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怀允不忘(二)
第二日,我从家宰口中得知,将军回府后听闻蔡夫子一事自责不已,觉得是自己的疏忽伤害了夫子的尊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原来,按照周礼,别说庶民、奴隶不能识字,就连贵族家的女儿都只能在姆教的指导下,执麻枲,治丝茧,织紝组紃,学习女事。因而,当蔡夫子得知将军要他教府里的一个小婢子读书识字时,就以为将军是轻视他的才学,故意戏耍嘲弄他。
我于是收拾了夫子丢在府里的书箱,问了家宰他的住处,就一个人背着十几卷书找上门去了。我去时,蔡夫子已经病了好几天。他只身来到秦国,身边无人照顾,之前将军亲自登门致歉送过两个婢女给他,但都被他退了回来。
看到紧锁的大门,我无奈只能从围墙上翻了过去。
蔡夫子见到我时,颤抖着双手说不出话来。我索性不去管他,径自拿了个陶罐煎起药来。
第一日,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夫子倒了我煎的药,我默默地离开了;
第二日,照样翻墙进去煎了药,只是递药前重申了好几遍,一袋黍换一把药,结果他又吹胡子又瞪眼,最后把药喝了;
第三日,翻墙煎药,等夫子喝了药休息时,我便在旁边磕磕巴巴地读他上次带来的书卷;
…………
第七日,喝完最后一帖药,夫子已经能下床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竹签子把我赶走,因为我这几日已经吵到他双耳生茧。
回府后,四儿替我不值,嚷嚷着不学就不学,照样能吃能喝。但是我心里却实在放不下,熬了两日之后,第十日又去了。
这一次,蔡夫子家的大门洞开,我以为遭了盗,操起门边的一根木棍就冲了进去。
“怎么?拿了棍子要打我这老头子吗?”夫子端坐在书案前,看我一脸凶相地冲进去,出声呵斥。
我一听立马把木棍扔得老远:“不不不,我以为夫子家遭盗了。”
“你今天怎么又来了?庶民女子不能学字,你家将军实在太妄为了!”夫子冷哼一声,捻须凶道。
“不是将军的错,是小女放肆,动了不该动的念头。”我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响头,“夫子,阿拾真的想识字,求夫子成全!”
“男儿识字求学是为有朝一日闻达诸侯,兼济天下苍生,你所求的又是什么?”夫子看了我许久,缓声问道。
我其实从未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只觉得冥冥之中有一根线紧紧地牵着我。对我而言,书房里的那些书卷比锦衣美食更吸引人。
“你根本没有想过,对吗?求学识字,不过是你借着家主的宠爱胡乱提的要求罢了。”
“不是的!”我忍不住大声反驳,“我识字是为了想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贵,什么是贱,什么是这世间的运行之道?况且,我不就是因为不知道这些,才冒犯了夫子吗?再说了,夫子,如果你能把我这个小女子教好,不是更显得你有才学吗?”
夫子想了想,似乎动摇了几分,但很快又摇了摇头:“把你教好,怕是难于上青天。”
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就跑到窗前的一块沙盘旁,拿竹签子写起字来。
“你这小儿乱画些什么?快回去吧!”夫子踱步过来看了一眼,惊得大呼不可能。
我自小记性就比旁人要好,看过一眼的花样子很快就能一针不差地绣出来,看书也是一样,即使是不认识的字,多看两遍就能记住写法。我现在在沙盘上写的,正是这几日念的那卷书册,虽然不懂上面讲了些什么,很多字也不知道该怎么念,但是如何写却都已经默记下来。
这事让夫子大受刺激。他左思右想,最后实在被我缠得没办法,就答应下来,暂时教我三个月。
结果,这一教便是四年。
不分寒暑,不论刮风下雨,蔡夫子天天都背着他那黑色的破木箱子到府里来教我,以至于后来将军请他代为管教国君宫中如夫人的小公子都被他婉言推脱了。
周王三十六年的冬天,整个雍城被雪埋了一层又一层,夫子在来将军府的路上摔了一跤,回去后就得了伤寒,至第二年岁首已经病重不起。
将军带着我四处求巫问医,用尽了一切办法都没能留住他。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夫子为了我耗尽心力,须发尽白。临终前,他靠在床边断断续续地同我讲了很多。
夫子原是晋国人,自小聪敏伶俐,勤奋好学,但是他的不幸却源于他有一个博闻多智,通天彻地的同胞弟弟——晋太史墨。在晋国,人人只识太史蔡墨却不知世间还有他蔡书一人。他一直活在弟弟的阴影里,最后还因为一个女人,被亲弟弟赶出了晋国。年轻时,他辗转各国却始终怀才不遇,人到中年丧妻、丧子,到老了也只收了一个出身寒微的女弟子。
正当我为夫子悲凉的一生唏嘘难过时,夫子却笑着说,阿拾,你若是个男儿该多好,那样等你名扬天下的时候,人人都会知道你的夫子是我蔡书。
夫子说完这句话,便含笑而逝了……
我坐在沙盘前哭了七日,想了七日,夫子临终前的话让我第一次有了想要闻达诸侯的妄念。
夫子没有后人,他临终前让我把他留下的东西都换了粮食赠给城西卖浆水的哑婆,以报答她当日的救命之恩。
因此在他下葬后,我择了一日让四儿陪我去收拾他的遗物。
夫子家贫,能拿来换粮食的东西实在不多。原本堆在角落里的一摞竹简如今已经随他入土,现在除了几件衣服和一个黑褐色的素漆盒子外,剩下来能换的也只有他煮食用的一个吊釜(1)。
“这些东西也只够换一釜粟米,蔡夫子的日子过得也太潦倒了。”四儿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感叹道。
“夫子这几年得的赏赐都换成了书简,别说是钱币子,就连衣服、吃食对他来说也是无关紧要的。”我打开漆盒从里面取出十几枚币子交给四儿,“这还剩了些,收好吧,到时候一并交给哑婆。”
“这是你做的腰带?”四儿眼尖,一下子就看到漆盒里的另一样东西。
这是一条两指宽绣双排云纹的青色腰带,是我前年岁末做给夫子的,却从未见他用过,当时以为他嫌我手工粗陋不肯用,如今看来怕是舍不得用。
夫子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又为他做了些什么呢……
“怎么又掉眼泪了?”四儿拿帕子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水,伸手把腰带从盒子里拿了出来,“蔡夫子现在也用不上了,你还是自己留着做个念想吧!”
我吸了一口气,把腰带和整理出的衣物放到了一处:“绢底绣银线的腰带兴许还能多换几把粟米。夫子刚入秦时中了暑气,若没有哑婆送的那一碗浆水,我也遇不上他。这样说来,哑婆于我也是有恩的。”
“那你就留着这个吧,不值钱。”四儿从被子底下找到了一样奇怪的东西,随手递给了我。我接过来一看,正是夫子常常挂在手边把玩的一只深褐色陶制的双头雀鸟,样子虽然粗糙怪异,却是夫子的心头爱物。
“我就留着这个吧!其余的东西打个包袱,要趁日中集市上人多的时候赶紧换了去。”我把陶鸟装进贴身的小挂袋,又和四儿一起把值钱的东西包了包,去了西市。
第十章 再见狡童(一)
初春的市集一扫冬日的萧条,除了来来往往的各国商人之外,背着粮食来换物的农户也有不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到了晡时,我们换得了一釜粟米和三尺细葛布,本想并着钱币子一同交给哑婆,但在浆水摊前却只找到了她的儿子奚。
奚接过东西跪倒在地连连称谢。原来哑婆已经病了许久,因为家里拿不出多余的口粮去请巫医,所以一直拖到现在。如今有了我们给的东西,哑婆的病兴许就有救了。
辞别了奚走在回府的路上,四儿一直笑眯眯的,嘴角漾着两个梨涡,心情格外的好。而我却因为奚的一句话沉重万分。
“阿拾,我们今天可是做了件大好事,你怎么还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四儿晃了晃我的手,笑着问道。
“你没听奚说,哑婆昨日已经没办法进食了吗?夫子临终前也是这个样子……”
四儿脸色一窒,叹了口气,拿手揉了揉我的脸,轻声道:“连着哭了那么多天,脸都瘦了一圈。好了,别难过了,我们该往好处想想不是吗?”
我心里堵得难受,只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对她点了点头。
这时,前面快马来了一个佩剑的游侠儿,我下意识拉着四儿往旁边闪了闪让他先过。他却突然勒紧缰绳停了下来,骑着马绕着我和四儿转了两圈。
黄棕色高头大马打着响鼻,在我身边踱着步,它口中吐出的热气带着酸腐的味道全都拂到了我脸上,我眉头一蹙心里已有几分不悦。
游侠儿用剑挑起我的下巴,调笑道:“想不到秦地还有这样的美人。小儿可有名字?家住哪里啊?”
我按压下心中的怒气,铁青着一张脸用手拨开他的剑,对躲在我身后的四儿道:“我们走!”
还没走出去两步,那游侠儿居然下马追了上来,抓着我的手笑嘻嘻道:“我有二十个币子赠予你父兄,你就随我走吧!”
“你放手!”
我拼命想要甩开他的手,他却握得死紧,嗤笑道:“故作矜持可是想替你父多讨几个币子?”随即右手猛地一拉将我拦腰举抱起来,往他马背上放。
这时街上人来人往,见到有游侠儿与女子纠缠在一起,都围在旁边笑着看热闹。春日里这样的场景每隔几天总能见到一次。
“竖子无理!你放我下来!”我尖叫着像条突然被扔上岸的鱼,使足了劲挣扎,却无济于事,他的手臂像个铜箍死扣在我腰上纹丝不动。
四儿刚开始吓呆了,现在反应过来急忙冲上来去掰他的手:“她不愿意跟你走,你放开她!”
“走开!”游侠儿用剑一下子把她挥翻在地。
“四儿——”我大叫一声,死命地捶打他的手臂,“混蛋,你放手!”
“哈哈哈,放手?我见过的女人中,小儿最美也最凶悍,这般深得我心,如何能放手?”他说完竟隔着衣服在我背上啃咬了一口。
羞愤难当之下,原先堵在心口的悲痛,此刻全都化成了一腔怒火。
我反手狠狠地拽住那游侠儿的发冠,猛地往前一拉。他吃痛立马放下了我,用双手捂着一头乱发不断地叫骂。
我扔掉从他头上抓下来的一把头发,顺手操起路边伐薪人的一根粗枝朝着他侧脸与眼睛齐平的那一处用力挥了下去。
我从记事开始到八岁,打过很多人也被很多人打过,哪一处被打了最痛,哪一处被打了最晕,心里知道得清清楚楚。
见游侠儿被打,围观的人开始大笑着起哄。我趁那人还没有反应过来,迅速拉起坐在地上发傻的四儿,拨开人群逃了出去。
“你站住!啊——”游侠儿仗剑行走天下,总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刚才被我偷袭是因为他对我毫无防备,如今反应过来,很快就提了剑吼叫着追了上来。
眼见着身后的游侠儿离我不到两丈的距离,我急声对四儿道:“快,你往左跑,去府里找人来救我!”说完往右一拐,钻进了一条巷子,靠着身体的灵便和那游侠儿周旋起来。
但是,女子的体力终究比不上男子,加上我这四年天天和夫子坐而论学,和姆教学习女红、造酿,哪里还有之前的耐力,跑了一刻钟,眼看就要被追上了,这时路边正好有一棵大树,我想都没想就爬了上去。
游侠儿跑到树下,喘着重气恶狠狠地盯着我,我这时才看清了他的样子。
他穿着一件粗葛布制的长衣,络腮胡子遮了大半张脸,一双眼睛瞪如牛铃,而眼下半寸之地被我刚刚用树枝刮下了一层皮,不停地流着血看着瘆人。
“小儿,你给我下来!”他大吼了一声,扔了剑一边往树上攀一边恶言道:“你今日让我颜面尽失,我定要剁下你的手来!”
怎么办?现在和他讲道理还来得及吗?
眼看着就要被他抓住脚踝,我干脆脱了鞋子去打他的手。
“何人在外喧哗?”正当我焦急万分之时,树下的院门应声而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扛着重剑,虎背熊腰,身高九尺的男子。
我一见着他,眼泪差点没流下来,趴在树枝上惨兮兮地唤了一声:“大叔,救我!”
