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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上山打老虎额     明朝败家子txt下载     明朝败家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四百二十章:齐国公大功一件

    出事了。

    张鹤龄和张延龄对视了一眼。

    面面相觑。

    紧接着,张延龄的面部表情开始变得扭曲。

    还未等他发声。

    张鹤龄却已锤着心口,碰瓷带来的好心情,在此刻尽都无影无踪:“跑了,卷款跑了?什么时候的事,天哪,天哪……”

    “正午时才发现的,上午的时候还好。按理来说,今日有一批分红要发出来,许多人家都在等了,上午的时候,说是正午便能解款来发放,可过了正午,那东家却还是不知所踪,如意钱庄的伙计也不知什么事,便四处去寻陈东家,可怎么都没寻着,后来才知昨天正午的时候,就没人见过他,于是大家打开了钱库,那钱库里,早就空空如也,什么都没剩下了。”

    张鹤龄脸上比苦瓜还苦,觉得自己头痛的厉害,两腿发软,整个人要瘫下去。

    跑了。

    自己的一百九十万两银子,没了。

    这可是辛辛苦苦,出入生死,不知攒了多少年,才攒来的啊。

    怎么就一下子没了?

    不会,不会的!

    张鹤龄双目瞪大,眼睛通红得吓人,咆哮道:“陈东家是个好人,他和气的不得了,他不会跑的,不会跑……”

    他嘴皮子哆嗦着,反反复复的念叨,似乎又觉得自信不足,扯着张延龄的衣襟:“是不是,你说是不是,陈东家是多好的一个人啊。”

    “哥……”张延龄歇斯底里的发出了嘶吼,眼泪泊泊而出。

    “是了,定是他遇到了什么困难,有困难,为何不找咱们,陈东家……陈东家他……”似乎,张鹤龄还觉得心底存着一丝期望。

    他当然不能接受眼前的现实,不能接受自己一下子已变成了穷光蛋,更无法接受自己成为天下第一大傻瓜。

    而不接受,就必须得不断的欺骗自己,陈东家没跑,他只是……只是……出去走走,又或者……

    张延龄却是撕心裂肺,扯着自己心口的衣襟,涕泪直流:“追呀,定要把人追回来,杀千刀啊,良心坏了,人怎么能坏到这个地步啊。”

    兄弟二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匆匆的跑出了宫,到了如意钱庄外头,只见这里却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到处都是哭声和咒骂。

    愤怒的人,在此刻,却疯了一般。

    街道已经堵塞住了,哪怕是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倾巢而出,也控制不住局面。

    多少人的家当,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许多人一辈子的积蓄,而今统统不翼而飞。

    到了这个时候,哪怕是厂卫亲来,也无法震慑住他们。

    于是乎,人开始聚集的越来越多,不久之后,又传出消息,隔壁一个商户,悬梁自尽了。

    只因为贪图这分红,不但拿出了所有的积蓄,还四处告贷,将银子统统送进了这里,而如今知道银子已化为乌有,于是万念俱灰之下想不开了。

    哭爹喊娘的声音,直冲云霄,就像要冲破天际。这钱庄,几乎已被人拆了。

    幸好顺天府率先拿下了钱庄里的伙计,否则这些伙计,只怕也要被人打死。

    绝大多数伙计,都是不知情的,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东家如何操作,只看到每天有数不清的人送上银子来,他们不过是负责出纳,负责入账。

    可哪怕如此,到了此时,他们也已讲不清了。

    大量失去一切的人所过之处,都是一片狼藉。可京营未得陛下批准,不得调用,单凭现有的力量,已经根本无法稳住局势。

    …………

    弘治皇帝移驾坤宁宫。

    这一场赌注,他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过是和小辈开玩笑而已……

    见了张皇后,却见张皇后笑容可掬,似是因为兄弟来了,情绪不错,起身行礼:“陛下金安。”

    弘治皇帝虚抬手:“不必多礼。”

    他目光突然落在了茶几上的点心上,这是一个帕子包着的点心,有几串糖葫芦,几块蒸饼。

    弘治皇帝诧异道:“这糖葫芦和蒸饼从何而来的。”

    宫里的膳食,虽然不好吃,外表却是极美观的,似糖葫芦和蒸饼这样的东西……看着……

    张皇后也看了那些点心一眼,她的眼睛便霎时的亮了几分,笑吟吟的道:“臣妾的兄弟知道臣妾近来厌食,所以买了一些东西来给臣妾尝尝。”

    弘治皇帝不由诧异道:“他们送的不是长生果和福禄糕?”

    张皇后:“……”

    张皇后骤然明白啥意思了。

    她终究还是需偏袒一些自己兄弟的,便支支吾吾过去。

    弘治皇帝坐下,才呷了口茶,突然外头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不好了,京师东南角火起,那儿浓烟滚滚,宫里也可看见。”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好端端的,怎么起火了呢?

    弘治皇帝显得焦虑起来:“速令五城兵马司……”

    萧敬颔首点头,道:“陛下放心,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他话音落下,却又有宦官匆匆进来,哭丧着脸道:“陛下,出事了,出事了,京里混乱不堪,暴民滋事,已出现了死伤。听说……听说……如意钱庄的东家,卷款逃了。”

    卷款……逃了。

    弘治皇帝听了,先是咯噔了一下。

    而后,整个人的脸色蜡黄起来。

    他的……两百万两银子,没了。

    岂有此理,这人,怎么敢这么大胆!

    这样说来,这乱子,乃是……乃是……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的呼吸骤停。

    还真让方继藩猜对了。

    正好三日,分毫不差。

    弘治皇帝打了个哆嗦。

    一旁的张皇后面色也不自然起来。

    如意钱庄,她是略有耳闻的,知道自己兄弟和陛下都在鼓捣这个。

    弘治皇帝突然觉得自己的心竟有几分绞痛,他勉强撑着自己。

    可这一次,素来最是晓得察言观色的萧敬,今日却是格外的没有眼色,竟没有匆匆上前来搀扶。

    因为此刻,萧敬的脸色一片煞白,身下已是两股战战,整个人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完蛋了,一辈子的积蓄……没有了。

    …………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才绷着脸道:“快,快去,召百官,不要动用京营,万万不可动用京营,责令……责令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控制住局面,暂时先控制住,继藩,立即召继藩。”

    真的是太可怕了。

    弘治皇帝自己就是受害者,当然最是知道那些被害之人倾家荡产的感受。

    自己没了两百万两银子,已是悲痛欲绝了,那些倾家荡产,要面临着饿肚子的人,又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这已不只是损失两百万两银子的问题,而是一场大劫啊。

    方继藩……没错……

    方继藩料事如神,对此事的判断,尤其的精准,必须召他来,说不定还能有什么应对之策呢。

    钟鼓响彻,百官入朝。

    弘治皇帝一脸惨然,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百官们入见,许多人的脸色也都是难看到了极点。

    现在外头还在闹呢,天知道事态会不会更加严重。

    哪里知道,一个如意钱庄,就闹得惊天动地。

    不只如此,百官之中,受损的人,也是不少。

    甚至还听说,证券交易中心那里,似乎也受此影响,许多股价开始下跌了。

    这若是一个不好,可是要动摇社稷,动摇国本的啊。

    弘治皇帝既心疼自己的二百万两银子,更是忧心这件事引发的后续事端,整个人显得很是焦虑。

    待他见了方继藩,却见方继藩气定神闲,跟在太子身后,随百官一道向自己见礼。

    弘治皇帝伸手:“平身。”

    他顿了顿:“那姓陈的恶贼,可有踪迹。”

    劈头盖脸,便是询问这个,百官们默然。

    刑部尚书便上前道:“陛下,想来此人逃窜是蓄谋已久,早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他已失踪了十三个时辰,只怕这个时候,他早已改头换面,逃之夭夭了。”

    这是实话。

    对于朝廷而言,要找一个人,说难也难,说易也易。

    可这个姓陈的,显然早就预料了有这么一天,再加上有的是银子,更不知他背后又有什么人支持,在这种万全的准备之下,到哪里去寻访?

    至少……暂时是没有音讯的。

    而至于那一大笔银子……下落在何处,更只有天知道了。

    若是慢慢将人找回来,只怕那些银子,也已不翼而飞了。

    弘治皇帝面上杀气腾腾,他是恨不得将此人千刀万剐啊。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稳住点情绪,道:“三日之前,方卿家便对朕有所警示,说是此人,定是个大盗,万万不可信任此人,朕是悔不听方卿所言啊,此贼打着如意钱庄的名义,在京里横行了这么久,朕有文武百官,都是天下最聪明的人,可除了方卿家,却有一人对朕有过忠告吗?

    百官们个个面如死灰。

    忠告,不存在的。

    拿着大半的家产,投入从进如意钱庄的却不在少数,许多人面如死灰,凄凄惨惨戚戚的模样,有些年迈的,在此时,身子已经撑不住了,在这巨大的噩耗之下,几乎要昏厥过去。

第一千四百二十一章:原来如此

    此时,弘治皇帝已来不及责问百官了。

    说实话,这世上真正懂这里头门道的人并不多。

    弘治皇帝很有目标性的看向方继藩,沉声道:“方卿家,你是如何知道三日之内,这逆贼会卷款而逃的。”

    此话一出,许多人都忍不住眼眸猛张,皆是看向方继藩,心里也生出了一个疑问。

    对呀,且不说了,这姓陈的平日极有信用,哪怕是你方继藩看出他的个骗子,又如何确保三日之内,人一定会跑呢?

    方继藩看着无数狐疑的目光,他道:“陛下,首先如意钱庄的分红,是极不合理的,虽说每月分这么高的分红,极有可能其中也不乏有暴利存在,可要知道,任何的投入,都会有其风险,姓陈的无论如何也无法确保能够一直掌控这样的风险,因而……儿臣可以断言,此人的手法,十之**,乃是拆东墙补西墙,他先是利用信誉,不断的吸入大量的银子,而每月的分红,则利用新吸引的银子去兑付,如此一来,许多尝试的人,每月得了银子,便自觉得此人信用良好,因而会想尽办法筹措更多的本银投入如意钱庄。”

    方继藩所讲的手法,其实非常简单。

    “他所利用的,不过是人的贪欲而已,正因为这等欲壑难填的贪欲,会使人滋生出不劳而获的心思。当然,这也怪不得别人,人都有贪心,儿臣也有。”

    许多人听着,心里不由生出惭愧之心。

    别看这朝中,人人都自诩自己是圣人门下,可是圣人门下,也是要吃饭的。

    此时,方继藩咳嗽一声,继续道:“儿臣既然明白此人是个大盗,那么,若是放任他继续如此下去,就意味着会有更多人受害。可若直接让人大动干戈,在此人的行迹没有暴露之前,贸然使用武力,这不但会使其他许多的商贸遭受打击,而且……只恐这无数将银子投入进钱庄的人,也无法答应。”

    骗局之所以是骗局,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它将自己包装有了商业属性。

    就如同西山钱庄照样也会吸储放贷一般,西山钱庄可以如此,难道如意钱庄不可以吗?在卷款而逃之前,谁也无法判断这个人到底是不是骗子。

    若只因为人家给予的分红比其他的钱庄多一些,便直接查封,那么这不啻对许多的商贸行为,**裸的进行了打脸。

    因而,要打击,最大的困难,是甄别。

    人家吸了银子,按时给予了分红,一分不少,你能奈何?

    何况受害者这么多,这些人可等着领取分红呢,那姓陈的不跑,你怎么就言之凿凿,人家会跑呢?

    面对这样的情况,动用武力,恰好给了这些大盗们借口,你看,不是我不履行约定,而是有人贪婪我的财物,侵门踏户,我已成了阶下囚,你们若是取不回自己的银子了,也怪不得我。

    如此一来,这万千人的怒火,便自然而然会转移到方继藩的身上了。

    弘治皇帝认真的听着,边颔首点头,可他还是不明白,为何就是三天之内,此人就暴露出自己的狐狸尾巴,和方继藩料预料的一模一样。

    方继藩也看出了所有人的疑问。

    他便微笑道:“既然儿臣已经认定了这个事实,因此,想要让此人收手,便少不得要动用一点手段,于是,儿臣请了一个人协助。”

    一个人……

    方继藩的话才落下,朝臣之中,便有人徐徐踱步而出。

    是王不仕。

    王不仕行礼道:“陛下……”

    只见方继藩继续道:“正是因为王学士,儿臣请他拿出一大笔银子,在三日之前,也投入了如意钱庄之中。”

    弘治皇帝不禁皱眉。

    明知道这如意钱庄是骗子,居然……王不仕竟拿了大笔的银子投了进去。

    “投入的银子不少,有五百万两。”

    五百万……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可是一笔巨款啊。

    普天之下,想来也只内帑、方家,还有这王不仕拿得出吧。

    王不仕却是微笑,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

    他的脸上写着,老夫有钱,五百万……而已。

    众同僚们看着王不仕,眼里冒着绿光。

    不过……

    似乎又有新的疑问了。

    方继藩则是镇定自若的道:“此时陛下一定在想,为何要拿五百万两银子投入进去,其实……理由很简单,姓陈的人,一直都在拆东墙补西墙,人的贪欲是无穷的,他吸入的银子越来越多,可要将这些银子彻底变成自己的私财,就必须卷款而逃。可人心,哪里肯知足,账面上有十万两银子的时候,他会想着,或许明日会有二十万两银子入账,有二十万两银子的时候,他会想着一百万两。”

    “可是……当这五百万两真金白银突然入账的时候,他立即会明白,时机到了,全天下,再也不会有人可以一下子拿出如此巨款的,此时,他若是不走,接下来的分红,也将会压垮他。而且,他根本无法保证,未来……还会有如此巨大的银款入账。儿臣计算过,这个数目,恰恰是他逃之夭夭的最好时机,若是错过去,到了下个月,单单他每个月应付这五百万两银子的分红,就足以让他焦头烂额了。所以,他必须得立即收手,卷款而逃。”

    所有人都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真是大手笔啊。

    可细细想来。

    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一个拆东墙补西墙的人,突然来了这么一笔巨款,若是继续留下去,在无法保证未来还有没有这样巨款的情况之下,卷款而逃,可谓是他的最佳选择了。

    只是……

    弘治皇帝不免同情的看了一眼王不仕。

    王不仕面上却依旧显得很淡然。

    弘治皇帝目光幽幽的道:“当初,真的悔不听继藩之言,只是……现如今无数百姓受害,且此贼子还身携巨款,不知所踪,难道就这般放他走?”

    “陛下放心。”方继藩怡然自得的样子。

    说实话,虽然拿出的是王不仕的银子,可方继藩,怎么可能便宜了那姓陈的。

    于是方继藩自信满满的道:“此人想逃,哪里有这般容易,再给儿臣三日,儿臣便将这赃款和巨盗追回来,儿臣愿立军令状,就请陛下立即前往如意钱庄,暂时先安抚住人心。”

    能追回来……

    一下子,所有人松了口气,眼眸也霎时恢复了一点点的精神气。

    至少……眼下的问题,可以解决了,至于接下来的事,等人赃并获之后,再说吧。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又看看王不仕,突然觉得王不仕亲切了许多。

    这位王学士,举重若轻,不拘一格,是个人才啊。

    弘治皇帝便道:“此事,朕交方卿家和王卿家来办了,办妥了,自有大功。”

第一千四百二十二章:天罗地网

    方继藩的话,让所有人都燃起了一丝希望。

    人……真的能找回来?

    那么银子……

    可这一切,似乎都在方继藩的预料之中。

    消息传出,至少京师算是安定了一些。

    紧接着,方继藩与王不仕二人便凑在了一起。

    五百万两银子出了,拿出这么一大笔银子,并且现在还不知踪迹,王不仕依旧是实实在在的一副淡然的样子。

    事实上,他对此,并不是很在乎。

    一个人懂得了赚银子的方法,只要有足够的资本,他总能轻而易举的将这些银子赚回来。

    可一个人,银子越多,恰恰是最不安的时候,倘若能为这天下做一点事,并非是坏事。

    所以这些年,王不仕毫不吝啬的资助了不少人,也开了不少的善堂,当然,比起他挣钱的速度,这花销还是太慢了。

    王不仕落座,施施然的拿着茶盏,悠然的呷了口茶。

    方继藩脾气不好,没搭理他。

    王不仕也不生气。

    或许……脑疾对方继藩最大的好处就是,他根本不必花费心思去揣摩人心,琢磨着所谓的说话艺术。

    年少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的,如何?

