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范铁牛打官司(上)
横塘乡茭白湾村这两天十分热闹,先是陆家亲戚赶跑了陆员外的女婿范铁牛,女儿和孙子也跟着失踪。
陆家鸠占鹊巢,替陆员外办丧事,大有准备接管陆员外所有家产的架势。
而陆员外妻子吴氏的娘家也不甘财产落入陆家之手,吴氏的两个兄弟带着十几名吴家子弟前来帮助吴氏办理丧事。
女婿范铁牛被赶走,女儿和孙子也跟着逃离,陆家和吴家再也没有任何障碍,开始商量如何瓜分陆员外的财产。
直到这时,一直被两个兄弟忽悠的陆员外妻子吴氏才如梦方醒。
原来陆家和娘家并不是要把财产留给自己女儿,更不是他们口口声声所说,怕范家来抢财产,而是他们自己要瓜分本应该属于自己女儿和孙子的财产。
吴氏躺在丈夫灵前大哭大闹,被她两个兄弟抬进房内,由陆家和吴家的几个女人轮流劝说吴氏。
但陆家和吴家的财产分割也发生了严重分歧,陆家只答应把陆员外的房宅和城内一家店铺分给吴氏养老。
而陆员外留下的六百多亩土地则全部归陆家,由陆员外的几个兄弟姐妹继承。
但吴家却不能接受这种分割方式,他们要求至少一半的土地划给吴氏养老,双方为六百亩土地的分割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房间里,陆阿水一拍桌子怒道:“我兄长的土地有一部分是我父亲留下来的,和你们吴家没有任何关系,我大哥走了,这些土地陆家当然要收回。
其他土地也是我大哥几十年一点点攒下来的,把店铺和房宅留给大嫂已经仁至义尽,土地一亩都不让!”
吴氏的大弟弟吴崇义冷笑道:“大家都乡里乡亲,谁不了解谁?你父亲一共留下三百亩土地,你们兄弟一人分了一百亩,两个女儿各给了五十亩,结果你们要钱不要地,我姐夫就花钱把你们手中的土地都买下来,这件事还是我爹爹做的居中调解。
其他土地都是城里酒楼二十年赚的钱陆续买下来,现在看酒楼不赚钱了,你们就想要土地,什么好事情都被你们占尽了,凭什么?”
陆阿水直着脖子吼了起来,“就凭我们姓陆,你们姓吴,土地就是我们陆家的,你们吴家休想拿走。”
就在这时,一名陆家子弟慌慌张张跑进门,急声道:“二叔,官府来人了,来了好多弓手!”
陆阿水一怔,官府怎么来人了?
他在县衙也呆过两年,很清楚县衙做事的规矩,一般只有县令巡视才下乡,除非有什么大事,否则一般弓手都不会过来。
难道是范家?
陆阿水心中忽然一个激灵,两年前发生的那一幕至今还记忆清晰。
这时,他已经听到了都头陆有根粗犷的声音,“所有人都统统闪开,官府查案!”
陆阿水呆不下去了,只得匆匆走到院子里。
只见院子里站满了穿着红边皂衣,腰挎长刀的弓手捕快,灵棚的陆家老小则纷纷躲在另一边,畏惧地望着杀气腾腾的捕快。
陆阿水连忙上前向都头陆有根行礼,“陆都头,好久不见了。”
虽然陆阿水在县衙时常常和陆有根自称本家,但事实上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尤其今天高县令特地有交代。
陆有根冷冷道:“陆敏到县衙报案,说他祖父不明不白去世,事关重大,奉高县君之令,本都头特地下来查案,请你们配合!”
陆阿水顿时又惊又怒,“我兄长分明就是病逝的,哪里不明不白?我知道了,一定是范铁牛怂恿的,他好大的胆子!”
“住嘴!”
陆有根一声怒喝,“有报案就有查案,你是陆阿田的什么人?”
“我是他兄弟!”
陆有根冷冷问道:,“我要见陆阿田的妻子儿女,他们人在哪里?”
这时,吴崇义上前道:“我大姐身体不好,不方便见外人。”
“你又什么人?”
陆有根瞪他一眼,“你是陆有庄的儿子?”
吴崇义连忙摆手,“不!不!我是他妻弟。”
“真是滑稽了,县衙查案,正主却不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人倒是积极,我要见正主,他们家人在哪里?”
这时,吴氏披头散发奔了出来,跪在陆有根面前哭道:“官爷给民妇做主啊!”
“你就是陆阿田的妻子?”
“民妇正是!”
陆有根点点头,“你孙子和女儿到县衙报案,说有人欲谋你丈夫的家产,导致他死得不明不白,此案涉及谋财杀人,县君高度重视,令我率弓手前来查案。”
这句话让周围所有人倒吸一口冷气,他们纷纷后退。
陆阿水和吴崇义对望一眼,陆阿水连忙上前道:“陆都头误会了,我兄长真是病故,没有人害他,更没有人谋他的财产。”
吴氏大哭道:“不是为了谋财,你们来做什么?你们还我的女儿和孙子!”
吴崇义急得跺脚,“大姐,这是两码事情,姐夫病故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是怕你吃亏,才来帮你的。”
这时,陆有根脸色阴沉如水,不耐烦道:“不用解释了,我们按照规定办事,首先确认财产,吴大娘,我需要你丈夫名下所有财产证明,请把地契、房契交给我,还要清点家中钱物,我们需要登记造册。”
吴氏指着陆阿水道:“地契和房契都被他抢走了!”
陆有根冷冷哼了一声,“看来果然是涉嫌谋财害命,给我拿下!”
几名弓手一拥而上,将陆阿水摁倒在地,陆阿水愤怒大喊:“我没有谋财害命,我只是代为保管,房契和田契就在房间内。”
“有没有罪,调查后再说!”
不等吴氏开口,吴崇义连忙把地窖的钥匙交出来,“这是地窖钥匙,我姐夫的钱财都放在地窖里。”
陆有根重重哼了一声,吩咐手下,“把东西全部搬出来登记!”
他的手下进了房宅,不多时,将地契和房契取了出来,十几名捕快从地窖里吃力的抬出了几口大沉重的箱子,都是白银和铜钱,已经被贴上封条。
这时,仟作从灵棚里快步走出来,低声对陆有根说了几句。
陆有根点点头,对众人道:“我们会彻底调查陆阿田的死因,在调查结论出来之前,你们可以正常办丧事,至于这些地契、房契和财物,它们将作为证物暂时由官府扣押,一旦调查结束,我们会把它们还给主人。”
陆有根一挥手,“带走!”
捕快们抬着几口大箱子,拿着房契和地契离开了陆家,返回县衙,只留下目瞪口呆的陆家和吴家数十口人。
“我们上当了!”
吴崇义恼羞成怒地对陆阿水道:“县衙分明是来帮范铁牛争夺财产,陆员外,我们该怎么办?”
陆阿水咬牙切齿道:“我就不信高县令敢这么肆无忌惮包庇范铁牛,我要告状,要求拿回属于陆家的财产。”
.......
两天后,陆阿田财产争夺案在县衙开审。
在此前一天,县衙已经结束了对陆阿田之死的调查,证实他死于重病,但由此案引发的财产争夺案却越闹越大。
陆家三十余人联合向县衙提出诉讼,要求将陆阿田的地契还给陆家。
但由于吴氏死活不肯再争财产,使得虎视眈眈的吴家不得不被迫退出了陆阿田的财产之争。
公堂上,一边是陆阿水和他的两个妹妹,一边是范铁牛一家三口。
高飞看了看双方诉状,他先问陆阿水,“陆阿田病逝,他虽然没有儿子,但他有上门女婿,也有女儿,还有自己的孙子,你和姐妹想分兄长的土地,你有什么理由?”
陆阿水虽是讼师出身,可面对高县令犀利的质问,他还是有点力不从心,毕竟他从未考虑过靠打官司来夺取财产,而是想用人多势众的无赖方式,赶走范铁牛,强占兄长的土地。
就算乡绅调解他也自信不会输给范家,何况范家所倚靠的朱大官人已经回吴江了呢?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件事居然会闹到县衙,陆阿水自知理亏,心中有点退缩,但在族人面前又无法交代,他只得硬着头皮打这个官司。
“回禀县君,我兄长的六百亩田中有三百亩是我父亲留下来,我和两个姐妹都没有得到,我兄长未经我们同意就直接把地契转为他自己所有。
另外,我兄长住的宅子和他在县城里的酒楼都是我父亲留下来,我们都认为长兄虽然有继承权,但长兄去世后,祖产应该由其他兄弟继承,而不应直接交给自己后代。”
陆阿水的妹妹也补充道:“我们不要大哥自己挣的家产,我们只要父亲留下来的财产。”
对方说得也算有点道理,高飞点点头,又问范铁牛一家三口,“你们又怎么说?”
第一百二十一章 范铁牛打官司(下)
范铁牛并不知道陆家的隐秘,他一时有点发愣,但他妻子陆氏却很清楚这里面内幕,她父亲一直在念念叨叨这件事。
她连忙高声道:“县君大人,我祖父分配了财产,但二叔他们要钱,我爹爹是花钱从二叔他们手中买来的。”
陆氏说得不是很清楚,但高飞却听懂了她的意思,他眉头一皱,又问陆阿水,“有这么回事吗?”
“当然有,是请牙人交易,契约还在我家里呢?”陆氏又补充道。
陆阿水着实有点尴尬,他回头看了看两个妹妹,吱吱呜呜道:“时间有点久远,我恐怕记不太清楚了。”
这时,旁边的幕僚从一堆契约文书中找到了这份兄妹间的交易契约,契约写得比较简单,但内容却清楚无误。
陆阿水和两个妹妹自愿放弃父亲家产,由长兄陆阿田按照市场价格买下,上面有双方画押,还有牙人和居间的签字画押。
高飞重重一拍惊堂木,怒斥道:“陆阿水,白纸黑字签下的契约,你还要抵赖吗?”
陆阿水也急道:“县君大人,我兄长没有子嗣,陆家的田产怎么能由外人继承,这不合常理,请县君大人明鉴!”
这才是他们的心里话,陆家的田产怎么能便宜了范家。
但这条道理却站不住脚,连高飞都知道,范铁牛是上门女婿,他的儿子姓陆,是陆阿田的孙子。
高飞冷冷道:“如果你是担心这个问题,那就没有必要了,陆阿田的财产我会判给他女儿,然后明确由她儿子继承,和丈夫范铁牛没有关系,陆敏是你大哥的孙子,你应该没有异议吧!”
陆阿水和两个妹妹大眼瞪小眼,却没法反驳县令的意见。
这时,高飞一拍惊堂木,高声道:“下面本官宣判,本县横塘乡茭白湾村陆阿田病逝,他名下财产皆由其嫡孙陆敏继承,所有财产暂由其母陆小娘代为掌管,判决即刻生效!”
陆氏顿时激动地抱住儿子,她儿子的财产谁也抢不走了,范铁牛也激动得保住妻儿,心中却对侄儿范宁感激万分。
若没有他的帮助,自己儿子哪里还能再争得到田产?
他想到岳父已去世,儿子年幼,夫妻恩爱,名义上自己虽然还是上门女婿,这个家其实就是由自己来做主了。
陆阿水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他的两个妹妹也低下头,脸色极为难看。
高飞又对他们三人道:“你们若不服本官判决,可以去州府继续申诉,但本官警告你们,若胆敢再去强占土地,伤及人身,本官将以盗抢之罪严惩,退堂!”
........
范铁牛当即带着妻儿赶回村子给岳父下葬办头七。
但出人意料的是,陆家人并没有因为县令的判决而敌视他们,反而变了一副嘴脸,对他们百般讨好,继续替陆阿田办丧事,还到处夸暂范铁牛老实本分,能干持家。
人就是这么现实,当范铁牛一家继承了岳父的财产后,他们也继续成为横塘乡的地主,对陆家族人来说,巴结他们自然是有利可图。
上元节的长假很快就过去了,范宁又重新回到县学,继续他最后一年的县学生涯。
这天中午,县学上舍生的饭堂内格外热闹,范宁端着朱漆木盘在在东北角的位子上坐下。
他斜对面已经坐了明仁和明礼兄弟,这两人一边吃饭,一边埋头窃窃私语,估计又在商议着什么商机。
这兄弟二人在哪里都是名人,县学上下几乎人人都认识他们,不光是他们相貌一模一样,而且他们太会做生意。
去年京城太学流行一本新书《易经新解》,这个流行风潮一个月后才传到府学,在府学也很快跟着火起来,但这本书却在平江府很难买到。
这兄弟二人嗅到了商机,立刻在吴县一家印刷店刻印了四千多册,在吴县、昆山和吴江三地的县学和各地学堂售卖,卖得十分火爆。
待正版书一个月后才姗姗出现在各家书铺之时,吴县、昆山和吴江的学生们几乎都已人手一本。
光这本书就让他们兄弟二人赚了三百多贯钱,这还是只是一个例子。
这两年他们利用各种手段赚钱,把四个首席教授历年平时考试的卷子收集起来刊印成书,去各乡镇学堂组织学生县学一日游等等。
教谕张若英比较开明,只要二人不危害县学名声和教学秩序,基本上对他们的所作所为都睁只眼闭只眼。
两人胆大敢为,短短两年时间,每人都积攒了千贯身家。
当然,有所得必有所失,他们的学业着实糟糕,每次考试几乎都垫底,范宁几次警告他们无效,也懒得再管他们学业了。
这时,董坤和蔺弘,李大寿以及陆有为纷纷端着食盘走来,加上苏亮和段瑜,他们九人被县学戏称为‘九人党’。
不光吃饭坐在一起,县学但凡有什么活动,他们九人几乎都在一起,以年纪最小的范宁为首。
苏亮和段瑜也端着食盘走来了,苏亮在范宁对面坐下,笑道:“最新消息,大家要不要听?”
众人连忙凑上前,“什么消息?”
苏亮向周围看看,神秘一笑道:“就是大家关心的游学,明天开始申请,大家有没有想好去哪里?”
游学是唐宋文人的传统,更是学生的必修课,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各个学堂之间的交流学习更是普遍。
尤其此时正是宋朝中期,经济发展,社会稳定,加上江南更是民间富裕,治安十分良好。
游学便成为县学以上学生的必修课。
吴县县学生的游学一般都安排在上舍生的前期,时间大概是一个月。
学生可以自己联系其他江南地区学堂,如果联系不到,也可以由县学安排。
差不多每个学生都要有游学的经历,最近也要去吴江或者昆山等地,这是县学推荐学生参加解试的必要条件。
“范宁,我们去常州吧!”
蔺弘笑着建议道:“我三叔在武进县当县丞,可以安排我们进武进县学跟读一个月。”
蔺弘和董坤是官宦子弟的身份大家早已清楚,蔺弘的父亲在朝廷做官,而董坤的身份更不简单,他大伯便是平江知府董潜,父亲也在朝廷为官,开书铺的董员外是他二伯父。
董坤也笑道:“如果想去江宁,我也能安排!”