我说这树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呢,原来是秦家院外的那棵。
秦猛是将军府上的家臣,力大无穷,剑术精湛,因为平日里好酒,将军经常会差我给他送些上好的烧酎解馋。今日我胡拐乱拐,居然跑到他家门口了。
“阿拾,你怎么上树了?”秦猛抬头吃惊地望着我。
我自知自己此刻的模样和平日里温良知礼的样子相差何止千万,无奈只能厚着脸皮装可怜:“大叔,这人在市集上要掳抢我,我不从便要砍下我的手臂泄愤。”
我这话前半句是真的,后半句却掺了一半的假话,因为实在没脸说是自己动手打了人。游侠儿在秦猛出来时,就已经从树干上跳了下来。他一听我这话就怒了,秦猛一听也火了,二人一言不发拔出剑来。
秦猛行了一个剑士比武之礼,游侠儿端正姿容也行了一礼。
时人斗剑,多在宴席之上、家臣之间,即便如此,流血受伤的事也是常有。
现在陋巷之中,两个人你来我往已经过了好几招。虽然秦猛暂居上风,但是在比试结束前,胜负依旧未定。
我趴在树上看得心惊胆颤,深怕会有人因我而受伤。
“锵——”树下一声重响,两剑相交,火花迸发,游侠儿身子一震不由倒退了两步,他旋即用剑在地上一支,勉强稳住身形,然后狂喝一声,飞窜起身子,以无比凌厉的剑势直取秦猛胸口。
秦猛后退一步,游侠儿剑势一落,险险刺破秦猛腰间的布带。
生死之间,秦猛手腕翻转,一记重招将刺向他腰间的剑硬生生硌开,游侠儿右手一震,长剑随即脱手而出,朝我飞旋而来,我侧头避过,剑被树枝险险挂住。
此刻,游侠儿的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刚才在市集上的嬉笑调弄之态,他望着挂在树上的长剑,神情无比凝重。我生怕他一时想不开,会冲上去和秦猛拼命。
唯今之计只有我先服个软了。
我探出身子取了剑,从树上爬了下来,整了仪容跪拜在地,双手将长剑高高地举过头顶,正色道:“君子比德于玉,武者比德于剑,方才小女见侠士用剑凛然正气,始知自己眼拙,竟以为侠士是掳夺女子的宵小之辈,实在惭愧,望请恕罪!”
游侠儿听了我的话明显一怔,他取了剑,佩回腰间,长舒了一口气道:“起来吧!小小女子竟能说出比剑如比德的话来,看来关于秦人粗陋的传闻实是无稽之谈。”他说完朝秦猛深深一拜,“烛椟输了,敢问勇士尊名。”
秦猛收了剑,回礼道:“在下秦国伍氏家臣秦猛,适才与勇士比剑很是畅快,若勇士有意,秦某可代为引荐家主。”
“秦兄剑法超群,岂是我能比得上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我志不在此,自由自在惯了。”
秦猛见他推辞也不强求,豪迈地笑道:“勇士如果不急着赶路,不妨与我进屋喝上几碗,如何?”
烛椟摸了一把胡子,笑道:“酒,剑,美人,我所好也。今天剑被打飞了,女人也求不得,这酒自然是不能不喝。”
秦猛听完大笑,把重剑往肩上一扛,朗声道:“勇士请!”
“请!”游侠儿回头冲我瞪了瞪眼,笑着和秦猛进了屋。
他们两个人刚才还比得你死我活,这下倒成了惺惺相惜的朋友,我宛然一笑,行了一礼默默地离开了。
第十一章 再见狡童(二)
等我回到府里时,远远地就看见家宰在门口焦急地走来走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阿拾!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家宰拉着我问。
“怎么,四儿还没回来吗?”
“家主见完国君刚回府,听四儿说有强人要杀你,辞了拜访的客人,衣服都没换就带着她去救你了。”
家宰一说,我就知道自己今天闯了大祸。本想着去市集上找他们,又怕他们回府见不到我,于是只能跪在府门口等着将军回来。
我从白日等到了黄昏,到天全黑时他们才出现。
“阿拾!你没事吧?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将军把整个西市翻了一遍也没找到你,怕你被人掳到城外,又出城去找,后来碰到秦力士送那坏人出城,才知道你回来了。你可真是急死人了!那恶人他打你了吗?可伤到了?”四儿冲上来,在我身上一通乱摸。
我抓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将军的神情,故作轻松道:“我没事,一点伤都没有。”
“进去吧!”将军看了我一眼,脸色虽然难看,倒也不见愠怒之色。
我以为自己过了关,笑嘻嘻地爬了起来,揉了揉跪得发麻的腿,跟着他一路进了书房。
“你给我站着!”将军对我扔下一句话后,对四儿吩咐道,“你到门口候着,我让你进来时,你再进来!”
四儿看了我一眼,面带忧色地退了出去。我此时心中忐忑,不知道将军究竟要怎样惩罚我。
“手还是腿?”他从案几上抽了一根新制的竹简,走到我身前,冷声问道。
我听完一愣,明白过来后,闷声回了一句:“腿。”然后自己稍稍拉起下裳露出一截细白的小腿来。
啪地一声,一尺多长的竹简狠狠地打在我腿上,痛得我大叫出声。
将军却不停手,紧接着又是重重的一记。
竹简打上来时,腿肚子如遭火炙,一离开又似生生揭走了一层皮。我失声尖叫,将军却下手一记狠过一记。
我平时在府里倍受宠爱,他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我。今天虽然有错,但是受惊害怕的那个人也是我啊!我心里委屈,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你知道我今日为何打你?”将军停下手,嘴里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蹦出来的。
“因为我不该……不该让……家主找不到我。”我吸着鼻子抽噎着回道。
又是狠狠的一记,痛得我一口气吊住,哭也哭不出来,只觉得腿上又潮又烫,铁定是打破皮了。
我好不容易缓过这口气来,见将军还要下手,便干脆放开嗓门嚎啕大哭起来,只觉得此刻的自己是天下最冤枉的人。
“今日这顿打,你是替亡故的蔡夫子受的。夫子教了你四年,次次见我都对你赞不绝口,说你才智惊人,礼仪周全。今日看来全是一派胡言,他根本就是个只会骗人的老匹夫!”
“不——夫子不是骗子!不是匹夫!不是!不是!不是!”
“那你的才智去了哪里?礼仪去了哪里?市集之上公然使狠耍性,打架闹事,他就是这样教的你?”将军蓦然提高了音量,明明挨打的是我,可他脸上却有深深的痛色。
我头脑发晕,整个人连气也喘不匀,一时间根本找不到话来反驳。
“武者比德于剑,误以为是宵小,你捧了他又暗示他,如果再肆意纠缠就是自认宵小。说出这番话的小儿和那个耍狠打架的人,真的是一个人吗?蔡夫子倾尽心血教你做人,可你却只做了一张皮,平日里的礼仪周全,都是装给谁看的!”他说完扔下手中带血的竹简,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瘫坐在地上,埋头痛哭:“夫子,对不起……”
挨了一顿打后,我的小腿破了好几处,没破的地方也肿得青一条紫一条,看着吓人。以前只要我病了,将军就会找府里的医潭给我治病,而这一次他却完全无动于衷,最后还是家宰偷偷给我弄了一点止血治伤的草药。
其实将军的苦心我明白,只是做人,还是做皮?这个问题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我生来就不是什么贵族家的女儿,在我的心底,一遇到不能解决的事情,打架耍狠就是第一反应。
这是个弱肉强食的天下,国与国是这样,人与人又何尝不是。
对于一个乞儿来说,如果没有人保护自己,那就只能自己保护自己;如果不想成为拳头底下挨打的那一个,就必须伸出拳头成为打人的那一个。
在遇见夫子之前,这便是我在血和泪中摸索出来的生存秘诀。
如今,将军要我做的,是完完全全摈弃骨子里原来的自己,变成一个新的阿拾,一个他和夫子希望的,博学知礼的阿拾。
我食不下咽地想了三天三夜,最终决定放弃那个背负着层层硬壳、浑身长满尖刺的自己。我现在有了一个家,有了保护我的人,也许是时候忘记过去了。
我这头想明白了,可将军却始终不肯见我。我去书房门口等他,他便日日留在前堂和家臣们议事;我若守在寝室门口,他就派婢子赶走我。过了两天,连教了我四年的姆教都被他派人送走了。
“四儿,怎么办呢?将军现在都不肯见我。”我在房间里唉声叹气,一点法子都没有。
“要不,你去找找住在东角院子里的荇女?”四儿给我倒了一碗水,接着又说,“听说,这两天都是她在陪着将军。要不你去求求她,让她在将军面前帮你说些好话?”
“荇女?是前年百里大夫送来的那个越国侍妾?”我对这个名字隐约有些印象,当日百里大夫送了十名女乐入府,这两年被将军三三两两送出去了好几个,留在府里的大概就只有这一个了。
“对,就是她。我听爷爷说,自从府中主母去世,荇女在将军身边留的时间算是最长的了。明日早食后,我们可以一起去求她。”
“嗯,也只能这样了。”
第十二章 再见狡童(三)
第二日,我们吃完早食就去了东角头的院子,荇女一身短衣襦裙正从房里出来,见到我们先是一愣,然后笑着走了过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和四儿见了礼后向她说明了来意,她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从房里取出一个藤筥递给了我:“我近日见春色大好,突然有些怀念家乡的竹芽,你若能给我刨一棵回来,我就为你在家主面前求情。”
竹芽,便是雌竹之胎,曰筍(1)。宣王曾将香蒲和竹筍的嫩芽做了菜赏赐给诸侯,我虽然没吃过,但想来也是稀罕之物。
“我要到哪去找呢?”我接过藤筥问道。
“越国到处可见翠竹,秦地嘛,我听说只有南边的林子里有。”荇女的嘴角勾起一抹笑,一双眼睛紧盯着我,像是隼鹰盯准了猎物。
“好。”我应下她的要求,和四儿退了出来。四儿担心地问道:“你真的要去南边的林子找竹胎?我听说那里到处都是野兽,太危险了。”
“我挑正午的时间去,应该没什么大碍,只是这竹胎长在地底找起来要费些功夫。”
“那我陪你一起去!”
“你就别捣乱了,安心在府里等我回来。找竹胎我倒是不怕,只是按将军的心性,侍妾在他面前恐怕说不上什么话。”
将军府原本的女主人是陈国国君之女,身份尊贵不说,样貌据说也是陈地女子中的翘楚。这荇女虽有几分姿色,却也没什么过人之处,将军虽然只留了她在府上,但她的话真的会管用吗?我心里不禁有些怀疑。
“这个你就别担心了,你看见她刚才挂在腰间的那只黄*了吗?”
“嗯,看上去挺好看的。”
“那个呀,叫‘媚蝶’。听说越女有了心上人就会到野外找一种虫子,然后养在梳妆奁里,天天拿媚草的叶子去喂。等到有一天虫子变成了蝴蝶,她们就把它挂在身上,这样的话她心悦的男子就再也离不开她了!”四儿神秘兮兮地说道。
我拿指头使劲地戳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你这小儿,哪里听来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小心被将军知道也打你一顿。”
“我也是听其他婢子说的,不然你说将军为什么不留别人就留了她?”
“从将军回雍城开始算,送进来的侍妾少说也有个二三十人吧,现在只留了这么一个,还要被你们这样议来议去的,将军还真是可怜。”
“怎么,你心疼啦?”四儿歪着脑袋朝我眨了眨眼睛,见我举手要打她就笑着跑开了。
“死丫头,欺负我现在不能跑。”我跑了两步就停了下来,腿上的伤终究还是没好全。
四儿见状赶紧跑了回来,低头掀开我的下裳,懊恼道:“还很疼吗?都是我不好……”我屈起食指在她头上重重地敲了一下,恼道:“让你打趣我!”
“痛——”四儿嘟着嘴站起身来揉了揉脑袋,复又殷殷叮嘱,“回去再给你上点药,等好全了才能去采竹胎,知道了吗?”
“知道了,四儿姐姐!”
第二日,我趁四儿去洗漱的时候,偷偷拎了藤筥从府里跑了出来。
此时,清澈碧蓝的天空中飘满了如花朵般洁白的浮云,金黄色的太阳从天际探出圆圆的脑袋看着这片刚刚苏醒的大地。
清晨的树林里,雾气在参天的古柏之间飘过,如细纱挂在枝丫上,却又比细纱更白更清透,朦胧之间,勾勒出一片静谧的笼着淡金色晨晖的树林。我呼吸着林间新鲜的空气,在小鸟的脆鸣声中,寻找着那一抹只立在越国水乡的青色。
几个时辰下来,我采了不少甜美的浆果,但青竹却始终不见踪迹,起初的惬意和新鲜在此时已被疲惫和失望彻底冲散了。我拖着僵硬的腿在树林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到了黄昏时分连竹胎的影儿都没有见着一个。
眼看着天就要黑下来了,我只能返身往回走。
日落时分正是阴阳交替之时,林子里的野兽在休息了一天之后又开始蠢蠢欲动,我一边走一边用树枝敲打着树干,想借此警吓黄昏里觅食的野兽。
荇女莫非是在骗我?我平日里和她没什么交情,偶尔两人在府里碰见,她总是刻意地避开,似乎不大喜我。难道挖竹胎是她拒绝我的一种方式?