    大家一笑置之,孩子嘛,还是脑残,不和他一般见识。

    而今,年岁渐长,这些一笑置之的人,哪怕觉得方继藩怎么看,都不该是个孩子,可是他们已经习惯了。一回生,二回熟,方继藩做出再出格的事,大家也是不以为然了。

    匆匆而来的差役,鱼贯而入,开始报告案情。

    方继藩只眯着眼,一脸犯困的样子,坐在椅上,对这些最新的奏报,似乎并不关心。

    陛下责令三日查出结果,那么……自然就是三日。

    王不仕呢,也不急,依旧那泰然自若的样子,轻轻摘下自己的大墨镜,朝着镜面哈了口气,而后取出丝帕,小心翼翼的擦拭。

    只是……

    猛地,方继藩似是醒了,张眼,眼睛略略看向一边,翘着腿道:“对这个案子,你有何看法?”

    王不仕笑吟吟的道:“下官没有任何看法,有齐国公,自是手到擒来。”

    这家伙……说话很好听啊。

    方继藩自是颔首:“这是自然,不然也对不起你那五百万两银子,总要将贼赃给追回来才好。”

    王不仕微笑道:“五百万两,不是小数目,可和此等家国大事相比,也不过尔尔。”

    方继藩眼中难得的闪过讶异,奇怪的看了王不仕一眼,忍不住道:“你不爱钱?”

    “不爱。”王不仕很直接的摇头。

    方继藩不信的样子。

    王不仕便解释道:“圣人有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下官乃是圣人门下,这个道理还是懂的。何况下官挣来了再多的银子,也不过是毛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天底下有许多事,比银子重要的多,不瞒齐国公,下官确实有一些浮财,正因为如此,方才有几分底气,方才知道这世上最容易的事,恰恰是银子能解决的事。”

    方继藩心里忍不住感慨,此人觉悟很高啊,几乎快要超过我方继藩了。

    方继藩倒有了几分说话的兴致,便道:“这是你的看法。你认为钱能解决的问题,便是小事。可这世上还有许多人,是爱财如命,他们将财富看做比性命还重要,这是因为……人活着,太苦了,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对于他们而言,可谓是生不如死。”

    王不仕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方继藩,随即道:“下官受教了。不过下官以为,齐国公似乎意有所指。”

    方继藩叹口气道:“想到许多百姓蒙受逆贼之害,我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啊。陛下命我们抓住这钦犯,可是抓住之后,并且缴回了赃物之后呢?王学士有没有想过,接下来该如何退还赃物,要知道,追回来的赃物,肯定是无法将所有的银子都奉还给受害之人的,这逆贼猖獗了一年之久,不知已花销了多少。”

    王不仕明白了,很言简意赅的道:“自然,一切以齐国公马首是瞻。”

    “好。”方继藩激动的拍案:“我便知道你是个有良心的人。”

    …………

    保定府西山钱庄。

    一个男子拿着一笔大明宝钞前来取兑。

    此人一副商贾的打扮,将宝钞送至柜台。

    柜台后的伙计接过宝钞之后,只看了一眼,一面做着登记,一面朝一旁的钱庄护卫使了个眼色。

    大明宝钞是以金银的信用作为发行的根本。

    确切的说,属于银本位的货币。

    正因如此,西山钱庄保证任何人拿着宝钞,都可以来钱庄兑换足额的银子。

    不过,真正来兑换银子的人并不多。

    毕竟,大明宝钞的信用极好,而且携带和交易也很方便。

    可也有少部分人总是不放心,取兑的情况,也是有的。

    片刻之后,这位客商便被请去了钱庄的后头。

    人还未坐下,便已有七八个武士将他围住,为首之人道:“客官要取一万两银子?”

    商贾的面上倒没有过于惊慌,问道:“是,是,有什么问题吗?”

    “有的,这宝钞,从何而来?”

    “这……自是经商而来,怎么……”

    “呵……是有人让你来取兑的吧?”

    客商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慌乱了,脸色顿时变了,他下意识的想要逃。

    只是可惜,根本就逃不掉了。

    早有人将他制住。

    为首的武士大喝道:“仔细审讯,追查这宝钞的源头,呵……你可知道,你背后的主人乃是朝廷缉拿的要犯,与如意钱庄大有关联,齐国公早有布置,秘密让人投入了如意钱庄五百万两,统统都是西山钱庄所出的新钞,这些新钞也统统做了记号,他早就料定那钦犯要逃窜,不但要隐姓埋名,而且还想要远遁海外,可要外逃,就必须将这些宝钞取兑,却殊不知,这些宝钞统统都做了暗记,呵……你看……”

    客商已被按倒在地。

    武士上前,脚下的靴子根,狠狠的踩在他的手背上。

    客商发出了嚎叫。

    武士的表情尽显得意,他咧嘴笑了:“你看,齐国公亲自办的案子,难道你不该说点什么?实话和你说,似你这样受人所托前来取兑的人,一定不少,为了不引起怀疑,定是散布于各处的钱庄,现在……只怕统统都要落网了,齐国公的面子,你总是要给一点的吧,你不说,有的是人会说,到时,可就不要后悔了,齐国公脾气不太好,你是知道的。”

    客商脸色惨然,咬着牙:“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宝钞,是捡来的……”

    武士的耐心,到了极限:“先打几个时辰!”

    …………

    天津卫刘记当铺。

    一个商贾模样的人出现,接着拿出了三万两银子的宝钞。

    这当铺负责的买卖,很是广泛,除了典当之外,他们还负责兑换宝钞。

    有些宝钞,是见不得光的,且去钱庄取兑,极为繁琐,因此,有人若急用真金白银,便带着宝钞直接到典当行来。

    典当行往往会备有足够的金银,当然,前提的条件是,典当行从中抽一成的利益,三万两银子,只兑两万七千两白银。

    典当行的伙计见如此大的买卖,自是不敢做主,立即前去后院知会东家。

    不多久,东家出来,他不露声色的和商人见了礼,洽谈几句,接着道:“如此大笔的银子,却需花一两个时辰清点和筹措,请稍等片刻。”

    客商的面上很冷静,点点头。

    可过不了多时,一群武士就冲了进来。

    而后,客商见这典当铺的东家朝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武士们毫不客气的将客商打翻在地。

    典当铺的东家则道:“兄台,得罪了,你这宝钞有点问题,鄙人虽是买卖人,可有的买卖,却是不敢做的。”

    客商便咆哮起来,却很快就被武士们带走了。

    …………

    一个个人开始落网。

    似乎,有些不对劲了。

    在一处宅院里,陈政背着手来回踱步。

    他的面目已经大变。

    甚至……连证明他身份的黄册,也令他变了另一个人。

    他现在是属于山东登州府的一个小商人。

    这一年来,他都在暗中的进行取兑。

    如今积攒的白银已经有不少了。

    可这一次……五百万两银子的宝钞是个大数目,想要慢慢的取兑出来,必然需要一定的时间的。

    可是……这笔银子,却非要取兑不可。

    陈政确切的说,乃是泉州人。

    他的须发略有卷曲,泛黄,皮肤格外的白皙,鼻梁高挺。

    根据族谱,陈政乃是元朝时,色目人遗留下来的后代。

    泉州当时有大量的色目商人,大明太祖高皇帝在时,因为色目人曾与元人抵抗明军,因此屠戮了一批。

    可即便如此,还有许多色目人早已渐渐的同化,不少人从事商业,说话的口音,以及习俗,与当地人没有任何的分别。

    这些人,多数还算是本分。

    也早将自己当做是汉人看待。

    陈政觉得有些蹊跷了,迄今为止,一切都安静得可怕,一点动静都没有,越是如此,越是令他滋生不安。

第一千四百二十三章:人赃并获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陈政觉得极是不安。

    于是唤来了一人,此人给陈政行了个礼。

    陈政绷着脸,沉声道:“有消息来吗?”

    “还没有。”此人显是陈政的心腹,也是一个色目人,他自是看出陈政脸上的忧色,便道:“老爷,如此大额的取兑,往往需一些时间……”

    “不对劲。”陈政眯着眼,目光深幽,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风声鹤唳,过于敏感,还是产生了危机感。

    他咬牙切齿的道:“当初那五百万两银子存入的时候,老夫就有疑心,可是……已经没有后路了,现在是非走不可。倘若这五百万两银子是真,那么有了这一大笔银子,再加上此前的积蓄,便算是走了,也是值了。可若这只是欲擒故纵之计,这就说明已有人看穿了老夫的策略,能动用五百万两银子来利诱的人,整个京师,不会超过三个人,而这三个人,任何一个都不是老夫能招惹的,所以……老夫是非走不可。”

    说到这里,陈政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可是……现在老夫就好像是一只饥饿的老鼠,进退两难……哎……”

    是啊。

    他觉得不妙了。

    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干脆放弃取兑,带着现有的一批银子,赶紧逃出生天。

    可是……这可是五百万两银子的诱惑啊,甘心吗?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只手控制住了他,哪怕只有十之一二的可能,他也要铤而走险。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

    他深深的拧着眉心,眼中开始游移不定,却在此时,突然……一声呼啸。

    大门猛地被砸破,紧接其后,数不清的人流已是涌了进来。

    陈政吓了一跳,他下意识的想要进入内室,就在内室里,有一处地道是可以通往其他地方的。

    只可惜……一切都迟了,对方来的太快,不等他拔腿,一声火铳响起,陈政顿时两腿发软,脸色惨然,内心的贪欲,在这一刻,统统一扫而空。

    …………

    “拿住了,人拿住了,赃款也已查抄……”

    王金元整个人都洋溢着欢快,兴冲冲的寻到了方继藩。

    只用了一天,一天之间,人赃并获。

    虽是早有准备,包括了顺天府,统计司,天津卫,保定布政使司各个衙门的力量,可……这对于王金元而言,依旧还是了不起的事。

    方继藩站起来,神色自然,却是默默松了口气,果然……还是拿住了。

    这就好。

    他唇边亦是浮起愉悦的笑容,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精神奕奕的道:“入宫,对了,小王,记得带上我修的那份章程。”

    王金元喜滋滋的道:“是。”

    …………

    “拿住了?”

    收到消息,弘治皇帝顿时眼眸微张,有些诧异。

    他虽然觉得方继藩既敢拍胸脯保证,定然会有好的结果。

    可还是想不到效率如此的快,想不到事情竟会如此的顺利。

    弘治皇帝忍不住面露喜色:“可是人赃并获?”

    汇报消息的人斩钉截铁的道:“陛下,是人赃并获。”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笑着道:“好,好的很,召方卿家和王卿家两位功臣觐见。”

    现在全城都注意着这件事,所以消息传的很快,顿时满朝沸腾了。

    方继藩和王不仕入宫,那陈政也已快马加鞭的被人送到了京师,暂先押在午门外头。

    弘治皇帝升座,百官入朝。

    一看他们喜上眉梢的样子,便晓得他们当初都投入了不少银子了。

    待方继藩与王不仕入见,行了礼。

    方继藩道:“吾皇真是圣明啊,在陛下慧眼如炬,明察秋毫之下,儿臣奉旨捉拿钦犯,如今幸不辱命,若非陛下平时……”

    弘治皇帝一挥手:“朕愚钝得很,否则岂会酿成此祸。追回了多少的赃物?”

    “还在清点。”方继藩讨了个没趣,这仿佛是他溜须拍马的事业上一个重大的挫折和抹不去的污点,令他心里不禁生出了疙瘩,看来还要努力啊。

    “只是……儿臣以为,只怕能追回七八成的钱款,就已不错了。”

    弘治皇帝点头:“你如何看?”

    “儿臣这里,有一个退赃的章程,恳请陛下过目。”方继藩早有准备,从袖里取出了一份章程,紧接着转交给了宦官,宦官送上去。

    弘治皇帝低头一看,心顿时凉了半截。

    方继藩则是道:“既然赃款不能足额退回,儿臣的建议是,但凡是三十两以下的,统统足额退回;三十两至一百两的,则退八成,百两至千两的,则为七成,在此之上,则为六成。当然,这只是初步的章程,具体的实施,还需看赃款的清点,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一下子,殿中百官顿时哗然起来。

    因为绝大多数人的投入,都在千两之上,这岂不意味着,他们只能退回六成?

    亏了,亏血本了。

    弘治皇帝也皱眉,拿不定主意。

    方继藩道:“陛下,投入三十两银子的人,势必家贫,平时大多都在京里务工,他们被钦犯所蒙蔽,自也是利益熏心,想来他们凑出来的银子,都是家中辛辛苦苦积攒了不知多久的财富,这是他们的棺材本,朝廷怎么忍心截留他们的钱财呢?而三十两之上的,则勉强已经过了温饱了,退给他们的赃款,虽是少了一些,可毕竟大部分退回了,他们家里略有一些财富,倒也不至因为少了两成的银子,家里便要遭什么困难。所以儿臣以为,这是合理的。投入了百两银子之上的人,也是如此。至于能投入千两银子以上的,他们大多家中殷实,家中且富且贵,哪怕是不退回赃物,也照样能锦衣玉食,生活不会受什么影响,退还六成,儿臣也以为,这是理所应当。”

    弘治皇帝心里想,这样说来,朕的两百万两银子,最终只剩下了一百二十万两?

    八十万两没了?

    其他百官,之前的欢喜之色已经消失了,甚至有人开始痛心疾首。

    张家兄弟,更是几乎要昏厥过去。

    方继藩这时道:“王学士,也十分赞同儿臣的章程。”

    此言一出,原本还想发几句牢骚的人,顿时住口了。

    却见王不仕面带笑容,依然还是镇定自若之态,仿佛他的五百万两银子,只退回了三百万两,也不过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一般。

    可人家血亏了两百万两的人,尚且倡议此事,其他人,反而也就不好多口了。

    弘治皇帝感到心刺刺的痛,但终究还是叹了口气道:“的确,此法是最稳妥的,哎……以后朝廷定要引以为戒,就这么办吧,朕准了。”

    孰轻孰重,弘治皇帝是拎的清的。

    虽然心疼。

    可渐渐冷静细思,方才发现方继藩此举实是巧妙。

    自己这个女婿……人人都说他贪婪无度,可在朕看来,却也是心系百姓的。

    当然……唯一的美中不足的,就是好像方继藩本身就是局外人,反正他又没投钱进如意钱庄,更没有什么损失。

    方继藩和王不仕便道:“陛下鸿恩浩荡,爱民如子,臣等佩服。”

    那刘健、谢迁和李东阳三人,亦是面露赞许之色,若当真如此处置,那么只要消息传出去,只怕今日,整个京师就会彻底的稳定下来。

    这是谋国之策,方继藩这狗一样的东西,偶尔做一件好事,真的很让人感动啊。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道:“此贼卷了这么多银子,打算逃去何处?”

    方继藩道:“陛下,儿臣既然已经料到此贼会逃,自然有所准备,那投入的五百万两银子宝钞,统统都做了暗记,只要他去取兑,一眼便知。囚犯押来时,已经审问过,他对一切都是供认不讳,在天竺那里,有一国,为莫卧儿国,此国在天竺诸国之中最强。陈政乃是色目人,其祖上从事海贸,因而……家族之中,早在数代之前,曾有一支,在莫卧儿国繁衍,随着海禁大开,此贼便寻了亲,妄图卷了无数的金银经过走私的通道,前去莫卧儿国投亲。此贼在京里经营日久,曾勾结了不少朝廷命官,有许多人为他大开方便之门,前去莫卧儿,对别人而言,是难事,对他而言,不过是小事一桩。”

    当初的时候,色目人进入中原,是跟随着蒙古人进来的,蒙古分为了数支,其中都有色目人的身影,有的随着蒙古至了泉州,也有的,跟随各大汗国东征西讨,为他们筹措粮食,经营家产,陈政就是这样的典型,他的家族,追随着蒙古人散落于四海之地,随着蒙古人的铁骑,传播至各方,那莫卧儿国,前身乃是帖木儿汗国,随之蒙古军队在亚洲区域的溃败,这一支残存的汗**队,南侵天竺,不断扩张,隐隐之间,已有一统天竺之势。

    弘治皇帝皱眉道:“闻之令人寒心啊,只区区一个不良商贾,危害便到了如此地步,若非方卿家和王卿家,说是动摇国本,就真不为过了。”

第一千四百二十四章:千金散尽还复来

    教训啊,这是血泪的教训。

    弘治皇帝为之痛心疾首,毕竟,一旦银子找不回来,后果实在太严重了。

    谁能想到,这背后的风险,竟会如此之大呢。

    不只是损失银子的事,差点就引起民生动荡。

    弘治皇帝沉着脸,命人将那陈政押了上来。

    在百官的瞩目之下,陈政入殿。

    他已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虽是色目人的样子,可细细看来,却发现这个人,并不像有什么过人之处,可就这么一个普通人,却将满朝公卿和万千百姓,耍弄得团团转。

    弘治皇帝的心沉下去,他倒是更希望陈政有一个英伟而睿智的样子,能骗到朕的人,怎么能是这么一个平庸之辈呢。

    可偏偏,事实如此。

    陈政此时已是磕头如捣蒜,一味求饶。

    弘治皇帝定定的看着陈政,冷然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贼子也有今日?”

