想象中的愤怒,只是静静看李有才如丧家狗一般狼狈走进来。
李有才想先开口,却感到一种很异常的氛围,说不清楚的氛围,虽然这间办公室里只有他自己与前田大尉,可是感觉如囚牢。在他以为死亡经历仍然影响他的心智时,前田说话了。
“投毒的人是你吧?”
一句话,其威如霹雳,瞬间把李有才凝固成冰。在这种情况下前田怎么可能这样问?为什么这样问?
“这算默认?”最可怕之处是提问者没有表情。
“我没有动机。”
“你有。林秀算不算?”
李有才觉得眼前忽然白蒙蒙的,无论是正在洒进窗口的光,还是办公室四周的墙,好像与医院里那间盒子一样的病房一模一样冰冷……
第五百五十七章 三面灯影
短短时间里发生太多事情,噩梦醒来之后发现只是醒来在又一个噩梦里,李有才不知如何回答前田的提问,没有正确答案,他持续陷入呆滞状态,不敢看前田,也不敢看窗外,只好看地板,呆滞地思考另一个绝望选项。
距离十步,隔着一张办公桌,拔枪需要一点时间,门口外的宪兵冲进来也需要一点时间,成功几率未知。为了苟活已经挟持过一次,这次再挟持个前田司令又怎样?问题在于他会甘心被挟持么?也许又是一次拉垫背?
“我只是……想杀了他,这样她就无法再要求我。我与别动队没有瓜葛,否则我何必去医院看他死没死,何必经历这样一场噩梦。我……喜欢她,真的喜欢。”
看着李有才低头呆对地板,久久,办公桌后的前田微点头:“我很好奇,别的囚犯都没问题,也没有内应,你又没进入过那间囚室,开饭时间你又不在场,那你是怎么做到的?”
“之前一天的夜里,与石原太君喝完了酒,我曾特意路过那个走廊,在他睡着时替换了他那囚室栅栏内的碗。”
“嗖——嘎——”前田恍然大悟,原本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丝轻松,忍不住开始手指点桌面,把坐姿往椅子里再仰一点,看那盏吊在屋顶的灯。
想在前田面前拔枪,需要极大的勇气,不只因为他是皇军,也不只因为他是宪兵司令,最关键他是李有才这条狗的主人,狗想对主人下口的时候,不只是需要勇气那么简单,李有才的脊背早已湿透尚不自知,他知道他不能再犹豫,一旦等到前田开口喊卫兵,再无机会,他的右手试图隐蔽靠向侧后,接近枪套。
突然门外喊报告,接着一个宪兵军官走进来向前田汇报:“投毒案没有进展,负责监狱放饭的人也排除了嫌疑。调查组现在推测囚犯自己服毒,也许是被送进监狱时检查疏忽。”
李有才那顺时针旋转的脑海漩涡试图改为逆转,结果失败,混乱成一片,反而无从思考,懵了。
前田(而看木桩一样的李有才,忽然嗤笑一声:“自己服毒?废物!告诉调查组,他不会自己服毒地,这是我说的!继续查!”
军官立正后出门,李有才那张汗津津的脸抬了起来,呆望前田。
“我相信你与别动队没有瓜葛,不是因为我信任你,而是因为你聪明。在医院的时候,我也是迫不得已,你不要多想。所以这件事,如果是调查组把你查出来,我也不会网开一面。明白?”
“……”
“为什么不回答?你不是有很多女人么?”
“我……明白了。”
前田笑了:“我说过,只要你努力,你可以拥有一切。你为什么不努力呢?”
……
三条腿的桌子又恢复成四条腿,被李有才砸断的那条已经被胡义修补过。桌面上点着油灯,桌旁坐着胡义,面前摆着碗筷,看苏青出入厨房,把一盘菜端上来,看得发呆。
后来她把他的碗盛满了饭,才在对面坐下,因为他的视线很不高兴地问:“想什么呢?”
“你不该去医院那里等。那种情况你什么都做不了。”
离开医院不远,胡义便看到了苏青,像个悲惨的妇人样躲在巷口,张望刺刀警戒线内的残局。她看到胡义走向她的那一刻,她并不高兴得笑,什么表情都没有,努力平静,却不知道眼角有一滴被忘却的晶莹。
“我知道。我只是想给你收尸。”
胡义高兴得笑,对他而言,这句话胜过千言万语。而她还没意识到,以为她自己表现得一如既往地刻薄。
端起碗拾起筷子,他开始大口吃,饭就菜,吃得狼吞虎咽,格外香甜。
院门响,不久后,李有才进门,眼无神,步伐无力,经历的一身脏污仍然挂满衣衫,颓丧得胡义和苏青几乎认不出来,落魄鬼一般到桌边坐,看着油灯发呆,一句话不说。
苏青看胡义,胡义只好先开口:“我?为你已经死透了!”
几秒之后,李有才深深叹息一口:“我也没想到你还能活着!”
“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有才苦笑:“很多!多到我自己都不敢信!”
苏青在一侧坐下:“为什么会与别动队撞上?委托你的人到底是谁?”
这问题让李有才又开始发呆,继续盯着油灯光亮看,一阵失神,后来又重新清醒,注意到桌面上的饭菜,答非所问地说:“我饿了。”
苏青返身去厨房,又添一副碗筷,李有才拿起筷子夹起一大口菜塞入嘴,咀嚼了三下之后便停,接着一歪头,噗——全吐了。
胡义不说话,他知道那么一大口菜有多咸多苦,他刚才一直在体会这份味觉痛苦,但不想主妇失望。
李有才那份勉力收拾起来的心情再次烟消云散,无法压抑的悲伤瞬间膨胀开来,直接抛掉了手里的筷子,猛然咆哮:“为什么?是报应吗?还是我活该?我拥有一切!我拥有他吗个蛋!一切是什么?什么是一切?谁能告诉我……什么是一切?”
无论发生了什么,现在李有才的状态都不适合询问,不过苏青更好奇的是,为什么她做的菜被李有才给吐掉了?一把夺过正在发呆那胡义手里的筷子,夹起菜尝了一口,然后面色由白转青,居然也一把摔掉了筷子,美目圆睁怒对胡义:“为什么骗我?你为什么一直骗我?这算嘲笑吗?”
胡义傻了,他不懂,无辜的他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她不是故意的?难道这几天她从没吃过她自己做的菜?此刻终于意识到,她现在没有钱,她只吃了米。
李有才歇斯底里够了,双肘撑在桌面,把他的汉奸脸埋在双手里,沉浸于自己的悲伤,似乎不知道桌边的另外两位在发生什么。
苏青冷冰冰愤怒着等待她要的答案,可是胡义根本不敢与她对视,只是低头看着他自己面前饭碗里的米发呆,心里正在五味杂陈。
油灯那点火苗晃啊晃,仿佛也惊异于桌旁三位各自沉默的人……
第五百五十八章 可以重现的诀别
狗汉奸忧郁了,从未如此忧郁过,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他什么都没对苏青和胡义说,他不善于倾诉,善于倾诉的人当不成好汉奸,何况他注定孤独得没有倾诉对象,他的心只有骰子能读懂。↗,
他的世界已被迷雾环绕,他得自己去分辨方向,自己选择路。
天又亮了,他又出现在肮脏的街上,穿着他习惯的黑衣裳,颓废靠在街边那根略显歪斜的电线杆旁,却没戴他的小墨镜,那墨镜被他拿在手里看,镜片都已碎裂。
这一切绝不是偶然,前田胸有成竹,仿佛掌控着一切,并且出乎意料地饶过自己一条小命,而八路胡义和特务苏青仍然好好地住在狗窝里,这说明前田并未怀疑和跟踪过自己,前田所掌控的仅限于别动队!
狗汉奸抬起头,卖烟孩子刚刚转过不远的街角出现了,发现了靠在电线杆旁朝他看的狗汉奸,于是像往常一样笑嘻嘻凑过来:“还是来一包老牌子吗?”
汉奸没有报以往常的笑,只盯着卖烟孩子看,把那张脏泥脸上的笑容看得一点一点消失,到最后只是不自然地面对他眨眼。
“小崽子,我现在就可以毙了你,都没人敢往你尸体上看一眼,不过我并不想这么简单地放过你。你,和你那个泥弟弟,还有你的穷爹娘,从今天开始,再也找不到任何活儿干,再也不能做任何买卖,再也出不去城门,只能做乞丐,我就在这看,一直到你们全家都活活饿死在城里。”
语气越平静,话越刺骨,冷得就像这条肮脏的街。
噗通——卖烟孩子给汉奸跪了,膝盖上的破烂补丁跪落在坚硬也恐惧得感觉不到疼,套挂在脖子上的售烟架子仿佛沉重枷锁,随着瘦小身躯的颤抖而晃动着:“俺错了。李队长俺错了。求你别惩罚俺弟和爹娘!俺求你了!他知道你总是找俺买烟,他说如果发现你有什么怪事就去告诉他一声,可以换一块钱。所以……所以俺就把你悄悄托俺弄毒药的事说了。”
“小白眼狼!我特么给了你那么多钱,不说上回的,从咱认识到现在都有多少了?嗯?居然挡不住他给你一块钱?你还好意思挎个破烟架子满街做买卖?会算账吗?”
“俺……俺不是忘恩负义,也不是图那一块钱。”跪在地上的卖烟孩子低下头,咬了咬牙,又小声嗫嚅:“谁让你是侦缉队呢……俺以为他是八路。”
“……”
狗汉奸听得眼前发黑,心说这汉奸当得太成功了还是太失败?个二百五泥孩子还想找八路?特么八路此刻正在我这汉奸家里过日子呢!什么鬼世道?活得真累!
“他是谁?”
“南街棺材铺掌柜。”
“这么容易你又把他卖了?小崽子,你的大义呢?嗯?”
卖烟孩子不敢回答仍然老老实实跪着,狗汉奸微微俯身,从售烟架上选择一包最贵的烟拿起来,在那孩子面前晃了晃:“把这当赔偿够便宜你了吧?”
孩子没想到狗汉奸拿一包烟就放过他,兴奋得猛力点头:“那……下回你还找俺买烟吗?”
“小崽子你还要点脸不要?还好意思再见我吗?”
“俺爹干活那厂里的窑刚塌了。”孩子乞求。
“好吧。”
……
梅县城内,南街,棺材铺,关着门,门外站了几个冷眼警察,过往行人都远远绕开走。
棺材铺内,掌柜的已成血淋淋的尸体,明显死于酷刑之后,李有才也在,正在水盆里洗他那双血淋淋的手,随意扯了毛巾一边擦干,一边往铺外走。
有两件事被证明,第一,林秀与此无关;第二,别动队有人知道林秀与李有才接近,由此猜测到李有才获得毒药的可能用途。这让李有才松了一口气,觉得精神好多了,至少林秀还是林秀。
现在他才意识到,令他无法走出迷雾的最大障碍就是林秀,排除林秀的嫌疑之后他又变成了他,变成了那条闻闻嗅嗅低调而又聪明的狗,虽然整个谜团仍然没有答案,起码他知道了方向,有了自己的猜测。狗汉奸与苏青完全不是一类人,他不需要证据,只管判断,无顾忌。
李尾巴见他出来了,扔掉烟头朝几个警察一挥手:“现在该进去查验案发现场了。”然后踱步到李有才身旁,低声问:“有眉目了?”
李有才站在街边,深皱眉头看着对面建筑,摇摇头反问:“你们警队最近有被前田要求开会没有?”
李尾巴诧异:“明天晚上。你怎么知道?”
“因为侦缉队明天晚上也开会。”
“侦缉队也开会?这有什么关联吗?”
“别动队要完了,彻彻底底一干二净地完蛋,无论打手还是靠山连根拔,在后天天亮之前。”
汉奸抬起头看天空,无风无云好天气,他却完全没有好心情,他心里的选择题到现在都没能结束,也许这是最后的选择。良久,他似乎下定了决心,转向面对身旁仍在一脑袋问号的人:“尾巴,二哥想求你帮个忙。”
“求?二哥,这辈子我可头一回听你跟我说这个字!你想吓死我?”
李有才笑了,抬手将面前李尾巴的警帽替他扶正,又为他掸去黑警服肩头上的一抹微灰:“谁让你二哥我穷得连特么个能信的人都没有,只能坑你了。”
……
兴隆镇,某个不起眼的民居内。
林秀不太自然地收回被男人攥住的手:“这里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你应该在这里把伤养好再走。”
男人摸了摸耳朵伤口上的纱布,笑答:“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这点伤不需要。我已经露了相,不得不提前返回省城,副队长的能力足以替代我。”
“他太莽撞了!这次的事情我本来……”
“你还认为那个李有才值得争取?难道你现在还没想明白?我被毒死之后他就不必再完成你的委托了!现在你认清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么?狗怎么可能改得了吃shi。”
林秀无语沉默,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对不起。我当初不该不听你的劝告,我以为他……”
男人捉起林秀的手:“别说这些了,都结束了,我根本不在意我的生死。还是说点高兴的吧,这次我要带你一起走。咱们今天就得走,我已经安排好了。”
林秀没想到他要带她返回上级,忍不住仰起那张漂亮的眉眼面对,刚好撞上了他的火热目光。
咣当——房门被推开在这一刻:“你现在必须跟我……”
狗汉奸话只说出一半,然后呆呆立在门口,呆呆看着双手交握在一起的林秀与别动队长一起呆呆看着闯进门的他。
时间凝固了?其实没有,只是三位都不动不说话,足足好几秒,像好几个世纪那般漫长。然后别动队队长的面色转冷,然后林秀的面孔也转冷:“你怎么知道这里?”
