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二章:天大的捷报
孝陵卫顾名思义,自是守卫孝陵的兵马。
这支兵马,乃大明精锐中的精锐,即便是此时大明军备最废弛之时,这孝陵卫的择选标准,却依旧是要其做到能骑马扬鞭,飞速奔驰,还要骑马跨过一道壕,越过一堵墙,并在马上开弓射箭,三箭中两箭者才为合格。
这才是真正精兵中的精兵。
他们的职责,顾名思义,便是守卫孝陵。
可因为这两年,孝陵卫的人马增至七千余人,有时为了特殊的需要,也可从孝陵卫中,抽调出一两个千户所的兵马。
当然,这一切……都需皇帝亲自准许,除了大明皇帝,任何人都不得调动孝陵卫。
魏国公徐脸抽了抽:“那么……立即上奏吧。这些倭寇,尤其是这中野二郎,此人羞辱皇家,罪无可赦,若不将其拿获,是我等的失职,我等如何有颜面,对得起陛下,更对不起太祖高皇帝。”
三人大抵交换了意见,随即,三份奏疏,同时入京。
暖阁里,刘健举起了奏疏,老脸不禁憋得有些厉害,他二话不说,直接带着奏疏就往暖阁去了。
弘治皇帝手里,也有一份奏疏,此乃中官徐喜的密奏,弘治皇帝皱眉,一见刘健来,自然知道,刘健来,是为了什么。
“卿家,也接到了奏疏吧。”
“是。”刘健叹了口气:“臣接到的,乃是南京兵部尚书吴煌所奏。”
弘治皇帝脸色平静,居然没有愤怒,他淡淡道:“朕若是记得没错,几年前,正是这个中野二郎,惹来了一场大风波,想不到,这一次竟又是他,此次,他要袭的,乃是宁波,当初,徐等人所奏的是,此人武艺高强,乃万人敌……现在,他又来了。”
“宁波危矣。”刘健叹了口气。
南京是什么地方,人家都可来去无踪,耀武扬威之后,扬长而去。而此次袭宁波府,区区一个宁波府拿什么抵挡。
弘治皇帝阖着目:“这等巨寇,朕有时……看到奏疏,真是五味杂陈,说他们是贼,可就这区区之贼,竟可以闹到这样的动静。可若说他们有什么了不起之处,可他们不还是盘踞在海外的贼寇吗?现在,中官希望朕立即下旨,紧急调动大军往宁波府剿贼,甚至……还提及到了孝陵卫。”
弘治皇帝苦笑:“这孝陵卫,是剿区区贼寇的吗?”
“陛下,此乃巨寇啊。”
“是啊。”弘治皇帝合上了奏疏,有些感慨:“这是巨寇,非寻常军马能制,朕很不明白,为何,大明豢养了两百万大军,这江南,带甲八十万,难道就没有一支军马,可以剿这巨寇吗?真是国难思良将,大明有数千万的军民百姓,就没有一个可以制中野二郎的人?”
刘健抿着嘴,没有说什么。
对他而言,这样的感慨,虽是让人灰心,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明卫所制,是太祖高皇帝所定制,现在已经崩坏,可要改,谈何容易,裁撤卫所,重新招募军士操练?那么,你就得给人家发饷,卫所制的本质,就是便宜啊,招募来的壮丁,花费可就大了,饷银哪里来?则又牵涉到了税制了,当下的税制,根本无法支撑朝廷改革军制。
弘治皇帝不禁微微一笑:“无论如何,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取中野二郎头颅,以报当年之仇,卿家拟个票吧,朕………恩准了,命魏国公徐便宜行事,若不取中野二郎的首级,朕实在不甘心啊。”
“臣遵旨。”刘健无奈的苦笑,一旦动用了孝陵卫,甚至还抽调其他各卫诸军,即便是拿下了中野二郎又如何,代价太大了。可不拿,难道任其流窜不成?
弘治皇帝脸色阴沉,其实他和刘健一样的心思,这若是当真取了首级入京,他怕也高兴不起来,对付一个巨寇如此,那还奢谈什么剿尽倭寇?
他叹了口气:“近来太子在西山?”
“是。”刘健道:“臣也听说了,正在教授西山的读书人们读书呢。这不是来年,要春闱了吗?当然,臣也只是耳闻,具体如何,老臣……”
弘治皇帝古怪的表情看着刘健:“可卿家的儿子不也在西山书院读书?为何是耳闻呢,西山的事,卿家理应了若指掌才是。”
“这……这……”一下子被戳穿,刘健老脸微红,他只好道:“是啊,犬子来年,也要春闱了。”
弘治皇帝颔首:“还有方继藩那小子,最近竟出奇的安分,他是在担心他的门生唐寅吧。”
刘健想了想:“老臣听说,他近来在奶娃娃……”
“……”
“………”
君臣二人,大眼瞪小眼,感觉这话,一下子聊死了。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是那方小藩?”
“是的。”
弘治皇帝颔首:“真是一个好兄长啊。”
刘健憋着话其实没有说,那丧尽天良的东西,居然给自己的妹子喂糖,每日抱着四处瞎转悠,还折腾出一个瓶子,成日往娃娃嘴里塞,更令人发指的是,他还修了一部书,叫育儿心经,开版印刷,说娃娃乃国本,是天下最紧要的大事,西山书院的读书人,都该好好看一看,这书印刷了几千册,指定了让读书人买,刘杰是徒孙,必须买十本不可,这银子……掏的刘健真不是滋味啊。
那育儿心经,他还看过,都是胡说八道的话,妇人如何催乳的事,他竟也说了一大通。
这等人……已经到了要钱不要脸的地步了。
刘健不好揭发这事,只好干笑:“是啊,是个好兄长。”
“朕倒是看错了他,以往以为他没心肺的人,虽是有才,却是情感淡薄了一些。”弘治皇帝微笑:“朕就喜欢这样的人。不似太子,瞧瞧他,成日游手好闲,方继藩有个妹子,太子也有妹子,可你看看,太子除了欺他妹子之外,还晓得做什么?”
刘健老脸一抽,低着头,继续闷不做声。
“朕不该说这些。”弘治皇帝心里觉得烦恼,挥挥手:“你退下吧。”
刘健只得退下,回到内阁,他发现,自己满脑子都是那育儿心经,方继藩这孙子,真的很令人讨厌啊。当初刘杰买来的时候,他还以为,方继藩这鬼才,定又是出了什么好东西,还特意让刘杰拿来看,结果父子二人,一起看着这么个玩意,大眼瞪小眼,真是尴尬极了。
不知羞耻!
回到了内阁。
刘健还未坐下,这时有书吏道:“刘公,您可来了,杭州知府温艳生有奏。”
“就那个奏疏里说了一大通鱼汤的温艳生。”刘健表情怪异。
“正是,通政司刚送来,说是百里加急。”文吏道。
刘健沉默了,随即一挑眉:“想来宁波出事了。”
对于这件事,他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即便天大的噩耗传来,他也不觉得惊奇,而是强忍着情绪,回到了自己值房,才命人将奏疏送来。
这奏疏低头一看,刘健脸色变得怪异起来,他看到了那许多的字眼。
拿获……私商……众志成诚……水寨出击……中野二郎……一合斩杀……一盏茶功夫……倭寇俱灭……余者遁逃……备倭卫追击……
这一个个的字眼,看的刘健有点眼晕。
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气,细细的读了一遍,而后……他又沉默了。
脸色……带着怪异。
这不只是一份捷报,而是一份天大的捷报啊。
刘健忙是取了案牍上的茶盏,茶盏里的茶水已凉了,他并不在乎,一口喝下,然后抬头看着书吏:“上次送来的大黄鱼,还有没有?”
“这……在冰窖里冻着,不过,这是送入宫的,陛下虽然赐了,不过还得经御膳房。”
刘健嗯了一声:“宰一条吧,熬汤,让御膳房熬好,记得,莫浪费了,需多加一些水,一尾鱼,好说歹说,也要熬两锅汤不可,此鱼……不易啊。”
当然不易,从宁波府飞马送来的,这可是哪里都吃不到的东西,陛下就赐了刘健几条,不过这玩意,必须得在冰窖里保鲜不可,偏偏,刘家没有冰窖,所以,虽然御赐给了刘健,却依旧还躺在宫中的冰窖里。
文吏一呆:“刘公,这时候……吃鱼?”
刘健压抑着心里的激动,他很希望自己有欧阳志那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淡然,于是笑吟吟的道:“温艳生这家伙,上过几次奏疏,老夫看他的奏疏,就不知为何,总觉得他里头绘声绘色的所书的东西,带着一股子佳肴味,今日又得他的奏疏,便觉得饿了。”
文吏觉得奇怪,这奏疏,竟还有开胃的效果?
那位温知府,到底是混哪个堂口的啊?
“学生这就去。”
“还有……”刘健面带微笑:“那个……还有,将于乔和宾之叫来,老夫有事要和他们商量。”
“是。”文吏部转身要走。
“还有……”
文吏转身:“不知……”
“记得,让御膳房在那锅鱼汤里,多放点葱蒜。”
文吏想起来了,刘公是河南人,就好这一口。
第四百九十三章:大功于朝
文吏走了。
刘健靠在了官帽椅上,他手搭着案牍,此时,他需要一些时间好好的梳理一下。
这份奏疏带给他的震撼实在太大了。
一方面,是整个宁波府众志成城。
东南各地的情况,他是略有所知的,人嘛,最注重的就是乡谊,大家都是同乡,都是本地人,即便是私下有什么龌蹉,那也都是不公开的事,毕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因为如此,而闹到了官面上,这便不免要被人戳脊梁骨了。
这也是为何,东南诸府走私猖獗,许多人与倭寇有染,可绝大多数人依旧无动于衷的原因。
另一方面,是倭寇并没有真正侵害到他们的根本利益,甚至还或多或少的能给许多人带来一些好处。
可这一次……
这个温艳生,看来不至少对海鱼了解甚深,办事……还是很稳妥的,此人倒是个干才啊。
当然,这还不是真正让刘健所关心的,他只关心两件事。
一件是那中野二郎死了。
从奏报上来看,是被千户胡开山直接一拳砸死。
这里头,有多少虚夸的成分呢?
不像是虚夸,因为宁波知府没有必要为水寨报功,而且就算要报,也不需这样的夸张。
那中野二郎,是何等可怕的人啊,守备南京的魏国公、中官徐喜,以及南京兵部尚书吴煌等,无一不是将其视为可怕的人,虽然这其中肯定有浮夸,可这样的巨寇,断不会是无能之辈。
那么这个胡开山……一合之下,直接将中野二郎打死……这……
还有那些水兵,这些水兵是怪胎吗?
人家都是倭寇数百人追着数千的明军砍杀,这些人却像是切瓜切菜一般,直接按着倭寇打?
镇国府……宁波水寨……
刘健在心里默默念着这这个名儿,将这水寨牢牢记在心底。
片刻之后,李东阳和刘健来了,二人与刘健见礼,刘健笑吟吟的先道:“这里有一份奏疏,你们自己看吧。”
谢迁面容一正,不禁道:“不会又出什么事吧?”
李东阳则观察着刘健,想从刘健的面上看出端倪。
可刘健只是微笑,从容不迫的样子。
李东阳有些失望,却在此时,谢迁啪的一下,拍案而起。
这真是吓了李东阳一跳。
谢迁已是眉飞色舞的道:“奏疏当真吗?”
刘健深深看了谢迁一眼:“真与不真,于乔难道看不出吗?”
“哈哈……“谢迁爽朗的大笑道:“列祖列宗保佑,此皆赖祖宗圣德。”
李东阳已接过了奏疏,低头细细看着,他身子一颤,也骇然了。
随即他难以置信的皱眉道:“怎么可能?”
刘健叹了口气,道:“老夫细细想来,其实……或者不是因为倭寇太强,而是咱们各地的卫所,太孱弱了。”
谢迁和李东阳对视了一眼。
他们的内心是激动的。
这真是大功一件啊。
原来还以为宁波水寨必死无疑,那唐寅等人必是死无葬身之地,宁波百姓也将遭殃。
可哪里想到,事情会有如此翻转,居然是宁波的水兵追着倭寇打。
还真是,非倭寇太强,而是官军太过孱弱。
这……
…………
在暖阁里,弘治皇帝目瞪口呆的看着奏疏,他觉得这个世界疯了。
刘健三人拜倒在地:“托陛下万福……”
“真是可怕啊。”弘治皇帝心情激动的在暖阁里来回的走动,他万万想不到,是这样的结果!
“唐寅,干得好,还有那胡开山,实是一员不可多得的猛将!”
弘治皇帝嘴唇哆嗦着,甚至激动得满面通红。
中野二郎……
什么倭人可怕,这一战,真是打出了威风啊,朝廷颜面有光!
弘治皇帝不禁大笑起来:“还有那戚景通,也很不错,这几人都很了不起,都打出了威风,也打出了我大明的国威。宁波知府温艳生,此人……朕有印象,做黄鱼的那个?”
“是,就是此人。”
“这也是个忠厚的人,他打击私商,也是大功一件。这些人,没有他们的同心协力,宁波数十万百姓,便将陷于水火之中啊。”
“还有太子……”弘治皇帝红光满面地的:“太子这个家伙,他的镇国府,也算是令人刮目相看了。这小子,还是颇有几分能耐的。方继藩……也很好……真是令朕长长的松了口气啊。”
弘治皇帝此时的心情是澎湃的,他来回踱步着继续道:“大明要的就是这样的人,要的就是那些镇国府备倭卫那些忠勇的水兵,方继藩说的不错,一丁点也没有错,这些人俱都是忠肝义胆啊,据说他们还是赤民?朝廷待赤民如土鸡瓦狗,可他们……为朝廷尽忠,如此尽心竭力,实在是……令人惭愧。”
刘健等人也都面红耳赤起来。
是啊,多少世受国恩之人,个个只想着要好处,有几个真正肯尽忠职守的。
反观这些穷困的百姓,被备倭卫招募起来,却是忠勇至此,令人难以想象。
百姓们……太憨厚了啊。
此时,刘健道:“陛下,是否召太子和方继藩……”
弘治皇帝摆摆手道:“朕惭愧得很,不该召他们,他们现在……可在西山?”
萧敬在旁躬身道:“陛下,太子和新建伯确实是在西山。”
弘治皇帝抬眸,深吸一口气:“摆驾,去西山,他们现在是诸葛亮,是卧龙,朕需三顾才可。”
刘健三人莞尔。
“便衣吧,不要弄什么大动静。”弘治皇帝补上了一句。
萧敬连忙道:“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眼里掠过了一丝精光。
他忍不住重新看了一眼奏疏,显得有些不可置信。
一群招募才半年不到的水兵,怎么就恐怖到如此地步呢?