范宁却没有急着表态,他若有所思地啃着馒头,旁边段瑜笑道:“范宁,你早有想法了吧!”
范宁笑了笑,“我想去明州鄞县!”
王安石就在鄞县当县令,去年他先后两次写信让范宁鄞县走一走,范宁却一直没有时间。
正好可以利用这次游学的机会去鄞县看看,倒也不错。
陆有为惊讶地问道:“明州鄞县是在海边吧!师兄那边有认识的人吗?”
范宁点点头,“我认识那边县令,他去年就邀请我去鄞县。”
他又看了看众人,“你们若想去别的地方,可以自己选择!”
李大寿第一个表态,“我没地方可去,当然是跟师兄走!”
“我也去鄞县!”陆有为也表态了。
明仁用胳膊肘轻轻捅了一下明礼,“你说鄞县那边可不可以做点海货生意?”
“听说那边细珍珠非常便宜,咱们可以卖给药房。”明礼若有所思补充道。
范宁没好气地瞪了他俩一眼,又问苏亮和段瑜,“你们呢?要不要一起去鄞县?”
苏亮点点头,“我没有问题,去哪里都可以。”
段瑜却有点为难,“我父亲年前就替我联系好了无锡县学,我去问问看,能不能退掉。”
“这个不勉强,其实去无锡也不错!”
范宁笑了笑,目光又投向蔺弘和董坤,两人早已有打算,蔺弘笑道:“本来我们想动员师兄去常州武进县,既然师兄要明州,我们当然一起去。”
九个人有八人表态要去鄞县,众人纷纷劝段瑜一起去,段瑜当然也想去鄞县,一个人去无锡县,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咬一下嘴唇道:“好吧!我今天就回去给爹爹说,不去无锡县了。”
范宁大喜,“那就这样说好了,明天先等等小段的消息,如果小段能去,那咱们九人一起去明州。”
........
第一百二十二章 游学
次日下午,范宁向鹿鸣书院的首席教授赵修文递交了游学申请。
赵修文看了看申请书,眉头稍稍一皱,“怎么去鄞县,还九个人去?”
范宁挠挠头笑道:“鄞县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只是.....”
赵修文有点为难,县学名文规定不允许学生结党结派。
虽然县学其他学生戏称他们为九人党,但他也知道,这不过是个戏称而已。
可尽管如此,赵修文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提醒一下范宁。
“范宁,你应该知道学校的一些规定。”
“我知道,校规一直是我的课外读物!”
虽然赵修文说得很委婉,但范宁却很清楚他在说什么.
他吊儿郎当地对赵修文笑道:“我们可没有去打群架,也没有在宿舍房顶上竖起一面九人党大旗。
明仁、明礼经商,其他人也捞不到一文钱好处,我们只是关系比较好,经常坐在一起吃饭而已,院主用不着这么紧张吧!”
“我只是给你提个醒!”
赵修文在他申请书上签了字,递给范宁道:“先警告你们,要是你们九个人在外面惹出什么事情来,我可保不住你们!”
“哪能呢?就是出去游山玩水一个月嘛!能惹什么事?”
范宁嬉皮笑脸地接过申请书,向赵修文行个礼,转身赶紧溜了。
远远听见赵修文怒斥,“什么游山玩水,你们是去游学!”
.......
虽然叫做游学,但在学生们眼里,其实就是出去游山玩水,让每个学生都兴致勃勃,充满了期待。
众人很快定好了计划,决定走水路去明州,李大寿家开货运行,他父亲主动给他们安排了一艘可坐二十人的大客船.
其实范宁想走海路,坐船走娄江去昆山县,从那里入长江,再走海路去明州港。
但考虑到陆有为和段瑜身体较弱,恐怕无法承受海上的颠簸,范宁最终还是决定走内河。
一月下旬的江南还处于尾冬,空气中还有几分寒意。
众人坐在船舱内玩牌聊天,玩牌是明仁明礼兄弟发起,他们玩斗花魁,有点像今天二十一点的玩法,用扇牌儿中的文钱来玩,摸三张牌,比大小,以九文为上限。
简单明快,就拼手气,输赢立刻分晓,输赢很小,一把输赢少则几文,多则九文钱,最后赢家请客吃饭。
这种斗花魁在大宋民间极为流行,老少咸宜,就算在县学里也十分收欢迎。
和其他同伴聚在一起大呼小叫相比,范宁却静静坐在窗前,凝视着两岸风景民俗。
冬天的风景确实比较单调,一路南下都是萧瑟的灰暗色,光秃秃的柳树,岸上还没有完全消融的残雪,衣着臃肿的行人,一切都和吴县乡下没有任何区别。
其实范宁并不是在欣赏风景,他脑海在想着王安石在信中隐晦透露的一些消息,他这两年在鄞县实施了几项改革,但改革并不顺利。
从信中的言语间,范宁能体会到王安石心中的苦闷,希望自己能够帮助他走出改革的泥潭。
但具体是哪方面的改革,王安石在信中却没有明说。
可以说,王安石是得到自己的建议后,才决定在鄞县实施一些温和的改革措施。
可就算再温和的改革,一旦触发到权势阶层的利益,都会引发巨大的反弹。
鄞县虽小,但也五脏俱全,以县令的身份在鄞县实施改革,和以宰相的身份在天下实施改革,实际难度都差不多。
在某种程度上,范宁是希望王安石在鄞县的改革失败,这才会让他更深刻的领会到改革的艰难,
这就是王安石去年两次向他写信求援,他都没有答应去鄞县的原因,但他还是来了,毕竟他答应过王安石。
“哎!还在看风景啊!”
穿着一身绿袍的苏亮在他对面笑嘻嘻盘腿坐下,动作敏捷得就像一只大号蚂蚱。
“输光了?”
范宁回头看了一眼正打牌兴起的同伴们,笑眯眯问道。
“输了三十文钱,陆有为那家伙的手气好得出奇。”
“范宁,你好像有心事?”苏亮看了范宁一眼,小心翼翼问道。
他们在同一个宿舍住了两年,彼此都很了解,大家聚在一起玩得开心,范宁却一个人坐在这里看风景,这可不是他平时的作风。
“也谈不上什么心事,只是在想科举的事情。”范宁笑了笑道。
“你说起科举,我倒想起一事!”
苏亮拍拍自己的脑袋笑道:“昆山县的童子试选拔昨天结束了,选出十个县士,据说个个都很厉害,超过了前几届。”
“听说他们是实行普考?”范宁又好奇问道。
苏亮点点头,“我有一个亲戚,比我大一岁,他也参加了昆山县的选拔,他们只要自己有兴趣,都可以参加报名考试,听说一共有一千二百人参加了考试,分为初试和复试,最终从一千二百人中选出十名县士。”
“其实也和我们差不多,只是我们提前了两年。”
“吴江县是和我们同时进行,他们当时也选出十人,听说送到某地封闭训练两年,相比之下,我们就像放羊一样,居然还能去游学!”
“不去游学,了解民生大计,科举时怎么做对策题?”
范宁喝了口茶,摇摇头笑道:“吴江县的做法我觉得未必可行,上一届他们也只有一人考中童子解试,也没见高明到哪里去?”
“老兄,那是因为长洲县太厉害了,朝廷一共只给平江府五个童子解试名额,长洲县就包揽了四个,我们吴县可是一个都没有考中,昆山县和常熟县也是全军覆灭,吴江县能考中一个已经不错了。”
苏亮深深叹息一声:“我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若考不上还得再等三年。”
范宁拍拍他胳膊,笑着安慰他道:“还有大半年,不要想太多,咱们只要尽力就行了,就算再等三年,也才十五六岁,咱们实际上就比别人多了一次机会。”
“你说得有道理!”
苏亮沉默片刻道:“咱们这次童子试其实是赚来的,考不上也没有什么负担。”
话虽这样说,苏亮还是忍不住望着窗外低低叹了口气。
.......
客船航行了三天后,终于在清晨时分抵达了杭州钱塘县。
船只要在钱塘县补充给养,并休息一日,众人下了船,决定去西湖游玩。
范宁却没法和他们一起去,他要去拜访包拯。
去年包拯两次巡视平江府,和范宁见过一次,年初他又接到包拯来信,恐怕再过几个月他就要调回京城。
包拯特地邀请他来钱塘县坐一坐,这次他们路过钱塘县,不去拜访一下包拯,着实有点说不过去。
钱塘县是钱氏吴越国都城,城池规模很大,经济繁荣,人口众多,两浙路的诸多路一级机构都设置在这里。
转运使司官衙负责粮草物资的运输调拨,州县的税赋粮草由地方官府征收,然后交给转运署。
或者存放在转运司仓库,或者运往京城,
每年各地方官府的经费预算由朝廷批复下来后,就由转运司拨付给地方官衙,在某种意义上说,转运司掌握着财物拨付大权。
两浙路转运使司官衙距离西湖不远,范宁雇一辆牛车,很快便到了署衙。
离司衙还有一段距离,便看见无数百姓跪在地上磕头喊冤。
这让范宁有点愣住了,他来大宋已是第三个年头,他还是第一次看见百姓跪在衙门门前喊冤。
而且跪的居然是转运使司的衙门,这倒是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
有冤情找县衙,县衙不公再找州衙或者府衙,如果还是觉得不公,可以到提刑司告状,怎么也轮不到衙门。
如果一定要牵强附会,那么只有船运行业的百姓跑来伸冤,漕运官船不够,有时候就会征用民船,然后再结帐。
这个时候就会出现一些矛盾纠纷。
“青天大老爷,给小民做主啊!”
一群百姓跪在大门前悲声哭喊,“官府逼人太甚,我们活不下去了。”
范宁愈加困惑,似乎并不是船户告状,而且这个时候包拯还没有在开封府上任,还没有得到‘包青天’这个头衔,他在朝廷敢于和权贵争锋,颇有刚直之名,但他在民间还没有什么名气。
这时,转运司的官衙大门‘吱嘎!’一声开了,只见主官包拯一脸阴沉的从大门内走了出来。
第一百二十三章 杭州遇伸冤
包拯站在台阶上拱拱手,对大群跪地喊冤的百姓道:“在下包拯,两浙路转运使,不知各位父老乡亲有什么冤情来找我倾诉?”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走上前战战兢兢道:“我们是鄞县百姓,状告王县令放利子钱坑害百姓,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无以为生!”
范宁站在一旁听得清楚,这些百姓居然在告王安石害民,而且是放高利贷,这就有点让人难以置信了。
包拯脸上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就仿佛早已洞悉真相。
他向众人拱拱手道:“我不知道是谁让你们来找转运使司告状,但大宋职官各有分工,转运使司只负责转运调拨粮草物资,不参与地方审案,我不能也无权超越自己的职责。
当然,我也可以替你们转交状纸,把你们的状纸交给提刑司。”
众百姓面面相觑,显然这位包大官人的回答出乎他们意料,他们只是最底层的百姓,哪里能了解朝廷的职能分工。
众百姓又哀求道:“我们知道大官人是正直的好官,恳求大官人替我们伸冤!”
这时,范宁忽然想起来了,包拯还有监察御史的头衔,他其实是可以接下这个案子,但他却拒绝了。
是因为案子涉及到王安石吗?
范宁忽然觉得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不管这群百姓怎么哀求,包拯都没有松口,无奈,他们只得交一份状纸给包拯,自己又去提刑司告状。
待这群百姓走远,包拯这才回头对范宁笑了笑,“让你久等了!”
........
房间里,一名茶童给他们点了一壶热腾腾的茶。
包拯给范宁倒一杯茶笑问道:“怎么想到这个时候来钱塘县?我的意思是说,现在好像不是放假的时候。”
范宁微微欠身道:“我和几名同窗好友是去鄞县游学,路过钱塘县,特来看望一下大官人。”
刚才大门口发生的事情,使范宁心情略有点沉重,失去了和包拯开玩笑的心情。
他沉默一下又问道:“似乎王安石有麻烦?”
包拯笑了笑道:“你看到的这批百姓其实是第四批来找我告状,都是同一个原因,说王安石害民,可问题是,他们怎么会来找我?
不错,我还顶着监察御史的头衔,可以去调查这件事,但我关心的是,背后是谁指使他们来找我告状?”
范宁喝了口热茶笑道:“我相信大官人应该已经派人去调查过了,不是吗?”
包拯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派人去一趟鄞县,实际情况比较复杂,可以说一言难尽。”
“大官人能否简单说说?”
范宁又喝了口茶,目光低垂,望着桌面,他尽量说得轻描淡写,却难以掩饰内心的担忧。
他之前希望王安石在鄞县的改革失败,让他意识到改革之艰难。
可现在范宁又担心王安石会因改革失败而失去信心,一时间,范宁有点患得患失。
包拯没有注意到范宁的表情变化,他笑了笑道:“这样告诉你吧!官府在春耕前给农民放钱买种子,收两分利。
而农民之前去借高利贷,一般都是六分利到八分利,王安石此举显然得罪了不少人。”
“这样应该是好事吧!为何还有农民告状?”范宁不解的问道。
包拯微微叹息一声,“并不是任何事情都十全十美,就算两分利息,也有不少人还不起,县衙规定很清楚,旧不还,新不借,这就导致今年这些农民无法再从官府借钱。”
“所以他们只能再次选高利贷?”范宁自言自语道。
包拯摇摇头,“问题就在这里,所有放高利贷的人已达成一个共识,凡事已向官府借款的人,他们都停止借款。
这便导致部分农民到处借不到钱,眼看春耕在即,他们心急如焚,才出现你刚才看到的一幕。”
包拯的述说使范宁大致了解到了王安石在鄞县的改革。
王安石的改革实际上就是青苗法,这也是王安石十几年后改革的核心。
但包拯说得还是很粗略,这里面还有很多详情需要了解。
比如佃农和自耕农的区别,再比如农民的借钱抵押问题。
这些都要到现场才能了解。
此时,范宁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到鄞县去找到王安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问个清清楚楚。
………
“砰!”