李有才曾经悄悄跟踪林秀,把林秀的所有底细都摸得一清二楚。他到兴隆镇来了,前田饶他一命也没能收住李有才对林秀的心,他铤而走险要把林秀拉出阴谋的坑。凡是林秀可能存在的位置一路寻找过来,在这相遇了,不巧的是,不是二人相遇,而是三人停。
他现在已经没兴趣回答林秀的问题,只是静静盯着别动队长的冷眼对视,聪明智商不见了,脑海里只有无尽空白,于是场面继续静。
“为什么不说话?是来亲手逮捕我么?我从没想到你会如此恶毒!”
恶毒这个词,让李有才转而看林秀,却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觉得胸膛里越来越沉重,沉重得快要不能呼吸,感受不到心脏的跳动,只有无尽汹涌,撞击在胸膛里化成痛。
“我……现在……一点都不后悔我的所作所为!从你认识我那一天起,我就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你我是什么人,我当然恶毒!那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呢?没错,没能毒死他我很遗憾,现在更遗憾!我原本还打算把你的下线也都悄悄解决,斩断你与别动队的一切关系,指望你变成个真正的汉奸媳妇。”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狗汉奸把话说得不仅冰冷,而且郑重,充分印证了恶毒这两个字的评价,把林秀听呆了。
场面再次寂静,别动队长不知何时已经放开了林秀的手,正在把他的右手隐蔽地,缓慢地伸向腰后。
拔枪!别动队长猛然拔枪了,枪口直指狗汉奸,扣扳机,枪却没响,他忘记他刚刚在整理子弹,子弹忘记在口袋里。
拔枪!狗汉奸随即拔枪了,枪口直指满脸惊讶的别动队长,毫不犹豫要扣扳机。
呯——室内一震,之后有淡淡硝烟香。
飘出硝烟的却不是狗汉奸的枪口,而是林秀手里的精致小手枪。
狗汉奸的枪口无力垂下,低下头,看着已经开始渗出鲜血的弹孔,再抬起脸,朝林秀笑,笑得与他们街中相遇时那样灿烂,那样阳光,他还是他,那个不要脸的小狗腿子,不再是刚刚那个恶毒的汉奸。
别动队长一把扯住正在失魂中的林秀:“现在就走!不能再耽搁!”
……
兴隆镇以南二里,路边有个孤零零的破院子,院内有荒废的牲口棚,和一座破房子,院里挂着破牌子,隐隐约约还能辨认出‘车马’二字。
原本这里是荒废的,现在这里有了三个人在打牌,院里还停着一辆骡车。
一男一女,匆匆出了兴隆镇,顺路朝南而来,然后走进路边这院子。
“现在就走。”
三个打牌的起身,一个去解骡车,另外两个看着男人身后的女人皱眉头:“她怎么回事?”
“我得带她一起走。”
“不行!”
“为什么?”
“因为前田司令的命令是只许你一个人走!”
男人是别动队长,女人当然是林秀。即便是被扯着跑进院子的时候,林秀还在失魂落魄的状态里,脑海中什么都没有,只印着那张朝他微笑的汉奸脸,遮蔽了所有视觉。现在,她的空白脑海中又增加了听觉,有一句话在回荡:前田司令的命令是只许你一个人走!前田司令的命令是……
她恍如痴呆般转脸,看国之栋梁。她忽然懂了,狗汉奸刚才看到她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感觉,狗汉奸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别动队长没想到,三位接应人员居然如此直白,他呆呆回头看林秀,这说明,林秀是不能活的!一个人已经站在了林秀身后,摆上了枪口。
骡车已经被牵出了院子,一个跳上车辕赶车,另一个不耐烦地扯了别动队长一把:“赶紧的,到省城远着呢。用不着担心,她不会再说话了。”
骡车上路,林秀站在破院子里,很想像狗汉奸一样,露出一个阳光的微笑,她却做不到,无数遍尝试都做不到,身后的枪口突然狠撞她后背,留下的人惬意地催促:“别再望情郎了!屋里跟我歇会,我给你当情郎,然后再送你这美妞上路。快点!怎么着?吓不住你?那咱俩就在这太阳底下办得了!”
持枪人扯住林秀衣裳欲撕,路上突然传来摩托车引擎声,令他停止了动作,斜眼朝院外的路上看,一辆摩托车由北而来,直接行驶进了院子,骑车的警察跳下来,一脸笑嘻嘻:“哟喝,刚才在镇上警队听说南边这个点驻了侦缉队,你们这忙活什么呢?”
持枪人还以贱兮兮的笑:“李警官?你这城里的大菩萨怎么到我们这小庙来逛了?”
“这不是练车呢么!别说你们兴隆镇,我恨不能直接往省城跑呢!”李尾巴晃悠到持枪人身旁,一脸苍蝇相地盯着无魂僵尸般站在院里的林秀:“这是……怎么个情况?你小子行啊!”
持枪人正想考虑是否该当孝敬让李警官分一杯羹,后腰上猛然一凉,那是匕首进入身体的感觉。
……
“抱歉,来迟一步,你没事吧?”李尾巴看不懂,这林秀怎么像丢了魂的傻子,一直不动不说话,只好奔主题,从衣袋里掏出一本证件,同时拿出一叠钞票,硬塞在林秀手里:“这是新证件,有底的,别再说你是林秀,也别再到梅县来。赶紧走。”
“你听到没有?哎?对了,我二哥呢?他怎么没过来?”
“好吧,当我没问。不想害死我你就赶紧走,别把你这招苍蝇脸摆在路边上。”
李尾巴不多说,拖起地上的尸体向荒野,一段时间后,拍打着身上的叶草回来,结果林秀已经晕倒在原地,人事不省。
“天!我还得送一程吗?二哥哎,这是看你面子了!”
李尾巴自言自语着,无奈把林秀往摩托车侧斗里拖,又进了破屋,撕下个大门帘来,把昏蜷在车斗里的人给蒙上,引擎声重新响起……
第五百五十九章 平静
黑暗中的奔跑声,大片大片,侦缉?,警察,宪兵,整个梅县地区都在那个夜里颤抖。[手机,平板电脑看小说,请直接访问,更新更快,更省流量]
他在梦中,站在阳光下,站在街边,与她对视在灰色的行人之河,她羞涩的微笑,刺眼。
光线,枪声,每一个位置,每一个目标,都无法被黑夜掩藏,宪兵正在用手电筒对照名单,将一个个名字涂掉,涂得像夜一般。
他在梦中,看她在阳光下,不自然地将双手勾在裙后,倒退着远离,一小步又一小步,仿佛在细心教他,如何写下眷恋。
拒捕,鲜血,奔逃,也是鲜血,黑暗的夜里飘满血腥,无论县城,也无论兴隆镇,还是任何地方,都挣扎在枷锁与枪口。
他在梦中,站在阳光下,看她在阳光下,甩动长长发辫轻盈转身成背影,美丽的,蓝衫黑裙的背影,逐渐淡化,遥远于灰色之河,如漂走,消失于刺眼……
该戴上墨镜离开了,他却找不到墨镜,抬起张开的双手在眼前,空荡荡,一无所有,明明收到过礼物,明明收到过……黑色的……精致悲伤……
“你醒了?”
睁开眼,根本没站在街边,而是躺于病房,白墙,白顶,刺眼的窗,和正在对他说话的白衣护士,单调的白色口罩,一双干净的单眼皮,汉语不标准。
“你在说墨镜?是这个?”
终于看清了护士拿起在手里的东西,那个揣在身上,不舍丢弃的精致墨镜,已破碎的墨镜,金属框架已成两截,带有弹痕。
“这不是我的。我没有。”
“可这是在你身上的。”
“我为什么在这里?”
“你是效忠者。”
李有才迟钝了好久,才听懂了日本护士这个蹩脚称呼的含义。效忠者,比汉奸狗腿子好听多了,尤其是被她说出,好像很高尚。他确实是个效忠者,效忠于一份刚刚远去的美丽。
护士将那破碎墨镜放下在窗台,又回到病床边俯身摸了摸李有才额头,然后走向门口,开门之前又停住了,口罩上的双眼盯着李有才看了好几秒,忽然问:“可以拜托你……事情么?”
虚弱失神于屋顶的李有才把视线转向护士。
“拜托你,帮我调查一个人,他叫高一刀。”
……
梅县别动队,一夜间灰飞烟灭,牵连出无数,包庇者,资助者,交易者,甚至左邻右舍都连坐,错杀一千不放一个,每天都有行刑后的尸体当街拉出城,以儆效尤。
即便聪明的苏青,也看不懂,别动队怎么会惨到如此,连根都能被拔干净,血淋淋的前车之鉴,令她下定决心要在城里多留几天,要彻底改革她的情报网络。这也让她不再害怕她想留在城里的另一个理由,喜欢每天都能看到他的感觉,喜欢他就在身边不远,也恰恰因为身处这座恐怖之城,这份珍惜更强烈,何况他现在不是九连长,只是个大头兵。
她曾羡慕周晚萍,可以肆意蔑视胡义的职务级别,不屑地称他混蛋警卫员。现在她也能光明正大地把他当警卫员呼来唤去,她居然偷偷幸福着。
胡义也想在城里多留几天,自从那天晚上李有才被苏青的厨艺唤醒悲伤之后,再也没回来过,刚刚由苏青的眼线得到消息,说李有才在兴隆镇中枪住院,后又转送回县城的鬼子医院,细节情况全部未知。不知为何,那个坟墓般的鬼子医院总是这么有缘,李有才曾抱怨他倒霉,现在看来他确实倒霉,至于为什么倒霉,倒霉成什么样不得而知。
所以,胡义想得到李有才的确切消息之后再离开,以此冲淡他想多留几天的另一个理由:笨女人在这,他不愿留下她自己,这笨女人最不缺勇气,盲目起来什么刀刃路都敢走!
鉴于李有才现在医院里,为安全起见,苏青和胡义搬出了李有才的狗窝,新的落脚点也是个故地,那个有地窖,有地道联通吉田商社的无主房。
当初计划帮李有才救人,胡义只从九连了两位,马良和石成,人数少得苏青心里都没底,觉得悬。胡义坚持只用这两个,因为小范围小规模突袭战斗他带这二位就足够应付,无论战斗经验、勇气、能力以及配合熟练度,这俩货至少能当六个人用,更关键的是人越少撤出越容易,隐蔽越容易,躲藏越容易,逃脱越容易,说跑就跑风险更低,一旦行动过程中出现意外,胡义可不会舍不得丢下被营救目标,因为这不是上级任务,只是尝试帮忙,当然退路高于一切。
可惜,由苏青主导的完美营救计划被别动队的营救行动给搅黄了,马良和石成已经进了城,就住在当初救过马良的刘婶家里。行动计划泡汤,也没收到下一步命令,变为待命状态。这二位干将成了闲人,简直相当于旅游度假,好歹这是城里啊,热闹,青山村憋出来的土包子不高兴才怪,巴不得苏大领导把他俩彻底遗忘才好,闲得不亦乐乎。
相比之下,酒站的日子还是那般平静,在秦优心里叫平静,在某些货色心里叫枯燥。
比如小红缨,天天在沙滩上跟吴石头比堆炮楼,天天输给吴石头,然后天天揪住不知道让她赢一回的吴石头打,周而复始,她变得比吴石头也聪明不了多少。
又比如罗富贵,天天睡,宿舍里睡,碉堡里睡,指导员屋里睡,沙滩上睡,睡醒了便发现小红缨又输给了吴石头,然后傻呆呆地看小红缨揪住吴石头打,周而复始,罗富贵觉得小红缨比吴石头也聪明不了多少。
今天,小豆从团里来了,说上级给团里捎来了一份命令,是给苏干事的,可苏干事不在,于是命令被送到酒站来,问酒站里是否有人能进城找到苏青并口头汇报。
秦优正犹豫这事有没有必要,罗富贵跳出来笑嘻嘻,他也是有良民执照的人,当初半个二排都是他这人贩子从县城里买出来的,进城不费劲。小红缨跳出来嘻嘻笑,她知道李有才在县城里的住址,当然徐小也知道李有才的住址,可惜此刻已被吴石头捆在沙滩上,压根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从此,一个揪住秦优的衣服领子没完没了央求,回头踹他也不撒手;另一个在石屋天台上寻死觅活,扬言要上吊,要求指导员把常红缨的名字从九连档案里删掉,反正没人把她当兵看!
