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亲眷
“答应你之事,老夫定不食言。”解晖幽幽道,“东方连漠估计这辈子也没想到,他把你当做亲生女儿抚育,你心里却住着另一个亲人。”
岳知书沉默不语,双手轻抚着怀中琴弦。
“放心吧,你弟弟现在活得很好,只不过离蜀地路途遥远,多半要春末才能相见。”
听罢此语,岳知书苍白的脸上极为难得地浮现出一丝欢欣之情:“真的吗?”
“老夫还能骗你不成。”解晖失笑道,“他人在淮西呢,不过出了家。也算是为昔日仇家避一避风头。”
岳知书的神色转了几转,面上浮现出一抹欣慰笑意来:“出家啊……也好,反正到时候见了面,他乐意还俗便还俗,不乐意的话,我也陪他一起出家。”
“僧人的寺庙里可不能近女尼。”解晖淡淡指出了一个常识。
岳知书闻言一愣,无奈地歪头苦笑道:“是呢……那好像也没办法了。不愿意还俗的话,我就在寺边组间屋子吧。日日去上香,日日去看看他。”
她低下头,凝视着手中的古琴,絮絮自语道:“反正这前半生,活得阴鸷狠毒,也不谈有何等功德,纵是下半生青灯古佛也不为过……”
解晖沉默不语,苍老的眸子倒映着马车外流动的天光云影。
“对了,东方连漠要如何处置?”岳知书问道。
“无需你过问。”解晖闭上眼睛,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
如被凉水当头一浇,岳知书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管好自己,才能在黑云会活下去,明白么?”解晖缓缓说道,声音里却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警告意味。
“是。”岳知书连忙低下头,冷汗不觉流满了全身。
日头西垂,天色略略转暗时,马车停在了古老的吊桥前。
岳知书被先赶下了马车。而后,在黑衣人的搀扶下,解晖才缓缓走下车。
那名曾在武林大会上一掌捏爆两名造叶死士头颅的黑袍人,不知为何就站在岳知书身旁。他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个今天新与他们同行的小姑娘。
黑袍人张开干瘦凹陷的嘴,冷笑了两声,幽冷道:“小姑娘,可别以为能和舵主走得多近。在黑云会,任何一点儿不忠的行径,可都逃不过舵主大人的眼睛。”
岳知书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只是抱着琴往边上站了站。
队伍在桥头集结,岳知书已经算落在了后面。然而被二十人用粗壮樟木架住、动弹不得的东方连漠,却比她还要靠后,远远地缀在队伍的末端。
岳知书尽量不被人发现地回头望了几眼,暗暗有些说不上来的担心。
一支长队开始横渡吊桥。
自始至终,解晖都处在被保护的关键位置。岳知书远远跟在人群后面,甚至怀疑即使现在有谁劈断了吊桥,那些黑衣人都能够前赴后继,保证解晖不会从上面掉下去。
简直严密到让人心生怖意。
埋头走过了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百尺吊桥,岳知书跟着黑云会的众人,来到了唐家堡门前。
半日前被涂弥一剑劈断的铜门尚未修补,矗立了上百年的唐家堡,就这么前门大开地面对新主人的到来。
不需要过多吩咐,黑云会的
成员们悄无声息地渗透并控制了唐家堡的所有角落。在盟主落败的事实面前,绝大部分唐门弟子失去了抵抗的意志,偶有不开窍的,也由黑云会的甲字们轻描淡写地削去了脑袋。
连血迹也处理得十分迅速。毕竟这次黑云会也不会滥造几场杀孽就跑,而是要在这座堡垒之中久住。
也许是解晖没有过多叮嘱,黑云会清扫唐家堡内部的时候,竟然无人去管岳知书的行动。她躲在墙后,亲眼看见许多人架着东方连漠,送进了地下的青铜大门。
门上的四道锁当然也换了全新的锁舌,至少二十人严密把守。
岳知书张望了半天,知道已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潜入进去,只得无奈转身离开。
虽然只离开了一小会,不过这座唐家堡还是和她印象里稍微有些出入的。
最明显的莫过于临仙道。这座架于两侧悬崖绝壁间的唯一通道,竟被毁去足足半截,掐断了通往东方连漠卧室的道路。
不用想也知道,这样的手笔,必然是出自昨夜在此处针锋相对的那两名一品高手。
岳知书无声地叹了口气。
足足十四年潜伏,她做的一切远称不上完美,然而东方连漠却从未怀疑过她。哪怕事关莫稻这柄宝刀的磨砺,也几乎全权交给她负责。
擒贼擒王,这是岳知书深谙的道理。解晖给她的指示就是渗透进东方连漠的生活,并不为人知地悄然加害于他。在其他地方,甚至包括对莫稻的培养上,她亦是尽心尽力,从未有过半点内外不一。
她当然知道,东方连漠与解晖皆非善类。与其说是解晖手上捏着弟弟的性命,让岳知书不敢违命,倒不如说东方连漠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不足以让岳知书倾身报答。
虽然在那片戈壁之中,他确实是真心想要救她。
忽然起了风,岳知书隐约觉得面前人影一晃,但又看不真切。
正疑惑间,忽然听见身侧响起了一个声音:“在悬崖边站太久,可得小心不要跌了下去。”
岳知书猛然回神,寻觅声音的来处,才发现自己身侧半丈之外,竟站着一个肩披袈裟的年轻僧人。
“你是谁?”岳知书皱起眉头。这样的打扮,绝非黑云会人士。
“阿弥陀佛。贫僧只是名云游僧人,自蜀中云游至淮西,沿途访八百佛刹,尚在归途而已。”
“八百佛刹……”岳知书喃喃了一遍,忽然回忆起某些消息,“你……你是佛刹……”
蜀地十愿僧,向天下发过十种大宏愿。其中一愿,便是天下能有香火旺盛佛刹八百。
“贫僧是谁,无关紧要。”
年轻僧人打断了岳知书的话。
“然而施主,又是谁呢?”
岳知书沉默了下来。
佛刹僧微微一笑,看似不经意般说道:“贫僧途径淮西时,曾路过一间佛寺,名唤久达。寺院深广,只可惜空无一人,应是历了血光之灾。”
岳知书闻言一怔。
佛刹僧的话在脑海中烙印了好几遍,她才反应过来什么,怔愣着抬起头道:“圣僧……”
然而她的面前早已空空如也,方才的僧人不知所踪。
——————
“岳知书求见。”守在门边的黑衣人
喊道。
端坐在白铁主座上的解晖微微颔首。“让她进来。”
厚重铁门向内拉开一尺,绿衣女子从门后的阴影中现出身来。
“多谢舵主。”女子甫一出现,便深深行了一礼。
“不必。”解晖惜字如金。
岳知书再一次走过这条无比熟悉的长道。
两侧廊柱的阴影里,守卫都已摘下了曾经的蓝色头带,换为一身黑衣。
而那高居在辉耀日轮图案之下的,也从英挺高大的一品高手,变成了一个瘦削无力的耄耋老者。
岳知书在离解晖很远的一段地方下跪:“冒昧叨扰舵主,知书尚有一事未明,思来想去难以忍受,非得一问方知,故而冒昧打扰。”
“你说。”解晖道。
“是。”岳知书抬起头来,面上欣喜神色不似作假。
“想到能与阔别多年的胞弟重逢,知书自是满心欢喜,恨不得要蹦出天外去。然而方才静下来细细想了一想,又觉得十多年未见,胞弟真得认不出我来了。我想着要不然还是先去打探一番,慢慢再与胞弟结识,舵主觉得如何?”
解晖皱起眉头,似是不明白岳知书话中含义,只能缓缓点了点头。
岳知书连忙再次跪伏于地:“斗胆敢问舵主,胞弟如今正在何处寺院出家?毕竟今后也算恢复了自由身,知书也好早做打算。”
解晖沉默了一会,面部有微不可见的抽动。
过了片刻,他浅淡道:“淮西久达寺。”
听见这句话的瞬间,伏在地上的岳知书,身子猛然一颤。
但是不能在这里露出破绽。否则就全完了。
她连忙故作激动道:“多谢舵主成全!”
然后她像是真的很高兴一般,从地上一跃而起,面上带着欣喜的泪水,又冲着解晖连行了几礼,而后慢慢向后退去。
约莫退了三四步,岳知书转过身,抹掉脸上的泪水,慢慢走向门口,不自觉地一点一点加快了步子。
一定要快点离开这里,趁着现在还有逃离这里的勇气。
一旦让背后那些恐惧追上,她就再也离不开了。
解晖沉默地注视着岳知书离去的背影,无论那背影多么像落荒而逃,他也没有出声。
岳知书的手碰上了大门的拉环。
“慢着。”
解晖却在这时说话了。
岳知书没有动,心快要跳出嗓子眼。她紧紧攥住拉环,不顾僵住的半边身子,艰难地回过头去。
解晖道:“你尚未请离。”
心口悬着的石头放了下来。岳知书默默松了一口气,俯身道:“知书告退。”
她的手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门环。白皙的手腕微微颤抖,指节间溢出细密的汗珠。
解晖却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把她抓起来。”
岳知书还没来得及反应,候在阴影中的两名黑衣人便一拥而上,顷刻间制服了她。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时刻,岳知书眼前浮现的,是东方连漠的脸。
她自嘲般地啧了一声。
“怎么到了这地步,还会看见你啊……”
意识逐渐沉入了深不见底的迷渊。
第八十六章 三王、六恶、四不善
“你此生可有宏愿?”