还有那胡开山,据闻此前还是个山贼,如今为镇国府效力,真是忠勇啊。
当然,还有唐寅这一个书生,怎么就被方继藩调教之后,突然就成了独当一面的干才了。
他心里实在有太多太多的疑问,想要立马见一见太子和方继藩的冲动越来越强烈。
………………
此时,在西山明伦堂里,因几个师傅都需在翰林当值,唯一的两个大闲人,只有朱厚照和方继藩。
朱厚照亲自登台,给生员们授课。
方继藩则抱着方小藩坐在角落里。
他也不想抱着一个拖油瓶啊。
可谁知这方小藩赖定了他,睡醒时见不着方继藩,便大哭,她的嗓门显然是有练过的,宛如斗神级别的强者,嗷嗷叫。
可一见方继藩,便安份了,眼睛盯着方继藩便乐。
方继藩每次都有揍她的冲动,可看着她的小脸蛋,心又软了,哎……她和自己一样,都是孩子啊。
于是捧着方小藩,如游魂一般,到处行走,小香香为了照顾,也不得不带着孩子的尿布、奶瓶还有**跟着。
方继藩坐在角落里,将奶瓶往方小藩的嘴里塞。
方小藩双手努力的抓着奶瓶,生怕奶瓶跑了似的,为了用上劲,她的脚还需努力的蹬一蹬,仿佛只有如此,才可借力。
她贪婪的吸着奶嘴。
这奶瓶,是方继藩赶制的,玻璃作瓶子,奶嘴的材料是最麻烦的,因为没有橡胶,方继藩便只好用鲸皮替代,将这鲸皮冲刷干净,晾晒之后,再里三层外三层的蒙在瓶口,用针扎一个小口子,也就勉强给方小藩用了。
方小藩而今乃是万众瞩目的对象,无数的生员们一见这位师姨,一个个敬若神明,又忍不住想要要亲近,方继藩抱着方小藩,一脸神圣,吓得生员们不敢造次。
春闱将近了,举人们都在努力作八股,他们作了一篇又一篇,几乎要吐了,几乎每日一篇,且出的题目,可谓千奇百怪,甚至是每一篇文,写的不好,还需重做。
这么折腾下来,便连刘杰也吃不消了。
好在朱厚照来了,太子殿下亲自授课,所讲的,却非八股,这令一团浆糊的生员们,倒是有了缓一口气的机会。
朱厚照乐于来此上课,他要给生员们讲授的,却是治民之法。
你们都是读书人,怎么样治民呢?
其实……按理而言,朱厚照自己不过是半桶子水,连四书五经都背不熟的人,竟也敢奢谈治民,实是可笑。
不过他是太子,他最大,他爱说啥就说啥。
方继藩见方小藩吃饱喝足,睡了,便将方小藩转交给小香香,小香香会意,忙抱着方小藩退出去。
明伦堂里恢复了安静。
朱厚照抛出了他的第一个问题:“何为治民,民为何物?”
说起来,朱厚照还真有几分样子,他是做足了功课来的。
方继藩其实也怂恿着朱厚照来讲课,因为他发现,若是让朱厚照去学习知识,依着朱厚照的性格,十有**朱厚照是要躲懒的。
可方继藩却说,殿下身为书院院长,岂可不为生员们授授课。
朱厚照便来兴致了,立马打起了精神,这些日子,可谓废寝忘食的读书,有不懂的地方,便拼命请教方继藩和王守仁,他是决不允许自己让生员们笑话的,于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来读书学习。
……………………
晚上写脑子一团浆糊,哎,失策,去睡了,以后不熬夜了。
第四百九十四章:圣人
朱厚照显得有些紧张。
为了备课,他可是连续半个月都没有睡好啊,连弹珠都不和方继藩玩了。
他是个好胜心极强之人。
也希望做点事。
只是他不喜欢被人灌输。
人都有好为人师的一面,朱厚照也是如此。
毕竟,自己是这些生员的书院院长,堂堂书院院长,怎么可以一点学问都不教授呢。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问出民为何物的时候,生员们沉默,他们第一次听太子殿下讲课,也有些紧张,不敢贸然回答。
“……”
这就有点尴尬了。
素来胆大包天的朱厚照,居然有点儿紧张了。
看向方继藩,方继藩抬头看房梁。
朱厚照心里有点无语。
想了想,他居然局促起来。
心里不由暗暗恼怒,花费了半个多月时间去准备,结果……却临场出了乱子。
众生员们见太子殿下不吭声,更不敢吭声。
于是,大眼瞪小眼。
朱厚照心有点儿乱了。
而此时,有几个旁听的人,悄然的进入了明伦堂,他们坐在了角落。
在书院,这样的事很多,因为慕名来听课的人不少,不是所有人,都会严格遵守上课的时间,有人兴之所至,也就来了,不过来听课的读书人,一般不会影响别人,会蹑手蹑脚的到旁听的席位上跪坐下。
可这来的人,却有些不一般。
弘治皇帝已第五次来到西山。
西山给他一种亲切的感觉,他是亲眼见证西山日益繁华,不过……此时看到了自己的儿子,站在了讲台……弘治皇帝美滋滋的心情,有点儿………复杂。
书院院长,不过是让你挂名而已。
太子从小就不爱读书,平时读书都是一知半解,居然大言不惭的敢登台教授人学问。
真是不怕丢人啊。
自己儿子是几斤几两,弘治皇帝是知道的,所以他有些后悔自己来了。
尤其是面对刘健、李东阳和随来的谢迁时,弘治皇帝的脸微微有些烫红。
不过他依旧面带笑容,没有发怒。
不管怎么说,太子和方继藩立了大功啊。
剿了中野二郎,使朕无忧。
他见朱厚照呆呆的站在了讲台上。
其实此时就已想将这个家伙拎下来了,别丢人现眼了,生怕别人不知你水平有限,没读多少书吗?
谢迁似乎看出了陛下的心思,却又抬眸看了看太子。
谢迁突然道:“敢问,心与理,有何不同?”
谢迁果然是老江湖。
他对新学,心情颇有些复杂,那王守仁的道理,一套套的,说实话,连素来善辩的谢迁,也难找出他的漏洞。
今日……他倒想知道,太子对此的看法。
新学提倡心性,而理学提倡理性,这才是彼此之间最大的不同。
谢迁其实是个谐趣之人,一看太子登台,便心里忍不住想笑了。
弘治皇帝脸一红,这么大的问题问出来,这不是摆明着,太子要出丑吗?
朱厚照心里松口气。
忙是看向问话的人,可一看谢迁,愣了一下,再看坐在那里的,是自己的父皇,脸色更是一变。
弘治皇帝似乎在此刻,不想父子相认,故意将脸别到一边。
朱厚照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突然定下了神。
父皇历来看不起自己啊。
却不知为何,他今日来了。
且不管他。
朱厚照正色道:“这位老生员……问得好!”
谢迁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朱厚照道:“什么是心,什么是理?嗯,心者,心即为本心而已,你我皆有心,就如这位老生员……”
谢迁的老脸又变了变。
朱厚照笑吟吟的道:“也有心!”
“我有何心?”谢迁开始发挥他抬杠的本能。
朱厚照道:“敢问老生员,你见了你的父亲,会如何?”
“……”谢迁哆嗦一下。
太子这个家伙,历来是胡说八道惯了的。
现在突然拿自己的父亲出来,不会胡说什么吧。
朱厚照见他不答:“这位老生员,是否见了自己的父亲,便想到了孝顺自己的父亲呢?”
呼……
谢迁松了口气,还好……这家伙没有胡说八道,他颔首点头:“不错。”
“那么……”朱厚照又道:“可若是此时,老生员……”
“我不是老生员。”
“那就叫你谢生员吧,在这里,除了我这书院院长,还有副院长以及博士、助教人等,其余人都是生员。”
谢生员……
谢迁无话可说。
“谢生员,敢问你,若是在此时,你见到了孺子被投入井中,你会有恻隐之心吗?”
谢迁沉默了片刻,孺子投井?
“自然会的。”
“这就是心性啊。有人讲究理,认为人的心,应当遵从天理,克制自己的**,譬如,人都有私心,会有私欲,那么,只有压抑自己的**,方能追寻到圣人之道。可这不对,就如我所说的那样,人孝顺父母,不是因为道理教授你怎么做,见了孺子投入井中,人油然而生,会生出恻隐之心,这心性所至,是在一念之间,是人的天性使然而已,难道,这也是理要求人们去做的吗?”
“我再问谢生员,若是你见了孺子投井,会下意识的施以援手吗?”
谢迁毫不犹豫的道:“会。”
朱厚照道:“谢生员生出恻隐之心,且愿意施以援手,敢问,这是道理要求你这样做,还是谢生员一念之间的本能?”
谢迁沉默了,想了很久:“想来只是一念之间的事。”
“一念之间,就是谢生员的心性啊,因为谢生员的本心如此,所以见了孺子投井,第一个念头,便是恻隐之心;此后,谢生员施以援手,那么,这就是行,人有了一念之间,才会有行动,是不是?那么在这其中,理又在何处呢?难道我们做任何事,都要先扪心自问,这件事符合不符合道理,那一件事,是否符合圣人的道理,倘若处处如此,那么岂不是可笑吗?”
“人的行为,是由心而发的,而非理而发,我们刻于的强调理性,遏制住心中的**,这未必是好事。”
谢迁若有所思,居然觉得,这太子……长进不少。
弘治皇帝也错愕的抬眸,看着朱厚照,却见朱厚照开始慢慢的进入了状态。
长久以来在西山书院的耳濡目染,就算是一头猪,不,不该称之为猪,现在该叫豚了,便是一头豚,那也会有所悟了。
何况,为了来授课,他可是废寝忘食,成日都在瞎琢磨,朱厚照是悟性很高的人,一旦用了心,对知识的吸收便轻易多了。
朱厚照似乎懒得理会这位抬杠的谢生员了:“我们用理性,来压抑自己的**,这没什么不好,这是个人的事,有人勤俭,这就是理性,他遏制自己内心的**,碍不着别人的事。”
“可最可怕的,却是人们过于追求理性,不但用理性去约束自己,还要约束别人的行为。因为自己节俭,就要求别人和他一样节俭。因为自己寡欲,便要求别人也和他一样寡欲。若是别人不从,便要讲大道理,处处讥讽,甚至是对其动辄暴打。”
“……”
弘治皇帝觉得开始渐渐进入佳境了。
居然……听着有几分道理。
这个小子,从哪里学来的。
可是……听到此处,弘治皇帝一愣,这话……听着有些不是滋味啊,啥意思?朕不就是个节俭的人吗?所以要求你朱厚照也节俭。还有动辄暴打,这又是啥意思?
听着……像是在说朕啊。
朱厚照继续道:“这……才是当下最大的问题。读书人学了道理,无论他们自己是否克制了自己的私欲,却总喜欢,用私欲去抨击别人。就说军户……”
军户……
朱厚照道:“军户们为国家效命,这是他们的职责。可朝中的许多大臣,却用理性却要求别人,军户们粮饷不够吃了,他们会饿肚子,此时,便有人会说,你们是为国尽忠,难道饿肚子,就不可以克服吗?饿肚子是私欲,只要想着忠君为国的道理,为何就不能饿着肚子杀敌了?”
“军户们也会有妻儿,他们在饿肚子,他们的妻儿,也是面有菜色,一群人饭尚且吃不饱,却希求他们心怀理性,遏制自己的私欲,去上阵杀敌,这不是荒唐可笑的事吗?”
“当下的问题,都源于此啊……我们的读书人,处处要求人没有私欲,要求每一个人,都是古之圣贤一般。可军户们呢?难道他们不知道,若是鞑靼人来了,倭寇来了,自己若是不奋勇作战,这些强盗就会奸淫掳掠吗?不,他们是知道的,他们有自己的心性,犹如他们见了孺子投井,也会有恻隐之心,怎么会不同情被鞑靼人、倭寇所屠戮的百姓呢?”
“可是……军户不是圣人,我们必须承认,他们有他们的私欲,倘若你闭口不谈,故意忽略这一点,那么……这天下的隐患,也就出现了!”
…………………………
以后不熬夜了,坑啊,熬了大半夜,结果只写了一章,起来之后头晕脑胀,老半天才写出一点字,年纪大了啊,已经不复当年,一声叹息。
第四百九十五章:劳苦功高
弘治皇帝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话……在理。
太子何时……
弘治皇帝双目如炬,死死的盯着朱厚照。
朱厚照渐渐开始找到了感觉,情绪也酝酿起来,他宛如一个雄辩家,提高了分贝:“不对,万物不在理,而在于心。什么是心,百姓们要穿衣吃饭,才是心,这是人的本性,故意压抑人的本性,而大谈所谓的理,这不对。什么是圣人之道,圣人之道很简单,满足人的心性,不就是圣人之道吗?”
“让军户们吃饱喝足,给他们足够的银饷,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的为朝廷效忠,他们便肯舍身去保家卫国,去痛击鞑靼人,痛击倭寇。让百姓们吃饱喝足,让他们的耕作和做工得到足够的报酬,让他们养得起婆娘和孩子,他们自然肯奋力去耕作和务工。恰恰相反,用所谓的理去压抑自己的心性,万物从之于理,甚至还要求天下人也顺从这个道理。人们想要吃喝,便认为其不懂得节制。人们想要出入车马,则认为他们这是贪婪;官兵们想杀敌立功得赏,便认为他们不够忠心。商贾们赚取应有的利益,便认为这是锱铢必较,乃是贪婪无度;读书人但凡走出书屋,便认为是不务正业;什么是理?所谓的理,便是压抑人的本心,强要每一个人成为圣人!”
“可世上,哪里有这么多的圣人呢,于是乎,百姓们若是想要争一份租,便被指斥为不知廉耻的刁民;军人们想多要一点饷,便认为是丘八没有忠心;商人们争一点利,就成了蠢虫和奸商。读书人们就更是谈利色变!可官员们锦衣玉食,却满口仁义道德。于是乎,农人们不思耕种,动辄沦为流民;军人军纪败坏,武备松弛;庙堂之上,只听到仁义道德,实则却有无数人暗中牟取私利。”
“不去从心,不去正视人理所应当的心性,这才是最大的失德啊。就如我的父皇……”
弘治皇帝听得暗暗点头,种种乱象,他怎么会不知,太子真是长进了,这话说的好,竟是抽丝剥茧,直指出当今朝廷的弊端。弘治皇帝虽是本份的人,可做了十几年的天子,许多事,岂会看不穿?
难得……太子居然能说出这么一番道理。
可是……啥意思?怎么又说到朕了?
只听朱厚照接着道:“就说父皇,难道他就没有本心吗?他的本性是想要做尧舜,是想做圣君,所以他历经节俭,勤于国政,可难道他如此,当真是因为理性?不对,他如此,也是心性所致,他想千古流芳,本质上,就是沽名钓誉,人或求利,或求名,这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可当今皇上,心里想要求名,口里却耻于求名,他满口老百姓,满口爱民如赤子,其本质不过是想做尧舜罢了。”
“……”
一旁的刘健拼命咳嗽,太子殿下,还真是……这算不算一语中的?
这话怎么听怎么的不中听,弘治皇帝拉着脸。
生员们个个噤若寒蝉。
朱厚照却是洋洋得意起来,不得不说,当面将心里的话说出来,痛快啊。
父皇在此又如何,本宫说的难道没有道理?
天大地大,也大不过理。
“因而,那位谢生员所问的何为心,何为理,其实本宫不需作答,因为答案就在谢老生员的心底,谢老生员是否有他的心性,是否口里满是理性,实则却是从心去做事,这只有他自己知道。诚如父皇一般,父皇口里说什么,并不紧要,可他心里朝思暮想着什么,答案却是不言自明的。”
“本宫毫不讳言的说,本宫就是个从心的人,最厌恶的,便是满口圣人之道的人,本宫爱吃,爱玩,这是本宫的本性,何错之有呢?再如你们的师公……”
“……”方继藩面容一肃,脸顿时一副怒目金刚状。
方才看太子手撕他爹和谢老生员的时候,其实挺爽的啊。说实话,也只有这么二的家伙,才会如此胆大包天,敢说这样的话出来,小朱秀才,其实还是挺棒的,总是勇于面对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可是……啥意思……为啥这一次是我?