平静的酒站,没法平静了……
第五百六十章 如常之街
信心很重要,自从三连因为不能及?赶到战场,反而阴差阳错捡到了一门九二步兵炮,至少连长郝平和指导员杨得士重新恢复了信心,巧合也好,运气也罢,无关紧要。{本站换新网址啦,速记方法:,]
有炮没炮弹,团里把炮上交了,陆团长拒绝所谓嘉奖,腆着脸逼师里拿东西换,张嘴就要82毫米口径迫击炮,上级答复是:你等着吧!
想当初,陆团长在梅17路标处给三连留言,让郝平等着,现在他也得到了这么一个近似答复,陆团长可没郝平那么乖,他当即就表明态度,不犹豫不含糊不要脸:“那我就等着!”可惜等到了今天,也没见下文。
借此次意外收获,杨得士充分发挥,召开三连全体总结大会,这叫什么?这就是我们的英明团长曾经无数次强调过的,决心创造奇迹!咱们三连有跑到底的决心,有累死也不休息的决心,有掉队也不气馁的精神,奇迹果然被创造出来了!这又说明什么?说明正义必胜!抗战必胜!三连必胜!
一番慷慨激昂,别说三连战士们,就连郝平都差点热泪盈眶,全体起立,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必胜!必胜!必胜!指导员真不是盖的,三连缺的就是精气神,原来是整天被二连压一头,后来又冒出个九连臭嘚瑟,二连整天扯脖子喊无敌,九连整天缺德不要脸,现在算看明白了,三连缺什么?缺概念!缺座右铭!
从此,三连有了自己的口号,郝平和杨得士觉得三连这口号可比二连的口号大气多了,充满正能量;哪有人整天说自己无敌的?也就高一刀那种货色干得出来!他俩像所有断章取义的人一样,只注意了‘无敌’二字,不考虑二连的口号其实是四个字,‘有我,无敌’,那真正的含义是‘冲锋不止,不死不休’,而非无人能敌。
梅县别动队覆灭的最新消息也传到了无名村三连,郝平摇头叹息:“没地基,房子再好也得塌。只是没想到,塌也塌得这么快。”
杨得士的眼镜片反倒亮了:“郝平,你感觉到了没有,机会来了!”
“机会?”
“往南出三生谷是长窑村,转东就是兴隆镇,过去政委一直提醒咱们不许向南发展,那是为了避免与别动队发生摩擦,如今别动队没了,难道你不觉得……”
话到此处,听得郝平的眼也跟着明亮起来:“老杨,让我怎么说你好?你要是个女的我非你不娶!”
“你离我远点!”
随后是阳光下的明朗笑声。
……
胡义是个毫无上进心的连长,幸亏九连还有个秦优。
别动队完了,这消息传到酒站之后,秦优坐在河边抽了很久的烟。
九连想发展很难,秦优一直想打绿水铺的主意,可绿水铺的砍九目前是九连的走私生意合作者,实在不太方便直接在砍九自认为是他的地盘上开展工作。现在听说别动队覆灭,兴隆镇被鬼子洗成了暗势力的真空地带,秦优觉得机会来了。
兴隆镇在梅县南边,九连绝对指望不上,但是砍九可以搬家吧?一边是李有德,一边是九连,憋屈在绿水铺这个夹缝里绝对不是砍九所愿,兴隆镇如果是砍九的机会,绿水铺就成了九连的机会。
烟头熄灭在河水里,重新站起来的秦优轻松了许多,他决定出发,要去绿水铺见砍九,给砍九好好讲讲人往高处走的故事。
……
一些有志青年欲投身抗战,辗转千里欲投奔边区,在梅县地界失散后,部分失联,上级给独立团下了通知,量力寻找其下落并提供可能的帮助。要转给苏青的就是这条消息,不是命令。
罗富贵和小红缨,因为这条不是命令的消息而达成了愿望,进城了。
此时此刻,一个五大憨粗的苦力打扮,一个扎俩辫子的穷丫头满身花补丁,傻愣在汉奸李有才家大门口,院里屋里根本没人,大门上着锁,一层薄灰!
“姥姥的,这事弄的……你确定这是他家吗?没找错?”
“我又不瞎!”
“难保眼大漏神。”
“你能!你能你还把钱丢了?”
“那么多人挤着,我哪知道谁掏走的?”
“人喊一句地上一角钱,你就信?跟着往里钻?”
“哎?丢也是丢我自己的钱,你朝我叽歪什么?”
“你不说请我吃馆子吗?连出发之前的饭我都没舍得吃,饿着一路就为你这一顿了,现在呐?信不信我咬你?”
熊无语,他自己也没吃,不仅没吃还没带,俩吃货想一块去了,都指望进城之后多往肚子里装,结果刚进城门便被偷光了钱,现在饿得肚子疼。翻翻熊眼,实在没辙了:“要不……把你那大眼撸子当了得了!”
一对饿得发蔫的小辫儿开始慢慢翘。
“我倒是想当我的,可我带枪就进不来城门啊?”熊无辜之后,才反应过来缺德丫头翘辫子的原因根本不是这个:“当我没说!当我没说!嗯……我再想个别的辙,保证你吃上饭还不行?”
只要话里带了‘吃’这个字,立刻见效果,那俩小辫儿立刻蔫顺溜,一双本已饿到无神的大眼又闪出清澈见底的光:“你有办法?”
“我罗富贵好歹也是混过黑风山的!以为开玩笑吗?”
小红缨毫不犹豫踮起小脚尖,抡起拳头想要在熊的高大肩头捶一把,可惜还是没砸到位置:“骡子你真是好样的!我可以把枪借给你用。”
……
一条破烂小街慵懒在午后的阳光下,街上行人很少,但是站在街边的人却很多,三五成群,一个个补丁摞补丁肩搭脏毛巾,或拎着麻绳,或拄着扁担,都在盯着刚刚出现的两个人影看,主要是看那位高大货色,熊一般哎!
找了个能挡阳光的屋檐底下,罗富贵饿得懒懒靠住墙;小红缨一步一晃地凑到他身旁,一屁股坐地上了,皱起小眉毛,抽抽起小鼻子:“这跟黑风山有个屁的关系?这就是你的办法?接力气活儿?等你挣到工钱……买纸给我烧吗?”
“你还有点良心没有?还真指望老子拎着你的枪满街去抢啊?这可是县城啊大姐!不得遵纪守法?”
小红缨饿得也不想再牢骚了,认命地垂下辫子。这时,几个人闪现在街角,满街等待工作的苦力们立即骚动起来,站直身躯,各自亮出黝黑与强壮,报以期盼的视线。
重新抬起头的小红缨一扫颓丧,小辫儿又竖了!卯足力气窜起来,直奔目标比谁都快,揪住为首那人的衣襟再不撒手,扬起小脸放大了眼。
“不管什么活儿他一个能顶十个只要五个人的工钱!如果你肯先付一半两个人的工钱他就干!大叔!大爷!大恩人!你说话啊!这便宜还不捡吗?”
被扯住衣襟的雇工者被这穷丫头的伶牙俐齿给说傻了,低头看着眼前的清澈大眼:“我……我说啥啊我说?你……说的啥啊?”
穷丫头抬手一指街边屋檐下那熊:“看看,怎么样!”
罗富贵也看傻了,心说你刚才不是要死了么?卖我卖得怎么回光返照一样精神?十个人的活儿?长没长心啊?要完!
雇工者的视线落在熊山上,立即有了电:“哎呀我个菩萨……这货可真够壮嗨!”
满街的苦力们都傻眼了,这新来的熊一个人就要拿十个人的名额?以后大家这日子还能过么?不知哪位当先怒喊一嗓子:“个货要砸咱的饭碗啊!伙计们,不想饿死孩子就跟咱打他娘的!”
一言激起千层浪,破烂小街上立刻炸了窝,苦力们全体朝着熊冲过去,气势汹汹排山倒海!
残存的力气不用指望干活挣钱了,全使在两条腿上,狼狈奔逃中的罗富贵差点哭出来。
……
高挂在蓝天上的太阳又挪了一截,继续懒洋洋地看世界。
高大的熊和蔫小辫儿晃荡在街边。
“唉—?如果我跟他说你能干五个人的活儿,是不是就没事了?要不咱俩再到别的地方找找?”
“缺德玩意你滚!老子被你害的都快瘸了!还想指望我?”
“我哪知道卖个力气还这么多穷规矩?这不是饿得吗?姑奶奶都快死了,哪还管得了那么多?不走了!就饿死在这算了!”
小红缨不管不顾,一屁股又坐下在街边,任行人无视穿梭经过,耷拉着小辫儿呼哧呼哧喘粗气。
罗富贵只好停下,回头看那缺德玩意,眨巴了一会无良熊眼,返回到小红缨身边蹲下来:“你这么一说,我又想到个主意。你在这别动,等我一会儿。”然后站起身,看了看四周环境,走向不远处的巷口。
一分钟不到,熊又回来了,将几根小巷里薅来的枯草,往赖坐在地的小红缨后脖领里插。
眼睁睁被熊在脖子后边竖上了草标,那张缺德小脸越来越黑。
罗富贵假装没看到,特意把草又拨得凌乱点,显眼点,同时语重心长地说:“我娘也卖过我,可惜没卖出去。当年要是卖出去了,该有多好。”
“……”
“丫头,听我说,我收了钱之后,你就跑,完事咱碰头吃馆子去!你是谁?这点事难得住你吗?关键咱还不费力气!再说了,能买你的也绝对不是啥好鸟,不卖白不卖啊!”
“……”
“别这样看我行不行?你这臭德行卖得出去吗?要拿出你忽悠团长时那个表情来。哎?我说你听没听懂我说的啊?”
坐在地上的小红缨怒火攻心,即将炸庙,刚要发作,旁边突然传来声音:“傻大个,这丫头是你的?开个价吧?”
倒把无良熊也惊得一屁股坐地上了,回头看看转眼便已上门的顾客,下意识讷讷:“个姥姥哎,这么好卖?”
再看小红缨,那即将暴怒的表情唰地转变成楚楚委屈,恋恋不舍地看看无良熊,又朝上门的顾客仰起泛泪小脸,十二分可怜……
第五百六十一章 肉包子
罗富贵站在街边数钱,他敢站在街边数钱,因为他太高大,没人敢抢他,只能流着口水远远看,不知道那头熊早已饿得没多少力气。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街景,乞讨是为了活着,偷盗是为了活着,抢夺也是为了活着,当然,卖孩子也是为了活着,有脸的人基本都饿死了,没人在意你在做什么。
罗富贵很容易满足,攥着几张皱巴巴的肮脏钞票,他的幸福是由衷的;同时,他的遗憾也是由衷的,有句话叫:失去后才懂得珍惜;罗富贵也有这样的感觉,没想到那缺德丫头居然可以这么容易卖掉,更没想到可以卖出这么好的价钱,他不能理解,城里人是不是都瞎了眼?所以他很遗憾: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交易还能重来一次的话,罗富贵希望他开出的价格是五块,而不是两块五!
钱数完了,一分不多一毛不少,这才抬起眼,发现街对面的几个乞丐正在盯着他手里的钱咽口水,熊立即不高兴了,刚进城的时候就中了这些所谓可怜人的盗窃骗局,有心要一展熊威,骂他们祖宗十八代的姥姥,眨了几眼又作罢,因为他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说卖就把丫头给卖了,一点准备还没有呢,饿得入了戏,光顾着讨价数钱,事后的碰头地点……没定吗?苍天!
……
买丫头的人很高兴,甚至可以说很兴奋,黄历说今天是个好日子,一点都不假。这丫头并不是多漂亮,可横看竖看就特别,不但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连那一对歪辫子都与众不同,明明穿着个破烂小花衫补丁摞补丁,仍然像个坠落凡间的可怜精灵。
更关键的是,居然只卖两块五!那卖丫头的熊根本就是个缺,就凭这丫头的无邪楚楚,一看就是棵摇钱树,两块五?暴殄天物啊!不兴奋才怪。
此刻,小红缨紧紧扯着新主人的衣角,在街上,走得很乖;表情是委屈的,悲伤的,人见人怜的;心情么……怒不可遏!骡子这个臭不要脸的,说卖就卖,一看他数钱那个贱样就知道他早把碰头地点的计划给忘脑后了,买主给了钱就急急扯人走他压根没反应。事后一起吃馆子?姑奶奶还吃个屁!
原本打算过几个街角就找机会撒腿跑,现在看来,跑了也得继续饿着,上哪找那贱熊去?小红缨正在犹豫中,是不是跟着这位主人到他家,吃饱喝足之后再拔枪,虽然这么做很不好意思,可真饿得不行呢。
一路犹豫一路跟着主人闷头走,冷不丁街旁有人喊:“站住!”