身着华贵服饰的年轻人摇晃着手中杯盏,垂眉问道。
苍凉古道上,一座破旧古亭中,黑衣的剑客闻言身形一顿。
宏愿?自己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他身后,执盏在手的年轻人哈哈笑道:“我啊,想要肃清这天地。一腔热血纵是不能为国捐躯,也得以自己的方式,去替这苍生做些事情。”
“是个好念头。”黑衣剑客称赞道,“你是江南绸缎庄的庄主,虽难入仕途,但以你的财力与见识,定能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名堂来。实现这宏愿,也大有可能。”
“可饶了我吧。和你们这些江湖侠者推杯换盏倒还好,真要我去为天下苍生奔南走北,我解晖可受不住。”年轻人摆手笑道。
黑衣剑客闻言浅笑道:“有何不可?依我看,你有这个心志。”
解晖沉默了片刻,抬眼望着黑衣剑客的背影,淡淡道:“乱世中万事皆难,不过你倒不像江湖上传得那么冷漠无情。”
“是么?”黑衣剑客苦笑着摇摇头。
“没给这把剑起个名字么?”解晖望着他背上那柄宽及两掌的巨剑,“我有个主意。此地近洛水,当年曹子建便是在此地见证洛神出水,一时心恋慕之,留下千古名作。你没读过什么书,倒是经常能讲些大道理,该给佩剑起个儒雅的名字才行。”
“你想叫什么?”黑衣剑客问。
解晖微微一笑,凝眸道:“洛神赋。”
——————
洛神赋。
昔日那个人的剑术,如今在垂垂老矣的自己面前再度绽放。
一如七十年前那般震古烁今,天地失色。
繁复的剑影笼罩了整间大厅,纵然赵无安身边只有一柄白头翁,声势却完全不输于六剑齐出,足足六名黑衣人车轮围攻之下,丝毫不显颓态。
剑啸声不鸣则已,一鸣则必伴随血光起伏。
赵无安如飞鹊般灵巧地闪躲着黑云会甲字们的进攻,即便被逼到了无路可退的死角,也能用洛神剑匣强行闯出一个缺口来。
而大多数时候,是他遥遥指挥着悬在空中的白头翁,来去疾驰,扰乱那些人无懈可击的配合。
白头翁离得过远、身边没有武器的时候,赵无安便会驭气离体,在掌心形成一柄白雾织成的五尺巨剑,有时甚至双剑齐出,以气剑对斩那些精心打造的兵器,不落下风。
而环绕在他身侧的剑影也越来越像有了实体。白雾的影子飞散来去,半虚半实,逼面的剑气则令人无法不认真应对。
他虽赤手空拳,却像是裹挟着刀兵千余,横眉怒目。
虽然长相完全不同,可他的身上,确确实实有着七十年前洛剑七的影子。
似那般六剑齐出,明王降世的威严与峥嵘。
——————
“六剑齐出?”
“只是个想法。”
盛大阳光下,平铺着一条长草席,黑衣剑客遥遥伸出手来,以气驾驭那六柄躺在长席上的剑。
草席前头,蹲着几个打扮各异的男女,俱以一副将信将疑的神情,望着草席上安安静静的六柄剑。
解晖远远地躲在
院落一角,还搬了个大石磨当盾牌,坐在石磨后面兴致勃勃。
姜入海啐了一口:“怎么还能怂成这样的!”
“别管他,向来就是这么个怂样。”严道活娇哼一声,裹了裹身上的道袍,“你到底演不演啊,倒是快点动手啊。”
黑衣剑客赧然笑道:“知道了。”御气离体。
李荆摩挲着下巴,认真观察那六柄大小不一的剑在气机驾驭下缓缓离地,若有所思。在他身边,手里离不开酒壶的吴九灏醉眼朦胧,歪着眉头。
小楼之上,远离人群独坐的苏长堤伸手按在七弦琴上,眉宇尽是专注。
“怎么样?”黑衣剑客问。
严道活摇了摇头:“不行不行,太勉强了!要是再飘逸一点儿,我就勉强承认你这把剑里头有我的一份助力。”
姜入海恳切道:“老子倒是觉得还成。只不过力道要足啊,现在这副勉强的模样,怕是连木头都扎不进去。”
黑衣剑客收回附于剑上的气机,挠了挠头,咧嘴道:“还是多谢各位了。今天解晖请大家吃饭。”
李荆闻言笑出声来:“哪天不是他请。”
众人随即爆发出一阵狂笑。
从石磨后头蹦出来的解晖努了努嘴,装腔道:“再光吃白食不干活,我可不请了啊。”
一边说着,还是一边自腰缠里掏出了两块银两。
“吃饭去咯!”严道活一把跳起来,毫无风度地压在解晖的脊梁上。
“下来下来!痛死我了!”解晖黑着脸催促。
——————
痛。
自己已经不记得多少年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一直平淡地看着血肉在面前横溅,一条又一条人命死去,解晖的心中毫无悯意。
本就该如此。他们看着那人在自己面前死去,内心也绝无半点愧疚之情。
这世上人别无二致,他们本就该以性命来偿还这些罪孽。
解晖冷眼望着,奋战不休的赵无安,终于是受了伤。一柄暗中丢出的短匕没能被无处不在的锋利剑影挡下,笔直地刺入了他的左臂。
一旦百里长堤出现了缺口,那就只会溃烂得越来越快。
解晖冷眼看着赵无安拔出伤口上的匕首,丢入身后的黑暗里,复又振袖作战。
他撑不下去的。
自己麾下的扈从不过出动了五分之一,还尚且不是最强的,剩下的仍然如石雕般沉默地护在他的身旁。
赵无安纵然有力气靠着品阶压制,重伤乃至杀死他们当中的两三人。
却活不到最后。
就像当初那个剑神,如陨星般冲破了三百大军的拦截,最后仍是跪倒在残阳城外一样。
世事就是如此,绝无例外。
“事到如此,赵无安,你还在坚持什么呢?”
解晖冷冷发问。
“明知十死无生、明知以卵击石、明知是白白搭上一条性命。你缺仍久战不退。别以为直到现在,我还不敢杀你。”
严道活死了,宇文孤悬死了,东方连漠败了。
这江湖只有我一人说了算,现在的你,再也不可能在各方势力夹杂之中寻到一处缝隙,苟延残喘下去。
他皱起眉头,回想起了宇文孤悬身死的那一夜。
其实也不过就是昨夜而已。
“何必?”他扬声问道。
洛神剑匣发出一声砰然巨响,赵无安击退逼近至身前的三名黑衣人,同时荡袖后退,拭净嘴角的血珠。
赵无安没有回答。
他只是再次一跃而起,掌中凝结出五尺气剑,向前方横扫过去。
密集的剑影斩破了几名扈从的黑衣,但仍有人躲过袭击,贴地滑去,鲤鱼打挺地起身,便挥刀向赵无安的脖子抹去。
赵无安眼疾手快,径直抓住了他握刀的手,五指猛然用力,便听见一声骨节脆响。
白头翁骤然回旋,洞穿了那名黑衣扈从的胸口。赵无安面色不变,用力将尸体向前甩去,挡下紧扑过来的几名黑衣人。
然而剩下两人脚步不停。方才气绝的同伴顿时就被他们的刀光斩作了三段。
解晖麾下的扈从,又哪有一人在二品境下。饶是赵无安,要应对这些人的进攻,也无比困难。
这三人还算好说,实力不高,仅靠天衣无缝的配合发动袭杀,赵无安也算反应快,屡屡能够化险为夷。
但解晖身边其他的人可就不太好说。
面色枯黄的黑袍人,整个人陷在宽大的黑袍当中,仅仅露出一双枯瘦的手。
看上去足有三百斤之重的彪悍男子,身高九尺,黑衣缠身,仍然挡不住其下如泰山一般刚硬健硕的躯体。
身形隐于黑衣之下,反手执剑,目光似鬼魅的男子。
数不胜数。
赵无安忙里偷闲喘了一口气。这大厅里的敌人,真比他想象的还要棘手得多。纵然黑云会初入唐家堡,众多地点需派人扼守,也没有因此而放松解晖身边的环卫。
除了那显而易见最为棘手的三人之外,尚有四人离解晖极近,分列两侧,身形亦十分相似,手持兵刃却大不相同。
这显然是精通围剿猎杀之技的四人众,不同的兵刃最能扰乱敌人的判断,战阵齐出之时彼此交换身位,或干脆对换了兵刃,于意想不到之处祭出杀招,最是令人防不胜防。
这七人自然已足够头疼,然而此时赵无安着手应对的六人也丝毫没能让他放下心来。虽然已斩杀了一名,不过那后三人复又加入了战阵,同时应对五人,赵无安已足够手忙脚乱。
三人一品。
四人二品巅峰,最擅围杀。
六人初入二品境,车轮战阵,往复不休。
赵无安的眉头越皱越紧。此前一直不敢确定的想法,在这种意想不到的时刻得到了确证。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三王、六恶、四不善……”
解晖幽幽哼了一声。
“你就算知道又如何?从你敢闯到这三王六恶四不善面前的这刻开始,就已经失去活着把消息传出去的机会了。”
江湖中传得极盛的西凉贪魔殿。
那三王六恶四不善,虽看似已在汴梁全军覆没。
然而真正的主使,却尚在唐家堡白铁主座之上淡然高居,神态自若。
在他背后,如遮天阴云般,翻涌着此世最深之恶。
第八十七章 前尘、今朝
“看见天上那个没有?北斗七星。”
“嗯,那个我还是认识的。”黑衣剑客正色答道。
“是么?”解家小爷吃了一惊,“我还以为你只知道和剑有关的事呢。”
“……好歹出门在外,也长需北斗指路。”
“嘛,也是这么个理。那你觉得怎样?我们七人,日后闯荡江湖,就已北斗自居。”解晖得意洋洋道。
黑衣剑客抚着膝上巨剑陷入了沉思,过了片晌,幽幽道:“苏长堤已久居汴梁,道活终究要回昆仑山,李荆不日也要在朝中任职,你的愿景只怕……”
“这我当然知道。”解家庄的大少爷苦笑着打断了他。
“不过那又如何呢?只要这北斗七星还悬在头顶上,我们七人,不论去了这片神州的什么地方,就始终还是朋友。洛剑七,你认不认?”
怔怔望着解晖满面的认真神色,一贯凉薄的黑衣剑客也不知为何,淡淡地勾起了唇角。
“那……好吧。”
他拍了拍身边的剑匣,若有所思:“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这剩下的六把剑,也留点你们的记号好了。”
“嗯?”解晖不明所以。
“现在还太早。”黑衣剑客笑了笑,“不过,你们每个人的道蕴,我都已记住了,终有一日,这会变成我们六个人的剑的。”
——————
“你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贪魔殿幕后主使的?”
赵无安问道。
“还是说……你一直都是?”