    陈政带着凄惨之色道:“当初……当初……罪人便知有问题,倘使立即脱身,也不是没有脱身的可能。”

    陈政的话有些令人意外,弘治皇帝惊诧。

    只见陈政老泪纵横:“罪人以贪欲而诱骗天下人,可最终自己也因贪欲而自投罗网。罪人虽觉得有些不对,可为了这暴利,却不得不继续逗留,这……正是罪人今日取死之处。”

    百官们听在耳里,俱都沉默了。

    这话太扎心了……

    当初大家纷纷投入进如意钱庄,不正因为这贪欲吗?

    陈政明明察觉到了危险,却还抱有期望,拼了命也要将银子取兑出来,这又何尝不是欲壑难填呢?

    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一下。

    他回首过往,现在猛地清醒起来,朕,不也是如此吗?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若以罪而论,朕与诸卿何尝无罪,人犯了贪心,哪怕明知其中有诸多不合理之处,却依然奋不顾身,这不但是此次的教诲,当要引以为戒,以后也当三省吾身。”

    被人耍弄了,又损失了那么多银子,弘治皇帝本是恨不得将陈政千刀万剐,现在却突然没了心思。

    神色淡淡,只一挥手,弘治皇帝命人将陈政押下去,责令三司会审,明正典刑。

    见过了陈政,弘治皇帝的心情反而平复了许多,而后目光落在了王不仕的身上,眼中的欣赏之色越来深厚,道:“王卿家挣有万贯家财,却没有因这万贯家财而蒙蔽了心智,此番又立有大功,诸卿以为,当如何赏赐?”

    百官们亦是禁不住暗暗看着王不仕。

    王不仕的面上则是平静得可怕,似乎毫无所动。

    这个人,真的很让人羡慕啊。

    不但富可敌国,就因为跟着方继藩查一个案子,便立了大功,可谓是名利两得了。

    王不仕摇头道:“陛下,臣些许功劳,陛下若有厚赐,臣不敢受。”

    他顿了顿,本来所有人都以为,王不仕不过是谦虚之词,却听王不仕道:“臣此前不过是个书生意气的翰林,哪里晓得什么经国兴家之道,自从读了刘先生的国富等巨著,方才开窍,刘先生虽非臣授业恩师,可臣这些投资理家的学问,却统统是从他身上学得。”

    王不仕而后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感触道:“可若只读书,是万万不够的,须知国富论一切都建立在一个秩序良好的商业环境之下,若只有书中所学,却无工商的兴旺,臣即为巧妇,也是无米下炊。因而臣不过是依附于新政之下的皮毛而已,侥幸得了些许家财,不值一提,可饮水思源,其根本,还在于方家门下欧阳部堂首开新政以及刘文善先生的恢弘巨著,此次查办钦案,更是齐国公出力最多,臣唯一值得称道之处,也不过是略尽了绵薄之力,拿出了些许银子出来而已,若只因如此,陛下便予厚赐,臣……受之有愧。”

    前头对于欧阳志和刘文善的吹捧,大家自动略过。

    可后头那一句,不过略尽绵薄之力,拿出了些许银子出来而已……而已,却听着,让人觉得心里堵得慌。

    有比这更扎心的吗?

    五百万两银子啊,是些许钱财?

    退赃还要亏两百万两呢,这……才绵薄之力?

    这是人说的话吗?

    弘治皇帝默然,眼中目光幽幽,不知在想着什么。

    此时,方继藩却道:“陛下,臣以为理当众赏,所谓千金买骨,若是王不仕拿出了五百万两银子,协助查办钦案,尚且不赏,自此之后,还有谁敢为朝廷效命呢,请陛下明查。”

    弘治皇帝眼中顿时亮了几分,心里笃定起来,颔首点头道:“礼部议定赏赐吧。”

    弘治皇帝说罢,看向了礼部尚书张升一眼。

    张升立马叩首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随即又道:“至于齐国公的功劳,也要议一议,明日报到朕这里来。”

    “遵旨。”

    弘治皇帝交代过了,看了方继藩一眼:“退赃之事,还是方卿家和王卿家来,定要秉公而行。”

    …………

    众臣告退。

    方继藩随着人流走出大殿,他的弟子欧阳志和王不仕便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

    欧阳志低着头,不发一言,猛地,他抬首起来,方才想到,好像自己又被人夸奖了。

    方继藩看了一眼自己这个木讷的弟子,不禁感慨,很心疼他,拍拍他的肩道:“近来吏部如何?”

    欧阳志想了想:“尚可。”

    欧阳志在外人眼里,是个油盐不进的人,反正无论怎么夸他,他都是一脸面无表情的样子,以至于吏部上下,人人都明白,欧阳部堂不喜溜须拍马。

    可在方继藩看来,自己这个首席大弟子,只是反应有点慢而已。

    反应慢点好,慢有慢的好处。

    他既然说了尚可,方继藩也没什么说辞了。

    走了老半天,方继藩忍不住又驻足:“最近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欧阳志想了想,摇头:“没有。”

    “噢。”方继藩点头,继续前行。

    前行了数十步,方继藩终于忍不住了,又驻足:“你说实话,谁欺负了你?”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恩师,没有人欺负学生。”

    方继藩便忍不住龇牙:“既如此,你吏部尚书退朝之后,不往崇文门去,跟我来午门做什么?”

    宫里有许多的城门,比如弘治皇帝出入s的,是大明门,外朝觐见,则为午门,而一般若是当值的大臣觐见,因为崇文门最靠近各个部堂和官署,因而,都是自崇文门出入。

    欧阳志一直尾随着方继藩,方继藩便想着他有话要说,是不是受了人欺负,受了委屈,本以为欧阳志的腼腆的人,所以难以启齿,方继藩给他很多机会,就想让他说出来。

    谁知道,这狗一样的东西,啥事没有,那跟来做什么?

    浪费他作为恩师的关怀心吗?

    欧阳志这才抬头看了看,不禁一拍额头,一脸惊讶的道:“哎呀,恩师,学生万死,学生光顾着跟着恩师,忘了该走崇文门了。”

    “学生告辞。”

    欧阳志似乎怕被方继藩责备,面上露出羞愧难当的样子。

    方继藩那口边狗一样的东西,面对这么个门生,终究是没有出口,换上了笑容:“去吧。”

    说起来,他最心疼的,就是欧阳志的,欧阳志平时寡言少语,可叫他做什么,他总是不折不扣的执行,人是群居动物,每一个人都会被身边的人所影响,只要是人,就会有自己的小心思,唯独欧阳志,心无杂念,也绝不会被周遭的人所影响,这他娘的,就是一个人才啊。

    …………

    退赃的事,进行的很快。

    银子如数押解过来。

    而后命所有受害者,统统拿了当初投入进如意钱庄的单据进行登记。

    如意钱庄这里,也已查抄到了账簿,一笔笔的账进行比对,都是由算学院的生员抽调来的。

    紧接着,开始将赃款进行发放,先从最小额的开始。

    百姓们得知可以退赃,一下子安静了,且西山钱庄在各处也都承办起了退赃的业务,这赃退得极快。

    不出意外的是,王不仕又发财了。

    百姓们的投资渠道并不多。

    如意钱庄曾吸入了大量的资金。

    现在这些资金统统退还回来,人们的手里又有了闲钱,一琢磨……也就是股市,虽也有涨跌,可毕竟……还是可信的。

    在如意钱庄案发之后,引发了股价的下跌之后,退赃的消息传出第二日,便开始上涨。

    这批受害之人,有了如意钱庄的教训,哪怕是拿着银子进入了股市,也大多显得稳妥了许多,不敢投入大起大落的新股,而是寻觅那些较为稳妥的股票投资。

    恰恰……

    王不仕所投资的,就是这些较为稳妥的股票,且还是长期持有。

    在所有人一脸同情的看着王不仕,觉得王不仕做了冤大头,劝慰王不仕的时候。

    王不仕照旧摘下了墨镜,口里哈着气,而后取出丝帕来擦拭着墨镜,却云淡风轻的道:“无妨,多亏了退赃,老夫所持的股票,又挣了三五百万两银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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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百二十五章:朕明察秋毫

    人们震惊了。

    他们看着王不仕。

    而王不仕并不介意告诉别人,自己很有钱。

    反正……就算自己不说,也是天下皆知。

    何况他很清楚,保住自己身家的根本,与穷富无关,而在于自己是否总能做出对的选择。

    就比如此次查案。

    自己倾尽全力,拿出了大量的银子出来,为的……就是如此。

    礼部来人宣读旨意,弘治皇帝感念王不仕之德,敕其为太子少傅,职权虽未增加,不过……却准王不仕以翰林侍讲学士的身份,每月教授皇孙读书三日。

    显然,这是天子看重了王不仕的经济之才。

    且此人视金钱如粪土,人品也是高洁。

    皇孙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准其教授皇孙读书,这是天大的荣耀。

    自此之后,王不仕便算是皇孙的人了。

    此旨一出,又引来了无数人的羡慕。

    王不仕却没有丝毫的喜色,依旧早出晚归,带着一群算学生,负责退赃的事。

    当然免不得,他需去酬谢方继藩。

    自是备了重礼,到了西山,见过方继藩之后,先行了大礼,而后奉上了礼单。

    方继藩刚刚得到了朝廷的恩赏,皇帝又赐予了万户,如此一来,可算是将姓方的统统一网打尽了。

    这令方继藩大大松了口气。

    终于可以一家人齐齐整整的去黄金洲团圆了,这是何其欣慰的事啊。

    方继藩看着礼单,他心情不错,笑吟吟的道:“人来了就好,送什么礼,这珍珠啊,玛瑙啊,还有这银三十万之类,这东西又不能吃,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尽是虚的,我平身最不喜欢的,便是送这些,俗不可耐,你带回家去,我不喜欢这些东西。”

    王不仕却是作揖道:“这不过是略尽心意,齐国公万万不要嫌弃。”

    “这不是嫌弃,这上上下下竟是价值了七八十万两银子之多,这么厚的礼,我方继藩能收吗?若是收了,别人怎么看待我方继藩,我方继藩是两袖清风的人,你还是带回去吧,邓健……”

    邓健一直垂立在一旁,一听少爷的吩咐,立即道:“小的在。”

    方继藩道:“你将这些礼带回王家去,我方继藩,无功不受禄。”

    “少爷……您……”

    方继藩就吐出了一个字:“滚。”

    邓健万万料不到,少爷升华了。

    对少爷更加崇拜了,怎么办?

    邓健连忙乖乖奉命而行,方继藩则请王不仕落座。

    王不仕却显得惊恐起来。

    他最怕的就是这个。

    对于一个有钱人而言,从不害怕别人要钱,怕的恰恰就是别人不要钱。

    王不仕不安的道:“齐国公……若是不收,下官只恐寝食难安。”

    这是王不仕的真心话。

    方继藩见他忧心忡忡的样子,笑道:“你这般一说,倒显得我方继藩好像收了你的东西,就成了做好人好事一般。”

    王不仕很是诚恳的道:“是啊,若是齐国公能够收下,对下官而言,正是行了善事。”

    方继藩惊诧道:“是这样的吗?这样的话,不收反而不好意思了。”

    王不仕觉得有了机会,顿时精神抖擞起来,连忙道:“我这就将邓健叫回来。”

    方继藩摆手:“算了,人家都已将礼带回去了,再叫回来也不好,这些东西,就暂时放在你家,也无妨。”

    不是决然拒绝就行……

    王不仕面露喜色:“是,是。”

    方继藩又道:“可话又说回来,这礼送了我,我收了,便算是我的财物了,既然放在王家,是不是该收点利息啊,你别误会,你也知道,我毕竟是开钱庄的。”

    王不仕:“……”

    呃……这套路是不是太深了。

    王不仕咬牙道:“当然要算利息。按房贷的利率来算,此礼折银七十万……”

    “你不必算了,我信得过你,你立个字据就好。”

    王不仕也不多废话,直接打了一张欠条,签字画押。

    方继藩拿着字据,却不禁有些感慨。

    自己也算是做了好人好事了,不让王不仕欠自己一点钱,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现在好了,他心里终于可以踏实了吧。

    王不仕看着方继藩:“此次退赃,已退了近半了,还有一些大额的赃款,也在这几日便可退完,不知齐国公对此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方继藩叹了口气道:“这该死的陈政,居然还想要逃亡海外,他在天竺竟还有亲戚,他这是诛族的大罪,我们应该下一道文,责令莫卧儿国遣使来道歉,赔罪……这笔账,该算在他们的头上。”

    王不仕一愣,微微皱眉起来:“莫卧儿国,我这几日特意去了解过……这……他们距离大明十万八千里,只恐他们不会理会。”

    方继藩微笑道:“我这不过是尽人事罢了,莫卧儿国,说他们是北元残余,也不为过,是该给他们一点警告。”

    王不仕点头:“是,下官这就去办。还有一事,就是退赃的时候,张家老是来闹……”

    张家,自是寿宁侯和建昌伯。

    他们投入了接近两百万两银子。

    而今,只给他们退一百二十万两,张家兄弟咽不下这口气啊,一百二十万两,可是够他们吃几十万年的粥了。

    方继藩自是一点不意外的,摆摆手道:“不要理会他们,他们闹不出什么来的,实在不成,找十个八个御史弹劾他们贪婪无度。”

    王不仕倒是有点意外了,想不到方继藩也有找御史来弹劾别人贪婪无度的时候。

    从前,这位齐国公,可是御史们的众矢之的啊。

    他很干脆的点头:“不到万不得已,下官定不会这样做,不过他们若是还闹,自然也就不会客气了。”

    二人商量妥了,王不仕便松了口气。

    其实……他越是跟着方继藩,越觉得方继藩深不可测。

    须知道,任何的差事想要办好,是极难的,因为有差事,就会有利益,牵涉到了利益,任何一个衙门都难免会有数不清的扯皮,会有各种的欺上瞒下和推诿。

    可方继藩退赃,直接调用算学院和西山钱庄的资源,不需经过任何一个衙署,反而是顺畅无比。

    那些算学的生员,还有钱庄的人员,统统规矩得很。

    这是王不仕最为佩服方继藩的地方。

    …………

    “陛下……陛下……”

    萧敬疾步入殿。

    这新的大明宫,占地极大,有无数的宫阙,可在这诺大的宫城里,弘治皇帝坐拥广厦千万间,却几乎在任何时候都在奉天殿里。

    弘治皇帝此时正埋头批阅着奏疏,听到声音,这才抬头看了萧敬一眼:“何事?”

    “方才……咱们内帑的银子……退回来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多少?”

    “一百一十三万两。”

    “不是一百二十万两?”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少了八十万两,他心已疼了很多天了。

    可是现在怎么还少了七万两?

    “结算的人,在将小额的赃物退还之后,再将结余的银子统统进行了折算,结果发现,剩余的银子……”

    弘治皇帝就明白了。

    先紧着小额的,接着就是……有多少算多少……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心疼得厉害。

    这一来一去,亏死了。

    虽然,这事儿只能怪自己,可是……

    好吧,作为皇帝,他也是有无可奈何的时候。

    弘治皇帝摇摇头,叹息道:“嗯,朕知道了。”

    “陛下,这些银子,是入库,还是送西山钱庄,又或者……”

    “暂时先入库吧,内帑现在银子是多,可现银却是太少了。那陈政,会审了吗?”

    萧敬便道:“审过了,拉下了三十一个命官。”

    弘治皇帝面无表情的道:“果然是如此,朕就知道,凭借他一个商贾,区区一己之力,怎么能弄出如此大的动静。”

    “还趁此机会查出了……一条走私的商队……”

    现在大明的海禁,只在半开放的状态,船队自是可以出海,可大多却是官船,哪怕是海贸,现在也是四海商行负责。因此,走私还是有利可图,虽是比之从前,要收敛了许多,可只要有利,终究还是禁不住的。

    弘治皇帝脸色肃然起来,道:“是天竺至大明的私船?”