我正在心里犯着嘀咕,抬头看见天边飘来一大片乌云,北方密密层层的浓云里有雷声滚动,鸟雀展着羽翼从我身边低低地掠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气味,一切都在预示着一场大雨的到来。
我加快速度往林子外冲去,不到片刻白茫茫如水帘般的雨水透过树梢倾倒而下,把我浇了个透湿。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咬牙继续往前走,腿上的伤口在刚才跑动时就撕裂了,现在被雨水一浸,钻心的痛。
不管怎么样,现在最重要是从林子里走出去,不然等天黑了就算不被野兽吃了,湿答答地熬上一夜也会冻个半死。
当我深一脚浅一脚从林子里钻出来时,头发、枯叶已经粘了满脸,衣服也被树枝刮破了好几个口子贴在身上。
我抬头喝了几口雨水,心里暗道,幸好刚才跑得快,要不然等雨停了变成水雾升上来,就算走到明日也走不出这林子了。
雍城的南面多陵寝,少民宿,又冷又累又饿的我连讨口热水的地方都没有。在雨里连着走了半个多时辰,整个人累得如同丧家之犬,只差吐出舌头来喘气了。
这时,前方的雨雾之中,突然亮起了几点灯光。难道是有户人家住在这里?我欣喜若狂地寻了过去,打算问好心人讨一口饭吃。
当我走到跟前时,心思立马就被院子外一丛郁郁葱葱的翠竹吸引住了,身上的疲累饥饿一扫而空,心里长叹一声,啊,终于找到你们了……
我脑子一热,什么都没想,拿起手上的木片就死命地刨竹子底下的土。不知是我幸运还是老天可怜那几棵翠竹,在刨到第二个坑时就被我找到了一个手掌大小的竹胎,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掰了下来,装进藤筥。
东西总算是找到了,可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我实在没有勇气敲开主人家的门,只能拿出身上最值钱的一方绣帕小心地系在了院门上,一厢情愿地认为做了一场公平的买卖。
投映在窗户上的人影是谁,在久远的过去,不久的将来,他与我有怎样的牵绊,此时的我毫不知情。有时候,命运就爱这样捉弄人,一门之隔,我便这样错过了与他的相识……
第十三章 再见狡童(四)
此时,虽然还不到人定(1),但因为天黑得早,等我赶到南门时,中间的正门已经关上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城楼之上,两队守城的士兵正在做着入夜前的最后一次轮换。
我快跑了几步总算在两侧的小门关闭前挤进城来。
夜色弥漫的雍城,万家灯火,我顾不上自己此刻的狼狈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府里。替我开门的不是四儿而是家宰,看到我的样子,他叹了一口气,眼神似乎在向我暗示着什么。
“你让她进来!”将军的声音,从门后清晰地传到了我耳朵里。
完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打了个哆嗦。
家宰一闭眼睛无奈地打开了门,将军穿着一件青色儒服背手站在门里,在他身边袅袅立着的是抿嘴轻笑的荇女。
“这就是你给我的答复吗?”他痛心地望着我,两道剑眉紧紧地蹙在了一起。
看到荇女脸上的笑容我便知道自己是中了她的圈套,说什么思念家乡的竹芽,其实无非就是想让将军看到我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她原本期待的只是灰头土脸的我,没想到一场大雨却让她看到了更精彩的一幕。因此,她脸上的笑容想藏都藏不住。
我没有回答将军的话,只径自走到荇女身前,俯身跪倒在地,将藤筥高高举过头顶,正声道:“竹胎在此,请庶妾兑现昨日的诺言!”
“你和她说了些什么?”
将军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荇女却吓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庶妾说,她思念家乡春日竹胎的味道,并许诺,如果我能在南边的树林挖到她要的东西就帮我在家主面前求情。”
“你是自己走出去,还是我叫人拖你出去?”将军垂首对跪在地上的荇女道。
“家主,贱婢知错了,别赶贱婢走,求求你!”荇女一听脸色顿时灰白一片,她哭着跪了几步,死死地抱住了将军的腿。
“拖出去吧!”将军叹了口气,对身后的侍从道。
荇女很快就被两个侍从架出了府门,将军看着我道:“你想让她帮你说什么?”
我缓了缓心神,直起身子:“我想让她告诉家主,阿拾当初长这一身恶骨打架斗狠,只是为了要活下去。如今,留了这一身恶骨,是防备着哪一日若惹得家主不快将我丢弃,我还能做回原先的乞儿。”
“你怕我有一日会丢弃你?”他在我面前半蹲了下来,撩开我贴在额间的湿发,暖暖的手掌贴在我冰凉的脸上。
“你不是已经不要我了吗?”我死咬着下唇回望着他,眼睛里泛出一片泪花,“今天你来,不就是为了坐实我无礼的罪名,然后,再心安理得的把我赶出去吗?”
“小儿,你就是这样想的……”他一双星眸深深地望进我的眼睛里,带着一份痛心,带着一份怜惜,“看来我平日里是待你太好了,冷了你几天,你便弄出这一身的伤来指责我。”
“今天已经是第七日了!”他声音一软我反而哭得更加厉害。过去的几年,不管我是拿树漆染了他的衣服,还是喝醉酒吐在他怀里,他从来没有认真地骂过我。可这一次,他居然连着七天一句话都没和我说过。
他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把我抱了起来:“我没有要丢弃你,我只是需要时间来想明白一件事情。”
“你…要想…明白什么?”我趴在他的肩膀上仿佛要把过去几日攒下的眼泪,一股脑全流尽了。
“我在想,我要怎样才能让小儿明白,她已经不再是个乞儿,她已经有了一个属于她的家。”他一手将我紧紧地抱进怀里,似自语,似呢喃,“卸下你的防备好吗?如果你害怕,便让我来护着你,直到你及笄成人,嫁作人妇。”
世上便有这样一张脸,让人看着就觉得幸福温暖,仿佛一切的苦难都能被安慰,被治愈。我面对着这样一张脸,心里的委屈一下子烟消云散。
“我不嫁人。”我挂着满脸的涕泪坐在他的臂弯里倔强地说道。
“哪有女子不出嫁的?”他轻笑了一声抱着我站了起来,“长得这样快,我怕再过几年,我就要抱不动你了。”
我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背上,如果能让他一直这样抱着我,我真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长大。
“你若是不嫁人,那到时候,就换你来护着我这个老头子,可好?”他拍着我的背道。
“嗯!”我慎重地点了点头,把它当作自己人生最重要的一个誓言深深地刻在了心底。
自那一夜后,我开始不分白天黑夜地读书习字,除了秦国文字外,连带着齐、鲁、晋、卫的文字都一一学了下来。书房里的书卷,不论是何人所著,所著为何,我都滚瓜烂熟地背下来。将军约见门客,不论才学高低我都会侍奉在一旁细细地琢磨他们的对话。
看我这样不要命地用功,四儿总是不停地摇头,不过她嘴上不支持,每天晚上偷偷往回带的吃食却比以前更多了。因此,我老笑她是将军府庖厨里养的一只大老鼠,而我就是她养的那只小老鼠。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转眼到了周王三十七年。
我的身量窜得比四儿高出了许多,就是比起同龄的少年也要高出一截。清晨洗脸时,望着水中那张日见明媚的脸,不禁自喜。
其实这几年里改变的也不只是我,将军在周王三十五年已经官拜上将军。半年前,国君又赐了他西边的邽地作为采邑。因而,他现在不定时地会离开雍城,巡视边关。有时,也会在自己的采邑住上个把月。
前几日有传信的兵士来,说明日他就能回来了。
“阿拾快出来,将军回来了。”四儿在院子里大声地叫我。
“你先去,我马上就来!”
“哦,那你快点!”
第十四章 月出皎兮(一)
将军回府,府里所有人都必须去府门外相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匆忙起身收拾书卷,一不小心就踩到了自己的头发。
与四儿不同,我从小就不喜欢在头上绑总角,平日里总爱散着头发在府里跑来跑去。有一日,将军与同僚们喝酒,归来时晕沉沉地把我的头发握在手中,笑言:“谁说楚姬发美,我家阿拾才有这世间最美的青丝。”说完便睡去了。时人以乌发为美,不少贵妇如果看到自家婢女有一头美发,便会命人把它剪去,然后做成自己的假发,以求得到夫君的怜爱。除了学业,将军极少夸我,我不知道一觉睡醒之后,他是否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但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剪发。
发长过膝,时有不便,就像方才,我踩着自己的头发猛地起身,险些没把自己痛死。这会儿,眼见后院的人都走光了,心里越发急,只得一手摸着头,一手提着裙摆急匆匆地往外跑,才跑到门口一头就扎进了来人的怀抱。
是他……
我心中欣喜,正欲跪地行礼,随即却被人握住双臂高高地举了起来,“这就是我家阿拾,比起你说的越女施夷光,如何?”将军说完,两手轻轻一松,我便重新落了地。这时,从他的身后走出了一个身着青色深衣,腰戴白玉螭龙组佩的年轻人,他长身玉立,龙章凤姿,看样子应该是秦国的贵族。
“利也没见过那越女。只听南边来的人说,是早些年越国国君勾践送给吴王夫差的一个美姬,生得能叫花朵失色。吴王对她宠爱有加,言听计从。去年春天,吴国攻齐,据说也和这美人有关。”男子偷偷地打量着我,眼中充满了好奇和惊讶。
伍封微笑着走到书案前,侧身将那年轻人让到了主位。
“那公子以为,去年吴王伐齐可是良策?”
听将军称来人为公子,又让其居于上座,我便心下了然,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一定就是将军经常提起的秦伯四子——公子利。今日看他们说话的样子,将军与这位公子利怕是有着不同于普通臣属的关系。
伍封话音刚落,公子利不假思索地回道:“吴王夫差一贯英勇善战,去年在艾陵与齐军交战,我听探子讲,那吴军本已露了败势,但吴王亲率精兵三万,分三股反以鸣金为号,在战场上将齐兵生生截成三段。最后,趁他们首尾不能相顾、自乱阵脚之时,一鼓作气围而杀之,大败十万齐军。战后,听说光是革车就得了八百乘。”吴王夫差这一战,显然让公子利对他极为折服,一番夸赞的话讲下来连口气也不喘。
若公子利所言不虚,这吴王夫差倒真当得起“骁勇”二字。
公子利说完后,伍封一直没有回应,我不解地抬头去看他,只见他眉头微蹙,看了公子利半晌,才道:“匹夫之勇,吴王夫差不及其父阖闾甚远。”
伍封的话无疑是给激动的公子利当头浇了一桶冷水,只见公子利收起脸上的笑容,神色极不自然地回道:“将军何出此言?吴国在艾陵大胜之后,得了齐国大量金帛,吴王气度豪迈,又将缴获的革车八百、甲胄三千都送给了鲁国以结成同盟。最后,宋、卫几个小国也纷纷表示愿意归服吴国。如今的吴国是足以和晋、楚两国一争天下霸主之位的强国。将军如此鄙夷吴王,可是因为他此前责处了你的族叔伍子胥?所以,你才认为他艾陵一战尚不足扬名天下?”公子利说完,就把嘴唇闭得死紧,一张脸也涨得通红。另一边,伍封见公子利提起了伍子胥,神情竟也有些异样。
这二人默默以对,屋子里的气氛霎时就变得凝重紧张起来。
我起身向前跪坐在公子利身旁,借生火之机,故意将铜签子在炉壁上敲了两下,又将炉中的炭火拨得啪啪乱响。
公子利听到响声,果然转过头来看我,我没有惊慌失措地伏地告罪,反而毫不不避讳地端坐起身子直直地回望着他。
公子利看了我半晌,突然大舒了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坐着对伍封施了一礼,道:“将军见谅,是利——失礼了!”
伍封看了我一眼,对公子利回礼道:“是鄙臣失礼,未与公子明说。臣以为,齐是大国,距离吴国又远,不论胜负,这几次吴齐交战都已经耗损了吴国大量的精锐之师。况且,对于吴国来说,目前最大的敌人,不是齐国,也不是晋楚,而是吴王夫差一直忽略的一个人。”
公子利将身子微微向前一倾,问道:“可是越王勾践?”
