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林小曼
李清焰在路边站了一会儿。
沿这条路再走上十分钟就是市中区步行街,是北山市最繁华的几条商业街之一。而此处在步行街之后,街边多是高档会所、行人不多,可谓闹中取静。
泰格丽晶也是比较有名的高档会所之一,会员制。以前和裴元修来过一两次,唯一的印象是价格贵得惊人,裴元修也心惊肉跳。不过那两次算公务,用不着自己掏钱。
至于林小曼……
邓弗里如果真因为林小曼对自己的感情而不适,那就全是飞醋。
单就个人而言林小曼是个不错的女人。可出身不好和裴元修一样,出身修行世家。这种身份在从前的旧王朝该算是贵族。且属于血统高贵悠久、传承数千年的那种。
李清焰不喜欢和这种身份有过深的纠葛,那意味着极多的规则与束缚。
他低叹口气,抬脚向富丽堂皇的正门走。但刚要进门被拦住了黑色正装的保安礼貌地探出一只手,脸上神情极和气:“先生,请问您有约吗?这里是会员制。”
这时候门被推开。
一个穿天青色法兰绒短裙套装的高挑女子走出来,先歪头向李清焰俏皮地一笑,然后上前挽住他的胳膊穿了高跟鞋,甚至比他还略高一些。
“这位是我的贵客。”
保安向两人点头、微笑:“抱歉,林小姐。抱歉,先生。二位请进。”
走进大堂之后林小曼松开手,李清焰笑起来:“会所保安拦路,美女出场解围我读书的时候看过这种桥段。今天才真知道感觉的确很不错。”
林小曼眨眨眼,转脸看他:“听说你出了事我就马上飞回来对此你有什么感想要发表?”
两人穿过大堂走到中庭。这里被营造成曲径通幽的园林景观,通向后院更私密的私人包厢。李清焰就想了想,说:“我猜你是因为近期有公务要回本土,但因为我把日子提前了。也是好大的面子你把头发剪了。”
从前林小曼是快要及腰的长发,但现在变成齐颈的中长发。不过李清焰觉得这种发型更适合她林小曼不具备共和国大众所欣赏的那种古典美,相貌要稍冷峻些。如今的中长发令她更显得英气……该是白裔们喜欢的那种感觉。
“欧洲站男人多,头发太长影响不好。”她背了手侧身打量李清焰,“我猜你是刚刚脱险所以才穿这身来见我。”
两人穿过中庭,走到包厢里落座。林小曼偏了腿。修长的小腿细腻光洁,仿佛白玉一样温润。她从来都善于且不吝于展示自己的美。
李清焰轻出一口气:“的确刚刚脱险。被一个家伙弄晕了。”
林小曼微微一笑:“所以,我是为那个家伙向你赔罪的。邓弗里和我说了你们的事他以为你被促进会策反、要杀杨桃,所以想要解决你。但没想到那天晚上世界树的幸运猫也出手……他倒帮了他的忙。”
李清焰微微一愣。
林小曼用手托着脸看他:“你已经知道他是我的未婚夫了。后悔了没有?要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们可以立即走出这儿,去登记结婚。”
李清焰不理她这话:“你信他说的?”
“不全信。”林小曼还看着他,“他没本事把你弄晕。我想幸运猫也没这个本事。所以我猜……和他的异能有关。”
李清焰确定这次见面该不是阔别两年之后的两位老朋友之间的闲谈了。
林小曼知道邓弗里的那种“能力”。
“这是什么表情?他的异能我当然知道。”林小曼笑起来、不再看他,而为他煮茶,“我现在说的话算是机密,连裴元修也不能知道。至于你嘛,我就不在乎。”
“我在欧洲站主要做一件事调查赫尔辛基大爆炸,邓弗里也该和你说了。但还有些你得知道。”
“大爆炸发生在1928年。我们调查了两年,找到一些幸存的目击者。他们都声称在爆炸发生的时候曾在天空中见到两个幻影‘像是神灵之间的战争’。然后,我们就在赫尔辛基附近发现了一些异人。”
李清焰抬起手打断她:“小曼,是不是需要我帮你做些什么?”
“只是说给你听,我知道你最喜欢新鲜事。至于做不做,全凭你的喜好。”
李清焰想了想,叹气:“你是宗道局高官,我是特情局探员,可别叫我做违纪违法的事。”
林小曼奉给他一杯茶,笑起来:“邓弗里就没有你这种幽默。”
然后她端起另一杯浅啜一口,继续说:“邓弗里就是那些异人之一。他的能力,我们叫做异能,是不同于妖族和人修的神通的。这种异能的来源我们还在查,但据邓弗里说,不是修出来的,而是偶然得来的。”
“现在一共发现了十三个异人,都在赫尔辛基附近。我们由此推测这种异能的出现与那次大爆炸有关。也有人觉得,这种异能或许是另一种‘神通’。真的搞清楚这件事,也许就能搞清楚妖族的起源。你知道,我们和亚美利加对这方面的投入都很多。”
“现在还有一件事可以确定异人还有更多。但他们有一个组织,彼此联络、隐藏了起来。邓弗里也在帮我调查这件事。他的家族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一带很有影响力,是个好帮手。”
“但目前这事儿泄密了。亚美利加的丰饶女神工程、起源计划,也都和我们的这次调查高度重合。至于那个叫杨桃的女孩儿”林小曼眨眨眼,“就是亚美利加的起源计划的一部分。他们想杀她,可手伸不了太长,就通过促进会做事。”
李清焰想了想:“但依我看,他们要杀杨桃的决心不是很强烈。这点我很困惑。”
“我们也一样困惑。所以……我希望有一个人潜入促进会内部把这些搞清楚。搞清楚促进会的人对起源计划和丰饶女神工程了解多少、又打算做什么。而正好你已经在促进会一年了。”
“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做不做,全凭你的喜好。我这次回来除了看你,就是为这件事。”
第六十二章 交代后事
李清焰笑起来:“邓弗里说你们怀疑特情局有人投敌。用我这个特情局探员的风险会不会有点儿大。”
林小曼认真地看他:“不会是你。因为我知道你对那种事没兴趣。特情局的工作对你来说仅仅是一份工作而已恰好比较刺激,而你喜欢刺激。但要叫你再投敌做个三面间谍,你会觉得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浪费了太多时间、太无趣。”
李清焰想了想:“你说得对。”
“而且也不会是元修。他的出身决定他不可能做那种事裴家一直是莲华宗的宗主家族,他待在特情局本来也只是为将来接任宗主做准备。百多年后他爷爷父亲都不在了,他就是政府信得过的宗主接班人,亚美利加能拿什么叫他放弃这些?”
“而他是你的上线。在特情局里只有我父亲和他知道你的身份,我还担心什么风险呢?”
“嗯……”李清焰一笑,“比如担心我?”
林小曼捋了捋耳畔细发,垂眼又为他煮茶:“你的力量,我和元修本来就摸不透。现在还得到了邓弗里的异能,我也就不担心你了。”
邓弗里把这件事也说了。李清焰的心微微一跳。他看一眼林小曼雪白的脖颈与平直的锁骨,慢慢将目光移开。
“怎么获得那种异能一直是个难题,也许以后你可以帮我们的忙。可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就没有上报这件事儿,只做我们两个之间的小秘密。”林小曼瞥他一眼,笑,“干嘛。我可不是威胁你。谁能威胁得了你呢?”
“邓弗里说你夺走他的异能的时候,对他讲‘你的能力很不错,但现在是我的了’。我记得你从前也说过这种话进修班最后一年的时候我又对你告白,你拒绝了。可是第二天就跑去对周立煌说‘你的女神很不错,但现在是我的了’我有一个月没理你。”
“那天晚上你又说这种话,是吃醋了吗?”
李清焰笑笑,说:“那时候我年纪还小。”
但他知道那的确算是某种“威胁”……或者说“要挟”。林小曼了解他,知道他在得到邓弗里的异能之后不会想声张。而现在她用这一点来“提醒”自己。
其实没这个必要的。
然而李清焰没有对她的这些心思生出厌恶之情。因为他也很了解她。
在共和国修行世家的新一代当中,林小曼是个异类。她的感情炽热激烈,不在意什么世俗的眼光。刚才她说“如果愿意现在就可以走出这儿登记结婚”……这不是玩笑话。倘若自己刚才动心、点头了,大概现在两人已经在民政局即便他是个妖族。
但另一方面,她对那些李清焰并不感兴趣的东西也有着太强烈的**。她渴望成功、渴望得到自己心仪的东西,为此可以不择手段、牺牲许多。
邓弗里这个“未婚夫”也许就是这样的林小曼拿来用的一颗棋子。从这个角度来说,她对自己的强烈情感也可以得到解释想要得到却一直得不到,到最后已难分究竟是纯粹的感情,还是已掺杂了“占有欲”了。
想到这里,他又沉默起来。随后拿起一杯凉掉的茶喝了,说:“我答应你。本来就是我正在查的事,卖你一个人情不是更好。但……你也得小心点儿。也许邓弗里也在利用你。”
因为邓弗里该就是世界树的那个“幸运猫”他以他从前的异能得到这个名字,一点儿也不奇怪。
林小曼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知道了用不着自己说出来,不知道的话邓弗里竟然待在北山没走,也许有别的目的。甚至还在等着自己上门去找他谈。李清焰想自己弄明白这件事。
林小曼站起身走近他。弯腰在他额上轻轻啄了一下,摸摸他的脸,动情地说:“谢谢你,清焰。”
李清焰移开落进她领口里的目光:“不客气。老朋友嘛。”
“那么我先走了。”林小曼直起身,“宗道局的简报会被我推了一上午,现在见了你我得去开会。”
她走到包厢门口又停住,一笑:“我这几天都在嘉和酒店住。邓弗里没碰过我。你随时可以来。”
然后她走出去,脚步声渐渐消失。
李清焰长舒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坐了一会儿,转脸看包厢落地窗外浅溪中的锦鲤。
准备起身也离开的时候,一位侍者端着托盘敲门走进来,托盘中是一件白衬衣、一条黑裤子。
“林小姐为李先生准备了这些。”他放下托盘后离开。
李清焰想了想,将它们换上了。
……
……
离开泰格丽晶之后找到一辆出租车,回到红阳路。
走到院门前的时候还是上午十点钟,院里没其他人。他在院门口站了一会儿,看到方主任如以往那样在躺椅上养神。
得离开这儿一段时间了。但他心里倒觉得有些快活在这儿待了太久,平淡的生活令他觉得无趣。现在他有了新的目标,想快点儿抽身。
他试着去看运。
从前只能看到人的运,只能见到那些从人身上发散出来的、短短的一些。可现在那些触手变长了。
在街上时他试着观察过在目力可及的范围之内,看到人与人的运连接起来。每个人的运都像是活物,不停地探出或粗或长的触手去触碰周围的人与事。那意味着他们在注意、观察、思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他见到了人们的“外在思想”。
尚不能洞悉内心的念头,可能搞清楚他们在短时间之内的注意力焦点是什么。
譬如眼下,老头子的一根“触手”连接到他身上他知道自己来了。
于是李清焰推门走进去、走到老方身边:“方主任……”
老头儿睁开眼睛看他:“这是要走了?”
“嗯。”
“前两天来了几个人。”方主任合上眼睛说,“我就猜你要走了。小李,你是干了什么坏事儿?”
“您应该早就猜到我的身份了。是工作上的事。”
“那就好啊。”老方的手指在躺椅扶手上敲了敲,说,“有些话送给你。”
他略想一会儿:“当初我为什么要来这儿呢,是因为听说这里多了个妖族的协调员,我不放心、所以想来盯着你。可这一年相处下来,我觉得你是个好小伙子。比起妖族更像人……这么多年,没见过你这样的。”
李清焰找了一张板凳在他身边坐下,笑:“原来您一开始是把我当社会敌人啊。”
但今天老方似乎不想和他开玩笑,又说:“我活了快一百年了。从前在旧王朝做官,后来在新社会做官,事情比你这个孩子见得多。也能大概猜到你这次走了要干什么事儿。”
“可有句老话叫飞鸟尽、良弓藏这算是落了个好下场。还有更不好的,叫狡兔死、走狗烹。你这行,风险高。最亲近的人,哪怕是父母、妻儿,也得留些小心。要懂给自己留后路……别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别人。不然用过了你,把你一丢,你能去找谁呢?”
李清焰开始认真听。原本只觉得老方会简单叮嘱自己几句,可现在意识到他说的话信息量很大、很具体。
老方全名叫方德昭,退下来之前是北山城防区的总参谋长。北山城防区并不仅包括北山市,实际上是共和国本土五大城防军区之一,占据本土近六分之一的面积,而老方从前是个少将。
共和国一共有六个大军种。除去陆海空天之外,还有治安军、城防军。治安军不是在本土之内治安,而是在各盟国境内协助当地武装力量治安。
城防军的主体其实是旧王朝末期各地投诚或起义的督军部队。在二战结束、新社会建立之后,这个系统当中的绝大部分高级将领都纷纷退居二线了属于老方所说的“飞鸟尽、良弓藏”。
老方算是混得比较好,又干了三十年。可同时期的起义军将领们大多成了中将上将大将,他如今却在北山的红阳街道养老,心里有这样的感慨不奇怪。
奇怪之处在于对自己说出来了。
他这种人不是那些在街头喝茶下棋的寻常老头子,说话该是极有分寸的。至少在相处的一年时间里,他极少提自己从前在军区的事。
之前林小曼提醒自己特情局内部有投敌者,如今老方又对他说“用过了你,把你一丢,你能找谁呢”……
李清焰意识到这句话的指向性极明确。他虽然是特情局探员,可实际上连特别情报局北山分局的那栋大楼都没进过。自北西伯利亚训练营回到本土之后他就成了一名潜伏者,上线是裴元修。除裴元修之外知道他身份的就只有北山特情局的局长、林小曼的父亲,林启云。
如果有一天这两个人把自己的档案销毁了或者指证他早已投敌,自己的确不知道“能找谁”。
裴元修不会这么干……林启云呢。
老方在暗示他?!