    “正是。”

    弘治皇帝点头,默不作声。

    大明与天竺,相隔甚远,天竺诸国,也非大明藩属,自然而然,也是徒呼奈何。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道:“此事能有一个结果,已是万幸了。”

    “还有一事,寿宁侯和建昌伯,今儿又跑去皇后娘娘那哭诉了。”

    弘治皇帝冷哼一声,才道:“别理他们,皇后也是有大局的人,昨夜还和朕说起此事,对她的那两个兄弟,可谓是咬牙切齿,那两个混账,真是一丁点儿的亏都吃不得的。”

    弘治皇帝一摆手,他突然心念一动:“朕吃了这个亏,方知朕有太多的失察之处,找个日子,陪着朕,在这京师走一走吧,又或者………”

    他略有所动,想知道这退赃之事,到底是否报上来的这般顺利。

    于是弘治皇帝继续道:“择日不如撞日,那张家兄弟总是喊着不公,不公,朕倒要看看,公道不公道。”

第一千四百二十六章:国家之幸啊

    自当年去了保定府私访之后,弘治皇帝对于微服私巡,颇为认同。

    一方面是害怕被百官们蒙骗,哪怕是有厂卫,却也无法让自己直观的了解民情。

    另一方面,既是私巡,毕竟是不需大张旗鼓,省钱。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便是随着京里的人员越来越多,新城的建设有了许多的工作岗位,因而各种娱乐也时兴起来,譬如话本的流行……

    前些日子,就曾出过皇帝私访的故事,当然,作者胆小,自是不敢写当今皇帝,而是假借了宋朝皇帝之名。

    可弘治皇帝一看,这不就是当初朕去保定府的事吗?

    这一下子,却令弘治皇帝不禁微微有些懊恼起来。

    可惜了,此等好事,却落在了宋朝皇帝的头上。

    据说这话本,现在还编练成了戏文,在天下各处的戏堂里传唱。

    今日弘治皇帝换了便衣,这样貌,也需小小的修饰一下。

    没法子,现在宝钞上就有他的画像,虽然这画像里将他的气度和样貌都有所‘拔高’,哪怕是弘治皇帝真人,别人也不太认得。

    听说方继藩和太子,出门在外也是如此,若不稍加修饰,难免被人认出来。

    一番打理之后,萧敬在一旁小心翼翼的道:“陛下,奴婢已安排了七十余护卫,布置为了明桩和暗桩……”

    弘治皇帝却是皱了皱眉,摆摆手道:“人太多了,大可不必如此,这是天子脚下,又非是其他地方,裁减一半吧。”

    哪怕是裁减一半,对于弘治皇帝还是多了,能在身边贴身保护之人,无一不是以一当十的健卫,个个身手非凡。

    弘治皇帝倒是想起什么来,又道:“让太子和继藩一道来,朕孑身一人,寂寞得很。”

    萧敬忍不住幽怨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敢情奴婢不是人?

    当然,他微笑着应了。

    这般出了宫,弘治皇帝先至宫外的一处客栈,此处客栈,乃是和朱厚照和方继藩约定的地点。

    出门在外,弘治皇帝脸上多了几分轻盈之感,在一处桌子跟前悠然的坐下,点了些茶点。

    这客栈的位置不错,且随时有茶水和美酒供应,因此,哪怕不是饭点,依旧是人满为患。

    弘治皇帝喝了茶,吃了点心,却是等了很久,左右都不见方继藩和朱厚照来,便有点不耐烦了,面带怒容的想让人再去催促一二。

    却在此时,冷不然的听到了客栈之外的哀嚎声。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透过窗户一看。

    却是方继藩径直摔落下马,啊呀一声,身后的扈从个个七手八脚的想将他搀扶起来。

    弘治皇帝:“……”

    终究,还是有人将方继藩搀扶着,一瘸一拐的进来,方继藩的脸色极不好看,哎哟哎哟的样子,甚是凄凉。

    弘治皇帝既好气又好笑,这么大的人,居然还能从马上摔下来……

    弘治皇帝便板着脸道:“怎的这般的不小心,举止轻浮,真不像样子,依朕……依着我看,你现在是连朱寿都不如了。”

    这本是一番作为长辈的苦心。

    谁知方继藩苦着脸:“陛……朱老爷,这怪不得我啊,要怪,就得怪朱寿,我听了朱老爷的传唤,赶紧快马加鞭的就来了,除此之外,还让人去寻了朱寿来会合,可刚在客栈外头见了朱寿……心下一惊,所以……”

    朱寿,自是朱厚照了。

    弘治皇帝便左右张望,忍不住奇怪的道:“你不是见到他了吗?他在何处,既然来了,怎么不见人?”

    在客栈外头,正有人探头探脑。

    弘治皇帝终于看到了那鬼祟的身影,便重咳一声。

    那鬼祟的人,似乎才觉得好像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样子,俯首帖耳的样子进来。

    弘治皇帝定睛一看,一口茶水要喷出来。

    却见朱厚照也是一身便衣的打扮。

    只是……模样儿……模样儿……

    他的头发,竟是如波浪一般卷起来,再用发箍束着,很潮。

    弘治皇帝面上惨然一片,僵硬的道:“这……这是得了什么病?”

    朱厚照便赔笑道:“没病,没病,爹,你好呀。”

    看着朱厚照那满头蓬松的卷发,弘治皇帝听到没病二字,脸上更是惨然:“你这头发,这头发……”

    “烫的。”朱厚照甩甩头发,喜滋滋的道:“现在时兴这个,拿着钳子烧热了,把长发一卷,这头发便如波浪一般,爹,是不是觉得儿子面目一新。”

    弘治皇帝捂着自己的心口,觉得心里绞痛的厉害。

    朱厚照依旧得意洋洋的样子:“爹,今时不同往日了。老方,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方继藩将眼睛别到一边去。

    只见弘治皇帝脸色恐怖。

    朱厚照总算不是个没眼色的人,便连忙给方继藩使眼色,意思是让方继藩帮忙转圜。

    方继藩是恨不得拍死这个家伙。

    狗太子,你去烫头倒也罢了,居然不跟我说,不晓得我方继藩在西山就开了一个烫头的铺子吗?肥水流了外人田啊。

    可见弘治皇帝如此,方继藩还是得站出来,他感慨道:“老爷啊,我听说现在的年轻人,确实流行这个,不但烫头,还要用染料将自己的头发染的花花绿绿,还不只呢,男儿还在耳朵上穿洞,上头带着环子,还有鼻子上……也带个鼻环,就如……牛一般,更有甚者,还穿着女人一般的花衣衫,涂脂抹粉,老爷,而今这样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不像话了。”

    弘治皇帝猛的打了个激灵。

    这……不成妖怪了吗?

    方继藩又笑吟吟的道:“可是您看朱寿,朱寿只烫了个头,既没有染色,又不曾穿上鼻环、舌环,不曾穿妇人衣。由此可见,朱寿还是分得清轻重,晓得利害的。老爷,这说来说去,还是您平时言传身教的结果,如若不然,朱寿现在的形象,就更加糟糕了。老爷历来圣明,家教甚严,教子有方,现在朱寿不过烫了个头,这是国家……啊,不,这是家门之幸,是老爷德高望重的结果啊。”

    弘治皇帝:“……”

    边上的茶客们,依旧喧闹。

    可这一桌人,却都陷入了沉默。

    朱厚照有点畏惧,暗暗点头,忍不住佩服方继藩,他想了想,也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道:“老方说的是,当时他们还推荐我穿个金环、银环什么的,我想到父亲平时的谆谆教诲,立即拉下脸来,就严词拒绝了。”

    弘治皇帝默然了很久,似乎……对于现状虽是不满,却也是无可奈何,撇开视线,只淡淡道:“去如意钱庄吧。”

    朱厚照一甩自己如波浪一般的卷发,如蒙大赦的样子。

    弘治皇帝在前,朱厚照和方继藩则并肩在后,方继藩不禁恼火,低声道:“你何时弄了一头卷毛?”

    “我瞧着威武。”朱厚照摸了摸自己的蓬松的头型:“而且……试一试又何尝,老方,你也是年轻人,却怎么暮气沉沉的样子,难怪你一事无成,什么事都不敢做,能成什么事。”

    方继藩咬牙切齿的瞪了瞪朱厚照,却是无言。

    ………………

    如意钱庄的招牌,早就摘下来了。

    不过它所占据的地段和修饰,却是极好的。

    那陈政直接抄家,他的铺面,自然也就统统都查抄了,而如今,这里挂上了新的招牌西山钱庄。

    牌子是挂了,人也换了一拨,不但开展了西山钱庄的业务,而且……还负责最后一点的退赃之事。

    现在退赃的事,已是七七八八的都办完了。

    却也有不少人不服气。

    毕竟,凭什么我投的多,就少退银子我呢?

    因而,这钱庄外头还挂了牌子,滋事者以劫掠钱庄处理,打死不论的字样。

    弘治皇帝等人到了,见这里还算是平静,似乎没什么看头,弘治皇帝便将方继藩叫来,道:“继藩,这赃款的退还,统统都办完了?”

    “还有一些钱款无人来领之外,已退的七七八八了。”方继藩老实回答。

    弘治皇帝点头:“老夫就是来看看此事的,这几日,弹劾你的人,为数不少。”

    方继藩倒没有太大反应,道:“可是两位舅舅吗?”

    弘治皇帝摇头,他眼睛一直都没有在朱厚照的身上停留过,将他当做是空气,板着脸道:“他们二人那性子,肯定是要闹的,朕和皇后,自是不会理他们,可是御史江言,却是上书痛陈你借此机会收买人心,且许多的款项出入不明,说你是假公济私。”

    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才又道:“这江言可曾投入银子,进了如意钱庄吗?”

    方继藩一愣,认真的想了想才道:“老爷,好像并没有他投入银子进如意钱庄的记录。”

    “问题就在此。”弘治皇帝显然是有所了解的,他皱着眉头道:“若他投了银子,还可说他是公报私仇,可没有投,他这奏疏,反响就不小了。”

    方继藩顿时脸色就变得不也一样了,一脸幽怨的道:“原来老爷出来,是想来查我的。”

第一千四百二十七章:忠臣也

    说起被人弹劾,方继藩习惯了。

    说实话,没人骂几句,他都觉得不好意思。

    干大事的人,会在乎别人骂嘛?

    见方继藩如此,弘治皇帝却是笑了。

    他能理解方继藩的感受。

    因为他也经常被人骂。

    哪怕是自己的私生活过于检点,也被言官们骂过独宠一人,不幸宫人,实乃不孝。

    意思是皇帝你得多找几个女人啊,这样才可以多生儿子,不然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

    甚至还有人将弘治皇帝独宠张皇后的行为,比作是成化皇帝与万贵妃一般,就恨不得指着他的鼻子,骂弘治皇帝你这个死变态了。

    可又如何呢?

    弘治皇帝语重心长的道:“朕此举,正是要洗清你的冤屈啊。”

    他顿了顿,看着方继藩依旧平淡的神色,忍不住又道:“你不在乎自己的身后之名吗?”

    方继藩想了想,转头看看一头卷发的朱厚照,心里说……身后之名……

    再糟糕,理应也不会糟糕到这个家伙的程度吧。

    方继藩道:“儿臣只顾眼前,千秋之后的事,顾不得。”

    “胡闹。”弘治皇帝微怒,语重深长的道:“人怎么可以不重视自己的名节呢,你现在还年轻,自是不知愁滋味,等以后想要修补,可就来不及了。现在有人想在你身上泼脏水,这江言是什么人……朕先不论,最紧要的是,他上了此奏,将来定有许多人附会,朕怎么可以使你为朕分忧,却又令你背负了千古骂名。其他人来核实,朕信不过,朕很清楚,许多人与朕,并不是一条心。”

    说到此处,弘治皇帝显得有些激动:“朕亲自来查,若有罪,朕不饶你,可若是别有用心,捕风捉影,栽赃了你,朕也绝不让你受委屈。”

    方继藩听到此处,脑袋微晃,不知是不是该感动一下。

    弘治皇帝的神情缓和下来,又道:“走吧,先进这钱庄。”

    弘治皇帝进了钱庄,门前的伙计正待要待客,张口要说什么,却猛地一下子,被驻在此的掌柜一把推开了。

    这掌柜眼睛看到了方继藩。

    寻常人,或许未必能认得出方继藩。

    可这掌柜,是一直都跟着王金元的,曾经见过方继藩几次,自己的老爷的老爷,化成灰也得认得啊。

    啪嗒一下……这掌柜就很干脆的跪下了,道:“小人吴定,见过公爷,公爷屈尊此地,实乃小人三生之幸,今日能得见公爷,西山钱庄清平坊分号上下,更是精神鼓舞,小小钱庄分号,蓬荜生辉。”

    努力的眨眨眼,非常有职业道德的让自己的眼眶变得微红一些,眼里雾水腾腾的,像是要落泪一般,接着声音哽咽起来:“小人更是朝思暮想,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便是能亲至公爷当面,能为公爷效劳,若能如此,纵使立即千刀万剐,也不皱一皱眉头,想不到今天就……。”

    方继藩:“……”

    这人竟不要脸到这般的地步。

    很讨厌啊。

    方继藩抽了抽唇角,侧目看了看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不以为意的微笑道:“去后堂,让他们取簿子来。”

    弘治皇帝当做没看见,背着手,径直入后堂去了。

    朱厚照和萧敬,忙是尾随进去。

    方继藩被留在后头,显得很尴尬,忍不住骂道:“狗一样的东西,就知道溜须拍马,一丁点颜色,你还要开染坊了不成,瞧你就讨厌,嗦什么,取那收支的簿子来。”

    吴定却没有因为被方继藩而难过,反而眉开眼笑,欢天喜地道:“是,是,小人真该死啊,不该在公爷面前,情绪过于激动,公爷请去后堂稍坐,小人这就给您预备簿子。”

    方继藩方才追进去。

    到了后堂,弘治皇帝落座,见大家都站着,便温和的道:“都坐下吧,朕……老夫既是私访,暂时就没有这么多君臣的规矩。”

    方继藩等人便都坐下,那吴定早让人沏了茶来,众人喝着茶,方继藩也不知……陛下到底要查什么。

    等那吴定取了簿子来,弘治皇帝接过,而后一页页的翻着簿子。

    这都是被那逆贼所害的百姓们取回赃款的情况。

    里头记录了每一个人的姓名,现居何地,兑了多少银子,后头还有他们的画押和签字,以示银子已经领走了。

    这西山钱庄,有一套专门的财务规矩,毕竟,这么大的买卖,牵涉到的,乃是数不清的银子,自是要格外的小心。

    如此,却也令弘治皇帝方便查阅了。

    弘治皇帝坐着,认真的看着这琳琅满目的名字,口里却是随之喃喃道:“陈忠,居清平坊九江街乙丁牌,兑银九两,已结清……”

    他看着这个叫陈忠的人,略有沉吟,而后继续往下翻阅。

    里头一字字,一行行,可谓是明明白白,都是有迹可循。

    弘治皇帝看了良久,才抬头起来,将簿子一放,看着吴定道:“这样的簿子,不少吧。”

    吴定自晓得,这位连公爷都尊敬的人,定是非凡,哪敢怠慢,连忙道:“现下结清的人,有七万九千三百二十五人,当初的票据都已回收,他们也已签字画押,总计是二十三本簿子……”

    弘治皇帝点点头道:“真是辛苦了,几日功夫,便能办完这么多的事。”

    吴定道:“放款的流程,倒还简单,何况百姓们涌入多处钱庄的分号,这各个分号的柜台又多,加派了许多的人手,怕的就是有人等得急了,前几日是忙得脚不沾地的,现如今,倒是清闲了一些。”

    弘治皇帝露出几分笑意,赞许道:“好。”

    接着,他便站了起来,不理会案牍上的腾腾热茶,直接道:“走吧。”

    这就……走了?

    朱厚照和方继藩依旧摸不清弘治皇帝的路数,只好乖乖的跟着亦步亦趋。

    出了钱庄的分号,弘治皇帝回头:“这里便是清平坊,而那九江街,在何处?”