一只长满了黑毛的大拳头狠狠砸在桌面上,把坚硬的木制桌面砸了个小坑。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王安石既然不给我们活路,那就别怪我不给他活路。”
说话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男子,长得身材魁梧,头大如斗,脸上布满了一条条横肉,一双三角眼,眼角有道长长的伤疤,贯穿整个左脸,使得他显得格外狰狞。
他叫邱勇,是邱氏德晟钱铺邱老东主的小儿子,德晟钱铺在明州能排进前三,邱老东主三十年前创立,目前邱老东主年事已高,不怎么过问钱铺之事了。
钱铺就交给他的三个儿子打理,邱氏三兄弟,被明州私下称为邱氏三虎,长子邱琏,号称笑面虎,和蔼可亲,待人很客气,但他却吃人不吐骨头。
老二邱琳,号称狐面虎,奸猾精明,诡计多端。
老三便是邱勇,号称追命虎,武艺高强,性格暴烈,同时也心狠手毒,在他手中家破人亡的农民不计其数。
德晟钱铺的主要业务就是放利子钱,当然是高利贷,一年的利息大概是本钱的六分到八分。
也就是年利率60%到80%,而且是利滚利。
不到迫不得已,没有人愿意借这种高利贷,可一旦借了他们的钱还不起,那就意味着倾家荡产或者家破人亡。
农民每年春耕买种子或者租借耕牛都要花钱,家里有点余钱还好说,如果家中无钱,那就必须借钱,借钱还不起,土地就被兼并。
如果土地被抢走后依旧还不起高利贷,也只能举家逃亡,沦为流民。
或者借不到钱,租佃的土地无法耕种,颗粒无收,无法交租,也无法生存,那就只能沦为流民。
这几乎是中国农民几千年来的宿命,无论两汉隋唐,几乎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是倒在流民大起义中。
“老三,你不要这么冲动,王安石毕竟是朝廷命官,是一县父母官,不是普通农民,靠打打杀杀解决不了问题。”
长兄邱琏劝说三弟,不过他能理解三弟的愤怒,这两年他们对农民的放贷几乎都停掉了,每年损失达四成之多,着实令人愤怒。
旁边老二邱琳也点点头道:“深恨王安石的人远不止我们,甚至包括县衙内部,张县丞也对他一意孤行极为不满,更不用说几个押司,如果我们出头对付王安石,不知正中多少人下怀,最后顶罪的也必然是我们,这种蠢事我们不能做。”
两个兄长的劝说使邱勇稍稍冷静下来,他恨恨道:“听说县衙那边排队借钱的农民排成长队,眼看今年的利子钱又要泡汤,难道我们就这样眼睁睁的坐以待毙?”
邱勇的话虽然粗鲁,但他说的话却针针见血,邱琳和邱琏都感受很深,官府给农民放贷,使他们利益遭遇到了严重损害。
王安石或许只剩下一年的任期,但就怕他把那些农民的胃口养刁,将来新官上任,就算他不想实施青苗放贷,但在农民的闹腾下又不得不实施,这才是最危险的。
无论如何,他们必须在王安石任上把这个所谓的青苗放贷法打压下去,就算要付出一点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老二邱琳沉吟一下对兄长道:“大哥今天上午去问了龙大掌柜,那些去杭州告状的百姓怎么样,包拯和提刑司是什么态度?”
邱琏摇了摇头,“结果你和你想的一样,没有任何效果!”
邱琳沉思片刻,缓缓咬牙道:“实在不行,索性建议龙大掌柜把事情闹大,一旦出了人命,我就不信提刑司不管?我就不信包拯还能再假装看不见?”
..........
第一百二十四章 县衙前的血案
两天后,范宁的船只抵达了鄞县,或许是靠海边的缘故,鄞县要比杭州暖和一点,不过繁华程度却远远比不上杭州,和吴县倒是挺像。
码头距离县衙很近,众人下了船,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景色。
虽然是晚冬,但并没有冬天的萧瑟,不少树木依旧绿意葱葱,岸上往来行人不多,却穿得比较整洁,建筑也一样,虽然建筑都不高,被长长的围墙包围着,但看起来就像下了几场大雨。
房顶和街道都被冲洗得干干净净,房顶是黑漆漆的瓦片,而地面的青石板也被摩擦得光亮如鉴。
“师兄,这座县城挺干净的。”
蔺弘打量四周一圈笑道:“看河水便知道了,这里的水确实清澈。”
范宁点点头笑道:“吴县是靠京杭大运河的水运,这里却是倚重海运,河水当然比较干净,我们去县衙。”
众人上了码头,只见一名公差远远本来,卷着舌头用官话大喊道:“请问,各位可是吴县来的范小官人一行?”
范宁有点惊讶,王安石怎么知道自己今天这个时候过来?
他连忙道:“在下正是吴县范宁。”
“那就对了!”
公差呵呵笑道:“王县君估计你们今天要来,让我在码头上等着,各位请随我走!”
“要不要雇两辆牛车?”苏亮问道。
“不需要,我们抄近路,片刻就可到县衙。”
公差带着众人走过一条小巷,片刻便到了县衙门口的广场,只见县衙门口广场上排了长长的几条队伍,约有数百人之多。
这些都是前来县衙借钱准备春耕的百姓,每个人手中拿着一块木牌,这是官府发放的农耕牌。去年问官府借的钱还清后,就会得到这块农耕牌,凭这块农耕牌便能向官府借钱准备春耕。
七八名弓手正在维持着秩序,每个借钱的农民都伸长脖子,注视着队伍前面的一排桌子。
几名文吏正忙碌地登记信息,然后签署借款契约。
其实农民能从官府借的钱并不多,每亩地借款五百文,足够买种子和租借耕牛。
如果去年还贷记录良好,则不需要任何抵押。
如果去年的借款逾期未还,也不是不可以再借,但需要用土地来作为抵押,这便激起很多农民不满,去杭州的群体告状就由此引发。
范宁一行人来到县衙门口的小广场前,范宁远远便看见了王安石,他正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审核农民的资格,不时询问上几句。
两年多未见,王安石变得更瘦更黑了。
一般而言,县令的任期都是三年,如果有特殊情况,还可以延长一到两年,比如有重大事情未完成,再比如被当地百姓挽留等等。
如果不出意外,今年将是王安石在鄞县任职的最后一年。
王安石也看见了范宁一行,他笑了笑,起身要过来迎接,可就在这时,远处有人忽然大喊:“牛惊了,快闪开!”
只听蹄声如雷,轰隆隆击打着地面,震人心魄。
再细看,却是两头硕壮的大青牛从不远处狂奔而来,两头牛奔跑的速度太快,正在排队的百姓们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一头牛直冲进了人群,而另一头牛撞翻了十几名百姓,又继续冲向桌子。
百姓们吓得哭爹喊娘,仓惶逃散,但是有不少年老百姓跑不快,被大青牛撞倒,大青牛踩踏着人体,向其他百姓冲去。
而另一头大青牛则直奔桌子冲来,王安石也惊得目瞪口呆,站在那里竟没有躲闪。
‘咔嚓!咔嚓!’
大青牛一连撞翻两张桌子,它见前面有人挡道,心中愈加愤怒,索性低下头,喷出重重的鼻息,用犄角向王安石狠狠顶去。
眼看大青牛要顶上王安石,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只见一支短弩箭闪电般射来,力量异常强劲,竟贯穿了牛头。
大青牛轰隆摔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当场毙命。
其他几名弓手这才反应过来,纷纷站在王安石面前......
此时,另一头牛也被弓手们制服,小广场上已是一片狼藉,到处是哭声和喊声,十几名被撞倒在地上的百姓,有的挣扎着要爬起来,有的则一动不动.
范宁一行人反应极快,立刻奔上前扶助倒地的百姓。
范宁却快步走到那头被击毙的大青牛前,他看得很清楚,一支箭从对面约二十步外的巷子里射出。
正是这支箭保住了王安石没有被惊牛撞倒。
这是谁射出的关键一箭?有人在暗中保护王安石吗?
还有这两头牛,范宁也看得很清楚,两头牛的屁股各插着一把匕首,显然是有人在故意制造事端。
范宁快步走到大青牛前,王安石已经被弓手们保护进了县衙,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有第二次攻击。
左面巷子里空空荡荡,出手射箭的人已不见踪影,而远处几名弓手正在青牛奔来之处搜查,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收获。
倒在地上的大青牛已经毙命,插在它屁股上的匕首完全刺入体内,只剩刀柄在外,但这并不是致命伤。
致命伤是它头顶上插着的一支弩箭,这支短弩箭至少有五寸,从眉心射入,也同样大半没入牛头,只剩下一支箭尾在外面。
竟然能射穿牛的颅骨,这可不是一般短弩能办到,只有大型军用弩才有这种可能,但弩箭显然不是军用弩射出。
虽然想不通原因所在,但有人在暗中保护王安石,这无论如何是一件好事。
这时,段瑜来到范宁身边低声道:“死了四人,重伤八人,其中三人很危险,估计也活不来。”
段瑜身体较弱,长年和医师接触,他多少懂一点急救之术,连他都说出无力回天这种话,估计就真的救不活了。
“县君,你不能出去,外面还很危险!”县衙内传来一阵激烈的劝阻声
“再危险也要出去!”
县衙传出王安石愤怒的声音,“百姓们生死不明,我躲在这里算什么?”
王安石最终还是走出了县衙,他脸色铁青,眼中燃烧着怒火。
他很清楚这两头牛不会从天而降,除了那几家钱铺,不会有其他人会干这种事?
只是王安石没有想到,对方居然用这种极端的手段来对付自己,这让王安石心中升起滔天怒火。
他看了一眼正在救助的伤员,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大青牛,目光最后才落在范宁身上。
他眼中愤怒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歉疚。
“范贤弟,今天真的很抱歉,让你们刚来便遭遇到了不安全事件!”
范宁摇了摇头,淡淡道:“我们倒没什么不安全,仅仅旁观而已,不过,现在恐怕已经不是事件那么简单,应该叫血案了。”
“什么?”
王安石大吃一惊,他明白‘血案’两个字的含义,那表示出人命了。
此时王安石也暂时顾不得范宁,快步不远处围着大群百姓的县衙东墙下走去。
墙角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几名衙役上前奋力拨开人群。
“大家让一让,县君来了!”
王安石穿过人群,这才发现至少有六人已经被草席盖上,这让他大脑‘嗡!’的一声,竟然死了六人?
这时,一名住在附近的医师正在救助另外一名重伤老者,他低低叹息一声,站起身对身后的王安石摇了摇头。
王安石心中一凉,又死了一人,现在是七人死亡,这无论如何是一件大案,但如果死者超过十人,那就必须上报朝廷。
王安石急声问道:“其他伤者情况如何?”
“启禀县君,还有三人骨折和两人轻伤,应该不会再死人。”
王安石心中稍稍松了口气,但死了七个人的血案还是俨如一座大山般压在他心中,令他愤怒万分。
同时又像一阵狂风突袭,令他措手不及。
第一百二十五章 把酒问君
范宁的同伴们跟随着县学学政去了县学,范宁却留了下来。
县衙后堂内,范宁独自喝着茶,耐心地等待王安石。
王安当然是去处理惊牛伤人案,部署手下调查策划惊牛案的幕后之人。
范宁却从这件事中发现了一些端倪,从上午到现在,他发现几乎都是王安石一人在唱独角戏,没有看见县丞和县尉的身影,甚至连主簿也没有看见。
或许只是一个巧合,但想到杭州的百姓告状,想到今天上午发生了惊牛案,直觉告诉范宁,恐怕县衙内部不和。
如果自己猜测是真的,那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一项改革如果得不到县衙上下齐心协力的推行,十有**会出问题,甚至还会出大问题。
即使青苗法被王安石依靠县令的权力得以强行推行,但也不会长久,说到底,任何一项改革都是人治问题。
“让贤弟久等了!”
身后传来王安石略带疲惫的声音。
范宁回头,只见王安石快步走进院子,虽然他面带笑容,但脸上的笑容却难以掩饰他眼中的忧虑。
不过王安石一声‘贤弟’却让范宁心中涌起一阵暖意。
他连忙上前行一礼,笑问道:“小弟现在才来鄞县,大哥没有生气吧!”
王安石脸一板,故作生气道:“我当然生气,你如果再不来,我就只好亲自去吴县把你抓来!”
说完,王安石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了,范宁心中也稍稍一松,至少王安石还有那么一丝乐观情绪。
“坐下,我们慢慢谈。”
这时,有衙役给他们送来一壶酒和几道菜,王安石拾起一支筷子,在酒壶里蘸点酒小心翼翼地尝了尝。
这个举动让范宁暗吃一惊,连忙问道:“大哥,有这么严重吗?”
王安石笑了笑,却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给范宁斟满一杯酒,又给自己的酒杯也斟满了酒。
“来!今天仓促了一点,这杯酒就当作为兄替贤弟接风洗尘。”
“谢谢大哥!”
范宁举杯表示谢意,随即一饮而尽,酒很淡,几乎没有什么度数。
范宁抢过酒壶替王安石斟满酒,王安石注视着酒杯良久,这才轻轻叹息一声道:“我现在才理解重新分一块饼是多么艰难,这还只是一座小县,一个小小的青苗钱就触动了这么多人的利益。”
范宁沉吟一下问道:“现在借青苗钱的农民很多吗?”
王安石想了想道:“大概一万五千户左右,占了所有农户的三成左右。”
范宁眉头一皱,不解地问道:“大哥,一万五千户不算少了,难道家家户户都这样穷,一年下来,连买种子的钱都没有?”
王安石笑了笑,反问道:“你也是乡下出来的,难道你自己没有感受?”
范宁一时沉默了,他家虽然没有借过钱,但在他记忆中,日子过得确实很拮据,他母亲将省吃俭用发挥到了极限,积累多少年才勉强攒下十贯钱。
不过那还是自己父亲是渔夫的缘故,渔夫虽然很辛苦,但收入确实比一般农夫要高一些。
可就算这样,自己家也过得很艰辛,更不用说那些靠租田种地为生,或者家里只有十亩八亩田的农民,一年辛苦下来,恐怕只够糊口。
如果家里人口多一点,恐怕糊口恐怕都不够,否则贫寒人家怎么舍得把七八岁的女儿送去大户人家当丫鬟。
范宁沉默良久道:“我只是觉得江南地区比较富裕,就算有贫寒人家,也不会占到三成之多。”
他注视着王安石,眼中充满疑惑不解。
王安石摇摇头道:“只能说明你并太不了解民情,江南的富裕只是相对于北方而言,北方的赤贫人家大概占到六成,鄞县只有三成,这就很不错了。
鄞州平均每户人家有二十亩地,若都是上田还好一点,如果是中田或者下田,那艰难了,交了税后就只剩下十几贯钱,上有老,下有小,要吃饭穿衣,要看病吃药,一年到头都靠这十几贯钱,哪里还有余钱买种子?”
说到这里,王安石长长叹息一声,“尤其在青黄不接之时,很多人家连饭都吃不起,只能借钱度日,那些豪门巨富和钱铺就靠这个剥削农民,八分的利钱啊!借一贯钱,三年后就变成四贯钱,一亩地就没了,长此以往,有点田产的人家也会变成赤贫。”
范宁沉吟一下又问道:“那佃农怎么借钱?”
“佃农可以找主家借钱!”
王安石见范宁不太明白,便又解释道:“一旦你真变成了赤贫人家,想借钱都借不到,就像你说的佃农,借钱要用财产抵押,没有抵押,谁肯借钱给你?我推行青苗法,就是要保住小自耕农,历朝历代灭亡都是因为小自耕农消失引发,如果放纵高利贷盘剥农民,最后赤贫民众越来越多,一旦出现天灾,粮食歉收,农民又没有财产抵御灾害,大规模的流民就出现。”
其实王安石说的这些道理范宁并不是很赞成,不过现在争论这些问题不是当务之急。
范宁现在更关心的是,王安石在鄞县的变法究竟遇到了什么挫折?今天上午的惊牛案是怎么出现的?
范宁沉思一下问道:“现在兄长遇到的最严峻问题是什么?”