伍封这时终于笑了,他抬手恭声回道:“公子明智!夫差释放勾践归国,无疑是纵虎归山,越王勾践既然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就一定胸怀大志。吴越两国未来十年,必有一战。”
公子利听完点了点头:“这样看来,那美人施夷光也是勾践布下的一颗厉害棋子。可怜吴王还深信勾践臣服之心,纵虎归山,还送粮送车。”
“公子能自己明白自然是好。大丈夫不可沉迷温柔之乡,女人是闲时赏玩的物什,切不可当真。”
“利明白。”
他们之后谈了些什么,我一句都没听进去,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女人是闲时赏玩的物什,不可当真”。
彼时,我不懂伍封话中深意,只觉得秦国靠近西戎、姜羌,民风比起东方的晋国、齐国、鲁国要开放许多,礼法对秦国女子的约束也算不得严苛,女子的地位虽不及男子,但怎么也不该只是一件物什。将军今日怎么会说这样的浑话?
此后,他二人又畅谈了一个多时辰,直到黄昏日落,公子利方才起身告辞。将军一路将他送至府门外。
“将军今日车马劳顿,定已疲乏,利先行告辞,改日再来请将军赐教。”公子利端行一礼,抬首时竟又偷偷地瞟了我一眼,这才转身上了马车。
伍封目送马车离开后,笑着牵起我的手向府里走去:“不到半年,小儿又长高了,再过两年,只怕我这将军府的门槛都要被人踩破了。十五及笄,你是跑不了了。这及笄礼要怎么办,我可要好好想一想。”
“将军怎么又说这样的话!阿拾不定亲,也不嫁人。天下没有男子能比得上将军,我这辈子就要留在府里陪将军,哪里也不去。”我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立如春山的男人,无比坚定地回道。
“陪我?哈哈哈……”伍封大笑着将我高举到身前,“小儿,天下才俊你认识了几个?小小年纪就说这样的大话,要是我这老头当了真,你将来可不要后悔。”
伍封今年不过三十有二,但他常常和我以老头自称,我望着他俊秀的面庞实在看不出他到底老在哪里。
“将军要是非说自己是老头,那也别再把我当小儿,我已经长大了!”
“是嘛!”伍封弯腰上下左右打量了我一番,揶揄道,“嗯,是长大了,我可得早点开始给你物色人家了。”
“将军——”我恼羞成怒,甩开他的手就想跑,伍封大手一握,笑着又道:“不过,以你如今的出身,想嫁个好人家怕是有些难,不如你随我入了伍氏一族,以芈为姓?”
什么?!将军的话说得太突然,我一时有些怔愣。别说这世间无氏无姓的人比比皆是,就连名都没有的,也大有人在。“姓氏”对于一个庶民来说,那是天大的恩赐。
“平日里见你牙尖嘴利,这会儿怎么傻了?走吧,随我进屋去说!”
第十五章 月出皎兮(二)
此时屋外天色已暗,我将寝室的烛台点亮后,按捺下心中的激动乖乖地跪坐在伍封面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灯光下的他看上去有些疲累,说是明日才到,结果今日就到了,想来定是快马加鞭赶了一夜。
“阿拾,你知道吴国为什么要讨伐齐国吗?”伍封不提入族之事,反而闭上眼睛问起了吴齐两国的军政。
我虽然觉得世人不该把男人之间的战争归结在一个女人身上,但嘴上却说:“公子利不是说,是越女施夷光受了越王的指使,故意挑唆的?”
“越女虽然给吴王添了一把火,但真正挑唆的却另有其人。”
“谁?楚人,越人,还是晋人?”我好奇地问道。
伍封睁开眼睛,一字一句道:“都不是,是鲁国一个叫作端木赐的人。”
“端木赐是何人,怎么能游说吴王出兵伐齐?”
“端木赐是鲁人,他为了熄灭齐鲁之间的战火,凭一人之力游说四国。我书房里有探子的来报,明日你看过后,你自然会明白个中详情。”
“阿拾只是个婢子,如何能看军报?不妥,不妥,这事若让外人知道,恐惹非议,于将军不利。”我连忙摇头拒绝。
伍封笑道:“无妨,我说你看得,你便不用顾忌。你这人外表看似柔弱,但心智坚毅,处事果决。只可惜生为女子,否则再过个两三年,做个大夫家的智士绰绰有余。只是今天,我认你为伍氏族女,你以后怕是只能做我伍氏的门客了。”
如今周王室权威不再,天下各国连年战乱,民不聊生。在公卿贵族眼里,人命形如草芥,但其中却有两种人例外,一是智士,二是剑士。
智士者,以才学、谋略仕于家主;剑士者,以忠义、剑术获宠于家主;此二者即便出身低微也能受到众人的尊敬。当然这种情况也只限于男子,庶民家的女子能嫁到士族家做个侍妾都已经是天大的荣耀。如今,伍封将我比做智士,这让我满腔热血一下子全都冲上了头顶。我急忙起身,端端正正地行了叩首跪拜的大礼:“谢将军!”
“起来吧,伍氏乃帝颛顼之后,以芈为姓,你年幼尚不能取字,就仍以‘拾’为名,称芈拾(1)吧!明日我让家宰给你新开一个院落,就不必与婢女们同宿了。”
“诺!”
“想笑就笑吧,别咬着牙地乐,看着别扭!”伍封轻笑着,站起身来。
我抬头笑得灿烂,喜滋滋道:“阿拾服侍将军更衣。”
我走到伍封面前,眼睛平视处正是他的下巴。我半抱着他,解开他束服的腰带,替他脱下外罩的深衣,刚想伸手去解里衬的衣带,他却咳嗽了一声抓住了我的手。
难道是我做的不对吗?
我正疑问着,伍封又咳嗽了一声,脸上显出一丝窘意:“我自己来,你早点回去睡觉!”
我把手缩了回来,多少有些失落。前些年个子没长高的时候,他与我之间从无男女之防。每年夏天,知了叫得最欢的那几日,我总是枕在他腿上,撩高小衣,露着肚皮在书房里睡觉。刚学骑马那会儿,他也是抱上抱下从不避讳。可自打去年冬天,我突然抽了高个,长开了。他就不许我再像以前那样腻着他了,这让我着实觉得别扭。
我讪讪地行了一礼告退,因为转得太急,一迈步居然踩到了自己的裙裾,眼看着就要摔倒,腰上突然一紧,两只大手将我生生拽住。
这一刻,房间里变得格外安静,我的耳朵里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噗通,噗通,此起彼伏……
也许有些东西在不知不觉中真的变了,我的脸破天荒地开始发烫,从两颊一直蔓延到耳朵,到后颈。他握在我腰上的手如火烧一般灼热,指尖的每一寸力量都能透过衣服传抵到我那颗狂跳的心。
这奇怪的感觉是什么?以前与他再亲密时,我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将军,我——”我一开口,嗓子竟有些沙哑。
伍封蓦然放开了我,板着脸冷冷道:“从小到大,这毛病还是改不掉,一高兴就毛毛躁躁。好了,快回去吧!”
“……”我怔了怔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能拎起裙角跑了出去。
离开将军的院子,我每一脚都像是踩在软软的米团子上,整个人晕乎乎的。抛开之前奇怪的感觉不说,今天对我而言意义非凡,短短一日之内,我竟然有了自己的姓氏,这真是连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情。我越想越激动,忍不住迎着夜风狂跑起来,大风吹起我的衣袖,让我雀跃地想要飞翔。
一路跑回住处,我推开门就大叫:“四儿,四儿——”
四儿正坐在床上努力地缝着一个佩囊,见我那么高兴,就放下手里的活,冲我笑道:“你老说我是疯丫头,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这才叫疯。”
“我就是个疯子!”我扑到床上,拉着四儿的手说,“四儿,将军认我作族女了,他把自己的姓氏赐给我了,我现在叫芈拾了。”
乍听我这么一说,四儿比我还高兴,拉着我的手在床铺上又蹦又跳:“真的吗?这真是太好了!你以后不是奴婢,是将军府的贵女了!”她激动了半天,又忽然停了下来,小声问道:“那你以后,是不是就不能和我待在一起了,也不住在这了?”
“嗯,将军说会送我个院子……”我话还没说完,四儿把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了。我吓了一跳忙攥着她的手说:“你干嘛呀?我话都没说完呢!以后不管我是芈拾还是阿拾,我都不会和你分开的。你只要搬过去和我一起住,不就好了?将军一定会答应的。”
“你早说嘛!害我那么难过。”四儿甩开我的手,抽了抽鼻子又坐下来去绣那歪七扭八的佩囊。
我探头过去,见四儿的手指上已经扎了好几个红红的点子,就伸手夺了过来:“你绣钱袋子做什么?还把手扎成这样。”
“你还给我,这不是钱袋子。”四儿嘟囔着伸手来夺。
“你不是喜欢上谁了吧?居然还绣起东西来了。”我一边说,一边高高地举起手中的袋子。
“臭阿拾,你乱说什么呢?快还给我!”
“偏不还你,除非你告诉我,你要绣给谁?”
“我是给你绣的。再说了,这不是个钱袋子,这是用来装吃食的。”
“给我的?”我眨了眨眼睛,一头雾水。
“你在书房里一待就是一天,我想以后弄个装吃食的小袋子,你饿了,就能拿出吃的来垫垫肚子。”她看了一眼我手上的袋子又红着脸说,“我的衣服、帕子都是你做的。这针线活,我是没法和你比的,袋子绣得有点丑,你可别不乐意带。”
听四儿说完,我的眼睛酸酸的,抱住她轻声道:“四儿,你对我真好。我以后一定到哪儿都带着。要不,你给我在上面再绣只小老鼠?那样,我以后看到它,就能想起你这只大老鼠了。”
“你还笑话我!”四儿拧了我一把,两个人嬉笑着又闹开了。
第十六章 初露锋芒(一)
昨晚,我和四儿躲在被窝里说了一夜的话,天有些蒙蒙亮时,才闭了一会儿眼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早上,两个人迷迷糊糊地吃了早食,四儿半闭着眼睛浮到庖厨去了,我也晕晕地进了书房。将军的书案上已经叠了好几卷竹简,应该就是他昨日所说的密报。我在书案侧手边的乳丁纹陶炉里熏上了香草,闭上眼睛休养了片刻,这才静气宁神,打开了竹简。
桌案上的秦国密报是用晋国文字书写而成的,通读下来,与齐吴之战毫无关系,用字行文倒像是一封絮絮叨叨的家书。我吃惊之余,又翻开其他几卷竹简看了一遍,发现也有同样的问题。
将军视我为智士,可我居然连封密报都看不懂,心中不免懊丧。待会儿他若是问起密报之事,我答不上来也必然会让他失望。
我拿着竹简正着读,反着读,甚至用手摸来摸去,但都没能勘破其中玄机。
这秦国的探子还真是高明,这些书简就算半路上被人截去,估计也没人会想到是秦人在借晋人的家书传递密报。不过,既然密报传递的是国与国之间的讯息,国名和人名总是要写的吧?于是,我开始单纯地在密函里寻找各个诸侯国的名字,果然有所发现。
原来,这密函有特殊的阅读方法——取第一根竹片上的第一个字,然后再取第九根竹片上的第一个字,然后再接第二根竹片的第二字,第八根竹片上的第二个字,以此类推,这篇密报的内容终于浮现在了我眼前。只是,密报之中没有提及昨日将军所说的端木赐,反而多次提到了一个叫子贡的人。
子贡是鲁国大夫孔丘的得意门生,极善辞令,曾被其师赞为“瑚琏之器”(1)。夫子早年曾在鲁国听过孔丘讲学,因此对儒家极为推崇。连带着,我也知道了不少儒门中人,子贡便是其一。只是儒家多文士,不知道这次为什么会跟齐吴之战扯上关系。
手里的密报越往下看,我越感叹子贡此人的可怕。
事情最初的起因,是齐国想要出兵攻打鲁国。子贡为使鲁国免遭战火,便游说齐相陈恒,劝齐国转道攻吴。他提出:“忧在内者攻强,忧在外者攻弱。”此话的言下之意是,陈恒如果想通过战争铲除国内异己,就必须与强国作战,将其他卿大夫困兵于吴,这样他才能迅速掌握齐国内政。
这个建议正中陈恒下怀,于是陈恒立马就同意出兵攻吴。然而先前出发的齐军已经到了鲁国边境,所以齐、鲁两军在边境形成了不战不和的尴尬局面。
之后,子贡赶去了吴国。吴王夫差在召见他之后,原以为他会向吴国借兵救鲁,但出人意料的是,子贡绝口不提借兵之事,反而谏言夫差一争天下霸主之位,不要伐越,而应该伐齐,并且还保证自己能劝说越王勾践派兵助他攻齐。
夫差半信半疑之时,子贡又赶往越国。越王勾践亲自迎接了他。子贡告诉越王,想报仇就必须彻底麻痹自己的敌人,如果他此番愿意派兵助吴国攻打齐国,那么,夫差就会更加相信他的臣服之心。而且,此战无论吴国是胜是败都对越国有利。
写到这里密报就没有再写下去了,我忍不住想,如果吴国真的在与齐国一战之后变成能与晋国、楚国对抗的大国,那对越国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没想明白的事,越王勾践却早已明了。他派出了一支三千人的精甲之军援助吴国攻齐,同时又送去了众多财物。就这样,吴王夫差最终决定派吴属九郡之兵援鲁伐齐。
最后,子贡又去晋国见了上卿赵鞅,劝他在吴齐之战中保持中立,养精蓄锐等待时机。
几封密报通读下来,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据说,齐国这次派出的十万大军都死在了艾陵,战场上的尸体堆得像山一样高。一个文士靠着一张嘴居然就能将天下兵事玩弄于股掌之间。端木赐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利用的是什么?那十几万士兵又是为何而死?