    方继藩明白了,弘治皇帝随机的选了一个离这里很近的人家,莫非……

    如此一来,是非好坏,真真切切的眼见为实,一下子就能看明白了。

    方继藩硬着头皮道:“陛下,这里就是九江街。”

    “走,去寻那陈忠。”

    弘治皇帝可谓是雷厉风行。

    这个是他随机挑选的人,是做不得假的。

    随即,弘治皇帝精神奕奕的按着排号,寻到了一栋水泥浇灌的公寓楼。

    这楼里显是住了不少人,在此出入的人,多是寻常的百姓,毕竟,有银子的,自是去置地住在大宅里,而这样类似于公寓一般的楼,住着却是憋屈,不过是有一个蜗居之所而已。

    寻到了住处,便听里头传来了咳嗽声。

    萧敬皱眉,他担心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提醒道:“陛下,此间主人,似是染病了。”

    弘治皇帝不为所动,只吐两个字:“敲门。”

    没一会,门就从里头打开了,开门的竟是一个老者。

    似到了古稀之年,这老者的背已驼了,一脸的沧桑之色,看着外头的不速之客,似乎显得有点意外。

    他咳嗽了一会儿,还未开口,弘治皇帝便道:“我乃西山钱庄之人,前几日,你们自钱庄支取了银子,我等奉命特来走访。你叫陈忠吧?”

    老者一听是西山钱庄的,脸上的戒备,转眼却转为了殷勤的样子,笑盈盈的道:“这……这……陈忠正是小老儿,请,请,请屋里坐。”

    这是一个几乎家徒四壁的人家,水泥的墙面上,几乎没有装饰,进了其中,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

    弘治皇帝的目光四处打量。

    最终,他却发现了这屋里不同寻常的东西。

    挂在墙壁上,是一口刀。

    按理而言,寻常的百姓,是不允许藏刀的,这是以武犯禁。

    不过这刀,却已是锈迹斑斑,且刀头,明显的折了。

    弘治皇帝站在了刀下,凝视着此刀,努力的辨认,道:“此刀,是你的吗?”

    陈忠对于弘治皇帝,似乎并没有太多的疑虑,他勉强的拄着杖子,道:“是,是,正是。”

    “你从过军?”弘治皇帝侧目,细细的打量着陈忠。

    陈忠早没了从过军的样子,却是点头:“小老儿五十有七,当初,乃是锦州卫的军户。”

    锦州……

    弘治皇帝暗暗点头,他看着这又缺口且锈迹斑斑的刀:“此刀,看来有些年岁了,上头有缺口,怎么,还上过沙场?”

    说到此处,陈忠浑浊的眼里,似乎多了几分色彩:“成化九年,鞑靼犯边,小老儿那时正在壮年,奉命驻永兴堡,胡贼攻杀永兴堡三十七日,团团围住,当初的征虏前将军下令各堡死守,等待朝廷大军来援,小老儿追随着千户官固守了三十七日,杀的昏天暗地,此刀之所以有缺口,便是那一战时造成的,幸赖皇天保佑,小老儿总算是活了下来,也因此留下了腿疾。”

    弘治皇帝这才注意到,陈忠走路时,拄着杖子,是一瘸一拐的。

    弘治皇帝不禁微微动容。

    ……………………

    第一章送到。

第一千四百二十八章:朕即天子

    弘治皇帝凝视着陈忠。

    他很清楚成化年间的锦州之战的经过。

    那时他年岁虽小,可是宫中极紧张,哪怕是他那个不理朝政的父皇,也几乎彻夜召见大臣,议定出击之策。

    弘治皇帝忍不住叹了口气,才道:“此后,你便来了京师?”

    这陈忠摇头道:“不,此后小人因为腿上有疾,编入辅军,建州三卫反,小人奉命往辽东,弹压建州女真人,那时虽是开春,可是辽东格外的冷冽,道路泥泞难行,小人不过是个小卒,办的是随着押运粮草的差,追随大军,逐杀建州叛贼,大雪茫茫中,围剿叛军,前头的将士,足足杀了一个多月,建州叛军几乎诛灭,大军这才返还。”

    弘治皇帝点头,这是著名的成化犁庭,在成化年间,女真人造反,这些本是被编为建州卫的女真人,在辽东不服节制,成化皇帝下旨,几乎将建州女真人统统诛灭。

    所谓的庭,便是古代匈奴祭祀天神的处所,也是匈奴统治者的军政中心。而犁庭,则是扫平敌人的大本营,扫荡他的巢穴。

    对于此战,弘治皇帝也有印象,浩浩荡荡的大军自京中出发,会和边军,一战之后,捷报传来,成化皇帝大喜,赐宴百官。

    此时,弘治皇帝看着陈忠的腿,带着几分好奇道:“你腿上有疾,也可押运粮草吗?”

    “怎么不能?”陈忠道:“小老儿那时,可比京里的兵厉害,京营的人受不得寒,到了辽东,就冻得懒洋洋的,不踹几脚都舍不得动弹,可小人不同,小人……”

    他说到此处,朱厚照突然道:“呀,京营这么懒啊,怎么说的和老方一样。”

    方继藩:“……”

    这算不算无端中枪?

    弘治皇帝听到这里,也是乐了,回头看了一眼朱厚照,又见到这家伙让他看的瞎眼的卷发,绷着脸将目光移开。

    弘治皇帝的目光又落回到陈忠的身上,道:“说起来,你还是大功臣。”

    陈忠却是笑了笑道:“这算什么功臣,立功的多的是,奉旨犁庭之时,各军竭力出击,四处寻觅建州女真叛贼,追剿甚急,那时雪有三尺厚,风刮在面上,似刀子一般,大军所过,寸草不生,斩杀的首级,不知有多少。小老儿就赶了车,此后成化先皇帝重赏三军,我也不过得了几斤肉脯,还有几两碎银,千户所怜我腿脚不好,上报了此事,准我随京营回到关内,改了民籍,自此便在这京里安家啦。”

    弘治皇帝不禁感叹,想不到这么一个人,竟有如此传奇的经历。

    他已下意识的坐下。

    陈忠老态龙钟,却是一瘸一拐的取了无烟煤来烧了,丝丝热浪扑面而来,他咧嘴笑道:“舍不得烧暖气呢,还是这煤好啊,不过小老儿倒也不畏寒,在辽东待过的人,到了京里,无论何时都觉得暖和许多,尊客不同,可别冻着了。”

    弘治皇帝带着微信颔首点头,感受到这老头的善意。

    顿了一下,他又凝视着这陈忠道:“到了京里呢,京里过的如何?”

    陈忠顿时黯然了。

    过了半响,他才唉声叹息的道:“到了京里就不一样了,本是在京师有亲戚的,可谁都顾不上谁啊,那时我年纪已大了,腿脚又不好,能谋什么差事呢,后来在清平坊做了一个更夫,昼伏夜出,每月也挣不到钱,勉强供应三餐而已,你看这宅子,还是租赁下来的,因为简陋,所以价格还算低廉。”

    弘治皇帝皱眉,目光关切起来::“你没有儿子?”

    陈忠摇头。

    此前是军户,但凡是良人都不肯嫁女儿给他的,后来虽是到了京师,可一个残疾,谁瞧得上呢?

    弘治皇帝感慨道:“可是我看你在如意钱庄那儿投了九两银子。”

    “这是……”陈忠顿了顿:“这是卖命的银子啊,有七两三钱是在锦州和荡平建州时所得赏赐,小老儿一个子儿也不敢花,都留着,还有一两七钱,是这二十多年的积蓄,当时他们说银子能生银子,小老儿是不信的,可后来架不住身边人都挣了钱,都说到这好处……小老儿还是动心了,拿着这点家底和积蓄投了进去,哪里曾想到,这杀千刀的,竟比鞑靼和建州人还坏。”

    说到此处,陈忠眼眶红了,不禁擦拭起了眼泪。

    年轻时,陈忠也是一条汉子,听他说起辽东时奋战时,满面红光的样子,便知他也曾是有热血的。

    可如今,他已是到了苟延残喘之年,想到处境,浑浊的眼里,眼泪便禁不住啪嗒落下,禁不住抽泣道:“当时听说人跑了,顿时便觉得此生无望,就想着……不如死了干净,天道不公哪……不瞒你说,那时,小老儿没想过能拿回来银子,只想着,罢罢罢……反正是今日不知明日事,死便死了。唯一的遗憾,却是怎的当初就不和当初的袍泽们死在锦州,或是死在辽东呢,好歹功册里还有一个自己的名姓,留着这无用之身,临到老了,尽还遭这样的罪……”

    弘治皇帝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目光不敢去触及陈忠,将眼睛错开了。

    陈忠捂着面,又倔强的放开:“可哪里知道,哎……皇帝……皇帝他竟将那杀千刀的捉了回来,放了榜文,让大家拿着单据去领回银子,听说……似咱们这样的人家,银子都全额退回来了,那些富贵人家,却只退六七成……我还听到消息,宫里……还有许多的皇亲国戚,都投了大笔的银子,皇帝格外的开恩,体恤咱们小民的好处,宁可皇帝自己和皇亲国戚们少退一些银子,吃一些亏,也绝不少了咱们这些小民的……”

    说到此处,陈忠的嘴皮子忍不住颤抖起来,激动的说不出话,他低着头,且悲且喜:“尊客……你是不知道,听到这消息,真是难以置信,等小老儿当真取回了银子,方才……方才知道……这不是做梦,尊客啊,小老儿拿着银子的时候,便在想,当初在建州,在锦州,老小儿哪怕是受了伤,做了一辈子的瘸子,也是值了,这辈子都值了,小老儿在关外,拼了命舍身保卫的朝廷和社稷,拱卫的京师,还有那些达官贵人们,虽平时高高在上,可这一次,不曾亏欠小老儿啊。”

    弘治皇帝突觉得眼里有些湿润,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朱厚照甩了甩自己的卷毛,也不禁肃然起敬起来。

    方继藩则是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朝廷哪里没有亏欠你,亏得你大发了。

    换做是我断了一条腿,我便卷了铺盖去大明宫里,吃他娘,喝他娘的,让他养一辈子。

    此时,陈忠换上了笑容,继续道:“银子退了回来,此残生便有了一点依靠了,哈哈,说起来,这左邻右舍,从前听小老儿说絮絮叨叨的说建州和锦州的事,大家都觉得不耐烦,觉得小老儿话多。现如今,大家再听这锦州和建州的旧事,听到大军传来捷报,个个都叫好,大家伙儿都是晓事的,知道朝廷不会枉顾咱们这些小民,皇上和达官贵人们,虽看不见咱们,心里……还是有咱们的。”

    弘治皇帝心里一咯噔。

    他眼睛微微阖起。

    这句话……对他而言,太震撼了。

    所谓的朝廷,管理的天下人。

    可天下人,真和朝廷同心同德吗?

    这万民百姓,各有心思,对于这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民而言,朝廷太远了,皇帝也太远了,锦州和建州,更是远在天边。

    他们不关心这些事,也无所谓那远在天边的人和事。

    可是……

    只这一次退赃……竟是让许多的百姓,突然和朝廷同心,开始能体谅到朝廷的好处和难处,这……是同心同德的征兆啊。

    弘治皇帝目光幽幽的道:“成化犁庭时,我还小,却也印象深刻,京里开赴了许多大军去,回来时,不少人都是衣衫褴褛,他们受苦了。”

    他双手托在炭盆上,感受着炭盆里的热气,身子觉得暖呵呵的,接着又道:“至于此次退赃,说来很惭愧……”

    听弘治皇帝说惭愧。

    陈忠却是感激涕零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弘治皇帝自称自己是西山钱庄的人,他对于钱庄的人,格外的尊敬,陈忠恳切的道:“不,该惭愧的是小老儿,当初是小老儿自己上的当,受的骗,本一切都是咎由自取,还是多亏了你们,若非是你们,咱们这些人……便只好死了。是了,听说宫里和许多达官贵人,只退了六成的银子,坊间都在传这事,这究竟是不是真的?”

    弘治皇帝听到这个问题,眼眸里终于又找回了几许生气,带着骄傲的口吻道:“这是当然的,宫里亏了八十多万两。”

    “呀。”陈忠惊讶的道:“这么多呀,尊客……尊客如何知道的?”

    弘治皇帝目光一定,站起身,道:“朕就亏了那八十万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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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百二十九章:朕绝不姑息

    陈忠一愣。

    眼睛直直的看着弘治皇帝。

    他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这个人……自称天子。

    他是万万不相信天子就在自己眼前的。

    可是………

    他努力的辨认,眼前这个人,确实有一些眼熟。

    怎么说呢……

    和自己记忆中的一个人有些相像。

    是什么呢?

    宝钞……

    陈忠突然想到了什么。

    宝钞的那个人,和眼前这个人,还真有几分相像。

    一般人,自然不会将眼前的人和宝钞的人联系起来。

    毕竟人有思维的盲区。

    可是……

    现在经过了弘治皇帝的提醒,陈忠这才想到了什么。

    他突然觉得,自己瘸了的腿,已经无法支撑自己身体了。

    手里拄着的拐杖,也啪嗒的落地。

    陈忠两腿一软,啪嗒一下跪倒了在地。

    ……

    弘治皇帝却是感慨万千。

    朕就是那个亏了八十多万两银子的人啊。

    这八十多万两,可是朕节衣缩食省下来的。

    可是现在……他笑了,欣慰的笑了。

    弘治皇帝说罢,忍不住看向方继藩一眼。

    仿佛……是在说,八十多万两银子,确实不是少数。

    可是……继藩拿着这八十多万两银子,给朕买来的是天下人的人心。

    这……可是无价之宝。

    是哪怕八百万两银子,都买不来的。

    看着这个陈忠,一个曾经戍边的老卒,九两银子,是他最后一丁点的财产,是他卖命的银子。

    这京里有多少个陈忠呢,又有多少个陈忠在全额退回了银子之后欣喜若狂呢。

    值了!

    弘治皇帝俯身下去。

    双手握紧了匍匐在地,双手颤抖的陈忠。

    陈忠战战兢兢,胆大的抬头,端详了弘治皇帝一眼,眼中依旧惊异:“您……您……您真是陛下……”

    弘治皇帝很少温和,微笑道:“敢自称陛下,乃是万死之罪,你看朕像个不良之人吗?若是如此,岂不是万死之罪,来,起来,你腿脚不便,坐下说话吧。”

    “陛下啊……”陈忠滔滔大哭起来:“小人像做梦一般,万万料不到陛下居然屈尊至此,草民……草民……”

    弘治皇帝强令他坐下,自己则相对而坐。

    热烘烘的炭盆里,火焰通红,弘治皇帝吁了口气:“朕来此,就是想看看银子是否发放了,再看看里头有没有什么内情。朕见你领了银子,心里也就踏实了,朕亏空的是八十多万两银子,而你失去的乃是救命钱,九两银子虽小,可对你而言,就是你的一切。”

    陈忠哽咽难言,只是不断点头。

    方才还谈兴浓得很,现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弘治皇帝又道:“你是朝廷的有功之臣,你的腿,便是朝廷亏欠你的,只是可惜当初的朝廷有难处,所给的抚恤和赏金竟只有这些,现如今国库还算充实,居然没有人将你们的事奏报到朕的案头上来,这是百官的失职,也是朕的疏失,倘若连你们都过不安生,谁还愿来保卫大明,这江山和社稷又从何而来呢?”

    陈忠泣不成声,脸上尽显动容:“陛下乃是圣人天子,能有此念,草民和当初的袍泽,哪怕是九死一生,也是值了。”

    弘治皇帝则是回头看了方继藩一眼:“继藩,过几日提一个章程来,是关于这些老弱的军士的,现今朝廷有了银子,不能再装聋作哑了。”

    方继藩躬身道:“是,儿臣遵旨。”

    弘治皇帝起身,见着这陈忠家徒四壁的模样。

    “朕方才在想,你立有大功,却是家徒四壁,朕该给你一些赏赐,好让你安度晚年,现在想来,天下有多少个似你这般的忠烈之臣,只恩赏你一人,其他人呢?终究……这不是长久之道,给朕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时间里,朕会让你们得到应有的照顾。”

    “三个月之后,朕再来看你,若是你依旧过得不好,朕先杀方继藩的头。”

    方继藩:“……”

    他这是又无端中枪了?

    陈忠只是哽咽道:“陛下万岁。”

    弘治皇帝亦很是触动,擦了擦眼角的泪痕道:“等着吧。”

    他随即道:“走,立即就走,不必相送了。”

    他似乎觉得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做。

    天子总是如此,做了许多事,便觉得很满足了,有时沉浸在以往的功绩里沾沾自喜,可如今,弘治皇帝方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太多太多他从前是鞭长莫及之人,还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做。

    以往,他所追求的,乃是文治武功。

    可所谓的文治武功,太过宏大了,何为文治,何为武功呢?