我方继藩,可是有头有脸,是开宗立派的大宗师啊。
朱厚照显得眉飞色舞,激动得不得了:“就如你们的师公,方继藩……他就懒得出奇,且满肚子坏水,可这又如何,这也是本性,人有性情,此心性也,心性即理,心性之中有善恶之念,因而才需追求人心之善,老方,人还是可以的,缺德是缺德了一些……可大抵也不算恶人。”
还真是拐着弯骂人呀,方继藩此时也只能冷笑,不好做声。
哼,给我等着瞧。
朱厚照自是说的尽兴,吐沫横飞。
角落里,朝鲜国王很认真的听着,同时激动地用炭笔在簿子里飞快的作着笔迹。
来这西山,学习了诸多现进的知识,真是令他受益匪浅啊。
其他人则是目瞪口呆,一个个面色僵硬。
终于,朱厚照拍拍手道:“好了,讲完了,本宫的心性又发作了,饿啦,吃鱼去。”
说罢,很干脆的直接下台。
明伦堂里顿时鸦雀无声,大家则是表情各异。
弘治皇帝已起身,面容上看不出喜怒,背着手出了明伦堂。
刚刚出去,便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小香香抱着方小藩,正要急急冲进来寻找自家少爷,差点没和弘治皇帝撞了个满怀,口里急着道:“少爷,少爷,小姐醒了。”
弘治皇帝凝视着襁褓里滔滔大哭的方小藩,勉强挤出一些笑容:“这便是方继藩的妹子吧。”
方小藩嗷嗷的大哭,小腿乱蹬。
弘治皇帝有些尴尬,又是一个熊孩子啊。
方继藩听到声音,匆匆的出来,朱厚照却有点想溜,他属于那种做事不顾后果,等预备着要出事的时候,便满心想要逃之夭夭的人。
不过,萧敬却将他请了来。
朱厚照便只好乖乖的跟了过来。
方继藩接过了方小藩,方小藩一见方继藩,便乐了,嘴唇努了努,作吸吮状,方继藩无奈,取了奶瓶,往她嘴里一塞,顿时,世界安静了。
“儿臣……见过父皇,父皇怎么来了?”
方继藩也忙道:“臣和臣妹一道儿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背着手,眺望着这西山,西山已经变了样子,农家乐的出现,使这里出现了一条商业街,商业街和书院用高墙隔开,可从墙的这一边,依旧可以听到墙外的人声鼎沸。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淡淡道:“朕是来给你们报喜的。”
说着,他朝萧敬看了一眼。
萧敬会意,连忙将奏疏交给朱厚照看。
朱厚照飞快的看过,顿时喜上眉梢,乐呵呵的道:“老方,大捷,大捷了,唐寅厉害了,倭寇尽灭,咱们备倭卫水师……”
方继藩忙接过奏疏,低头看了一眼,一下子,浑身舒畅,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戚继光,厉害了啊,他的练兵之法,还真是专治倭寇各种不服。
这一场大捷的意义,自是非凡无比,形同于大明终于寻到了克制倭寇的方法。
弘治皇帝这才终于露出了笑容,道:“朕来此,本是要三顾茅庐,想问一问,你们是如何操练出备倭卫,有什么克敌制胜的法宝。可现在……”
说到这里,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意味深长的继续道:“朕听了太子的一席话之后,大抵是明白了,这就是所谓的心性……是吗?让人吃饱喝足,使军人无忧,他们自然敢奋不顾身,为朝廷效死?这些话,倒是也有道理。”
朱厚照立即道:“儿臣惭愧,儿臣说的不好。”
心里自是瑟无比。
他此时自然是狂喜的,想着备倭卫居然吊打倭寇,能不乐吗?
弘治皇帝此时反是叹了口气道:“满朝诸公,不如你们二人啊。”
“尤其是方继藩……”弘治皇帝朝方继藩微笑道:“方卿家劳苦功高,这唐寅等人,当初都是你举荐的,朕万万想不到,他们竟是独当一面的贤才。”
方继藩则继续低头看着奏疏,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这是完胜啊,四百多倭寇,虽是逃了一些,可其余之人,几乎尽诛。
方继藩连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
冷兵器时代,能有这样的战果吗?
这些倭寇,真的很弱鸡啊。
他一时恍然。
弘治皇帝提高声音道:“方卿家。”
“臣在。”方继藩才打起精神。
弘治皇帝一脸认真地道:“朕在说你劳苦功高。”
“还好。”方继藩回答道:“臣想到能为陛下效力,整个人便激动得不得了,浑身愉悦舒畅,所以谈不上劳苦,因为臣在这个过程之中,很幸福。”
方继藩眨了眨眼,努力的做出幸福之状。
弘治皇帝乐了,欣慰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虽然他知道方继藩的话有些夸张,不过……这话中听。
比太子的话,中听多了。
第四百九十六章:刮目相看
弘治皇帝已在厅中坐下,一脸舒服的样子,这心里没了心事,全身放松,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感。
他看了方继藩一眼,微笑道:“从前朕以为唐寅乃一介书生,想不到这小子竟有这个本事,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
听到弘治皇帝狠狠的夸了一通,方继藩心里自然高兴,随即道:“陛下,此时唐寅已重挫倭寇,这倭寇盘踞海外,一日不剪除,朝廷一日不安啊,今日他们袭了宁波府吃了大亏,难保不会袭击其他沿岸各府,宁波有镇国府备倭卫,可其他各府呢?臣的建议是,令唐寅带兵出海,横扫倭寇!”
朱厚照顿时雀跃了起来,兴冲冲的道:“不错,父皇,儿臣也以为理当如此。”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的看了其他人一眼,道:“诸卿家怎么看?”
刘健对行军打仗之事,不甚懂,自然不置可否。
谢迁想说什么,倒是此时,李东阳笑吟吟的道:“臣以为,时机还未成熟,备倭卫能痛击倭寇,是因为备倭卫占据天时地利,可一旦出海,备倭卫对海外一无所知,臣恐骄兵必败啊。”
其实弘治皇帝方才没有颔首点头,这是因为,他自己也是这般认为。
骄兵必败,这是固有的观念。
备倭卫现在如此重要,将来剿倭就靠他们了,怎能急于一时呢?
这海外不知多少荒岛,岛屿之中,天知道隐藏着多少倭寇,实是不能冒这个风险。
弘治皇帝点头道:“此事,暂先从长计议。”
他打起精神,接着道:“方卿家,你拟一个章程,将这备倭卫练兵之法送至朕的面前,朕让兵部研讨。”
方继藩本是想乘胜追击的,可也知道弘治皇帝是个极保守的人,也就没有继续说啥了,至于章程……好吧,方继藩巴不得现在就默写出来,是真求之不得立即将这练兵之法推而广之。
可方继藩自己却清楚,就算是拿了出来,其实也没有用的。
大明的根本问题在于军制,而要动摇大明军户制以及武官世袭制,这是断不可能的,何况兵部哪里来的这么多钱粮?只怕……就算兵部拿了去研究讨论,最后得出来的结果也会发现,这些经验,是不可复制的。
方继藩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喜气洋洋的,可目光落在朱厚照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却是渐渐消失了,厉声道:“你这小子,算你立了一功,可是以后授课,不要胡说八道,要懂得谨言慎行。”
“啥?”朱厚照梗着脖子道:“儿臣说错了什么?哪句话错了?”
“子不言父过,你听说过吗?”弘治皇帝绷着脸道,差点没气个半死。
朱厚照想了想,努力的搜寻了片刻自己的记忆,突的道:“可是儿臣没有言父皇的过错啊,儿臣只是说,父皇也有私心,有私心也是过吗?那也太糟糕了,这都算过的话,方继藩都该千刀万剐了。”
“……”方继藩的眼睛眯了起来,期待满满的看着弘治皇帝,仿佛在说,陛下啊,这样的熊孩子,在俺们那疙瘩,是要抽死不可。
弘治皇帝阴沉着脸,可现在当着臣子的面,又不好发作什么。
朱厚照主要是还沉浸在瑟之中,今日授课的结果,他很满意,真不容易啊,想不到自己,竟也已有了为人师的时候。
他显然还未从这为人师的状态下转回来,绷着脸,批评道:“父皇啊,听儿臣一句劝,为人君者,万万不可沽名钓誉。”
弘治皇帝呵呵一笑,道:“朕受教了。”
他目中幽邃,却不置可否的模样。
却在此时,有快马赶到了西山。
片刻之后,萧敬到了弘治皇帝耳畔,低语了一句。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脸上一派肃然之色:“何时的事?”
“就在方才。”
一下子的,弘治皇帝的眼眶,竟是红了。
方继藩觉得奇怪,出了什么事,竟是使陛下激动至此!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才幽幽的道:“厚照,立即随朕入宫,去看你的曾祖母吧。”
朱厚照心里还洋洋自得着呢,可一听,却是吓了一跳:“父皇,这是……”
弘治皇帝不置可否,却猛的想起了什么,却是看向方继藩道:“方继藩,你略通医术是不是?”
方继藩道:“臣会治脑疾。”
“且不论会治什么,先随朕入宫看看。”
方继藩知道,肯定出啥事了。
太皇太后年纪这么大,莫非是……
这样一想,方继藩的心里有点儿沉痛起来,太皇太后对自己还不错,当然,这不是主要的,来到这个世界,太皇太后或许是自己身边第一个故去的熟人,都说人的年纪越来越大,见惯了生死,那么一切也就都看淡了。
可太皇太后是第一个啊……
朱厚照顿时如霜打的茄子,一下子瘪了,他脸色凝重,乖乖随着弘治皇帝摆驾回宫。
众人一路至午门入宫,随即再入禁苑,及至仁寿宫,便见这外头,早是乌泱泱的都是人。
张皇后和太康公主都到了,宫里没有生出儿子,被弘治皇帝格外开恩,准其在宫中颐养天年的老太妃们也俱都到齐。
乃至于宫里十二监四司八局的宦官头目,也都躬身于此。
弘治皇帝看到了许多的御医在来回的走动,本是脸色不好的他,顿时吓得面如土色,突的一股悲痛涌上心头!
这可是他的祖母啊,当初他风雨飘摇,这个在宫里是没有娘的孩子,全凭着祖母,方才有他的今日!
弘治皇帝强忍着悲痛,三步并做两步的进了寝宫,更见一群御医围着凤榻在转悠。
张皇后已急得如热锅蚂蚁了,见了弘治皇帝来,拜倒在地道:“臣妾万死。”
她虽与弘治皇帝感情深厚,可毕竟作为皇后,乃是后宫之长,出了这么大的事,她自当请罪。
弘治皇帝皱眉,又见朱秀荣在旁哭成了泪人,心里有些疼,自己是一家之主,倘若此时六神无主,妻子儿女怎么办?
这……或许便是一个中年男人的悲哀,即便是皇家,亦是概莫能外!
弘治皇帝心里像针扎一样,却还是努力的勉强露出点笑容道:“你们都不必担心,她老人家福禄无双,会好起来的。”
说罢,他亲自将张皇后搀扶了起来。
方继藩则躲在后头,偷偷看朱秀荣,却见朱秀荣哭得伤心极了,方继藩突然也觉得心里酸酸的,一开始还谈不上悲痛,却突然也觉得心口堵得慌。
朱厚照抓了一个御医,大叫道:“好端端的,出了什么事,有没有大碍?”
“只是昏厥过去了,不过……不过……殿下,太皇太后毕竟年纪老迈,又急火攻心,所以……所以……只怕…”这御医期期艾艾的样子。
弘治皇帝先是前往凤塌,坐在塌旁,见太皇太后紧紧的闭着眼睛,他握住了她的手,感受着这手的冰凉,眼里便有夺眶的泪水要出来,却是拼命的忍住!
他深深吸了口气,才站了起来,而后冷冷的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已吓得面如土色的鄞州候周勤正。
周勤正乃太皇天后的兄弟,早已须发皆白,显然他也没想到会有如此可怕的后果,此时已彻底的慌了,跪在地上,战战兢兢。
弘治皇帝冷冷地看着他,厉声道:“到底什么事?”
周勤正哭了:“陛下……臣……臣该死啊,臣不该来见太皇太后……”
“说重点!”弘治皇帝此时的脾气显然很糟糕。
周勤正如丧考妣的道:“臣孙周腊一直在山海关当值,他……他终究是少年人的脾气,居然……居然胡闹,带着一队人出关游猎,谁晓得……谁晓得深入大漠十数里,按理来说,那儿也不会有危险,却是遭遇了一支鞑靼人,那些鞑靼人将他围住了。起初……还没什么,可据说……据说……他的一个亲随,眼看大事不妙,为了自保,居然策马往鞑靼人那儿去,告知了鞑靼人,臣孙的身份,鞑靼人似乎觉得臣孙的身份可以利用,此后,鞑靼人越来越多,皆聚在了附近,将臣孙团团围住,却也不主动攻击……当时另一个亲随去迟了一些,沿途觉得不妙,便溜回了山海关,才一路……回京来报……”
弘治皇帝明白了。
周腊这个人,乃是周勤正唯一的孙子,是周家的独苗苗。
太皇太后虽然已嫁入了皇家,可周家是她的娘家人,娘家就这么个孙子,还指着给老周家传宗接代的,可谁曾想到,就出事了呢。
鞑靼人显然意识到周腊的身份非同小可,将他围住,不急着进攻,目的不言自明,这是要吸引明军救援,可一旦明军出关,在大漠之上和鞑靼人野战,这……岂不是正好给了鞑靼人可趁之机?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明军胜了,鞑靼人败走,这又如何?他们在撤退时,要杀死周腊,轻而易举。
太皇太后显然惊闻如此噩耗,经受不住打击,才是昏厥了过去。
第四百九十七章:女人心海底针
太皇太后身子本就不好。
周家唯一的嫡孙眼看着就要不保,这太皇太后怎么受得住如此大的打击。
这不等于是让周家断子绝孙吗?
太皇太后周氏,本就是宫女出身,出身自是微寒,因为如此,周家人虽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似周勤正这样的兄弟,说实话,和寿宁候与建昌伯兄弟没有多大的区别,自幼就没有受到太好的教育,人生起落太大,从寻常人家,一下子成了大明的皇亲国戚,这人的智商,显然也没有太大的长进。
方继藩鄙视他,此人和张家兄弟,分明拉低了大明公候们的平均智商,难怪我方继藩名声前些日子有些不好,都是这样的人渣害得。
弘治皇帝气的几乎要吐血,偏偏,手指着周勤正,竟是无话可说。
周勤正如丧考妣道:“陛下啊,腊儿他……老臣,就这么个孙儿啊,若是没了,周家就绝后了啊,周家一向人丁单薄,陛下……”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孙儿、孙儿,在这大吼,若是太皇太后醒来,再听这个,受得了吗?