解晖皮笑肉不笑道:“原来赵无安,也会有不知道的事啊。”
赵无安死死皱起了眉头:“果然你一直都是。”
西凉贪魔殿,西夏余孽,这些全都与面前的老人脱不开干系。
他不仅在大宋和造叶这一气连枝的两国内布下十九处分舵,统集江湖力量,还远走大漠,在戈壁的最深处找到了失落的古国,与他们狼狈为奸,图谋这个早已饱受了苦难的天下。
“十四年前,贪魔殿的积攒倒是差点让东方连漠给毁了。”解晖说着摇了摇头,“只可惜,他一着走错,再难翻身。”
远在四十年前,中原土地上猖獗一时的贪魔殿便是被初出茅庐的东方连漠所打败。世事流转,到了如今这地步,一切竟是全部联系了起来。
当初赵无安还曾怀疑过东方连漠或许与西夏有所染指,那座贪魔殿的真正面目也看不清明。这一度是令他百思不解的问题。
但在廖筱冉隐居之处,听闻了东方连漠的过去,赵无安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有多愚蠢。
身为授业恩师,同时又是东方连漠一生中最重要的女子,唯独赵昔涟的愿望,是东方连漠绝不会去践踏的。
而赵昔涟的父亲正是被西夏奸细所杀。刚愎如东方连漠,又怎会甘愿与西夏人同流合污。
所以,贪魔殿的幕后主使,毫无疑问只剩下了唯一的答案。
“你的想法绝不仅仅是统一这座武林吧。”赵无安冷冷道,“联合西夏,乃至指使贪魔殿攻入汴梁,你的野心是要颠覆大宋与造叶,让这片天下生灵涂炭。”
解晖眯起眼睛,不为所动。
“是又如何?能够阻止我的
人,都已死了。”
他忽然睁大了眸子,死死盯着赵无安,眼神寒冷得像是从地狱归来。
“被你们,这些口口声声说着生民大义的人,亲手害死,无处葬身。待我下到黄泉,与他们团聚之前,我也定要让你们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
“过完春天,就能和她们团聚了。”
刚过正月,解家庄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穿着棉袄的解小爷正靠在火炉边上取暖,忽然看见一旁的黑衣剑客冷不丁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解晖打了个寒战,啧啧感叹道:“谁能想得到,你遇见林莺之后,居然会变成这副样子。”
“很不像我吗?”黑衣剑客问道。
“倒不是说不像……”解晖想了一会措辞,“只是江湖上也不会有人相信,那个一品天命境界的剑神洛剑七,会是个因为妻子和尚未出生的儿女笑成这样的人吧?”
黑衣剑客沉思了一会,“倒也不无道理。不过他人的看法,也与我无关就是了。”
“不过这日子,合适吗?扬州春天走得早,等三月结束,可就赏不到花了啊?”
剑客淡淡一笑,不以为意:“来日方长,一两个春天算什么。”
解晖正觉得他说得十分在理,家中的下人蹭蹭跑上楼来,上气不接下气。
“安分点儿,怎么了?”解晖蹙眉。
“不,不好了,家主,洛先生……”
那下人双手递上了一封尚未拆封的信。
“林姑娘在回扬州的路上,被人劫走了!”
黑衣剑客登时神色一变,身侧红匣也在那一刹间剑意勃发。
——————
赵无安一拍身侧红匣,惊人剑意霎时勃发冲霄。已然杀至眼前的黑衣人又被逼退下去。
解晖语气中浮现出愠意:“废物。”
那几名黑衣人苦恼地对视一眼,显然都觉得力不从心。
另一边,赵无安心中也无半点欣悦之意。以他的实力,确然可以在对阵这几人时占得上风,但他的对手可绝不仅仅是几个初入二品境的无名刺客,解晖座下其他实力远高于这些人的护卫,都还尚未出手。
解晖的策略简单得很,自然是先以轮番作战消耗赵无安的体力,待他丹田枯竭之后,再由高手将之击杀。
赵无安自然是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更快击破这几人的车轮战阵才行。
虽然瞅准被近身的机会杀死了其中一人,但只剩下五个人的战阵却轮转得更快了。每个人和赵无安交手的时间也更短,几乎是甫一接触便抽身而退,赵无安欲提匣追击时,又会遭到众人合力围攻。
趁着匣中剑意将几人逼退的空隙,赵无安深调呼吸,白头翁悠悠收归身侧,凝神屏息。
黑衣人们彼此示意一番,再度挥刃而上。
看准几人步法,赵无安眉目一厉,霎然振袖而出。
“清歌!”
白头翁剑意骤然解放。
剑身骤出漫天清影,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那一袭白袍也被浩荡青光霎时淹没。
飞剑疾驱,青光之中五名黑衣人俱失去了视野,仅仅感受到扑面
而来的凌厉杀气。
强大的压迫之下,五人几乎同时止住了脚步,战战兢兢地定在原地,不敢盲目出招。
然而那锋锐的剑气却愈逼愈近,几乎要将他们的心口一并撕裂。更可怕的是,直到剑气扫过他们的身躯,也没有一人看见赵无安的身影。
青光浩荡。
解晖座下那名重逾数百斤的护卫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扑向解晖的宝座,脚步踏在砖石之上,地动山摇。
砰!
肉掌对飞剑。
九尺护卫双目瞪若铜铃,大喝一声,慑人气劲轰然爆开,向前横扫而去。
掩映了半间厅堂的青光也随着这声大吼,被吹去一半。
随之展露出来的真实之中。
处于剑气弥漫中的五名黑衣人,并未有一人身在险境之中。
而那名挺立在解晖身前的九尺护卫面色一阵抽搐。
以气凝成的五尺巨剑,悠悠刺入了他的右肩,离解晖仅有半尺之遥。
赵无安脚踩白头翁,手握气状洛神赋,居高临下,差一丝便能取下解晖的项上人头。
抬眼望向近在咫尺的白衣居士,解晖面色不变,冷冷道:“精妙。”
解放剑意的瞬间,身为剑主的自己却立刻放弃了以飞剑出击。
而是借着青光掩映,飞快于手中凝出一柄虚剑,直扑首座。若非那名九尺护卫舍身抵挡,只怕解晖此刻已身首异处。
“只可惜,在黑云会面前,这一切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
他慢慢眯起自己的眼睛:“即便这样的距离,都已不够让我感受到,‘死’的滋味了。”
——————
“死了?”
绸缎庄的解小爷像是听见了个天大的笑话,眉梢都还带着压不下去的弯,高高地贴在额头上。
然而前来转告消息的苏长堤没有一丝玩笑的神色:“是,天命境高手,洛剑七,死了。”
“不可能,别开玩笑了。”解晖叉起腰,一副等着苏长堤认命的作态,“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杀得死他?那可是洛剑七啊!”
“当然有,只要是人,就能被杀死。”
“他不是人,他是剑神。”解晖的眼神阴冷下来。
“害死洛剑七的那个人,大家熟悉的很。”苏长堤顿了顿,“叫林莺。”
解晖没有回话。
“造叶国残阳城外,他先是全歼了三百精锐狐狸军,而后又以一敌九,俱是当世绝顶高手,最后气尽而亡。”苏长堤一字一句道,“那三百狐狸军也绝非善类,俱是经造叶施国公精心训练,足以在战场上以一当十的精锐猛士。”
“林莺呢?”
“不见了。洛神剑匣也一样,不知去了哪里。”
“你从哪里知道这件事的?”解晖的声音如同寒冰。
苏长提长叹了一口气。
“有人拜托我一件事情,知道你是不可能用金钱收买的,所以只能寄望于你能卖我个人情。”
解晖皱起眉头。
“放下此事,不要再提起洛剑七。”苏长堤语重心长道。
“为了四海平安,我们必须假装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第八十八章 意志
当年那些人确实得逞了。
生死有命。替已经死去的人跳着脚鸣不平,是无论现在还是曾经的解晖都不会去做的事情。
也正因如此,他才对赵无安一路以来的努力,都嗤之以鼻。
伽蓝安煦烈毕竟是已死之身,而为了已经死去的人拼尽全力,是最愚蠢的人才会采取的行动。
而将之奉为此生夙愿的赵无安,更是在所有这么做的人当中,最为愚不可及的那一个。
同为一品的气劲相较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毕竟刚刚解放白头翁剑意,赵无安丹田中气机一时难以运转完全,被那名健硕护卫一掌拍出三丈之远。刚凝结出手的虚剑也咔擦一声拦腰折断,气劲尽数散入虚无之中。
和他在汴梁城入一品境时击杀的拓跋努一样,眼前这名身高九尺的健壮护卫,名号也是金刚王。
仅仅应付三王之一,赵无安或许还有把握取胜,然而在解晖身边,身形枯瘦的夜王和如鬼魅般倒握长剑的祝王依旧岿然不动,笑容森冷。
所有人都胜券在握,殊死一搏的只是赵无安而已。
金刚王缓缓上前,走到六恶身边,瞪了瞪这些不成器的下属。
解晖却在这时开口了:“赵无安,从你背起洛神剑匣开始,我便没有一刻不在盯梢着你。已经过去十七年了吧?”
赵无安沉默不答,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膀大腰圆的金刚王。白头翁在身侧微微颤鸣。
“离开昆仑,逃入苗疆。又从苗疆叛走,皈依久达寺。说句实话,在你下山前,我还真的不知道,你只是造叶二皇子的假身,还以为从辽人手下逃脱的,是那位伽蓝安煦烈本人。”
金刚王猛然发出一声大吼,扑了上去。
赵无安足尖点地,飞快后撤,白头翁在身前织出眼花缭乱的剑气屏障。
那金刚王却熟视无睹,硬靠着一身腱子肉撞了过去,看来一身横练功夫已臻化境。
强分心神织出的屏障一触即溃,赵无安内力受损,喉头又涌起一股腥甜。
解晖撑起下巴,痛心疾首似的叹了口气。
“既然你已经获得了自由,无论造叶还是大宋,皆已忘记了你的存在,又何必要再顶着赵无安的名字活下去呢?隐姓埋名地活着不好吗?只要你放下背上的洛神剑匣,放弃自己曾经服侍过的那位皇子,你的生命就能从十二岁那年重新开始。不是么?”
“当然不是。”
绕过一根廊柱,赵无安飞身抬起一脚,踢在那九尺大汉后颈之上。
金刚王眼疾手快,转过身来,如巨熊般一掌击出,掌风赫赫,全身肌肉如水纹般涌动,带着上百骨节在一刹间接连作响。
这一掌不知有几千均之力。
赵无安飞快运起斩霆步,千钧一发之际自那掌风之下划过,顺手提起洛神剑匣,使出全身力气向金刚王砸去。
“如若舍弃了背上的剑匣,如若放弃了赵无安的名字,那我又有何颜面,在泉下与二皇子和林大娘相见!”赵无安声色俱厉。
金刚王张开近两尺长的巨掌,迎着洛神剑匣抓了上去。半人高的剑匣在他面前,竟只像是
个玩具。
“砰!”