王安石端起酒杯缓缓道:“明州李知事准许我适当实施青苗法,但他的条件是不准引发官场内斗和社会动荡,第一年实施时比较平和,虽然有抵触,但还算是有控。
去年矛盾开始爆发,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多,各种对付我的手段层出不穷,甚至年初有人在我的酒茶中下毒,今天又出现了惊牛伤人案,死了七个人,我很担心李知事或者朝廷会叫停青苗法,所以我希望你能替我出谋化策,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解决目前遇到的危机。”
王安石的语调虽然的轻缓,但话语中的内容却令人触耳惊心,下毒、杀人,种种极端的手段都出现了,这也说明推行青苗法的斗争何等激烈。
范宁一时也不知道该从何着手,他想了想道:“那我就先问问今天的惊牛案,兄长觉得会是谁干的?”
“暂时还不知道!”
王安石摇摇头道:“我现在就在追查这两头青牛的源头,一旦被我查到,我就会知道这件杀人案的凶手,我绝不轻饶。”
“可是出现人命案,不是应该州衙来查案吗?”
王安石沉默片刻道:“李知事去了京城,大概三天后才会回来,我必须在他回明州之前抓住凶手。”
.........
德晟钱铺位于鄞县城西,占地约五亩,在明州的七家钱铺中,它排名第三。
钱铺和质库颇像,它们也接受抵押物,借钱给小商人、城市平民或者农民。
但钱铺更大一块功能是替人存钱,当然,宋朝的存钱没有利息,还要收存钱手续费。
官办交子二十年前已在四川地区出现,不过仅限于四川地区,没有推行到江浙,商人间的大笔钱款交割还是比较困难。
所以商人一般会找一家钱铺,先把钱存入,然后用钱铺给的信物来进行交易。
就像朱元丰给范宁的半块玉,那就是钱铺的信物。
大东主邱琏听说了惊牛伤人案,他心中也有点担心,便急匆匆赶回钱铺。
“大哥,出什么事了?”
老二丘琳见兄长忧心忡忡,便迎上前问道。
“县衙那边出了大事,你知道吗?”
丘琳点点头,“听说好像是牛受惊了,伤亡不小。”
“死了七个人!”
邱琏冷峻地注视着二弟问道:“这就是你策划的方案?”
丘琳吓了一跳,连忙摇头否认,“这不是我策划的案子,我的方案还没有考虑成熟。”
丘琳见兄长目光焦虑,他忽然醒悟,“大哥莫非担心老三?”
邱琏点了点头,三弟丘勇头脑简单,脾气暴躁,很容易被人利用,他当然很担心。
丘琳也有点担心起来,他连忙派人将马管事找来,马管事平时跟随老三丘勇要债,一般都在丘勇左右。
片刻,马管事匆匆赶来,躬身行礼道:“参见两位东主!”
邱琏急忙问道:“我来问你,三东主到哪里去了?”
马管事摇摇头,“他一早出去了,但具体去了哪里,我也不知。”
兄弟二人对望一眼,两人都意识到了不妙。
第一百二十六章 意外消息
鄞县县学距离县衙不远,占地数百亩,学生约四百余人,相对于吴县县学明显规模要小,不过鄞县县学的教学质量很高,每届的明州解试,几乎一半的考中者都来自于鄞县县学。
范宁的伙伴们已经安排好宿舍,他们九个人安排了三间宿舍,县学对他们很优待,不仅食宿费全免,连跟学的教授也是县学最有名望的老教授。
范宁跟着一名助教来到宿舍,助教指着一间屋子笑道:“小官人就住这里,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
“多谢罗先生!”
范宁行一礼,便推门进了宿舍,房间颇大,甚至比他们县学的宿舍还要宽大,三张床靠墙而放,里面还有三张书桌和三只书架。
此时房间里十分热闹,八个同伴坐在三张床上正热烈地争论着什么,见范宁进来,大家都停住了话头。
“在讨论什么呢?”
范宁笑问道:“怎么见我来就不吭声了,你们是不是在说我的坏话?”
“看看这人,心思多阴暗,总想着我们在说他坏话”苏亮指着范宁笑道。
范宁走进来找个空位坐下,笑眯眯问道:“不是说我坏话,那是在说什么有趣之事?”
李大寿挠挠头道:“师兄,我们正在谈论今天的惊牛案,我们都认为这不是意外事故,是有人在故意策划,针对县衙的青苗借钱。”
范宁点点头,自己的伙伴们虽然年少,但宋朝学生在人情世故上的磨砺要远远超过后世。
这并不是说后世学生不如宋朝学生,这主要培养学生的立足点不同,后世主要偏重于学生横向发展,要求学生知识面宽广。
而宋朝学生没有面对后世那样的知识大爆炸,他们主要是从纵向发展,且专注于人文,对一门学问深入研究,研究得很精很透,这无形中便使学生思想更深刻。
当然,这也和古人寿命不长有关系,一般人也就活到五六十岁,人生短暂,要他们二十多岁才成熟懂事,怎么可能?
所以,别看范宁的伙伴们都才十五六岁,但他们都已经历了十年寒窗,看问题和成人没有区别了。
“大家觉得王县令推行的青苗法怎么样?”
范宁的目光落在董坤身上,董坤是平江府董知府的侄子,父亲也在朝中为官,是典型宦官子弟,受家庭影响,他看问题的角度会更高一点。
“董坤先说说吧!”范宁索性直接点了董坤的名。
董坤笑了笑道:“我大伯说起过鄞县的青苗法,他佩服这个王县令胆子大,我大伯说这青苗法施行两年,估计他已经把人得罪光了。”
“阿坤,为什么要这样说?”苏亮不解地问道。
董坤摇了摇头,“我大伯是这样说,但具体原因我也不知道。”
众人目光都向范宁望来,范宁微微笑道:“豪门大户很愿意借钱给普通农民,但他们的利息很高,六分到八分利,而且农民必须要用土地做抵押,一旦农民还不起,土地就归豪门大户了......”
说得这,范宁刻意停了一下,他很注重培养他的这些师弟,让他们能深刻理解青苗法的本质,将来他们走向官场,或许他们就会成为王安石变法的骨干。
这时,蔺弘沉声道:“师兄的意思是说,这种借钱其实是豪门兼并土地的一种手段?”
范宁点点头,“你说到关键之处,王县令以官府的名义借钱给农民,就是为了阻止豪门大户对土地的兼并。”
苏亮也低低叹息一声,“我明白了,这样做,王县令怎么可能不得罪人?难怪会有惊牛案!”
“你们可能还不知道,正月初三,有人在王县令的茶中下了毒,可能下毒的量大了一点,王县令喝了一口发现味道不对,就吐掉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惊得有点呆住了,居然直接在县令的茶中下毒,这简直让人匪夷所思,这要恨到什么程度才干得出来。
范宁又淡淡道:“听说王县令上任不久就清理了一批钱铺的土地抵押契约,把八分利息改成两分利息,然后官府借钱给农民清理了陈帐,所以明州的钱铺尤其深恨王县令。”
“莫非惊牛案就是这些钱铺干出来的?”陆有为小声道。
“很有可能,但没有证据,这些猜测咱们自己说说可以,出去可不要乱说,会招人恨的,咱们安心读书就是了。”
范宁含蓄地提醒大家,他们是来游学的,不要参与到鄞县的内部斗争中去。
........
吃罢午饭,众人在一名助教的带领下参观县学,同时熟悉他们未来一个月读书的环境。
鄞县县学和吴县县学一样,都是吴越国的第二代国王钱元建立,同样是百年老学校,历史沉淀很足,但也有点破旧。
很多房舍走进去都是黑漆漆的,没有光线照入,虽然是白天,也给人一种阴沉压抑的感觉。
“主要是县里的财力太紧张,顾不上我们学校吧!”助教自嘲地笑了笑道。
虽然只是随口一句玩笑,范宁却敏感地捕捉到了对方语气隐藏的一丝不满。
县里当然有钱,没钱怎么给农民放贷?这个助理却说县里财力紧张,明显是对王安石只管农民,不顾县学不满啊!
范宁心中不由对王安石有点担心起来,任何时候,助学、办学都是朝廷考察县里的一个重点,如果他再不重视县学,他会在升迁上失分的。
范宁觉得自己有必要在适当的时候提醒一下王安石。
一行人跟随助教从筒子楼里出来,前往藏书阁,这时,段瑜轻轻碰了一下范宁,小声道:“那个人是不是找你的?”
范宁一回头,只见数十步外一名中年男子正在这边招手,范宁一眼认出来了,是县衙的押司罗环,也是王安石上任时带来的幕僚,目前负责管理户籍房宅以及其他杂务,实际上就是帮助王安石控制财权,权力很大。
王安石在鄞县的境况和高飞很相似,县尉和县丞都是明州人,王安石凭借李知州的支持,拿下了户籍房宅押司和都头两个重要职位,使他站稳了脚跟,他才有胆识全力推行青苗法。
范宁连忙迎了上去,“罗先生找我吗?”
罗环呵呵一笑,“县君让我过来的,他有急事要办,原定晚上给你们接风,只得推后两天,县君很抱歉!”
“没有关系,我们正好也在适应县学。”
范宁一边说,大脑也一边迅速运转,王安石会有什么急事,他心念一动,便笑问道:“莫非是惊牛案有眉目了?”
罗环竖起拇指赞道:“小官人果然聪慧过人,确实和惊牛案有关!”
罗环很清楚县君对这位少年的看重,据说县君考虑了很久的青苗法还是在这位少年的激励之下才决定施行。
这就让罗环不由地对这个少年高看一眼,尤其县君让自己来通知他,而不是让其他文吏来通知,这里面是不是有一点征询的意思?
虽然县君没有明说,但罗环作为县君的心腹,他应该有这个明悟。
想到这,罗环向两边看了看,便压低声音道:“县君很急,中午刚得到消息,李知事提前回来了,恐怕明天就到鄞县,县君必须在李知事回来之前把惊牛案了结,否则事态就会迅速扩大,会直接影响到青苗法实施。”
范宁脸上没有露出声色,但他心中也暗吃一惊,李知事明天就回来了?
上午王安石还告诉自己,要三天后才回来,这一下子便提前了两天。
范宁当然知道李知事回来意味着什么,朝廷有明文规定,流放以上的刑事案件都归州衙审理。
之前,王安石或许还可以用李知事不在为理由拖着案子不上交,可李知事一旦回来,这个案子肯定要交给州衙。
春耕放贷居然死了七条无辜生命,不管李知事再支持王安石,他也只能暂停官府春耕放贷,这是处理问题的必然程序。
除非这个案子能在李知事回来之前破了,找出罪魁祸首,把影响降到最低,李知事或许有可能不会停止春耕放贷。
范宁很理解王安石心急如焚,一旦停止春耕放贷,对农民也是巨大的打击,青苗法有可能会意外中止。
“不知惊牛案的凶手是谁?”范宁又问道。
罗环冷哼了一声,“我们追查到了青牛的来源,发现惊牛案和德晟钱铺有关系,准确说,和德晟钱铺的三东主丘勇有关,有人亲眼看见丘勇和他的两个铁杆跟班赶着两头牛进城,其中一个铁杆跟班抓到了,邱勇和另一个跟班却跑掉,县君就在追查这两人。”
范宁不再多问,抱拳行礼道:“多谢罗先生前来告知!”
罗环看了范宁片刻,问道:“小官人没有建议吗?”
范宁笑了笑,“我的建议就只有一句话,放贷归放贷,抓人归抓人,这是两件事,不要因为一件事影响到另一件事。”
“多谢小官人提醒,我会回去如实告诉县君,先告辞了。”
罗环行一礼,转身匆匆走了。
范宁望着他的背影走远,心中却在想另一件事,是谁射毙了那头冲向王安石的牛?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一臂之力
入夜,范宁借口出门散步,在自己宿舍背后点燃了一支香,然后耐心的等待。
范宁刚开始以为王安石有保镖暗中保护,可王安石看见这支箭也一样惊讶,这便推翻了范宁最初猜测,并不是王安石的保镖。
那会是谁?
范宁想了快一天,他终于想到了一个人,尽管范宁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但确实也存在这种可能。
就在范宁沉思之时,一个身材中等的人影从远方出现了。
“果然是你!”
待来人走近,范宁笑了起来,“我以为你去年就回吴江了,没想到你还在吴县?”
来人正是徐庆,他虽然身材不高,也不魁梧壮实,但范宁却知道他有真功夫。
真功夫并不是指他打断杨度的腿那么简单,而是他能携带两百斤黄金飞檐走壁,这绝不是普通的练武者能做到。
徐庆面若冰霜,冷冷道:“我只听从主人的安排!”
范宁发现这些练武者都是一个面孔,大宝剑拣梅子对自己冷冷淡淡,从来都没见过她的笑脸,这个徐庆也是一样,就像欠了他几百贯钱没还一样。
不过这也只是玩笑之言,徐庆两年来一直默默保护自己,这次自己来鄞县,他也在暗中跟随保护,尽管这是朱佩的安排,但风里去,雨里来的劳苦却落在徐庆的身上。
范宁躬身行一礼,“多谢徐大哥一直暗中保护小弟!”
徐庆的脸色稍稍和缓一点,没有了刚才的冷意,但依旧面无表情。
“小官人有什么吩咐,请说!”
范宁从随身携带的皮袋子取出一支生铁打制的短弩箭,递给徐庆,笑眯眯问道:“我把它物归原主,对吗?”
徐庆接过短箭,掀起短衣襟,将短箭插在一支皮囊中,范宁一眼看见,还有另外两支一模一样的短铁箭。
这让范宁心中一阵惊叹,真是用手甩出的暗器,居然能射穿牛头,这份力道令人叹为观止。
范宁又道:“我请你来,是想请你帮我追查惊牛案的凶手,此人叫做丘勇,还有一名随从,长什么模样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的名字。”
徐庆沉默片刻道:“放牛伤人的凶手一共有三人,出事后,他们便分头逃跑,我一直跟着其中两人,后来被他们发现我在跟踪,他们便埋伏在树林中想暗算我,结果被我打死一人,另一人还在捆在树林内,有没有被野兽吃掉我就不知道了。”
范宁顿时大喜,连忙道:“我去通知县君,你这就带我们去城外树林!”
........
真正喜出望外之人却是王安石,他还在县衙里眼巴巴地等杨都头的消息,简直度时如年,眼看李知事明天一早就回来了,这个案子再不破,就得交给州衙,自己就真的被动了。
没想到在这个关键时刻,范宁却带来消息,凶手被他的护卫抓住了,一死一伤。
王安石那一刻简直想仰天长啸,他也顾不得细问范宁护卫的来历,便亲自带着十几名弓手向城外树林赶去。
范宁自然也跟了去,徐庆却没有跟随,他只是给了范宁一张地图。
凭着这份地图,王安石很容易地找到了绑缚凶手之地。
“就是他!”