    弘治皇帝说走就走,他没有回头和停顿,生怕陈忠一瘸一拐的送自己出门,所以走的很是绝决。

    朱厚照落在后头,有些不忍的看了陈忠一眼,他是有大志向的人,想要做一个马上太子,想要做大将军,可看到这个老卒,心里亦是过意不去,扣扣索索的自袖里掏出了一小叠一两面值的银票,数了十张,又觉得好像自己不够用,便又藏了三张,将七两银票塞给陈忠手里。

    陈忠连忙受宠若惊的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无功不受禄……”

    方继藩在一旁,却是自袖里掏出了十几张百两银子面额的银票,啪嗒一声摔在了案上,掷地有声,直接转头就走了。

    朱厚照喉结滚了滚,眼睛看着那一张张百两银子面额的银票眼睛发直,既然陈忠说使不得……便将自己的七两银子银票收回了袖里,灰溜溜的跟着走了。

    身后……传开了陈忠的哭声。

    ………………

    走出了陈忠所住的楼屋。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方才那阴暗的环境里,实是有些憋屈,现在贪婪的吸了口新鲜的空气,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弘治皇帝走了几步,等方继藩和朱厚照追了上来。

    弘治皇帝才道:“萧伴伴。”

    萧敬面无表情道:“奴婢在。”

    弘治皇帝便板着脸:“给方继藩磕个头。”

    “啊……”萧敬一脸诧异。

    方继藩也惊住了。

    这又是什么状况?

    弘治皇帝又道:“磕。”

    虽然很懊恼,萧敬却不敢怠慢,忙是拜倒在方继藩的脚下,给方继藩磕头行礼。

    方继藩不解道:“陛下,这是……”

    “这是朕谢你,承你的情。”弘治皇帝道:“幸亏当初你让朕亏了那八十多万两银子,也多亏了你这补偿之策。朕就明言了吧,当初若非你的倡议,朕还真舍不得,银子是好东西啊,谁不喜欢呢?人人都说自己圣人门下,高风亮节,可若说不爱金银,这便是虚伪透顶。”

    “可是……”弘治皇帝道:“朕就差一点,一念之差,差点误了大事。这个陈忠是个可怜的人,天下还有许多这样的可怜人。当初他们都和朕一样,贪图一时之利,却被骗去了所有的财富,如今……哎,继藩,朕于你而言,是君是父,因而就让萧敬给你磕个头吧。”

    弘治皇帝,有着万千的感慨。

    经过此行,他才明白,八十多万两没了,收获的,其实却是十倍百倍的收益。

    他是天子,银子毕竟不算什么,再如何重要,也不如人心。

    方继藩给自己买来的,就是这人心。

    方继藩便道:“儿臣什么都没有做,惭愧的很,哪里当得了陛下这样的酬谢,何况儿臣深受皇恩,效以犬马之劳,本是理所应当的事。”

    方继藩的话,显得很违心。

    弘治皇帝哈哈一笑,当初那所有的不舍以及心里的郁闷,统统一扫而空。

    弘治皇帝却是又道:“朕方才所言,可是实话,你就是一头驴子,不催一催,你是不肯好好尽心用命的,那些立有战功的老卒,为朝廷分忧不少,付出很多,从前是朝廷力有不逮,可现在……府库还算殷实,是要予以一些照顾了,你想办法寻访似陈忠这样的老卒,尤其是那些没有子女的,该让他们安享晚年,切切不可怠慢了。”

    方继藩对于这点是非常赞同的,郑重其事的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背着手,唇边勾起几分笑意,道:“今日一趟,真是获益匪浅啊。”

    方继藩倒是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连忙道:“陛下,那江言,还骂儿臣呢。”

    哼,他是那种愿意吃闷亏的人吗?

    提起这事,弘治皇帝面上的笑容,亦是逐渐消失了。

    他面若寒霜,面上露出意味深长的样子:“他一个御史,原本捕风捉影,弹劾任何事,都是他的职责所在。可此人……黑白不分,指鹿为马,倘若连这样的善政,由着他来指摘,那么……这天下想有所作为的人,还敢有所为吗?若是人人畏手畏脚,不敢去办事,不敢献出良策,那么……谁来为朕分忧。朕给予御史弹劾之权,本是让他们为朕兴利除弊,是弹劾不法之事,而不是似他这般,一味攻讦,明明一无是处,却是处处想要表现自己,彰显自己的能耐。”

    弘治皇帝说罢,看向方继藩,一脸认真的道:“继藩,你以为,朕当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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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百三十章:真正的真相

    见弘治皇帝向自己询问。

    方继藩倒是有些无语了。

    这事儿,不能问他啊。

    方继藩想了想道:“陛下,江言此人,何不打探一下,再做决定呢?”

    “打探?”弘治皇帝若有所思的皱了皱眉,才道:“你的意思是……”

    他已大致明白了……

    萧敬忙上前道:“奴婢……这便去办。”

    弘治皇帝却是摆摆手道:“还是眼见为实为好。”

    他开始对任何事,都抱着怀疑的态度了。

    弘治皇帝道:“江言的宅邸,在何处?”

    他目光落在了萧敬的身上。

    萧敬大汗淋漓起来,想了想道:“奴婢先去查一查,陛下稍坐。”

    过了片刻,萧敬去而复返,将大致的位置说了。

    弘治皇帝点头,便让萧敬备了车马来,接着上了车,车马至靠近大明宫的一处宅邸才停下。

    这是一个占地十数亩的宅子。

    看上去,便知价格不菲了。

    当然……一般情况,也不会有人因为人家住着华宅,便指摘其为贪墨。

    在这个世上,真正能读书,科举,考功名的人,大多数都不会是普通人,哪怕偶尔会出现几个贫农子弟,创造了耕读的奇迹,使人津津乐道,可在大明,书籍和笔墨纸张价值不菲,寻常人连吃饭都有困难的时代,能够金榜题名,往往都是家境殷实之辈。

    等到了正统朝之后,这样的情况就变得格外的严峻。

    因为那些大富之家以及地方上的大乡绅们,已经开始摸清楚了科举的规则,如何做文章,如何作八股,这都需聘请名师来指导的,而此等名师,有些时候,便是花钱都未必能请的到。

    士人们开始凭借着这些,编织了一个又一个的网络,为朝廷培养人才,使他们金榜题名,或是成为举人、秀才,且形成了纽带。

    因此,有不少人金榜题名,哪怕是一个月的俸禄都没有领,却已开始购置宅邸,无他,家里有钱。

    这宅院,可谓精美,因为占地大,反而显得幽静,颇有几分大隐于闹市的感觉。

    弘治皇帝让人拍门,而后门房将门开了,行礼道:“何人?”

    弘治皇帝微笑道:“西山钱庄。”

    门房本是彬彬有礼,可一听西山钱庄,态度便有所变化了。

    此等高门大宅的主人,以往结交的,都是清贵之人,西山钱庄固然家大业大,可能来的人,十之**,也就是一些办差的。

    他的语气冷漠起来:“钱庄里的,来做什么?与我们江府又有何关系?”

    弘治皇帝倒没有恼怒,依旧带着微笑道:“关于赃款退还之事。”

    这门房听罢,似乎晓得什么事了,道:“本府并不曾投钱进如意钱庄,不过,你们进来吧,我去通报。”

    于是门房迎着四人进了小厅。

    小厅里,弘治皇帝等人落座,接着便有一少年人颐指气使的进来,一面进来,一面还抱怨道:“西山钱庄有什么了不起的……”

    人进来之后,眼睛瞥了小厅里的弘治皇帝等人一眼。

    这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上没有什么客气,只左右看了一眼,鼻孔朝天道:“我爹当值去啦,我叫江孜,你们西山钱庄来的正好,我正有话要说,且不说你们的贷款,利息不低了,单说如意钱庄退赃,何以厚此薄彼,有的人是全额退了,可有的,却只退了六成,亏得你们还敢来,这事儿要说清楚。”

    从这少年出现,弘治皇帝就细细打量起这少年。

    说也奇怪,这少年居然也烫了头,不只如此,耳上还穿了环,两个大金环子吊在耳上,很是显眼,面上还敷了粉,以至于他的脸色,惨白惨白的。

    如此一看……呃,甚是骇人。

    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了一下,突觉得眼睛有点痛。

    这时倒是忍不住瞧了朱厚照一眼。

    咦,这样看来,如方继藩所言,太子还真看着顺眼了许多。

    听得这江孜的抱怨,弘治皇帝却是不露声色。

    方继藩却笑嘻嘻的道:“噢,如何厚此薄彼,你说来听听,江家又不曾投了如意钱庄银子,于江家又无损,这位小少爷何以有如此大的怨气呢?”

    听了方继藩的话,江孜就哼了一声,冷冷的道:“谁说没投……”

    他说到这里,面色又怪异起来,连忙又道:“就算没投,可见你们如此不公道,也是看不过去的。”

    “看来你们江家是投了。”方继藩笑道。

    江孜毕竟是少年人,且平时傲慢惯了,便道:“就算投了又如何。”

    方继藩道:“是以远方亲戚的名义,还是以府中下人的名义。”

    “与你何干?”江孜脾气很暴躁。

    这一点,有点像方继藩。

    方继藩脾气却出奇的好:“且只退了六成,可见投了不少吧,亏了多少两银子?”

    “哼。”江孜道:“瞧你稚嫩的模样,看来不过是西山钱庄的小伙计,敢这样和我说话?”

    被人说稚嫩,方继藩突然觉得很欣慰。

    他和弘治皇帝对视一眼。

    弘治皇帝依然默然无声,方继藩便哈哈笑道:“你们江家,家大业大,可称的上是豪富之家,那些百姓可怜得很,只投了一点进去,便是他们的身家性命,你们亏的银子再多,却也照样一身富贵,何况令尊乃是朝廷命官,久食君禄,理当为朝廷分忧,何以要计较这些呢?”

    江孜倒是被激怒了,怒气冲冲道:“住口,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你们来此,是来挑衅的吗?怎么,就活该我们江家要受此罪?”

    他咬牙切齿的样子,对此甚是气恼:“我看,这分明是你们西山钱庄的诡计,哼,家父早知这如意钱庄有些不正常的……”

    “什么……”弘治皇帝眼中闪过惊异,瞪着江孜道:“你们早知道的?”

    弘治皇帝哪怕只是一身常服,此时,却依旧有着几分天生的不怒自威的气派。

    像是被弘治皇帝的气势镇住了,江孜一愣,猛的觉得自己失言了,立即三缄其口,不做声了。

    弘治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光芒,道:“莫非令尊还与如意钱庄勾结一处吗?”

    江孜神色变了变,随即怒视着弘治皇帝,道:“胡说八道,出去,滚出去。”

    弘治皇帝却是气得不轻。

    朱厚照亦是恼了,要拔腰间的匕首。

    江孜见这四人,凶神恶煞的模样,倒是有些害怕了,想要出去喊人,偏偏这个年龄的少年,似乎觉得认怂喊人是可耻的事,便又道:“家父何其聪明,岂是你们晓得的,他自知如意钱庄的分红很是不合理,世上怎有这样的好事,因而早就料定那东家迟早要逃的,不过……东家要逃之前,为了多骗一些人,自是要保证信用,家父本是掐准了时间,趁此……”

    而此时,在这小厅的外头,一个江府的管事正探头探脑着,听到少爷说这些,立即惊恐的咳嗽起来,大叫道:“少爷,少爷……夫人请您去后宅。”

    可是……

    弘治皇帝等人,却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难怪那如意钱庄在京里经营了这么久,明明如此不合理的利润,能骗到这么多人。

    这世上,并不乏聪明人。

    弘治皇帝,深居宫中,对于这种高利润的事,觉得习以为常,这才会上当受骗。

    毕竟算起来,弘治皇帝的许多投资,都牟取了极高的利润,自然而然,他也就觉得如意钱庄没什么不妥当。

    而寻常的百姓,其实没有太多的见识,听到别人的怂恿,自然而然也就动了心,跟着一道投钱进去。

    可是……还有一些人,他们未必是不知这如意钱庄不合理。

    而是他们非常清楚迟早如意钱庄不能兑现。

    可是……他们眼红于这巨大的分红,依旧不露声色,投入了大笔的银子,享受这巨大的分红。

    他们自认为,自己是可以控制住事态的。

    只要盯紧了如意钱庄,这如意钱庄还能骗到更多的人,他们的分红就有保障。

    一旦等到他们自觉得时机到了,再立即撤资,不但保住了本金,还能赚取高额分红,而后等待如意钱庄自爆。

    这御史江言,就是这样的人……

    某种程度而言,他们才是如意钱庄的帮凶啊,他们明知道事态可能严重,他们也享受到了这巨大的利益,而一旦如意钱庄出事,他们又可抽身退出来。

    得知了这样的真相,弘治皇帝气得发抖。

    他原以为,所有人都是受害者。

    原以为,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

    现在才知……真正的受害者,只是自己还有那许多的无知百姓。

    真正蒙在鼓里的人,只是自己。

    那江府的管事,显然觉得自家少爷说了不该说的话,哪怕对方只是西山钱庄的雇员,就算和他们说了点什么,也没什么妨碍,可这样的话,还是少说为妙,因而在外头先提醒了江孜,接着踱步进来,笑吟吟的道:“诸位,我家少爷年少不懂事,口无遮拦的,只是胡口说了几句,都是当不得真的,几位来此,不知到底有何公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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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百三十一章:国家的根本

    这个发现,对于弘治皇帝而言,实在是太震撼了。

    若当真如此,那么……这一切也就再清晰不过了。

    文武百官之中,多的是聪明人。

    怎么可能放纵一个如意钱庄,在京里大张旗鼓的吸储了一年之久。

    此前,没有一份关于此事的奏报。

    有的人,不知道也就罢了。

    比如方继藩,那是事后方才知情。

    也有人,可能是讯息的偏差,对这些事,并不关心。

    当然,也就不乏有一些早就关注了的达官贵人,对此滋生兴趣了。

    可是……当真没有一个人看出点什么吗?

    他们不是没看出来,而是早看出来了,却发现这其中有利可图,所以将计就计。

    偏偏,方继藩将这如意钱庄提前引爆,彻底的破坏了他们的计划。

    也正因为如此,有一群人对于方继藩的不满,想来并非只是方继藩只发放了他们六成银子这样简单。

    而在于,方继藩破坏了他们图利的计划,他们的损失不只这四成的本金,而是他们原以为势在必得的巨大收益。

    他们才是如意钱庄,最大的帮凶。

    而偏偏……在事情爆发之后,他们依旧可以堂而皇之的对如意钱庄,对方继藩,进行弹劾和批判。

    弘治皇帝绷着脸,脸色蜡黄,浑身透着冷意。

    这个发现,对于他而言,不啻是巨大的震撼。

    这是背叛。

    朕对士人,哪怕是近年来推行新政,偏离了他们的初衷,可对他们也多有偏爱。

    可是现在……

    江府的管事见弘治皇帝不做声。

    方继藩人等,似乎也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都不吭声了。

    这管事的眼珠子略略的转了转,便继续道:“这都是孩子话……哈哈……哈哈……”

    “是啊。”弘治皇帝突然开口。

    他竟是硬生生的,将这股怒气压了下去。

    现在震怒,已是于事无补。

    弘治皇帝慢慢的露出微笑:“我等来此,是奉西山钱庄之命核实一下赃款退还的情况,江御史家,固然是没有投钱,不过听说有许多达官贵人,都是暗中投了钱的,因而来问问,免得生出什么疏漏。”

    管事立即摇头道:“不不不,江府并不曾和如意钱庄有任何的瓜葛,小孩子都是胡说。”

    “没有吗?”弘治皇帝微笑着,看着这管事:“既如此,那么就叨扰了。”

    他站了起来:“我等只是来核实,你们说没有,那么自然是没有,叨扰了。”

    说着,举步就走。

    这管事总算松了口气,有点担心,可细细想来,毕竟只是一些钱庄跑腿之人,似乎也不必将这些事放在心上。

    ……

    弘治皇帝领着人,已出了江府。

    他一直不吭声,身后的朱厚照和方继藩,也自不敢上前去触他的霉头。

    朱厚照只扯着方继藩的袖子,拉着方继藩的袖子翻啊翻。

    方继藩恼怒,低声呵斥道:“找什么,没钱。”

    朱厚照嘟着嘴嘀咕:“方才还见了很多。”

    “我是有良心的人,我全给了那老卒了。”方继藩耿直道:“现在没了。”

    朱厚照一脸幽怨起来:“我比老卒还惨,我还欠着债。”

    “厚照,继藩。”

    弘治皇帝突然开口。

    一听陛下召唤,朱厚照连忙罢手,和方继藩不约而同的打起了精神,连忙上前道:“陛下……”

    弘治皇帝皱着眉头沉声道:“从那江府管事的话音来看,此人……想来是知道内情的,记下这个人,到时有用。”

    方继藩自是明白弘治皇帝话里的意思了,只是道:“何时动手?”