粗厚的手掌正面拍上剑匣,金刚王猛地一皱眉头。
匣中剑意登时激发如海,千丝万缕都顺着手掌尽数涌向了金刚王的身躯,密集气丝的爆裂声响一时无处不在。
赵无安快步赶上,递出手中白头翁。
剑去如风。
白头翁飞速穿透了金刚王的左肩,留下一个深红血洞,又飞回赵无安身边。
“可笑。说到底,你根本就从未作为赵无安活过。你活着的每一天,都不过是作为林芸和伽蓝安煦烈尚留在世间的躯壳罢了。”解晖冷冷道。
赵无安闻言,猛然一怔,将要乘胜追击的身体也僵在了原地。
“你真的知道,怎样算活着吗?”
解晖的眼神苍老而冷漠,残酷而戏谑。
“何为生?何为死?何为功成名就、何为天下第一?何为黑?何为白?何为求而不得,何为命中定数?赵无安,你真的知道吗?”
赵无安深深吸了几口气,却是颇为难得地沉默了。
至少一时之间,他确实无法回答上来解晖的问题。
“你不过是按着伽蓝安煦烈的指引,按着林芸对你的托付而活。为天下人奔走,却几乎从未被人感激,晋入一品,天下第一触手可及,到最后却连至亲之人都无法信任。你的命中定数不过就是如此,而终汝一生,从未作为自己活过。赵无安,这正是你这条命,最为可悲之处啊。”
赵无安低下头,抿了抿嘴唇。
他的眸底浮现出一丝动摇与迟疑,然而赵无安闭上眼睛,将那一切感情重又压抑了下去。
“你错了,解晖。”他淡淡道。
能将黑云会在短短几十年内便塑造成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势力,将两座庙堂和天下第一都玩弄于鼓掌之中,解晖的确有他的资本,有他身为解晖独到的天赋。
这份最不易被江湖中人重视的天赋,便是识人。
解晖能够极快地看破一个人,甚至看得比他们自己还要透彻。
这不仅来源于他积年累月的阅历,来源于年轻时结交的众多江湖豪雄,更是绝无仅有的天资,而解晖把这项能力发挥到了极致。
他能够将某些人的心魔轻易地一语道破,只需再稍加以引导,那么就算让此人为他肝脑涂地,也绝非难事。
就连赵无安,也险些被他所动摇。
与解晖对决,最艰难之处不在越过他御下如云般的扈从。
而在于越过自己的心魔。
因为解晖能够看破你,能够轻而易举地抓住你的心魔,引导着它将你击溃。
要想战胜解晖,就必须先战胜自己的心魔。
有些人甚至一辈子都看不清自己的心魔。所幸,赵无安不在那些人之中。
“你大错特错。”
赵无安的语气前所未有地坚定。
解晖面色不改,眯起眼睛,冷笑道:“哦?”
“你说的一切都没有错。我为了他们的托付而活,东奔西走却无人理解,无法相信他人……这点暂且保留。剩下的,都是赵无安此生的经历。你的分析没有出一点儿差池
,但唯独结论,是你大错特错。”
赵无安斩钉截铁:“就算是这样为他人而塑造的人生,也是真真切切地活过。”
解晖面色阴冷,嗓音更是令人不寒而栗:“愚蠢。”
赵无安忽然笑了起来:“有件事情,你大概有所不知。”
不,其实解晖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绝对不止这么一件。
但是现在,只需要告诉他这一件就够了。
“伽蓝安煦烈此生,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依照自己的信念而活。”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解晖却如遭雷击。
他猛地坐直了身子,双手紧紧握住扶手,难以置信地望着台阶下已战得筋疲力尽的赵无安,瞪大了双目,浑身颤抖。
“……不可能。”
他极罕见地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两遍。
“不可能……这绝无可能!”
那可是伽蓝安煦烈!
惊才绝艳的造叶皇子,是让大宋宁弃七百里土地而忌惮其归国的残忍之人。
诡计多端、阴险狡诈、杀伐决断,年仅十二岁,便在面对人数二十倍于己的大军压境之下,杀神般死战不退,如至无人之境。
十七年前,也是伽蓝安煦烈第一次察觉到了黑云会在两朝的隐秘布置,暗中与宋人联手,想要将之铲除。自己却在赴宋的道路上先行身死。
这样一个将苍生安危置于个人安危之上的冷漠之辈,是绝不可能放弃最后的希望的!
弥留之际,他一定会留下让赵无安奋斗一生的嘱托,即使自己身死,捣毁黑云会的计划也不会搁置!
本该这样才对!他不可能白白放弃赵无安的性命,就此浪费掉自己手上最后的筹码!
“这便是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的事情。是你多年来积攒的识人阅历之中,唯一的疏漏。”
赵无安的声音不大,语气却不容置疑。
“十多年来,与黑云会斗得你死我活的赵无安,始终都是为了自己的意志而真切地活在这个世间。”
就算这段人生是为了他人而造,也算是真真切切地活过。
“既然伽蓝安煦烈未曾下令,你又为何要不依不挠地冒险到此等境地!”解晖发了疯般地质问道。
赵无安暗暗地叹了口气,似是在感叹解晖的冥顽不灵。
不过,的确世人眼中的伽蓝安煦烈,和他所认识的大有不同,也很难说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伽蓝。
毕竟当年,遣他入宋的圣旨下来后,也是他立刻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赵无安,扬言要让大宋天下无安。
赵无安这么多年顶着故人的名字,也说不好究竟是在怀念还是在践踏。
但他相信着一点。
守护苍生的愿景,一定是他和伽蓝安煦烈共同拥有的,谁也没有依赖着谁。
“所以我早就说过了……”
白衣居士直起身来,眉眼淡然。
“守护这片苍生,与黑云会不死不休,都是我身为赵无安,自己的意志。”
“我凭自己的意志站在这里,也要凭自己的意志,将你击败!”
第八十九章 伎俩
解晖觉得赵无安疯了。
虽然此刻看起来,更加疯狂的人是他。
这个男人,居然真的只是凭借自己的意志,走到了现在这一步。
不像宇文孤悬秉持着李唐的遗志,也不像东方连漠,将赵昔涟定为自己终生追随的背影。
这实在是自己所遇到过的最为疯狂的对手。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可是一无所有地,来到了我的面前啊?”
一股怒意浮上解晖的心头。
是的,尽管不愿承认,但他几乎被赵无安触怒了。
他的背后并没有伽蓝安煦烈,也没有宇文孤悬和东方连漠。赵无安仅是孤身一人,成为了解晖的对手。
就连他布下的那盘天下大局里,也没有赵无安这颗棋子的位置,而现在这颗不存在的棋子居然妄图挑战棋手的地位。
实在是太愚蠢了,简直令解晖都无话可说。
蚍蜉撼树、螳臂当车、萤烛之火妄与日月争辉,形容的就是现在的赵无安。
然而激怒了自己的那个人尚未有所察觉,仍带着凛然的笑意,不以为意道:“还不算吧,我身侧至少还有这副洛神剑匣。”
“这更是天大的冒犯!”解晖怒嚎起来。
他已经很克制地不去看那副剑匣了。
起初听闻赵无安在锦官城外赠剑,他还以为他终于要放弃了,没想到这个人只带着一柄白头翁便杀进了唐家堡。
直到现在,他甚至都没有拔出匣中的洛神赋。
解晖也并不想看见那把剑。无论哪一个人,都没有资格再挥舞那把洛神赋了。
那是他起的名字,这个名字也只配得上那个黑衣的剑客,其他任何人都是亵渎。
容忍这样的亵渎已经是解晖莫大的让步,可是赵无安偏偏不愿领情,还妄图以死相抗。
怒火逐渐浸透了脑海。
解晖嘶哑道:“你不配挥舞洛神剑。那根本就不是你的东西。自始至终,你都是孤身一人。”
“也许吧。”赵无安冷笑道,“解晖,你也是一样。”
这句话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崩断了,在空旷的大厅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深灰色漫回了解晖的眼眸。
解晖重新仰靠在宝座的背上,眸中只剩下惨淡至极的残酷杀意。
“杀了他。所有人一起上,立刻杀了他。”
他的声音已沙哑如残破丝竹。
立在宝座旁的六人如逢敕令,化作六道箭影冲了出去。
所有的黑衣人都在这一刻扑向了赵无安。
犹如漫天阴云缭绕,几乎要将那身白衣一口吞没。
赵无安俯身放倒洛神剑匣。
匣门弹开,赵无安伸手按住裸露在外的剑柄。
这一幕几乎刺痛了解晖的眼睛,他胡乱挥舞着手,嘶哑喊道:“别让他拔出那把剑!”
没有其他任何理由,解晖只是单纯地不想看见那把剑。
不想看见那把由他亲自命名,最后却再也不能得见的剑。
然而,随着赵无安的手握住剑柄,整座唐家堡竟在那一刻开始了震颤。
这突如其来的震动让黑云会的高手
们也不约而同放缓了脚步。屋梁之上开始落下细碎的石子。
环绕着赵无安的剑影,在那一刻绽放至最大。
这下扈从们便是想前进也艰难了。
无比玄妙的气机锁定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让人很难想象这气机居然是从一个刚入一品境尚不满半年的人身上发出的。
气机的压制便犹如境界的压制。厚密气墙的阻碍下,即使是一品高手也举步维艰,余人更是在在锋锐的剑影中自顾不暇。
仅凭这样的气机,固然无法重伤他们,只是他们或许不能阻止赵无安拔出洛神赋了。
解晖瞪大了眼睛,眸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也不可能。光凭赵无安和一柄洛神赋,不可能产生令整个唐家堡都颤抖的气机,也不可能同时拦住三位一品高手,使他们寸步难行。
除非……除非发生了一些连解晖都不知道的事情。
气眼。
世间万物,不论大小皆有气聚气散。
倘若从万物窍穴处一并收力,制造出这番响动也并非不无可能。
“你故意赠剑,是为了让各剑剑主去到不同气眼,而后由你一并驭剑发力?!”
赵无安冷笑道:“还算你反应快!”
这样的话语落在解晖耳中,又与嘲讽何异。
纵横两朝四十余年的垂暮老者彻底被激怒了。他几乎要从宝座之上跳起来,亲自摘下那个不怕死的白衣居士的头颅。
但令他不解的事情还不止这一件。
就算能够通过以心驭剑之术,同时驾驭处在唐家堡各地的飞剑,达成这般遥相呼应的状况,赵无安的气劲也不可能挡下那三名货真价实的一品高手!