林启云虽然不像裴元修的父亲、北山治安总长裴伯鲁那样对妖族表现出极其强烈的仇视态度,可作为上一代人,也难有什么好印象。
且据传他对林小曼爱慕一个妖族这种事一直极不满。可小曼不是周立煌。她的能力实在太强,已渐脱离父亲的掌控,因而林启云没什么办法。
李清焰此时很想直截了当地问方主任,从哪里得来了这些信息、可否说得再详细些。但他知道在大多数时候,做人得有分寸。老方该是的确因为对自己印象不错,才说了这些。他本不必掺和到这些事情当中的这到这样的地步已算仁至义尽。
他现在在红阳街道安享晚年……不该再叫他卷进漩涡里。
于是李清焰站起身对老方鞠一躬:“谢谢你,方主任。我会好好想一想。”
老方皱眉摆手:“鞠什么躬?我还没死呢。”
李清焰笑起来:“那我还有个事情拜托您先别皱眉嘛是这样,我资助了十二个没爹妈的孩子。我这次不知道要走多久,他们就得拜托您。我房间里还有几幅字,您代我卖掉。还有……我的钱包、银行卡,都丢掉了。现在情况特殊,我不想露面去……”
老方睁眼从躺椅上起身,径直走进一楼的办公室。李清焰跟上去。
看到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他:“这里有三万。你的那几幅字我挑挑,自己留一幅。”
李清焰愣了愣,但还是伸手接过来。他心里有些感动,知道老方平时很少用钱,这些该是他提前取出来的。
他就在办公室里环视一圈,又说:“方主任,明年的化形指标可能这两个月就下来了。我跟和福煦小区的那个保安老温了解过情况,他家里比较困难。所以我想要是只有一个指标,就先给他。那个小区还有一家猫妖户主姓米的那个有多的再给他。”
老方想了想:“哦,那个小温啊。昨天还来找过你。那个小米前天也来过,估计都是为了这个事儿。行,我记着。”
李清焰又看一遍自己的办公桌,说:“那我上楼收拾收拾。”
其实他的房间里没什么可收拾的。他惯于把东西录进自己的脑袋里,也惯于尽量少添置些可有可无的物件。要带走的是一些与特情局工作相关的资料、文档。这些只用了一分钟就拣出来,打算晚上交给裴元修保管。
另有那六张纸条,他自己揣进衣兜里。再带上内衣、两套衣裤、两方手帕……就没什么私人物品了。
最终他戴上一顶黑色棒球帽、一副墨镜、一双黑色薄皮手套,再背上黑色双肩包,从后窗跳出去,没同老方告别。
他花一个小时到泰清园16号、裴元修的住处。用自己的指纹和瞳孔开了门,将东西放下。裴元修该知道他会来,留下一部手机,里面存放了下一步行动计划,李清焰收起手机。他这个月还没吃过饭,就给自己弄了一盆吃的,然后在客厅里看电视新闻。
暂时没有关于那夜他和周云亭的消息。在清江桥上遇袭的时候黄华婧的车跟在后面,没挨炸。可也被撞了……也许那晚的录像弄丢了。
北山市看起来一切如常,唯一略吸引他注意力的,就是曾在路上遇到的那几个骑机车的暴走青年似乎改骑马了。几个人纵马在街上呼啸而过,险些将在场的记者撞飞。
到了五点多钟天开始发暗。李清焰出门找到一辆出租车,打算去看杨桃,拜会邓弗里。
终于可以开始做自己感兴趣的事了。
第六十三章 幽会
杨桃回到进修生公寓的时候是晚间八点钟。掏出钥匙、开门,看到屋里的鞋垫上整齐地摆了一双崭新的男士皮鞋。
她一愣,往屋里看,才意识到屋中开着灯书桌上的台灯。
李清焰坐在椅子上对她温和地一笑:“别怕。我来看看你。”
她略茫然地“啊”了一声。但立即进屋、关门,同时落了防盗门栓。
李清焰笑着看她做这一切,忍不住问:“这是怎么了?”
“我昨天回去过,可是没找见你……方爷爷说你去做事了。”她警觉地说,同时附耳到门上去听外面是否有脚步声,“你是不是……又遇到坏人了?现在不方便?”
李清焰又认真地看看她,觉得自己从前的想法没错儿。这小姑娘简直是个天生的情报员。
脑袋瓜儿没毛病的女孩子才不会立即想到这些事,至少得反应上个几分钟。
他就笑笑:“都是工作上的事,现在搞定了。这几天你怎么样?”
杨桃眨了眨眼,似乎不那么担心了。才脱鞋、换拖鞋:“我挺好的。可是我听同学说……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个周公子和他父亲,前几天晚上和人打架,还打输了……是你吗?”
“是我。是小矛盾。大家讲讲道理就好了。”
进修生公寓是个一居室,卧室很小,于是书桌在客厅。杨桃走到单人沙发旁站着,好像不知道自己该坐在哪儿。局促了一会儿说:“啊……你饿不饿?我这里还有吃的,这儿什么都有……你今晚住哪儿?不回去了吗?”
说到这里意识到这种话似乎有些小暧昧,立即红了脸:“啊,那个……”
李清焰笑着说:“现在我是客人了。你站着干嘛?总不会要我招待你吧。”
杨桃这才走到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可一点儿都不放松,身子微微前倾,像要听老师教诲的学生。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知道李清焰不会忽然跑到自己的公寓来。大概怕自己回来忽然看见他被吓坏,才在门口放了一双鞋。他这样细心……却做了“潜入”这种事,可见现在的处境不乐观。
可是他的身份太神秘了。就连邓老师这几天好像也在侧面打听他……杨桃完全猜不出他到底遇上了怎么样的麻烦。但她觉得,那些麻烦应该是因自己而起。
“邓老师的研究怎么样了?”李清焰说。
杨桃看到他在微笑,神情似乎也很专注。但她觉得这种笑该是自己第一天到街道办时候看见的那种是面具。他应该还在想别的事。
但仍然说:“邓老师摔伤了,好像把手摔坏了,就先叫我做些适应性训练。”
随后她把自己这几天做的事详详细细地同李清焰讲了。她觉得自己为他带来麻烦却似乎帮不上什么忙,只好把知道都说出来,好不叫他再费心问。
想了想,又补充:“好像不止我一个无灵者。同组还有个男生,是从莫斯科来的,叫伊利亚。他很照顾我。”
李清焰点点头:“和别的同学接触过没有?见没见到一个叫程芝的女孩子?”
“程芝……啊,有的。”杨桃说,“她在甲班,好像很厉害,快要五级了。我听伊利亚说她是班花……”
说到这里她不说了。觉得李清焰不会喜欢听这种事他不是农场里的那些男孩子。
可没想到李清焰又笑了:“那就对了。你可以和她交朋友,她也是聪明人。如果哪里有困难,就找她说你是我妹妹。”
杨桃愣了愣,似乎大吃一惊:“她也……”
“想什么呢,不是我救回来的。”李清焰站起身走到窗边拨了拨窗帘、向外看,“我以前资助她读书,她也是个孤儿。好了……杨桃,叮嘱你几句话。”
他没转脸,仍边看窗外边说:“这几天还得小心,我正在查你的事。前几天在小吃街见过的那个人我的那个朋友裴元修可能时不时会过来看你,你可以像相信我一样相信他。”
他顿了顿,转身看杨桃:“我得离开一段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今天对你说的话都要保密。”
杨桃也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想哭。但只点头,郑重地说:“嗯。”
李清焰很满意她没有问太多。于是走到门口穿了鞋:“一会儿我走之后”
他忽然收声。因为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
似乎一脚重、一脚轻。这种细微差别寻常人听不出,但曾接受过的训练叫他可以分辨。这意味着那人一条腿该是左腿近期受过伤。
邓弗里被他捏碎的也是左腿。
在他收声的同时外面的脚步声也停了。同时停滞的还有屋子里的一切东西墙壁上的挂钟停在20点13分22秒,杨桃转了身看他、脸上全是担忧。泪水像是要溢出来,挂在睫毛上,凝滞不动。
李清焰想了想,打开门。
邓弗里站在门外平静地看他:“李先生,来探视令妹吗?”
他还穿着干净的长衫,说话也变成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语气,仿佛那夜在李清焰面前歇斯底里嘶吼的是另外一个人。又说:“方不方便到房间里谈一谈?我设下了禁制,这房间里的人听不到我们说话。”
李清焰退开一步:“好。”
然后他转身走回去,重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邓弗里走进来、关了门,发现屋子里没有可坐的地方了,就走到沙发边将一只手撑在靠背上如此看起来不像是在被审讯。
李清焰不说话,只看他观察他的运。
第一次见邓弗里时候他的运很简单,就像是一个专心做学问的纯粹研究者,李清焰也是因此才相信他。现在意识到当时他该是以那种能力对自己做了伪装。现在失掉那种能力,他现了“原形”他的运当中较为粗大的触手多得可怕,可见这家伙的社会关系极度复杂。
“我是世界树组织的一员,绰号幸运猫。以前杀过不少人,现在还在联盟的橙色通缉令上。”邓弗里开门见山,“前几天要杀你是因为周立煌委托了我。清江桥上那一次,是因为周云亭又委托了我。至于其他原因已经说过,你都了解了。”
第六十四章 交易
“邓先生想要开诚布公啊。是个好开始。”李清焰摘下自己的手套和帽子放在书桌上,摆出长谈的架势,“那我也来重新介绍一下自己我叫李清焰。”
邓弗里又等了一会儿,但李清焰没再说。
他就笑笑:“我懂了。李先生言简意赅。”
“不,你没懂。”李清焰认真地说,“我就是我。这个身份认同的优先级高于特情局探员、林小曼的朋友、你的敌人。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我这个人很好说话,不会在乎你是个苏格兰贵族还是个未婚夫又或者是什么幸运猫。”
“你留在北山没走,今晚又找到我,该是有话要说有交易要做。那么只要我自己感兴趣,其他的身份就束缚不了。”
邓弗里想了想,点头:“明白了。”
这个家伙现在盛气凌人啊……他在心里想,像是在审讯。可他现在的确有这个资本……他似乎无所畏惧。
他自称“李清焰”,而不提别的什么身份。他见过这种“孤狼”。他们在这个大世界当中自成一个小世界,意志尤其坚定目标尤其明确,都是难对付的家伙。
这时听到李清焰说:“林小曼知道你这个身份?”
上午的时候林小曼见过他……邓弗里想到这一点,觉得心里生出些不适。但他努力压制了,叫自己理智又清醒:“这是我要同你谈的事情之一。她知道。不但她知道,贵国宗道局也知道。实际上用你们的话说,世界树现在算是被‘招安’了我们在协同调查赫尔辛基大爆炸的事情。”
李清焰眼睛一亮:“林小曼说目前为止找到十三个异人,那么除了你之外还有十二个?都是世界树的人?”
“不。世界树的成员有妖有人。异人么,据我所知只有我自己。这是我想同你谈的第二件事……李先生,有没有考虑过,站在我们这边。”
李清焰笑起来:“干嘛,策**和国情报人员啊。你们福利怎么样?有险金么?”
“要是策反,我未免太不谨慎了。只是算是个建议……李先生,前几天你拿走我的异能,而且对它感兴趣。我回来之后想了想,意识到既然我失去的东西已经无法挽回,不如做一个对自己有利的决定。”邓弗里肃然道,“您所了解的世界树,是从官方的宣传、文件当中。可真实的世界树不如你们想象得那么邪恶。”
李清焰想了想:“譬如说它是一个比促进会更激进的、早在十年前就被联盟定性为恐怖组织的团体?”
邓弗里一摊手:“我们的确杀掉了一些人,也搞过几次恐怖袭击。但这是因为我们有自己的目标和宗旨。你也是妖族,我们就是为了争取妖族的利益。促进会的人……觉得人与妖族该共荣共处。但我们是觉得这世界上由妖族来主宰最好理念稍有差别罢了。”
李清焰要说话,邓弗里打断他:“我知道您要说什么。你要说亚美利加合众国的高层也是这样想的但我们和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那些人想要灭绝人类,而我们不想。”
“贵国政府是了解我们想要做的事的,可依旧选择了与我们合作。这是因为两点原因。”
“第一点呢,是在你们政府内部,有一个由官员、修士所构成的秘密团体。以北欧神话传说中的北海巨妖自称叫做克拉肯。潜伏在特情局中的那位投敌者,该就是这个团体的一员。他们想要颠覆你们现在的政权,建立新秩序。”
“第二点呢,是因为世界树的现阶段目标与贵国政府是一致的。想要搞清楚赫尔辛基大爆炸的秘密,想要搞清楚亚美利加的起源计划、丰饶女神工程。然后还想弄清楚祖魂、人修、妖族的起源。”
“这个秘密……是一件威力巨大的武器。人类得到它,也许可以完全消灭妖族,妖族得到它也亦然。”邓弗里轻舒一口气,“可以预见的结果是,贵国政府一旦成功,世界树就会失掉利用价值,我们就会被剿灭、杀死。因此……想要你站在我们这边。”
李清焰想了两秒钟:“哦。原来你是不想叫我告诉别人,我从你这儿拿到了你的异能。”
邓弗里愣了一会儿。这的确是他最终想要表达的……可原本还打算再说许多。然而这个家伙竟然猜到了。
“邓先生以后和我说话的时候其实可以直接一些。这种显而易见的事用不着拐弯抹角。”李清焰微笑着说,“你看,世界树这样的团队,搞搞破坏杀杀人,对于共和国政府而言只是小事情你们做的那些事不可能有群众基础的,也就搞不出大乱子。”
“可是宗道局竟然对你们既往不咎,可见你们一定掌握有关赫尔辛基大爆炸的关键情报。且这种情报并非信息之类的东西,而是他们拿不走的。又说现在在我身上的这种异能像是不同于修士、妖族的另一种神通,且就在赫尔辛基附近发现得最多……那么就该是它了。”
“你还提了一个克拉肯这我是第一次听说那我猜该是那位已经被人发觉潜伏在特情局内部的克拉肯成员与你们有过接触……所以宗道局也想要借助你们的力量把他揪出来?”
“啊……”李清焰一愣,“这么说只有林小曼知道你异能的事,而宗道局其他人还不清楚这个?”
邓弗里微微一笑,沉默一会儿。
实际上是借此叫自己有时间整理思路。这个李清焰的脑子是被上过润滑油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么?为什么转得这么快?
他所说的那些“显而易见”的东西……显而易见才有鬼!
他又怎么忽然跳到林小曼那儿去了??
……虽然他的确又说对了。
在宗道局之内的确只有林小曼知道自己原本有异能。于世界树而言,他们总得叫当局认为自己这边掌握了一些有关异能的关键情报譬如如何获得、开发、修行之类的秘密然后才能进行较长期的“合作”,而非被捉去当试验品或者被剿灭。
于林小曼而言,她有私心。但这私心不会损害国家利益,而仅是想叫自己出更多风头、掌握更多的权力。因而在为邓弗里保守这个秘密的前提下,换得世界树的“通力合作”。
可是李清焰这家伙的思维太跳跃了。
邓弗里意识到自己对他的判断需要再一次调整,且说话得更小心。世界树与宗道局的合作可不仅仅是为了什么“赫尔辛基大爆炸”他们有另一项使命。
不能叫李清焰觉察这一点。
于是他以如释重负的口气说:“李先生很聪明。这就是我之前提到的,站在我们这一边仅仅需要您保守那天晚上的秘密。”
李清焰一笑:“我这里没问题。林小曼那里呢?”
邓弗里也笑了:“小曼是个浪漫而感性的人。我已经说服了她。”
李清焰眨眨眼。浪漫或许有的。但感性?林小曼?邓弗里对她到底有什么误解?
他不会还觉得两人之间是真爱吧?
第六十五章 荒魂
不过这该是林小曼的事。如她一般美丽优雅、出身高贵、能力强大的女人,极易获得邓弗里这种同样自视甚高的人的青提供方睐。
男人嘛……在同女人相处的时候总是惯于认为自己处于较强势的一方。显然林小曼利用了这一点,且利用得相当好。
于是他避开这个话题:“好。现在我答应了为你做这件事。但既然是交易邓先生以何报我?”