抬起头,终于注意到现在这条似曾相识的街,循声转眼看,正要路过的旁边是栋二层小木楼,敞开着的临街大门上挂着大牌匾,春秀楼,三个大字熠熠生辉。牌匾下,一位中年女人斜倚着门框,手持贵帕香艳妖娆,胭脂脸上乌云密布,死死盯着小红缨,不是金春秀还是谁。
那一刻,小红缨有点短路,傻傻看着金春秀。
买主不明白金春秀为什么喝止了路过的他,贱兮兮朝金春秀打招呼,可是金春秀的目光压根不离开小红缨,根本不与他交流,突然朝小红缨怒道:“忘恩负义的小蹄子!”
这句话听得买主有点懵,再看看金春秀与小红缨的持续对视,赶紧横一步挡在小红缨身前遮断:“金妈,你这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意思?老娘还想问问你是什么意思呢
!”
“我……哎?我招你惹你了?”
“滚一边去!这是我的丫头!”
“哎?哎哎?我说你讲理不讲?这是我刚买来的!”说着,买主反手扯住小红缨衣袖,想要继续往前走。
“你敢继续领她走一步,老娘就打折你的狗腿,让你以后爬着活!”
这句话说得冷冰冰,买主不敢动了,别看金春秀只是个老鸨,县城里还真没几个人敢惹这母狗,厉害着呢。
这时,楼里不知哪位眼尖,看到了街上的小红缨,咣当一声推开了二楼的窗,探出窗口摇动手帕朝下笑嘻嘻嚷:“丫头?哎?是丫头!姐妹们快来看啊……”
小红缨仰起小脸向二楼窗口,看到那些姑娘们在热情朝她打招呼,只好尴尬地抓抓自己的后脑勺,还以笑嘻嘻的贱。
倚在门框边的金春秀又道:“看到没有?以为老娘讹你?她的契据就在我春秀楼!不信?”又朝楼上喊:“把她牌子扔下来!”
不一会儿,一个姑娘重新回到二楼窗口,甩手抛下个牌子来。
买主慌忙接在手里,翻看,一块别致漂亮的紫檀小木牌,牌子雕刻了精美花边,顶部栓挂着一朵小小的鲜艳红花结,牌面上清晰雕刻三个字:小——红——缨。
他不敢相信,呆呆转回身:“这……是你?”
“嘿嘿嘿……好像是。”
买主凌乱在阳光下,他的心似乎正在一片片破碎,此刻,面前这丫头片子哪还有刚刚的天真无邪人见人怜,这副尴尬又无良的贱笑模样,压根不可能是买她时那个她,真真瞎了眼!
猛回身,再对金春秀:“这可真是我买到的!老子刚花了一百块!你总不能……”
“老娘管你花多少钱?跟谁买的你找谁赔去!我不找你要赔偿就不错了!滚!”
“他娘的!感情那熊也是个人贩子!我跟他没完!”买主不敢对金春秀耍横,又不敢再碰这丫头,一腔怒火只好往卖丫头的熊身上转,把手里的精致檀木小牌子撇在小红缨手里,愤愤掉头而走。
从头到尾,金春秀也没离开门槛一步,仍然在门框边倚靠着,冷冷看站在门外几米远的小红缨:“你不是跑了么?小蹄子你接着跑啊!老娘我看着你跑,用不着道别。”
小红缨撕扯着她自己的衣角,微低着头朝金春秀笑嘻嘻,厚颜无耻道:“我饿了。”
“该!”
“我跑不动了。”
继续冷看十几秒,金春秀狠狠一甩手帕,气呼呼转身往楼里走,同时喊了一嗓子:“让厨房备一份饭!”然后继续自语咒骂:“一群忘恩负义的东西,没一个长良心的!老娘死都不指望你们埋……”
小红缨一只脚跨进春秀楼门槛又停,后仰点身体往春秀楼外临街那头看,那家包子铺还在,摆在街边那笼屉一如从前的热气腾腾,忍不住咽下口水朝楼里撒娇:“金妈,我想吃肉包子。”
下午的阳光铺满了街,春秀楼旁不远,笼屉被搬开,一阵白蒙蒙水汽突然升腾,包子铺的伙计忍着烫,把香喷喷热包子装盘,然后端起来一溜小跑,送往春秀楼……
第五百六十二章 黑风山余孽
金春秀的生存环境注定她不是良善之辈,这不代表她没有个人感情,缘分是很难说清楚的东西,当初她在春秀楼门前第一次见到小红缨,就觉得有缘,后来让小红缨给她当丫头,她确定她喜欢这丫头。风浪里活了这么多年,阅人无数,小红缨身上有和她类似的顽强个性,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令金春秀看待小红缨的目光是特殊的,所以对待也不知不觉特殊,与同情怜悯毫无关系,这根本不是良心上的事
。
再次走进春秀楼,小红缨受到每个人的欢迎,莺声燕语热烈成一大片。当初她在这的时候,伶俐勤快,楼里的姑娘们喜欢;泼辣仗义,楼里的丫头们喜欢;又是金妈的御用丫头,不想喜欢的也得跟着喜欢,除非缺心眼。
走进金妈的奢华大卧室,被肉包子撑得弯不下腰的小红缨一屁股坐在八仙桌旁,搂起桌上的茶壶当场对嘴灌。
“瞅瞅你这穷德行,当初都白教你了!”金春秀打开柜子,拿出里外整套曾经定做给小红缨的衣裳,往桌面一撇:“一会儿洗完澡换上。现在过来,让我检查检查。”
放下茶壶,打了个水饱嗝“查啥?”
把小红缨扯起来,伸手脱她衣服:“查你让野鬼糟蹋过没有!”
小红缨慌张攥紧纽扣:“我哪有?等等,你别拽啊!哎?别……”
叮啷啷——地板上响起清脆的金属坠落声。
金春秀停止动作,低下头看,一枚铜黄色子弹仍然在地板上滚动着,看得她一怔:“这……哪来的?”
“我……捡的。”
哗啦啦——小红缨身上那件破花衫的口袋彻底撕漏了,十几颗点四五口径子弹一股脑全落了地,在地板上连蹦带跳到处滚。
金春秀满头黑线了,小红缨傻呆呆尴尬了。
“死丫头片子你挺能捡啊!”
“我……一波捡的。”
嗤啦——破花衫突然被撕开。
咣当——这动静可比子弹落地大得多,低头再看,一把大眼撸子在地板上了!
“你——这也是捡的?”
“嗯……那个……捡了子弹,当然也得捡枪。”
再抬起头,又看到裸露小肩膀上的愈合伤口,金春秀的脸色瞬间黑个透,撒开小红缨,急急去把卧室门栓了,转过身背倚门,压低声音怒道:“小浪蹄子你作死啊!还嘴犟?当老娘看不明白吗?”
小红缨弯下腰悻悻把枪拾起来,本想顺便关闭保险,但金春秀倚着拴好的门又压低了声音愤怒,导致小红缨放弃了这个想法,只是把枪摆在小手里,低着头不说话。
“说,你是不是那个?”
感觉金春秀已经猜到了,小红缨也不想回答,被她猜到也不能认账,可又不知道如何编谎圆:“我……”
联想到小红缨刚才出现在门外时的落魄样,以及现在的支支吾吾,金春秀更加断定了自己的判断:“知不知道这几天死了多少人了?你缺心眼啊?哪怕你是跟野汉子私奔了也好啊?你怎么能……唉!”叹息之后,迟疑几秒,金春秀又抬起头,那张胭脂脸闪过一抹狠戾:“我问你,有多少人知道你别动队的身份?活着的在哪?有没有被抓的?必须给我说实话,否则老娘现在就打断你的小蹄子,让你一辈子迈不过这个门槛!”
没想到金春秀以为是别动队,小红缨重新抬起脸,虽然已经是个半大丫头,可是从没有人这样认为过她,在独立团没人认为她是个兵,在九连没人当她是女孩,在外面没人认为她是个八路,就算她努力扎上漂亮的红头绳,就算拿起枪,都不会有人想她所以为,金春秀是第一个既把她当丫头片子又不把她当丫头片子的人,这让小红缨体会到被承认的感觉。
小红缨看得懂,那张胭脂脸上的狠戾表情不是假的,是金春秀动了杀心,却不是针对她,而是想给她擦屁股,是要逼她与别动队断绝关系
。这种另类的关怀……一般人接受不了,小红缨喜欢,和她自己的行事风格一样!
……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为了吃馆子而卖了缺德丫头,为了数钱而忘了定下碰头地点,利欲熏心的罗富贵享受过这一切之后,才有点闹心了。
他可不是惦记缺德丫头,那缺德玩意厉害着呢,想都不用想,谁买谁倒霉,可问题是现在没下落了,万一她赌气藏了,不回酒站,怎么交差?跟胡老大说我把丫头给卖了?胡老大会怎样?只是想想都脊背发凉!
手里攥着两块五,不敢一个人去吃,感觉很痛苦,罗富贵徘徊,彷徨,一直没离开卖掉小红缨的那个街边,他觉得既然没定地点,那缺德丫头有可能跑回这里找,怎能知道小红缨看到肉包子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把无良熊遗忘了,从此过上了奢华生活,真是天生的一对负心组合。
结果,把买主给等来了,气势汹汹带着七八个汉子一路寻来。
看着买主的倒霉表情,再看那些前呼后拥拎棍子的,果然!缺德丫头不但跑了不说,还报复性地没回到这来,罗富贵傻了眼。
……
一声沉重牢门响,有警察朝狱警招呼:“这熊货是人贩子,外加当街行凶打人,猖狂得不行,抓他可费了不少劲呢,欠修理。”
“老子要见李警官!”
“你叫唤个屁!李警官多了去了!行不信我让你……”
“李尾巴,老子要见李尾巴!我是他亲娘舅!让他亲自来磕头!”
走进牢门,罗富贵把李尾巴给想起来了。李尾巴并不知道罗富贵是八路,但罗富贵知道李尾巴是李有才的远房弟弟,两个是买囚徒的时候相识。无良熊从不缺急智小聪明,现在被警察抓了,只好报李尾巴的名。至于嚣张说他是李尾巴的亲娘舅,纯粹为效果,怕警察不把他当菜。
李尾巴是李有才的心腹狗腿子,但是李尾巴在梅县混得可不差,他跟李有才不一样,更善于钻营,另外李有德虽然不认李有才这个弟弟,但是与李尾巴的亲戚关系是正常的,李尾巴是既能搭到李有才的皇军关系,又能借到李有德的树荫,在警队里升职好像坐火箭。现在,县城黑白两道,他比李有才可牛多了!
现在有人如此嚣张说是李尾巴的亲娘舅,狱警心里还真没底,管事的权衡再三,朝手下点点头,示意去汇报一下,然后立刻换上一副秉公接待的表情,客客气气把罗富贵给‘请’进牢房。
“哎呀饿得我这心……你们这什么时候开饭?”
狱警没答这个无耻要求,锁门走了,罗富贵一屁股坐下,左右看看,发现这间牢房里的几位看起来有点特别,一色十七八岁的年轻面孔,学生装,都在吃惊地看着他的魁伟身材。
“看你姥姥啊看?老子是混黑风山的,杀了亲娘又卖了妹妹,这还饿得不行!那破碗里还有吃的没有?赶紧给老子端过来看看你听到没有……”
于此同时,春秀楼,金春秀的奢华大房间内,小红缨已经焕然一新,两个羊角辫变成了四条麻花细辫两侧上绕成环,花衫亮绊绸裤黑鞋,清新脱俗亮丽无双,正在利落地将保养完的大眼撸子收拾起来,子弹上膛。
看得金春秀咂舌:“真是个好乖乖,天生个匪胚子,怪不得教你杨柳风那么费劲呢,感情你这小蹄子是出生在黑风山。以后出门我带着你不就得了,看够了楼里那几个傻货的窝囊相,得空打几枪给老娘看看!”
……
第五百六十三章 无法界定的距离
监牢大门打开,走进了李尾巴,皮鞋黑亮绑腿雪白,一身警装被他穿得很威风,表情却非常纠结,搞不懂他那痴呆舅舅怎么就进了城,怎么就成了人贩子。[眼快看书新域名,首字母,以前注册的账号依然可以使用]
管事的狱警慌忙起身迎,一脸贱笑凑到李尾巴身边说情况,李尾巴什么态度没有,话也不说,迈着大步朝监狱里走,狱警赶紧抢前几步,抓起大串牢门钥匙往里领路。
穿过走廊,阴暗里经过一间又一间,狱警止步在一间铁栅栏之前,李尾巴也停,隔着栅栏往里看,不禁皱眉头:“你?是我舅?”
罗富贵卡巴卡巴熊眼,喜上眉梢,赶紧站起:“哎呀我的亲舅舅,你可来了!哎?你说什么?我跟他们说你是我亲娘舅!他们怎么跟你说的?”