赵无安的一品境界绝不普通。
然而解晖就算想破了脑袋,也不会明白这股遮罩着整座大厅的气劲究竟是从何而来。
那是远在吐蕃的一位僧人,历经一生坎坷,最后想要送给中原的一份礼物。
那也是曾经被整个王朝当作抵御北方雄辽的最后法门,一代人终生都在苦苦寻觅的佛家秘法。
“小禅宗”顿悟之术。
凡天地人,不过气机凝结聚散而已。
这也是赵无安敢于闯到解晖面前,所依仗的最后一柄杀手锏。
但气墙虽然坚挺,也并非无坚不摧。
的确有不少人被这道剑气所挡,寸步难行,但三王各出奇招,已然在寸寸突破赵无安借助洛神剑匣与顿悟之力塑造而成的浑厚气墙。
无非是拼个先后而已。
若先拔出洛神赋,则赵无安尚有余力一战。若是在出剑之前便被那几人近身,则彼时气海枯竭的赵无安便会被不由分说撕成碎片。
暗红剑匣精光大盛。
地动山摇之中,赵无安双手横握剑柄,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将之缓缓拔出。
解晖目不转睛地盯着剑匣的开口。
他亦受着这雄厚剑风的影响,全身僵硬难以动弹。然而他的扈从们已然尽数挡在了前方,甘愿用自己的身躯拦下一切会对舵主不利的东西。
解晖替自己想过很多结局,但他绝不愿死在洛神赋下。
就是因为那柄洛神赋,他处心积虑、通算两朝的图谋才会如此强烈。
事到如今,却被自己初心所衷的事物所击败,解晖绝不能容忍。
哪怕赔上自己积攒多年训练出的一众扈从,也一定要杀了赵无安,尘封洛神剑。
眼看赵无安拔出洛神剑已在定局,解晖改了主意。
他下达了新的命令:“别管那把剑,全力杀了赵无安。”
是了,自己愤怒的来源,归根结底,只是那个站在那里的赵无安而已。
就算让你拔出了洛神赋又怎样?你不是洛剑七,不可能一剑开天。
赵无安显然也已到了极限,死死咬着牙,拔剑的动作愈来愈慢。长发乱舞,青筋暴起,白衣随狂风飘摇,身形摇晃着,几乎要被自己掀起的剑风扯出去。
几乎在同一时刻,三王突破了剑气封印,张牙舞爪着各出绝技,袭向赵无安。
而赵无安也终于在那一刹那,拔出了匣中深藏着的杀手锏。
巨刃冲出剑匣的那一刹便脱离了控制,赵无安更像是被强扯着向前,与三人对上一招。
解晖却猛然间瞪大了眼睛。
不对!不对!不对!
从头到尾都完全不对!这天大的错误,而他却丝毫没有察觉!
——————
“解晖知道的的确很多,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因此若要战胜他,我们就先得知道一些连解晖也不知道的事情。”
“你知道了?”
“多少知道一些。”
——————
连解晖也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就是反败为胜的法宝。
入蜀一路以来,赵无安屡施计谋,反复无常,甚至无数次舍身亲历险境。
就是为了制造出一些连解晖都不知道的事情。
因为未知,所以才会落败。
那正是甚至连解晖都能蒙骗过去的伎俩。
那正是自见到赵无安以来,解晖所感觉到的微乎其微的违和感。
但因为赵无安的挑衅,愤怒的他甚至忘记了这回事。
那唯一不对的地方。
就在最为显眼的洛神剑匣中。
走南闯北、在无数人脑海里留下了印象的赵姓居士的剑匣。略懂内情的人,知道匣中藏着一柄足以开天辟地的巨剑。
但此时此刻。
赵无安从洛神剑匣中拔出的……
“百胜刀!你何时有的百胜刀,竟将它藏在了洛神剑匣中!?”解晖惊呼出声。
那是柳家七刀当中的百胜刀!而不是曾烙印在解晖记忆最深处的洛神赋!
随着百胜刀出匣,宝座上方的那一方辉耀日轮,也在天摇地动中轰然破碎。
有两道阴影随着碎石滚滚而下,其中一道从墙洞中飞旋而出,笔直砸入了大厅中的黑衣人群,竟是个制作奇巧的机关铜人。
而另一道身影,是位眉眼温润的少年。
他手持巨剑洛神赋,正对着解晖的头顶,大吼着跳将下来。
若是平时,解晖身边定会有数名扈从,不约而同地冲上去,替他抵挡这必死的一剑。
然而现在,他已将所有的扈从派去杀死赵无安。
没有一人会在他的头顶。
替他挡下这剑洛神赋。
第九十章 好久不见
整座唐家堡的震颤,在那一刻轰然停止。
代楼暮云与苏青荷、李顺、李凰来、涂弥、胡不喜与诸南盏,通通感受到自己手中的飞剑似乎失去了与主人的感应。
大厅门外,肤白胜雪的苗女,在无数喽啰的围攻之下浑身浴血,却未曾后退半步。
因为她的身后,已是再也不可退却的殿门。
——————
当那面绘着辉耀日轮纹案的墙壁破碎时,所有的扈从都已心知肚明,一切于事无补。
片晌之前还端坐在宝座之上,不可一世的黑云会舵主,此时已然摔下了不可战胜的神坛。
他的半边身子几乎被洛神赋一剑劈开,跌倒在白铁主座之下,艰难地向前匍匐而行,在平整的砖石上留下一整道鲜红的血痕。
所有扈从都在那一刻失去了战心。
他们忠心耿耿,随时可以为了解晖而死。而当身为领袖的解晖倒地时,他们却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会舍身陪葬,也不会杀死敌人以解仇怨。
这种在普通主从关系之中司空见惯的选择,他们却绝不会想到去做。
因为解晖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普通的主仆。而是完全由解晖过人的驭人之术单方面主导起来的,对其他人彻彻底底的控制。
他太清楚那些人的心魔是什么了,稍加引导,就会将这些人如提线木偶般牢牢地控制在手里。
赵无安那句话说得正中他的痛点。自始至终,解晖也不过是孤身一人而已。
失去了主人的木偶不会产生自己的想法,只会陷入彻底的崩溃。
闻川瑜一手扶着白铁宝座,一手撑着洛神赋,默不作声地望着解晖。
失去了代步的机关铜人,他其实也寸步难行,只能站在原地注视着那个人在平整的地面上挣扎着苟延残喘,一点点挥洒掉自己最后的生机。
整个大厅里,赵无安成了唯一能够自由行动的人。
“为什么,为什么……”
几乎半个身子都已开裂,解晖仍然死死盯着赵无安。
赵无安一屁股坐在了洛神剑匣上,丢下了手里的百胜刀。
“打从我离开清笛乡,踏上入蜀之旅的那时开始,这剑匣当中放着的,就已不是洛神赋,而是和闻川瑜交换来的百胜刀。他带着洛神赋,保护安晴在我们之后离开了清笛乡,伺机潜入这唐家堡,我则借百胜刀的刀意,伪装出洛神赋尚在剑匣之中,一路上骗过那些探子,已是绰绰有余。”
解晖的瞳眸里已然浮起苍凉的死气,但仍然死死地抬着头,盯着赵无安。
赵无安叹了口气。
“至于如何隐藏行踪、瞒天过海,闻川瑜要比我厉害的多。这座唐家堡的不少隐秘构造,以及这一击能否成功的关键,我们也暗中商讨过了。
“潜入唐家堡的密道当然是他发现的,那是自堡垒建成伊始便留下的通路。虽然隐蔽,却瞒不过闻川瑜这个建造天才的眼睛。也是拜他所赐,我才想到了这唯一一个反败为胜的办法。”
解晖死死咬着牙,嘶声道:“不可能!你入蜀以来,从未脱离过黑云会的耳目——”
无论是由清笛乡入蜀,
还是自锦官城瞒天过海脱开身份,黑云会始终紧盯着赵无安的动向。即便后来拜访廖筱冉、赶赴峨眉山,解晖也始终都知道赵无安的行踪。
纵然赵无安能够在清笛乡的古墓下与闻川瑜定好计划,也不可能在那个时候便清楚地针对唐家堡做下如此布局。
那时的赵无安和闻川瑜都未到过唐家堡。
“还是有那么一会的。如果你们的部下真的足够细心,就会知道,我还是曾在入蜀路上,消失过极短的一段时间。”
解晖瞪大了眼睛。
入蜀路上,赵无安一行人,曾经经过一处地方。
剑门关。
被东方连漠派来袭击赵无安的柳停雷,以及后来出手相助的安康僧。
那时的安康僧,临时立下了一个奇怪的规矩,必须一人一人经他同意,方能通过剑门关,而赵无安却恰好被留下了一个时辰。
那一个时辰内,又有无数的人自剑门关上进进出出,而赵无安始终只能像面壁思过般站在一边,等着安康僧那所谓“剑气已绝”的判词。
“现在想来,东方连漠并无理由要对我猝然发难,他让柳停雷去追的,应该正是百胜刀的持有者。靠着柳停雷身为柳家子弟,对刀意的敏锐感觉,我倒是差点露了马脚。”
念及此处,赵无安仍是心有余悸。
“所幸,安康僧及时看出了端倪,出手相助,隐去了我剑匣上过于浓郁的百胜刀意,又替我和闻川瑜,制造出了一个极好的交换情报的时机。”
虽然那时的闻川瑜,仅仅是易容作普通旅者,自剑门关旁走过。
然而蜀道险峻,最窄处最多只能容一人通过。赵无安站在一边,会与那些行者尽数擦肩而过。
擦肩的一瞬间,却已足够闻川瑜递出唐家堡中的关键布置。
垂死的解晖已然说不出话语,眼中弥漫的死气愈发沉重。
赵无安蹲下来,越过重重呆立着的黑衣扈从,与解晖对视。
“那天蜀道之上,不仅是柳停雷,使琴控制他的岳知书应该也在。你既然是靠岳知书才击败了东方连漠,那她应该把那天的情况也告诉你才对。”
但岳知书并没有这么做。
赵无安长出了一口气:“解晖,你亦是从一开始便输了。东方连漠输在过于轻信人心,而你,则输在以为自己能轻易掌控人心。”
解晖已然濒临死亡,然而死气弥漫的眼眸里,又透露出一股惊人的恨意来。
他像是要择人而噬般盯着赵无安的双目,用几乎已经听不见的声音,倔强地追问。
“为什么……是洛神赋……”
赵无安叹了口气。
“因为闻川瑜不会武功,而要从高处跃下地面,任何谨慎雕琢的工具都可能会出差错,只有刀剑最为万无一失。”
他一字一句道:“之所以选了洛神赋,只是因为我能够气机操控,保证它准确地命中你而已。解晖,这么多年依旧囿于洛神的背影,实在是你作茧自缚了。”
解答完这最后的疑问,赵无安望见解晖的瞳眸已然彻底暗了下去。
然而,从那具已近乎死绝的尸体之中,又发出了令人脊背发凉的笑声。
“桀,桀,桀……”
赵无安与闻川瑜对视一眼,皆皱起眉头。
“老夫身死又如何,这神州将乱,却是谁也阻拦不住了……”
解晖的话语戛然而止。
整间大厅霎时间鸦雀无声,黑衣扈从们便如失了灵魂的泥塑木雕,一动不动。
赵无安思忖了片刻,刚想试图与那些人搭一番话,地板忽然又剧烈地震动了起来。他几乎站立不住,连忙扶住了洛神剑匣。
“你做什么!?”闻川瑜失声惊呼,“解晖已死,可以不用再调动气机了!”