“你最想知道的东西。”邓弗里说,“小曼对我说过,你想弄清楚自己的身世。这种事原本我帮不上忙,可那夜之后我意识到,李先生或许与我的一位熟人有些关系。”
“我的异能是别人给予的。那个人……可以发现这种异能、碰触这种异能,甚至可以将它送入人的身体。而你从我这里拿走了它除了你和那个人,我没见过任何人可以做到这一点。因此我觉得你们之间或许有某种联系……相似之处。也许他可以帮到你。”
李清焰想了想:“也许我的这种能力也是你所谓的异能的某种表现形式呢?那个人在哪儿?”
“在欧洲。而且,他原本只是个普通人。不能修行,不是妖族。在赫尔辛基大爆炸之后得到了那种能力,一直活到现在。李先生,他出生于1842年。”
李清焰一愣。1842年的普通人,到现在已经176岁了。这意味着他在赫尔辛基大爆炸发生时是86岁,考虑到当时的世界形势、生活水平,那个年纪算长寿……然后一直活到现在?
有点儿意思。李清焰不确定邓弗里所说的那种“联系”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但不大信任别人的。不过同这种“异能”有关,也算能叫他提起精神的东西。因而他再想了想:“我猜得这些事情结束之后我才能见他?”
“是的。但不是胁迫你的手段他身体很差,无法儿长途旅行。到时候得你去见他。”
“好吧。”李清焰说,“答应你。”
就话音落下之后,两个人忽然听到凄厉的警报声。这是防空警报,在战争结束纪念日时也会被拉响,可今夜并不是。
随后房间里的灯一闪,灭了。
室内变得一片黑暗,但立即生出劲风几乎在同一刻,邓弗里的喉咙被李清焰的手捏住了。他连忙说:“不……是……我……”
李清焰向窗外看了一眼,松开手:“抱歉。”
邓弗里猛烈地咳嗽起来就差一点儿,他的脖子就被捏断了。
停滞许久的时钟秒针微微一颤,走了一格。杨桃睫毛的那滴泪珠落在她手上邓弗里设下的禁制消失了。少女茫然无措地“啊”了一声,同时邓弗里在指尖燃起一点幽光,屋子重被照亮。
对于杨桃而言黑暗来得突然,且李清焰忽然出现在身边、房间里又多了一个人。刚才因为别离而生出的哀伤惆怅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站起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李清焰拍拍她的肩:“安心。我和邓老师谈了些事。”
然后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发现外面一片黑暗。在这时应该灯火璀璨的北山市没有一丝光亮,仿佛山影重重的荒野。可天空当中却有微光青色的微光勾勒出一个巨大的圆弧,仿佛一直延伸到天边。随后青光变得稍强了些,于是可以看到,那其实是一个巨大的罩子。
整座北山市、以城郊处的各个检查站为边界,被一个巨大的罩子扣起来了。
杨桃看到这情景,立即忘记心中的疑惑,而被更加强烈而巨大的惊诧所支配。
“这是……”她喃喃地说,“这是……”
李清焰深吸一口气:“北山结界。”
房间里的三个人第一次看到这东西。实际上它已经存在了将近五百年,但上一次被启用、照亮天空的时候,是四十多年前。
那一次它承受了七枚50万吨tnt当量的原子弹轰炸,庇护了整座北山城。
北山结界由十八个发生器构成,那是现代科技与修行法门相互融合的产物,由符与电力提供能源,在低强度状态时可以维持十二个小时、在高强度状态时可以维持三十分钟。现在应该属于低强度状态,因为据见过上一次结界开启的人们回忆,当时整片天空都变成了金色,仿佛是太阳落下来了。
李清焰想起裴元修留给他的那部手机中的资料,资料提到了这件事。前几天街道办接到通知,说附近的小区近期要限电……
没料到这么快就来了。
“是……亚美利加吗?!”杨桃瞪大眼睛。
李清焰轻出一口气:“不是。应该是龙王过境。”
龙王,是一个编号为118300a144301012的荒魂的名字。
而荒魂,其实是以另一种状态存在的灵魂。
五千年前出现于世间的祖魂有强有弱、所携有的神通各不相同。绝大多数强大的祖魂都可以被人的身体所接纳、承受。只有在较为极端的情况下,才会发生异常。
需要同时满足两个条件祖魂异常强大,而被附身的人异常孱弱。这时候祖魂与人融合,人无法承受那种力量,实体化的身躯便被瞬间摧垮、唯有精神意识保留下来。
所谓祖魂更类似于一种自然现象或者能量场,本身不具有意识。但融合失败之后的强大祖魂得到人的精神意识并将其扭曲、与其融为一体,就变成了荒魂。
到这时候,它其实更像是一个生命体了。
人类观测到过不少荒魂,在古代的时候就已有记载了。但在新社会建立之后,又对那些有记录的、尚且存在的荒魂进行了重新编号,且为其中一些尤其强大的命了名。
编号118300a144301012“118300”意味着它第一次被发现的地点是现今的奉天省安东市一带。a14430101意味着它第一次被目击是在公元1443年。因日期不可考,以0101替代。之后的2,意味着它是一个二级荒魂强度仅次于一级。
这个荒魂的“神通”是伴随着狂风暴雨的雷击,因而被命名为“龙王”。上一次被人目击的时候是四十二年前。
而所有的荒魂都有一个共同点对于能量有着强烈的**。北山灿烂的灯火,对于荒魂而言就好比食物的香气。现在它循香而来了。
第六十六章 大爆炸
杨桃知道荒魂,更知道龙王。
因为它上一次出现在太平洋战场上。那时候盟国的联合海军正与亚美利加海军在塔吉翁环礁附近海域进行舰队决战,“龙王”忽然现身。随即双方舰队与指挥部同时失去联系,唯有较远海域一艘姗姗来迟的盟军护航航母上的一位飞行员目击当时的情景。
龙王在那片海域掀起近百米高的惊涛骇浪,从浓云之中击向海面的密集雷电组成了巨大囚笼。在二十分钟之内有十一艘航空母舰、四十六艘战列舰、一百二十三艘巡洋舰、七十四艘驱逐舰葬身海底。
那次巨大灾难几乎完全摧毁联合海军的主力,因而亚美利加才在之后登陆了亚细亚共和国本土。
在二十年前的时候,亚细亚政府才在那一带建立了巨大的海难纪念碑,听说如今已经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旅游景点了。
因此她非但没有李清焰这种平静的语气而安心,反倒觉得心底生出了一股寒气。
“龙王……”她压低声音说,“它……想要干什么?还没把它杀死吗?”
这时候楼道、楼下都传来人声。该是学生公寓与教职工公寓里的人跑出来、来看北山结界了。这些人胆子很大,同时也是清楚他们所发出的声音不会影响任何事龙王不可能冲破这个结界。
李清焰笑了笑:“别把它想成一个人。把它想成一种自然现象就没那么怕了。它虽然有一点儿自我意识,但基本上类似最原始的生物,譬如说草履虫之类。会运动、想要进食吸取能量可不具备高级的情感。”
“要杀它们也很难。一来还没找到彻底摧毁的法子,二来,它们行踪不定的。76年塔吉翁环礁那次,这个龙王只现身二十分钟就消失了其实所有的荒魂也都是这个样子。现身、忽然膨胀到极大极强、吸取能量,然后瞬间消失。”
他想了想:“前几天在面馆见裴元修的时候他跟我说过最近在北山附近发现了一个荒魂。那时候该规模比较小还没确认……没想到是龙王。”
裴元修留在家中的那个手机里提到了“龙王”的事。李清焰本以为距它现身北山还需要好些时间。
“其实的确杀死过一个。”邓弗里忽然出声,走到两人旁边也向窗外看。在杨桃面前他重新变成那个温文尔雅的老师,他对杨桃微微一笑,“在你们的旧王朝的时候,大概在1626年,杀死过一个荒魂。那是唯一一次有记录的、人修杀死荒魂的例子。”
“但李先生说得也是对的,荒魂很难被杀死。那一次其实算是误打误撞的。”邓弗里看李清焰,“这件事李先生知道吗?”
李清焰看他几眼,想了想:“不知道。请邓老师谈谈。”
邓弗里现在该没什么心情和自己闲聊两人虽然暂时达成某种平衡,但都清楚对方未必值得信任。他却在这里没走,要开始说历史。
他想听听这家伙到底要说什么。
这时候似乎是城区中某处失火了,有一柱浓烟从西南方向冒出来。邓弗里就看着那柱浓烟说:“很巧。那一次也是在西南方在旧王朝首都的西南方。”
“那时候贵国的旧王朝皇帝也想要削弱修行世家、门派对于朝局的影响,因此开始试制新式武器。主要是大炮。于是在都城的王恭场一带建了火药厂,生产、储存火药。试验进行得很成功,皇帝也满意,可当时的一些修行人不大满意。”
“因此当时一位冲虚宗的修士说服了皇帝,允许他在王恭场进行另一个试验将新式的火炮与术法结合起来。其实这就是我们现在的思路,两种技术方向取长补短,可以产生质的飞跃。”
“但实际上那位修士是在打一个荒魂的主意。当时京城的修行人们发现京郊出现了一个荒魂,很弱。以今天的标准来看,大概是六到五级的样子。那位修士在王恭场设置了阵法,聚集起强大的灵力,将那个荒魂引来了。”
“原本是想要引来荒魂造成一场‘天灾’,再用这天灾毁掉那一带的制炮局。可是他们没想到那个所谓的五到六级的荒魂,其实很强大只是当时处于弱化期。”
“荒魂被招来,吸取了阵法当中的灵力,飞快成长,在一瞬间变成了四级,很快又开始寻找更多的能量。那里当然有更多的能量就是那些储存起来的黑火药。然后荒魂引发了一次大爆炸,摧毁了方圆数里之内的建筑、杀死了几万人,连皇帝也差点儿死于宫殿倾塌”
杨桃愣了愣,打断他:“邓老师你说的不就是王恭场大爆炸吗?”
邓弗里和蔼地笑笑:“是。但现在谈起那次大爆炸,多说是火药库爆炸或者天降陨石。这是因为贵国本土的修行人掩藏了真相。”
“啊……那邓老师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就要说起这件事的结局了。荒魂吸收了那些能量,成长为三级。到那时候事情已经脱离了掌控,修士们也觉得不妙。造成这一切的那位冲虚宗修士背后有人指使,牵连到三个修派。”
“于是他们不得不派人去试着杀死那个荒魂。三级的荒魂很强……那时候修行人的装备也不如现今精良。到最后大概死掉了十几个四级修士、三个三级修士,才将那荒魂剿杀了。”
“李先生之前说得也不错现在还没找到彻底摧毁它们的法子。因为在此之前被围剿的荒魂在假死之后,又都会在某处重新出现,像复活一样。那一次虽然真杀死了那个荒魂,但当时近百修士围剿、各展神通,都不晓得究竟是哪一击将它彻底摧垮了。一直到现在,其实也还没有弄清楚。”
“至于那个冲虚宗的修士,说是当夜就被杀死了。修行世家们不会承认是他们指使了他、又叫事情失控了。可其实给了他一条生路,他逃去了欧洲。”邓弗里说到这儿,顿了顿,“且迄今还活着。他现在用的名字你们该很熟悉亚美利加合众国总统的东方术法顾问,陆观海。”
“如今合众国那边的许多低级修行法门、那些帮着妖族们化人身的东西,就是从他那里来的。”
第六十七章 投敌者
杨桃吃了一惊:“……真的吗?可是他为什么这么干?”
说了这句话想起身边的李清焰,忙说:“啊,我不是……”
李清焰一笑:“我明白。”
“因为他逃去欧洲之后,先被那边的修行人主要是当时教廷的人当作异类。还发生过严重的冲突,差点儿死掉。”邓弗里的目光转向李清焰,“是欧洲的妖族收留了他、救了他。收容他的那位也很有名现在亚美利加血族的领导者,从前的德库拉伯爵。”
“你想。这个人在故土先被族人抛弃,然后流亡到异乡。结果又被同类视作仇敌,走投无路。最终接纳他的却是异类而那时候那些异类也正在被追剿。到这种时候心里的痛苦与仇恨会叫人放下许多东西,包括种族之别。”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旧王朝的修行人也没将自己完全看做是人而觉得自己是陆地的神仙,世间的半神。其实在他离开本土之前,对于种族的认同感就已经开始模糊了。这就是为什么在亚细亚共和国的新社会建立之后,要将修行人拉下神坛、要叫公众也获得修行的机会、叫两者共同参与到公共事务当中都是为了淡化彼此之间的界限。”
说到这里邓弗里笑了笑:“好了。我说多了这些当作野史听听就可以,不要在班上讲。”
于是杨桃也不再问。她是个心思细腻的女孩儿。尽管现在房间里晦暗不明,但她仍能觉察李清焰与邓弗里之间的微妙气氛。刚才一定发生了什么,才有自己后来见到的情景。
但就在这时候,天空之上的“北山结界”发生了变化。
大概是在天顶处,那层青光的颜色变得深沉了些。杨桃起初以为是结界的强度要增加,但很快意识到不是那么回事儿青光渐渐变成紫光。
下一刻,一只巨大的、血红色的眼睛忽然在天顶睁开了。
几乎有三分之一的天空都被那只眼睛占据,仿佛有个巨人凑近了脸来观察整座北山城。杨桃见过木星上的大红斑,而现在这只眼睛就令她想起了那个可以装下两颗地球的恐怖风暴气旋!
她惊叫一声,吓得后退两步撞到李清焰怀里。不单是她,就连外面场地上的那些进修班学生也发出惊恐的呼声。
这只巨大的眼睛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什么刚刚还在、但忽然消失了的东西,仿佛一头来自洪荒的猛兽在洞穴之外恶意地窥测藏身其中的、弱小无助的人。
杨桃觉得它找的该是整座北山城。刚才还光明璀璨的北山城。
这只巨大的眼睛很快扭曲、变形,另一边又挤过来一只较小的眼睛,像是天空之上那个巨大的荒魂在“转脸”那只眼睛很快也占据了三分之一的天空,而后……更多的眼睛出现了。
仿佛有一大堆巨大的眼球堆满北山结界,它们不停地扭曲着、蠕动着,来看结界之内的东西!
“别怕。”李清焰扶稳了她,“只是看着吓人。”
像是要为他这句话佐证,城中忽然有一道金光直射天际!
金光正刺中其中一枚眼球……于是那只眼睛猛地闭上,随后所有的眼睛都消失了。结界的青光闪烁了一下,三秒钟之后他们觉得耳膜微微一胀。
接着看到有或金或红或青或白的流光自北山各处升起,直冲向天空。场地上的学生们瞧见这一幕,大声欢呼起来。
这些是修士他们御空而起,看样子是打算到结界之外将荒魂驱走。
邓弗里深吸一口气,似乎因眼前的情景感到震撼。
“这些人该是要到结界外面去观察观察吧。”他眯起眼睛说,“一二三四,五,六……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三个。北山的四级有五十来个,上四级有十来个。三级有七八个……二级不清楚。这么看差不多是精锐尽出了。”
他看李清焰:“你那个朋友,裴元修的父亲裴伯鲁也是上四级吧?我猜也在里面。”
李清焰凝神看了看。修士们御空的速度很快,据说最快的冲虚宗二级修士的速度可以达到音速的十二倍。他们说这几句话的功夫,修士们都已经冲出结界的范围、看不到了。
但驭使法宝时留下的光迹一时未散,李清焰捕捉到其中一条金色的、在夜空中留下了淡淡羽状纹的。这该是莲华宗修士所留下的痕迹。
于是他没做声。
邓弗里笑了笑:“促进会的人想要杀裴伯鲁。如果知道今晚龙王要来,倒是个好机会。”
“我倒觉得是送死的好机会。”李清焰也一笑,“现在有这么多大佬在上面……”
他说到这里,心中猛地一跳。
刺杀裴伯鲁。
荒魂。
的确是个好机会!