狱警在一旁听得差点掉下巴:“等会儿!你把话说明白了!不是你说……”
李尾巴跟这熊做过好几笔买卖,知道这熊是什么德行人,没兴趣跟他计较这些,直接朝狱警摆摆手:“放他出来吧。”
钥匙开锁响,栅栏门敞开,罗富贵拍着屁股上的碎草得意洋洋往外走,牢里传来冷笑声:“有良心的无辜入狱,没人性的认亲出牢;真是好世道!真是好世道!”
这种讽刺李尾巴听得多了,毫无反应转身往回走;罗富贵出了牢门回头不满道:“老子就没见过你这么贱的!就这你还夸世道好?你还是人吗?要不是你还看得出老子有良心又无辜,我真想踹死你这没人性的!呸!”
狱警听得五体投地,服了!牢里人听得目瞪口呆,傻了!人与人的差距……为何这般大?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县城某酒楼包厢内,满桌子酒菜,只坐着两位,一个是警官李尾巴正在抽烟,一个是刚出狱的罗富贵正在风卷残云。
李尾巴在思考,这熊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罗富贵边啃骨头边琢磨,牢里那几个酸溜溜的缺货会不会是上级要苏干事寻找的?如果以任务为借口,是?是就可以淡化卖丫头的故事?管他们是不是,老子也可以说是为了侦查而深入虎穴,结果丢了丫头,一切都顺理成章了不是?
撑得快要咽不下去,才直起腰,抹抹流油的大嘴:“尾巴老弟,你倒是给句痛快话啊?放几个人对你来说不是小蔡一碟?”
“他们不一样!我还不明白了,那几个不长眼的学生根本不是卖体力的料,你要他们干什么?再说你栓得住吗?过去你从我这买多少了都?修炮楼都够了吧?怎么还要人呢?”
熊翻翻白眼,体味到了李尾巴的试探,索性往椅子里一靠:“不瞒你说,我压根不是什么工头,我真是人贩子,至于那些人最后被谁买了去,我不管,也不问。难道你想知道下落?”
李尾巴直视罗富贵良久,后来把烟头掐灭:“既然如此,那咱还是当买卖做,你以为那几个鸡崽子样的学生不值钱?不是我黑你,他们更贵!”
“刚才我可不是忽悠你,我跟你二哥李有才那真是过命的交情,并肩子拎过枪,撕过一只鸡,一个被窝都睡了,不信你问问他去!”
要论事实,罗富贵说的的确是事实,只是细节被他省略而已,当初愤怒汉奸抓无耻八路的故事,经过罗富贵这样省略细节的说出来,成了过命交情。
李尾巴摇摇头,郑重道:“骡子,你就没明白,没人会为那几个学生惹一身骚,这钱根本不是我愿意挣的,而是把办事的警员从头到尾串起来,大家才都没话说。你就是真把我二哥拉到这来,事也得这么办。你啊,还是琢磨琢磨钱的问题吧。再说,就是不冲我二哥的面子,我尾巴不也当你是朋友了么?你自己数数盘子,这一顿你吃了我多少?”
罗富贵无奈了,继续靠在椅子里翻白眼,没想到那几个货的价钱这么贵,简直是天文数字,谁听了都得傻,就这样傻了一会,他忽然问:“尾巴,砍九的底细你清楚吧?他在城里有点没有?”
“砍九?”李尾不明白罗富贵怎么忽然提起这位:“城里……有他的木器铺子。你还认识他?找他干什么?”
“你说呢!被你这黑心警察逼的呗,我到他那借钱去。”
“什嘛?”李尾巴差点掉下巴,当初混在绿水铺,太知道砍九是个什么货色,这熊跟砍九还有一腿?敢找砍九借钱?也够神通广大啊!
……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因为卖了小红缨而没胆回酒站的罗富贵,破天荒地要自己拿下这票任务,结果被钱难住了,由此想到了九连的合作对象砍九,通过李尾巴得到了砍九在城里的销赃窝点,吃饱喝足连夜上门。
砍九应该在绿水铺,但是罗富贵懒得跑路,想就近先尝试一下,万万没料到,他居然能在县城里见到砍九本人。
木器铺后院的小屋里点着油灯,一张桌子后面坐着满脸横肉的砍九,罗富贵站在桌子对面,腰后被人顶着枪口。
上下把熊打量一遍,砍九的印象里有这个高大形象,这熊是九连的没错。点点头示意门口的手下把枪收了:“找我什么事?”
“借钱。”
“你个人?那可要还利的。”
“我代表九连。”
“借多少?”
罗富贵抬手比了比。
噗——砍九刚喝进嘴里茶全喷了:“开玩笑么?”
“从以后的货款里慢慢扣就是了,你有什么可担心?”
“老子进城就是为筹钱呢!这铺子要不要卖还犹豫呢!上哪借给你这么多钱?”
“你至于穷成这样吗?”
“那个什么姓秦的话痨……是你们长官吧?就是他把老子撺掇出来的!我砍九正考虑到兴隆镇去置办产业,再创辉煌,知不知道那需要多少钱?那话痨还信誓旦旦的说我可以先欠着你们九连的货款呢!你怎么又代表九连来找我借钱?你小子不是开小差要跑路的吧?”说到这里砍九的脸色阴森一沉:“绑了!”
才出牢门,又成囚徒,罗富贵都麻木得没什么感觉了,只是纳闷,这里边怎么又有老秦的事?他操心都操到绿水铺了?哎呀我天,打算普度众生怎么地?
……
同一时间,春秀楼。
一个来人匆匆见金春秀,不久后离开。随即,小红缨被唤进屋里。
“丫头,明天跟我出趟门。”
“不怕我跑了啊?”
“你现在也能跑啊!老娘又没栓着你!”
“嘿嘿嘿……去哪?”
“兴隆镇,袖笼钱庄。”
“我去过兴隆镇,还吃了桂花糕。”
“小蹄子,你到底沾过多少血?”
“人家哪有……”
“贱样儿!越看你越不是东西!”
……
同一时间,县城内某条街边。
苏青匆匆行走在黑暗里,她能感觉到身后有一双眼睛,隐蔽在黑暗里远远盯着她。但是她不觉得冷,也不回头,继续匆匆走。转过几个街角,走入一条巷道,才感觉身后的监视消失了。
来到巷道里端,站在大门外轻敲门环,等了好久,才传来屋门响,有脚步穿过院子,来开大门。
胡义肩上披着外套,打了一个哈欠重新栓好大门:“抱歉,一不小心睡着了。”
苏青没说什么,径直进屋,到桌边守着灯光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斜眼瞟向随后走进屋门的胡义鞋面,一层淡淡新灰。
胡义尚不知穿帮,故意道:“忙完了?明天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慢饮几口放下杯:“觉得委屈?”
“怎么可能,这可比禁闭室大多了!”
“别装了!睡了这些天凉地面,你身上不疼?明天得离开这,我还有点事要办,要出城。”
胡义貌似轻松叹口气:“终于要撤退了!”
“你把这当阻击战?”
“是。呃不是。我只是……”
她忽然笑了,露出皓齿,笑出了声,在昏黄的灯光暖色里,那张白皙面孔全无平时的冷,温馨得令他恍惚!可惜美景只有短暂一瞬,从他的目光里意识到失态的她立刻又把脸板起来:“今晚你睡床,我睡地。”
“我不接受。”
“我睡哪,由我自己定。”
“当然,我睡哪也是我的自由。”
她不高兴了:“我说了,我睡地。”
他无动于衷:“我没拦着不让你睡地,你大可以把床空着。”
每次都是这样,说来说去就会被他气得脸发白,就不该给他好脸色,好心也会被他当成驴肝肺,苏青压制着被他顶撞的怒火,再说话又难免升级成气骂,于是不再说,气呼呼站起来,几步到床边,抱起被褥直接撇在地上,随手铺几把,朝他甩脸怒道:“熄灯!”然后合衣蜷躺在地面的褥子上。
胡义无语,闷声到床旁,抱了另一套被褥,也铺在地上,随后吹熄了灯。
两位全睡在地,那床空荡荡在黑暗里,室内静悄悄,月色微蓝。
两张褥子距离不远,背对背,平静之后,他们尴尬地发现,都睡在地上,并不比都睡在床上轻松多少,这有什么区别呢?有一种距离并不能以距离界定,只要不是一个睡床一个睡地,就注定无眠……
第五百六十四章 兴隆镇
第三天,早八时许。[眼快看书新域名,首字母,以前注册的账号依然可以使用]
兴隆镇不大,也不复杂,被一条南北长街贯穿,地方虽小五脏俱全,各色生意汇聚。在镇中心,十字路口旁有一栋二层临街楼,富丽堂皇却没挂任何生意招牌,这里便是袖笼钱庄,旁边一墙之隔是兴隆镇上最大的赌坊。
几日以来,钱庄一直门窗紧闭,因为前段时间别动队覆灭,这个摆在明面上的地下钱庄也受了波及,最大的股东之一与别动队有牵连,被抓进了宪兵队,自那以后钱庄关门停业,今天早上,钱庄大门开了,有伙计在卸下封门闸板。
这一消息经由路过行人飞快传出,立即有大批储户蜂拥而至,怕钱庄倒闭要兑现。掌柜的出现在门口,向客户们扯脖子解释,钱庄已经同犯罪股东脱离关系,不会受牵连,用不着赶这一天,围在门口的一众储户不理,蜂拥而入。
兴隆镇最大的客栈门外,站着个光鲜亮丽的半大丫头,拉带黑布鞋,亮蓝叠褶裤,紧袖白底花衫斜绊,麻花细辫头上打环,大眼清眉,轻倚着大门框,边吃着桂花糕边看门前行人来往。说是她看行人,其实行人路过都看她,终于有内行中人停下来诧异,眼生,兴隆镇的名姐里没这一号,也没这么小的,忍不住开口问:“神仙妹妹,这么早……能接活儿吗?”
那丫头吃得满嘴角是渣香,一双漂亮大眼愣愣三两眨不回话,看得提问者差点掉眼珠子,大门里恰好走出个珠光宝气的妇人,十个手指戴八个金银戒指,另外还扣着个玉扳指,贵气逼人,张口朝门外对丫头流口水那位只送一个字:“滚!”
丫头把最后一口桂花糕塞进口里大嚼,拍拍小手,扭头问刚出大门的妇人:“金妈,刚才张三跑出去了,我叫他也不回。”
“嗯。是我让他出去办事。走吧,跟老娘去钱庄溜达溜达。”
“溜达?你不是去拿钱啊?”
“拿个屁钱,老娘是股东之一。”
……
兴隆镇外郊,一间荒废到不能再破的草房,烂屋顶摇摇欲坠。
屋内,几个汉子边打哈欠边摆弄各自的枪弹,其中一个高大如熊,半躺在破席上,两手对抄在破袖口里,吧唧着大嘴懒洋洋不想起床:“我说砍老二,至于这么早吗?啊?”
为首者满脸横肉,正是绿水铺的砍九,听了那熊的称呼不高兴了:“你管谁叫砍老二?”
“自古大哥只能一个啊,在我这我们连长是胡老大,你当然是砍老二,我这是拿你比关羽。”
“滚蛋。叫砍爷!”
“行,砍爷,我说这是不是太早了也?”
“他娘的主意不是你出的么?怎么?临到动手你要拉稀?上午人才少,下手方便,懂不懂?就算现在我不用花钱买产业,钱我也不会借给你,除非让你们连长或者那个‘什么都知道的员外’来,想要钱你到时候自己顺吧,你抢多少都是你的,我肯定不管!”
那熊叹口气,无奈坐起来:“你总得给老子一把枪吧?”
砍九朝一个手下点点头,随即一把盒子炮直接被人抛向了熊怀里。
这时破门开,一个汉子匆匆进屋来,将手里拎着的一摞纸面具放在破炕上:“我从镇上买回来的!”
砍九皱眉毛:“谁让你买这破玩意的?”
汉子抬手一指那熊:“军师让买的。”
“几块黑布蒙了脸不就完事!扯这个屁干啥?”砍九随手拿起个纸面具来,十分不悦。
熊终于站立起来,晃悠到砍九身边:“威风!懂不懂?蒙个黑布是贼,蒙个面具是别动队!哪个吓人?戴上这玩意,战斗力能大过天,不亮枪都能把他们活活吓死!”
室内一众汉子皆无语,这熊真是好军师,难怪八路能跟鬼子斗,细节决定成败啊!
砍九咂咂嘴:“你这么说……倒也是!可……镇上啥样面具没有?当孙悟空行不行?非买一摞猪八戒回来干什么?”
熊无奈笑笑:“砍爷,这可是为咱俩着想了。嘿嘿嘿……谁让咱俩脸大呢,我怕孙悟空挡不严啊!”