周勤正却是哭哭啼啼:“何况……陛下,倘若臣孙当真出了什么事,臣恐娘娘受不住。”
弘治皇帝身躯一震。
倘若真有噩耗传来,想来皇祖母醒来,只怕……
弘治皇帝觉得心绞痛,扶着自己的心口,脸色艰难,可他不断深呼吸,尽力平和的道:“朕知道了,你先告退吧。”
周勤正依旧哭哭啼啼,告退而出。
弘治皇帝表面像是没事人一样,见朱厚照和朱秀荣二人目光带泪,尤其是朱秀荣,哭的如梨花带雨,弘治皇帝肃容道:“你们的曾祖母,她……她身子有些不好,你们也不必过于伤心,她是最疼你们的,你们这几日,都在此,伴在她的身边,若是她醒了,你们得赶紧上侍奉,知道了吗。”
“是,儿臣遵旨。”二人异口同声。
朱厚照抹着泪,哭了:“曾祖母从前对儿臣最好了……”
又想说什么,却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弘治皇帝沉着脸,随即对萧敬道:“萧伴伴。”
萧敬如丧考妣的样子,忙是低头上前:“陛下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依然还显出帝王的威严,他一字一句道:“命英国公张懋,会同兵部尚书,还有内阁诸学士,让他们议一议,且看一看,有没有什么可行的办法救人。可是……”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一些:“倘若因一个周腊,而牺牲掉数百数千的将士,使我大明给了鞑靼人可趁之机,朕不答应。让他们想尽一切可行的办法救人,只要不于国有害,其他的,都可以尝试。”
萧敬心里想,到了这个份上,怎么救?根本没法儿救啊,出事的地点,乃是关外。至于议和……那是绝不可能的,大明绝不可能和鞑靼人达成了任何议和的条件,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想当初,英宗皇帝被瓦剌人俘虏了去,大明也不曾受胁迫,而是坚决反击呢,何况是一个周腊。
他叹了口气,抬眸,看着弘治皇帝,他看着弘治皇帝自小长大的,再清楚不过弘治皇帝与太皇太后周氏之间的深厚感情,却又能理解弘治皇帝,即便是大明天子,也绝不可能因为一个周腊,而无视任何的牺牲,陛下做出这个决定……一定是心如刀割吧。
萧敬眼睛红了,他嚅嗫着嘴,想说什么。
弘治皇帝一挥手,一脸疲惫的样子:“你去吧。”
萧敬哽咽道:“陛下也要保重龙体。”
弘治皇帝只微微颔首点头,没有应声。
他目光落在了方继藩身上:“方卿家,你上前来。”
方继藩上前。
弘治皇帝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个病,你能看吗?”
方继藩摇头。
弘治皇帝颔首:“确实,你只专治脑疾,你也在此,得照应着,太子……是个真性情的人,你替朕盯着一会儿,朕想静静。”
方继藩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起身,一步步走出了寝殿。
朱厚照攥着拳头,咬牙切齿,在一旁低声念着什么鞑靼人不共戴天之类的话。
方继藩奉旨照应朱厚照,别让他做傻事,可方继藩的目光却坐在款款坐在角落里的朱秀荣身上,见朱秀荣哭的厉害,心疼的不得了,便从袖里取出了帕子,若无其事的上前,将帕子递给朱秀荣。
朱秀荣不接,纤弱的腰肢微微垂下,香肩微微颤抖,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无声地流下。
方继藩低声道:“太皇太后的病会好啊。”
朱秀荣咬唇摇头。
方继藩道:“心病还需心药医,只要那周腊回来,太皇太后得知他来了,喜笑颜开,病就好了。”
朱秀荣泪眼朦胧,又摇头:“他不会回来。”
“谁说不会。”方继藩想了想,他受不得朱秀荣哭,不知怎的,弄得自己也想哭了,他自认自己是坚强的,当初徐经下海,两年没有音讯,这么至亲至爱的门生,自己都没有哭。欧阳志在锦州,生死未卜,自己也不曾落泪,可今日,却很是伤感,方继藩想了想:“我会将周腊带回来。”
“你……”朱秀荣扬起俏脸,带泪的美眸里,似含着惊喜,她似乎觉得,方继藩是个总有办法的人,可旋即,这惊喜一闪即逝,她似想到了什么,花容上更显愁容,立即用命令似的口吻道:“我不许你去!”
“……”
方继藩不做声,不知该咋回答。
女人的心,真猜不透啊。
活该两世为人都没女朋友。
方继藩乖乖的走到另一边,却被朱厚照扯住,拉到了角落:“老方,你有办法吗?”
朱厚照满怀着期待的看着方继藩,在他心里,方继藩就是个什么事都难不倒的人。
方继藩心里想,你刚才还骂我懒,还骂我什么来着?
想了想,方继藩道:“或许有吗?”
“是吗?”朱厚照抹了把泪:“你说。”
方继藩想了想:“有点危险。”
“无妨,本宫可以去,又不让你受累。”朱厚照道。
方继藩摇头:“不成,只能我去,不过公主殿下不许我去。”
“……”朱厚照叹了口气:“有危险就算了,为什么,你总是这么怕死?”
方继藩耐心的解释道:“这叫留着有用之身,为苍生社稷谋福。”
朱厚照便不理方继藩了,躲到了一边。
…………
弘治皇帝一人坐在了偏殿里,这里只有鲸油的烛火冉冉,诺大的偏殿,只有他一个人,直到这时,他的眼泪才哗啦啦的流下来,如孩子一般,抹着泪,涕泪还是流下来。
脑海里,从前的记忆如走马灯一般的在他脑海里晃过,他依旧还能记得,曾经那个孤独无依的孩子,被人牵着到了仁寿宫,他那时脚步还很蹒跚,接着,他在仁寿宫的寝宫里,看到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那时还显年轻,见到了他,眼里便泪光闪闪,弘治皇帝还记得自己好奇的仰着脸,打量着这个自称是自己祖母的妇人,她一把将自己抱住,而后,祖母站起来,绷着脸,对送弘治皇帝来的宦官冷然说:这个孩子,皇帝若不认,哀家认,皇帝不认,哀家也不认皇帝这个儿子,他嫌弃这孩子是宫女所出,那你回去告诉他,哀家也是宫女,他朱见深,也是宫女的肚子里出来的,打今儿起,这孩子,就在仁寿宫了,谁想打什么主意,就冲着哀家来,幸赖哀家还活着,可只要还有一口气,这个孩子,倘使少了一根毫毛,某些人,莫说是有什么恩宠,便是皇帝亲自来,也护不住她。
这番话,依旧还在弘治皇帝的脑海里,他当时想,皇祖母说话,真是严厉啊。
是的,皇祖母打小,便对他严厉,一次次的告诉他,你不可学你的父皇,你要做一个有作为的人。
她请人来教授弘治皇帝读书,每日检查弘治皇帝的功课……
可是如今……那个曾严厉的皇祖母,却已……
“陛下,陛下……”
外头,传来了宦官轻声的呼唤。
弘治皇帝吸了鼻涕,擦拭了泪,深吸一口气之后,缓缓道:“进来。”
宦官悄悄的开了一角门,钻进来:“陛下,方继藩请退。”
弘治皇帝淡淡道:“何故这么急着走?”
宦官沉默了一下:“新建伯说,他妹子寻不到他,怕要哭。”
“……”
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幽幽的叹了口气:“放他出宫吧,少年人……”
想说什么,终究没有继续说下去:“出宫时,赐些东西,给她的妹子。”
“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也已起身,他又恢复了从容,徐步出了偏殿,外头,天色已是晦暗,那万丈的霞光,与紫禁城的琉璃瓦,相映生辉!
无数的御医、宦官、宫娥,见陛下出来,纷纷拜倒。
弘治皇帝背着手,伫立着,铁青着脸:“传旨,朕祖母有恙,此后数日朝议,一概取消。”
……………………
第五章送到,早点睡了,以后按时作息。昨天熬夜,字没码多少,白天还昏昏沉沉了一天,以后还是细水长流吧,早睡早起,这样才能保证精力继续五更下去。大家晚安。
第四百九十八章:虽千万人,吾往矣
方继藩自紫禁城中出来,特意的去了一趟兵部。
在这里,张懋和马文升二人已接到了旨意,急如热锅蚂蚁,正与文武官员商讨对策。
不过琢磨了很久,他们商讨的对策,就是没有对策。
这其实是可以理解的,这人没法营救啊。
周腊是在关外被围住的,鞑靼人将其围而不攻,目的自是吸引明军出关,明军最大的凭仗,就是关隘,难道让他们在关隘之外去面对鞑靼铁骑?
那里聚集的鞑靼人已经越来越多,有数千人,而且天知道后续会不会陆续的增加。
就算明军精锐尽出又如何?
几乎可以想象,一旦明军倾巢而出,鞑靼人即便不敌,在撤走之前要杀死周腊,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张懋装模作样的研究了好一会儿舆图,这是陛下让他想法子的,只是……这个法子,他是怎么也想不出。
马文升也在装模作样的看舆图,只是一味的唏嘘,等二人从舆图上抬起眼时,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了无奈之色。
张懋叹了口气道:“这人……怕是救不回来了。”
马文升苦这一张脸,点头道:“此人真是可憎,好端端的,竟出关去打猎,胆子不小啊。”
张懋没有做声,他和马文升不同。
马文升乃是文臣,逮着谁骂都行。
而他是武勋,其实更需谨慎。
张懋道:“陛下要的章程,到时怎么说?”
马文升便皱着眉头道:“只好说需加派斥候,打探精细再说。”
张懋点点头,无奈的道:“既如此,那么就这么定了,我这便上书。”
“且慢。”马文升却是摆摆手道:“研讨研讨再说。”
“啥意思?”张懋眯着眼,看着马文升,根本是研讨不出任何结果的啊,还研讨个屁。
马文升意味深长的看了张懋一眼,才道:“英国公,周腊乃太皇太后外孙,非同小可,现在宫里,据说已经不可开交了,陛下下旨让你我尽力想对策,可想在不牺牲大量军马的情况,又不能与鞑靼人议和,救人……这是断无可能的,这一点,你我心里都清楚。可是……陛下心急如焚,你我就研讨这么片刻功夫,便说是束手无策?英国公哪,有没有办法,这是一回事,可是……为人臣者,可不能敷衍了事哪。”
张懋沉默了片刻,突然觉得自己的大半辈子是活在了狗身上了。
难怪文臣日益混得开,这不是道理的啊。
瞧瞧人家,想得够深,讲究啊……
张懋便颔首点头道:“明日再上书?”
马文升摇了摇头道:“至少要后日。”
张懋点头:“那就后日,要不咱们再研讨研讨?嗯,老夫看看,这儿,这儿……这些……”
…………
和马文升研讨到了夜深,张懋才从兵部出来。
张懋则在心里忍不住怒骂,兵部这些家伙,还真是会装模作样啊,也不知其他的事,他们是不是也是这般卖力得不得了的样子,实则却早想好了什么办法都没有。
他心事重重的出了兵部衙门,却见方继藩正好骑马而来。
张懋乐了:“方贤侄,有日子不见你了。”
方继藩下马道:“见过世伯。”
张懋亲昵的一巴掌拍在方继藩肩上,道:“啥意思,何须这样客气?咱们是什么交情,咋,你来兵部做什么?”
方继藩忍下了肩膀上的痛楚,道:“来查一查周腊的事。”
“周腊?”张懋一扬眉道:“这个家伙,算是完了,你是奉旨来……”
方继藩摇摇头道:“不,就想知道他何时会死,被围在何处。”
张懋瞪大眼睛,看着方继藩,以他对方继藩的了解,这个家伙……不会是在幸灾乐祸吧?
不过……这无关紧要。
张懋是武勋,不太瞧得上那些皇亲国戚,尤其是张家兄弟,周家人……也只是比张家好一点点而已。
张懋对此自是好说话,接着道:“这个容易,舆图和其他的奏报,待会儿,老夫让人送去给你便是。”
这不是什么机密的事,何况方继藩而今也是近臣,所以也没什么大妨碍的。
张懋乐呵呵的接着道:“来我府上,陪我小酌几杯。”
方继藩得知张懋会将奏报全部送来,心里便松了口气,道:“那不成,得下次。”
说罢,便翻身又上了马:“小侄还有事,下次。”
“这个人……好现实啊。”张懋看这家伙骑马一溜烟逃了,摇摇头道:“当初老子的年轻的时候,可是很有礼貌的。”
………………
次日一早,翔实的奏报便摆在了方继藩的案头上。
方继藩认真的看着一个个奏报,毕竟山海关那儿走失了周腊,文武官员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了,他们虽然没法子救人,却放出了许多斥候,想尽办法的打探,除此之外,北镇府司近来日益关注鞑靼人的动向,在鞑靼人之中,也暗中埋藏了一些细作,这些细作倒也打探了不少准确的消息。
方继藩有时真不得不佩服锦衣卫了。
位置……已经弄清楚了。
周腊被围,现在他的身边,只剩下了一个亲随。
鞑靼人呢,则只在他一两里外四面驻扎,其实他们已并不担心周腊逃了,他们的目标,显然不是周腊,而是等待前来救援的明军。
大明以孝治天下,虽说鞑靼人不确定明军会不会出关,可谁知道呢,这人可是大明皇帝祖母的侄孙啊。
他们故意给大明朝廷留了那么些许的希望,其本质,就是要吸引明军。
退一万步说,就算明军不来,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方继藩对着舆图,一点点的确认,大致确定了位置。
随即,他便立马骑马往西山赶去。
他决定干一票大的。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胆大包天。
周腊那个家伙,死不死都没关系,可重要的是太皇太后,啊,不,是公主殿下。
因为……只有那么努力的人,才会有女朋友啊。
一口气赶到了西山,方继藩立马让人将王金元寻了来,道:“上次做的气球,让人收拾一下,赶紧送去山海关。”
王金元却是吓了一跳,讶异地道:“去山海关?不是说放在农家乐上头,招徕游客的吗?”
方继藩嘿嘿一笑道:“事急从权,不招徕了,先拿去办一件要紧的事,另外给我挑几个人,要精壮的,噢,将那杨彪也带上,他操纵气球已经熟练了吧。是了,还有那个沈傲也一并叫上,这个徒孙人不错,胆子不小,而且医术也挺高明。”
王金元满心的惊疑,忍不住道:“伯爷您这是……”
方继藩脾气不好,自是懒得解释,直接道:“叫你去便去,嗦什么,不想要你的腿了?”
方继藩在这西山还是很有威信的,王金元打了个寒颤,连忙吩咐去了。
方继藩让人预备了马车,虽说他素来都觉得作为一个能为未来做下更大贡献的有用之躯该是离危险保持适合的距离,可这一次,只怕也得跟着去山海关一趟了。
车队很快就准备好了。
沈傲一听师公叫他,受宠若惊啊,激动得脸都红了,他在西山学习,而今八股文作得越来越好,骑射功夫也有着极大的长进,最重要的是,整个人的身体强壮了。
“学生见过师公。”他恭谨的拜下。
方继藩勾起亲和微笑道:“起来,不要客气,你师公是个耿直的人,我就明人不说暗话了,我这儿有一个很危险的事,想交代你去做,你肯不肯去做?”
沈傲毫不犹豫地道:“学生能为师公效力,死也甘愿。”
方继藩心里感慨,真是个厚道的好孩子啊。
果然不愧是翰林大学士沈文的种。
方继藩道:“话虽这么说,可这一趟差事关系重大,需得有大智大勇的人居中坐镇为好,西山书院上下的年轻人中,师公最欣赏的就是你,这才想起你来。不过你也别把话说的太满,想去就去,不去就不去,师公是不会强求的。”
沈傲一听师公最欣赏的是自己,更是满心激动了,他原以为自己在书院里并不起眼,哪里想到……
刹那之间,沈傲的眼睛都红了,哽咽道:“师公,学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方继藩也被他的勇气所感染了,便道:“壮哉!果然没有白白栽培你,来,这里有一份状书,你来画个押吧,免得到时,你出了什么事,你父亲来寻我要人。”
“……”
沈傲看到了状书,脑子晕乎乎的,只看到这上头有一句话:“生死勿论,一切咎由自取”。
他想抬头说,师公,这咎由自取是不是有点用错了啊?