促进会此前与荒原上的红帮接触过。红帮在荒原上有些名气,但最多算是个匪帮,不该入促进会的眼。叫他们去杀杨桃更是胡闹了……可是李成和鸳鸯姐后来又被严肃生的人带进了城里。
干嘛这样子?这么重视他们这两个“光杆司令”?
除非他有利用价值……不是武力、资源、人手上的利用价值,而是……情报!
裴元修之前说的出现在附近荒原上的荒魂该就是现在这个“龙王”的低能体……也许李成与鸳鸯姐见过它!
促进会也在找荒魂么?因此想要从这两个人这里得到消息?找到荒魂做什么?
邓弗里刚才说了一个故事。1626年旧王朝王恭厂大爆炸的故事。那次就是修士想要引荒魂进城,摧毁制炮局!
促进会也想这么干!?
一定是这样。几天前严肃生说促进会这一次要搞的是大事,需要各个部门协作。什么大事比引荒魂来更大!?
这群人是疯了吗!?
可和杨桃有什么关系?
他轻出一口气,转脸看邓弗里。
后者笑了笑:“想到了?”
李清焰看了杨桃一眼:“我和邓老师出去说几句话。”
少女点点头。
于是他大步走出门去,邓弗里笑着跟上来。李清焰关了门盯着他:“你早知道这事?为什么不早说?林小曼知道吗?”
“我早五分钟说,你不会信的。这么说裴元修没告诉你这事儿。”邓弗里笑着想了想,“哦……他应该也不清楚,毕竟我们怀疑北山局内部有投敌者。不过你一定也想过那个人可能是谁现在心里有没有怀疑的对象?”
李清焰微微皱眉,不做声。
邓弗里就又笑:“提示你。小曼这次回北山没回家,住在嘉和酒店,说是宗道局的领导安排,因为要集体跟进摩尔曼斯克那边的案子。”
“这不可能。”李清焰说。
“哪里不可能?觉得她不会大义灭亲?或者……不会怀疑自己的父亲?”邓弗里不笑了,“我替你说吧。你和林小曼,乃至宗道局,甚至更高层,都在怀疑那个投敌者就是小曼的父亲、真武宗修士、特情局北山局局长,林启云。”
李清焰仍不做声。
“上午小曼见你,也是为了观察你。在此之前也应该也和裴元修见过。她是个很有原则、很有立场的人。在小事上或许会随机应变,但在大事上绝不会手软。”
李清焰又沉默两秒钟:“但是为什么?林小曼说过,裴元修不会是投敌者,因为亚美利加没有能收买他的东西。那林启云呢?他”
他愣了愣。
林启云的确不同。北山的这支林家都不同。
裴家、周家、林家,在北山都算是寻常百姓眼中的豪门。周家的周云亭被拟定为小元山的下一任掌门接班人,而裴家则一直都是莲华宗的宗主家族,但是林家……
他们只是一个分支而已。是在新社会建立之后林启云才有了出头的机会,成为特情局北山局的一把手。而这些年共和国政府一直在试着削弱修行世家对于修行门派的影响力、增强其政治色彩。
北山林家这种分支首当其冲地就在被减除的范围内。也因此林启云才能成为特情局的局长。
在行政级别上,他与裴伯鲁这个治安总长是平级,然而裴伯鲁还有一个身份是下任莲华宗的宗主林启云拿什么同这样的人平起平坐呢?
因为补偿。
慢慢将其从修行世家当中剪除,在政治前途方面予以补偿。
可在另一方面,这种“补偿”、“前途”,并不是有无限可能的。实际上林启云与所有的世家修士在政治前途方面,都有一层天花板的。
脱胎自旧王朝末年的义军多是寻常百姓出身。就是因为旧王朝覆灭之前皇权与神通修士沆瀣一气,才令各地督抚自立、帝国瞬间四分五裂。崭新的亚细亚共和国领导层不会想要重蹈覆辙,实际上现在的共和国政府高层绝大部分都是普通人,或者六到七级的修士大统领自己也不过是个下六级而已。
如裴元修的父亲、裴伯鲁这种人,很早就会被安排到政府系统或者军队系统中“历练”就像现在周立煌要做的那样。在数十年的政治生活中培养其对于“系统”的认同感、重塑他的三观。等他已渐渐成为一位政治家而非纯粹的修行人,再令其“归隐”,执掌一个宗派。
不但宗派的高层是这样,底层也如此。各个修行宗派的修士们收徒,有三分之一的名额是政府公派的。
裴伯鲁、裴元修,周云亭、周立煌这种人都有退路,或者说最终归宿。但林启云没有……他不可能去执掌宗门,也不可能在政坛上身居高位,一个北山局局长可能就做到头。林小曼如今这么拼,大概也是为了试一试,瞧瞧能不能突破那层“天花板”。
这种处境的人……的确不是没有投敌的可能如果亚美利加开出的加码足够高。
而亚美利加更有动机开出这种价码于他们而言林启云这个人就是巨大的财富。他掌握上四级的修行法门,大洋彼岸那个妖魔共和国迄今为止最高阶的修法是下四级,是那个陆观海带过去的。
而自陆观海离开前朝已经过去近四百年。在这四百年间本土的修行门派又对修法做出了多少改进、精研?亚美利加那边的东西早就是落后于时代的产物了。
这种东西不同于科技。
现代主流修行技术起源于共和国本土、源自五千年前。这是一种依托着独立于绝大部分自然规律之外的另几种规律逐渐发展起来的东西。自成体系、内部自洽。欧洲的人类、妖魔们开始意识到这种技术的“先进性”、意识到自己在修行一途点歪了“科技树”、并开始试着学习的时候,它就已经独立发展了四千多年。
就好比将一群来自四千年前的古人丢进现代社会、在现代社会对他们进行科技封锁的情况下、叫他们自己试着造出原子弹。
百年之内,几无可能。因为这群人甚至得从二元一次方程开始自己慢慢摸索。
亚美利加在现代修行技术方面,大致就是这种状况。
也因此,双方在签订了《兰辛生存权宣言》之后,又签订了《修行技术共享条约》约定在五十年的时间里,共和国逐步同亚美利加共享一些二级以下的高端修法。这意味着大洋彼岸的妖魔们可以将自己的灵魂淬炼得更强、所诞下的下一代也就更强、解决“灭种”的危机。
但如同亚美利加总有许多借口对共和国进行科技封锁一样,共和国同样有许多手段来无限推迟这个所谓的“共享条约”。两个阵营都在为随时可能到来的第三次世界大战厉兵秣马,没人愿意将自己的宝刀赠予对手。
李清焰觉得如果自己是亚美利加现在那位血族总统,宁愿用整个南非洲来换一个随便什么宗派的上三级修士。
邓弗里静静地看着他想了这么一会儿,才开口:“裴元修现在也该想到这一点了。李先生,促进会想要杀死裴伯鲁,却因此令林启云假设真的是他暴露了。对于亚美利加而言,这得不偿失。”
“所以起源计划与丰饶女神工程的战略价值一定远高于林启云身上的上四级修法,这就是我们要查的事情。先搞清楚这一步,就能搞清楚下一步。”
第六十八章 导师
李清焰看了他一会儿,想弄明白这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如果他是纯粹的敌人就很好揣度,可实际上并不是。倒不是说他可以做朋友,而是在他所经历过的绝大多数事件中,每个人的立场都是会随时转变的。
眼下北山的情况有些复杂。他从前跟过比如今更复杂的案子,可牵扯没这么大。有特情局、宗道局、促进会、世界树,似乎还有个克拉肯。大家的目标都很一致想要弄清楚当年的赫尔辛基大爆炸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毫不怀疑邓弗里来北山另有特殊使命,但如今迫于某种形势与自身动机,不得不暂且同他“合作”。这样一个人的心思太难猜了……不过有件事倒可以肯定。
这家伙暂不会对杨桃起坏心思。他当真出了手,在身份已经暴露到这种程度的情况下绝离不开北山。他可是格拉斯哥侯爵,不会想用自己的命去换农场少女的命。
于是李清焰点点头:“好。那么,你照看好杨桃。如果她没命了,邓先生的下场用不着我说。”
邓弗里一笑:“至少在我还是她的教习的时候,不会对她做什么。这是我做人的底线。”
李清焰向门内看了一眼,没同少女告别,转身走进黑暗里。
待脚步声也消失,邓弗里才轻出一口气。
他不乐意同李清焰打交道……因为说话的时候实在太累了。这人像一条泥鳅,还是拥有锋利牙齿的那种。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他钻个空子、咬上一口。
然而这种人还只是个连特情局北山总部都没走进过的家伙……整整在外潜伏了四年。这是亚细亚政府的天然缺陷之一。他们人口太多、修士太多。因而觉得人才从不是什么稀缺资源,妖魔更不是。如果是在亚美利加,李清焰这种人会得到重用的。
他想要转回身走到房间里再对杨桃说几句话,然后离开这儿。但怀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他愣了愣,取出看一眼号码。随后直接离开了。
他走出进修生公寓的时候发现天顶的北山结界上出现些大大小小的光晕,很像是在浓云掩住天空时阳光投射在云上的模样。就意识到那该是修士们出手了,他们没想过杀死龙王,但在试着将它引开。
他还知道如果这些修士失败了,就会有十几枚威力巨大的导弹射向远方荒原的某处无人区,在那儿制造巨大爆炸,吸引龙王调转方向。
无论亚细亚还是亚美利加现在都更倾向于用这种法子来对付荒魂,在绝大多数时候也的确有效。荒魂吸收一些能量之后通常会很快消失不见,得隔上几年甚至几十年才再次现身。
但修行过的人都清楚这种法子仅是在不愿叫城市遭受巨大破坏的情况下的权宜之计。那些东西吸收能量、消失,再出现就变成了低能体被吸走的能量都用到哪儿去了呢?
他同场地当中几个熟识的学生打了招呼,叮嘱他们注意安全、注意纪律,就回到自己的房间。
等待约五分钟,电话再一次打过来。邓弗里接起。
那边的人报了一个暗号,他对上了。于是那边苍老的声音说:“为什么还没有杀死那个女孩子?”
邓弗里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导师,是我搞砸了。”
那边略沉默一会儿:“说说看。”
“我掺杂了私人感情。来到北山之后有人委托我杀掉一个叫李清焰的人这人是林小曼的爱慕对象。于是我想先……拿他放松放松。”
他顿了顿:“没想到他很难对付而且很聪明为了脱身我不得不对他说出我的身份,因而暴露了。如果我现在杀死那女孩,可能走不出北山。”
隔了一会儿,那边的人才说:“丹佛,我提醒过你,一定要摆脱自己的猎人心态。你的目标不是你的猎物、不能用来取乐,而该视为旗鼓相当的对手。”
“是的。”邓弗里惭愧地说,“我又犯了同样的错。我在试着补救。”
“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邓弗里想了想:“导师,在此之前我想说一些个人观点。”
“可以。”
“您不知道亚美利加人为什么想要杀死那女孩儿。我试着同促进会的那位理事长谈了谈,发现他似乎也不清楚为什么要杀那女孩儿。这一切都是亚美利加人的指令,而无论我们、促进会、还是克拉肯的那个潜伏者,都在执行他们的命令。”
“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儿他们为什么不清楚地给我们指示,而用那种模糊的暗示?‘不能让那个女孩对计划产生影响’这是我们收到的指示。但为什么呢?”
“我现在怀疑那女孩死掉也许对我们而言不会是好事情,仅对亚美利加人有益。导师,您知道我们不是他们的傀儡或者仆从,我们有自己的目标。我们也想要得到赫尔辛基甚至起源的秘密。”
电话那头的人沉闷地咳了几声:“你是说,你不想杀死她了?”
邓弗里略一犹豫:“命令没有指出时间、期限,因此我想不必太急。前些天我把女孩儿弄到了自己身边,这几天一直在检查、观察她,想要找出她身上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可遗憾的是除了是一个无灵者之外,她看起来相当普通。但正是这种普通叫我疑心……这样的人怎样影响到起源计划和丰饶女神工程呢?”