我想得头昏脑胀便趴在书案上稍作休息,没想到这一趴很快就睡了过去。
朦胧间,我仿佛出了将军府,到了一片旷野上。那里,长着没膝的青青茅草,茅草间次第开了些白色的小花。偶有风吹过,茅草一浪一浪地奔涌着,发出刷刷的响声。
好美,好安静的地方……
在那青色的波浪里,隐隐约约有条开满野花的小路。我寻着野径往前走,旷野上的风抚过我的长发,吹起了我的衣角,当小路最终淹没在茅草丛中时,我已经站在了原野的正中间,天与地将我紧紧地拥在怀里。
我仰面躺在茅草上,随手摘过一朵白色的小花放在鼻尖轻嗅它的香气,闭上眼睛只听见微风在我耳边轻轻地唱着: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2)
这是齐地的民歌吧,真好听……
我睁开眼睛想听得更仔细些,却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铮铮的杀伐之声。我连忙站了起来,只见两边的高地上俯冲下来不计其数的士兵,他们嘶喊着,拿着长戟、巨斧转眼就冲到了我面前。
我想要逃走,却发现脚根本抬不起来,整个人像是被钉死在战场的中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士兵一个个在我面前倒下。他们的尸体没入了茅草,压烂了花朵。他们的血飞溅到我脸上,带着温热的触感。
这到底是哪里?怎么会这样!一个士兵还没跑到我面前,就被后面的一个士兵刺死了,他的头颅随即被砍了下来,咕噜咕噜滚到了我脚边。我吓得大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砍头的那人穿过我,捡起地上的头颅别在腰间,可没等他抬头,一辆飞驰而过的战车就割断了他的左腿。我忍不住呕吐起来,谁来救救我!
第十七章 初露锋芒(二)
“阿拾,你醒醒……醒醒!”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伍封正坐在我身旁,一脸焦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虽睁着眼睛,却还未从之前的噩梦中清醒过来。草地上翻滚的人头,士兵被割断的残肢,依旧温热的鲜血,梦中的一切让我惧怕到了极致,我猛地扑过去抱住了坐在身前的人。
“你怎么了?”伍封摸着我的脑袋,轻声问道。
我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环顾了一圈,发现自己好端端地坐在书房里,刚才血肉横飞的战场早已不见。
“可是做噩梦了?怕成这样。”伍封扶着我的肩膀,低头看着我。
我点点头,无比认真地问道:“将军,你在战场上杀过人吗?”
伍封显然没料到我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先是愣了一下,转而笑道:“小儿痴傻,自然是杀过的。不然,我如何活到今日,如何守疆卫国?”
“那士兵们在战场上可要砍下敌军的头颅?”
“这个……自然是要的。如今的战争早已不是贵族之战,各国为了扩充军队,都招募了庶民,甚至奴隶入伍。他们这些人,若想要摆脱奴籍或是减免税赋,就必须在战场上抢立战功。而战功,就是靠砍杀敌人的头颅数量来衡量的。每杀一个人,就要砍一个头颅挂在身上。战场上一个人身上挂三、四个人头是常有的。同军士兵之间,有时候还会为了争抢头颅大打出手。”
“在将军的队伍里,可也是这样的规矩?”我眉头微蹙,闷闷地问道。
“两军对阵之时,杀敌是首要任务,砍剁头颅容易延误战机,因而在我军中,记功凭的是敌人的左耳。”伍封说完又道,“你今天怎么想起问这个,可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艾陵之战死了十万齐兵,那吴军砍下来的人头怕是要叠成一座小山了。”战场上死了一万,两万,还是十万,对于生活在安乐里的人来说,仅仅只是一个数字,并无多大感觉。但方才梦中所见,却让我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和人命的卑贱。
“脸白成这样,要不要先回去休息?”伍封担心道。
“不用,将军今日不是还要考我吗?”
“好吧,那你就同我讲讲,这些竹简上都写了些什么?”
我思忖片刻,将自己看到的东西又重复了一遍,末了又问:“这密报中提到的子贡,是否就是将军之前所说的端木赐?”
“子贡,正是端木赐的表字。”伍封松开一直微皱的眉头,用左手食指轻轻地敲打着桌面,这是他高兴时的一贯动作,“想不到你短短半日之内就找到了阅读密报的方法,看来我真是小看你了。那小儿认为,越王为何会答应出兵助吴呢?”
“吴国如果败了,越国自然获益。而吴国如果胜了,那以吴王的性情必会转而攻晋,寻求霸主之名。到时候,吴国的精锐之师消耗在齐国,举国之兵又困于晋国,越王勾践只要发兵就能立马攻下空虚的吴国。而对端木赐来说,艾陵之战,齐吴两国无论谁胜谁负,对夹在中间的鲁国都是有益的。”
“那他成功游说四国,凭借的又是什么?”
“人心,他利用了人心。从齐国到吴国,从吴国到越国,再到晋国,环环相扣,一处错,便处处错,而他之所以成功,靠的是他洞察人心的本事。他利用了齐相陈恒的野心,吴王夫差的自满,越王勾践的隐忍,晋卿赵鞅坐山观虎斗的心思。”
我一口气说完,伍封却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不知道自己回答的对不对,心里不免有些焦躁,只希望他能开口说些什么。
两个人就这样静坐了半晌,伍封才开口缓缓道:“小儿,可惜你是个女子……”
他说这话的意思,是我答对了?我刚想开口询问,他旋即又说:“好了,你先下去吧!”
“诺!”我没有办法,只能行了一礼退下。到了门口才想起四儿的事,于是又走了回去,小心问道:“将军,你能让四儿搬去与我同住吗?”
他淡淡一笑:“你高兴就好,都随你。”
“太好了,谢将军!”我顾不上礼仪,提起裙子就跑了出去,身后隐约传来一声叹息。不过我急着要把好消息告诉四儿,便没有放在心上。
没过两日,将军派人把我和四儿的东西都搬到了府内东侧的一间小院子。这院子中间是一块绿萋萋的草地,正屋右侧种了一棵红枫,树下是一口幽幽的水井。屋子共有三间,我和四儿同住一间,其余两间就空出来做了我的酿酒坊。
是夜,皓月当空,晶莹的繁星挂在天幕上闪烁着迷人的光芒。我和四儿躺在院子中间的草地上,听着夏虫的低鸣,看着天上的月亮和随风飘过的云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阿拾,听爷爷说,柏妇又给公士希生了个儿子,你明日有空吗?要不和我一起去瞧瞧?”四儿问。
“好呀,明日将军吃过早食就会进宫面见国君,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我一边说一边把手举高,遮住天上圆圆的月亮,然后再慢慢地分开五指,看着月光从我指间流泻而下,“时间过得可真快,我第一次见到柏妇时才四岁。那时候,她刚守了寡,也还没嫁给公士希,你也还没来。”
“现在她可是三个孩子的娘亲了。阿拾,你说再过两年,将军会不会把你也嫁出去?”
“为什么这么问?我可不嫁人。”
四儿转过头来看着我,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认真态度问道:“阿拾,你是喜欢将军的吧?”
我以前从未仔细想过这个问题,猛地被四儿一问,先是一呆,而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可将军比你大了那么多。”
“那有什么关系!我听我娘说,当初她被卖给我爹的时候,他都已经六十岁了。”
“哦,这倒也是。”四儿认真地点了点头,又问:“阿拾,你还记得于安吗?”
“当然记得,你一直在等他?”我轻轻地握住四儿的手。
只听她叹了口气说:“幸好还有你记得他,不然我总觉得那是自己小时候做的一个梦。你说,他那么多年都没有来看我们,会不会又饿晕在路上,冻死了?”四儿说到最后声音已经低得让人听不见了。
我圈起两个指头在她的额头使劲地弹了一下:“你想这些做什么!要是于安注定会死,老天为什么又要让我们救了他?再说,他与我们定的是七年之约,这不是还差两年嘛!”
“对啊,他那么好,老天一定不舍得让他死掉。”四儿说着说着又笑了,嘴角漾起的两个梨涡让人看着就欢喜。
“四儿,如果以后于安来找你,你就嫁了他吧!到时候,我一定给你绣一套全天下最美的嫁衣。”
“呵呵,不如你也嫁了他。那我们就不用分开了。”四儿拉着我的手喜滋滋道。
“死丫头,也不害臊!自己想嫁人还想拖着我给你当媵妾!”我笑着拿手去挠她,她这人最怕痒,鬼叫一声,爬起来就逃走了。
我笑了笑,拍了拍身上的青草,也进了房间。
这时候的我们并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命运,只是和普通的少女一样,在心中编织着一个又一个甜蜜而瑰丽的梦。有梦的时候总是最幸福的……
第十八章 乃遇狼童(一)
第二天一早,等将军出了门,我就和四儿出府去看望柏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柏妇嫁人后就一直和公士希住在雍城的西市口,穿过热闹的大街又拐了好几条巷弄,我们终于在两间夯土垒起来的房子里见到了刚刚生产的柏妇。
柏妇见到我们很是高兴。她坐在床铺上,手里抱着刚出生没几天的孩子,小家伙软软的像是没有骨头,害得我和四儿怎么抱都不自在。柏妇见我们两个手忙脚乱,笑得前俯后仰。柏妇如今又胖了不少,但笑声还和以前一样爽朗。看来,公士希对她真的很好。
我们在柏妇床前聊了会儿天,又喝了碗甜汤,就起身告辞了。
走出那间土屋,我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心想,也许这就是幸福吧!没有锦衣玉食,没有仆役成群,只是两个人带着孩子,守着两间房……
“阿拾,你在想什么?”四儿问。
“我在想,当初柏妇自作主张把自己嫁给公士希还真是嫁对了。你看,他们现在过得多好。”
四儿点了点头,拉着我的手小声道:“阿拾,其实爷爷昨天同我说,再过两年我就十五了,他想早点给我物色个好人家。”
“家宰要给你定亲?”我有些诧异,“昨天晚上你怎么没跟我说?”
“我,我还不想嫁人。”四儿咬着嘴唇,脸色并不好看。
家宰的想法其实我明白,像四儿这样的姑娘,身份比普通庶民家的女儿要高一些,可又比不上士族家的女儿。她长得秀美可爱,如果早点谋划的话,说不定还能借着将军的光,嫁个底层的士族做个正室。可四儿显然不乐意。
“你别太担心,我和你同岁,我不也还没订亲嘛!于安两年内能回来最好,如果他不能来,你就跟着我,我总不会让你吃亏的。”
“好,将来你嫁谁,我就嫁谁,这样爷爷一定高兴。”
“行,你就这么去回了家宰。”我冲四儿点了点头,然后指着市集的方向道,“我听说这几天雍城来了不少南边的楚商,既然都已经出来了,咱们就去看看吧?”
“好呀,我前日里在卖妆奁的涂七那,看到一个檀木的梳篦……”
“走吧,走吧!”我拉着四儿朝市集走去。
“来,来,来,大家都来看一看啦!南方新送来的货啊,水灵通透啊……”
集市中央传来一阵吆喝声,我们俩一看有热闹可以凑,也高高兴兴地随着人流跑了过去。等我们挤到一个好位置,才发现这里卖的根本不是楚国的香膏美酒,而是——奴隶!
站在场中高声吆喝的是一个手拿鞭子,身穿暗红色麻布上衣的中年男子,他相貌丑陋,一张口说话,就露出满口的大黄牙。在他的身后是三个木笼子,里面挤着十几个脏兮兮的孩子,有几个还赤身**没有半点遮蔽的衣物。
“阿拾,那些孩子可真可怜,一定是被这个坏人抓来的。”四儿凑到我耳边小声说道。
“那也不一定,我听说南边的吴国、楚国都在打仗,有的爹娘为了一家子都能活,也会主动把孩子卖给这些人。这样,起码孩子不会饿死在家里。”
“要是他们都能碰上将军这样的主人,倒也不是坏事。”
“希望吧!”