可方继藩已将笔和印泥送上来了。
想了想,沈傲没有多迟疑,直接提笔,郑重其事的签下自己的大名,按了手印。
方继藩佩服的看他一眼,将状书收入怀中,心里一下子踏实了。
片刻之后,车队出发,方继藩也随行,沈傲骑着马,他心里……突然有一种很忐忑的感觉,只觉得自己的右眼不断的在跳。
第四百九十九章:送你上天
抵达山海关的时候,山海关守将对于这么一群人的到来,几乎……是没功夫搭理的。
可方继藩不在乎,他寻了一个偏僻的校场,这里本是个空置的营地。
接着,他开始一遍又一遍的向沈傲等人阐述自己的计划。
沈傲听的似懂非懂,可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方继藩觉得自己亲自将他们送来山海关,已经很给面子了。
毕竟,自己还要回家去奶娃。
“很多事,你记牢就是,也不需去懂,你只需知道,有人会将你送上天去,不要怕,没这么容易死的,上天之前,穿的厚实一些,你们必须在拂晓时抵达预定的位置,这个时间点,正是人最疲倦的时候,你们至多只有两炷香之间,两炷香之内,倘若不能将人救出来,若是被鞑靼人拿住了,你要记住……”
方继藩凝视着沈傲,很是慎重的道:“不要报为师的名号。”
“……”
接着,方继藩耐心的解释道:“那鞑靼人吃过你师伯的亏,想来鞑靼细作已经知道师公的大名了,所以报师公的名号,可能你会死得更快,还会死得比较惨。”
“请师公放心。”沈傲沉默了片刻,接着道:“学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旦到了紧急时刻,自会给自己一个了断。”
方继藩却是摇头道:“师公自有锦囊妙策,这个你拿着,倘若被鞑靼人拿住了,你照着这个念,你放心,保管你死不了。”
说着,方继藩从袖里取出了一个字条,交给沈傲。
沈傲一脸惊诧,想不到师公还有这么多办法,取了字条,打开,上头是完全看不懂的话,勉强读道:“苏乐德……嗒丧拍……师公……这是啥?”
“你不必管,好好揣在怀里便是了,在关键时刻用。”
沈傲心里感慨,他有些紧张,可看着师公笑吟吟的看着自己,心里又有几分豪迈。
而后,沈傲豪气地道:“学生一定想尽办法将人带回来的,还请师公放心。”
“好了,出发吧。”
营地里,一个大气球正在充气。
这气球是用鲨鱼皮制成的。
鲨鱼皮有弹性,在经过处理之后,十分的轻薄,密闭性极好,质地很是坚韧,寻常的武器,即便是弓箭远射,也难以穿透。
又因为它的密闭性,后世许多游泳健将喜欢用鲨鱼皮做的泳衣,而若用它做气球,可以更好的储存气体,不使热气流失,减少热气的消耗。
杨彪从前是流民,因为年轻,且脑子活,在西山渐渐崭露头角,当初制造热气球,其实只是用来观光所用,毕竟任何一个新鲜玩意的出现,都可以给西山农家乐带来新的热潮。
杨彪主要负责接引游客上热气球,带他们在天上兜圈子,因而为此,他已进行了足足大半月的操练。
对于这热气球,他已了如指掌。
等这热气球鼓起来,渐渐开始飘起,热气球之下,是个火油罐子,火油罐子里装的都是鲸油,这精炼过的鲸油,持续燃烧性极强,完全可以供应来回十数里的来回巡航。
当然……这一切……只是构想罢了。
眼看着干瘪的球囊越来越鼓,已开始腾空,火油罐子熊熊燃烧,不断的冒着热气。
再之下,则是藤筐,藤筐不小,可以容纳四五人,里头还装载着不少的火油罐子,甚至还预备了火药以及食物。
杨彪利索的翻身进了藤筐,开始招呼沈傲上来。
可看着这个这么个新鲜玩意儿,沈傲就差吓尿了。
这……这是……
他一下子明白了师公方才说的……是啥意思了。
虽是心里有着一股子劲头,可他的脸色还是发青起来,但还是毫不犹豫的翻身进了藤筐。
杨彪则是熟稔的取出了匕首,直接割开了缆绳。
原本这缆绳拉着,气球虽是想要飞起来,却被扯住,可缆绳一断,整个气球便开始放飞自我,徐徐升腾而起。
方继藩站在气球之下,朝藤筐里的沈傲挥手,边道:“要活着回来,师公爱你,师公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
方继藩的话,沈傲听不甚清,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自己已腾空而起,半空之中,风呼呼的刮得很厉害,以至于他觉得自己的耳膜有些疼,等到他有心思往下看的时候,看到脚下的师公,只剩下了一个小点,而后看到了山川、关隘和河流越来越小,他又有吓尿的冲动了,脸色苍白起来,忍不住的打了个冷颤,因为是真的冷,很冷。
杨彪憨厚的给了他一条毯子,道:“沈公子,莫怕,披了这毯子就不会冷了。”
沈傲已经牙关打颤,连忙接过毯子裹身上去,蜷在篮筐里,倒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自己有些畏高啊。
“我……我们不会掉下去吧,掉下去,会不会粉身碎骨?”
杨彪是个很忠厚的人,他想了想,一面手里拿着罗盘,开始辨别方向,一面道:“有可能。”
“……”沈傲想哭,总算还保持着思考能力,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道:“可是……可是我们就这样随意在空中飘荡?”
“这可不是。”
呼呼的风中,杨彪气定神闲,一面看着罗盘,一面拿着舆图道:“在这空中,有不同的气流层,每一个气流层刮得风向不一样,所以我们要到达指定的位置很是简单,只需先找准方位,然后到达这个风向的气流层就可以,就比如现在,嗯……我们的方位就错了,应当再升高一些。
说罢,他开始去折腾火油罐子的阀门。
火油罐子的火焰猛地蹿高,沈傲惊的大叫一声,觉得自己的身子不断的在攀高。
杨彪轻车熟路的看着罗盘,到了一定的高度之后,杨彪才松口气道:“没错了,这一次方位对了,恩公真是了不起,他说的果然一点都没错,果然不同气流之间,风向是不同的,很好,现在……俺看看……”举着望远镜,杨彪在狂风中探出脑袋,开始向下张望:“下头是燕山,嗯,不错……第一次在这样的高处看这样的景色,真是很可怕啊。”
“啥?”蜷缩在藤筐里的沈傲激动起来:“你第一次……第一次飞这么高?”
“对呀!”杨彪很老实的道:“俺学习了半个多月,除了上过气球两次,且这两次飞的都很低……”
沈傲哭丧着脸道:“你心真大啊。”
杨彪却是笑着道:“俺叫杨彪,大家都叫我彪子。”
“……”
杨彪振振有词的道:“若俺不是彪子,恩公会将这样重要的任务交给我?你知道不知道……”杨彪骄傲的道:“恩公说了,西山上下,他最看重的便是俺,俺可是恩公最看重的人。”
说到这里,他挠了挠头,努力的回想着恩公的原话:“对,恩公说的是,俺是他心中最柔软的一块,就是心头肉的意思。俺在西山,蒙恩公收留,日子过的好着呢,俺媳妇肚里已有了娃娃,所以俺是不怕死的,俺愿意为恩公而死,就算是死,那也叫含笑九泉,俺的妻子,恩公会照料,俺的儿子能读书,将来也和沈公子一样,要做相公。”
呃,这话……听着很耳熟。
沈傲战战兢兢的,扶着篮筐起来,见下头的海川已渐渐不见了,剩下了荒芜的草场,他冷得厉害,身上的毯子飞快的飘起,口里道:“待会儿,怎么下去?”
“别怕,恩公已经教俺下去的方法了。”
沈傲噢了一声,有一种无力感,双腿还是有些软,像踩在棉花上:“我们,应当是第一个上天的人吧。”
杨彪道:“俺不想这些的,饿不饿,我这儿有肉干,猪肉的。”
“……”
…………
方继藩等到那已消失不见的气球飞走了许久后,才回到了营地,在此等候。
来回数十里,想来很快就可以得到消息乐,最多也就是明日……明日理应就会有消息来。
只是能不能救人,方继藩其实有点拿不准。
不过这不打紧,事在人为,有办法比没办法要强。
人生就是如此,总是充斥了无数的惊喜和意外。
方继藩一念及此,不禁感慨万千。
……………………
而在皇宫里,萧敬急匆匆的从司礼监朝着仁寿宫的方向去,他手里捏着东厂紧急送来的字条,脚步匆匆。
出事了。
不,理论上而言,还没有出事。
只是……可能出事了。
他快步至仁寿宫,寝殿里,弘治皇帝和儿女们在此衣不解带的守候。
太皇太后虽是醒了,可气色依旧差得吓人,口不能言,弘治皇帝亲手喂了一碗鱼粥,可御医们对此,依旧不太乐观。
这是心病啊,这样大年龄的人,怎么受得了这样的打击,继续这样下去……十之**……
“陛下。”萧敬上前。
弘治皇帝脸色苍白,一宿未睡,身子孱弱无比,他疲倦的抬眼看着萧敬。
萧敬道:“陛下,西山那儿有东厂急奏。”
弘治皇帝对此不以为意,西山那有什么事值得奏的,就算有奏,现在这个节骨眼,自己实在没心思去关注。
第五百章:找到了
因此,弘治皇帝显得漫不经心。
只淡淡道:“西山怎么了?”
萧敬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沉默了片刻:“陛下,方继藩……跑了。”
“…………”
弘治皇帝沉默了。
这也叫消息。
他……能跑去哪儿?
萧敬又道:“东厂这儿,得到的消息是,他大前日清早,便带着一个车队,朝山海关方向急行,怕是这个时候,已至山海关了。”
山海关……
山海关距离京师不远。
大明有一句话叫做天子守国门。
这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北京城距离最近的前线山海关,也不过五百里,五百里的距离,对南方而言,可能比较多,毕竟南方多山川和河流,可在北方,尤其是华北平原之地,却是很近,何况,为了供应山海关的粮饷,朝廷修筑了专门的官道,几乎是笔直的抵达山海关,这五百里距离,比之南方两百里都还近一些。
毕竟一马平川,又有官道。
弘治皇帝一听方继藩去了山海关,脸色微变。
朱厚照在旁闷着头,一听激动起来,高声道:“呀,他去了啊?他要出关是吗?诶呀……”
一下子,几日来的闷气,突然一扫而空。
“本宫真是佩服他,本宫心里有无数个念头,都只想着,何时偷偷溜出去,可真正要去做时,却又胆怯了,想不到这家伙,不怕死啊,佩服,佩服,什么时候老方,竟是浑身是胆了。”
朱秀荣却是吓得花容失色,只觉得头沉的厉害,忙是扶着额头。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他怎么这么大胆,倘若再出什么乱子,丢了性命,朕如何给平西候交代?出了关,便是王法鞭长莫及之地,难道他不知道吗?”
“同去的,还有沈傲,是翰林大学士沈文的儿子。”
朱厚照却很激动,在他看来,早知自己也盯着方继藩,和他同去。
男子汉大丈夫,在这里哭哭啼啼的做什么,冲出关去,将那些该死的鞑靼人,统统一网打尽,不就成了。
老方啊老方,你偷偷摸摸去做这样的大事,竟不带上本宫,真不是东西啊。
弘治皇帝焦虑的来回踱步,又搭上了两个,一个是周家的嫡孙,一个是平西候之子,还有一个是翰林大学士之子,弘治皇帝觉得头有些疼,再想想自己的祖母,不禁心烦意乱:“他即便去了那里,不能调动军马,又能做什么,退一万步,即便朕命他节制山海关一线的官兵,他又如何救人?此事,分明就是鞑靼人的圈套和诡计,方继藩竟还去羊入虎口,若是鞑靼人再拿住他,朝廷又该怎么办才好?”
萧敬道:“陛下,奴婢觉得……”
“觉得什么?”
萧敬沉默了很久,道:“奴婢分析过新建伯。”
“你说!”弘治皇帝凝视着萧敬。
萧敬有点难以启齿,可随即,还是大着胆子道:“奴婢窃以为,此次……方继藩固然是冒险,可想来,这真正九死一生的,是那沈傲。以方继藩的性子,他是最懂得狡兔三窟之理的。”
“胡言乱语!”弘治皇帝呵斥道:“无论怎么说,方继藩去营救人,那也是因为他对朕忠心耿耿,是对太皇太后心存着孝心,你一个奴婢,竟在方继藩拼死去营救时,背后胡言乱语,如此无端猜测,这是何意?”
萧敬吓了一跳,自知失言。
其实他是个极谨慎的人。
可方才,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总要道出自己惊人的发现。
可陛下一怒吼,萧敬顿时吓了一跳,脸色惨然,忙是拜倒在地,魂不附体:“奴婢万死。”
失策啊失策,这个时候,无论真相为何,这都是腹诽,自己算是栽了。
弘治皇帝冷冷一笑:“滚出去。”
萧敬没见过弘治皇帝如此严厉,哪里还敢犹豫,忙不迭的告退。
朱秀荣在一旁,扶着额,却终是被人注意到了,有人低声道:“殿下,怎么了?”
弘治皇帝和朱厚照忙是朝朱秀荣看过去。
朱厚照一惊一乍道:“诶呀,妹子脑疾犯了,叫方继藩,不,叫御医,快叫御医。”
…………………………
天色黝黑。
无论是杨彪还是沈傲,当然不敢睡。
他们在藤筐里,飞球经过了调整,又到了一个气流层,恰好,这里吹的乃是北方。
于是乎,飞球依旧顺风行驶。
杨彪显得格外的专业,他按着所学的方法,测了风速,接着又在火油罐子的熊熊大火之下,大致的确定了罗盘的方位,有些尿急了,便朝着外头撒了一泡尿,还忍不住道:“飞流直下三千尺,对不对,沈公子,俺读的书不多,这诗有没有念错?”
沈傲无言。
他觉得这个人确实是个彪子。
沈傲渐渐习惯了这个高度,此时天上群星闪耀,而脚下的大地,却是黑乎乎的。
杨彪又低头开始看舆图,根据测算的风速和距离,不断计算着自己的位置。
杨彪之所以被选上,除了他胆子极大,有点彪之外,其实他很有计算的天赋,口里喃喃念着,心里大抵有了数,继续道:“至少还有两个时辰,赶得及,正好是在黎明时到达大致的位置,沈公子,你困不困,困的话,就睡一会儿。”
沈傲摇头:“人竟可以飞起来,真是奇妙的事啊。”
“这算啥。”杨彪乐了:“有恩公,啥事不可能,恩公就算是说人可以日行八千里,俺也信。”
“为何?”沈傲心念一动。
杨彪大声道:“因为他是恩公啊。他说啥俺信啥就对了。”
沈傲点头,叹了口气,道:“你说的对,师公是个极了不起的人。”
随着飞球一路向北,杨彪有些困了,眼皮子打架,他从行囊里取出肉干:“吃不吃?”