“而到今天为止,促进会的人也没有再对她出手。我怀疑促进会的那位理事长也和我生出了同样的疑惑、担忧。甚至……我有另一个略有些荒唐的猜想。”
“说说看,丹佛。”
“也许重要的不是这个女孩,而是‘杀死这个女孩’这件事。我们和促进会同时得到指令、同时动作,会引起亚细亚情报部门的高度关注。这样,注意力被集中到我们身上,亚美利加人就可以做他们自己想要做的事了要知道我们现在也正在以类似的方法对付北山的情报部门。”
那边略沉默一会儿:“有这个可能。但你忘记了一点信用。对我们而言杀死那女孩不是一个指示,而是一个委托,我们必须完成它。”
邓弗里低叹口气:“导师,我没有忘记这一点。再给我几天的时间。我向您保证,在促进会开始他们负责的那一部分行动之前,我会解决她。”
这一次那边没有沉默:“我相信你,丹佛。”
“感谢您的信任。”邓弗里轻出一口气,“您那边已经零下二十度了,请注意身体。”
他拿着电话听了一会儿,那边挂断。
于是他走到窗边向外看北山结界开始被密集的闪电映亮。
龙王发怒了。
第六十九章 线索
北山结界有一半是以神通术法构成,因而拥有极为特殊的性质。
当龙王“发怒”而引发可怕的雷暴与强降水时,结界将雷暴阻挡在外,却允许一部分降水通过。因为在结界之外的近郊有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垦荒农场。如果将广阔的北山城区范围内的降水都阻隔起来任其排向周边,就有可能令那些农场遭受灭顶之灾。
而绝大多数农场当中都有北山权贵们的股份,且生产出来的相当一部分作物是要供给这座巨大城市的。
于是北山也下起了大雨控制在城市排水系统勉强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李清焰在豪雨中狂奔、飞跃。
不大有这样的机会可以令他毫无顾忌地展现出自己的力量,但今夜是个好时机。街道被车辆阻塞,没人敢发动汽车、也没人敢开灯。即便弄出些微弱的光亮,也得小心翼翼地捂在手心儿里。
因为根据《巨大灾害预防法案》,在这种时候任何试图引发高能聚集的行为都将受到严厉制裁。七年前编号610000188409125的荒魂“夜游神”过境锦城的时候,有人燃火取暖。虽然对于荒魂而言一堆小小的火焰所蕴含的能量微不足道,可那人仍被判了死刑。那事儿引起了轰动,再没人敢以身试法了。
因此街道上几乎没有人。李清焰穿街过巷,走的是直线。他从车上跃过、从低矮的屋顶跃过、自茂密的林间呼啸而去。从湿地公园附近到裴元修的泰清园得将近两个小时车程,但他只用四十分钟就抵达了。
身上除了雨水,没任何泥渍他一边疾驰一边试着使用自己新得的能力,在短时间内就已得心应手了。
泰清园门前有治安局警员和几个修士驻防,照明的都是荧光材料。修士的级别并不高,李清焰很容易避开他们的视线,进入小区里。泰清园的住户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北山的社会名流,在这个时代名流通常也意味着个人实力的强大,那些警员与修士在这种时候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他找到裴元修的宅子,先站在门前将自己身上的雨水震干。没等抬手,门就被打开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家?”裴元修把他让进门,李清焰发现屋子里点了几支蜡烛。
“今天是8号嘛。”他把手里一束野花搁在茶几上,“每年这时候你都在家。”
裴元修牵了牵嘴角:“谢谢。”
十月八号是裴元修的母亲唐疏馨的忌辰。李清焰没见过她,但从元修口中知道是个很好的人。
他在茶几上的两支蜡烛前站了一会儿,默念一段悼亡辞。然后坐下来说:“抱歉……今晚得和你谈谈公事。”
裴元修笑笑:“没关系。他今晚也在忙公事我们本来就难分公私。”
李清焰知道裴元修口中的“他”是指裴伯鲁,如今应该在北山结界之外的电闪雷鸣中,试着与其他修士一道将龙王驱走。他还知道即便今夜龙王没来,裴伯鲁也不会出现在这栋房子里。
实际上父子俩都住在泰清园,但大概有五年多没见过面了。一切都是因为唐疏馨的死。
于是他想了想:“我想找你谈严肃生的事。我看过你留给我的资料,严肃生说促进会北山行动处负责在城市里制造巨大混乱。再联想到之前他们和荒原上的红帮有过接触,就猜该是打算用荒魂制造混乱。可他们从前应该没料到那个荒魂就是龙王,现在计划一定要改了。”
“我推测了一下……现在他们如果要有动作,最大的可能是直接把龙王引到结界里面来。”李清焰认真地看着裴元修,“为此,他们应该需要在城区之内找到一个高能点。路上我清点了一下结界之内的大型工厂名录”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裴元修从边桌上拾起几页纸放在他面前。
李清焰低头看,发现是正是北山市城区之内的大型企业名录。
“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裴元修拿起茶几上的花束,走到一旁将它们插进花瓶里,“今夜或者过几天龙王可能会被驱走,但促进会的人该有什么办法再将它引回来。这一点严肃生也不清楚详情,不过不要紧,我们盯住高能点就可以。”
他又走回来坐在李清焰对面:“我在单子上标出了十二个市区里耗电量最大的厂子。有一个是生产飞剑剑坯的,有三个是生产符纸的。另外两个是兵工企业,还有两个机场、两个火车站。我觉得这十个都不会是促进会的目标或者是重兵守卫,或者是面积极大。”
“他们的目标应该定在后两个。一个是北山第一机床厂,一个是隆氏重工在北山的炼钢厂。”
“我觉得会是隆氏重工的钢厂。”李清焰说,“那厂子不是上个月末停产了吗?现在各种设备一定都还在,而且没什么人。促进会在这里面搞事最方便。”
“所以我们现在有了思路。”裴元修说,“明天我们和林小曼那边再沟通一下。”
李清焰抬手:“你去就可以了。”
裴元修笑起来:“今天上午她是不是又调戏你了啊,不,你管这个叫性骚扰。”
李清焰也只笑笑,话锋一转:“那么他怎么说?你和他沟通过没有?”
裴元修一愣。但很快意识到李清焰口中的“他”是指裴伯鲁他的父亲、北山治安总长、这次促进会刺杀的目标。
他就不笑了,说:“打电话谈过。我建议他在局势已经渐渐明朗的情况下不要露面,由我们继续查这些事。但他觉得那样子会打草惊蛇他愿意跟着促进会的计划走。促进会的人如果设计要他出现在隆氏的钢厂或者什么地方,他就去那里。然后看看那些人到底有什么打算。”
李清焰叹了口气:“这倒是他的作风。无所畏惧,铁血强硬……身先士卒。”
裴元修发出意味不明的“哼”声:“我倒宁愿他胆小懦弱。不说他了……这事儿不是他自己就能说的算,最终还得看宗道局的意见。我们来谈谈另一件事。”
他压低声音:“你信老林投敌吗?”
第七十章 在晚上喝酒聊天
李清焰沉思一会儿:“我不知道。以我对他的了解谈不上信不信。你知道我只和他见过两次面一次是特情局把我送去北西伯利亚的训练营,一次是我回到北山要去城投行之前。”
裴元修盯着烛火看:“我是不信的。和我父亲打电话沟通促进会的事情的时候,他暗示我老林可能是觉得前途无望,因此才投向亚美利加说高层领导们都有这样的担心。但以我对他的了解觉得不大可能。”
“他是个很淡泊的人,几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你知道吗,他和我提起过你的性格同他很像。”
李清焰略吃惊地挑挑眉,没发表评论。
“但还是得瞒着他。唉。”裴元修低叹口气,“希望这事儿过去之后,事实证明我是对的,而他们是错的。他对我有知遇之恩。”
两人沉默一会儿,各想心事。李云心抬眼从宅子宽大的窗户当中向外看,看到北山结界之上的色彩越来越绚烂。即便隔着厚重的雨帘,也能将城内的街道映得五颜六色。
裴元修忽然问他:“清焰,说实话,你现在究竟到了怎么样的一个程度?我知道不该问,可是接下来几天会很危险我得知道你能承受怎么样的情况,才好安排下一步计划。”
李清焰一笑。猜裴元修应该是因为现在天上的事情而心生感触。
修士们在与荒魂对抗,其中该有周云亭。那天晚上周云亭对付他的时候没使神通,其实算是绑住了自己的一只手。到如今在天上大展神威,与那夜不可同日而语了。如果当时也像现在这样放开手脚呢?
他想了想,说:“安然对我没用。”
“你知道安然的原理妖族化了人形身体结构和人相似,但会缺少或者增加一些器官。这些器官和妖族的神通无关,而更类似一种生物体的自我代偿机制。但松果体这东西是所有的化形的妖族都有的,现代科学研究表明松果体分泌的一些激素会影响到妖族神通,另外一些因素就属于神秘学领域,暂解释不了……所以安然主要是作用于松果体。”
“但是我自身的代谢功能或者身体防御机制可能太强大……药物进入我身体之后,很快就被分解了。”
裴元修露出讶色,他第一次听李清焰说这种事。于是忍不住问:“……有多快?”
李清焰笑:“快到我自己都感觉不到。”
“另外我没法子使用术法,这点你清楚。我的身体里也存不下多少灵力,可能和一个下七级相当吧。但是修行……修行各家的术法可以叫我肉身变强。你们在修行的时候很忌讳法门杂驳,因为不同的功法灵力性质不同,可能相冲、导致走火入魔。但对我而言没这个隐患,我的身体来者不拒。”
“这几年我的身体一直在变强。但如果你要问我有多强……”李清焰一摊手,“我自己也没概念。我还没感觉到自己的极限。周云亭是我这几年遇到的最强的对手,他的排云掌能伤到我了,但当时只是我想叫他伤到我我愿意的话,肌肉死而复生,能快到看不见伤口。”
“另外禁制对我好像也没什么用。当然我没试过三级或者二级的修士。”
裴元修沉默一会儿:“那天周云亭说你肉身可能到了上四级的境界,这么看……或许已经是三级了。你让我有点儿羡慕、嫉妒。”
李清焰笑着说:“有什么用呢?归根结底我没法儿用术法。要是现在咱们两个都被封在一大块钢材里、被沉到马里亚纳海沟去,你有法子可以脱身,我就没办法了。而且……世上不是只有术法啊老兄。现在的氢弹比从前的原子弹威力大多了,来上一发,我不觉得自己能活。”
“哦,所以你现在觉得只有氢弹能威胁到自己了。”裴元修笑着站起身,到酒柜旁取了半瓶酒、两个杯子,“说到这儿我还有事情想问你你修过那么多法门,给我说说冲虚宗的事。”
“我最近在修明镜观想法第三重,总觉得和冲虚宗的炼气功夫很像。我就去查了查,发现冲虚宗从前是莲华宗的一支”
李清焰看着他为自己倒了半杯酒,就在心里叹口气。裴元修才不是真想向他这个“术法杂家”请教,他就只是想让自己陪他喝酒而已。且得像少年时代那样,都不准拿神通叫酒精尽快代谢出去。
因为今天是她母亲的忌辰,心情并不好吧。
李清焰只得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子,抿一小口。其实他不醉酒和用不用神通没关系要是用了神通倒可能体会到“酒至半酣”的感觉,不用的话,酒精和安然一样没法儿在他身体里留住哪怕一秒钟。
他这个月吃了饭,喝了水,已经补充了身体的一些损耗譬如行动时体表的略微磨损,呼吸时呼出的些许水气。再吃再喝,就得……排泄。
那种事儿脏,他不喜欢。
但这个困扰没法儿说。从前在进修班他决定对付周立煌的时候,先同一些人交了朋友。其中就包括裴元修。那时候与他交往纯粹是为了利用,因而在喝酒这件事上不得不虚与委蛇,令他认为酒精对自己是有效的。
结果到后来发现这个人的确不错,从假朋友成了真朋友。到如今没法儿再坦白了,只好继续伪装下去。好在裴元修不是个贪杯的人,上一次一起喝酒也是在去年的这个日子。
裴元修的酒量浅,只饮三个半杯就开始明显兴奋。话题从冲虚宗的过往辛秘、局里的一些**事件转到两人之间的往事。他抓着酒瓶一挥手:“……那段时间我就想和他有什么可说的呢?没什么可说的。他大公无私的嘛,别说是我妈,当时就是我,他也不会管。”
“你以为我妈真是死在那些亚美利加人手里?哈……那个亚美利加特工抓着她威胁说要同归于尽,他怎么说?‘舒馨会理解我的’然后子弹从她左胸穿过去,打中特工的肩膀。她死了特工活着,然后问出一堆东西……”
“可是这两年我才明白……当时又能怎么办呢?那种特殊情况用不了术法和禁制,再晚几秒钟那人就脱困了。去年小吴死了,我亲手打死的。我连着三天没睡好,最后意识到和我妈当时的情况一模一样要么小吴死,要么那个案子从头再来,可能再没有机会了。我当时该怎么办?”
李清焰叹了口气:“总要做选择,可是选择又太少。”
裴元修重重向后一靠:“何止太少,根本他妈的没得选你知道吗我有未婚妻了。”
“……嗯?”李清焰一愣,“什么时候?”
“去年的事儿。你别怪我没告诉你,这事儿我实在不好意思说。”裴元修开始抓着酒瓶喝,“国防部的郁培炎,他的孙女。清焰,你知道促进会的人干嘛盯上我爸?”
李清焰想了想:“因为他作风强硬吧。不少妖族不喜欢他。”
“哼……再强硬他也只是北山的治安总长,年纪到了卸甲回莲华宗去,促进会的人杀他有什么用?我告诉你就是因为郁培炎上面有风声,想要试着提一两个高阶修士到高层去。”
“这事儿真成真了,他就能影响国家甚至整个联盟的大政策……到那个时候联盟境内的妖族会更惨。所以他们才想杀他去年我和郁培炎的孙女订婚就是因为这个风声。可是你知不知道那女孩儿是个什么样子?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好意思跟你提?”
裴元修瞪着他,一指客厅里关着的电视机:“新闻上那些飙车的里面就有她。”
于是李清焰能理解他的感受了。前几天他也遇到过几个“暴走骑士”,知道那些“年轻人”虽然只比他或裴元修小了五六岁,但完全是“成年人”与“小孩子”的区别。
现在两人在黑暗中说一些有关种族、国家、甚至整个世界的危机,而那些“孩子”应当在纵情声色或者仍在黑暗中狂飙吧。即便是在同样的年纪他自己已在北西伯利亚的训练营中受训、偶尔会被派遣去执行一些风险极高的、近乎自杀的任务。而裴元修则开始熟悉特情局、莲华宗的内部事宜,开始为日后的独当一面做准备了。
元修厌恶的不是所谓的“包办婚姻”。对于修行世家出身的孩子来说,从没有所谓的“自由恋爱”。即便是林小曼的那样的人,倘若真与自己有了什么结果,也必定付出惨痛代价。因为一代又一代人已经证明唯有两个拥有强大灵魂的人结合,才有可能诞下更强的后代。正是因为修行世家在数千年中一直这样做,才没叫所有的人的灵魂都被稀释到极点。
他的父亲裴伯鲁在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娶了唐疏馨这样一个在凡人中算是资质较好、但在世家中却算是不起眼儿的女子。
后来他在公务中杀死了她……当时心里会不会已经开始后悔、开始认为这个女人拖累了他呢?
李清焰叹了口气。裴元修早就知道在择偶方面,自己的选择有限。因此曾经说过即便是“包办婚姻”,可只要那人不叫他厌恶,便可以慢慢相处,培养出些共同点,好不叫往后的日子变成折磨。
甚至有一段时间他认为那个人或许会是林小曼。
可如今这位国防部长的孙女……似乎令他感到厌恶。从本质上就是两类人。
李清焰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好从他手里将酒瓶夺过、放在茶几上。裴元修没表示反对,只靠在沙发上醉眼迷离地盯着他。他该意识到自己过量了,但似乎贪恋这种短暂的、不可能持久的轻松时刻。
他拍拍自己的脑袋:“我醉了,是吧。从来不是你的对手。唉……李清焰,你真身到底是个什么?”
李清焰笑笑:“刚到进修班的时候不是已经展示过么,是燕。不过当时我跟那群人说是玄鸟。燕子也叫玄鸟嘛。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我是他们的祖宗,这样多威风。”
裴元修咧嘴大笑,拍打自己的膝盖:“去你的,你才不是我祖宗。你当我忘了是不是妖族到进修班里不是叫你自己现形,而是用术法叫你现形。可当时的术法不管用,你就说‘那还是我自己受累吧’,化成一只燕。”
“我告诉你啊,那些人就没信过你真是燕。你在进修班三年人家就研究了你三年,到北西伯利亚训练营又三年。现在你档案都记着呢真身不明疑似燕。”
李清焰失笑:“哈?那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是违反纪律了。不过他们不信我也没办法儿……我的确只能化成燕,那我就觉得自己是了。我也想搞清楚我是怎么回事我巴不得他们帮我揭开谜底。”
裴元修点点他:“又狂妄了吧……你这家伙看着低调,但骨子里就是很狂妄。你和我是什么人呢。都是小人物……小人物身上有些秘密惹得大家有兴趣了,可是后来发现搞不清楚、费时间,也就算了。世上的秘密那么多,谁非得盯着我们呢?我从前也很狂妄……觉得是天之骄子。可是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老爸杀了自己老妈,又把我给卖了买家儿是个暴走骑士哈哈哈……”
他笑了三声,戛然而止。
两人对坐、沉默一阵子,裴元修长出一口箭似的白气:“我刚才醉了。”
他叫自己醒了酒。李清焰就笑笑:“偶尔醉一下也不错。”
然后他也装模作样地长出一口气。
醒了酒的裴元修看着他:“清焰你有没有喜欢过谁呢?哪怕一瞬间?”