之所以要大费周章,将六柄飞剑送到不同的气眼,在唐家堡中制造出天摇地动的景象,不过就是为了掩盖解晖身后墙壁中,闻川瑜助跑时的声响罢了。
如今目的已经达成,赵无安却仍然调起气机,显然让闻川瑜很不能理解。
但赵无安也吃惊地摇了摇头。
“不是我!”
闻川瑜闻言一惊。
“这……怎么可能啊?”
除了能以心驾驭的洛神飞剑能够一时沟通数处气穴,造成地动山摇的境况之外,还能有谁具备如此力量?!
赵无安疾跑了两步,运气提起闻川瑜代步用的机关铜人,向宝座上猛力一甩。
“安晴呢?可别告诉我你把她弄丢了。”
“在墙洞里躲着呢!”闻川瑜大吼,“那密道够长,我可是好吃好喝把她供着的!”
赵无安一把背起洛神剑匣,转身拉开大门。
沉重铁门方一向后拉开,代楼桑榆便一股脑摔进了他怀里。
赵无安连忙搂住代楼桑榆,吃惊地望向门外,只见到无数毒虫残躯,正与几十具黑衣尸体堆叠在一起,血腥味令人欲呕。
但除代楼桑榆之外,门外却不见一个活人。
赵无安咬了咬牙,打横抱起代楼桑榆便往回冲,和坐上机关铜人的闻川瑜差点撞了个满怀。
“你来照顾她,剑给我!”把代楼桑榆抱上机关铜人,赵无安一把扯走了闻川瑜手上的洛神赋。
闻川瑜哎了两声,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态,遭赵无安忙里偷闲白了一眼。
“现在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但黑云会应该是乱成一团了,否则不会连这里都空无一人。”赵无安道,“你赶紧去几处气眼,先和我们的人会合。”
“我也要知道气眼在哪啊,我又不是诸南盏!”闻川瑜嚎道。
“建筑的气眼,你闭着眼睛都找得到!”
赵无安一踏白铁主座,身形已蹿上了半空。
“凭直觉去找就行了!”
说罢,他凌空虚踏,斩霆步炸响,一股脑钻进了密道。
密道很长,伸手不见五指。
数月未见的红衣少女正蜷缩在通道的一角,循声望向出口,看见了赵无安,一时哑然。
尽管变故燃眉,赵无安的心境仍难得地平静了下来。
他静静望着安晴,挤出了数月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柔声道:“好久不见。”
红衣一闪,带着泪光扑入了他的怀中。
赵无安也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她。
第九十一章 此世无敌
从清笛乡上的那场婚宴开始,直到现在,赵无安总算完成了自己一生中最宏大的计划。
某种意义上,他不吝说陷于与伽蓝安煦烈当年一样的境地。正是因为黑云会的渗透实在无孔不入,他才必须要采取最为万无一失的手段,才能寻到的一线胜机。
先是与闻川瑜合谋,演了一出安晴被劫走的戏,其实正是要扰乱黑云会在内诸多探子的视线,就此否定“赵无安与闻川瑜联手”的这一猜想。
在安晴失踪的那一夜,清笛乡中上百人彻夜寻找,赵无安则与胡不喜、安晴、闻川瑜四人,在青鬼所居的古墓中,进行了一番缜密的图谋。
一方面,由赵无安在明,带着众人赶赴蜀地,打着寻找安晴的旗号接近锦官城。
另一方面,则由闻川瑜在暗,靠着自己多年来闯荡山野的经验,带着安晴另寻他路,悄悄赶赴唐家堡。
唐家堡确实是历唐门三代,无数人呕心沥血才得以建成的,断天绝地的天下第一堡。
然而闻川瑜,却也是前无古人三百年的匠科奇才。凡人束手无策的奇诡机关,在他眼中不过用来打发片刻闲暇而已。
隐藏在瀑布后的通道,闻川瑜一眼望去便已笃定知晓。而主厅背后,那日轮图案后方极其隐蔽的密道,闻川瑜也仅仅花了半日时间便推敲出来。
说是密道,其实也不过是最初建造之时,特地开辟,用来运送房梁所用木材的废弃通道。
主厅建成之后,那面墙既无承重之用,又不影响观瞻,通道自然是毫无填满的必要,只用砖块砌墙封起即可。为了掩盖前后两次上漆的色泽差别,才在其上绘制了耀目的日轮图案。
潜入唐家堡后,避过了守卫弟子的耳目,闻川瑜将安晴安置在密道内,自己复又南下,去剑门关上给赵无安送了一份情报。
之后闻川瑜再返回唐家堡,要做的就只是蜷缩在废弃已久的密道之中,紧握洛神赋,静候时机的到来。
那时唐家堡尚是东方连漠的本营,那条密道亦无人知晓。安晴可谓是被这两人藏在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赵无安也就自然失去了一切的软肋,在两名江湖巨擘的对局之中,争取到了能够一决胜负的机会。
为了能够让闻川瑜不受任何阻碍地将洛神赋举到解晖的头顶,赵无安才不顾一切地试图激怒解晖,逼他派出全部的扈从攻击自己。
当所有人都为了杀死赵无安而竭尽全力,就是解晖身边防备最为空虚的时刻。趁虚而入,不过如此。
虽然此举无异于以命搏命,不过还好,赵无安赌赢了。
但也不是毫无付出。
赵无安清楚得很,自小心疼安晴的安夫人绝对不会同意这个计划,将安晴送往敌人的虎口之中。因此即便到现在,他也未向安夫人说明情况,只是在成婚当天,向安广茂透露过一番自己的打算。
随后发生的事是赵无安也不曾料到的。本就已体弱多病的安夫人,竟要亲自赶赴蜀地,安家父子三人齐上阵也劝不回头。
而在这最终决战的关头,安夫人也因新旧病交加,再度病倒在了床上。赵无安痛心无比,直至现
在也不知自己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
他曾打算一见到安晴便将安夫人的情况如实相告。
但当他将安晴搂入怀中的时候,千言万语一同涌上心头,却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最终赵无安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辛苦了。”赵居士淡淡道。
安晴摇了摇头。
唐家堡再度剧烈地抖动起来,厚重的砖瓦自穹顶坠落,连密道中也出现了显而易见的裂痕。
“这是怎么回事?”安晴担心地问道。
“我也不清楚,先往外跑吧。”
赵无安拖过她,一把踩上了洛神赋,御剑冲出密道。
大厅已经彻底变了形,硕大的石块接二连三从上方向头顶砸落下来,赵无安只能御剑闪躲,一边伺机从早已不复存在的大门中冲了出去。
这绝不是正常的现象。
就在解晖断气后不久,有什么更为可怖的东西从唐家堡里头觉醒了。
楼道中更是危险,坍塌的瓦块几乎每一刻都在增加,没有一寸地板是安全的。整个空间密布着建筑倒塌时的嗡嗡声,震耳欲聋。
“抓紧我!”赵无安大喊着,御剑向上冲去。
安晴死死地搂住了赵无安的腰。
照这坍塌的架势看,唐家堡今日是撑不过这一劫了。建筑尽数倒塌之后底下三层定然全无空隙,要想不被掩埋,只能抓紧时间向上冲。
至于尚在这座堡垒中的其他人究竟如何,赵无安已经无暇顾及了,他自己都不一定能够逃出这片即将化为废墟的塔楼。
东南角的阶梯如残叶般破碎,偌大的梁柱轰然倒塌,砸断了本就摇摇欲坠的悬空廊道。
廊道上一个瘦小的黑影忽然跳将起来,踩着那根倒塌的梁柱努力向上蹿去。
“赵居士!”
那个声音如是喊道。
赵无安闻言一惊,扭身看时,发现那人竟是莫稻,背负着昏迷的岳知书。
他连忙扭回了剑锋,一把将莫稻和岳知书拽了起来,急急抬高剑身,与两面交错倒下的墙壁擦身而过。
至此,东南塔楼的二三层几乎尽数坍塌,露出堡外的千丈悬崖来。
御洛神赋拖着两人已不算容易,如今重量又加了一倍,饶是赵无安也叫苦不迭。
莫稻大喊道:“赵居士,往西边跑!那东西去正中了,西边现在应该安全!”
西部塔楼,他没记错的话,也应该是李顺和李凰来等人所处的位置。如果那里尚且安全,那么众人应当还大抵无碍。
赵无安微微松了口气,疑惑道:“那东西?”
“赵居士没见着?”莫稻愣了一下,随即道,“没见着是好事啊!见着之后只怕是没日没夜做噩梦了。”
“……你倒是告诉我那是什么啊!”
将莫稻和岳知书丢在通往西部塔楼的室外廊道上,赵无安复又御剑起身。
“安晴,你也下去和他们一起跑。”
安晴瞠目道:“那你呢?”
“我得回去救闻川瑜和桑榆。”赵无安面色一正,“放
心吧,解晖都死了,还有什么能把我给拦下来的?”
“……”安晴支吾了半天,认命般跳下了地面。
“你可得给我快点回来!”
赵无安冲她笑了笑。“这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而后一拧洛神赋,飞快冲回了东南。
不知闻川瑜与代楼桑榆究竟跑去了哪里,不过以闻川瑜的机敏,两人应当不至于让这坍塌的塔楼给逼死才对。
此时日头已出,天空大亮,寻人也比夜里要轻松了许多。只要他们逃得出来,赵无安便应该能够看见。
在空中绕了一圈,赵无安果然一眼便看见了正在一片塌陷的石板中奋力上爬的代楼桑榆。
他心下暗松了一口气,俯冲而下,便将代楼桑榆捞了起来。
代楼桑榆轻功还算不错,借力一跃,便稳稳落到了洛神赋上,赵无安连忙驱剑离开这是非之地。
接回代楼桑榆不久,东南塔楼的四层也尽数化为废墟,两座尖顶哨塔交叉倒下,压垮了下方的一切。
既然代楼桑榆已经苏醒,还在坍塌之中逃出了生天,闻川瑜应该不会失踪不见才对。
来不及询问代楼桑榆的状况,赵无安焦急道:“闻川瑜呢?”