……
兴隆镇主街上,熙熙攘攘之中走着一行四位。
当先一位,女人,灰色旗袍精绣黑边,白皙,冷面,腋下夹着针织小包,稳步在前。
一位黑衣人侧后一米紧随,黑礼帽刻意拉低,遮了近半张古铜色脸,棕皮色枪套斜挎在腰畔,随着他的步伐摆,手里提着个皮箱。后面两三米又跟着两位,并行,一色黑衣侦缉队打扮挂枪,一个英俊疤脸左顾,另一个红脸膛右盼。
过往路人都刻意躲开些距离,不敢直视,怕惹祸上身。
线报,兴隆镇袖笼钱庄并未因别动队事件牵连而倒闭,近日将恢复营业。所谓‘袖笼’钱庄,并非钱庄名称,而是见不得光,地下钱庄都可称为袖笼钱庄,是真正的高利贷机构。但是很多人愿意把钱存在这里,因为利高;另外一种人也喜欢把钱存在这里,因为这里不计较你的钱是白的还是黑的。
苏青的组织活动经费就存在这,相比于守卫森严的县城,兴隆镇是块好地方,前些天听闻袖笼钱庄可能受别动队事件牵连,以为存款要泡汤,现在说钱庄要恢复营业,为万全起见苏青来取了。
不过这次可比当初她鬼鬼祟祟来兴隆镇存钱安心得多,身后跟着一员猛将带两员副将,在工作生涯中她的步伐第一次没有匆匆,而有闲暇轻松看待热闹喧嚣的街。
……
兴隆镇某个偏僻街角,几个苦力挑夫戴着破草帽,坐在墙边地上貌似在等活儿上门。
不一会儿又一个挑夫到来,凑过去坐了,扯着肩头的脏毛巾擦了汗低声道:“除了兵营里的一个连治安军,估计警察有三十多;侦缉队没法判断,他们基本不聚堆,都散着。”
“重要的是把关键位置踩清楚。吃一次兴隆镇,咱们就可以满装了!行了,都别歇了,去干点正事,哪有挑夫不接活儿的。”为首者摘下草帽拿在手里扇,露在阳光下的那张脸,是三连的潘柱子……
第五百六十五章 兴隆镇之贰
袖笼钱庄一楼大厅,高厚的柜台前乱哄哄挤了几十个等待取款的人,可是柜台里迟迟不放款,掌柜的解释说,要等楼上东家开完会才能确定营业。
珠光宝气的金春秀迈进钱庄厅门,一个精致丫头跟在她身后瞪着好奇大眼左顾右盼,柜台后的掌柜看到这一幕,慌忙小跑绕出柜台,来在金春秀面前点头哈腰:“金东,楼上都到齐了,就差您呢!”
金春秀站在厅中四下看看,不满道:“还没说营业呢,怎么就把人放进来了?添乱吗?还不把窗外的闸板都关上!且先留个门得了。”
按说管理者是这掌柜,可金春秀是东家之一,说话有理没理掌柜的也不好不听,赔笑称是,吩咐伙计照办。然后她才一步三扭地领着丫头走向楼梯,单手微拎罗裙往上走。
二楼楼梯口边守着两个劲装汉子,眼见金春秀拐过楼梯转角上来了,听上楼是两个人的脚步响,其中一个准备拦下后人带去休息室,因为规矩是不能带保镖进会场,结果后人转角过来是个亮丽小丫头,两个汉子便没抬手拦,规规矩矩闪在一旁。
经过汉子时金春秀笑挺满胸:“要不要搜身?不趁机摸摸老娘?”
“您……不用。”
会议室在二楼走廊尽头,宽敞明亮,三围有窗,但窗都是朝内开的,钱庄的一楼二楼所有窗都只能朝内开,因为外面都布了金属栅栏,这是安全措施。会议室内布局很简单,并非传统式主客两列椅几,而是一张长条桌居中,木椅围列,靠窗的墙边也摆着些椅几。
六个先到的东家在长桌两侧对坐喝茶,主位是空的,因为最大的东家现在没了。
金春秀最后到场,一阵虚情假意的寒暄之后,她选了长桌一边距离主位最远的椅子坐下,开始修理指甲。跟她进门的小丫头并不受关注,不声不响到窗边的茶几旁随便窝在个椅子里,打开拎着的小油纸包,继续啃她的桂花糕。
一位东家站起来,清了清嗓子:“人齐了,那我说正事。想必各位来之前都知道了,韩老板沾了别动队,给皇军拔了,原本是八个东家现在成了七个,就是咱们各位。想必大家现在关心的是……他那份子,咱们怎么办。”
几个东家立即开始叽叽喳喳,说该均分的有,说该按股份大小比例分的有。七个股东里只有两位不动声色,金春秀连头都懒得抬,继续专心修她的指甲不说话;另一个就是开场说话这位,不声不响端起他面前的茶杯,慢悠悠晃步走到长桌尽头主位,把他的茶杯放下在主位桌边,然后直接坐在了主位上,翘起二郎腿,看那几位斗嘴。
终于有人觉得不对味了,然后目光一道道转向主位上得意洋洋的那位。闷头摆弄指甲的金春秀因瞬间寂静的气氛也抬起眼皮,变得和大家一样诧异,会议还什么都没定下来,就有人敢自己往主位上坐?什么情况?
待场面静了个透,主位上的人笑笑:“实不相瞒,他的份子已经是我的了!我现在是最大的东,比他还大!”接着从怀里掏出一张转让契据,抖开给桌上人看:“瞧见没有?”
满桌人全傻眼,那人不是在城里宪兵队大牢么?牢里也能签契据?这位凭什么能进宪兵队?
“呵呵,出了这么大的事,钱庄本该关掉!是我,拯救了这个钱庄,现在这个钱庄当然是我的!你们那个钱庄早完了,不是么?”
有人抬手怒指:“你什么意思?”
东主一笑:“稍安勿躁,我还没说完呢不是。我呢,劝各位啊,把你们的份子也都让出来,协议我都准备好了,你们只要抬抬手签个字就行。”
有人阴森下来:“你不怕撑死?”
东主一摊两手:“不是我怕不怕的事,按说这个结果我应该满足,可惜吉田商社也想要份子,我总不能自己吐出来吧?能不仰仗各位?”
气氛再次寂静,真相大白,听得全傻眼,突然有人拍桌子站起,扯开身后的椅子怒冲冲想离开。
东主端起茶杯来,冷声:“站住!你想走就走?以为不签字能出这个门?”然后低头吹吹杯中茶,轻抿一口,又道:“挺大个年纪了,甘露寺的戏你不是天天看么?我手里这茶杯还没落地呢,你能不能配合一下,等我亲自号施令让门外的刀斧手冲进来?行不行?”
一番话说得好不惬意,掌控一切的感觉令坐在主位上喝茶的东主飘飘然,可是忽然间,他又觉得有点冷,仿佛哪扇窗没关严,转头看,窗边那把椅子里的丫头嘴里仍然咀嚼着桂花糕,嘴角还沾着几粒渣子白花花,一双小眉梢已经挑得老高,手里拿着的不再是油纸包,而是一把大眼撸子,漆黑枪口冷森森。
东主的怪异目光导致其他人也朝那边望,看一个楞一个,画面太扯淡,完全没有真实感。
包括金春秀,一样看得差点掉了眼:“丫头!你……赶紧把枪放下!”
小红缨是下意识拔枪,尽管这一切都不关她的事,而且她也听不明白这里面的乱七八糟,但是从听到吉田商社四个字起,她的小牙就痒痒,保镖这个身份是个不错的借口。
大家正傻着,东主反而噗嗤一声笑出来,转而问金春秀:“感情……你带这么个丫头片子是为了让她揣枪?也不怕她走了火把你给伤喽?”然后又面对丫头:“知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乖乖放下,我当没这事。”
小红缨仿佛全没听到,反而双手把枪合握得更稳,缓缓举至视线平:“你是要摔茶杯吗?你敢摔它试试!”
“呵呵……小样的你真有脾气啊?知道这什么地方么?真想让我捏死你?说大话是要付出代价的,看好了!”东主将手中的茶杯突然举高。
没人能相信,看这丫头的形象,她会不会用枪都是个大问题;再者,现在的处境,就算是个汉子,也未必敢开枪,因为没人能出得去这个门。
……
十来个汉子利落打扮,要么满脸凶相要么贼眉鼠眼,横看竖看都没一个好东西,个个怀里腰间鼓囊囊,顺着街边匆匆走,其中还有一个高大如熊。
前方将到十字路口,横向主街行人来来往往,他们停了。
“老六,你带两个兄弟去进后门。要多久?”
“五十息。”
“好,到位不用等,五十息后我们直接进前门!”
三个汉子当即走进旁边小巷。
七八个汉子在巷口处静待了一会儿,高大熊不禁问:“要是你俩喘气儿度不一样咋办?”
“我肯定比他喘得快。行了,时候到了,开工吧各位!”
这七八位立即闪出巷口,疾步向路口不远处的赌坊接近,同时各自拿出怀里的物件往脸上扣,变身猪八戒!经过的某扇窗口内,一个孩子吓得当场消失。
砍九自己就是开赌坊的,他说的一点没错,上午的赌坊不热闹,人最少。赌坊里仍然烟雾缭绕,那通宵的味道散不尽。
咣当——两扇门被猛推开,室内一亮,十几个赌徒的憔悴脸望向门口,只见一个又一个人影连续走进赌坊,被门外的明亮光线衬托得不清晰。
咣当——两扇门又被关合。
七八个……猪八戒,猪八戒纸面具,本该是卖给孩子玩的,戴在持枪人的脸上之后,味道全变了,那一张张一模一样笑嘻嘻的惨白猪脸,两侧还贴着蒲扇样的纸耳朵呼扇呼扇晃,怎么可能被人觉得可爱好笑?这是梅县别动队的行事风格,别动队好笑么?
“好笑么?嗯?”
其中一个猪八戒居然这样阴森问,赌坊内寂静,没有答案,甚至有了滴水声。
后门方向响起脚步声,几个人高举双手倒退入厅,接着三个猪八戒端着枪晃悠进来,止步在远端。
赌客十几个,赌坊伙计也有十多个,揣枪的也有,可是都不敢动,因为第一印象这是别动队,别动队的凶名可了不得,只是搞不懂,都说别动队已经被皇军抓光了,怎么还能突然冒出来这么多?
其中一个枪口晃晃:“去面朝墙跪下,排好,我说所有人。哪位是东家?麻烦站出来,东家可以例外!没人承认吗?看来是舍不得我们走呢!”
最高大的猪八戒最像猪八戒,随手扯出个空面口袋,那高大身板急匆匆直奔赌桌,一边往袋子里划拉桌上的钱,一边叨咕:“姥姥的就这么点?这点钱够干屁的啊?穷成这鸟样也好意思出来赌你们?愁死个人么!砍老二,我得进里边去翻!”
“那不行!里边的都是我的,甭管契据还是钱!”
那猪八戒无奈,拎着袋子在厅里搜刮一圈,最后把目光锁定跪在墙边的一排人质,一个个的揪起来满身搜翻,同时道:“那个谁,不许栓门!老子指望不上你们这些缺德的,那就等门口,进来一个刮一个,谁都别想拦着本天蓬!”
守门口的猪八戒抬头看领,领点点头,然后不再管那财迷熊,抬脚狠狠踹倒身边的一个人质:“从你开始,说,谁是东家,谁是掌柜的,又有谁是伙计?疼么?敢不敢叫唤一声?咱们从赌手指开始……”
几个猪八戒开始进入里面各屋疯狂搜翻,他们来这,为的也是鸠占鹊巢……
第五百六十六章 兴隆镇之叁
当苏青的素美旗袍出现在钱庄一楼大厅,当三个低帽檐的黑衣狗静静陪同站在她那张冷脸之后,喧嚣吵嚷的钱庄大厅静下来,围在柜台附近闹着要取款的一众人不敢说话了。夜猫子进宅好事不来!
掌柜的匆匆绕出柜台,一脸赔笑问状况,看这冷冰冰的架势还以为是来抓谁查谁。
“取款。”
这个答案让所有观众的心落了地,短暂的寂静结束,感情侦缉队的也是来取款,催促吵嚷再次开始,拍柜台骂伙计,闹得更欢。
这是一种与众不同的排场,冷森森,有瘟疫感,掌柜的不敢怠慢,区别对待,亲自引路把四位往厅里面的特别休息区领,喊伙计上茶,同时细心地向苏青解释,东家们在楼上开会,会议出了结果之后才能正式营业,稍安,待会儿您可以优先不排队。
马良自觉肃立一旁,石成有样学样站了另一边,苏青在一张大椅子上款款坐,抬起富贵姨太那种刻薄脸,朝正要坐下在另一把椅子的胡义不悦道:“有你地方么?边上凉快去!”
胡义无语,放下空皮箱,悻悻拿起茶几上那份几百年前的旧报纸,抖抖灰尘,走到旁边的立柱旁倚着柱子打开报纸看。
石成憋得脸通红不敢笑,胡义现在的级别……哪有?比他这个排长还差两级呢!