我和四儿说话的功夫里,一个黑瘦的少年已经被作坊的工匠头子领走了。大黄牙收了钱,又从笼子里抓出了一个和我们年纪差不多的女孩。那女孩的衣服已经破得不行,她只能蜷缩着,努力用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大黄牙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后一仰,“给我站直点!”说完掏出一块帕子吐了几口口水,就往那女孩脸上擦去。
我和四儿对看了一眼,直觉得恶心到了极点。
“这南方的女娃就是水灵,你看这小脸长的。身子虽然瘦点,但也没关系。不知道在床上的味道,是不是和我们秦国的女人不一样。”身后的男人们开始议论起来。
我和四儿脸涨得通红,却又不能说什么,只能回头瞪了说话的人一眼。那人一开始吃了一惊,但看清楚我和四儿的脸后,笑得更加猥琐了。
四儿拉拉我的手说:“要不,我们还是走吧!”
“不要管他,他不敢拿我们怎么样。你身上可有带钱?”
“我只有三个币子,怎么了?”
我叹了一口气,心道,这姑娘长得如此貌美,三个币子估计连个零头都不够。果然,底下的男人们开始异常兴奋地叫价比高了。女孩此时已经放下了遮挡的手,目光游离地看着台下那些如狼似虎的男人,当她的眼神经过我和四儿的时候,突然停住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用惋惜的目光看着她,她却用无比怨恨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才是那个把她推上奴隶台的人。
“阿拾可是想买下她?”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好听的男声。
我转过头去,发现之前围在我身后的几个男子都已经被佩剑的卫士挡在了三尺开外。站在我身后的正是身穿黑色织锦交领深衣,头戴黄玉冠的公子利。
“婢子见过公子!”我赶忙拉着四儿行了大礼。
“起来吧!”公子利打量了我一眼,微笑道,“刚才我坐马车经过,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人。不过后来想想,这雍城里除了伍府的阿拾,谁还能有这么美的头发?”
“公子谬赞,阿拾惭愧。”我低着头看着公子利衣摆上的金丝雀鸟,心里直打鼓,他要是回头告诉伍封我跑来买奴的场子看热闹,四儿和我怕是又少不了要挨一顿训。
“这女奴你若喜欢,我可以买来赠你。”公子利听见了我与四儿说的话,便指着台上的少女道。
“我不能私自买奴回府的!”我猛地抬起头,公子利好笑地望着我,似乎在等着我接下来的话。我扯了扯嘴角,微笑道:“不过,我觉得这女孩实在可怜,不如公子买了她吧?她长得秀美可人,想来定也是个手脚灵巧的人,公子留在身边使唤或是送给家臣为妾都是件美事。”
“哈哈哈,看来将军府的阿拾不仅聪慧,还能言善道会做买卖。”公子利冲身边的卫士扬了扬手。不一会儿,台子上的少女就被卫士带到了面前。回头再看那大黄牙,眼睛都笑眯成了一道缝,想来是得了不少钱财。
“谢公子收留,宓曹以后一定诚心侍奉公子。”少女走到公子利身前俯身跪倒。
我心中讶异,没想到这女奴还有名有姓,看来不是普通的庶民女子。
公子利从怀里拿出一条绢帕弯腰递给她:“擦擦脸,起吧!”
“谢公子垂怜!”少女单薄的身材,苍白的小脸,盈满泪水的眼睛都惹人无比怜惜。她在卫士的搀扶下站起来,走到公子利身侧,自始至终都不曾看我一眼。
公子救美人,多好的结局啊!我杵在这里倒显得多余了。
我借机与公子利辞别。不料,他却说自己刚接了伍封的传信要过府一叙。四儿一听便急了,对着公子利脱口而出道:“那公子可千万别跟我们将军说,今天是在这里碰到我们的。”
“知道了,别担心。走吧!”
公子利的马车停在路边,两匹黝黑的骏马挂着红色璎珞,喷着气打着响鼻看上去很是威武。四儿忍不住伸手去摸:“瞧啊,这马的毛色可真漂亮。”
“马儿胆小,你小心惊到它们。”
“我知道……”四儿话没说完,我只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悠长的狼嚎。
这市集上怎么会有狼?!
第十九章 乃遇狼童(二)
还没等我弄明白,身旁的两匹高头大马已被狼嚎之声吓得阵脚大乱。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其中一匹更是扬起马蹄,直接将车夫掀倒在地!我见状急忙把四儿往身后一推,却只见两个巨大的车轮朝我碾了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双有力的手臂猛地将我拦腰往后一抱,车轮险险蹭着鞋尖碾过。
“阿拾,你怎么样?撞到没有?”四儿方才被我推倒在地,这会儿爬起来仍是一脸惊恐。
我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清醒过来,只是看着她愣愣地摇了摇头。
公子利转头对身后侍卫道:“符舒,你去查查,到底是哪来的狼叫?符展,你去把马车追回来。”
“诺!”公子利身旁的两个侍卫接了命令各自离开。
我此刻缓过劲来,才愕然发现自己竟一直被公子利抱在怀里,一时有些发窘,忙推了推他的手臂小声道:“谢公子相救,阿拾无碍了。”
公子利轻咳一声松开了手,转而站在我身侧。
很快,派出去探查消息的符舒就回来了:“禀公子,狼嚎之声出自一小奴。”
“哦?人作狼声,这倒是稀奇。走,我们过去瞧瞧!”公子利兴致一起又带着一行人重新回到了贩奴的场子里。
此刻,那满嘴黄牙的男人正举着鞭子死命地抽打着一个衣不蔽体的少年,他一边打,还一边恶狠狠地叫嚷着:“我让你叫,再叫就剁了你喂狗!”
少年的手脚都被上了镣铐,身上也全是鞭伤,可他却死死地咬着嘴唇没有发出半声哀鸣。
“公子,那是只怪物!”那个叫宓曹的少女躲在公子利身后瑟瑟说道。
少女口中“怪物”二字,一下就刺中了我心中最痛最隐秘的过去。看我脸色有些异样,四儿忙捏了捏我的手,没好气地对宓曹说道:“明明是个人,干什么非要说别人是怪物?”
“他就是个怪物!他是被人在鲜虞国的深山里逮到的。不会说人话,只会狼叫,掉到陷阱里,还死抱着一只野狼不放。他不是怪物,是什么?”
“公子,楼大夫的家宰买下了那少年,怕是又要拿去取乐了。”侍卫符舒指着台上的少年道。
楼大夫?我听到这名字心里咯噔一下。这楼大夫原是西方戎族之人,生性残忍。平日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把奴隶和饿了十天半个月的恶狗关在一起,狗咬得越凶,人叫得越惨,他就越高兴。因此,他家的后门经常有血肉模糊的尸首被牛车拉着运出城去扔掉。这少年若是落到他手中,可就活不了几日了。
我想到这里便走到公子利面前,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阿拾斗胆想要买下这少年,还望公子解囊相助!”
“他方才害你险些受伤,你为什么还要买下他?况且,你不是不能私自往将军府买人吗?”
“公子若能相助,阿拾来日定当还报。”宓曹的一句怪物,竟让我在顷刻之间生出与这少年同病相怜的情义。
“算了,你喜欢就好。只是我以后若再做错什么事,你可别拿着火签子瞪我。那日,你若对我笑上一笑,我也是会明白的。”公子利说完,伸手把我扶了起来,“既然你要买那奴隶,我们就去同楼府的家宰商量一下吧!”
“公子,楼大夫是太子的人。这样恐怕不妥……”符舒凑到公子利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公子利沉下脸道:“要他个奴隶,谅他也不敢不给。走吧,我自有分寸。”
公子利向那买人的楼府家宰表明了身份,那家宰没有立马将人送出,反而支支吾吾地推脱起来。由此可见,这楼大夫素日里仗着太子的宠幸,根本就没有把这秦四公子放在眼里。太子鞝有楼氏这样残暴的宠臣,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人。难怪伍封会尽力扶持这位同是嫡出的公子利。
“你买这少年回去,不过就是楼林一顿饭的乐子,不如我拿这美婢与你交换,想来他一定会更加高兴。”公子利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不只那宓曹吓白了脸,连我也吓了一跳。
楼府的家宰上下打量了一下宓曹,谄媚地笑道:“鄙谢过公子!”
“公子不要!宓曹愿一生伺候公子!”宓曹一听哭得梨花带雨,公子利拍了拍她的肩膀,轻言道:“姑娘何故伤心?我家最不缺的就是侍婢。你若能跟了楼大夫也是你的福气。”说完把栓着少年脖颈的链子交到我手上,又对符舒使了个眼色。宓曹随即就被推给了楼府的家宰。
我此时不用看也知道,这个叫宓曹的少女一定已经恨死了我。但我对她并无愧疚,以她的样貌和性子到了楼府自然不会和恶狗关在一起,说不定哪日作了楼大夫的贵妾,我还要给她行礼。
公子利的马车很快就被符展追了回来,但我这会儿带着奴隶不便与他们同行,便和四儿另行回府。一路上,我见这少年野性未除,也不敢立马解开他身上的锁链,只能尽量放松手里的链子不去扯到他一身新新旧旧的伤痕。
“阿拾,他臭死了,要不我们给他洗洗澡?”小院里,四儿拿指尖戳着少年的胸口。
“你去把将军前日送来的寝衣拿出来,我来打水给他冲冲。”
“不行,那衣服可是用齐地的冰纨做的,你舍得给他穿?”
“你别舍不得了,快去吧!”我推了四儿一把。
“好可惜啊——”四儿鬼叫一声往屋里走,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冲我喊道,“那你多打几桶水,先给他连衣服一起冲一冲。”
“知道了。”
少年也不理会我们俩,只蹲在地上左顾右盼,好像什么东西在他眼里都是新鲜的。我从井里打了一桶水,摇摇晃晃拎到他身旁。然后,蹲在他面前,指着自己说:“阿拾。”又指指他说:“无邪。”少年眨着眼睛一脸迷茫,我又重复说了几遍,自觉这个名字对形如初生的他来说,很是贴切。
“你在跟他说什么呢?”四儿从房里捧着衣服走出来。
我连忙指着四儿对无邪说:“四儿。”
无邪看了看四儿,挑衅地低吼了一声,龇出了虎牙。四儿眼睛一白,舌头一吐,冲他做了一个鬼脸:“阿拾,我看他好像不太喜欢我。要不,还是你给他擦吧?省得他到时候咬我一口。”四儿把衣服放在水井沿上,又把手里的白布递给了我。
“你怕他做什么?链子不都还栓着嘛!”
“你知道我从小就怕狗,我去门口给你看着。你赶紧给他弄弄就关到对面的房间里去吧!”四儿说完冲无邪瞪了瞪眼睛,跑了出去。
第二十章 乃遇狼童(三)
我打湿了葛布,小心翼翼地把无邪额际的头发拨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之前受过大黄牙的毒打,头发和着凝固的血肉全都粘在皮肤上,这会儿被我一碰,痛得跳出去老远,蹲在那里用戒备的眼神盯着我。
“哎,以你这样的身手,当初如果不是踩了陷阱,恐怕现在还和狼群逍遥在山林里吧!不过你别担心,等你好了,我也可以把你送到城外的摩崖山上去。”我把之前脱手的链子紧紧地抓在手里,连说带比划地靠近了他,“你别怕,我就是想把你洗干净,给你上药。不会痛的,吹吹就不痛了。”我小时候受了伤,阿娘就会一边吹气,一边帮把我伤口上的碎石拿走。这法子果然也让无邪安静了下来,他的眼里没了刚刚的野性,看起来像只乖巧的小狗,任由我清理了他额上的伤口。
“好了。”我把葛布放在一边,拿出公子利给我的一串钥匙在无邪眼前晃了晃,“现在我要给你洗澡,你如果乖乖的,我就把你身上的链条都打开。但是你要答应我,打开之后,不许再跑。”
无邪好像能听懂我在说什么,乖巧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我一高兴当即就把他手、脚、脖子上的锁链全都打开了。末了,还把链条远远地丢开。可等我回过头时,却发现原本蹲在地上的人已经站了起来。他与我之间隔了不到半个手掌的距离,他口中呼出的热气带着野兽的血腥气息,紧贴着我的头皮拂过。方才乖巧温顺的他,好像根本没有存在过。
院子里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无邪强大的气场让我觉得自己此刻仿佛是他利爪下不能动弹的猎物,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
我实在太轻敌了,这少年远比我想象的更加危险。在他的身上同时存在着人的智慧和野兽的天性,他轻而易举地让我相信了他的无害,却有可能在下一刻扭断我的脖子。
怎么办?现在呼救的话,最大的可能不是得救,而是害了四儿。
自责、懊悔、害怕都已无济于事,我强迫自己抬起头来直视少年的眼睛。那是一双充满了恐惧、迷茫、痛楚的眼睛。
无邪看着我,眉头紧蹙似乎在做一个很艰难的决定。不管他的决定是什么,心底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告诉我,这少年不是野兽,更不是什么怪物,他不会伤害我,只要他能明白自己是和我一样的一个“人”。
想到这里,我用手试探着碰了一下无邪的手,他虽然吃惊却没有抗拒。我大胆地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又将自己的手抚上他的脸。
“你看这是眼睛,这是鼻子,这是嘴巴……”
在我的指引下,他开始抚摸我的眼睛、鼻子、嘴巴,像个初到人世间的孩子。
他的手上长满了一层厚厚的硬茧,当他的指尖抚过我的皮肤时,不可避免地带来刮擦的痛感。我流浪行乞时即便再苦,总还有阿娘护着。可他小小年纪却要为了生存在山林里和野兽争夺食物,这异于常人的硬茧背后,恐怕隐藏着我无法想象的血泪往事。
“你看,你和我一样,对吧?你不是怪物,你是个人。”我把他的手从脸上拿下来,轻轻地按在自己胸口,“感觉到了吗?这是人的心,跳得也许比狼快一点,但和你的一样,对吗?”