    朱厚照也显得很是兴奋:“不如儿臣现在就去……”

    “不急。”弘治皇帝面无表情。

    他尝到的是背叛的滋味。

    你可以无能,可以迂腐,甚至可以胡言乱语,但是不可以背叛,不可以将皇帝当做傻子。

    弘治皇帝看着前方,目光悠远,慢悠悠的道:“这件事,不只是一个人,所以不必打草惊蛇。”

    方继藩很习以为常的随口便道:“陛下真实明察秋毫啊……”

    “住口。”弘治皇帝收回视线,落到方继藩的身上,呵斥道:“自始至终,朕就是最愚蠢的那个……亏得你还说的出口这样的话。”

    方继藩一脚踢到了铁板上,顿时有些尴尬,嘿嘿一笑:“古来的天子,都自以为聪明,于是刚愎自用,而陛下且以愚蠢自居,时不时的三省吾身,这令儿臣很是佩服,儿臣心里想,若论聪明,谁及得上诸葛孔明呢,诸葛孔明在戏文里,可谓是多智而近妖。可是人都有其缺陷,总会有失察之处,昏聩的君主,愚笨而不自知。贤明的君主,有了一些成绩,也自会沾沾自喜。唯有陛下,文成武德,却依旧还能反躬自省,这才是陛下最令人佩服之处。儿臣一定要向陛下多多学习。”

    一直安静跟着的萧敬,面上抽了抽。

    本来听到弘治皇帝斥责方继藩,他心里还颇有几分欢喜的,你看,倒霉了吧。

    可现在又听方继藩的一席话,他虽是争宠的心思淡了,心里却还是免不得咯噔了一下,卧槽,这方继藩不只胜在急智,还胜在皮厚,咱真真不如也。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却不禁苦笑。

    还能说点什么呢?

    弘治皇帝苦叹道:“朕想知道有多少似江言这样的人。所以……”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才接着道:“西山钱庄,要好好的查一查账目,达官贵人里,到底有多少人暗暗投了银子,这是钱庄的事,定要有所凭据,切切不可有什么疏漏。”

    方继藩连忙点头应道:“儿臣明白。”

    弘治皇帝叹息道:“宫里,朕不想回去了,在那宫中,真如瞎子聋子一般,处处被人所蒙蔽,朕……突然想喝酒了。”

    朱厚照顿时就眼睛一亮,兴致勃勃的道:“喝酒好,父皇,儿臣那儿有……”’

    方继藩立即打断道:“陛下,别听太子胡言,儿臣和太子都不爱喝酒的,不过父皇若是想喝,儿臣去想想办法。”

    …………

    西山有的是酒。

    毕竟,屯田所的驻地就在此,数不清试验田的粮食,堆积如山,其中相当一部分,就是用来酿酒。

    温艳生天天闲来无事,偶尔也会琢磨着酿酒。

    因而,当他从地窖里抱来了一坛酒的时候,弘治皇帝见他面熟,想了一下,不由道:“可是当初的宁波知府,温艳生。”

    温艳生行礼后,笑吟吟的道:“正是草民。”

    弘治皇帝奇怪的看着温艳生:“卿本为朝廷命官,何以在此,甘居一个区区的厨子?”

    温艳生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他表现得很平静。

    毕竟……一个人若是对功名利禄没有了兴趣,自然也就无欲无求,无欲则刚,因而,哪怕是见了皇帝,也不至过于激动和惶恐。

    温艳生道:“因为……自在。”

    “自在……”弘治皇帝念着这两个字,露出了迷茫之色。

    温艳生笑道:“这世上,人人都想求功名利禄,可谓是千军万马过那独木桥,为了在庙堂上有一席之地,因而挖空了心思,每日都犹如烈火灼心。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好处呢?可草民不同,天下人都不想做厨子,对这庖厨的事,可谓是敬而远之,天下的英才都去做官了,草民不才,比不得这些英才,与其挖空心思去做官,不如舒舒服服的做一个厨子,这……有何不可呢?”

    弘治皇帝一愣,似乎……觉得有一些道理。

    至少,眼前的温艳生,便是一脸富态,整个人,很是滋润的模样。

    自己虽贵为天子,却是白发早生……

    弘治皇帝叹口气,道:“卿此言也有道理,可惜……朕承祖宗基业,便是想要做一个厨子,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怕也不能如愿。来……卿家也坐下,你来陪酒。”

    随即,弘治皇帝瞪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朱厚照:“你坐开。”

    朱厚照本是美滋滋的样子。

    他喜欢温艳生,因为温艳生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诚如自己想做一个大将军,或者做一个最顶尖的纺工,又或者,做一个大夫,再不济,还可以做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科学家,只是可惜……他做不成。

    让自己父皇多听听温先生的话,也好。

    说不定会愿意放他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呢。

    谁料到……

    在弘治皇帝的目光下,他只好乖乖的坐在下头去,将自己的位置让给温艳生。

    温艳生倒是不畏这些繁文缛节,很自在的样子,坐在弘治皇帝的身边,温和笑道:“陛下,这是草民所酿的酒,用的是蒸馏之法,所用的粮食,统统都是屯田所试验田所产……此酒,却是非同一般,辣口的很,就怕陛下喝了不习惯。”

    弘治皇帝微微笑着:“这么好的粮食,拿去酿酒,是不是太浪费了。”

    他终究……还是没有脱离了自己作为天子的职责,在他看来,一个好的皇帝,是不能纵容喝酒和酿酒的,毕竟……酒水在这个时候,是奢侈之物,是用粮食酿成的,粮食……是国家的根本啊。

第一千四百三十二章:苍生之福

    酿酒是要糟蹋粮食的。

    一度在许多王朝,都曾禁止酿酒,这一方面,是要杜绝奢侈之风,另外一方面,也是害怕粮食被浪费。

    因而弘治皇帝才提到这个问题。

    温艳生却是诧异的道:“陛下,莫非不知,现在西山,正在想尽办法提升粮食的产量?”

    弘治皇帝狐疑的看了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

    还真的不知道呢!

    朱厚照和方继藩对视一眼,方继藩坦然的道:“陛下,是有这么一回事,这无工不富,无农不稳,现在西山研究院会同屯田所,正在竭尽全力做这方面的工作,只是现在暂时还没有眉目,所以不敢上报邀功。”

    这个解释自是令弘治皇帝很满意,在他看来,方继藩在一些大事上还是很稳妥的。

    弘治皇帝便满脸期待的笑着道:“这是好事,倘若这粮产可达每亩六百、七百斤,那么朕也就无忧了。”

    六百,七百,不是一个小数目。

    尤其对于稻田和麦田而言。

    朱厚照却是挤眉弄眼,他的目标显然不只是如此。

    一旁,温艳生已帮弘治皇帝斟了一杯酒。

    弘治皇帝看着这小小的杯子,不由皱眉道:“如何这杯这么小?”

    “此乃蒸馏酒的……”

    弘治皇帝心情不好,今天就是诚心喝酒解闷的,叹了口气道:“换大杯,真以为朕没有酒量吗?朕只是担心喝酒误事而已。”

    温艳生无言,不禁询问似的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则是翘起大拇指:“壮哉,来,儿臣给父皇换大杯来。”

    说罢,朱厚照亲自为弘治皇帝去取大杯。

    这个时代,还是以黄酒为主,因而,似后世那等喝白酒的小杯,确实过于小气了。

    朱厚照取来一个牛角杯,又亲自倒满,脸上浮着几分别具深意的笑意。

    弘治皇帝四顾左右:“此酒晶莹剔透,倒是……”

    说着,端起牛角杯,将这酒水,直接一股脑的倒入口中。

    只是……

    这酒水入喉,顿时……就像火烧一般,喉头竟是一下子辣得像是失去知觉。

    像一团火呀。

    紧接着……酒水进入食道,弘治皇帝竟觉得浑身都在燃烧,他的脸,霎那间就变得血红,豆大的汗一下子渗出来。

    酒水入腹,便觉得自己的腹部在熊熊燃烧,那火焰,又像是重新窜回了喉头。

    弘治皇帝呀呀两声,竟是一时不能言。

    朱厚照带着几分得逞的意味,举起自己的小杯,轻轻的抿了一口蒸馏酒,又翘起大拇指道:“父皇海量,儿臣不能及也。”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掐住了自己的喉咙。

    呼……热……辣……

    萧敬在一旁看着,吓了一跳。

    倒是缓了一会,弘治皇帝却是吐出了两个字:“好酒!”

    “再来,满上!”

    这次轮到朱厚照无言了,卧槽……

    一旁的温艳生和方继藩脸色也变了。

    弘治皇帝豪爽的笑起来道:“来,你们也来,都换上大杯,满上,都满上,朕已先干为敬,都给朕一口干了。”

    “这个……这个……”方继藩愁眉苦脸的道:“陛下,儿臣待会儿回去还要抱孩子。”

    弘治皇帝瞪眼:“这是什么意思,陪朕喝酒,还有这么多的理由,不喝就是欺君。”

    “……”

    酒水满上。

    三人犹如即将要杀头的刑徒一般,一口干了,顿时……方继藩觉得自己要死了,拼命咳嗽起来,受不了啊……那火烧喉咙的滋味……

    弘治皇帝又命人将杯子统统斟满,却又是率先一口牛角杯的酒水直接下肚,第一次喝,还觉得辣的不得了,可这第二杯,竟开始享受这等感觉了,此时,浑身燥热,身上扑哧扑哧的冒汗,整个人浑身滚烫,血液仿佛在沸腾,不过……痛哉,快哉。

    弘治皇帝豪气的道:“来,继续。”

    “父皇,别喝了。”朱厚照拉扯着弘治皇帝的袖子:“再喝,要醉啦。”

    弘治皇帝却看着自己的空杯子:“朕已经喝过了呀,现在该轮到你们了。”

    朱厚照一脸吃瘪的样子:“……”

    “朕不怕醉,你们还怕醉?都喝。”

    …………

    三杯酒下肚。

    弘治皇帝才勉强觉得有些受不了了。

    他笑吟吟的看着东倒西歪的朱厚照和方继藩。

    朱厚照抓着方继藩的手臂,口吐酒气,口里道:“呀,这个大猪蹄子,有点瘦呀,这谁养的呀,打死他。”

    说罢,朱厚照龇了牙,便疯狂的啃。

    方继藩将手一缩,大骂道:“狗一样的东西,谁,是谁咬我的脚,这脚是用来走路的。”

    ……

    温艳生倒还撑得住,毕竟是有练过的,他诧异于弘治皇帝的酒量,却是正襟危坐。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温艳生道:“温先生真是海量啊。”

    温艳生便道:“草民再陪陛下喝两杯?”

    弘治皇帝摆摆手,保持着几分清醒:“不可,不可,喝酒要适度才好,再喝,就真要醉了。见温先生在此乐不思蜀,朕倒是羡慕你了,看来哪怕是做一个厨子,也未必是坏事,那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话,未免有些差池。”

    温艳生却是含笑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陛下此言差矣。”

    弘治皇帝惊异的抬了抬眼,讶异道:“噢,朕差在哪里?”

    温艳生便道:“陛下看草民乐不思蜀,这是因为臣本是官宦,哪怕是辞官,在这西山里头也受人尊敬,又得太子和齐国公的照拂,生活倒是无忧,只需醉心于庖厨之事而已。可是真正的厨子是什么样子呢?他们大多生活贫困,家里少不得有妻有子,他们早出晚归,挣来的一点闲钱,都需花销在家中。虽是每日在那庖厨之中杀鸡烹羊,自己平时所食的,却也不过是粗茶淡饭,在那热腾腾的庖厨里,哪怕天气如何酷热,却也需忠于职守,看着大灶,那滚烫的油溅起来打在身上,这浑身上下都是那热油烧起来的伤口。所谓遍身绫罗者,不是养蚕人。这才是厨子本该有的样子,何况他们不但辛苦,也大多穷困,甚至还身份低贱,为人所看轻,陛下,草民说的厨子,陛下还会羡慕吗?”

    弘治皇帝:“……”

    良久,他幽幽叹了口气,才道:“朕明白了,是朕想当然尔,多谢温先生赐教。”

    温艳生道:“这也是为何会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原因,读了书,方有功名,有了功名,才可以高人一等,譬如草民,因为有了功名,所以哪怕是喜欢庖厨,在人看来,也是雅兴,诚如竹林七贤一般,诚如阮咸爱弹琵琶;刘伶嗜酒不羁;嵇康好锻铁;阮籍终日弹琴长啸一般。他们是士人,是士人,他们弹琴,锻铁,弹琵琶,爱喝酒,才成了风雅之事,可那街边弹琵琶的,爱喝酒的,铁匠铺里打铁的人,又有几人可以成为嵇康,刘伶呢?历代的君主,都求大治,可在老夫看来,他们所求的大治,不过是嵇康,阮籍这样的人所期望的大治而已,世间,本就是不公道的,士人依旧还是士人,铁匠还是铁匠。”

    弘治皇帝听着,默然无语。

    他若有所思,良久:“所以先生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句话是错的?”

    “对,也不对。”温艳生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口里喷吐着酒气:“对于读书人而言,可这不是再对的一句话吗?可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却未必是如此了,只是读书人告诉他们这句话是对的,他们自然也就觉得,或许……这是对的吧。当然……读书是好的,读书明理,读书明志,朝廷本应提倡读书,可以读书而分贵贱,嗯……草民也是读书人,此事……不该过多的议论。”

    弘治皇帝苦笑道:“读书人之中,也有豺狼,朕往日见识了许多,今日见识的尤其深刻。”

    温艳生在弘治皇帝面前,没有丝毫的畏惧之心,却是笑哈哈的道:“草民在西山,见到的铁匠,也是良莠不齐,有的不过是敷衍了事,混个日子。也有的,每日精研于锻炼之术,心细如发,所制的磨具,不差分毫。”

    弘治皇帝突然不语。

    良久之后,弘治皇帝起身,道:“温先生所言,倒是提点了朕一些东西,哎……什么天道不公啊,天是没有情感,也不会去区分好坏的,人们将世间的错误都推脱到上天头上,本就是对上天的不公。追根问底,这世上不公的事,终究还是出在人的身上,是出在掌握神器的人,这个人……就是朕吧,朕方才思量了很久,朕可以改变这样的不公吗?想来……是不成的,此非十代贤良的君主,也未必能办成,自然,此罪在朕躬,朕可以推脱,却也可以尝试着,使这世上更清平一些,哪怕是做不到真正的大治,至少,明日比今日好,哪怕是好一星半点,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温艳生连忙起身,朝弘治皇帝深深的行了个礼:“陛下有此心,乃苍生之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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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百三十三章:天数有变

    弘治皇帝大醉回宫。

    虽说晕乎乎的,但还是特意交代萧敬一番:“今日不必宿在坤宁宫,朕只在奉天殿歇一歇,不必说朕大醉,只说奉天殿中有事处置即可。”

    萧敬小心翼翼的搀扶着弘治皇帝至奉天殿。

    谁料一路过去,陛下醉的不省人事,可到了奉天殿后,陛下竟精神了一些。

    弘治皇帝摸着自己的额头,不禁道:“那蒸馏酒,好厉害。”

    萧敬对弘治皇帝是真心实意的,劝道:“陛下,往后可不能这样喝了,此酒,奴婢远远闻了,都觉得厉害。”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取茶来。”

    萧敬关切的道:“陛下何不先歇一歇。”

    弘治皇帝坐在案牍前,手扶额头,思维逐渐清晰起来,摇头叹息道:“今日见了这么多的事,听了这么多的话,怎么还歇得下啊,哎……”

    说罢,他又是幽幽的一声叹息,陈忠,江言,温艳生的事,如走马灯一般,在自己的脑海里晃过去,他突然又想起了朱厚照,想到了那一头的卷发,弘治皇帝道:“第一件事……”

    萧敬忙是匍匐于地,静候旨意。

    弘治皇帝道:“将那用火钳子给人烫头的地方,统统给朕查抄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此伦常之道也,今后再有烫头之事,严惩!”