王安石一眼便认出了绑在树上之人,正是这次惊牛案的凶手丘勇。
邱勇又饿又渴,浑身疼痛,已经被折磨得几乎奄奄一息。
但当县令王安石带着一群弓手出现在他面前时,邱勇眼中顿时露出了绝望之色,他宁可继续被绑在大树上。
“把他嘴堵上,带走!”
王安石一声喝令,弓手们将邱勇重新捆绑,又堵住了他的嘴,推上了一辆牛车,邱勇随从的尸体也被找到,跟着一块扔进牛车。
王安石歉然对范宁道:“我今晚要连夜审问邱勇,就无法多陪贤弟,贤弟出手之义,愚兄会铭记于心!”
范宁连忙笑道:“能帮上兄长的忙,我高兴还来不及,不过我要提醒兄长,邱勇虽是凶手,但未必是主谋,兄长要看好此人,别让人把他灭口了。”
一句话提醒了王安石,王安石眼中露出一丝冷意,他点了点头,“多谢提醒,我让人送你回县学,我就不陪你了。”
.........
在县衙南面约百步外有一座占地十亩左右的官宅,院墙高大,绿树成荫,大宅内楼台亭阁、花园池塘,一应俱全。
这里便是县丞张启林的家,张启林的籍贯是会稽县人,但实际上,他的父辈从四十年前就迁移到鄞县经商,他算得上不折不扣的本土人。
张启林年约四十岁,皮肤白净,身材微胖,穿一件白色袍,头戴纱帽,书生气很重。
他虽然微眯着眼睛,但眼睛里冷光暗闪,显得异常精明狡诈。
此时,张启林坐在客堂内半眯着眼睛喝茶,在他旁边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老者拄着拐杖,看起来已经老态龙钟,他却在低声下气地央求张启林。
“恳求县丞帮帮我儿,给他留一条命,老朽愿做牛做马回报县丞。”
老者便是邱氏三兄弟的父亲邱立,他刚刚得到消息,小儿子已经被王安石抓住,他听说儿子便是惊牛案的凶手,吓得他腿都软了。
七条人命啊!
邱立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儿子不过是被人利用,儿子是凶手不假,但主谋呢?哼!自己对面这个家伙脱得了干系?
张启林叹息一声,用一种怜悯的口气道:“邱员外,我很同情你,也很愿意帮你的忙,但这件事,哎!死了七个人,事情太大了,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丞,莫说是我,恐怕就算是王安石,他也没办法保住你儿子,很抱歉,这件事我真的无能为力。”
邱立心中大怒,用拐杖重重顿了顿地上,恶狠狠道:“张县丞,别以为我是老糊涂,看不懂这里面的局,我家三郎留信说是金富钱庄的龙大掌柜策划安排他去做这件事,金富钱庄的东主是谁,你我还不清楚吗?”
张启林脸色一变,把茶杯往桌上一扔,冷冷道:“上汤!”
他转身便拂袖而去,邱立呆住不动,半晌,他眼露凶光,自言自语道:“把我儿子当狗一样的用,最后还要杀狗顶罪,张启林,你好厉害,好厉害,那我们就走着瞧!”
他站起身,颤颤巍巍走了。
……….
张启林回到书房,立刻写了一张纸条,交给一名心腹,“立刻去把这张纸条交给三老爷!”
“遵令!”心腹接过纸条便匆匆走了。
张启林负手冷冷哼了一声,他也自言自语道:“王安石,我倒要看看你这次怎么收场?”
……….
金富钱铺是明州七大钱铺中最大的一家,人人都认识钱铺大掌柜龙俊,龙俊在鄞县名气很大,他几乎就是金富钱铺的脸面,提到金富钱铺就会想到龙大掌柜。
但名气再大也只是掌柜,钱铺真正的主人却是后面的东主,但金富钱铺的东主是谁,却没有几个人知道了。
这个低调得被人遗忘的东主,不是别人,正是张启林的三弟张盛。
当然,张家接手金富钱铺并不是在张启林当县丞后,而是在张启林当县丞之前,张启林的父亲便买下了金富钱铺。
只不过当时金富钱铺只在七大钱铺中排名第六,在张启林担任县丞后,金富钱铺迅速膨胀,短短一年时间,便成了七大钱铺的龙头老大,这两年已经遥遥领先。
大家都说金富钱铺运气好,招揽了一个极为能干的龙大掌柜,仿佛这才是金富钱铺迅速膨胀的秘密。
可谁又能想到,金富钱铺的张东主居然是张县丞的亲弟弟。
张盛长得一点也不像大哥张启林,他长得像母亲,有张俊美的长脸,而张启林长得更像父亲,一张典型的国字脸。
所以这两人站在一起,如果不知内情,没人敢相信他们居然是亲兄弟。
一名从县衙来的人将县丞张启林的纸条递给了张盛,张盛打开看了看,脸上有点为难,他想想又问道:“县丞还说了什么?”
张启林的这名心腹平静答道:“县丞说必须执行,不折不扣地执行。”
无奈,张盛只得点点道:“你回去告诉县丞,我会立刻执行!”
张启林的心腹转身走了,张盛负手走了几步,回头令道:“让二郎、三郎来见我!”
不多时,两个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快步走来,他们的名字很简单,一个张二郎,一个叫张三郎,是张盛的义子。
名义上是义子,但实际上是张盛的心腹打手,两人武艺高强,专门替张盛做一些见不得光之事。
“孩儿参见父亲!”两人跪下行礼。
“交给你们一件事?”
张盛阴森森道:“龙俊现在藏在东城外的小越州客栈内,把他干掉,做成畏罪自杀,明白吗?”
“孩儿明白!”
张二郎和张三郎行一礼,起身走去,望着两人远去,张盛叹了口气,虽然他也舍不得龙俊这个人才,但他也知道大哥说得对,为了保张家,只能把龙俊这个卒子丢出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当局者迷
天快亮时,王安石筋疲力尽回到县衙,他脑海已是一团浆糊,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有些事情尽管已迫在眉睫,但他也懒得再想。
他现在只想先好好睡上一个时辰再说。
刚走进县衙内堂,一名衙役上前禀报道:“县君,范小官人有急事找你,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王安石掩口打了一个哈欠,倦意难掩,衙役立刻领会,连忙道:“要不,请范小官人先回去,改天县君再接见他。”
王安石刚要答应,但忽然想起邱勇还是范宁帮自己抓到的,或许他还真有大事。
王安石便改口道:“不用了,我去见见他。”
县衙内堂,范宁在不慌不忙喝茶,他昨晚睡得也不太好,几乎一夜未眠。
他一直在考虑惊牛案,从他第一眼看见邱勇,便知道此人是个有勇无谋之人,拼命哀求王安石饶他一命,可他也不想想,惊牛撞死了七个无辜百姓,这时候哀求还有意义吗?
既然是有勇无谋,那他背后必然还有主谋,那这个主谋是谁?
他想了一夜,直到刚才徐庆告诉他一个消息,他才将心中考虑的几件事情串在一起。
这时,王安石疲惫地走了进来,“贤弟,有什么事情赶紧说,愚兄实在坚持不住了。”
范宁看着困倦难支的王安石,心中也有点歉疚,不过有的事情是当局者迷,如果自己不点破,王安石还真不一定看得透。
“其实,我就是想问兄长一个问题,金富钱铺的幕后东主是谁?”
“这个…….”
王安石一时有些语塞,他心中忽然一动,警惕地看了范宁一眼。
“你问这个做什么?”
“兄长先别管,先回答我的问题。”
王安石沉吟一下道:“金富钱铺的东主姓张,很低调,有传闻说,他是张县丞的兄弟,但只是传闻,具体我没有查过,也不太清楚。”
范宁点点头,“和我想得一样,这个姓张的东主十有**就是张县丞的兄弟。”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王安石又一次焦急地询问,直觉告诉他,恐怕他最担心的事情要发生了。
范宁沉吟一下道:“我的护卫刚才告诉我一个消息,恐怕县君很快就会知道,东城外的小越州客栈有一人自缢而亡,有人认出此人便是金富钱铺的大掌柜龙俊。”
“啊!”
王安石顿时呆住了,他审问了邱勇一夜,邱勇终于承认,策划惊牛之人正是金富钱铺的大掌柜龙俊。
不料龙俊居然在这个节骨眼死了,等会儿他怎么向李知事交代?
这会儿,王安石的困意全无,他心中焦虑万分,负手在房间里打转。
范宁看出了王安石的束手无策,其实王安石只是当局者迷,还没有想到处理这件事的关键在哪里?
“兄长应该想好了怎么向李知事汇报惊牛案吧?”范宁淡淡问道。
这句话问得很没有水平,天都要亮了,怎么可能没想好。
王安石心中一动,他忽然明白范宁的意思了,他连忙笑道:“我现在心思很乱,你给我提提意见?”
范宁笑了笑,“兄长是只缘身在此山中,其实这件事的真正幕后策划者,兄长心里应该有数,我说得没错吧!”
王安石点点头,他怎么想不到呢?邱勇承认这件事是金富钱铺大掌柜龙俊策划,他便想到了县丞张启林。
张启林当然不会直接涉案,他会通过兄弟来实施计划,甚至他兄弟也不露面,而是让大掌柜龙俊来充当策划者。
杀了龙俊,就等于灭了口。
“我确实知道!”
范宁又微微笑道:“其实兄长何必在意龙俊之死?我也来找兄长也不是为了专门告诉兄长龙俊之事,只是顺口提一提。”
“那你是想说什么?”
范宁沉吟一下,缓缓道:“我只是提醒兄长,有人制造惊牛案的目的,就是想把事情闹大,若兄长只是为了破案,那怎么折腾都行,可如果兄长是为了不影响青苗法,那应该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至于背后下刀子之人,以后再找别的借口收拾它。”
范宁的话顿时让王安石惊出一身冷汗,自己还真准备根据邱勇的口供去抓龙俊,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居然把初衷忘记了。
自己想积极抓到邱勇,不就是怕把事情闹大吗?
如果抓捕邱勇,势必会涉及金富钱铺,那又追查东主,一层层抽丝剥茧,迟早会让李知事发现此事和县丞有关,最后闹出一个县丞策划杀人案,天下哗然,那自己的青苗法还搞不搞了?
王安石暗暗叹息,自己真是当局者迷啊!
他低头沉思片刻道:“你的意思是说,把这个案子直接钉在邱家钱铺上,和金富钱铺无关?”
范宁喝了口茶,慢慢悠悠道:“邱氏三兄弟被称为鄞县三虎,不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让他们的钱铺承担所有损失并赔偿,我觉得并不委屈他们。”
停一下,范宁笑了笑又道:“其实李知事应该是聪明人,他能猜到幕后的真相,如果他将错就错,了结这桩案子,说明他不想把事态扩大,如果他不满意,要求重审这个案子,那兄长就索性趁机拿下张启林,为青苗法实施彻底扫清道路。”
范宁的一番话让王安石心中着实震撼,范宁处理问题的老道和思路清晰令他赞叹不已,尤其在洞察人心上,甚至超过了自己。
虽然他说得还比较含糊,但已经切中的要点,李知事也不希望事态扩大。
王安石看了看眼前这个少年,他甚至有一种错觉,这只是一个少年人的身体,却是一个成年人的心。
王安石缓缓点头,“那我就用第一次审问邱勇的口供就行了,没有什么策划者,就是他一时头脑冲动犯罪。”
.......
事态的发展正如范宁的推断,上午,王安石向刚刚赶回鄞县的明州知事李诚汇报了惊牛案的调查结论。
李诚接受了王安石的结论,这是一桩意外突发案件,案犯本意并非为了杀人,只是想用牛来捣乱春耕放钱现场,只是事态失控,造成了严重后果。
由于证据确凿,后果严重,李诚当即判决邱勇处斩,报提刑司和刑部批准,同时抄没德晟钱铺所有资产,作为赔偿死者以及罚金。
惊牛案最终没有演变成惊天大案,而是定性为意外事件,大大降低了它的影响程度。
县衙开始继续发放青苗借款,王安石根据去年的放款情况,将青苗法又做了一些微调。
一是降低的借钱利息,将原来两分年利减为一分年利,大大减轻了农民的负担,如果连续三年信用良好,还可以在每亩三百文的上限基础上,扩大为每亩五百钱,并将利息再降到七厘。
第二是扩大了借钱范围,不仅是自耕农可以借钱,无地佃农也可以向官府借钱,这便将所有农民都纳入了青苗法的实施范围。
.......
惊牛案无声无息地结束了,但王安石和范宁都明白,博弈只是暂时停止,如果不彻底挖掉毒瘤,那么还会另一个惊牛案或者惊马案。
“什么!”
王安石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范宁。
“你让我去找邱立?”
范宁笑着点点头,“德晟钱铺是邱立苦心经营了四十年时间才走到今年,却被官府没收,他的小儿子也要被处斩,他能不恨?能不急?
但我们要搞清楚,他恨谁?急什么?把这两点搞清楚,我们就有的放矢了。”
王安石已经习惯了范宁和他年纪不相符的老道,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睿智,应该和神童没有关系,倒更像奇才,比如甘罗,不就是在范宁这么大时拜相吗?
现在,王安石已经把范宁当作自己的谋士来看待,有关青苗法重要事情都要和他商量。
就比如降低利息、奖励守信、将佃户纳入借钱范畴等等,都是范宁提出来的建议。
王安石沉思片刻道:“你是说他深恨张县丞,急着赎回钱铺?”
第一百二十九章 邱家的复仇
“我们都知道惊牛案的幕后策划者是张启林,难道邱立会不知道?大掌柜龙俊自缢身亡就说明了一切。”
说到这,范宁淡淡一笑,“其实我早就看出这个突破口了,只是想等一等,等惊牛案彻底消停,等邱立彻底绝望,那时才是我们出手的最好机会。”
“你觉得现在机会成熟了?”
范宁笑了笑,“再向后推,邱立就死心认命了,而且,我觉得张启林应该又在策划新的事件,我们不能再等下去。”
王安石负手来回踱步,思索良久问道:“你觉得邱立能掌握张启林的什么把柄呢?”
“我觉得还是要从金富钱铺着手,金富钱铺原来只是一家小钱铺,却在短短的两三年内一跃成为明州最大的钱铺,这里面会没有文章?会没有张启林的影响?只要我们深挖下去,一定能抓到张启林的把柄。”
范宁抬头注视着王安石,“我有一种直觉,邱立很清楚张启林的把柄!”
........
邱勇被判了极刑,邱家的钱铺也被官府查抄没收,一时间,邱家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加上这些年德晟钱铺放高利贷,做了不少恶事,仇家很多,当邱家落魄,不断有仇家上门寻事,将邱氏父子吓得胆战心惊,不敢出门一步。
这天下午,邱氏父子三人正在商议迁居他乡,鄞县呆不下了,只能搬走他乡才能免遭报复。
“父亲,我建议回常州老家!”