无邪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心跳,又一脸惊奇地看着我。
“我没有骗你,对不对?如果你愿意,以后我还会教你说话、写字,然后求将军让你留下来做个卫士,好不好?”
他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但嘴角含笑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一会儿扯我的头发,一会儿捏我的耳朵。
“好了,你现在高兴了,那就乖乖地让我帮你把伤口洗干净。”
无邪抓着我的头发蹲在地上,任我在他身上又搓又冲。
洗净的无邪长着一张极清秀的脸,小鹿似的眼睛,高窄的鼻梁,栗色的睫毛在阳光下微翘着,再配上他微微卷曲的头发,看上去很是可爱。
“四儿,快进来!”
“来了——”四儿从院子外跑了进来,当她见到一身清爽的无邪时,嘴巴张得几乎能吞下一个鸡蛋,“不会吧,这小子洗干净了还挺好看啊!那帮人是瞎了眼才会说他是怪物吧?仲春之月,咱们带他到渭水边的桑林里去,一定会有很多姑娘想要与他一度**。”四儿绕着无邪转了一圈,笑得贼贼的。
“嗯,应该会有。”我笑着点了点头。
无邪一脸困惑完全不知道我们在讲什么。
“四儿,我现在要上街买些疗伤的草药。你把他先安排在西边的屋子里,再去庖厨找点吃的来,晚点我回来给他包扎伤口。”
“行,那你早去早回。”
“知道了。”
“呜——”我还没走出两步就被无邪一把拉住了。
四儿同情地看了我一眼:“行了,行了,你看他这眼神,这是把你当成娘了。草药我去买,你把他弄到西屋里去吧!”
无邪装出一副可怜的小狗样,我只得牵着他进了西屋,把之前府里给四儿准备的床铺稍微整了整,安排他睡下。可他却不领情,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放,看样子根本没有睡意。
“你的精力还真是好。可你不能这样一直拉着我,我待会儿还要去见将军。你先睡一觉,等你醒了,我也已经回来了。”我比划着希望他能明白,但他似乎吃准了我不会对他发火,一脸无赖。
没有办法,我只能用手将他的眼睛合上,然后一边拍着他一边唱起了秦地的小调。
我这些年出门的机会少了,这种山野调子只能记个大概的旋律,可没想到一首曲子哼下来,他已经打起了小鼾。
我把手从无邪手中轻轻抽了出来,替他盖好被子,转身去了书房。
第二十一章 群士之战(一)
等我走进书房时,发现屋里除了将军和公子利外,还端端正正坐了两排门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十几个大男人把原本不大的地方挤得满满的。按理说,我这时候进来并不合时宜,但伍封已经看见了我,还冲我招了招手,我只得低头进屋,默默地跪在他身后。所幸,底下的门客们正争论得面红耳赤,没人注意到我的出现。
“你刚从府外回来?”伍封侧脸轻声问道。
“和四儿去了趟公士希家。”我抬头看了一眼上座的公子利,他对我微微一颔首,想来是信守了承诺,没把我买奴的事告诉伍封。
“他们在议的事情,你听仔细了。”伍封说完转过头去。
此刻,屋内谋士们群情激昂。
“公子,鄙以为仲广此人非杀不可,否则将来边关有失,国君会怪罪公子。”说话的是伍封的家臣冉,平日里他经常来府中议事,所以我认识他。
“按伍将军方才所说,仲广此时离秦至少已有三日,就算我们现在派人半路截杀也来不及了。”出言反驳的正是公子利身边的卫士符舒,不过看他此刻坐的位置,身份绝不只是个简单的侍卫。
“追不追得上,这人都是要杀的。跑死几匹马能在路上截住最好,实在不行就冲到到大荔都城里面杀了他。你符舒不敢去,我去。”
“秦猛,不可莽撞。你冲到大荔城里杀人,万一被大荔人逮住,必给太子留下口实为难公子。”伍封厉声阻止。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就等着仲广那个叛臣把我们秦国的布军图献给大荔国君吗?”
秦猛的话音一落,底下的谋士们又开始纷纷议论起来。众人争论的重点无非是这个叫仲广的逃臣该不该杀,如何杀。
“将军,仲广出逃之时,手里并没有真正的布军图,只因他跟着公子多年,了解东边军队的一些布防情况。不如我们对军队的布防做些调整,让他成为太子的一颗废棋。”一个灰衣文士谏言道。
“数万大军如何调整,又往哪里调整?这事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做。仲广此次逃往大荔,是受了太子的蛊惑想要加害公子,而非怂恿大荔攻秦。况且大荔是小国,不会贸然攻秦。”伍封说完,公子利接着道:“将军所言极是,重整军队布防肯定会引起君父的怀疑和猜忌,我们只能另想办法。”
伍封和公子利说的都对,军队布防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军队在哪里安营扎寨跟周边的地势、水源、粮食储备都有密切关系,那灰衣文士看起来对此一窍不通。
不过,伍封说大荔是小国,不敢攻秦,其实我心里倒有另外一份担心。大荔虽小,却地处秦晋两国之间,大荔国君如果真的得到了秦国东境的布军图,怕是转头就会献给晋国。那晋卿赵鞅,可不是个容易对付的敌人。
雍城这几年盛传太子鞝与公子利不合,说公子利借着君夫人的宠爱,拉拢权臣,觊觎太子之位。无论传言虚实,太子鞝容不下公子利是真的,他们二人暗地里的争斗也早已开始。
这一次,叛臣仲广若是真的引了晋军攻秦,那公子利莫说是想夺太子之位,丢了性命也是有可能的。这秦太子为了除掉自己的亲弟弟,居然不顾国家安危,出了如此狠招,可见其心歹毒。
又过了半刻钟,有几个谋士提出要派刺客进大荔,也有的说要贿赂大荔国君宠姬。哎,这帮人还真是会出馊主意。
“何人叹气?难道是对老夫的计策有何不满?”说话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我心想,谁那么不知礼节,竟不懂尊老?可是环顾四周,发现大家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盯在我身上,难道刚才叹气的人是我?!
“家主,这婢子在吾等探讨军国大事时,竟做出如此失礼之举,理应棒杀。”老者看着我高声喝斥。
因为一声叹气就要将我棒杀?看来,这又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士族。
不过,奴婢的性命本就低贱,为了赢得家臣们的忠心,有的人甚至会棒杀自己失礼的妾室、庶子,来证明自己是惜才的明主。
“小女失礼,请将军责罚!”我不想给伍封惹麻烦,唯今之计也只有赶紧认错了。
“吴翁莫要生气,这小儿是我伍氏族亲,并非普通婢子,还请先生恕她年幼无知。”伍封向老者施了一礼,又示意让我磕头致歉。
“慢着!难道这就是将军礼待家臣的方式?今日,如不责罚这小儿,以后恐无人再奉将军为主。”
这人把话说得这么重,明摆着是逼伍封重责于我。听他这么一说,其他的门客也开始纷纷议论起来。伍封的脸色有些阴沉,公子利也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算了,我不需要任何人来救!今日的责罚我非但不会领,还要叫你这咄咄逼人的老头自己去受!
我起身向公子利行了一礼,然后走到老者面前,恭声道:“敢问吴翁,贿赂姬妾一计有几成把握能除掉叛臣仲广?”
“哼!老夫为何要同你一个小姑娘解释?竖子无礼,鄙请将军棒杀之。”
“吴翁何必如此生气,不妨解释给我们大家听听,利也想知道此计是否真的可行。”公子利出言帮了我一把。
“禀公子,大荔国君有一宠姬好财帛。鄙以为,等那仲广画出布军图后,大荔国君必当设宴款待。到时候,我们可使这宠姬暗中偷出布军图,再将仲广于宴席之间鸩杀。”
“吴翁好计策啊!”
“是啊,真是一招妙棋。”
听到门客们如此评论,吴翁的脸上不免露出得意之色,看我的眼神也更加凶狠了。
“小女敢问吴翁,不知这大荔国君的宠姬与你吴翁是何关系?可是你吴翁亲女,亦或是你族中女眷?”
“宠姬乃是晋人,与老夫无任何关系。”
“那吴翁打算送那宠姬多少金?”
“鄙请公子赐金三十,鄙愿往大荔国为公子游说。”
“且慢!吴翁先别急着要这三十金,能否再回答小女一个问题?”
“问吧!”
“这宠姬既然与你只是钱财关系,她如何敢为这三十金在宴席之上鸩杀大荔贵宾?此事一旦败露,她也难逃一死。”
“宴席之上人员众多,大荔国君如何知道是她下的手?况且,她既有贪婪之心,就必会为了财物杀人。”
“那好,她既然是一贪婪之徒,难道就不会为了晋国的五十金、一百金再把布军图转卖给晋卿赵鞅?”
“这……”吴翁被我问得一时答不上话来。
“更何况这宠姬乃是晋女,你又如何能肯定她不是晋人安插在大荔国君身边的暗子?”
“你……竖子牙尖嘴利,实会狡辩!”吴翁被我逼进了死角,说出的话已经完全没了底气。
“小女刚才叹气正是深知此计不可行,而吴翁执意要将小女棒杀,莫非是与晋国有何关系?”
我这话一出,吴翁已经跪倒在地:“将军明鉴,鄙一心只为替公子、家主解忧,绝无二心。”
我也屈膝跪在吴翁身边,朗声道:“小女有一计献上,必可让大荔国君亲自宰杀叛臣仲广!”
第二十二章 群士之战(二)
我刚扬言献计,吴翁就瞪大眼睛看着我,他可能没有料到一个女子敢在公子利和伍将军面前要求献计,又或者他觉得天下女子都只有一副躯壳并无思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阿拾,不可放肆。”伍封轻声喝道。
他出言阻止,是担心我这样做会给自己引来更大的麻烦,但我却不想让他为了这件事寝食难安。
“阿拾请公子赐金三十,然后修书一封,一并送予仲广。”
“放肆!你这小女子实在疯癫,怎么会让公子再送金给那叛臣?”
“荒唐,这里本就不该容许女人说话。”
我不管背后那些议论纷纷的人,径自挺直了身子说道:“公子须再修书一封,告诉那叛臣仲广:‘事可成,力成之;不可成,亟归来。事久恐泄,连累身死。’”我此话一出,书房里的人已经全部安静了下来,公子利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伍封也是一脸的若有所思。
“之后,再请公子派人冒充大荔人告知边境守卫,就说今夜有秦国探子要偷偷入境。等大荔国士兵截了公子的书信,再同那三十金一并送到大荔国君面前。不出一日,仲广就会被大荔国君所杀。”
吴国大夫孙武的手书上有论间一篇,用间有五:乡间、内间、反间、死间、有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我出的这个计策正是借用了书上之言。
“好一招借刀杀人。”
“没想到一个小姑娘有此等心计,真能士也!”一时间,门客赞誉之声不绝于耳。
身边的吴翁转过身来,对我深深一拜。
我急忙伸手去扶,只听他说:“如果贵女此计真能杀了叛臣仲广,鄙自请棒杀以谢罪!”
“老先生,你我都只求为公子与家主解忧,何罪之有?”
“鄙之前险些铸成大错,如贵女计成,鄙言出必行!”