“有。”李清焰站起身,“但不告诉你。因为我现在已经不醉了。我该走了,严肃生在哪儿?今晚是个带他走的好机会,对促进会说因为龙王过境,所以特情局也乱了。”
裴元修往地上一指:“我把他带回来关在地下室了。”
然后他也站起身,看李清焰:“保重。我的朋友。”
第七十一章 新来的主任
北山结界上空的绚烂光芒亮了一夜,到黎明的时候才平息。可高空中仍被阴云笼罩,偶有闪电击下,便叫那片青光微微闪烁。雨势渐收,从倾盆暴雨变成中雨,而后变成牛毛细雨。龙王似乎不再发威,也渐有要离开的意思,修士们便自高空返回城中。
绝大部分人都放了假,算是那个强大荒魂带来的福利。可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忧心忡忡荒魂在城市上空停留最久的记录是十五天,不知道这家伙打算待多久。商铺一开门商品便被抢购一空,好在供水恢复了,家家户户都忙着储备水源。
周立煌沿街走了一会儿,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出城回小元山去。
前几天将周云亭送回郊区之后他就找一个“看看幸运猫得手没有”的借口又进了城。实则是很怕同他那个父亲相处……担忧他改了主意将自己像那位大哥一样发落了。
这些天流连在高档会所、酒店当中,偶尔去城防区报个道。他还没得到正是调令,仍是“考察员”的身份。到昨夜龙王现身北山上空,他才略松了口气。
一来他那个父亲身为上四级的修士必定得去迎敌,肯定没功夫想他的事情了。二来北山结界一开进出都极不方便,他更可以心安理得地留在城里。
但到早上管控似松了些。以他的身份要出城不算难事,且他老子在天上奋战一夜,他要不回家探视简直大逆不道。于是他在想要不要编个瞎话儿……就说自己又遇着了李清焰,被缠得脱不开身了。
昨晚在全城断电的时候,他在一个仍灯火通明的地下会所中嗨了一宿。到清晨还是没有睡意但那会所里的人也散了,就只好走出来晃。一边在心中忐忑一边回想昨晚那个很够劲的女孩儿,好像姓郁……
姓郁……他妈的。
周立煌一愣,停下脚步。
不会是裴元修那个未婚妻吧!?
他抹了把脸,眨眨眼。想昨晚有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儿……倒是摸了几把……那女孩很放得开。可似乎也仅仅是放得开,没叫谁占到便宜。再往后……吃了些药,记不大清。但醒过来的时候身边的女孩儿不是那个姓郁的。
他略松了口气,觉得该没有大问题。那女孩儿昨晚聊天的时候提过好几次裴元修。尽管没说和他的关系,但听起来似乎是一种近乎崇拜与迷恋的情感。也因此他才凑到她身边去,心里倒有点儿“复仇”情结。
没惹上裴元修就好。他和那个家伙虽然都是世家之后,可不是一个圈子的。他身边的朋友尽管不乐意这么说都是些酒囊饭袋。包括会所里的那些。
而裴元修混的那个圈子都算是“精英”。北山城像他这样的年青一代有不少人看裴元修不顺眼,然而只敢在背地里骂几句。谁都不乐意去惹一个特情局的行动处处长,况且他身边还有一堆能量很大的朋友。
……李清焰也不大好惹,也是裴元修那边的人。周立煌闷闷地想。
随后他发现自己不知怎么的,走到红阳街道来了。
大概是因为一直在想那家伙的事儿。他还没死……搞不好会报复。这几天幸运猫也不接他的电话……妈的不会是被李清焰干死了吧。
他这几天查过李清焰“就职”的那个街道办。于是愣了一会儿,又往那里去。
他自己都说不好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有点儿像杀了人之后又回到犯罪现场做围观群众看热闹的。但李清焰现在肯定不在那儿。在官方层面他应该被通缉了,被认定为“促进会激进分子”。
他想去瞧瞧那家伙从前到底在怎样的地方做事。他那样的本事怎么就能耐得住寂寞去管街道的鸡毛蒜皮的小事?
又走了十分钟,看到小院门口街道办的牌子。这条街平时比较冷清,在今早却热闹起来了。街上停了许多辆军车,都是大卡车、载满了货物。一些战士正在街上挨家挨户送东西,但不是送给普通平民的,而是送给住在附近的退休老干部的。
城防军系统在灾害时的福利……周立煌想。
到这时候他有点羡慕裴元修那些人了。他家里当然不缺这些东西,但他体会到了一种“被保障”感。和他身份类似的其他人或许没这样的感触,但他会有。
也许那天李清焰说得对……自己很缺乏安全感,因此渴望被什么人或者系统接纳。
人多好办事。他就混在人群里走到小院门口,探头往里面看。院门锁着,他伸手摸了摸那把锁头,发一会儿愣。回过神的时候停在街边的四辆军车开走了,那些当兵的也列队往前面去了。
他不知哪来的胆子,趁着没人注意,轻松跃过铁艺门跳到院中。
他想去李清焰的房间里瞧瞧。
可刚要迈步,听见有人喊他:“……同志,同志!”
周立煌赶紧转身。瞧见从街角钻出一个中年男人,戴了白手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同志你是不是新来的街道办副主任啊?”那人大步跨过街道,似乎有什么急事,双手攀住铁门。
周立煌松了口气。想回一个“不是”打发他走。但这男人下一句话叫他改了主意。
“同志你认不认识从前的小李主任啊?他调哪儿去了?”
小李主任……是说李清焰?周立煌眯着眼睛想了想:“认识。怎么了?”
那男人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但又瞪了眼睛看他:“他调哪儿去了?啊……我住在和福煦小区,我姓温……我……我有事儿找他。”
周立煌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念头、出于什么样的心理,鬼使神差地问:“找他什么事儿?找我也一样。”
那男人愣了愣,往院子里扫一眼:“我……”
周立煌在心里哼了一声。搞什么?李清焰在这种地方做个鬼模鬼样的街道办主任,还真成了人人爱戴的了?现在我才是新到的主任!他想,有什么我不能做主的?我的能量比他大多了!
他板起脸:“到底什么事?他能解决我也能解决。”
第七十二章 新主任不喜欢这个岗位
老温犹豫了一会儿。周立煌这时候注意到他脸上的神情并非简单的焦急,还有些惶恐与担忧。可他不在意这个普通老百姓能有什么大事。是家里没吃的了?还是停水了?还是什么补助金没到位?
下一刻这个男人终于压低了声音,一瞬间竟带上哭腔:“同志,你行行好,你帮我给小李主任稍个话儿……有人要找他啊……找不到就不把我家三个小崽子还回来啊……”
周立煌一愣:“什么?绑架?你家孩子被绑架了?”
又说:“和李清焰有关系?什么人找他?”
这下子老温哭起来,豆大的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可周立煌见他哭却不大反感,倒同病相怜起来。
因而冷了脸:“现在正是城里大灾,竟然还有匪徒趁乱戕害良民,无法无天!你把事情给我说说看李清焰能解决的问题,我更能解决。”
说了这些话觉得自己搞明白李清焰为什么在这里待得下去了。在这些老百姓眼里天大的事情,于他而言不过是芝麻大点的小事儿而已。说了这些话、不费吹灰之力解决了问题然后被感恩戴德,那感觉是很好的。他也不乐意管闲事,可如果闲事能叫自己感觉良好、且觉得并不会输给李清焰,就是很棒的了。
许是后面那句话起了作用。老温赶紧抬起手抹眼泪,似对这位口气很大的新主任有了些希望。
他颠三倒四地说:“小李主任前些日子,借了我一部车……那车不是我的,是我给别人改的那人没来拿……后来小李主任把车还回来了,隔天改车那人找着我问那天是不是我用那车……我就说不是。”
“然后又来了几个人问我那天用那车的是谁……我看他们开始和和气气的,就想小李主任是不是违章了啊……改这车违法的,我就不说……然后他们把我给打了!”
“打得太狠了,我就只好说了。那几个人就叫我找小李主任……说得和他较量较量,可是那时候小李主任不在了啊。我就跟他们说找不着人,他们就走了。”
“哪知道又隔一天育幼班的人说我三个崽子不见了……下午又有个人给我带了个口信儿说叫我找着小李主任,带他去换我那孩子……可是这都好几天了,小李主任没影了啊……”
听到这里,周立煌严厉地皱起眉:“胆大包天!无法无天!光天化日之下!来找你的是什么人?你看清楚他们”
忽然住了嘴。
老温艾艾地看着他,他也看着老温,但心思没在他这儿。一个念头在脑袋里转了一圈儿,周立煌深吸一口气:“你……是不是马妖?”
“对……是……”
周立煌咳了一声。
他觉得自己理清楚这事儿了。很凑巧……昨晚听说了些东西。
昨天晚上郁家那女孩儿跟他们一起找乐子,一起来的还有几个平时和她玩得好的。
他们说前几天弄了三匹小马。至于怎么弄来的……郁家那女孩儿说是因为和一个人有点儿过节,然后就找那人讲讲道理。可是人没找到,只找到那人的马仔。那个马仔嘴硬、不肯说。他们觉得很无趣就把那马仔的三个马崽子从育幼班里弄出来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郁家的姑娘还因为“马仔”和“马崽子”这种微妙的巧合而哈哈大笑,他自己也跟着笑了几声。
至于之后的事情……
他们那些飙车玩的,口味很重。周立煌偶尔吃点药是为了放松放松,但那群人吃药跟吃饭一样。在药物的作用下很容易被什么东西勾起强烈的兴趣,但那种兴趣去得也快。说当初找那个人的时候没找着,到后来就不放在心上了。然而三匹小马弄出来,觉得新鲜,于是那几天不玩车了改玩儿马。
那些家伙平时玩车的时候可以从下午三点钟一直跑到凌晨四点钟,药劲儿退了身体不舒服了才散伙儿。现在改骑马觉得尤其新鲜,连着跑了两天把马活活跑死了。
不过当时他们也都快记不清这马是怎么来的了,就随便丢在路上,或许之后被环卫车拉走了。
周立煌意识到郁家那姑娘说的三匹小马就是这老温的三个崽子。是兽形的“人”。
都开了灵智,和人类同年龄的小孩儿唯一的区别就是模样不同。但也会恐惧会痛苦会疲惫,能体会到人的一切情感。
昨晚他吃药的时候听这些事,话像是拂过耳边的风。到如今见到这么个妖族站在自己面前说,思绪才慢慢清晰起来了。
妈的……那群小屁孩是疯了吧?
他杀妖族的时候从来不手软。可是把开了灵智的小崽子骑着、活活跑死?他也觉得有点过分了。
但是这事儿怎么说?为那三个小崽子去找他们?
过几天他们可能连眼前这个“老温”是谁都忘了。就连李清焰那个人大概也都早记不清了。他们“无心”的。
而且那个郁家他惹不起啊……
周立煌又深吸一口气、再咳一声:“好……这事儿我知道了。我帮你转告李清……小李主任。你先回吧,啊。”
老温眨巴眨巴眼睛看他:“那……”
“知道了知道了。”周立煌摆摆手,离开大门走到墙后面装着在忙。
过一会儿听见脚步声,那人慢慢走了。
他才长出一口气这他妈什么事儿啊?鬼才乐意在这儿待着。没了兴趣。也不想去看李清焰的房间了。越墙而出,觉得很晦气李清焰在这儿又能怎么样?他还能讨回个什么公道吗?那个姓温的真倒霉。和李清焰扯上关系没一个不倒霉的。
他正打算尽快离开这儿,结果又听见一个人喊:“哎……哎……同志,同志,主任,主任!”
转眼一看,跑过来另外一个人。不是刚才那个老温,而是个戴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但周立煌不打算理了谁知道又问出什么屁事来,抬脚就走。
但那人追到他身边:“主任,你是新来的主任吧?您好您好,鄙姓米,也住和福煦,主任,明年化形的名额怎么算啊?小李主任走之前说过没啊……”
周立煌快烦死了。摆手:“行了行了我帮你去问他。我有急事!”
终于摆脱这人,他赶紧离开红阳街道。可又下起了雨……龙王该没走,又回到北山上空了。
他抹了把脸,叹口气,觉得一天心情尽毁。
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第七十三章 在吃饭时谈话
李清焰坐在城郊杂货铺门口吱嘎作响的长椅上看天。
今天是十号,是荒魂龙王来到北山的的第三天。这三天里北山结界已经重启过两次。因为结界处于低能状态时,也只能维持十二个小时而已每一次,都叫城市里的人觉得末日仿佛就要来临了。
因为先得在附近荒地上用威力巨大的武器制造出高能点,然后将龙王短暂地吸引过去。接着北山结界关闭、充能。如果它离开了,结界用不着再开启。可如果回来了实际上每一次都回来了就得先由高阶修士们拖延它,最终在合拢之后再将它放回来。
不是没有过荒魂在城市上空停留更久的先例,但没一个荒魂像龙王这样强大。也没一个荒魂如它一般执着、在被诱离两次之后还要再找回来。人们对此感到惶恐不安,毫无头绪。但李清焰知道这或许意味着促进会的计划已经处于进行阶段了。
城中必然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它、令其舍不得离开。
这两天他听到另外一种传言如果龙王再待得久一些,高层们或许会选择收缩结界的范围,令其只笼住二环以内的区域。如此一来结界的能量将达到某种平衡,就不需要再重启了。
其实本土一共只有两座城市有结界。一个在首都,一个在北山。北山的是第一个试点结界,首都那个建成于十年前,技术更成熟些。也不是说没有结界,人就活不了。锦城、汉阳、奉天都曾有荒魂过境。当时只是切断电力,荒魂们徘徊了一段时间就离开了。
李清焰想当初决定开启北山结界的人应该是考虑到了两点。一,龙王很强,是二级荒魂。二,作为联盟境内最大城市的北山市,有着极为特殊的地位,不能拿它来冒险。
可那人如今该觉得后悔了北山结界挡住了龙魂却也在一定程度上吸引了它。
只能尽快搞定促进会的事,或许就有法子将其驱离。
如果搞不定,也许会有几个一级大佬现身,试着将龙王消灭。那将是自1933年之后人类再一次试着扑杀荒魂。
他其实挺想看看那些一级修士们究竟强到了什么地步。据说上一次有一级修士出手时,徒手硬接了两枚原子弹,并将亚美利加的三个航母编队化成了钢汁儿。这事儿被写进课本里,但现在一些人认为那是政府在战时的某种宣传,那人该在当时就死了。
杂货铺的门打开,严肃生走出来坐在他旁边。李清焰就把手里拿着的水递给他:“怎么样?”
老严喝了两口水、起身:“别在这儿说。”
两人穿过街道在对面找了一家饺子馆,里面只有两种馅儿可供选择。一种是肉馅,一种是素馅。可能在裴元修手里饿得狠了,严肃生就点了四两肉馅,李清焰只要了一杯水。
没多久饺子端上来,老严夹起一个吹了吹就送进嘴里。嚼了两下皱眉、叹气,看一眼店外灯箱招牌上的店名:正宗东北饺子馆。
但这肉馅儿是他妈卤肉加腊肉的。
可还是咽下去,又吃了一个。才说:“成了。他们信我。我干了这么多年了……有的是法子叫他们信我。”
李清焰捧着水杯看他狼吞虎咽,没急着追问。而是说:“其实我一直都挺好奇,你有家有口去年还有个外孙了是吧工作也不错,在北山也算中产,为什么去了促进会?在促进会不要紧,为什么还是激进派?”