沈傲饿了,打起了精神,接过了肉干。
肉干的味道不错,最适合放在口里慢慢的咽着:“你说,倘若我们被鞑靼人拿住了,该怎么办?”
杨彪沉默了很久:“死。”
沈傲点头:“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死的勇气。”
杨彪乐了:“没啥怕的,啪叽一下,朝自己心口来一刀,就没了。俺娘说了,俺是家里主心骨,所以谁有事,俺都不可以有事。可俺娘又说了,俺们一家老小还活着,都亏得恩公所赐,恩公叫我干啥就干啥,能为恩公去死,决不可皱眉头,否则,咱们老杨家,就不是东西啊。俺已想好了,鞑靼人来,我手里拿着匕首,等他们靠近,俺先骂他们***,骂痛快了,自己给自己一个痛快。”
他很乐观。
沈傲无言:“我也有父母在堂,真要去死,心里挺害怕的,可是……我毕竟是师公的弟子,好罢,不想这些。”
接着,他开始翻出了包袱,将长剑配在自己身上。
眼看着一个多时辰过去,天色依旧晦暗,杨彪却不敢怠慢了:“坐稳了,咱们该慢慢下降了。
他关小了火油罐子的阀门,气球开始下降,等徐徐到了某个高度的时候,地面已经可以模模糊糊的看到了,他开始取出了望远镜,探出头去,不断的观察着地面的情况。
搜寻了很久,地上几乎是黑乎乎的一片,这令杨彪有些不耐烦。
沈傲道:“搜寻什么?”
杨彪道:“恩公说了,鞑靼人露出,为了防狼,都会在帐篷外点上篝火,找火光呢。”
沈傲便也取了个望远镜,气球漫无目的的飘荡在空中,猛地,杨彪身躯一震:“在那里,那里有火光。”
沈傲忙是朝着那方向看去,望远镜里,果然看到了数十团篝火发出微弱的火光,这篝火烧了一夜,已没多少火焰了,可烧剩下的碳,却还冒着通红的亮光,边上,模模糊糊的可以看到营地。
“你快搜,鞑靼人戏弄那个叫周……周啥的家伙呢,据说是将他围起来,还给他送了粮食,那姓周的,一定是在营地的正中,你注意看看,他们营地的分列。
沈傲举着望远镜,恨不得将自己的眼珠子伸进镜筒里去。
在这微弱的火光之中,他不断的搜寻着什么。
只是天色太黑,找不到周腊的痕迹。
不过大致的方位已经可以确认,杨彪开始在藤筐边的一个机关那儿,开始摇动起来,这藤筐后,装了一个小风轮,被杨彪一摇,风轮开始煽动起来,靠着风轮的转动,气球开始向那篝火处悄然移动。
慢慢的,天微微亮了一些,天空翻出了鱼肚白,一缕晨曦洒落下来。
终于有了光线,沈傲拼命的拿着望远镜在每一处角落里搜寻。
“找到了……”沈傲突然惊喜道:“快看,就在那里,那里有棵树,树下有人。”
望远镜之下,两匹马,两个人,蜷在树下,二人披头散发,好似没有睡,偶尔,会动弹一下。
离他们最近的,是一个游骑,差不多在三四百步,不过对方,显然没有意识到,还未完全亮起来的天空上,一个巨大的气球,在天空飘荡。
………………
第三章送到,今天有点晚,头有点痛,变天了,大家注意一下。
第五百零一章:营救成功
“啥,啥,在哪里,让俺看看。”
杨彪整个人激动起来。
兴冲冲的举起了望远镜。
果然,他看到了。
地面上两个疲惫不堪的人。
宛如是被猫洗耍的老鼠。
“一个、两个……三个……五个……十一个……”
这附近,有十一个巡守的鞑靼人。
他们似乎对于冲上去收拾那两个树下的人一丁点兴趣都没有。
只骑着马,漫无目的来回走动。
此时正是黎明。
无论是昨夜睡下的人,还是对于夜巡之人而言,这时候都是人身体最为疲倦的时候。
杨彪深吸一口气,朝着沈傲大:“沈公子,准备好了吗?”
“预备好了!”
杨彪颔首点头:“记着啊,要嘛将人救走,要嘛你我便死在这里,咱们能在一起救人,也算是有缘,等回去之后,请你喝酒。”
沈傲想了想,点头。
杨彪开始徐徐的将火油罐子的阀门关小。
紧接着,气球开始徐徐的下降。
待到了差不多的高度,只有十几米的时候,杨彪匆匆的又提高了阀门,气球又开始飞起,缓缓的,气球在风轮的转动之下,朝那大树而去,眼看着,气球便要自那里的半空飘过。
说时迟,那时快,杨彪毫不犹豫的,自藤筐里丢出了一个铁锚。
这铁锚系着缆绳,缆绳足足有数十丈长,哐当一声,铁锚落地,在气球的飘动之下,铁锚在地上被拖行,这铁锚上,有着锋利的倒勾,被拖行之后,不可避免的,倒勾便开始刨着泥土,越刨越深,突然,整个气球震了震,原来却是那铁锚似是勾住了地下的某个岩石,生生的…卡在了岩石之下。
杨彪开始转动与铁锚相连的绞盘,紧接着,气球开始徐徐的下降。
五十丈……四十丈……三十丈……二十丈……五丈……三丈……一丈。
就在这气球下降到了一丈的时候……
杨彪又取出一柄斧头,露出了凶相,压低声音道:“时候到了,他娘的,将人扶上来。”
一翻身,便从藤筐里跳了下去。
沈傲激动的心要跳到嗓子眼里,也不敢犹豫,径直跳下了藤筐。
这里距离那树下,还有一些距离。
二人落地,没命一般的狂奔,将飘着的气球抛在身后。
一个鞑靼人脑子有点发懵。
他好像……看到天上下来了一个球。
好大的球啊。
那巨大的球,缓缓的下降,而后,停下。
这鞑靼人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他觉得好像自己可能是太困了,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等他将眼睛擦亮,就看到气球下,居然钻出了两个人,接着,没命的朝树下狂奔。
这鞑靼人感觉自己要窒息了。
从天而降的人……
是神吗?
呀,是神啊……
大清早的,尤其天色还灰蒙蒙的时候,一个久居在大漠中,也没啥文化的人突然看到这么一幕,除了觉得自己吓尿了,便有一种说不清的惶恐。
那两个人,已到了树下,接着,开始各自搀扶着人,又开始往气球方向狂奔。
这鞑靼人才意识到了什么。
怎么感觉……像是有汉人来救人。
他瞳孔收缩,猛地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
这真的是救人啊,天神下凡救人了?
“来人,来人……”
他开始高呼。
不管这么多,不能将人救走。
他开始抽出刀,勒马朝气球方向疾驰。
沈傲气喘吁吁,背着周腊,周腊觉得自己脑袋晕乎乎的。
他以为自己死定了。
最重要的是,他很饿,饿极了,迷迷糊糊的张开眼,看到有人背着自己,是……是个汉人……他一下子,狂喜,有……有人来救自己了,这……这不是做梦吧。
周腊毫不犹豫,掐了一下沈傲的后脖子上的肉。
沈傲疼的嗷嗷一声。
诶呀,居然还知道痛,看来……不是做梦。
周腊狂喜。
而此时,越来越多的鞑靼人察觉到了这里的异样,他们从四面八方,飞驰而来。、
鞑靼人心里是懵逼的。
好端端的,天上怎么会掉下来这个。
这是什么?
来人到底是什么人?
他们满肚子都是疑问。
灰蒙蒙的天,还有着黎明时的疲惫,使他们没有来得及反应,再加上这从天而来的怪球,也使他们懵了很久。
等他们反应过来时,即便是没命的朝着气球疾驰,却还是迟了一步,四个人,已经沿着藤筐里拉下来的绳梯,翻进了藤筐里。
这四人拼命的喘着粗气。
而此时,却已有一个鞑靼人飞马而来。
杨彪高吼:“快,斩断缆绳。”
沈傲再无犹豫,拔剑,将那连着铁锚的缆绳狠狠的斩断。
失去了缆绳的束缚,气球又开始腾空而起,徐徐的升腾起来。
周腊想着自己要逃出生天了,心里狂喜到了极点,可一看自己开始飞天……忙是一轱辘爬起来:“诶呀,这怎么了,怎么飞了,诶呀,我害怕呀……”
沈傲没理他,却是大呼一声:“别冒头,躲进藤筐里。”
却是在此时,气球之下的鞑靼人居然开始弯弓搭箭,却见一枚羽箭,自藤筐擦身而过,周腊更是吓得脸色惨然,忙是缩回取。
那羽箭却是射中了气球。
生生的插入了鲸皮的气球上。
杨彪抬头看了看,乐了:“不妨事,不妨事,这球是用气带动的,多一个气孔,没什么大妨碍,咱们走了,赶紧走。”
周腊惊魂未定,却见脚下的人又不断的变小,最后变成了一个个黑点,距离那些鞑靼人远了,他才长长的松了口气,突然想起什么:“你们是……”
这些人太神奇了,像仙人一般。
不过又不对,明明方才掐这个人的肉,他还嗷嗷叫了一下,神人也怕疼吗?
周腊的智商还是不错的,已经初具了逻辑推理的能力。
沈傲正色道:“我乃沈傲,奉恩师之命特来营救小侯爷,恩师行姓,尊讳继藩。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咱们回去之后,再细说吧。”
周腊一愣:“方……方继藩?哪一个方继藩?”
沈傲像见怪物一样看着周腊,恩师你都不认识?
周腊惊讶的道:“哪个成日游手好闲,吃饱了没事做,不干人事的方继藩?”
周家人可对方继藩没有好印象,在他们心里,方继藩可是和张家人是一伙的。
杨彪一听怒了。
他手里还提着小斧头,气咻咻的扬着斧头在周腊面前厉声道:“俺家恩公,仁义无双,心怀百姓疾苦,是一等一的有德之人,你说什么,什么叫游手好闲,什么是不干人事,你再说一句试试看,管你什么侯爷,俺诨号彪子,信不信这就剁了你丢你下去。”
周腊吓得脸都绿了,他只是随口说一说而已,忙道:“别介意,新建伯……他,他是个好人,我知道……要不,他怎么会营救我呢,这……这……他也是我的救命恩公哪,没有他,我便死一千次死一万次。我感激还来不及……”生怕杨彪不信的样子,周腊振振有词道:“方继藩从今以后,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是个有良心的人,真的……不骗你。”
杨彪脸色这才缓过来。
自知手里的斧头,吓坏了杨彪,这斧头现在似乎也没什么用了,便直接丢出了藤筐,觉得尿急,又迎风撒了泡尿出藤筐,从布袋子里取出了肉干:“好了,饿不饿,这里有肉干,这是牛肉的。”
周腊已是饿了,一把抢过了肉干,便开始大快朵颐,嗯……味道不错,除了有一股子腥臊味之外,当然,人饿极了,自然愿意忽视某些细节。
杨彪开始拿着罗盘,又开始辨别起方向起来。
……………………
地下。
无数的鞑靼人骑马聚在了树下。
所有人都是一脸茫然的样子。
原本这对于鞑靼人而言,是一场猫戏老鼠的游戏。
可谁料,居然……好像自己反而被人戏耍了。
数十个负责巡夜的鞑靼人此时并列跪着,不断的求饶。
而站在他们面前的,乃是小王子的长子额哲。
额哲一脸愤怒,像是暴怒的狮子。
好端端的,怎么就不翼而飞呢?
这样的天罗地网,居然轻易的让人跑了。
他作为父汗的长子,一直都希望能够在父汗面前显一显自己的本事。
所以有牧人发现了形迹可疑之人之后,就在附近巡视的额哲,立即带着人,匆匆的赶来此,当得知了对方的身份之后,他欣喜若狂,认为或许,这是一个机会。
可谁晓得……手里的王牌,就这样没了。
额哲愤怒的,就像一头雄狮,他狠狠一脚,踹断了一个巡夜人的肋骨,接着怒气冲冲的道:“天上会下来一个飞球,飞球里还会掉下两个人,两个人会带走我们的猎物,然后飞球又飞了,哈哈哈哈……”
他发狂大笑,觉得这些人,在侮辱自己的智商,自己……可是自诩为黄金家族的后人,乃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是父汗的骨肉,是草原上的智者,可是这些该死的家伙,居然用如此可笑的理由,前来诓骗自己,他听着这些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解释,却仿佛看到这哭告背后的嘲讽,**裸的嘲讽。
第五百零二章:天降正义
额哲已经暴跳如雷。
到嘴的鸭子飞了。
为了来此,布置这一切,他可谓是费尽了心机,这里,虽是大漠,可毕竟距离大明的关塞太近了,附近有诸多明军的城塞和堡垒,若不是因为有这个周腊在此,自己断然不会下此决心的。
而现在……一切都没了。
可这时,却还有作死的人道:“这是真的,当真是从天儿降,那么大的一个球,就这么落下来,我对上天起誓。”
“住口!”额哲暴怒,手持着马鞭,狠狠朝那人抽去。
顿时,那人嗷嗷叫起来,满头都是血痕。
额哲怒不可遏的咆哮:“就算有天神,会有东西从天而降,他们,也是保佑我们成吉思汗的子孙,而非是那些汉人,到了如今,你还想胡说八道,当真以为,我会相信你们这些鬼话吗?够了,一定是你们私自放走了他,一定是如此,来人,将他们绑起来,砍下他们的脑袋。”
巡夜的诸人纷纷求饶。
额哲大笑:“哈哈,我跟在父汗身边,什么样的世面不曾见过,却也绝不会相信你们的鬼话,这等离奇之事,我……”
他仰头大笑的时候,瞳孔突然收缩了一下。
而后,看着天上有一个黑点。
那是……鸟儿吗?
可是那鸟儿,为何是垂直落下。
最重要的是,为何鸟儿只有一根翅膀。
那东西掉落的极快,不等额哲想明白,骤然之间,他看到了,那竟是一柄斧头,一柄来自于天上的斧头。
所有的传说故事,都无法言说这样的事,只听说过天上掉下来林妹妹,天上掉下来金元宝,可是……为什么是斧头。
这是一柄锋利的手斧,飕飕的破风直直落下来,挟带着石破天惊一般的威势。
千米高空之下落下来的东西,莫说是斧头,便是一块石子,都是极惊人的。
额哲沉默了。
他没有再笑,有点发懵。
他下意识的,想要躲。
却发现,这些该死的巡夜族人却是抱住了他的大腿。
他们嚎哭着,不断的求饶,卑微的抱住他的大腿,反复的道:“是真的,是真的啊,真的是一个飞球,从天上落下来,当真是从天而降……”
额哲的脚不断的挣扎,可是晚了,一切都晚了。
自幼熟练弓马的他,被誉为草原上的‘巴特尔’,所谓巴特尔,便是勇士和英雄的意思,虽然,作为大汗的儿子,可能这所谓的‘巴特尔’有些水份,可能是其他的勇士在与他搏斗时,总是留有余地。可能获得如此称号,额哲的武力,自是非同一般的。
原本,以他宛如猎豹一般的敏捷身手,或许……可以避过。
可当几个族人抱住他的脚时,他脑海里瞬间划过了一个极可怕的念头,我……难道会被天上降下来的斧头砍死……
这个念头,实是荒唐可笑,因为即便想象力再丰富的人,也无法想象一个人会有如此的死法。
可偏偏……
就在这一刹那,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斧头真真切切的垂直落下。
破空的声音,带着呼啸。那斧头的锋芒,尤其是锋利。
咔擦……
一声闷响。
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而额哲的眼睛已张得极大。
血,是血……自他的额头徐徐的流淌下来,那锋利的斧头竟是直直的插入了他的颅骨,颅骨乃是人最坚硬的地方,一般人用刀剑,未必能劈开,可这斧头,不偏不倚,直接砸入了他的颅骨之内。
而后,血越流越多,宛如雨蓬一般,热血喷洒出来。
身边的族人们,没有反应过来。
他们甚至不知道,这斧头哪里来的。
有人开始反应了,纷纷按住了腰间的刀柄,惊慌失措的左右张望,发出惊呼:“有刺客,有刺客……”
可是……左右哪里有什么刺客。
趴在地下求饶的人,也懵了。
所有人都懵了。
额哲还站着,他的眼睛依旧张的很大,在那一瞬间,他痛彻心扉,可也在这一瞬间,无数不可思议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划过。
这……或许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吧?