马良在思考,苏干事为什么总是对连长那么刻薄?连长在她面前又为什么总是那么老实?这份刻薄怎么感觉像是天经地义?对其他人为什么不这样?怪!
胡义倚着柱子看报纸,心却不在报纸上,与她恩怨纠葛到今天,居然已经可以做到从她的刻薄和冷淡中分辨出她的心情!她今天的心情很好,现在的心情也不错,这感觉有点奇妙,要么就是自己被她虐待魔障了?
胡义倚着柱子看报纸,视线也不在报纸上,越过报纸上边缘,看到一个人刚刚走进大厅门口,不急于去柜台,而是停在门内朝厅里四下扫视。眼下钱庄的一楼窗外都关上了闸板,一条条缝隙漏进的光亮让厅里显得有些暗,这块不大的休息区距离门口很远,又有立柱和几个凌乱摆放的窄屏风,似乎被那位忽视了,他又掉头出了门。
感觉很怪,胡义说不出怪在哪,如果说那位是进来找人的,他又没盯着每个人细看,那他进来看什么?
思索中的时间还未超过十秒,视线中的大门口又走进了人,大步流星,令胡义手中展开的报纸开始慢悠悠飘落向地面,他的手已经伸向腰侧的枪套。第二个人影也进了大门,同样拎着枪,随后的人影一股脑。
柜台里的伙计们正在焦头烂额,柜台外的储户们正在义愤填膺,愣是没人注意到十来个蒙面人都已经冲进了大门。
咣当两扇大门突然闭合,厅内光线立即再暗,所有人才回头看门口。
喀拉拉门里的铁门栓在最后一个蒙面人手里落位。
“三个大厅,两个柜台内,注意后门钥匙在掌柜的手里,其余人跟我去上楼!”
观众们仍然在惊呆中,蒙面人直接把观众当了空气,有条不紊当众下命令,既不喊抢劫,也不喊不许动,更没开枪,可是所有观众都保持了雕塑状态,不用这些蒙面人提醒,腿已经软了,根本不能挪,嗓子已经哑了,根本不敢出声。
三个蒙面人在厅里拉开位置,两个走向柜台入口,其中六个蒙面人立即迈开大步匆匆走向楼梯口,已经距离楼梯口位置不远,同时也距离休息区不远,其中一个突然大叫:“我X!”
六个蒙面人哗啦一阵纷乱,有的闪躲向立柱,有的猛窜向大花盆后,也有的止步于原地惊慌举枪,这是他们嚣张进门后第一次正式抬起枪口,所有枪口都指向休息区,因为休息区里居然有三个侦缉队,三个枪口朝向他们,一个利用立柱做掩体,一个跪姿瞄准在茶几后,另一个持枪在屏风边缘。
真正的落针可闻时刻,就是现在,无论是惊呆众迟迟不能清醒过来的观众,无论是猝不及防面对了三个侦缉队的蒙面抢匪,还是那三个被堵在休息区里的侦缉队。
立柱后偏探出肩脸持枪瞄准的是胡义,扳机已经压发了大半行程,手中的M1932濒临击发边缘,但他没有选择直接开火,不是怕他自己伤及无辜,而是怕对方的乱枪伤及仓促躲避在那把大木椅子背后的苏青,深深纠结于是否开火的艰难选择题。
屏风边缘探枪的是石成,呼吸已经变得严重不均匀,攥枪把的手心里转眼已有细汗,即便不怕死,即便是老兵,枪声未响之前的每一秒钟都是痛苦煎熬,神经像是被弯曲到极限的竹竿,不怕折断,却无法忍受之前那一刻。
茶几后单膝跪姿持枪是马良,情急中他把苏青推在那把红木椅子后,他不能离那椅子太近,怕招惹火力,也不能离那椅子太远,怕关键时刻救援不及,现在发现他要考虑的问题太多,而周围可以利用的机会太少,疯狂交火即将爆发在经过的每一秒。
三个身经百战的兵,承受在仓促交火前的巨大压力之中尚且如此,不明来路的蒙面抢匪们可没有他们那种坚韧程度,随时会死在下一秒的气氛终于让其中一个开始歇斯底里:“我X你娘的把枪放下!再不放下老子要开枪啦!老子真的要开枪啦!”
石成突然咬着牙狰狞:“放你娘!开啊!开枪啊!把你爷爷打成筛子也照样能灭了你!再灭你全家!”被遮挡在屏风后的左手朝斜后侧茶几后的马良做出了一个向左的手势。一旦交火他的位置无处可躲,屏风根本挡不了子弹,如果没有死在第一波弹雨,他会离开屏风努力向右拉开距离吸引火力,示意马良向左,距离拉开得越大生存的机会才更大。
默契是什么?就是现在。
立柱后瞄着对方枪口彷徨在击发边缘的胡义,听到石成这句话,就明白石成将在开火后吸引火力移动了,他只会向远端移动,以他的位置,只能向右,那么马良将会向左移动中射击。余光中,左面不远是柜台一角,马良应该能快速翻越进柜台,对方原本要进入柜台的两个蒙面人因为突发变故还没能进入柜台,现在躲在柜台外的人堆里。
因此,唯一能算有掩体的胡义必须成为火力点,只要不死,开火就不能缩,不能停,他的枪口缓缓转向偏右方目标。
马良的余光里看得到那右前方的厚高柜台,冲进去他就可以凭借柜台进行横向射击,当然,也得能活着到那;即便不看石成的手势,他也听明白了,石成要吸引拉开,而连长不做任何反应,说明连长要做火力输出点,这是他机枪手的本能。
于是马良用尽量低的声音说:“躲着别动!无论发生什么!”然后在心里做好了向右冲锋的准备,崩紧每一根神经,等待那熟悉的一瞬,那话是说给苏青听的。
这一切只发生在如年的几秒内,三个人的思路各自清晰了。他们是清晰了,蒙面抢匪仍然处于惊恐,继续在挣扎,他们可没有胡义三人的稳定性,走火的几率无限大,被这样的仓促对峙折磨得快哭了,手指压着扳机哆嗦!
压抑到极点的寂静之中,突然有哭腔响起:“各位大爷!各位神仙!自古说和为贵!你们……就不能谈谈吗?子弹那玩意不长眼,算俺求各位了行不行?”
噗通一个柜台外边的观众话毕居然跪下了!
一众无辜人等惊讶后感动得差点热泪盈眶,说得太好了,跪得漂亮,怂了你一个,大家都沾光!
为首的蒙面抢匪手里那枪已经要端不住了,这么一会儿后背已经被汗湿透,虽然不敢回头看说话的是哪位,也从心里感激,枪口对枪口造成的压迫感让脑袋长时间短路,现在这个台阶给的太是时候,终于沙哑开口。
“三位,能谈么?”
“那得问你!”回答来自柱子后目露阴森那位。
虽然还没有答案,但是双方各自的第一句话令厅内每个人都觉得呼吸猛然顺畅。
“你是侦缉队,能当没看见?”
“你又没说你是八路,我为什么跟你玩命?”
又是各自一句,便建立了最基础的信任,双方都是直来直往,总共才四句话,和平的曙光已经透了天花板。
“先一起把枪慢慢放下如何?”
“可以。一起。”
蒙面首领的枪口开始降低,所有蒙面抢匪的枪口都随之缓缓降低。
胡义的枪口以相同速度慢慢降低,马良和石成也随之缓缓降低。
这种场面,令某些没心没肺的观众差点跟着喊万岁。
呯猝不及防的一声枪响,震碎了所有和平者的心!
尽管这一声沉重枪响来自楼上,却令某个冷汗淋漓的蒙面抢匪一哆嗦。
呯猝不及防的又一声枪响,就在大厅里!
尽管这一声耳畔枪响只是因紧张而走火,却足够毁掉和平的曙光。
……
第五百六十七章 兴隆镇之肆
来自钱庄二楼上的一声枪响,导致一楼大厅里某个蒙面抢匪走火,一石激起千层浪!
立即响起无辜观众的惊慌尖叫,有的趴下有的跌倒有的浑身哆嗦脑海空白。
枪声立即大作,十几支枪毫不犹豫开始混乱互射!
可惜枪口要重新抬起来,目标要重新瞄,可惜蒙面抢匪不是专业的杀人机器,枪是在仓促间胡乱地打,第一想法无一例外地要找寻最近处掩蔽,哪怕扯住一个人质来当挡箭牌也好,或者干脆一头扑进惊骇人堆,与无辜者们狼狈摔作一团。
子弹呼啸,碎屑横飞;立柱后露着半侧身躯的胡义不缩,不躲,双手曲肘稳定持枪,被一次次的射击后坐力震颤,如沐雷雨;不能缩,缩躲没用,即使可以现在不死,等马良和石成死了,终将无处可躲,还是会死;摒弃一切杂念,执行三个人的默契约定,顶着火力压制火力,才是唯一生机。
只是遗憾,当初是从枪套里直接拽出的枪,没时间换长弹夹,枪内的短弹夹只有十发,他嫌太少了,他恨不能持续射击不停,因为此刻他只有两个战友,换弹夹需要中断那几秒何其珍贵,也许成为败机。
无论击中与否,无论枪口落位与否,扳机连扣,不停扣;朝第一个目标连续速射四枪,没时间注意那倒霉鬼中了几发,不再耽误,疾向第二个目标速射,仿佛看不到身边的立柱开始疯狂跳溅弹屑,拧紧眉,两枪不中,因为那目标像个兔子般正在横向疾窜,立即朝向第三目标,四发子弹出膛,花盆已经碎开,花土正在流泄,躲在那后面的目标也许中弹,至少现在不见他再探头射击。
第十枚弹壳刚刚落地,十发打空的短弹夹也随即落地,砸在脚旁地板格外响,不捡不拾,仍然不缩,为了节约哪怕半秒,明目张胆原地往枪里插二十发长弹夹,甘愿当靶子,不希望更多枪口转向石成或马良。机枪手就是干这个的,机枪手就该疯狂,机枪手才是中流砥柱,死去时也是,很绚烂!
石成在奔跑,只是感觉跑得很慢,慢得可以看到横过他面前的弹道,一条,又一条,再一条;他偏着头,横抬着右手里的枪,还击,又还击,再还击,哪怕根本打不中,也要本能地还击,还击到死。
吸引火力是个送命的活儿,石成一点不觉得这有多伟大,就像胡义和马良不犹豫地愿意他这么做;战友间就是这样的,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无论你跳在前头,还是坠在末尾,死一个就是死一串,只是先后问题,牺牲有什么可争呢?所以,活下来的战友也不愿受奖,因为那奖往往轮不到活着的人拿,可惜死人又拿不到。
肩头突然闪溅起血花,一颗一颗,很小很小,很圆润的暗红,膨胀状态下的游离,散尽;腿上又一凉,重心便失去了,地板越来越近,与惯性中的身体猛然接触,沉重的痛苦后继续滑行,挂到了什么,撞到了什么,有木柜倒塌声。
石成启动之后马良才开始横移,螃蟹般横移着射击,射击着接近柜台;即将到达位置,一片凌乱弹雨泼至,他中弹般跌倒,翻滚,狠狠撞在柜台侧边底缘,像是死了。
一秒钟后突然蹲起身,躬起背,弹簧般发力上窜,单手抓撑,翻越,不料柜台内还蹲有惊慌的伙计,以及凌乱椅凳,重心在空中根本来不及选择落位,稀里哗啦一阵狼狈坠落声里掺杂着伙计的惊慌尖叫。
小空间的小战术打成了,柜台位置与胡义的立柱位置能形成直角横向射击,不考虑石成死活,也不管蒙面抢匪还有多少人数优势,胡义和马良形成了最佳防守掩护位置,除非劫匪们同时攻两边,可他们别说攻,连探头射击的勇气都开始失去。
弹壳的落地声立即稀落下来,又静了!
胡义终于缩回立柱后,偏头听声,装填空弹夹;马良蹲在柜台后,也开始换上新弹夹;各自猥琐起来的抢匪们同样在换弹夹或者重新填上子弹,有趴在地上的女人质小声哭,有站不起来的伤者躺在地板上呻吟。
兵,任何时候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匪,任何时候都只能想到自己的利益。只凭这一点区别,优势再大,也干不成事业,只能继续僵持。
……
一分钟前,钱庄二楼,会议室。
新东家摆了个很嚣张的造型,高高举起手中杯,气吞山河光照日月,把自己当成了甘露寺里的孙权。
可惜,对手不是哭哭啼啼的刘备,而是个缺德冒烟的暴脾气丫头。
结果,枪就响了!