严肃生笑了笑:“你想听?我可以说出好几个版本,个个儿很悲惨,叫你们觉得我有什么深仇大恨,所以才投进来。”
“但实际上呢?”
“但实际上,没什么。”严肃生边吃边给自己弄蒜末和酱油和成的酱,“一开始去促进会就是觉得对而已。觉得在做对的事情。”
“现在人和妖族不平等,是不是事实?是。那该不该平等?我觉得该哪怕我是个人。说到这个两个观点不同的人能辩论一天,各有各的理。可人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思想。哪怕强权和高压,也只能叫人不说,却不能叫人不想。”
他噎着了,就皱眉梗了一会儿脖子,又开始吃、说:“你没去过别的城市吧?所以觉得北山的妖族挺好的。可这是因为北山现在算是相对包容和开放的。”
“你去别了城市就知道,北山不是全世界。政策规定妖族都有化人形的权利吧?但是咱们化形有名额。这还算好吧……更惨的是,有时候会在野外发现一些天然开灵智的。这种怎么办?应该送去育幼班或者改造班。可实际上十个有**个都被安乐了北山的一些贵人觉得吃开灵智的妖族肉能益寿延年,他们吃的就是那个肉。现在都已经成了产业了这些你在特情局不知道?”
李清焰想了想:“听说过。”
严肃生一挑眉:“那你就没有什么感想?”
李清焰笑笑:“因为我还知道亚美利加那边怎么干。咱们这边妖族和人名义上平等,但在那边妖族是第一种族,人在妖族下边。亚美利加的法律规定禁止人类食肉,但妖族除外。你猜猜什么肉最受高等妖族欢迎?你肯定知道,是人肉。”
“还不是按着亚美利加的法律规定、因为出生就有缺陷残疾该被毁灭的‘低等人类’的肉,而是精挑细选的最健康的人肉。”李清焰低叹口气,“要说惨,他们那边更惨哪怕我是个妖族。这些你在促进会不知道吗?”
严肃生皱眉,把筷子搁下:“老板再来三两素的。”
然后看李清焰:“我知道啊。所以我说是错的啊人类和妖族应该平等相处。我当初就是知道了这些事,才对促进会有好感。不然怎么办呢?再来一次三战?咱们全都得死绝。”
“亚细亚和亚美利加也知道平等共处是最好的选择,所以才停战,签生存权宣言嘛。可双方实际上都不这么干……所以需要促进会这样的组织。”
“唉……可惜具体到实际操作,促进会的人也会走偏。你问我是怎么成了激进分子的?是因为我做温和派做了好多年,慢慢发现太累太吃力了,身边的朋友死了太多了。我麻木了……理想不再了……于是想去他妈的吧。再往后……”
李清焰点头:“再往后就成了个人恩怨、私仇。”
严肃生气馁地说:“是。”
这时老板娘把素馅儿饺子端上来。严肃生问她:“老板娘,就没有猪肉芹菜馅儿的吗?你这不是东北饺子馆吗?”
老板娘疑惑地问:“啥子馅?”
严肃生叹了口气,摆摆手。老板娘皱着眉走开了。
可严肃生似乎也没了胃口:“到现在……行吧。是我看走了眼,当初没看出来你是特情局的人。这回事儿完了,我死了,也能保一家人齐全。”
“……嗯?”
严肃生愣了愣,笑起来:“你那领导没跟你说?我要是不合作,我家里人就要被送到西非洲。搁早些年的时候,我不怕这个。可现在你说对了,都成了私仇了。私仇是我自己的事儿,和家人没关系。”
李清焰想了想,意识到这的确该是裴元修的作风。带杨桃进城的时候他说过,每个人都有两面性。裴元修是个很不错的朋友,但也是个冷酷无情的行刑者。
这世界不会给很多人表里如一的机会。
他不想再谈这些感性话题:“说正事。下一步怎么做。”
严肃生无所谓地一笑:“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理事会有了新任务。叫我把人归拢起来,找到个能在短时间里聚集大量能源的地方,想法儿把裴伯鲁引过去,杀了他。”
“你们猜对了,给咱们定的目标地点就是隆氏重工那个钢厂。”
“这么说的确是打算引荒魂到北山。然后用荒魂杀死裴伯鲁。”李清焰轻出一口气,知道如果这个计划真的成功了,死的不仅是裴伯鲁,还有北山所有的人。
这是一场没有正义方的战争如果勉强能被称为是“战争”的话。促进会的理念在许多人看起来不合实际,但李清焰不能说那是错的。亚细亚与亚美利加的做法看起来冷酷铁血,但也不能说是错的。两个种族都是为了生存与延续……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必然会有悲剧。
李清焰看着严肃生,在心里问自己一个刚刚问过他的问题:为什么我要做这些呢?
但他知道答案。不是为了裴伯鲁、特情局、亚细亚,也不是为了妖族、促进会、亚美利加。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份工作,后来变成一种惯性。到现在……为了避免一些事情吧。
这座城市里有裴伯鲁那样的人,有周云亭那样的人,也有裴元修、老方、老温那样的人。有些人该死有些人不该死……总不能坐视他们一同毁灭。
……
……
“招旧部”并不难。在前几天特情局的突袭行动中死去的那些促进会行动员并非促进会北山行动处的所有成员,那些人只算是平时比较活跃的“骨干”。还有许多其他成员潜伏在城市各处,还有许多联络点也并未被摧毁。
龙王的到来也为这件事提供了充分便利。市民们走上街头抓紧时间抢购物资,大量的警力军力都用来保障秩序。在这样的混乱中联络与接洽变得极为安全,到夜间的时候,严肃生就已经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七个人。
用他的话来讲是人贵精而不贵多,但李清焰知道他是想尽量少牵连些人这七个人如果在接下来的事件里没死,都要被特情局带走的。
不过他没说什么。促进会的激进分子……也不都算是彻头彻尾的“坏人”。有一些参与过恐怖袭击譬如上月新世纪商场的那一次,造成大量无辜者伤亡。那些人大多是骨干、老严口中的“精兵”。所以那些人被周立煌杀死在陷坑里,他当时只是听着。
另一些是吕不休那样的人。平时叫得很响亮,有随时献身赴死的劲头。可那是因为他们从未真的执行过“任务”。一旦在“任务”中见到了死亡与鲜血,从前的“信念”与“理想”都会受到极大冲击,进而对自己产生怀疑、恐惧,再也不肯参与那些事了。
这种人不在少数。仅李清焰潜伏的一年当中,就有九个因此打算退出。可身上背了血债,没法儿走。要么被“清理门户”了,要么转而从事后勤、支援工作。
晚上23点35分,包括严肃生与李清焰在内的九人避开隆氏重工钢厂的守卫,聚集在厂区里。那七人各有分工。两位电气工程专家、两位电工、两位该厂从前的车间操作员,还有一位是提着一个箱子来的。
厂区里有三个主体厂房,他们在2号房。厂房内空旷幽暗,巨大的设备还留在原处。六个人依着严肃生的吩咐潜入黑暗中,开始检查工厂的电力线路。而提着箱子的那一位是个壮汉,话不多。李清焰从前没见过,严肃生介绍说是那位理事长派来的人。他的箱子里有决定这次行动成败的关键设备。
当箱子被打开的时候,李清焰知道那是什么了。
约是一个足球大小的东西,很像是迪厅里那种旋转的镭射灯。一共有32个面,每个面上都有微光流转,看起来仿佛是什么廉价的玩具。可李清焰清楚这玩意儿……正是构成了这三天来叫北山城区居民们能略感安心的东西的关键设备。
北山结界的发生器。
确切地说,是北山结界发生器的原型。这东西应该被保存在北山的国家博物馆里,处于极度严密的防护之中。它是现代科技与修行技术的完美结合体,建造完成时是1971年。那时候亚细亚与亚美利加还在进行似乎没有终结之日的战争,但几位科学家携带亚美利加的一些关键技术包括核武技术潜回了本土。
随后在对原子弹这种“矛”进行研究的同时,他们也向高层提出可以试制一个“盾”即北山结界。
在那样的战争年代,许多看似天马行空的设想都可以迅速变成现实。提议很快被通过,随后仅用两年就造出了这东西来。
第七十四章 美国
但这个第一代结界发生器的“完美”仅是相对于它的设计理念而言。它是试验机,因此要比最终型号小很多。现在生成结界力场的十八个发生器,每一个都有一座篮球场大小。
然而小意味着低消耗。这座炼钢厂的供电线路应可以承受这东西对于能源的攫取,仅以很“小”的代价就能将其激活。除此之外,还需要一个修行人为它提供灵力。
李清焰看了那壮汉一眼,知道他就是那个人。自称肖浩,瞧着是四十来岁,目测是个下五级。下五级体内的灵力不算多,但箱子里还装了四十多片工业用金晶符。这东西并不适合修行人从中吸取力量,似乎这人没打算活着离开。
肖浩对两人点点头,也走到黑暗里,但没走得太远。花十几分钟将这个发生器接入一座大型设备中,似乎调试几下,又走回来。
“老严,可以了。”他闷声说,“等他们都回来了再试着低能启动一次,然后就等上面指示吧。”
严肃生笑笑:“好。”
三人在黑暗中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李清焰轻咳一声。严肃生才开口:“老肖,你从理事长那边过来?”
“嗯。”
“那你见过理事长没?”
“见过。”
李清焰在这时候去看肖浩的运。一条极为粗大的触手将他与严肃生联系了起来,显然这人的内心并不像看起来这样平静,他很在意严肃生问的这个问题。
他又试着去看远处那个发生器发生器被无数条细小的触手包裹。这东西该是真的。它一旦启动成功,将影响北山城内所有人的命运,几乎人人都与它有联系了。
在李清焰的左耳当中有一个微型的阵法。每一个特情局探员都有。灌注灵力之后可以在短时间内实现即时双向通讯,与雁纸的优点一样,几乎不可能被追查监听。
李清焰在示意严肃生问话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开启了它,现在城中某处的裴元修一样听得到这里的每一句对话。
他听到耳中有裴元修低低的声音:“继续问那个理事长。”
可用不着他去提醒严肃生,后者已经开口了:“……见着真人了?”
这该是严肃生本人也想知道的。促进会几乎没人见过那位神秘理事长的真容,这件事本身挺不可思议。其实理事长一共有两位,一位已经死了。如今这位是近些年才上台,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但就是在这位上台之后促进会温和派与激进派分化得越来越厉害,几乎要变成分裂了。
特情局内部早有一种怀疑这位所谓的理事长,或许有官方身份。而今林小曼又带来消息,称在特情局内部有投敌者……两者联系,这位理事长与投敌者,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见着了。”
严肃生愣了愣:“真人什么样儿啊?咱们这些老伙计都没人见过。你真有福气。”
“是个老头子。”肖浩说,“没看见正脸,只露个后背,说话囔囔的。”
李清焰心中微微一跳。同时听到裴元修也低低地吸了一口凉气。
于是知道他们两个想到一块儿去了。囔囔是本土北方话里的一种形容词,指一个人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小、含糊不清,有点儿有气无力。
这样说话的人在北山不会少,可是在两人都熟识的人里……
林启云是个老头子。说话符合这个特征。
“我不敢信……”裴元修低低地说,“怎么会是老林?不……清焰,这件事只有你我听到了。仅凭这两个特征猜测是老林太不负责任。”
李清焰没法说话,只低沉地“嗯”了一声,像是因肖浩的话而若有所思。
听到裴元修又说:“但我不是要包庇他。这次行动的统筹指挥部已经将老林排除在外,没有泄密的可能。只是在谜底揭开之前……我不想下定论。”
李清焰能理解裴元修的这种感情。
这时严肃生追问:“在哪儿见的?这两天见的?理事长现在在北山?”
肖浩瞥了老严一眼,不说话了。
如此又沉默五分钟,李清焰关闭左耳中的法阵。又过上十几分钟,先前去检查线路的人陆续回来,表示厂子里的线路没问题。原本就停工没多久,工人们遣散也没多久,几乎一切都处于可正常运行的状态。
人既然到齐,严肃生就清了清嗓子,而后压低声音:“同志们,我再交代一下这次行动我们这边的流程,大家心里都有个数儿。觉得有压力的现在可以提出来,还能再找人顶上。不然开弓没有回头箭……再要退出去可就难了。”
没人说话。
于是严肃生点点头:“行动大概定在明天下午到后天晚上之间。”
“明天下午三点钟左右,上面那个结界会关闭。后天下午三点钟也是。一旦我们接到指示,就启动这个发生器。那时候会在钢厂附近产生一个能量聚集点,把那个龙王给引过来。”
“现在天顶上还有人拦着它,到那时候一定也还有人拦着。所以荒魂不会整个儿落到北山城里,可能只是压低一些,但它的注意力肯定在咱们这边儿。这么一来造成的损害不会太大……最多只有这一片被毁了吧。你们都已经把家里人转移到另一边去了,这个没什么可担心的。”
“然后,第二个行动组会把裴伯鲁给引过来。到那时候咱们增加对发生器的能量供应,龙王就瞅准这地儿了。裴伯鲁一定会重伤,或者会死。如果没死,第三个行动组里有些高手,可以确保他离不开这儿。都听明白了没?”
隔了一会儿,黑暗中有人问:“到时候谁守在这儿看着能量供应?”