然后,他魁梧的身材便轰然倒地。
这不是玩笑,至少,现在没有一个人,可以笑得出来。
额哲死了……
死的不能再死了。
不安的族人们,发出了惊恐的叫声。
即便他们自诩自己是草原上的汉子,天不怕地不怕,可突然见到如此灵异之事,却还是恐慌无比。
“斧头……哪里来的?”
“天……天上掉下来的,好似……好似是如此………”
…………………………
藤筐里,突然多了两个人,再加上,那气球有些漏气,虽不严重,不过……显然,飞行的速度,慢了许多。
杨彪歪着头,他突然想念起自己的斧头了,那是一把很不错的斧头啊,长的和自己一样,方方正正,当初,真不该丢了啊,若是还留着,回家还可以去劈柴火,自己的婆娘,一直舍不得买一个银簪子,自己将斧头卖了,再凑点自己的工钱,这银簪子,或许就来了。
“糟践了啊,糟践了啊。”他又从藤筐里搜出一个皮囊,躲在一边喝了一口酒,显得很忧郁,满脸愁容,喝的微醉,便啪的给自己一个耳光。
一旁冷的直哆嗦蜷在毯子里的周腊吓了一跳,忙道:“有话好好说,别打人哪,别打,君子动口不动手。”等他反应过来,原来要打的不是自己,这才松了口气。
“喂,别喝酒了。”
“为啥?”杨彪瞪他。
周腊忙是换上了笑脸,用温柔的口气道:“不是说,这气球是你操控的吗?你喝醉了,咱们怎么办?”
“噢。”杨彪打起了精神,他差点忘了,恩公是让自己带着他们回去的。
他便站起来,将皮囊收了,这又想起,自己喝了酒,竟又有了尿意,二话不说,直接放水,迎着风,那滚烫的液体犹如雪絮一般飘回竹筐,点点滴滴的在周腊的面上,周腊道:“你这人……”
“咋啦?”杨彪回头看他。
周腊又笑了:“好尿,此尿只应天上有。”
沈傲则拿着望远镜,不断的探出头,看着地面:“喂喂喂,快到燕山了,你看,山海关不远了,快降落,准备降落。”
杨彪颔首点头,他熟稔的开始调节火油罐子的火力,突然诶呀一声:“糟了,我竟忘了一件大事。”
沈傲不禁道:“怎么?”
“铁锚啊,咱们没铁锚了,方才不是将铁锚的绳索斩断了吗?那铁锚还留在原地,没有铁锚,咋办?”
“什么意思?”周腊心里咯噔了一下,看着地下的山川,脑袋有点眩晕。
“这意思是,咱们可能不能降落了。”杨彪道。
“啥,那你们来救我干啥。”周腊感觉自己要疯了,他在这里忍受着杨彪的暴脾气,忍受着高空中的寒风,克服着高空的恐惧,甚至忍受着那一股腥臊。
为的,就是能平安回家,他想回家,他想自己的外祖母了,想自己的大父,想自己的爹,想自己娇滴滴的妻子,可是……那你们还救我干什么,我待在那儿,至多也就是被鞑靼人砍死,至少这个死法,还是可以接受的,你现在却告诉我,我要从这里摔下去,我的尸首都找不着了啊。
“住口。”杨彪心烦意燥。
“你这人……”
杨彪瞪他:“我就这暴脾气。”
到了这气球上,杨彪便是一切的主宰。
周腊一点脾气都没有。
沈傲抿着嘴,准备做最坏的打算。
“现在开始,咱们将藤筐里的一切硬物,无论是刀剑,反正能丢的,都丢出去,准备强行降落,我会徐徐的减少火量,这气球会慢慢的摔下,这藤筐有个好处,就是能帮咱们摔落时,挡住碎石,所以,我们得将自己都绑在藤筐里,不只如此,这里还有几层毯子和棉被,你们都裹在身上。”
杨彪咬了咬牙,开始丢弃尖锐的武器,接着,寻了绳索,将三人统统绑在了藤筐里,给他们浑身,尤其是脑袋上裹上毯子和棉布,只给他们露出一个眼睛和鼻孔。
一切预备好了,他开始徐徐的关上火油的阀门,却还留着一点火量,于是乎,热气开始降低,气球开始慢慢的下降。
周腊见他还站着,忍不住道:“你也裹上啊,会摔死的。”
杨彪不禁道:“诶牙,你看俺这火爆脾气,你再瞎咧咧试试看,***,俺叫彪子,知道吗?俺答应了恩公,一定将你们活着带回去,说让你们活着回去,就活着回去。俺这人没读什么书,俺娘说啥俺就信啥,恩公让俺做啥,俺就做啥,总而言之,你们会活着,休要嗦,要下降了。”
他瞪着眼,气球开始飞快的下降,他死死的抓着藤筐,大声吼道:“莫怕,一会儿就好了,俺若死了,记得一件事,照顾好俺的老娘。
耳边呼啸着,气球不断的下降,有些剧烈。
它开始慢慢的穿过了关墙,这一墙之隔,便是关内和关外。
而在此时,杨彪也不敢闲着,迅速开始打开一些阀门,使热气增加,于是乎下降的速度,猛地放缓。
……………………
第五章送到,感冒了,受不了了,昏沉沉的,给张月票好不,至少可以让老虎假装自己还有人关心。
第五百零三章:天恩
飞球继续前行,越来越低,虽是在杨彪的操纵之下,已尽力的在空中不断的高高低低,不会猛然摔下,在悬空十几米之后,终于还是重重的摔下。
轰……
那几乎已经瘪气的气球覆盖着篮筐摔入林中,篮筐在地上疯狂翻滚,生生的压弯了一棵树,方才停止。
“咳……咳咳……”沈傲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已断了。
若不是藤筐的保护,再加上浑身都裹了被子,有了足够的缓冲,再加上降下林子时,藤筐不断在树木之中翻滚,这个过程,沈傲觉得自己得到肺腑,都要自身体里跳出来。
他浑身依旧被绑着,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接着,他开始叫唤周腊。
周腊幽幽醒转,眼睛微微眯开一条线,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身子被绑的结结实实,努力挣扎了一会儿,却是无计可施。
“……”
周腊道:“周彪呢,周彪还活着吗?”
他气若游丝,脸上满是苦涩,无论怎么说,那家伙脾气是爆了一些,可是……大抵还算好人吧。
至少,人家对自己有救命的恩情。
周腊突的觉得鼻子一酸,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死了吗?诶,真是可惜,他除了爱撒尿之外,没什么不好。”眼睛有些红了,他突然有点怀念那一股子腥臊了,虽然相识短暂,可他竟很欣赏杨彪那火爆的性子。
索性,周腊也不挣扎着想要将绳索挣开了,靠在藤筐上,仰天唏嘘:“他是一个好人。”
“是的。”沈傲眼眶里泪水团团打转:“他是一个好人。”
“什么都好。”周腊缅怀着,眼泪哗啦啦的落下来,哽咽道:“真是一条好汉子。”
“他奶奶的嘴。”丛林里,一人衣衫褴褛的钻了出来,拼命的咳嗽,一边叫骂:“早知道,俺的斧头留着就好了。”
“……”
却是杨彪。
杨彪乐了:“哈哈,想不到吧,掉下来的时候,我被抛起来,挂在了树杈上,祖宗保佑啊,不,是恩公保佑,恩公有德啊,竟让俺活了下来,回去一定给恩公烧高香。”
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上前给三人解了绳索。
那周腊的扈从,直接摔的手脱了臼,等他醒转过来,疼的嗷嗷叫。
沈傲懂医术,给他正了骨。四人搜寻了藤筐里的肉干,杨彪道:“且慢着,莫吃,俺又尿急了……”
周腊好不犹豫,抓了一把肉干,便往口里猛塞。
………………
方继藩在山海关里,盼星星盼月亮的等着杨彪和沈傲回来。
一想到他们二人九死一生,心里莫名的有些疼,他是个有良心的人,和某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不一样,自二人走了,方继藩便吃住在城楼,脖子上挂着望远镜,山海关的文武官员请他去吃酒方继藩也不理。
每一次方继藩拒绝,方继藩都能看到山海关总兵官或是中官像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然后尴尬的道:“那就下次,下次……”
一个人的人缘,事关着一个人为人处世,人做的好,朋友就都了,比如,这山海关上下,便有许多人久仰方继藩大名。
方继藩待在城楼上,等待着,望远镜时不时在天上逡巡。
就在他有些心焦的时候,突然,城楼上有兵丁道:“竟有这么大的鸟。”
方继藩下意识的抬头,这哪里是鸟,却是一个气球低空掠过,那突如其来的气球,让城楼上的官兵都是面如土色,只是那气球……在掠过了关隘之后却依旧向前……没有停止的迹象。
方继藩有点懵逼。
老半天,才回过神:“备马,备马。”
生生的,方继藩看到那气球在关内数里之内一头栽下。
下降的姿势,用惨绝人寰来形容。
方继藩却已懒得理会这些叽叽喳喳呼喊着同伴出来看上帝的官兵了,骑着马,直接出了关隘,朝着事发的地点而去。
行至半途,便见这官道旁,四个衣衫褴褛的人,犹如乞儿一般,软绵绵的晃着脚走着。
方继藩勒马,大叫道:“沈傲、杨彪。”
沈傲哭了,这一日的经历,实在太可怕了,神情紧绷,此时听到了师公的声音,一下子,浑身都轻松了下来,忙是拜倒在地:“师公……”
“恩公……”杨彪惊喜的上前,给方继藩扶住马。
方继藩大笑道:“我就知道你们能活着回来,哈哈,第一眼见你们的时候,便晓得你们是有福之人,好,活着便好,可担心死我了。”
方继藩落马:“周腊那孙子呢?”
周腊脸色又青又白,此时,他岂会不明白,方继藩是谁,这不就是大名鼎鼎的……
犹豫了片刻,周腊乖乖的跪下,救命之恩,恩同再造啊,这就相当于,当初他爹娘造了他一次,方继藩重新造了他一次,周腊磕头道:“见过新建伯,新建伯救命之恩,铭记于心。”
方继藩心里想,这就是周腊?很丑的样子嘛,一点都没有得到太皇太后的遗传啊。
方继藩乐了:“记住了就好,不过眼下当务之急,却是赶紧回京去,时候来不及了。”
周腊爬起来,还是觉得自己浑身骨头散架了,讨好似得道:“新建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真实非凡啊。”
“噢。”方继藩没功夫搭理他。
周腊乐了,他就喜欢方继藩这小性子,说实话,和杨彪呆了一日,他突然发现,每一个人都变得可爱起来,这点小性子算啥,看看人家的暴脾气。
方继藩道:“前头有个驿站,我们去那里,取几匹快马,越快赶回京师为好,太皇太后病重,这可是耽搁不得的事。”
周腊也凝重起来,收气嬉皮笑脸:“外祖母病重了?真是该死。”
于是方继藩打马向前,四人疾步尾随其后。
周腊似乎觉得惭愧:“我只听说,大漠深处,有一种鹰,端的是厉害,想寻它的幼崽,将它养活了,哪里想到,居然中了埋伏,这些该死的鞑子,可恶至极。”
见方继藩不理他,他又讨好似得道:“新建伯,你和杨大哥、沈兄救了我一场,我真记得恩的,等我回去,你等着瞧,我定要好好为你们请功,外祖母最心疼我了。”
“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方继藩心念一动,看着周腊。
周腊搓搓手:“直说便是,我心里对新建伯佩服不已,莫说是帮忙,便是刀山火海,那也不是什么难事。”
方继藩道:“公主殿下尚未婚配,待字闺中吧。”
“……”
周腊觉得有些眩晕:“啥意思?”
“你说呢?”方继藩朝他冷笑。
周腊打了个寒颤:“这个……我想想,要从长计议。”
他闷着头,一下子瘪了,似乎觉得这事有一些的难度。
众人至驿站,亮明了身份,不等当地驿丞巴结,便已匆匆朝往京师去了。
………………
“陛下有旨。”
沈文脸色铁青,一脸苍白,软哒哒的跪在地上,站在他面前的,乃是一个宦官,宦官同情的看了沈文一眼:“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翰林大学士沈文之女,待字闺中,静容婉柔,丽质轻灵,风华幽静,淑慎性成,柔嘉维则,文华无双,今太子长成,采纳妃室,迫在眉睫,即令沈卿取沈氏生辰,入宫问吉……”
沈文浑身颤抖。
完了。
彻底的完了。
陛下竟然要纳自己的女儿为太子妃。
以往宫中虽也选秀,再从秀女中挑选妃子,充塞东宫,可是……
沈文哭了,老泪纵横。
可是这一次不同啊。
自己的儿子,去了山海关,据闻……是要去营救周腊去了。
他心里忐忑不安,四处打听消息,可又打听不出什么来,正急如热锅蚂蚁的时候,皇帝突然要问自己的女儿的生辰,这还不够明显吗?
十之**,是沈傲八成出事了,又或者九死一生,总而言之,就是死定了。
否则,宫中为何有此恩旨。
当今皇帝,只有一子,太子妃是注定将来要母仪天下的,这对于沈家而言,当然是大喜之事,可这……分明是自己唯一的儿子沈傲拿命换来的啊,想来宫中对此,颇有些过意不去,想要借着赏赐,抚慰自己,毕竟自己是老臣,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多教人伤心的事啊。
如今,采纳自己女儿,不就是陛下格外开恩,对自己怀着同情吗?
这恩旨不来还好,一来,意思就再明显不过了,沈傲完蛋了!