“他往北去了。”
“去那里干什么?”赵无安皱起眉头。
代楼桑榆简略地回答:“去救人吧。”
“待在那里的是诸南盏和胡不喜,代楼暮云和苏青荷,都自保无虞,他去添什么乱?”赵无安气不打一处来。
代楼桑榆冷不丁道:“不一定。”
赵无安闻言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的确是想当然了。
胡不喜和代楼暮云确实都曾是一等一的好手。
但如今,胡不喜堕境,代楼暮云只剩下了一条胳膊。还各带着一个拖油瓶,难保不会阴沟里翻船。
赵无安无奈道:“但即便那几人难以自救,闻川瑜又能有什么力挽狂澜的好办法……”
他话音未落,中部塔楼便猛然间传来一声巨响。
连接着中部与东南塔楼的廊道被一股惊人的力道破坏掉,随即整个中部塔楼靠南的一大面墙壁也被连根掀起,带着无数瓦砾跌入了深渊之中。
震惊占据了赵无安的瞳眸。
“那是什么!?”
随着整面墙壁脱落,赵无安也终于看见了莫稻口中的“那个东西”。
身高足有丈余,皮肤呈现诡异的青色,满头白发胡乱地打着结,力大无穷且不知止步,且所过之处尽是一片狼藉。
更重要的是,那张脸,赵无安相当熟悉。
也难怪莫稻要对此避之不提了。
为了在武林大会上取得胜利,东方连漠不惜从苗疆寻来炼尸之法,意图以力大无穷的毒尸清剿意见相左者,却不知被解晖将计就计地利用了。
然而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想出这个主意的武林盟主,最终自己也被炼成了青肤鬼面、不通人言的毒尸。
更重要的是,这只毒尸,有着造化境巅峰的修为。
此世凡人,皆不可敌。
第九十二章 飞鸢
载着代楼桑榆回到西部塔楼时,赵无安面色沉重。
趁着赵无安去寻人的功夫,莫稻和安晴也找回了散布在各气眼处的众人。所幸西部塔楼未遭破坏,众人皆平安无虞。
无视了走廊中四散奔逃的黑云会爪牙,众人聚集到一座平台之上,遥遥望着那具生前曾是东方连漠的毒尸在中部塔楼横行霸道。
“这样下去不行。”赵无安道,“必须阻止他。”
莫稻苦着脸:“这可没戏了……他生前就已是天下无敌,如今哪里世上哪里还有人能对付他啊!”
涂弥听罢,面不改色就要拔出冼心剑,被赵无安一把按了回去。
“你的功夫,只是用来阻止东方连漠登天命的。现在已经用不上了。”
“为何?”涂弥不解。
“我听代楼暮云说过了。他所对付的那些毒尸,修为大多超于生前,应当是从这种炼尸术中得了某些强化。我在蜀道上与柳停雷的那一战,也感觉他实力远胜生前二品。”
安晴震惊道:“可东方连漠生前就已是造化境巅峰修为,难不成现在……”
已是天命?
安晴咽了口唾沫,没敢把这话说出口。
“我不清楚,毕竟也没人见过活着的天命高手。不过如今的东方连漠,必然比生前更加恐怖。”
涂弥浑身发颤,咬牙道:“想不到解晖真干出了这种事。”
以牙还牙,把东方连漠用在下人身上的毒药,残忍地用在了这位武林盟主身上。
赵无安也总算理解了解晖死前,为何仍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为大宋江山留下了这样一具无人能敌的天命境毒尸,解晖自然不怕输。
何况解晖虽死,戈壁之中的西夏国尚不知在何处,等到大宋被这具令人束手无策的毒尸折腾得半死不活,那些西夏人便可坐收渔翁之利了。
赵无安叹气道:“无论如何,定然是不能让东方连漠离开这座唐家堡的。然而武林各世家要在辰时之后才会前来拜谒,现在只有靠我们了。”
李凰来焦急道:“这可怎么办啊!即使算上了那座塔楼里尚未逃出来的人,人手也远远不够吧?”
“一定有办法可以阻止他的。”赵无安喃喃自语。
只是他现在还想不到。
唐家堡立于断天绝地之所,而东方连漠又已是世上无敌的天下第一。
即便如此,也一定有能限制住东方连漠的办法。就算正面不行,想想别的办法也……
“那是货真价实的天命境。”
正在苦思冥想之际,身后有人说话了,是个陌生的女声。
赵无安回头细看,发现原来是一直伏在莫稻背上的岳知书,终于苏醒了过来。
可她开口说的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
见她醒了,莫稻便蹲下身子,放岳知书下地。
在场诸人除了莫稻,对岳知书大多是一知半解,一时好几双眼睛尽数望向了她。
岳知书苦涩道:“炼制毒尸的药引,是我替东方连漠熬的。一共做过二十多次试验,造出来的毒尸,修为都比生前高了一个境界。”
东方连
漠此前是货真价实的造化境,那么现在,也就是货真价实的天命境。
赵无安摇头道:“倘能如此代换,那这天命境也太好提升了一些……”
“以性命为代价,换来的一次升境,也难说就是容易。”岳知书肃容道。
赵无安一愣,意识到此言非虚。
莫稻努了努嘴:“知书你……”
他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岳知书也没有加以理会,出神地望着远处那只巨大的毒尸,以不可阻挡的架势毁坏着触手可及的一切。
赵无安不动声色:“你能令东方连漠在兵不血刃的解晖面前败北,应当有针对这种情况的办法吧?”
岳知书叹了口气,闭目道:“若有琴在手,或许尚可一试。不过如今的义父大人,只怕也听不进去这琴声了。”
赵无安蹙起眉头。眼前的状况,的确万分棘手。
“呆站着也不是办法,我先去试探一番。”
说罢,赵无安便御起洛神赋,起身扬长而去。
“多加小心!”安晴高声叮嘱。
莫稻与涂弥也不约而同地抽出刀剑,御起轻功,跟在赵无安身后。
几乎同时跃出平台的二人对视一眼,皆欲言又止。
甫一接近中部塔楼,赵无安便感受到一股绝强的气流,四散奔腾,如风暴般紧紧捍卫着位居塔楼中央的东方连漠。
倘若这便是东方连漠的护体真气,那这道真气的半径,已有近二十丈之长。
赵无安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正在原地一筹莫展之际,两道流光却自身侧一左一右闪了过去,飞速向那毒尸包抄而去。
赵无安吃了一惊:“莫稻、涂弥?”
虽然是生平头一次配合,但莫稻与涂弥竟展现出了惊人的默契。
冼心剑径直斩开盘旋不歇的护体风暴,莫稻则大吼一声,持刀而上,一身刀意燃若釜木。
正在大肆破坏眼前建筑的东方连漠似是感觉到了真气的缺口,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回过头来,望向这边。
而莫稻已高举沧海归,带着全神贯注的决意,如猛虎下山般从天而降。
炽热刀意漫卷如潮。风暴的中心,又兀自催生起一层海浪。
东方连漠右手握拳,自下而上猛然挥出,拳劲如飓风般直扑数尺之远。
天际层云轰然涌动。
刀光一闪,气机相撞的正中心,东方连漠的右拳竟如钢铁般火花迸溅。
轰!
随着这一拳挥出,东方连漠周身热流涌动,右臂骨骼咯吱爆响,浑厚气劲竟化拳为掌,死死扼住了莫稻全力挥出的刀锋。
莫稻死死咬着牙,双目中星火横溅。
东方连漠面无表情,闲庭信步般向前一跨,空着的左手也收至胸前,向着莫稻不紧不慢递出一掌。
又是一道气机轰然炸响。
柳家至宝的沧海归,竟生生被这一拳一掌撕扯出一道断口。
“回来!”赵无安见势不妙,高呼一声。
然而警告终究给的太晚了。
东方连漠拳掌之间再度爆出一道目力可见的赤红气劲
,粗壮如柱,狰狞若游龙,嘶吼咆哮着袭向了莫稻的胸口。
当胸受袭,莫稻的身子猛然一荡,便被击出几丈多远,断线风筝般下落。
“莫稻!”赵无安心念一动,就要御剑去赶,然而一道白影又在这时自眼前晃过。
随着莫稻受袭,先前被冼心剑劈开一道缺口的护体真气再度轰然闭合,涂弥亦受那道气劲当胸一招,刹那间口吐出一条血箭,身形向后倒飞而出。
眼见着涂弥自眼前飞过,赵无安总不能见死不救,连忙伸出双手,揽住了在气劲中翻滚倒退的涂弥。
刚揽住涂弥入怀,赵无安心中便咯噔一声,暗咬了牙,意识到已来不及去救莫稻。
“快救莫稻!”涂弥急道。
“我尽量!”赵无安心念一动,架着洛神赋飞快俯冲而下。
然而才冲出了不足十丈,面前便轰然滚过一块巨大砖石,只差一丝便要将二人一同粉身碎骨。
赵无安连忙勒停了剑势,扭头上观,才发现东方连漠竟然已站到了塔楼与绝壁之间,居高临下,虎视眈眈地向着他们。
唐家堡本就建于悬崖绝壁之上,砖石木梁横构正塑,无不是险峰踱步,巧夺天工,令人叹为观止。
如今一座东南塔楼已在东方连漠巨力之下被毁,下方尚有一块凸出的巨型山石作为基座。然而这中部塔楼却是全凭借几处怪石棱角支撑,几近浮于空中,一旦受毁,下方露出的便是千丈深渊,失足跌下则断无生机。
如今莫稻正是跌进了这足以粉身碎骨的深渊之中,命悬一线。而观东方连漠的意思,似乎不打算给赵无安这个救人的机会。
赵无安咬牙道:“这可难办了啊……”
“我来!”