“我。”肖浩说。
那人不说话了。
李清焰安静地听他说这一切,同时观察每一个人的运。八人之间的运互有联系,每人都有一条尤为粗大的。他想这或许意味着这八个人共同的“理想”,或者与促进会所行之事的牵绊。
然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他觉得到目前为止事情做得太顺了。但也知道这种话如果说给更高层听,一定会叫人感到无奈。他只是这次行动当中的一环当中的一颗棋子。在今夜、在北山各处,同时还有许多部门的其他工作人员在协作。
每一个团队都有不同的分工、目标,会遭遇不同的困难。正是相互之间的这种协作,才令他觉得“事情太顺利”吧。
这一次的最终目的是想要冒险摸清楚促进会此番行动的所有布局。不但包括他们这边,还包括严肃生口中的另外两个组、或者更多组。
由此可以看清这个激进组织在北山的巨大地下网络、得出一个较为宏观的判断。最终根据这个判断,弄清楚亚美利加的起源计划的第二步究竟是什么。
作为一颗“螺丝钉”,在这种时候不该有自己的想法。即便有,也不应去质疑更大层面的统筹规划。然而李清焰就是觉得,自己生出了某种预感。
他不信任别人的预感,可信任自己的。
是不是还有什么地方没搞清楚……他想,如果可以观察到我自己的运就好了。就可以看清哪些事是同我产生了联系,再依着这个联系顺藤摸瓜。
他从前只能看到人身上的“运”,如今可以看到非生命体的、且可以碰触它们了。这叫他意识到自己的那种“能力”可以被提升,也令他生出更多的**来……如果变得更强一些、看得更远一些,可以通过那些触手直达它们所联系的另外的目标,那么世间所有事都一览无余了。
那时候……和所谓的全知全能的神也相差无几了吧。
九个人在黑暗中又坐了一会儿,说些闲话,李清焰站起身:“老严,我出去看看外面的保安,别叫他们闯进来,再给你们带点吃的喝的。”
严肃生点头。他知道李清焰或许要出去同裴元修联系。
但出了厂房之后,李清焰没掏手机。而是在厂区的黑暗中转了一圈,翻墙而过。他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因为这一片其实是个工业园。
隆氏重工的厂区在园区的北边,算是靠外的。往远处看还有几家工厂,虽然这几天停工了,可一定会有保安守卫。每个厂子的人不多,但整片园区加起来该有数百人。再加上更外围那些住人的地方……
哪怕依着促进会的计划、龙王并不会整个儿降临北山,这些人大概也都活不了。其实这种事情可以避免,但大规模疏散会叫促进会意识到自己暴露了,因而选择按兵不动。
他不常生出如此感慨。想了想,觉得或许是被那天老方的话影响了。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他想去找老方谈谈。倒不是认为老方一定比自己聪明,可想来想去曾身在高位、有某种全局视野又能搭得上话的,就是那位了。捡一些不那么敏感的事情说,以他的看法做参考,或许思路会明朗些。
他之前给了严肃生自己的手机号码,不虞耽误什么事。
李清焰一边想,一边在青蒙蒙的天空下沿街走。走了一段路,想起了水。
这意味着他的身体缺水了。倘若在没有明确诱因的情况下忽然想起某种赖以维生的元素,通常就是身体缺乏它这是李清焰这些年来对自己的清楚认知。
但前天刚刚补充过水分的。
可能是因为今天叹的气比较多吧……或者是因为前天晚上喝了酒。他决定解决这个问题生理因素会对思维模式产生影响,这个他也清楚。
也是因此,他改了主意。老方对自己仁至义尽,不应再打扰他。有个地方倒是可以得到不少消息……不如去那里碰碰运气。反正今夜也是要等的。
去美国。
美国并不远,就在工业园所在的文后区,从这里再步行上二十分钟即可抵达。李清焰又沿路走了一会儿,远远在街道那头看到荧光材料隔离带所发出的光芒。待走到这条路尽头,就可以看到街边一栋墙壁剥蚀的二层小楼上面,同样以荧光材料制成的巨大字母了
“wele-to-the-united-states-of-america”。
下面有一行略小些的中文,是“欢迎来到美利坚合众国”。
这栋两层小楼之后其实是一块空地,半年前来的时候种植了蔬菜大多是芦笋空地再往后是一栋同样老旧的四层楼。两栋楼以及中间的空地构成一个在亚细亚后文区常见的老式小型住宅区。
但这的确是不折不扣的“美利坚合众国”。
实际上在1998年以前,亚细亚政府以及其同盟国是承认这里的“美利坚合众国”的政治实体地位的。但因为亚美利加合众国锲而不舍的抗议,终于在1999年将其降级为一个合法的“政治团体”,可依旧保留了他们的实际控制区即这个小区。
北山的美国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了。
1928年美利坚合众国的第四位妖族总统就任。四年之后修改宪法、宣布将“美利坚合众国”更名为“亚美利加合众国”,且明确了妖族“第一阶级公民”的身份。
当时的前美利坚合众国国土安全部长与一干反对者流亡海外,辗转到共和国本土。而后认为根据《总统继承法案》,自己应当继任美国总统。又在第二年宣布美利坚合众国本土已沦陷,美国正处于战争状态。
在那个时候这位大洋彼岸的美国总统还掌握着将近两万人的军队。可在经过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他成了光杆司令。再过去许多年,共和国本土的第45任美国总统因投资不善与经济危机,破产了。
接着强撑到上世纪80年代,谁都清楚美利坚合众国已彻底成为了历史。于是相关人员纷纷离开……只剩下当时的园丁一家。
那位园丁随即举行总统大选并获得胜利,宣布自己成为第49任美国总统,而因当时的政治局势,共和国政府支持了他。
现今在北山的这位美国总统是那位园丁的孙子,辖下公民有七人他的父亲母亲、妻子、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值得一提的是,这位总统同时经营一家“美利坚风俗客栈”。
就是眼前的这家。
第七十五章 一错再错
尽管如今的美国总统及其家人都已是黑发黑眼,可身上似乎仍有美利坚人的冒险精神。在这样一个绝大多数人都躲在家中的夜晚,美利坚风俗客栈仍旧开门营业。
两个高大的白裔雇员身穿上世纪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军礼服百无聊赖地在门口儿站着。看到李清焰走过来就有气无力地说:“您将进入美利坚合众国领土。请办理一次性签证……”
李清焰摸出十块钱丢给他们,两人开了门。
老板似乎不在,一层的屋子里空荡荡的。其实现如今这位总统也搞不清楚上上个世纪的美利坚到底该是个怎样的装潢风格,就干脆用星条旗把墙壁都涂满了,背景音乐是万年不变的《星条旗永不落》,倒是很应景、很有哲学意味。
李清焰在靠窗边的桌旁坐了,轻出一口气。
桌上有冷光灯,只能照亮方寸区域。没有电,音乐是用手摇式唱片机播放的老板的女儿、现任国务卿坐在柜台后面慢慢地摇。从一个瞌睡中点头醒过来瞧见李清焰,拉长声音问:“顾客您好,要点些什么?”
李清焰说:“水。谢谢。”
约莫过了五分钟,女孩儿端来一杯水搁在桌上。瞧见李清焰的侧脸时眼睛亮了亮但也仅限于亮了亮又趿拉着拖鞋打着哈欠走到柜台后面去了。
李清焰端起水杯抿了一口,又放下。
通常来说得到凌晨两三点之后这里的人才会渐渐多起来。有身份的人可能只来这儿看个新鲜,且是白天来转一圈儿。在后半夜聚集到这里的大多是些“三教九流”,偶尔会有一两个从荒地上来的“犯罪分子”。
李清焰半年前来这里的时候也是为了打听消息,但那次没得到有价值的线索。这个美利坚风俗客栈其实有点儿类似于一个地下情报交流场所,但也像是牛角胡同那一带的地摊古玩市场。能听到的大多数都是些流言蜚语,真正有价值的情报,得靠人的运气。
他坐了一个多小时,慢慢喝水、慢慢在头脑里理顺这些天的事。到凌晨两点半的时候已经来了四个人。两个人在角落里坐着窃窃私语,另两个一脸兴奋好奇,左顾右盼。看样子像是外地来旅游的听说北山有个美国,又听说到了后半夜是个“情报人员”聚集的场所,因而跑来看新鲜。
但再过一会儿他们就得失望。因为这里不会有枪战也不会有斗殴,来这儿的人都巴不得自己在别人眼里是隐形的。
再过上半小时,第六个人走进来。
李清焰瞥了他一眼,发现是熟人周立煌。
周立煌第一次来“美利坚风俗客栈”。他早知道这地方,但从来没兴趣。之所以今夜踏进这门,是由于傍晚的时候接了个电话。
电话的内容也没什么特别,是他那位母亲打来的。作为情人的母亲没什么地位,被养在“外宅”。在童年时代周立煌与母亲相依为命,建立了深厚情感。
他的这位母亲是七级修士,原本天分不错,可以更进一步的。然而生得貌美,性情开朗,被许多人喜欢。因这些事分了神,精力也随之分散了,境界就难有长进。后来遇到周云亭成了禁脔,再没法儿过从前交游广阔、纸醉金迷的生活了。
因郁生心火,身体渐渐不如从前。到这几年的时候才觉得年轻时浪费了大好时光想要奋进,但又过于急功近利,伤了两次心脉落下病根儿。
在寻常人眼中她出入有豪车、起居有仆佣,是一等一的上流社会生活。然而不同阶层之间的哀伤与忧愁或许是没法相通的,周母仍觉自己是天底下最悲惨的女人。
唯一的希望大概是儿子,可也晓得儿子过得不好。每隔几日通上一个电话之后更觉心中凄楚,周立煌就只好耐着性子温言开导她。可其实能做的有限他自己的心魔都未除。
傍晚时的通话中周母又哀叹了一番母子俩从前的悲惨境遇。虽然是老生常谈……可周立煌却有了点儿感触。
他也不清楚自己心中的某些情绪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了变化。如果要细想……大概是在地道中遇到李清焰之后吧。
有诗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周立煌从前没觉得自己过得特别悲惨,或者说对那些事情感到麻木。他们这样的孩子不会在闲聊的时候相互讨论“你爸爸对你怎么样、你妈妈对你怎么样”这种问题。
但听了李清焰的那些话之后,像是心里有一层薄冰被破开,他觉得自己看到了许多从前本该明白的事。他也第一次试着反思自己可能存在的问题,而不是本能似的将其推给别人。
譬如说,有了李清焰这个“心魔”不是因为自己没用,而是因为周云亭在成长的过程中深深地伤害了他。他是受害者,错是他那位父亲的。
但这些事可以想,却绝不敢说。他在心中生出些自我怜悯的情感来,渐觉自己本质上是个好孩子、好人。之所以没像裴元修那样年轻有为是因为被周云亭耽误了,之所以有了心魔是因为被周云亭送去进修班了。
他与母亲通话之后不知怎的想起老温那三个孩子……再一次对这个从前绝不会多看一眼的“老百姓”产生些微妙的同情。
可他绝不敢去找郁家人的麻烦,就想,或许可以做点儿别的事。反正他不想回家,知道老温的事情之后心情又糟糕,暂没兴趣到会所里同那群人玩儿了。
不如做点别的事情吧。
因此来了美利坚风俗客栈,想这里的都是些三教九流的底层人。底层人对底层人的事尤其敏感,也许能知道那三匹小马被丢到哪儿去了。或许当时没死呢?
但推门之后往大厅里扫了一眼,第一个就看到李清焰两人对上了眼。
周立煌怔住、站住。
两人之间隔了四五步,李清焰一笑,抬起手。周立煌下意识地往后一缩李清焰就叹口气:“周公子,就是打个招呼,又不是要揍你。来,这边坐。”
周立煌涨红了脸,所幸周围阴暗,没人看得见。他深吸一口气一咬牙,真走过去坐在对面,叫自己冷笑:“你现在有胆子揍我?天上可是有一群”
李清焰没理他,抬手:“给我这位朋友也来一杯水。”
然后看周立煌:“你怎么有心情来这儿?”
周立煌哼了一声,摸出个做工粗糙的硬皮小本往桌面一丢:“我来这玩儿,不行吗?”
李清焰扫那本子一眼,又笑了:“门口儿办的一次性签证?得两百块吧。周公子,交十块钱进场费就行下次别被坑了。”
周立煌一愣,瞪眼:“这群刁民!”
“人家是美国政府雇员。”李清焰笑着说,“上次一别之后过得怎么样?哦……那天晚上幸运猫来杀我,但没得手。我猜猜,是你叫他来的?”
周立煌张了张嘴,觉得浑身发冷。但没等他开口李清焰说:“不对,你承了我一个情,怎么会不知感恩。那就是你爸爸。好吧,两码事,今天不跟你谈这个周公子这两天有没有什么内部消息,或者新鲜事?”
周立煌长出一口气,觉得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他这几天在北山其实也忐忑幸运猫去杀李清焰,看起来是没杀死,他非常担心对方的报复。白天的时候走到红阳街道去大概也是因为这种担忧……心中有一个念头对他说,也许跟他说明白那次不是自己的意思,会好一些?
但没想到李清焰只问了两句,将那事轻飘飘地揭过了。周立煌的心中生出些自己也不乐意承认的感激之情。他想了想,晓得自己现在的状态或许类似斯德哥尔摩效应……但明白是一回事,切身的体验又是另一回事。
他的态度缓和下来,努力以一种自觉不至于显得太软弱、同时也不会叫李清焰觉得有敌意的语气说:“嗯……你猜对了。但是我也没办法,我家老爷子,你知道,哈。那个……那个……”
他使劲儿想自己还知不知道李清焰问的什么“内部消息”、“新鲜事”。可脑袋太乱,急切之中什么都记不得。忽然灵光一闪,想起自己为什么来这儿了。
“哦……有个事儿。”他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我白天在街上逛不小心逛到你那儿去了,有个姓温的说有事找你。”
但这话说了,他又立即后悔了。
昨晚还和郁家那小姑娘在一块儿玩呢。要是把事情都说出来……不知道李清焰会不会暴怒、觉得自己同她是一个圈子的,又迁怒到自己身上来要知道他们是有旧怨的。他见识了对面这个人形妖族的可怕战斗力,现在一点都不想惹他生气。
因而赶忙又说:“啊,还有个姓米的也找你,说问问你名额什么的。”
李清焰微微皱了眉,略一想:“谁问我名额的事?姓米的,还是都在问?”
“姓米的。姓温的……我开始问了两句,他不肯说。”周立煌简短地答。这时候水被送上来,他忙低了头去喝水。然而心里不清楚李清焰干嘛追问这一句……是觉得事情不对劲儿?他为什么会觉得不对劲儿?自己可什么都没说。
但李清焰比他更了解老温。老米来问他名额的事情很正常之前已经问了好几次了,还曾许诺倘若优先给了他,会有各种好处云云。李清焰不在意他的好处,但也没对他的那种行为太过反感。从本质上来说老米是个不折不扣的市侩,然而他那种市侩是因为资源的稀缺而被逼无奈。已经等了五年,谁乐意叫自家的崽子再等上个五年呢。
老温和他不同,从不跟李清焰提这事儿。两人从前说话时偶尔聊到这个话题,当时老温表态说“小李主任你就按着政策来。谁家的崽子都是宝贝,我不能因为自己叫你违反政策”。
可找自己被周立煌撞见……也许已经找了不止一次了。该和名额无关,而是别的缘故。搁从前他不介意回去一趟瞧瞧,然而这两天他走不开。
有个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是不是因为车的事情?
有可能是因为自己骑车超速、违章了。但还车的时候给了老温五十元作“油费”,实际上当时想的就是如果被查到了要罚款,正可以抵扣。倘若不是因为超速而是老温改装车辆依着政策在处罚的同时还要联系该妖族所在街区的协调员,在他档案上记上一笔。发生这种状况,他也能搞得定。
或者……
李清焰在心里叹了口气。这种事情没法儿猜,得有人去看看才行。
于是抬眼看周立煌:“周公子最近不想回家吧。”
听见这句话周立煌略松口气:“嗨,小元山没意思。而且我要去城防军了,在城里待几天。”
“那劳您帮我个忙。”李清焰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明天去问问那个老温找我干嘛他在和福煦小区做保安,就说我要你问他。我猜可能是因为车子违章之类的事儿周公子能量大,到时候活动一下。”
略松的那口气还没呼出来,就又憋回去了。周立煌在心里大骂自己,他妈的,我就不该多嘴,也不该管闲事!
他意识到自己现在正处于进退两难的窘境。不去红阳街道,就没事。去了别多嘴问那个老温,也没事。问了老温今晚别来这儿,更没事。来了这儿当作没想起来不告诉李清焰……还是没事!
但全搞砸了!
他打定主意不再搞砸这一次:“这个……我明天还有事儿,我……”
“那天晚上之前的两次刺杀是周公子意思吧。”李清焰温和地笑起来,“我可还没说不追究呢。”
周立煌最怕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的这种“温和”的笑。他握了握拳,咬牙切齿:“好。”
“谢谢。再把你的手机号给我。”李清焰说,“周公子还打算再坐一会儿?”
“不坐了。”周立煌阴沉着脸站起身,“我还有事儿要忙呢。这地方蠢得要命。”
“那好,不送了。”
周立煌赶紧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