说话的是老大邱琏,他主张尽快搬迁,恨不得今天晚上就走,他有一儿一女,有人放话要让他断子绝孙,他着实很担心儿女的生命安全。
“我们在武进县有五百亩土地,想办法再购几家店铺,还可以从头开始。”
老二邱琳却希望不要那么着急搬走,再等一等,看看有没有什么转机,而且就算搬回故居老宅,想找他们报仇的人,还会像狼一样追踪而至,那时反而更危险。
“父亲,我觉得或许钱铺之事还有转机,不如再等一等,实在不行了,再搬走也不迟。”
邱立叹了口气,“我苦心经营了四十年的钱铺,说封就封了,你觉得官府还会交还给我们?”
“我也说不清楚,但惊牛案没有真破,我们就有机会。”
邱琳话音刚落,外面传来老管家的禀报声,“老爷,县君来了,说要和老爷谈一谈。”
父子三人面面相觑,王安石居然来了,邱琏顿时有点紧张,“王安石不会是来秋后算帐的吧!”
邱立沉吟一下,“应该不是,我有一种预感,或许咱们店铺真有转机了。”
他连忙吩咐道:“请县君到贵客堂,我马上就来!”
........
王安石一边喝茶,一边打量邱家的贵客堂,他还是第一次来邱家,从外面看邱家很不起眼,甚至院墙都有点破败,可进了府宅,尤其是进了内宅,才发现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王安石轻轻拍了拍身边的一套桌椅,竟然是上好的黄花梨,还有这座白玉屏风,居然是用大块白玉拼成,虽然不是整块白玉,但也十分罕见,至少价值七八千贯。
至于院子里的上品太湖石,各种精致的亭台楼阁,这座府宅至少花了二三十年的心血,邱家舍得放弃,一走了之?
这时,外面传来迟缓的脚步声,随即听见邱立苍老的声音,“县君到来,令小宅蓬荜生辉,老朽有失远迎,请县君恕罪!”
王安石回头,只见两名小丫鬟扶住老态龙钟的邱立走了进来,和去年相比,邱立就像一下子老了二十岁。
虽然王安石能理解他失子之痛和失去家业之殇,但他还是觉得邱立有一丝作伪之嫌。
王安石淡淡一笑,“事先没有预约,打扰邱老员外。”
“没有!没有!县君能来小宅做客,老朽求之不得。”
两人寒暄两句,随即分宾主落座,有丫鬟上了茶,邱立小心翼翼问道:“德晟钱铺听说已经转到县里,不知我们邱家有没有赎回的可能?”
德晟钱铺是邱立从无到有,耗费数十年心血打造而成,因为小儿子的愚蠢,使邱家痛失产业,邱家做梦都想把它拿回来。
既然县君今天到来,邱立便抓住这个机会询问这件事。
王安石笑了笑,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王安石把话题转到自己的来意上。
“我最近确实对钱铺的发展很感兴趣,尤其对金富钱铺感兴趣,我打听了一下,几年前,金富钱铺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钱铺,怎么短短两三年就成了明州第一?邱老员外是此行元老,应该知道其中原因吧!”
邱立的心怦怦跳动起来,他太清楚王安石打听金富钱铺的意义,这是要对张启林下手了。
说实话,他就等着这一刻的到来,张启林策划惊牛案,害了自己的小儿子,最后却把事情推得干干净净,天下哪有这种好事?
不过邱立也不是善茬,他可以帮王安石,但他必须拿回自己东西。
沉默片刻,邱立缓缓道:“我明白县君的意思,我手中也有县君想要的东西,只要县君肯拿出一点诚意,我愿双手奉上。”
王安石心中暗喜,果然被范宁那小子说中了,邱家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不知老员外想要什么诚意?”王安石不露声色问道。
“我儿子......”
不等邱立说完,王安石一口回绝,“邱勇之事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已经上报刑部和提刑司,不是我一个县令能操纵。”
邱立目光黯然,他也知道自己儿子的死刑已经没有挽回的可能,说到底都是张启林害的,他心中一阵痛恨。
“好吧!我想要回德晟钱铺,就这个条件。”
王安石想了想道:“完全送还给你,我没法向州里交差,但我可以用一个优惠的价格让你赎回去。”
邱立当然知道不可能无偿取回,只要能拿回来,他用钱赎也愿意。
“那我们就一言为定!”
王安石点点头,“我既然答应你,就不会言而无信。”
邱立精神一振,随即对门口的次子邱琳道:“去把东西和人都带来!”
片刻,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被带了上来,他怀中抱着一只纸袋子。
一进门他便跪下哭道:“恳求青天大老爷为小民做主!”
王安石愣了一下,这个少年是谁?
邱立在一旁介绍道:“县君,他就是龙俊的儿子,叫做龙丹。”
‘龙俊的儿子?’
王安石有点吃惊,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他当然知道龙俊对金富钱铺意味着什么。
但让他感到吃惊的是,龙俊的儿子居然躲在邱立府中,邱立和龙俊是什么关系?
邱立看出了王安石的疑惑,他知道不给王安石解开这个结,会留下后患,他便摆摆手,让儿子先把龙丹带到院中稍候,
待两人出去,邱这才对王安石道:“龙俊原本是我的侄女婿,我侄女病逝后,他又娶了别人,但他儿子却是我侄女所生。”
原来邱家和龙俊居然有这层关系,难怪龙俊的儿子会躲在邱家。
但王安石更疑惑了,他问道:“既然有这层关系,那龙俊就不应该和张启林联手坑邱家才对。”
邱立叹口气道:“这件事得怪那个孽子,孽子生怕我不答应,便对龙俊说了假话,说我全力支持,事发后,龙俊也意识到张家要杀人灭口,便把儿子托付给我,还有他掌握的金富钱铺的秘密。”
说着,邱立将厚厚一只纸袋放在王安石面前,“这里面有县君想要的一切证据,只希望县君能兑现承诺。”
..........
第一百三十章 案情重大
在王安石出任鄞县县令的三个月前,一场来势汹汹的台风给鄞县造成了严重损失,尤其是朝廷香药局从南洋运来的十船香药在明州港外倾覆,最后只打捞上来数百箱,损失十万贯钱。
但龙俊提供证据显示得清清楚楚,当时任县丞的张启林是派侄儿率人打捞香料,给朝廷的答复是香料几乎损失殆尽。
但实际上,有三艘船的货舱密封得很好,并没有渗进水,但这个秘密被张家隐瞒住了。
事后,张家从这三艘船中捞起了价值三万贯的香料,趁着市场上香料价格上涨的机会,他们从黑市出货,捞取了数万贯不义之财,这笔财富放进了金富钱铺,这便使金富钱铺有了充足了财力,短短两三年便从第六名一跃排位第一。
范宁看完了纸袋中的资料,不由叹息一声,“连朝廷的财富都敢暗中拦劫,我真是很佩服张家的胆大妄为了。”
王安石也点点头,“这个龙俊也是个有心人,居然把装香料的木箱保存到现在,还有参与下海捞箱子人的名单,你说我怎么办?是直接查抄证物,还是先向李知事汇报?”
范宁想了想道:“这么重大的事件,就算李知事和张启林关系再好,也不敢替张启林抹平,不过我担心李知事会不会也分了好处?”
“那倒不会,从推行青苗法这件事就可以看出,李诚没有和张启林穿一条裤子,况且李诚的家境极好,他不会贪图那点钱而毁了自己的前程。”
“既然如此,兄长可以去向李知事汇报,而且最好向李知事建议包公介入此案,他是转运使,十艘大船沉没是他份内之事,而且他还顶着监察御史头衔,有权暂时将张启林停职。”
王安石点了点头,“我们想到一起去了,我就去找李知事!”
范宁随即让徐庆跟着王安石,保护王安石的人身安全,防止张启林狗急跳墙。
..........
“什么?”
李诚腾地站起身,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之事。
张启林家族竟敢私贪朝廷香药局的贵重货物,李诚本来就是京城豪门子弟,他知道香药的价值,那可是十几倍的利润啊!
三船香料意味着什么?
张启林利用朝廷对县衙的信任,把朝廷蒙骗过去了,他就不怕这三船香料把他撑死吗?
李诚负手走了几步,回头令道:“调集县衙和州衙的弓手抓捕参与捞香料的水手,挖出埋在龙俊府中的箱子,一旦证据确凿,立刻抓捕张启林。”
王安石又建议道:“这件事下官建议通知转运使包拯,这件事和转运司也有关系。”
李诚想了想,便点点头答应了,“也好,我派人去通知包拯,同时通知提刑司,案情重大,必须再通报朝廷。”
..........
张启林这些天颇为沮丧,他没想到自己精心策划的惊牛案居然高高举起,却轻轻落下。
连龙俊都没有被波及,仅仅让邱勇那个愣头青承担了所有罪责,最后变成一个意外事件。
这个结果绝不是张启林想要的。
张启林和王安石的恩怨从王安石上任时就结下了,王安石上任才一个月就对县衙进行清理,调整了三名押司,更换了都头。
这便夺走了属于县丞和县尉的大权,不过县尉是个老酒鬼,无心公务,整天沉溺于酒水中,对都头换人没有任何意见。
但张启林却不能容忍,他也是有任期的,他不希望自己的这一任被王安石彻底架空。
当然,王安石架空张启林并非没有原因,他们两人对实施青苗法的态度完全对立,张启林坚决反对实施青苗法,这侵害到了金富钱铺的根本利益。
王安石在别的方面或许能容忍张启林,在青苗法上,他绝不容许张启林和自己唱反调,他索性将张启林最后一点权力也剥夺,让张启林彻底坐了冷板凳。
这样的结果,张启林心中除了仇恨,再没有任何情感。
不过惊牛案后,王安石一直很冷静,就仿佛惊牛案在王安石心中真是一桩意外事件,但张启林知道不可能。
王安石很清楚自己才是幕后策划者,只是他找不到证据罢了。
张启林心中着实有点不安,一种直觉告诉他,王安石绝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有相应的手段出来。
这时,院子里传来急促的奔跑声,“大官人,出大事了!”有人焦急地喊道。
张启林一怔,起身走出大堂,只见一名中年男子满脸惊惶地跑了进来。
他认出这名中年男子,是金富钱铺的二掌柜,见他一脸惊恐,张启林心中隐隐感到一丝不妙。
“发生了什么事?”
二掌柜惶恐道:“县衙和州衙来了很多人,那钱铺中的伙计全部抓捕,东主也被他们抓了,我是从后门逃出来。”
张启林大吃一惊,居然州衙也来了。
“为什么要抓人?”
二掌柜战战兢兢道:“听王县令对二东主说,好像....好像和什么香药有关。”
张启林的大脑‘嗡!’的一声,俨如五雷轰顶。
三年的旧案居然被翻了出来,完了,完了,张家彻底完了。
这一刻,张启林感觉自己坠入一个无底深渊,他的心在黑暗不断坠落、坠落,看不到什么时候能落地。
他宁愿自己立刻摔得粉身碎骨,也不愿在黑暗中无尽无止坠落。
张启林缓缓转过身,向内堂步履艰难地走去。
这时,又奔来一名家丁,惶恐叫道:“大老爷,三老爷说,官府在龙俊家中挖出来很多木箱子,都是装香药的大木箱。”
张启林仿佛已经麻木了,他头也没有,只淡淡道:“我知道了!”
张启林知道自己败了,彻底地败了。
“天网恢恢啊!”他低低叹了口气。
.........
几名衙役在金富钱铺的一座特殊地窖里发现了三大箱没有处理完的檀香,毕竟三船的香料一下子卖进黑市也不现实,会引起朝廷警觉。
所以三年来张家一直在陆陆续续出货,剩下的三箱香料是最后的一点点残货,不料却成了最关键的证据。
李诚脸色阴沉如水,望着三只大箱子从地窖里拉出来,箱子上香药局三个字还清晰可见。
李诚回头问王安石,“去抓人了吗?”
王安石点点头,“杨都头已经带人去了,估计已经抓到。”
李诚叹了口气,“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堂堂的县丞居然会做这种事,利欲熏心,胆大包天,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向朝廷交代?”
王安石笑道:“使君不必担心,香药船出事之时,你我都不在明州履职,朝廷的板子打下来,轮不到你我,甚至还破案有功。”
李诚默默点了点头,他心里有数,只要张家的财产能弥补朝廷的香药损失,那什么都好说,否则,就算和自己无关,朝廷也会安一个失察的责任。
“快点走,别磨磨蹭蹭的!”不远处传来弓手地怒喝声。
王安石一怔,所有涉案人不都早已抓捕了吗?怎么现在还要抓人?
他探头望去,只见弓手押来两名年轻男子,两人双手反绑,低着头,似乎一脸沮丧。
“怎么回事?”王安石迎上前问道。
一名弓手上前禀报,“启禀县君,这两人企图来救东主张盛,被我们抓住了。”
王安石有点奇怪,张盛早已被押走了,而且是公开押走,他们会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王安石忽然有一种强烈不安全感,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就在这时,两名年轻男子忽然有了动作,他们双手挣脱了麻绳,顺手夺过弓手的腰刀,大喝一声“贼子受死!”两人一左一右挥刀向王安石劈来。
王安石惊得胆寒心裂,却又躲无可躲,眼看王安石人头即将落地,就在这时,两支铁箭‘嗖!’的射来,正中两名凶手的前胸。
铁箭透胸而入,两名凶手同时惨叫一声,手中刀‘当啷!’落地,当即倒地死去。
兔起鹘落之间的变化,将所有人都惊呆了。
直到张二郎和张三郎气绝身亡,众人才反应过来,纷纷将王安石包围起来。
王安石惊魂未定,半晌摆摆手道:“我不要紧!”
这两个凶手显然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佯作被擒,寻找机会靠近自己。
他回头看一眼射箭之处,人迹皆无,他心中暗暗感激范宁,若不是范宁把徐庆派来保护自己,自己小命今天恐怕就丢在这里了。
这时,都头杨怀紧张地跑了进来,他带来一个消息,县丞张启林在官房自缢身亡。
第一百三十一章 社会实践
偷窃官船香料事件在朝廷引发掀然大波,天子震怒,下旨令两浙路转运司和提刑司严查此案。
此案查了两个月才结束,根据调查结果,前任明州知事、前任鄞县知县、明州通判、明州港船舶使皆被追责。
张家家产近十万贯全部被没收充公,上缴朝廷,参与涉案的张氏叔伯六兄弟,除张启林已自尽外,其余五兄弟全部判处死刑,其家族五十四口老幼皆贬为贱籍,流放岭南。
朝廷的调查已经和范宁没有关系,他和同伴开始了一个月的游学生涯。
游学有两种,一种游学是异地跟班读书,属于学术交流范畴。
而另一种游学则是深入生活,调查各种社会经济现象,这有点像社会实践。
对于即将参加科举的学生而言,后一种游学更为重要。
这是因为科举中有一道重要的题目,对策题。
对策题就是针对各种重大的政治事件或者社会生活发表自己的看法,这就要求学生必须深入生活,学会独立思考。
这次吴县县学的游学,在异地交流学术只是一部分,更重要是学生必须走出校门,深入田埂地头了解民间疾苦。
房间里,范宁对八名同伴道:“解试的对策题一般都是贴近各州的特点,我看了一下历届平江府解试对策题,歌颂君王占了四成,有关农耕航运占三成,鼓励商业占两成,其他杂项占一成,我们四大首席教授的秘课,就是针对以上内容写文章。”
董坤举手问道:“师兄,我们这次游学的重点就是针对对策题吗?”