谁能料到呢?谁都料不到。甭管是挨打的,还是看他挨打的,大脑集体短路,耳鸣,嗡嗡响;胸闷,恶心,掉下巴。
九毫米大口径手枪弹把新东家举在空中那手腕几乎豁开了半边,血淋淋像被狗啃了一口,连胳膊带衣袖外加一张惊恐的脸,鲜血连淌带滴成鬼一般,迟钝得还未感受到疼。
茶杯坠落地面,啪地一声碎裂,可是这碎裂声好像格外响,格外刺耳,仿佛来自下面的一楼大厅?会议室内众人连欢呆!
同时包括枪口还冒着余烟的小红缨,也呆了,那些人不明白,她可懂,茶杯怎么可能碎得那么响?因为同时伴随了来自楼下的枪声!回声可以这么大?
一张张下巴还在地上,楼下突然开始暴风骤雨,令本在惊讶中的听众还能怎样惊?火力猛烈程度……估计一楼没活人了!全场傻眼三十秒,直到楼下枪声停,会议室里的各位还没反过味来,这摔杯为号……到底摔成个什么来?难道是会议室门外的刀斧手迷路了?冲一楼去了?
这么长时间,摆造型那位新东家的造型还摆着,连他都在奇怪,刀斧手不会连一楼二楼都分不清吧?举在空中那断烂手腕继续滴落着血,早已传来不堪忍受的疼,这倒霉鬼居然还未跳出麻木状态。
会议室内,唯独一张面孔上的表情与大家有区别,所有人都是持续惊讶,而金春秀,是先惊讶,然后脸色发黑。
那么刀斧手呢?刀斧手当然在二楼会议室门外,在走廊上,七八个,枪在手,下巴也是掉落满地。他们在门外等着听摔杯响,结果等来了震耳欲聋的一枪,一时懵了,再抬脚往会议室门口来,楼下大厅猛然开始暴风骤雨般的交火,没能搞懂状况的刀斧手们再懵,听得腿都哆嗦,不知该继续冲进会议室,还是掉头下楼梯去看看大厅里发生了什么。
枪声很快停息,这七八个刀斧手还傻在会议室门外的走廊上没动呢!
是可忍孰不可忍,新东家终于放下缺了半边手腕的胳膊,另一手猛攥住仍在窜血的伤口,怒不可遏地大吼一声:“来人啊!”
这一嗓子,惊醒了会议室内所有人的同时,也惊醒了傻在二楼走廊上的刀斧手,他们终于冲向了会议室那扇门。
可是这一嗓子喊得一楼大厅里也听见了,人质们,劫匪们,胡义马良石成苏青也包括在内,无不仰起头诧异,难道有不长眼的子弹射穿了天棚?可能吗?刚才点燃战火的第一枪不就是楼上传下来的?上头又是什么情况?全是神经病吗?
二楼会议室里,新东家这一嗓子,让小红缨拎着枪跳起来了,狸猫般窜向长桌主位,直奔那新东家椅子背后。
咣当会议室的门被刀斧手狠狠踹开,唰地吸引了室内目光急转,眼见一个持枪大汉凶神恶煞冲进了门,抬手就瞄桌边几个东家:“都特么不许……”
呯呯呯!震耳欲聋,大眼撸子又响了。
蹲躲在新东家椅子后的小红缨,双手平端大眼撸子倒竖小眉,咬牙切齿连开三枪,一枪豁开了大汉的肩,二枪入肋,三枪击中髋骨位。
大汉歪倒,后人止步不及又冲进来,立即招致室内侧方再次两声枪响,一枪打飞,另一枪直接击中侧脑,半边眼珠子都碎了,第二个进门这位噗通一声双膝跪地,无神两晃,扑倒在前人尸体上冒泡。
又看傻了,跌宕起伏根本不足以形容会议室内这些观众的心情,连尖叫都被忘记,只是看,脖子都无法扭动,光转眼珠子,转向两位当先进门的刀斧手,再转向坐在主位上血淋淋犯傻的新东家,再转向蹲在他椅子后那个满脸狰狞的持枪丫头,硝烟袅袅之后,那张精致小脸说不出的怪异可怖。
小红缨是个怎样的货?她莽撞,也有小聪明,四字可评:粗中有细!
按她的脾气,明明是该直接毙了新东家,却只是打断了他的右手腕,为的就是现在,她的枪没有备用弹夹,枪内子弹七发,打光就得卸下弹夹一发发重装填,活不了。
所以她把新东家的命留下了,现在枪里只剩一发子弹,她不瞄门口了,反而把枪口顶在新东家的脑袋后:“让他们滚蛋让他们滚蛋让他们滚蛋!”
三遍,狠戾得像是从那小牙缝里挤出来,语速极快,没标点符号,连续渐强,连枪口也开始发力,顶得新东家那窝囊脑袋直往前倾,裤腿里开始发热尚不自知,哪还能说得出话来?
可是……剩下五六个刀斧手也没敢再往会议室里冲,全贴在门边走廊上喘粗气了……
第五百六十八章 兴隆镇之伍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当初,砍九听话痨秦优给他讲了半宿的励志故事后,打算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再创辉煌,转型为正经生意人,所以到处筹款,准备光明正大进兴隆镇展,结果遇到了罗富贵这个狗头军师。
“姥姥的,有直溜溜的****不走,非兜圈子过河爬山,缺不缺?忘本了吗?”
只一句话,砍九收拢弟兄带枪奔兴隆镇来了,秦优那半宿的开导全白费。
猪八戒面具的效果是真不错,这个主意出得好!赌坊里没善类,只靠枪口未必能让他们老实,但是戴着猪八戒面具进来之后,效果跟熊说的一样,估计不拿枪都没人敢动,连皇军医院都变成了别动队的屠宰场,何其凶残?谁敢反抗?
要霸占赌坊就得找出东家,砍九准备上手段,还没开始行刑,那伙计便尿了裤子,全招了。
原来,东家叫李四,没在,隔壁钱庄开会去了,把赌坊里的七八个主力打手也带过去了;这赌坊原本也不是李四的,李四只是个小合伙人,原东家是隔壁钱庄的最大股东,同时也是这赌坊的真正持有人,有别动队背景这事就是李四偷偷告到宪兵队的,然后他这个小小合伙人直接得了赌坊。
赌坊伙计吓尿了裤子不是因为要被上刑,而是因为真把砍九等人当成了别动队,以为是来复仇的,不怕才怪。
砍九开始闹心,这怎么又扯上了隔壁钱庄?
罗富贵的心情不错,这没心没肺的玩意干这种持枪抢劫的事情不但不紧张,反而乐在其中,他喜欢往袋子里划拉钞票的感觉,他喜欢伸手在别人身上肆意掏摸的感觉,这感觉像是在寻宝,每个下一刻都可能有新财富出现,虽然不如抓鸡的刺激过程和征服成就感,但是真来钱啊,完全是另一番风味,比战场上搜摸那些血糊糊的尸体强太多!
厅里桌面被他划拉净,所有跪在墙边的人质被他搜个净,扯开那面口袋颠晃几下,瞪圆面具后的熊眼朝里看看,照李尾巴说那价格差得远呢,最后来到门口旁,伸手把守在门口的猪八戒给扯开:“边去!现在开始这门口是老子地盘!”
守了没一会儿,便有不长眼的赌客上门了,推门就往里进,两步之后咧着嘴站定,不敢眨眼,还没等罗富贵抬起手中枪,直接跪了,浑身颤如羊癫疯,两手狂摇:“我不是汉奸!我不是汉奸!我走错门了!”然后一口气没缓上来,噗通——倒在门内人事不省。
把罗富贵高兴得不行,这也太省事了,放下钱袋子,弯腰刚上手,便听得一声枪响。
呆呆直起腰扭头看厅中其他猪八戒,还没回过味来,枪声突然变成暴风骤雨,明显来自隔壁钱庄,赌坊里的所有人都听傻了,放鞭炮呢吧?
砍九从厅里房间急匆匆跑入厅中:“什么情况?”
“是隔壁那边!”
“他娘的!这不能呆了!赶紧走!”
赌坊门外的街上突然有人嘶声大喊:“救命啊!别动队在赌坊里啊!别动队杀人啦!”
罗富贵这才回了神,转身看看门口内地面,空了,大门现在居然半开着,可想而知现在门外扯嗓子鬼叫的是哪位!
兴隆镇不大,街又不长,警察也好巡逻队也罢都离得不远,从钱庄传出第一声枪响的时候街上就乱了套,是个人都在跑,转眼跑了个一干二净,晾在街上没动的不是巡警就是侦缉队,有拔枪的,有疯狂吹警哨的,循着枪声如风而来!
“你!把人放出去啦?”
面对傻呆呆质问的砍九那个猪面具,罗富贵也傻呆呆:“这门……兴许是风吹开的呢!”
“猪!”砍九咆哮:“扯啊兄弟们!”拎着枪直接往门外冲。
出了赌坊门口还没三步,倒霉在门外斜对街上就有几个巡逻警,街两头都能看到到持枪人影朝这里狂奔而来,不是警装就是黑衣狗。
冲出门的几个猪八戒傻在赌坊门口外,斜对街的几个巡逻警傻在街边,相互对视,这样过了一秒,两秒,然后,枪声再次大作。
每个人都拼了!拼命开火,拼命掉头跑。巡警们钻向一切能钻的地方,看都不看地朝身后的猪八戒盲甩枪;猪八戒们掉头往门里窜,看都不看地往街上乱还枪,这情况谁在街边站着谁是傻子。
弹雨呼啸,激烈程度一点不比刚才钱庄内的交火差,反冲回赌坊里的猪八戒们抄起板凳投碎临街的窗,而后闪在窗口边端起枪口朝街上猛招呼;猪八戒们摇晃着招风耳,疯狂射击,下意识咒骂,窗口被子弹纷乱击中,门板被子弹冲击出连续笃笃响,碎屑乱飞。
最高大那位猪八戒一枪没开,拎着钱袋子仓惶直奔赌坊后门,撞翻桌椅连片度依然不减,不回头喊:“打你姥姥啊打!不跑来不及啦!”
砍九随即反应过来,放下枪口离开门框也朝后门跑:“老六你们仨断后三十息,其余兄弟跟我走!”
街上,缩在各种杂物角落后的警察和侦缉队也在弹雨呼啸中一团乱,有喊:“不只是钱庄,连赌坊也让别动队给占啦!二队快去堵后巷!谁敢放跑了别动队老子x谁八辈祖宗!”
前段时间血洗别动队之后,在兴隆镇警察和侦缉队眼里别动队已经是不死不休的血海深仇,真抓,真杀,真怕别动队报复,那一张张猪八戒脸越看越瘆的慌。
钱庄二楼,会议室内。
小红缨缩在新东家李四的椅子背后单膝跪,右手持枪顶在人质脑后,松开左手,明目张胆释放掉了枪把内的弹夹,用左手接住,立即塞在屈膝的膝窝后,然后用左手从口袋里抓了一把,准准的一抓七,用左手把七子弹一颗颗往夹在膝窝后的弹夹里装。
几个观众傻看着,金妈也傻看着,不懂枪的人不能理解,她都把弹夹卸下枪来装子弹了,为什么还用右手把没了弹夹的枪顶在新东家的脑袋后?他们不知道枪膛里的子弹与弹夹里的子弹是怎样的结构关系,可惜小红缨是天天玩这个的,她也没空解释待击在枪膛里的那一颗。
一双狰狞大眼只盯着会议室门口,右手攥着m1911紧顶着人质脑后,第七子弹被左手盲填入弹夹,立即把弹夹从膝窝后抽出来,咔擦一声金属响,满装七弹夹重新进入枪把入位,现在她手里的m1911弹容量变成了七加一,八。她那本已狰狞的小脸终于闪过一丝轻松,结果更狰狞,根本没兴趣继续考虑刚才楼下的枪声,以及现在街上的混乱枪战,她也不可能考虑明白,她的紧迫问题是如何脱离这个牢笼困境。
会议室门外,走廊里的几个刀斧手也陷入困境,进门两个死两个,主人又被枪顶着,没敢再进,分出三个人去守楼梯口,也不敢下楼去看状况,刚才那波火力太吓人,下去不得被打成筛子?甭管是谁和谁,都不可能是他们的友军,只能守住楼梯,继续在二楼走廊里尴尬。
钱庄一楼,马良沉默躲避在柜台里,石成伤在个倒塌木柜缝隙,胡义靠在立柱后,静静持枪,静静淌血,从血流的慢状态以及痛觉位置来看,非重伤,倒不了,也许只是划擦,他努力想厘清目前状况,又觉得二楼上的枪声是大口径手枪,也许和丫头那把大眼撸子差不多,可他又怎敢以为丫头在楼上?这是兴隆镇,不是青山村。看来二楼也是两方在僵持?
一切都没有头绪,外面的街上竟然又是一通猛烈交火,这又是什么鬼?跟二楼上的某一方有关系?为什么被喊别动队?难道楼上一方是别动队?多少次被敌人重重包围时也能坚定方向,可是现在,身经百战的狐狸……一脑袋浆糊,脑海里的漩涡转得再快,也只能磨豆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