赵无安一筹莫展之际,涂弥却先跳了出去,空中脚踩一根斜梁木柱,身形借力直上,奔向了东方连漠。
执剑在手,涂弥眸意精深,衣袍飒飒舞动。
赵无安来不及出言相劝,但此时已是争分夺秒。涂弥冒着生命危险替他争来的机会,绝不能白白浪费掉。
心下一横,赵无安御剑转身便走,躲避着如礌石般滚滚而下的断垣残壁,一面在深涧之下寻找莫稻的踪迹。
纵然谷间风大,跌坠的莫稻也不至于飘去太远,赵无安不多时便在正下方发现了他。
然而看见是一回事,赶上又是另一回事了。
尽管已全力驱使洛神赋,但赵无安心中一清二楚,他已来不及去救莫稻。
照这个速度,在他追上莫稻以前,莫稻便会先摔在崖底的碎石之上,粉身碎骨。
赵无安的心凉了半截。
然而就在那时,事情竟有了奇妙的转折。
落石的罅隙里,忽然探出了一条铁索,宛如有生命般,直奔莫稻而去。
赵无安瞪大眼睛,看着那根铁索在莫稻身上打了几转,牢牢捆住他的身躯,总算在千钧一发之际延缓了坠势,而后直直向上带去。
顺着挥出的铁索,赵无安抬头仰望,瞠目结舌。
辉耀日影之下。
一只木制巨鸢如通神意,振翅翱翔,盘旋于幽谷空山之中。
第九十三章 抓紧
“行吧,虽然那丫头人不在这里,不过也算是靠着这东西立了一功。若还有命活着回去,论功行赏是少不掉段桃鲤的了。”
代楼暮云凭栏而立,单臂挥动着铁索,将莫稻扯回木鸢之上。
在一旁紧锣密鼓守候着的苏青荷和诸南盏连忙联手接过莫稻,胡不喜则一把接住了从谷底回旋而来的沧海归。
盯着刀身的缺口,胡不喜皱起眉头,啧了一声:“连沧海归都能震断,那老家伙也忒厉害了点。”
千钧一发之际救下莫稻的,正是贴身陪伴了段桃鲤数年的铁链匕首。
关键时刻,铁链或能代替一只断掉的手。
锦官城中曾亲自被这根铁链救下的代楼暮云自然深有体会,对段桃鲤的评价,不经意间上升了不少。
将铁索重新收入袖中,代楼暮云凝神望着不远处的东方连漠,面色肃重。
“的确如此。”
木鸢振了下翅膀,自瀑布前横拉而过,再一次绕近唐家堡。
然而很快的,木鸢旁便传来了赵无安震惊不已的呼喊声。
“这是什么玩意啊!?”
他御着洛神赋,与木鸢齐头并进,瞠目结舌地看着掌舵的闻川瑜。
闻川瑜百忙之中晃了晃手,无奈道:“试验品啦,第一次飞起来。”
“这是个什么玩意啊?木鸢吗?!你造出了传说中鲁夫子的木鸢!?”
饶是比任何人都清楚闻川瑜有着何等绝顶天资,赵无安也被眼前这推翻常识的机关给震惊得说不出多余的话来。
不知他究竟是如何打算,竟然在唐家堡的谷底藏了这么一只硕大的木鸢,还在这等关键时刻派上用场,把所有本会被困在北部塔楼里的人给救了出来。
“北楼的最底层有架凌天梯,能直达谷底,只不过废弃很久了。”闻川瑜解释道,“我发现之后便稍加改造,偷偷停了架木鸢在下面,算是有备无患。”
击杀解晖之后,就算整座唐家堡里里外外被重兵围得水泄不通,也能乘上这只木鸢逃出生天。闻川瑜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现在情况显然有了变化,然而闻川瑜的木鸢依然是能够改变战局的利器。
显然是猜到了赵无安在盘算什么,闻川瑜淡淡道:“此战的棘手之处不在于唐家堡断天绝地,稍有不慎便会失足坠落,而在东方连漠那身一品造化境巅峰的修为。这木鸢最多能稍许改善我们的处境,但不敌东方连漠仍是板上钉钉。”
赵无安恨恨道:“我知道!”
涂弥显然不敌如今的东方连漠,木鸢盘旋的短短时间,她便又被东方连漠击退,重重摔在北楼外墙之上。
赵无安连忙驭剑赶往北墙,扶住了无处落足的涂弥。
涂弥仰头喘息了片刻,挥剑刺入墙壁,支住身体,束手无策地看着中部塔楼的东方连漠。
闻川瑜架着木鸢,从唐家堡上空一圈圈地悠悠盘旋。
赵无安重重叹了口气:“这该怎么办啊……”
此世绝无仅有的天命境高手,正在悬崖峭壁之上发狂般地破坏着可供落脚的一切。
若在他生前,尚有办法可想,可这里的东方连漠已是个不折不扣的死人。
无计可施了。
——————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虽然轻微,但放在这天摇地动的唐家堡中,已是足够异样。
岳知书瞪大了眼睛,望着那个突然出现在高处的僧人。
“你们看那!”李顺喊道。
众人顺着他指示的方向抬眼望去,看见一个身披袈裟的年轻僧人,好整以暇地站在中部塔楼的最顶端。
半座中楼都已被东方连漠毁坏,他所立足的那片区域也即将沦为废墟。
然而那个僧人就这么突兀地出现了,双掌合十,静静宣了一声佛号。
赵无安瞪大双眼,难以置信:“……佛刹和尚?”
当初出现在锦官城,为大会作保的十愿僧,只有八位。
八人都已尽力维持大会秩序,对结果也无力更改。未到场的二人之中,安康僧仍枯坐剑阁天石,不曾离步,佛刹僧则据说远行云游去了。
在那座已空无一人的淮西久达寺,赵无安与段桃鲤确实是见过这位佛刹和尚。当时那和尚双掌合十,一句“七百五十六”,还让赵无安为之疑惑了许久。
不想却在此时遇见。
突兀现身在唐家堡的佛刹和尚,独对东方连漠的横行无忌,不曾移步,显然是一股意想不到的助力。
随着东方连漠大步一踏,尚残存着的半座中部塔楼,也发出了地动山摇的震响声。靠近底部的两层直接夹为一处,厚重石瓦倾倒而下,转瞬间化作齑粉。
佛刹和尚立足的高耸尖塔已然成了东方连漠眼中最后的毒钉。
他低吼一声,发力助跑,向着那座尖塔撞了过去。
轰隆——
塔牙在巨响之下灰飞烟灭,佛刹和尚足尖点地,倒身飞出。
他双掌繁复交错,瞬息之间,已结出数十道佛家法印,化作一道道金辉,接二连三命中了塔下的东方连漠。
金色咒印打入身躯,东方连漠的青色躯体在那时微不可查地顿了一顿。他皱起眉头,似乎终于品尝到了一点疼痛的滋味,但眸中的怒火,也因此焚烧得更为剧烈。
佛刹和尚轻叹了一声。
“到这等境界,连佛门降魔之术也无济于事了么……”
袈裟有如通灵般倒转,宛如一只巨掌将佛刹和尚遥遥托住,稳稳落于西北塔楼之上。
东方连漠低吼一声,双掌猛然拍向地面,庞大的气旋顺着他的双手挥散聚集,四面飞沙走石,竟是围绕着他的身躯隐隐形成了两柱砂石龙卷。
赵无安瞳中一片灰暗:“十里龙卷!是东方连漠当年的成名绝技!”
江湖中已不知有多少年没见过这一式了。
更何况,如今这断天绝地的唐家堡,也与当年那座戈壁相去甚远。
“喝!”
东方连漠一声怒喝,双掌扬起,周身气旋以排山倒海之势袭向西北塔楼。
他的目标毫无疑问是佛刹和尚,而这位出家人没有丝毫避退的意思,双目点染星火,淡淡举起一掌。
天地再起恢宏佛声。
赵无安咬牙道:“不能浪费时间了,得找到东方连漠的弱点!”
“那家伙——”涂弥叹息一声,“就算是冼心剑,也只能破开那二十丈护体真气片刻而已,而他的肉身亦是刀枪不入!”
“我去想
办法!”赵无安纵剑飞出。
他追上了一直在高空盘旋的闻川瑜,扯着嗓子道:“你有什么办法吗!”
闻川瑜也一样扯着嗓子回答:“我哪有主意啊!”
赵无安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御剑从木鸢前头掠过时,顺带敲了下闻川瑜的脑壳。
“先去把安晴他们接上来,西部塔楼也迟早要毁!”
“我这木鸢可不一定坐得了那么多人!”
闻川瑜愤愤不已,但还是听话地调转了方向,从山谷边缘趋近西部塔楼。
赵无安随行在侧,与闻川瑜一同自那座露台边划过。
“我不能减速,否则会坠地,你必须在拉高前把人送上来!”闻川瑜顶着风声大喊。
“知道了!”赵无安喊了回去。
洛神赋在残垣断壁间灵巧游移,贴近了露台。
赵无安与安晴对视一眼,先拉过了李顺,送到木鸢之上。
“……我还以为你会先把安晴送上来。”
擦身而过之时,闻川瑜似有似无地瞥了赵无安一眼。
赵无安没有回话,再度折返露台,闻川瑜则急忙拉高了木鸢,从中部塔楼的废墟上险险划过。
日头照下,木制飞鸟的影子投在地上,东方连漠似有所感,幽幽抬头望向了空中。
“……惨了,可不能被那东西盯上啊。”闻川瑜急急打转方向,又绕远了唐家堡。
西北塔楼之上,年轻佛陀淡淡一笑。
“现在可容不得你走神啊……武林盟主!”
又是一掌拍出,似明王降世,万丈金辉。
东方连漠猝不及防,身中一掌,吃痛怒吼起来,转身便回敬了至刚至猛的一拳。
拳风激荡,半座西北塔楼一瞬化为飞灰。佛刹和尚的不破袈裟也被扯断一角。
飞沙走石,天摇地动。
多亏佛刹与东方连漠激斗了十几个回合,赵无安和闻川瑜才能抢到时间,将所有人的都转移到木鸢之上。
代楼桑榆是露台上剩下的倒数第三个人,将她送上木鸢之后,赵无安再度飞回了露台前,犹豫了片刻,向岳知书伸出了手。
那只手却被安晴握住了。
赵无安愣了愣,却见安晴凝视着他的眸子,微微摇了摇头。
“我已尽力劝过了,她不愿离开这里。”
赵无安闻言一怔。
危机已迫在眉睫,但岳知书仅仅伫立在原地,凝望向远处塔楼上,激斗不已的佛刹与东方连漠。
就是这短暂的愣神之中,整座西北塔楼也被东方连漠尽数毁去。
十里龙卷毕竟名不虚传,饶是佛刹和尚,接得也十分艰难,被东方连漠轻易找到了空隙,一拳击落,坠入轰然坍塌的塔楼之中。
烟雾升腾,将他周身金光尽数吞没无踪。
赵无安暗一咬牙,将安晴扯上洛神赋,叮嘱道:“抓紧了!”
“我可从没松过手!”安晴大声道。
赵无安冲着岳知书喊道:“洛神赋能勉强带上两个人,快来,这里也要撑不住了!”
岳知书恍若未闻。
偌大的唐家堡,已毁去五分之三。
东方连漠调转雄伟身形,向此地轰然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