范宁点点头,“对策题在科举中占分四成,是科举的重中之重,我考虑我们九个人分为三组,分别深入鄞县各地去调查农耕、航运和商业,回吴县后,大家再分享调查的内容。”
范宁话音刚落,明仁立刻笑眯眯道:“商业那头我们包了,我们亲身体验,保证比别人都深刻。”
“不仅更深刻,而且范围更广,地域更大,内容更丰富。”明礼在补充他们的商业机会。
范宁狠狠瞪了他们兄弟一眼,又道:“大家自己商量,怎么一个组队,我们今天就开始。”
众人很快便达成了共识,范宁和明仁、明礼三人负责商业调查,苏亮、段瑜和陆有为负责航运方面调查,董坤、蔺弘和李大寿负责农民税赋方面调查。
吃罢午饭后,九人便分头行动了。
之所以没有让李大寿跟随明仁、明礼一组,范宁考虑到李大寿家本来就是大商人,他再调查商业的意义不大,倒不如让他沉下心去了解青苗法。
反正李大寿和董坤、蔺弘关系很好,有李大寿这个强壮大个子撑着,董坤和蔺弘两个官宦子弟下乡也不会受多大的苦。
范宁的调查也得到了王安石的大力支持,他虽然所有精力都放在清理张家财产上面,但他还是派出三名经验丰富的文吏陪他们去各地考察。
“在下姓何,小官人叫我何五就行了。”
陪同范宁这一组的文吏姓何,是一名书手,身材不高,体型偏瘦,穿一件皂色短衣,一看就是满脸精明,他曾是一名税官,对明州的商业非常熟悉。
明仁和明礼听说眼前这位向导居然做过税官,对他的态度立刻变得十分热情起来。
“我叫明仁,他是明礼,还望何官人对我们兄弟二人多多关照。”
何五对他们兄弟的相貌也很惊奇,居然长得一模一样,这倒是很少见。
他呵呵笑道:“两位小官人放心,照顾三位是我的份内之事,我会让三位满意的完成调查。”
明仁兄弟哪里满足于调查,做生意的基因已经深入他们骨髓,只要有利可图,他们绝不会放过。
明仁附耳对何五说了几句,何五愕然,“两位想买珍珠?”
“听说这里有个珍珠黑市,一般人找不到,找到也进不去,何大官人能不能帮个忙。”
珍珠黑市其实就是逃税的市场,珍珠属于首饰珠宝,税率比较高,一些商人便暗中交易,躲过税官,不仅珍珠便宜,而且品质很高,利润也大。
明仁兄弟早就调查过,一颗上好的珍珠拿到平江府珠宝铺去卖,利润是五成,如果拿到京城去卖,利润翻倍。
不过这里面税赋也很大,在明州要交一次税,在平江还要再交一次税,两成的利润就没了,他们要想多赚一点,就必须逃掉这两道税。
何五有点为难,他是本地人,又当过税官,当然知道黑市在哪里,也认识里面的人,只是被县君知道了怎么办?
他为难地向范宁望去。
范宁倒没有反对两个堂兄的想法,调查商业要深入进去,最好的办法就是自己亲自操作,偷税本身就是商业中最精深的学问。
要写一篇高水平的对策文章,不深入进去,怎么办得到,范宁自己也想亲自体验一下。
至于安全问题,范宁略略侧头,用眼角余光向后扫了一眼,一个若有若无的黑影,就在他身后三十步外。
范宁便对何五笑道:“就烦请何官人带我们见识一下,县君那边,我会给他解释。”
何五见范宁表了态,便点点头,“好吧!我带你们去。”
......
明州的珍珠黑市和范宁想象的完全不同,没有什么市场,就是一户普通人家,家里储存了一批上好的珍珠,要有熟人介绍才能找到这里。
唯一特殊是要现银交易,为了这次交易,明仁和明礼各带了三百两银子,也就是六百两银子,上等的日本珍珠,大概能买一千颗左右。
在平江府可卖一千两银子,利润四百两银子。
如果是正常交易,他们这次买卖首先要在明州交一成的税,到平江府卖给首饰铺,再交一成的税,他们的利润就只剩下二百四十两银子了。
这还是暴利的珍珠生意,如果是普通的小商品,本身利润就很低,商税虽然只有三厘,也就是百分之三,但按照商品价值征税,一进一出,就是六厘的税。
利润最后只剩下几个点,由此可见,小商人的税金负担其实十分沉重。
一千颗珍珠放在两只小木箱子里,每颗珍珠用一小片布包着,何五带他们离开了珍珠黑市。
明仁和明礼并不担心怎么把两箱珍珠带回平江府,虽然沿途有五六处税卡,商船必须要出示已纳税证明才能免税放行。
而他们有县学开具的游学证明,税卡都不会为难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关键就在从黑市抬着箱子回鄞县县学的路上,如果被巡查的税官遇到,临时抽查,那就有点麻烦。
而这个时候,何五的作用就显示出来了。
范宁一路跟随,也在一路思考,从古至今偷税都是存在的,发票的出现就是应对偷税的一种有效手段,
宋朝还没有发票出现,但已经有类似发票的单据了,比如纳税证明,这是证明货物已在某地纳税,沿途不必再重复征税的证明。
一般而言,货物在交割给买家后,已纳税证明就失去效力了。
那能不能把已纳税证明考虑作为发票使用,交给买家留存,作为合法进货的依据,这样就堵住很大一块漏洞。
像明仁明礼的这一千颗珍珠,他们拿不出已纳税证明,店铺私下收购,一旦被查到,店铺就会有被罚得倾家荡产的风险。
这样,店铺也不敢轻易接受这种来历不明的货物,偷税行为就会大大减少。
一次与众不同的社会实践,让范宁收获不小,如果将来科举对策题考到商税,他可有在发票上做做文章,或许真能写出一篇高水平的对策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临行前敲打
鄞县的临江阁酒楼内,王安石置办一桌酒席给范宁和他们同伴践行。
时间过得很快,一个月的游学转眼结束了,范宁和他的同伴们明天就准备返回吴县。
事实上,鄞县县学只是成了他们吃饭睡觉之地,他们绝大部分时间都奔走在鄞县的大街小巷、田角地头或者慈溪水两岸,了解民间疾苦,了解商人心愿,了解航运发展。
一个月的时间使每个人都变得又瘦又黑,但收获却很大。
王安石端起一酒杯笑道:“明天大家就要回去了,我祝愿大家在秋天的解试中都能获得好成绩,祝愿你们个个上榜,去京城我们再会,来!我们喝了此杯。”
众人纷纷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众人坐下开怀畅饮,酒桌上渐渐热闹起来,范宁笑着问王安石道:“张家的案子,朝廷有说法了吗?”
王安石冷笑一声道:“据说天子震怒,责令提刑司严查此案,张家财产估计要全部没收,作为赃款上缴朝廷。”
范宁点点头,“这就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对朝廷的财物起了贪念,最终却害了自己,也算是自作自受。”
王安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没有了张启林的掣肘,相信我的青苗法一定会取得成功。”
范宁却没有说话,王安石微微一怔,他感觉到范宁有话要说,连忙道:“贤弟想说什么,尽管直言!”
范宁苦笑一声道:“有些话我一直想对兄长说,但又怕打击兄长的积极性,所以这一个月我都隐忍不言,但如果我不说,这一趟恐怕我就白来了。”
王安石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放下酒杯对范宁道:“贤弟如果不说,才是我最大的遗憾。”
范宁缓缓道:“我认为兄长这次青苗法的试验其实并不成功!”
“为什么?”王安石愕然。
“所谓成功的试验首先要具备推广性,兄长认为鄞县实施的青苗法可以推广到天下各县吗?”
王安石默默无语,他明白范宁所指,为了青苗法的推行,自己和县丞张启林展开了你死我活的斗争。
虽然自己侥幸获胜,但确实没有推广的价值,不能指望其他县县令都能像自己一样意志坚定,说不定县令本身就是反对者。
范宁又继续道:“青苗法的本质是抑制土地兼并,防止汉末、唐末的流民惨剧再度发生,但仅仅改由官府借钱给农民,取代高利贷,我觉得这只是治标不治本。
农民为什么要借钱?为什么兄长不想法子让农民不借钱,我觉得这才是改革的根本,兄长实施青苗法,其实是走错了路。”
“那依贤弟之见呢?”
这时,酒桌上所有人都停住说话,注视着范宁。
范宁微微笑道:“据我所知,吴县和鄞县的佃租都是一样,每年的收成后佃农和主家三七开,然后由主家承担税赋,应该说对佃农的剥削比较厉害,但开封府却不是这样,开封府和佃农和主家是五五开,同样也是主家承担税赋,兄长想过其中的原因在哪里吗?”
“这里面的原因我倒听说过。”
旁边董坤举手笑道:“要不要我来献献丑?”
王安石连忙笑道:“董老弟来说!”
董坤挠挠头道:“有一次我父亲和大伯在酒桌上说起这件事,我父亲说是因为开封府各县的人都跑到京城去谋生赚钱,乡下无人种田,所以地主不得不压低佃租招募农民。”
王安石有点明白范宁为什么要举这个例子了,他笑了笑道:“京城是特殊情况,不能和各地相提并论。”
“我知道京城是特殊情况,但我的思路却没有错,兄长完全用不着去和豪门权贵争利。”
范宁索性放下酒杯,肃然对王安石道:“比如官府鼓励工坊做大,像东城的吴氏织布工坊,有织机三百张,如果工坊扩张到织机一千张,是不是需要招募更多的人做工挣钱?
再比如开发矿山,一座大矿山至少有几万人、十几万矿工在干活,连同他们的家人,这就解决了上百万人的生活。
再有各地官府手中也有大量土地,朝廷可以统一规定低佃租,这样能吸引很多佃农前来租种官田。
农民人数有限,一旦豪门大户没有人种田,他们只能跟着降低佃租,农民收入高了,自然就不会去借高利贷。”
王安石点点头笑道:“当初你说的分饼就是这个意思,与其争夺一块饼,不如把饼做大,大家都得利!”
“对!就是这个道理,其实兄长实施青苗法,是担心大宋流民四起,重现两汉、隋唐的惨剧,事实上,就算土地兼并再厉害,大宋也不会发生黄巾军、黄巢那样大规模的农民起义事件。”
王安石沉思片刻道:“愿闻其详!”
范宁微微笑道:“根本原因是现在大宋和隋唐、两汉的情况不一样了,两汉、隋唐时,江南没有开发,双季稻没有出现,商业受到打压抑制,蓄奴状况十分严重,军阀割据,农民如果不种地就无法生存,只能沦为流民。
大宋却完全不一样,大宋开发南方,鼓励商业、严禁蓄奴、抑制军阀,农民没有了收成,可以去城里当酒保、做伙计,可以去南方做佃农,至少还有一碗饭吃,不至于被逼造反。
如果手工作坊、矿山、造船、运输以及商业再继续繁荣发展,提高生产技术,再继续开发南方,大宋的三冗问题就能逐步得到解决,我觉得这才是改革之道,把饼做大,而不是你死我活地争夺一小块饼。”
这些话范宁已经憋了一个多月,虽然他帮助王安石战胜了县丞张启林,清除了阻碍青苗法的主要力量。
但从这件事就可以看出推行青苗法的不可行,大宋每个县都有张启林,却并不是每个县都有王安石,甚至大宋只有一个王安石。
历史上,王安石改革最终失败,就是败在青苗法上,这就像烧制瓷器一样,工匠千辛万苦才烧成一件瓷器,但反对者轻轻一敲就碎了。
范宁觉得,王安石还是没有理解自己的思想,还是千方百计去分饼,并没有想到把饼做大。
所以他在临走之前,才找到这个机会再狠狠敲打王安石。
........
次日一早,范宁一行乘船离开了鄞县,王安石亲自来码头送行,大船渐渐远去,码头上的王安石也越来越小,最终看不见了。
船舱内,明仁、明礼二人在低声商议,怎么藏匿珍珠,躲避税卡检查。
其他人大多在看书,复习快丢了一个月的功课,六月份将有一次县考,相当于解试预考,如果考得太差,县里将不会推荐去考解试,这对每个学生的压力都很大。
范宁负手站在船窗望着渐渐消失的码头,思绪依然没有平息下来,王安石的拗不仅仅表现在他认准的事情绝不回头,而且还在于他不肯轻易改变自己的思路。
范宁微微有点后悔,早知道应该让惊牛案闹大,使王安石的青苗法改革失败,有了失败的惨痛教训,自己再劝说他,效果就会好得多。
话虽然这样说,但范宁也知道,如果惊牛案再重演一遍,他还是会同样帮助王安石,也不光是个人交情,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张启林这个人做事情没有底线,范宁不希望再出现第二次毒茶事件。
“昨晚师兄的一番话,让我们眼界大开啊!”不知什么时候董坤出现在范宁身旁。
“尤其师兄给王县令的建议,发展近海运输,用海路沟通明州和建州更是神来之笔。”
昨晚范宁向王安石建议发展明州的造船业,从海路打通与建州的运输,使明州成为建州茶和各种水果的中转地,这就能给鄞县农民找到一条挣钱的路子,使他们不再依赖于借钱。
建议虽然好,范宁却知道王安石不会轻易实施,无它,没有时间了,王安石的任期到年底就届满,而范宁的构想至少要运作两三年后才能实现。
不过这个构想可以放到以后来实现,总会有机会的。
范宁笑了笑,“无论如何,这次我们没有白来鄞县,收获还是很大!”
第一百三十三章 再押对策题
时间到了六月,江南便进入了酷暑时节,但对于县学的学生而言,他们也同样进入了命运煎熬的时段。
六月有一次重要的考试,县考,这相当于县学的毕业考试,县考通常不会太难,要比入学考试简单得多,可如果考不过,后果却很严重,那就意味着将失去参加科举解试的机会。
解试并不是谁都可以报名参加,同样需要推荐,推荐通常有两种途径,一是县学推荐,其次是获得两个举人以上推荐。
获得县学推荐首先就需要考过县考,这是最大的门槛,假如人品有问题,比如涉嫌犯罪什么的,就算考过了县考,县学也不会推荐去参加解试。
当然如果考不过县考,也可以找两名举人推荐自己,可问题是,连县考都考不过,又会有谁肯举荐?举人也爱惜自己名声的。
所以县考虽然不难,但每一个学生都十分重视,天不亮,校园各处便有不少学生在刻苦攻读了。
“范宁,听说你又要开补习班了?”刚出宿舍门,苏亮便追上来笑问道。
“是陆有为说的?”范宁不用想就能猜到消息从哪里泄露。
“这个.....”