    “奴婢遵旨!”萧敬道。

    弘治皇帝说罢,突然又叹口气:”罢了,罢了,不必去深究了。喜欢烫头,就让他们去烫罢,这样的事,朕管了做什么?”

    萧敬一头雾水:“那到底查抄不查抄?”

    弘治皇帝带着几分无奈道:“能和一群不晓事的孩子去计较吗?”

    “奴婢明白了。”

    ……

    弘治皇帝又道:“厂卫……与西山钱庄会同统计司查一查账,有多少人似那江言一般,要查清楚,朕要证据确凿。”

    萧敬道:“奴婢知道了。”

    弘治皇帝沉了沉眉,又道:“江言的弹劾奏疏,留中不发,明日……召刘健来见朕。”

    弘治皇帝交代了许多话,他似乎有许多话想要说,偏偏又觉得头痛的厉害,只捡了一些,胡乱说了,接着实在熬不住了,才昏昏睡去。

    …………

    次日。

    刘健入奉天殿觐见。

    此时,弘治皇帝刚醒,正漱着口,听了刘健已经到了,匆匆洗漱过后至御案后升座,正襟危坐道:“刘卿家,近来身体可好?”

    刘健道:“托陛下的洪福,还算不错,陛下今日脸色似是不好,不知陛下……”

    弘治皇帝微笑道:“朕啊,倒还不错,没什么不好的地方,刘卿家,朕看你是脸色真的不好,近来国事操劳,歇一歇吧。”

    刘健一愣,他顿时有些不明白弘治皇帝的意图。

    “这年关要至了,且还有一个月,近来天下还算大体承平,你且在家修养一些日子,你的儿子不是也才大病初愈吗?父子二人也是难得久别相逢,多见一见,不要总是冷落了他,他是有功之臣啊。”

    “陛下……”刘健拜倒。

    他察觉到了什么。

    伴君如伴虎啊。

    这本不该在弘治朝出现的事,何况陛下与他感情深厚,现在却突然让他歇一歇,其中意图,实在难以揣测。

    刘健叩首:“陛下,老臣是否有什么过失。”

    弘治皇帝摇头,突然态度坚决:“今日,你上一道病疏,朕会恩准你咱在家休养,就如此吧。”

    刘健一时心乱如麻。

    莫非……

    可是陛下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为人臣的,还能说什么,他心里沉甸甸的,却还是勉强的笑了笑才道:“臣近来,旧疾发作,痛不欲生,臣老矣,恳请陛下,念臣苦劳,准臣颐养。”

    弘治皇帝背对着刘健,声音冰冷,没有情感:“准!”

    …………

    刘健一头雾水的告退。

    他的心,是苍凉的。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已位极人臣,甚至在此刻,他竟生出了几分是不是该急流勇退的念头。

    …………

    再三日。

    弘治皇帝端坐在奉天殿上,他脸色已恢复了许多,再不似醉酒时的苍白。

    此时,他手里拿着的,乃是一份自广东布政使司的奏疏。

    突的,他猛的将奏疏摔在地上,厉声道:“内阁到底办的什么事,李东阳与谢迁已不堪用至此吗?蝗灾的赈济,竟有这么多疏漏,他们二人做什么吃的,萧敬,下旨申饬,朕不容他们如此怠慢!”

    萧敬匆匆至内阁。

    听萧敬带了口谕来,谢迁与李东阳二人拜倒。

    萧敬道:“圣谕:陛下问,广东布政使司赈灾一事,何以内阁疏忽至此,怠慢,形同是害民,内阁大学士谢迁,内阁大学士李东阳,朕加以恩荣,尔二人不思报效,何也?”

    萧敬念毕,面无表情。

    谢迁性急:“萧公公,广东布政使司这事……”

    “不必解释。”萧敬皮笑肉不笑的道:“解释了,奴婢也听不懂。”

    谢迁便道:“那么就请萧公公禀报陛下,臣二人速见天子,解释此事。”

    萧敬面上冷漠:“陛下还交代过了,陛下不见二公。”

    谢迁和李东阳面面相觑。

    萧敬却已是转身走了。

    等这萧敬一走……

    谢迁看着李东阳,忍不住道:“这赈灾之事,明明没有问题,广东布政使司的弹劾,不过是叫苦而已,想朝廷再多拨付一些钱粮,这是历来都有的事,陛下何故申饬你我?宾之,不成呀,你我非要去见驾不可,这件事,不说清楚,实是如鲠在喉,咽不下这口气啊。”

    谢迁皱着眉头,眼里露出了极深的担忧。

    刘公养病了,可明明刘公的身体这些日子还算不错,现在失去了刘公这个桥梁,陛下对于内阁,显然冷漠了许多。

    李东阳虽是眼里亦是透着忧虑,却是突然道:“要出大事了啊。”

    “什么?”谢迁看着李东阳,一时没明白过来。

    李东阳意味深长的看了谢迁一眼:“谢公,陛下与刘公,历来两不相疑,何以突然刘公告病?又为何突然,陛下就疏远了你我,这般的不留情面,那口谕之中,有一个用词,你没有听明白吗?用的……乃是尔二人三字。”

    尔字,是不恭的意思,若是往日,陛下理应会用的是两位师傅,或者是卿二人之类的字眼。

    可这一个尔字,态度已经很分明了。

    谢迁脸色突的难看起来,不禁瞪大了眼睛道:“出大事,你的意思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李东阳若有所思的拧了拧眉,摇头道:“不,应该不是如此,这要出的大事,和你我,还有刘公没有关系。”

    谢迁愕然。

    似乎李东阳感觉自己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了,慢条斯理的道:“陛下此举过于突然,有一些像是想要保护刘公,和你我之意。”

    “保护……”谢迁更是错愕。

    李东阳叹了口气:“是啊,是保护,至少这段时间,陛下不希望内阁之你我,还有刘公,牵涉到什么事去,他疏远我等,想来是有人要倒霉了,疏远我们,或许……是想要保住我们的晚节。”

    “晚节?你的意思是?”谢迁总算开始明白一些了。

    李东阳眼眸张开:“至少不想让天下人觉得,这件事有我们的参与,而是让天下人认为我们与此事无关。因而,老夫料定,此次剑指的……只怕有不少的读书人。”

    无论是刘健,还是谢迁和李东阳,都是读书人出身的士大夫。

    他们被读书人和士人所推崇,虽然现在已有了不少的诟病,可大体的形象,却是好的。

    一旦朝廷针对某些读书人或者是士大夫动手,而内阁三位大学士若是冷眼旁观,又或者在背后推波助澜的话,那么他们三人,就形同于钉在了耻辱柱上。

    陛下刻意的疏远……或许……正有此意。

    “若……若如此,那么陛下要做的是什么事?”

    “不知道。”李东阳很干脆的道:“陛下刻意不愿我等插手这件事,自然不可能透露任何的意图。”

    “哎……何至如此啊。”谢迁不禁捶胸跌足:“正统年间的时候,陛下与士人势同水火,到了成化年间,又是如此,到了当今,本以为……本以为……谁晓得……哎……”

    李东阳脸色却是平静:“我等,静观其变吧。”

    谢迁忧心的道:“就这么作壁上观?”

    李东阳道:“只能作壁上观!陛下既然如此做,显然已是决心已定了,任何人都无法更改。”

    谢迁打了个寒颤。

    …………

    萧敬回到了奉天殿向弘治皇帝复命。

    “陛下,谢公想要觐见,解释关于赈济之事。”

    “哦。”弘治皇帝点点头,神色自若,不置可否的问了另一件事:“江言的底细,已经查明了嘛?”

    萧敬便道:“问题就在此,他是通过一个族人投的银子,从账面上看,一切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那个族人现在已不知所踪……除此之外……厂卫还发现,在西山钱庄里,还有许多不明的账目,统计司正在深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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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百三十四章:钦命来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其实,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得有人来打破这个局面才好。”

    似江言这些人,最看重的,就是清名,因而,做事自是极为隐秘,想要自他身上查出点什么,还真是不易。

    他顿了顿:“宣江言觐见吧。”

    整个朝中,有着一股诡谲的气氛。

    刘健养病去了,其他两位内阁大学士,受到了申饬。

    要知道,一般情况之下,大臣遭到了申饬,都需请辞致士的。

    突然之间,弘治皇帝对三位大学士,态度都变得冷冽起来,圣眷不在,这令许多人滋生出了别样的联想。

    刘公人等,只怕过了今年,就该告老还乡了。

    陛下已经对当下的内阁,滋生出了厌倦之心。

    而接下来,谁可以接替刘健等人呢?

    欧阳志为首的一批大臣,都是出自西山的门下,陛下对他们倒是颇为看重。

    只是可惜……

    他们资历太浅了。

    哪怕是欧阳志,成为吏部尚书,迄今为止,还是有许多人诟病。

    何况,这吏部尚书的位置,还未坐热呢。

    因此,欧阳志人等,怕是希望不大。

    一旦有人入阁,新的位置,就可能腾出来,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准确的来说,江言并非是寻常的御史,他乃是佥都御史,不但清贵,而且品级还挺高,乃是正四品。

    正四品当然不算什么,可若是在翰林院和都察院,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翰林院和都察院,乃是最清贵的地方,这里的四品官,放在外头,便是三品大员,甚至是地方上的布政使司,见了他们,都需格外高看一眼。

    而今,陛下突然相召。

    且在这个节骨眼上。

    顿时,江言觉得与有荣焉。

    同僚们纷纷侧目,发出赞叹。

    有人低声议论:“莫非……很快,陛下就要确定年后新内阁的班底,此外,还有各部新贵的人选?”

    这不是没有可能,皇帝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内阁也是如此,有了新的内阁大学士,势必各个部院,也会有新的安排。

    “这江御史,敢于直言犯上,刚正不阿,两袖清风,这是人所共知,何况他为人谦和,陛下知道他,也是理所应当,只怕江御史要一飞冲天了啊。”

    ……

    江言入宫,至奉天殿,拜下:“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弘治看着他,面带微笑:“卿的弹劾奏疏,朕看过了。”

    “陛下,臣仗义执言,若是有狂悖之处,还望陛下指正。”

    弘治皇帝淡淡道:“那么依卿之见,退赃之事,当如何才算公允。”

    “自是一视同仁,这退赃的事,关键的问题就在于,朝廷居然放任西山钱庄前去发放,以至于,账目虽是明明白白,可实际上,却有太多藏污纳垢的地方。”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朕也听闻了这些事,弹劾此事的人,不在少数,这样看来,这赃,退错了。”

    “错了,大错特错。”江言正色道。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江言:“若是朕令卿家主持这重新退赃的事,卿家可以做到公允吗?”

    江言心下大喜,突然觉得,幸福来的太快。

    卧槽……要发迹了啊。

    陛下突然让自己主持这么大的事,而且推翻此前的退赃,这足见陛下对自己的信赖。

    而且,这个节骨眼,让自己负责此事,也可见陛下对齐国公,已有了怀疑。

    那么,这是不是对自己的考验呢?

    一旦明年开春,内阁倒了,许多重要的人事人选都将重新开始估量。

    而自己若是将此事办好,那么……锦绣前程,就在眼前。

    江言当然不巴望自己有机会入阁,可至少,若有某些部堂尚书入阁,自己还是有机会升为尚书的。一部之首,何其显耀?

    江言叩首:“臣若身负陛下重托,定当赴汤蹈火,拼死报效。”

    弘治皇帝看了萧敬一眼。

    萧敬上前:“江言,接旨意。”

    江言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再叩首,郑重其事:“臣……接旨。”

    ………………

    江言捧着圣旨出了午门,顿时感慨万千,人的命运,就是如此奇怪,不久之前,自己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之人,现如今……

    得了如此重要的使命,江言自是立即前往拜谒自己的宗师。

    这宦海之中常见的关系,可谓是错综复杂,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宗师,有自己的门生故吏,这事儿,单凭他一个人,是办不成的。

    此后,便有钦差江言的人,前往西山钱庄,讨要西山钱庄的账簿,重新彻查。

    而后……消息放出来,钦差江言,亲往西山,拜见齐国公方继藩。

    方继藩万万没想到,这个江言,居然要重启退赃之事,这令他很是奇怪。

    陛下吃错药了?

    又或者,那蒸馏酒,是假酒?

    江言见了方继藩,笑吟吟的行礼:“下官见过齐国公。”

    方继藩看都不看他一眼。

    江言却是脾气极好,耐心的道:“下官奉旨,重新退赃,西山钱庄那里,有些账目,对不上,因此……”

    “滚开!”

    江言不恼,他似乎早预料到,得到的是这个结果:“齐国公,下官乃是奉了钦命,还望齐国公……”

    “来人,将这狗一样的东西打出去。”

    江言脸色变了,立即逃之夭夭。

    他惊魂未定,出了西山,坐上了马车,长出了一口气,面上,不禁露出了冷色:“呵呵……看你张狂到几时。”

    等江言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这江府门口,现如今却已是人满为患。

    江言下车。

    江府的管事,立即上前,道:“老爷,今日,有七十多人来拜谒,小人接着这名帖,都接的手酸了。还有……陈公、郑公二人,他们也来了,小人知这两位,乃是尊客,因而,让他们在厅中等候。”

    这才是手握大权的滋味啊。

    以往对自己不理不睬的人,现如今,一听到消息,个个像是疯狗一般,围了上来。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江言很想露出几分谦虚的样子,可是那骨子里的得意,却还是禁不住暴露出来:“老夫且先去见陈公和郑公,至于外头这些人,想来都是求老夫办事的,这样很好,你让江孜去招待。”

    “少爷?”这管事一愣,皱眉:“少爷脾气不好,老爷不是说,平时少让他……”

    江言淡淡的道:“从前让他少去待客,是怕他口无遮拦,得罪了人,可现在……老夫还怕他得罪人吗?”

    管事恍然大悟:“是,是,老爷高见啊。”

    ……

    求江言办事的人很多。

    其实绝大多数人,都是此次退赃的受害者。

    好端端的,四成没有了,这可是大笔的银子啊,绝不是小数目。

    有为数不少人,本是以为,凭着自己的身份,在如意钱庄图利,哪怕是如意钱庄出了状况,也绝对不敢少了他们银子的。

    可这一次,真是欲哭无泪。

    现在听闻陛下要重新彻查,且要重新退赃,许多本是打落门牙往日肚子里咽的人,一下子激动起来。

    时来运转啦。

    看来……还有戏。

    因而,数不清的书信和名帖,如飞雪一般进入了江府。

    江言一个个待客,听到数不清人的抱怨,个个痛哭流涕的模样,想到自己也是受害者,江言心里就有数了。

    这里头牵涉到的,可是不少文武百官,更有不少,得罪不起的人物。

    此番,自己重新退赃,某种意义而言,不但是陛下给自己一次历练的机会,而且……

    江言在这一刻,激动的额上青筋曝出。

    这是一次收买人心的大好时机啊。

    这件事办妥了。

    不知多少人感激自己。

    自己在朝中,不但有了立足之地,而且……得了自己恩惠的人,也将数之不尽,到时,人人为自己的美言,未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不几日。

    钦命大臣江言派人张榜。

    所有赃款,重新退回,且需重新分配赃款。

    凡有得了赃款不奉还的,统统以窃取公帑论处。

    紧接着,一个章程送入了宫中,恳请皇帝恩准。

    …………

    弘治皇帝看着这一份新的章程,忍俊不禁,可是笑过之后,却又冷然起来,他将章程送到了萧敬面前:“你来看看。”

    萧敬只看了章程一眼,打了个冷颤:“这江言,疯了。”

    是啊。

    赃款统统收回,重新发放,先补大额的不足,如宫里,如寿宁侯人等,投入了万两银子的,统统退回。

    而至于小额的,因为银钱太少,余下的银子,再做处置。

    “陛下,此人为何,竟愚昧至此。”

    弘治皇帝微笑,突然,目光落在了角落里的皇孙朱载墨身上。

    朱载墨好不容易,下了学,从研究所里出来,特来见自己的大父,现在他正摆着一个小案子,低头拿着炭笔,做着计算。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这个问题,若是萧伴伴不明白,可以问问载墨,载墨受方继藩教诲,想来,一定心里有答案。”

    皇孙……知道答案。

    萧敬一脸狐疑,也不禁朝朱载墨看去。

    这些话,朱载墨听了个真切,便起身,朝弘治皇帝行了个礼。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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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我承认,我不是人,我是败家子,我卑鄙,我无耻,我卖了家业,我愧对祖先,我还四处沾花惹草,恶贯满盈。爹,有话好好说,可以把你的大刀放下好吗?”明朝败家子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朝败家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朝败家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