看来这吴翁是个认死理的人。之前,我是想让他出丑领罚,可现在看他对自己也是这般狠辣,心里的气也就没了。
“吴翁,小女的计策未必成功。如能侥幸得逞,不如请吴翁把自己的性命先寄放在我这里,等我哪日要用了,再取,可好?”
吴翁大概从来没听说过性命还可以寄存,一时迷茫也就没有拒绝。
这时,公子利起身对卫士符舒说:“就按她的计策安排下去吧,务必在今日日落之前派人快马送出。”
“诺!”
公子利走到伍封面前道:“叛臣之事多谢将军相告,利不再叨扰。若此事能成,必重谢将军。”说完带着一众家臣离开了。
公子利一走,伍封的家臣们也纷纷离座告辞。最后,书房里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
我直觉伍封有些生气,就讨好地走过去,扯了扯他的袖子。
伍封过了半天才长舒了一口气,低头看着我说:“小儿行事,怎能如此莽撞?如果今日吴翁执意要我杀你,你当如何?”
他的眼里除了气愤还有着一丝痛楚。我心中一热,恳言道:“如果将军真要杀了我,我也只能把命双手奉上。”
“你倒是大义,但你可曾替我想过?”
这世上怕只有他一人,能一句话就让我的心在瞬间融成一片汪洋。这几年,他虽然事事宠着我,护着我,但我在他眼里大概永远只是个孩子,一个聪明伶俐讨人喜欢的孩子。男女之情是什么,也许我现在还未领悟透彻。但自我懂事以来,他就是我的天神,我的恩人,我的父亲,我的朋友,我倾心孺慕的人。在我的世界里,没有第二个男子像他这样重要,也没有第二个男子能像他这样深深地住在我心底。现在,既然他舍不得杀我,是不是证明我对他来说也很重要?
我不敢开口去问,只能怔怔地看着伍封的眼睛,希望能从中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现在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早先看你却没有丝毫惧色,好似从头到尾担心的只是我一个人。”伍封一拂袖,转身不再理我。
我连忙跑到他正面,拉着他咕嘟道:“我错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小儿无惧亦无赖,我该拿你怎么办?”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任我在他面前扯皮耍赖。
离那日书房议事已经过去了三日。秦国的信使大概早已把信送到了大荔国,但我这里却依旧没有得到任何消息,也不知道自己当日的计策到底有没有成功。
这几日,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西屋里躺着的无邪却已经足足睡了三日。
那日我从书房回来后,四儿已用草药替他包扎了伤口。本以为他睡过一夜就会醒,结果三天来用尽了一切办法都没能叫醒他,害得四儿老觉得他已经死了。
起初,我也担心,但之后却发现,沉睡中的无邪,伤口的愈合速度是常人的好几倍。短短几日下来,那些皮开肉绽的地方都已经结了痂。于是,我索性就任他一直睡下去。
清晨,隐约听见窗外传来清脆的鸟鸣声。刚一睁开眼,就欣喜地发现,久违的阳光已透过窗户爬上了我的床铺。雍城的天已经阴了半个多月,我几乎都要忘了上次见到太阳是什么时候。
碧蓝的天空中飘着几朵洁白的云朵,两只云燕停在高墙上叽叽喳喳交头接耳。趁着好天气,我从大头师傅那要了一大桶的淘米水,又取出自己上月新浸的蕙草油,准备好好地洗个头发,再躺在院子里晒晒太阳,松一松我绷了几日的筋骨。
闭着眼睛正洗着,忽然听到有脚步声进了院子,心想一定是四儿,于是摸索着将小瓢递给了她:“四儿,再给我浇些水上来。”
来人不做声,接过我手中的小瓢舀了满满一瓢淘米水从我的头顶缓缓浇下,然后又用手在我头发上轻轻揉搓起来。因为头皮上的力道实在太轻,有些发痒,我忍不住笑着躲开,骂道:“作死的,痒死我了,快住手吧!”
“我做得不对吗?”男子的声音从我身前传来,我心下一惊,忙撩开湿发抬头去看。
只见公子利撩着袖子,拿着水瓢站在我身前,一脸微笑。
我立马跪了下去:“公子恕罪,阿拾失礼!”
“快起来吧,是我吓到你了。”公子利弯腰把我的头发抓在手里,惋惜道,“你看,这一跪又弄脏了。来,我打水给你冲冲。”他转身提了木桶走到井边,可望着幽深的井口却不知道该如何打水,一时间尴尬地立在原地。他此刻穿着一袭织锦深衣,腰上挂着琳琅组佩,却高卷着衣袖,一手拿瓢一手拿桶,叫人看了忍俊不禁。
听到我的笑声,公子利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趁机调笑道:“公子到底何时才能给阿拾打上一桶水来啊?”
“我还真没打过水,要不你教教我?”他看着我,笑得无奈。
我把湿发抓在手里,拿着小几走到他身边:“你要先把绳子绕在自己的手腕上,抓紧……”
在我的指导下,公子利很快就从深井里打上了满满一桶的井水,然后讨好似地舀了一瓢浇在我头发上。
临近夏末,井水有些冰凉,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忙问:“可是太凉了?”
我笑着回道:“你往下面点浇就不凉了。”
“哦,好!”公子利一边帮我冲洗着头发一边轻语道,“阿拾,我今日是特地来谢你的。”
其实见他来,我就知道多半是因为前几日献计的事。此刻听他这样一说,悬了好几天的心终于放下了。
“大荔国君得了我的信函和随附的三十金后,果然对仲广起了疑心。两日前,那叛臣刚入大荔都城,都还没来得及住进馆驿,就被大荔国君派人杀掉了。你此番可说是救了我一命。”
“公子言重了,那日在市集上是公子救了阿拾一命才对。”
“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布帛、香料、美玉,你喜欢什么?”
我坐在小几上,用手轻轻地搓洗着发梢:“公子屈尊为我洗发,不就是赏赐了?我哪里还敢再要些别的。”
“你不要我的赏赐?”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公子利出神地看着我的脸,须臾,有明媚的笑意爬上了他的眉梢。
“小儿,告诉你个好消息!”伍封的声音刚到,人已经大步走到院门口。
公子利看见伍封,便放下水瓢行了一礼,道:“见过将军,今日到府未能事先告知,是利失礼了!”
伍封回礼道:“不妨,公子今日来访,可是有事相商?”
“正是!”公子利放下水瓢,凑到我耳朵边说,“你若记起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派人来告诉我,我一定找来送你!”
我嗯了一声,抬头去看伍封。
伍封背着手站在院门口,不进来,也不看我一眼。
公子利快步走到院门旁,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冲我喊道:“头发已经冲干净了,赶紧擦干吧,免得着凉。”
我冲他笑笑,点了点头,可笑容还来不及收起,就被回过头来的伍封逮了个正着。
第二十三章 身陷摩崖(一)
之后几日,伍封便不太理睬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在他读卷时尝试着主动搭话,却被他狠狠地训斥了一番,赶了出去。进食的时候他也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像是和饭菜有仇。我在完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的情况下,就这样被他彻底地摈弃了。
为了继续讨好伍封,日落后我拿着补好的军袍去了他的寝卧。可刚到门口就被婢女拦住了,连门都没让我进,只是把衣服拿了进去。他上次这样生气,还是夫子刚过世的时候,为的是我与游侠儿当街打架的事。但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晚上回到院子里,四儿看我闷闷不乐忍不住问:“你这又是怎么了?这几日我看你和将军都怪怪的,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我做了什么错事吧!”我坐在床榻上唉声叹气。
四儿起身把门合上,走到我旁边小声道:“你说,会不会是将军发现我们在院子里藏了人了?”
“这怎么可能!人不是一直在院子里待着吗?”
“我看你这两天心烦就没敢告诉你。那家伙醒了以后一直不肯喝黍糜,老去膳房偷鸡吃,偷吃还不算,还把带血的鸡毛、鸡骨洒了一地。大头师傅以为是外头的野狗干的,今天已经跟府里的卫士们都说好了,明天要带人在鸡窝守着,怎么都要打死那只偷鸡的野狗。”
四儿见我不回话接着又说:“我的好阿拾,他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再这么留下去总要留出祸事来。要不,咱们明天就把他送走吧?”
我知道四儿是担心我事情败露之后会受伍封责罚,可我一想到无邪的样子又实在不忍心把他再送回山里去。“我本来打算这两天找个机会和将军商量一下,最好能让他留在府里做个卫士,之后我再找机会教他说话。但现在看样子是行不通了。明天早上,我们找辆牛车把他送到西郊的摩崖山上去,那里可能更适合他,你也不用整天提心吊胆了。”
“好,就这么决定了,明天我陪你一起去!”
第二天天没亮,四儿就去集市找了一辆牛车。我带着无邪从后门偷偷溜了出来,想想这几日伍封不太理我,倒也不是坏事,否则像这样出门很快就会被人发现。
出了内城又出了城郭,入眼已是一片广袤的原野。
清晨的露珠凝结在青青的草尖上,当我们车轮驶过时,那些晶莹剔透的小珠子就顺着叶片滚落下来,回到了大地的怀抱。
四儿驾着牛车哼着小调,仿佛我们三人今日只是出来郊游的。
初升的太阳被五彩的云朵遮挡着,只露出小半个亮亮的影子,微风夹着青草味吹在脸上,让人很是惬意。一路上,无邪都很兴奋。我想,也许我的决定是正确的,外面的世界的确更适合他。
“阿拾,我们到摩崖山了。前面山路太陡,牛车上不去,你和这小子说说,让他赶紧回他该回的地方去。”
“知道了,你在这儿等我。”
我拉着无邪下了车,又牵着他往山上走了一小段。
“无邪,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这里也许没有鲜虞国的恒山好,但总比将军府的院子要自在。秦人相信这山里住着神明,所以不会轻易来这里狩猎,这样你也能安全些。好了,我们就此别过,你去吧!”我把无邪往山上推了推,自己转身下山。
走了没几步,无邪就纵身跳到了我面前,一脸不解的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指着他身后的高山道:“我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跟着我终究不是幸事,快回去吧!”
“啊——啊——”无邪拼命地摇头,努力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怎么都说不出来。因此更加急躁起来。
我狠下心把他的手用力掰开,转身往山下跑去。可旋即又被冲上来的无邪一把抓住了。他一手拎着我的腰带,一手猛地一托把我扛到了肩膀上。我突然意识到他想干什么,开始拼命挣扎起来:“无邪,你放我下来!我不能跟你住在一起,你快放开我!”
显然我的拳打脚踢对无邪一点作用都没有,他扛着我就往山上跑去。
四儿牵着牛车站在远处,看见这样的场景,拔腿就冲了上来:“喂!臭小子,你快把她放下来!”
无邪回头看了一眼四儿,转身抓住身侧的一根藤条,借力跳到了山涧的另一侧,紧接着又是几个起落。下一刻,我的身边就只剩下藤蔓丛生的树林,哪里还有四儿的影子。
在常人寸步难行的密林里,无邪如鱼得水,他肩上扛着我,动作却丝毫不见迟缓。
“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我被他倒挂着脑袋一路颠簸,最终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等我再次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只身躺在一个黑漆漆的山洞里。地上是平坦的岩石,摸上去有些潮湿,有的地方甚至还长了厚厚的青苔。正上方的石壁上不停地有水滴下来,落在地上发出叮咚的响声。
这是哪里?
我小心地坐了起来,摸索着想要走出去。
走了不到二十步,一个转弯,岩石后面隐约有光线透进来。
是洞口!我心中一喜连忙往外跑了几步。
扒开洞口的藤蔓,才发现外面的天早已经黑了,空中一轮孤月高挂,连半丝云彩都没有。地上所见只有重重树影,四周悄无人声。
趁着月色转了一圈,发现这山洞位于摩崖山的山腰,因为洞口被茂密的藤蔓覆盖,看上去与周围的岩壁巧妙地融为一体,极为隐秘。离洞口不远的地方有一处高约十丈的瀑布,在月光的照耀下,犹如一条发光的银练垂挂在山间。
夜风卷带着细小的水珠吹打在脸上,让我晕乎乎的脑子变得清明了些。
传说摩崖山下有一条摩崖溪,溪水常年不涸,即便是碰上旱年,也总有清澈的溪水流出。因此,不管是雍城里居住的国民(1),还是在城外居住的野人(2),所有人都相信这里的溪水能治百病。有时候,邻近城池里的贵人也会慕名前来取水。如果,这摩崖溪的源头就是我眼前的这处瀑布,那是不是意味着只要我顺流而下就能回到雍城郊外了?
虽说现在是晚上,不便行走山路,但天空朗月高照,脚下青草、落叶清晰可见,我至少不用担心会失足落下山崖。踌躇片刻后,我决定要早点离开。此时不走,待会儿等无邪回来了,想走也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