苏亮犹豫一下道:“你别管是从哪里泄露,你只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开补习班倒不至于,只想抽个时间给他们几个拎拎重点。”
“范宁,我和段瑜都想来听听呢,你看”
“可以啊!”范宁很痛快地答应了。
“你不会也要求我们也叫你师兄吧?”苏亮笑嘻嘻问道。
“看你们的心情。”
范宁忍不住笑道:“你们愿意叫师兄,我也不反对。”
“考虑考虑再说吧!什么时候,在哪里补课?”
“我还在找地方,实在不行,就在宿舍给大家提一提。”
两人加快速度,说说笑笑向课堂走去。
.......
距离解试还有不到三个月,这个时候是所有学生最紧张之时,四大首席教授都开始特别关照自己的弟子,有针对性地进行出题押题。
范宁当然也要特别关照自己的六个师弟,事实上,他很清楚今年解试的考试内容,不过他不可能将四道题都告诉几个师弟。
解试不是县学招生考试,县学考试押中题目,没有人会追究什么责任,但解试不一样,解试题全部押中肯定会惹来大麻烦。
科举试题泄露从来都是重大案件,它不光是取消举人资格那么简单,甚至还可能会给自己和同伴带来牢狱之灾。
范宁反复考虑,他决定在对策题上做点文章。
解试四道题中,作诗题和默经题其实没有意义,大多数考生都会考得不错,九成以上的考生在这两道题上拉不开距离。
关键是第三道题,议论题,考生就从议论题开始分化,渐渐拉开了距离,不过因为议论题的分值不大,所以押议论题也没有意义。
而对策题却占了近一半分值,能不能考中举人,主要就体现在对策题的水平上。
对策题答得不好,其他三道题做得再优秀也没有意义。
范宁给众人补课在自己宿舍内,他把桌椅和屏风搬开,空出一块不小的地方。
之所以要提前两个多月来讲对策题,主要是对策题要结合实际,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去准备。
众人都随意而坐,有人坐在床上,有人搬来几把椅子坐下,明仁和明礼索性席地盘腿而坐。
范宁站在最前面的一张小桌前,不慌不忙对众人道:
“还有不到三个月就是解试了,这两年我一直在关注大家成绩,应该说大家都进步很大。
但解试毕竟不是县学考试,平江府近三千多考生参加考试,最终只有五十人考中举人,算起来六十人中才录取一人。
而且优秀者比比皆是,解试本身不难,主要是竞争太激烈,不说各位,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能考中解试。”
范宁说到这,又看了看大家的表情,见每个人神情复杂,目光中都有一丝沉重,这就是不自信的表现。
范宁笑了笑,又继续道:“昨天明仁问我,这次能不能押中解试题,我说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知道解试会考什么?不过我给第一天补课时就说过,任何事物都有其规律,如果能找到其中规律,或许能缩小一点范围,今天我就给大家简单说说对策题。”
范宁取出一本笔记,交给众人传阅。
“这本笔记是我耗费了半年时间整理出来的解试攻略,是四大首席教授十年秘课的精华,并不是每次秘课的内容都有,我一共整理出十二堂秘课的内容,比如议论文怎么写,比如对策文怎么抓住中心,作诗的小窍门等等。
再比如张谊三年前给弟子上的最后一节秘课,我觉得很有意义。”
范宁把笔记翻倒最后几页,又交给众人。
“张谊别的本事没有,但在一些解试窍门上却有独到的见解,比如他说每次做题之前,最好找个借口出去走走,像借口去趟茅厕,走一走思路就会开阔,我觉得这个建议很好,他一共总结了十八个解试小窍门,很有意思,大家可以看一看。”
范宁的笔记在苏亮手中,大家纷纷涌上前探头看笔记中的内容,明仁叹道:“这是好东西啊!五十贯钱也买不到。”
“估计能赚一大笔!”明礼也一样的惊叹。
“这本笔记大概两万字左右,大家回头各抄一本,不过我要警告个别人,不要想着利用它赚钱,如果把我讲课的内容泄露出去,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说到这,范宁目光严厉地瞪了明仁和明礼一眼。
“开个玩笑都不行?”明仁小声嘟囔一声。
“就是,活跃活跃气氛嘛!”明礼也跟着小声补充了一句。
范宁没有睬他们二人,又继续道:“上一届的解试对策题是《论江南运河之利》,而这一次解试题我个人认为对策题会偏重于《劝农》,大家回去要好好准备这方面的资料,再实地去平江府了解。”
段瑜举手,不解地问道:“师兄为什么会认为考劝农?”
范宁摇摇头笑道:“这只是我个人的押题,其中押题依据我暂时不想多说,大家当然不能只准备我这一题,也要多方考虑,不过既然大家都叫我师兄,作为师兄,我也有义务帮大家押题。”
“师兄,现在押题是不是太早了一点?”
苏亮也举手道:“据我所知,一般都是考试前十天,最后一次秘课,首席教授会给弟子押几道题目,可现在还有差不多三个月。”
苏亮说得很含蓄,这是因为解试主考官实行各州交差任命,一般要到考试前半个月才会由朝廷定下各州府的主考官。
比如三年前的平江府解试主考官是扬州州学教谕王岚,直到考试前十天才秘密来平江府考试院上任。
这时县学各个首席教授都会通过自己的渠道得到一些消息,然后根据主考官的喜好以及日常言行来判断他出题的范围。
而现在距离解试还有三个月,根本就不可能知道主考官会是谁,范宁居然开始押题了,不客气地说,范宁的这种押题毫无依据。
范宁当然知道考前半个月才开始任命主考官,自己现在押题是有点难以说服人。
但问题是,对策题考得就是学生对国家大事以及经济民生的思考,如果考前半个月才押题,学生根本就来不及去调查实践。
比如九年前平江府解试对策题是《论官茶法的得失》,把绝大部分考生都烤糊了,有几个人了解《官茶法》的?
再比如三年前的科举对策题是《论江南运河之利》,张谊通过他兄长的渠道,提前三天得到了题目,以每人收二十贯钱为条件给他的数十名弟子泄露了题目。
但结果呢?三天时间根本就来不及去了解运河情况,导致学生事先得到了题目也没有意义,他的弟子一个都没有考上举人。
所以范宁尽管知道这次解试对策题的内容是《劝农》,他还是要早早告诉大家,让大家早做准备。
范宁笑了笑说:“我和王县令聊天时得知,这两年朝廷对官员在劝农方面的考评要求非常严格,远远超过以前,所以直觉告诉我,今年的解试对策题和劝农有关。”
范宁见段瑜眼中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的神情,又淡淡道:“我并没有要求大家必须接受我的判断,这个完全是自愿,我不勉强大家。”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两个学渣的抉择
今年的大暑要比前几年热得多,入夜,宿舍里又闷又热,俨如蒸笼一般,令人无法入睡。
不少学生夹着席子到院子里睡觉,但很快便受不了蚊虫叮咬,又不得不返回宿舍。
宿舍里很安静,只听见段瑜低微的鼾声,他体质较弱,酷热反而对他影响不大。
“范宁,睡了吗?”苏亮在屏风的另一头低声问道。
“睡不着啊!”
范宁又困又热,有气无力地道:“我觉得说话都在出汗!”
“要不我们去勤学楼露台上睡吧!昨天不少人去睡了,说那边风大,比较凉快。”
范宁想了想,一翻身坐起来道:“走!去勤学楼。”
两人穿上衣服,各自夹一卷竹席,带一壶凉茶,离开宿舍向勤学楼走去。
“范宁,你觉得真会考劝农吗?”走出宿舍不久,苏亮便小声问道。
“这是我自己的判断,你可以适当准备,如果不考,对你的损失也不大。”
苏亮叹了口气道:“我考虑过了,劝农这种题目其实并不算冷僻题,每个人都知道那么一点点,都能写出一篇文章来,但如果想写一篇高水平的文章,就得花时间、花精力去深入了解。”
“年初我们游学时,董坤他们也花了不少精力去调查这方面的内容,你可以看看他们整理的资料。”范宁笑着建议道。
“还是不够,毕竟只是资料,很多东西必须要自己亲自去体验,我打算县考后请几天假,去帮我姨娘家收割小麦,亲自感受一下农民的辛劳。”
范宁拍拍他胳膊,他能感觉到苏亮内心的矛盾,一方面他觉得自己的押题没有依据,纯粹就是胡乱猜测。
而另一方面他又对自己比较信任,但他最终还是接受了自己的押题,愿意花时间和精力来准备这道题目。
相比之下,段瑜就不太想在自己的押题花费太大精力。
八个人中,范宁最担心明仁、明礼两兄弟。
事实证明,张若英最初的担心并没有错,这两人真不是读书的料,每次考试都是最后两名,连二叔都对他们二人灰心丧气了。
范宁相信,就算自己把解试题全部告诉他们,他们也一样考不上解试,光是书法一项就足以将二人淘汰。
两人来到勤学楼,勤学楼是一栋三层的楼房,在二楼处有一座木制露台,每年夏天最热时,露台上都会躺满来这里乘凉睡觉的学生。
此时露台上,已经横七竖八躺满了学生,范宁和苏亮找到一处空位,两人铺上席子,刚刚躺下,便听见了熟悉的叫卖声。
“最实用的帐篷蚊帐,蚊虫咬不着,睡得安稳,独家供货!”
“昨天已经卖掉三十顶,便宜又实惠,卖完就没有了。”
只见明仁和明礼举着一顶大锅似的帐篷走了过来,不断有人问价格,“多少钱一顶?”
“两贯钱,概不还价!”
“太贵了,买顶蚊帐才三百文钱,你这个破帐子居然要两贯钱?”
“那你老人家继续睡吧!看你能不能坚持到半夜。”
“帐篷蚊帐,独家售卖,夏季无忧!”
范宁着实又好气又好笑,这两个家伙的生意头脑怎么就这样灵光,他们头脑若能把一星半点放在读书上,也不至于成绩那么差。
如果仅从做生意来看,这兄弟二人胆识和头脑确实无人能及,年初游学,两人从鄞县买了两箱日本大珍珠,到平江府转手一卖,各赚了两百两银子。
而且在路过秀州税卡时,利用游学身份掩护,替一个商人携带两箱香料过关,举手之劳,两人又各赚了两贯钱。
范宁觉得自己已经会做生意了,可和他们无孔不入的生意经比起来,自己还是差得太远。
“你们两个!”
范宁向他们招招手,“你们帐篷怎么卖?”
“哟!阿宁也在。”
两人笑嘻嘻地在范宁席子上坐下,把帐篷蚊帐递给范宁,“这帐篷真的很管用,你先试用两天,好用了再买。”
范宁看了看这顶所谓的帐篷,其实就是用几根细竹棍支撑起来,但做得很精巧,外形像一只倒扣的大浴缸,只要把边缘压好,蚊子确实飞不进来,和后世的帐篷蚊帐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算算本钱,最多也就两三百文钱,可这两个黑心的家伙居然要卖两贯钱。
“帐篷不错,你们从哪里搞来的?”范宁笑问道。
明仁向两边看看,压低声音道:“这玩意叫做防蚊帐篷,我们在船上看见有人用,便打听了消息,平江府没有卖,但在秀州某个小县有卖,我们特地跑去进货五百顶。”
“你们卖掉多少了?”
“差不多三百七十顶了,不光是县学,其他学堂也很好卖,我们打算过几天再去进货一千顶,扩大范围售卖,一个夏天,我们光卖这顶蚊帐,就要卖三千贯钱。”
“那能赚多少钱?”
弟兄二人对望一眼,两人异口同声道:“这就不能说了,商业机密!”
范宁瞪了他们一眼,“你们是不是忘记了,这个月十五日有重要的考试,你们不想参加科举了?”
“县考没有问题,保证不会耽误,我们目标不高,拿个秀才头衔就心满意足了。”
范宁心中恼火,拾起一本书,卷成书筒,在他们二人头上狠狠各敲一记,“我现在最后悔之事,就是不该帮你们考上县学,你们二个混蛋把我的脸都丢尽了!”
两人的脸皮厚比城墙,明礼从怀中掏出一只药葫芦,摇了摇,笑眯眯道:“这里有卖后悔药,不贵,三百文一粒,阿宁要不要来一粒?”
范宁又好气又好笑,居然还卖后悔药,这两个是什么人啊!
“我拿你们没办法,算了,蚊帐不错,五百文钱,卖给我一顶。”
兄弟二人商量一下,明仁道:“你老人家要蚊帐,我们可以送你一顶,如果你要花钱买,不好意思,两贯钱,不还价!”
“你们这个蚊帐,至少要赚十倍的暴利啊!”旁边苏亮不满道。
兄弟二人脸不红、心不跳,振振有词道:“物以稀为贵,平江府就我们在卖,当然要卖个高价,明年估计就泛滥了,能赚一点算一点吧!”
范宁倒不在意对方卖高价,能够想到用帐篷蚊帐解决蚊虫侵扰,这种价钱本身就含有一种知识产权,不能用成本来考虑,卖贵理所应当。
范宁担心的是两人的读书态度,他们莫非真的为了经商要放弃科举吗?
范宁觉得要和他们二人好好谈一谈,今天虽然没有时间,但至少要了解一下他们的态度。
“你们两个,过来坐下!”
“马上就来,稍微等一等哈!”
两人已经有生意了,好几个学生被蚊虫叮咬得实在受不了,愿意花高价买他们的蚊帐。
只片刻功夫,两人便卖掉七八顶帐篷蚊帐,见暂时没人买,两人便笑嘻嘻地在范宁席子上盘腿坐下。
“师兄有什么教诲,我们虚心受教,古人云,夕闻道,朝死,足矣!”两人嬉皮笑脸道。
范宁冷冷道:“如果你们实在不想谈,明天我就把二叔、二婶请来一起谈!”
两人对望一眼,他们知道范宁真生气了,这才老实下来,不敢再嬉皮笑脸。
“从你们二人进校到现在,我们这一届一百多学生,你们二人始终牢牢占据着最后两名,连大寿都已经考进前三十名了,你们却没有一点进展。
按照以往记录,六月份的县学考试都会有半成的学生无法通过,如果你们连县学考试都考不过,你们怎么去面对父母,怎么给我一个交代?”
明仁小声嘟囔一句,“只有五天就县考,再努力也来不及啊!”
“是啊!只剩下五天,哪里还来得及,再说这些话没意思!”
范宁意味深长道:“现在说可能已经晚了,那就希望你们二人在兴高采烈赚钱之余,考虑一下自己的前途,考虑一下怎么向父母交代?”
明仁和明礼无精打采地向楼下走去,一路上不断有人向他们购买帐篷,他们也无心应对。
苏亮小声笑道:“好像他们真受打击了,你没有考虑他们的心情啊!”
范宁叹口气道:“从年初,我就隔三岔五就敲打他们一次,他们从来都当作耳旁风,现在只剩下五天,他们才着急有什么用?”
明仁和明礼走到楼下,两人坐在台阶上发呆,明礼低声道:“看来考不过县考没法交代了,咱们上次商量的特殊方案,我觉得可以启用。”
明仁点点头,“你说得对,大丈夫不拘小节,特殊时候需用特殊手段,我记得张教谕书房的后窗有一处破损,咱们的机会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