沈文哽咽,匍匐在地,只是痛哭流涕。
宦官道:“沈学士,还请接旨意吧。”
“老臣……老臣……”沈文哽咽着,他自然知道,雷霆雨露,俱为天恩。也知道,这一道恩旨,对于沈家而言意味着什么,可是……沈傲啊沈傲……我的儿啊……
他心中潸然,极艰难的道:“老臣接旨,谢……谢……谢陛下恩典。”狠狠叩头,额头青紫。
宦官道:“此乃天恩,咱倒要恭喜沈学士了。”
…………………………
第一章送到,来的迟了,上午去打了针,状况好了一点,咱们继续。
第五百零四章:赞誉有加
天恩……是啊,天恩……
沈文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那么,臣该入宫谢恩。”
“这……”
这宦官显得有些犹豫:“这不妥吧,陛下他在仁寿宫……”
“为人臣者,受了陛下如此大的恩惠,岂有不谢恩的道理?”沈文振振有词道,
此时,山海关那儿有什么消息,可能只有陛下最清楚了。
沈文现在无端得了这恩旨,心里百感交集,既知这是陛下刻意施恩宽慰,那么,沈傲肯定出什么大事了,他得赶紧知道。
所以,他没有犹豫,匆匆入宫请见。
随即,他一路至仁寿宫,而在这仁寿宫里,太皇太后的病情却有些恶化了。
原本还算清醒,可太皇太后不断唏嘘,昨夜又昏睡了过去。
弘治皇帝折腾了一夜,心里忐忑,这也是为何,弘治皇帝决定给沈文加恩的原因。
宫中一直在为寻一个太子妃而烦恼。
沈文之女,据说不错,虽没有被列入备选的秀女,可细细想来,这沈文的嫡子看着怕是不能活着回来了,弘治皇帝索性,将这巨大的恩惠加在沈文身上。
朱厚照一脸的不乐意,偏偏他不敢反抗,只乖乖的任弘治皇帝安排。
赏赐了沈文,接下来,似乎还有一件心事。
如今,弘治皇帝已经渐渐的接受了现实,他坐在了偏厅里,朱厚照跪着,而张皇后,却侧立在了弘治皇帝身侧,朱秀荣眼睛有些红肿,欠身坐着,她比从前更伤心了。
弘治皇帝愣愣的看着房梁,他想了想:“萧敬……”
萧敬忙是出来,拜倒:“奴婢在。”
萧敬心里想,这可不是好兆头啊,从前都是伴伴的叫着,今儿,叫萧敬了,他努力挤出笑容,卑躬屈膝之状。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在想,方继藩这个人……”
想到方继藩,弘治皇帝也掩不住愁容:“这个人,到底怎么样,朕有些摸不透他了,平时见他,确实懒散,可有时……他又如此……”
萧敬毫不犹豫道:“陛下啊,新建伯实乃不可多得的人才,最紧要的是,他对陛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奴婢说的,可是实情,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奴婢和他从前,是有所误会和嫌隙,可奴婢就敢在陛下面前,掷地有声的说,这新建伯的忠心,这满天下人,谁也及不上,便连奴婢,都远远不如。不只如此,这些年来,他在朝中,为陛下办了多少大事,这一桩桩,一件件……”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连萧敬都这样说……这话……听着就没错了。
弘治皇帝感慨道:“是啊,他现在去救人,太冒险了,倘若有失,实在可惜。朕这几日,痛彻心扉,可又想到,朕竟忘了同理之心,朕与太皇太后情深,是以痛不欲生。沈傲去救人,若是出了意外,那么,失去了儿子的沈文,白发人送黑发人,岂不也是悲不自胜吗?还有方继藩……方继藩若是有失,他的父亲……对,他还有一个妹子啊,他们,难道不也心疼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弘治皇帝长叹:“沈文之女,朕欲使其入东宫,方继藩九死一生,朕该怎么安抚他的亲人呢?”
“这……”萧敬心里恨哪,奴婢仔细琢磨过方继藩这个小子,说的实情,陛下不听,还要责怪。现在奴婢睁着眼说瞎话,陛下却是信了,既然陛下心里,已有定见,那么还问个啥?
萧敬道:“陛下莫不是忘了,平西候,因为那米鲁之事,陛下刚刚申饬过了。”
他的意思是,既然平西候已经被申饬过了,这个时候,就别再想着给什么赏赐去抚慰人家了吧。
弘治皇帝却是沉默着,似乎也觉得萧敬的话,不无道理,却是感慨着:“诶,你说的不无道理,既如此,那么就不妨如此,平西候夫妇,在贵州,甚是辛苦。方继藩的妹子是……”
“方小藩。”
朱厚照立即道:“方继藩的方,小方继藩的小,方继藩的藩……”
他见弘治皇帝恶狠狠的瞪他,忙又低垂了头。
“将方小藩,送入宫中抚养吧,这孩子……”弘治皇帝看了张皇后一眼:“宫里来带着。”
张皇后沉吟片刻:“秀荣和厚照确实已大了,宫里一个孩子都没有,确是冷清,既是陛下有旨,臣妾自然从命。”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看向萧敬:“萧伴伴说的不错,这样赤胆忠心之人,朕岂可冷落了呢?那么……就如此,你去宣读旨意,今日,便将方小藩抱入宫中,她的父母,为了王命,远在千里之外,他的兄长……哎……”
弘治皇帝摇了摇头。
萧敬的脸有些尴尬,他其实对此,也没有太多的意见,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只能说,这个孩子有福气。可他无法接受的是,自己好歹也是司礼监的大太监,是东厂的厂公,明明方继藩是自己的敌人啊,可自己的敌人,却怎么因为自己,而圣眷益隆了,作为宦官之首,萧敬没办法接受这样的挫折。
弘治皇帝又道:“太皇太后,眼看着是不成了,这是天意啊,既天意难违,此时,为人子孙者,也当及早预备,命英国公张懋,前往英宗皇帝陵督造吧,这陵寝之事,万万不可怠慢,至于其他……”
张皇后不由道:“太皇太后时候未到,陛下万万不可……”
弘治皇帝摇头,眼里湿润:“朕与太皇太后,敢情何其的深厚,没有她,便没有朕,可世上,总有悲欢离合,这是谁都逃不掉的,现在,朕看她老人家已是油尽灯枯,为人孙,朕不能尽孝,因而,这陵墓的规格,却需未雨绸缪,裕陵的地下玄宫里,早已预备好了寝殿,至于其他明楼、香殿、祀殿、门楼,却需再修葺一下。棺椁,也早作准备吧,让工部加快一下工期,不可使棺椁停在神宫太久。英宗皇帝,驾崩的早,祖母需与他合葬……大抵……事情就这么办着。”
他没有再说什么,所有人都默然了。
却有宦官匆匆进来道:“陛下,翰林学士沈文求见……”
“让他回去。”
弘治皇帝摆摆手:“这几日,朕谁也不见。”
…………………………
哒哒哒……
四匹快马火速入京。
这一路,风餐露宿,方继藩算是吃尽了苦头。
可那沈傲、周腊和杨彪三人,脸上虽有些疲惫,精神却还不错。
沈傲在西山,吃够了苦头,这些许的辛劳,对他而言不算什么。杨彪本就是流民,颠沛流离,这也算不得什么。甚至于周腊,他爱好游猎,也习以为常了。
方继藩气喘吁吁的喘着粗气,心里想,自己是该好好锻炼了,否则,这样下去,如何为人师表,很好,以后自己每日清晨运动一炷香。
待进了京师,他方才松了口气,却依旧没有停马,继续打马入宫。
沈傲、周腊等人急急的跟着,四人招摇过市,因为走的急,不免撞坏了沿途的摊子,可方继藩也不停留,有人想要理论,却被人拉住:“没见那前头人腰间系了金腰带吗?这世上,腰间能系金腰带,还如此年轻的人,有几个?”
一下子……世界安静了。
京师人民是善良的,他们对于少年人总是带着出奇的宽容,即便是朝着那嚣张跋扈撞翻了他们摊子的王孙,居然对着对方的背影,明知对方不可能回头张望,却还是尽力的露出了笑容,喜气洋洋,像过大年一样。
………………
午门之外。
沈文长跪于此。
他双手,捧着恩旨,心里痛不欲生,自己的儿子……还真是造孽啊,这几年,就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
早知如此,宁愿他在南京厮混,哪怕一辈子做一个草包,又有何不可?
儿子不争气,可至少还活着,还可以留后,还有孙子啊,退一万步,就算孙子也不成,不还有曾孙?
而如今……无数的念头在他的脑海划过,好像,还真是除了折腾,就是折腾啊。
望子成龙……这望子成龙竟如此的难,以至于要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
还有那方继藩,这么多徒子徒孙,老夫和你有仇吗,谁都不选,偏偏就选沈傲,沈傲这个傻孩子啊……
他心里怅然,却又无话可说。
毕竟……沈傲做的,乃是正正经经的事,方继藩又没带他去偷鸡摸狗。
他跪在此,继续请宦官进去通报,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见一见陛下,从陛下口里,探听出那么点儿消息来。
身后,传来了马蹄声。
宫中走马,是触犯规矩的事,虽然午门外不属于紫禁城,可毕竟已在紫禁城的边缘了,敢在此骑马的人,胆子非同小可。
沈文心烦意乱,却顾不得这些,对他而言,无论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多少的意义了。
可在身后,突然有人朝他大吼:“爹……”
沈文一愣,下意识的回过头。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而来人,却更熟,他化成灰也认识……沈傲!
第五百零五章:我们回来了
沈文一脸诧异着,看着活蹦乱跳的沈傲。
看上去,很健康,胳膊和腿很完好。
他呼吸开始粗重起来,见沈傲朝自己的方向奔来。
果然……是沈傲啊。
沈文微微颤颤的起身,仿佛像是做梦一样。
“爹。”沈傲喜滋滋的上前:“爹怎么在此。”
沈文乐了,这声爹,叫的更干脆,这不就是再熟悉不过的沈傲吗?
“你……你去哪儿了?”
“救人啊。”沈傲作揖行了个礼:“儿子去救人了,这一路……”
沈文却是呃啊一声,扬起手便是一顿猛抽,痛骂道:“你还知道你去做什么了,你还知道?小畜生啊,小畜生,你出去混账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爹娘会不会担心,你成天,就遭你爹娘操心啊,你……”
沈文被揍得忙是跪下:“儿子万死。”
“畜生!”沈文破口大骂:“我一世英名,怎么就生了你这个孽种,父母在、不远游,这些道理,你不懂吗?”
沈傲只是连连点头。
方继藩见沈文杀气腾腾的样子,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突然有点想要脚底抹油,想不到,这沈翰林,竟还是很有战斗力的,打人的手法,如此的娴熟,年轻时也有练过吗?
沈文冲着沈傲咆哮:“救人,你去救什么人?”
“周……周腊!”沈傲乖乖道。
“那等成日吃饱了撑着,成日飞鹰走狗的混账,你救他做什么,你搭你自己的性命去救他?这样的人,被鞑子围了,千刀万剐了才好!”沈文捶胸跌足的咆哮。
“……”周腊有些抑郁,抬头看天。
方继藩同情似得看了周腊他一眼,拍拍他的肩,低声安慰道:“这个……不要放在心上,沈学士,历来是这样耿直的,说话也没遮拦。”
这时,便听沈傲道:“儿子以后再也不敢了。”
沈文气的脸如猪肝:“不敢,还有你不敢做的事,你跟着方继藩那臭小子,有不敢做的事吗?他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天天仗着有脑疾,四处招摇撞骗,别人不知道,老夫知道!”
沈傲战战兢兢:“父亲,师公他……”
“休要辩解。”
方继藩脸色有点儿难看,好在,他唯一比周腊强的地方,就是心理素质更好。
人活在世上,为何要在乎别人的看法呢?只要自己知道自己是个三观奇正的人,就可以了。我方继藩,也不是那等沽名钓誉之人,随人编排去吧。
周腊偷偷瞥了方继藩一眼,见方继藩脸不红气不喘,怡然自若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这人……好厚的脸皮,京里都盛传此人厚颜无耻,果然……名不虚传。
方继藩和周腊不约而同的绕着道,要自午门赶入宫去。
却又听沈文厉声道:“为父来问你,你说你救人,救着了吗?”
沈傲乖乖道:“爹,救着了,你看,那便是周腊,还有……师公……”
沈文顺着沈傲的指点,看向某处。
方继藩和周腊并肩,像做贼似得,虽看上去是堂堂正正,虎虎生风的模样,似乎有点心虚。
沈文脸色有点不太好看了。
他看着方继藩,方继藩也笑吟吟看着他。
周腊就不成,他瞪大眼睛,怒视着沈文。
沈文和周腊当然不会相熟,不过显然,此人就是周家的人了,跟他爷爷鄞州候真像啊,一样的丑。
沈文微笑,捋着胡须。
方继藩乐了,上前道:“沈学士,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新建伯近来可好?”沈文上前,亲昵的询问。
方继藩道:“还好。”
沈文笑的更是如沐春风:“犬子无状,得亏新建伯教导啊。”
“教的不好,惭愧。”方继藩启动尬聊模式。
沈文乐了:“哪里的话,新建伯桃李满天下,谁敢说教的不好,年轻人不好自谦嘛。这周腊……”沈文很嫌弃的看了周腊一眼。
方继藩道:“这周腊,多亏了沈傲,竟将他救了回来,期间的过程,可谓是九死一生……只是……”
沈文摆摆手,振振有词道:“没有什么只是的,我等食君禄,忠君事,刀山火海,也没有皱眉的道理啊。犬子懂什么,不都是新建伯以忠义感化他吗?老夫……很高兴啊……”
沈文这时意识到了什么。
陛下这几日,在深宫,都说是太皇太后病重,现在想来,岂不正和这周腊有关,方继藩领着沈傲去救人,而今……人……居然救了回来。
他心里翻江倒海,真的救了回来,还是活的,瞧着也没有缺胳膊少腿。
这岂不是说……
还有……自己的女儿,陛下已下旨,入选太子妃了,虽说还要采纳生辰问吉,可这等东西,但凡皇帝下了旨意,礼部和宗令府会有一万种法子,来告诉陛下,太子和自己的女儿,是如何的天作之合。
这事,板上钉钉了啊。
他眼里放光,突然觉得方继藩格外的可爱,便连着周腊一张丑脸,居然也丑的有点儿可爱了,萌萌的,很顺眼啊。
方继藩乐了:“时候不早,我该立即入宫了。”
“赶巧,老夫也要入宫。”沈文打起了精神。
方继藩这才想起,这沈文,好端端的在这午门之外做什么?
只是他不好细究。
到了宫门前,径直道:“我等立即入宫,非常之时,就不必通报了,你们看着,周腊回来了。”
午门前的禁卫和宦官心里一凛,他们自然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此时,谁还敢讲这些规矩,宦官拍板做主:“请新建伯等立即入宫,咱家领路。”
通报个什么?宫内的规矩虽是森严,可摆明着,谁能将人领到陛下面前,那便是大功一件,这个时候若是没眼色,那就活该自己守一辈子宫门了。
方继藩等人一道入宫。
沈文觉得很兴奋,早忘了方才的‘耿直’,和方继藩并肩而行,将沈傲和周腊留在后头。
沈文道:“新建伯,你知为何……咳咳……老夫来此吗?”
方继藩挺嫌弃这样的中年油腻男人的,活了大半辈子,一点都不单纯,讨厌。
沈文乐了:“陛下有旨,家女要入东宫为妃,当然,这事现在可别乱说,八字没一撇呢,宫里只是询问八字。”
方继藩驻足,脸憋得通红:“啥?”
他心里是震惊的。
我特么的去救人,出生入死,小朱秀才那家伙,居然要成亲了?
而我……
沈文美滋滋的道:“怎么,新建伯认为这……”
“没啥,恭喜你。”方继藩道:“难得我徒孙的妹子成亲,这是大喜事,到时,我肯定送一份大礼。”
沈文听到徒孙的妹子,觉得这话有点刺耳,不过他已不在乎这些细节了。
方继藩有点记仇,忍不住道:“那个,你方才说,我招摇撞骗?”
“气糊涂了。”沈文脸上没有丝毫的惭愧,捋须道:“人之常情嘛,以后新建伯多教教沈傲,不听话就揍,但凡有什么差遣,让他去便是了,不妨事,我们沈家,世受国恩的,理当为君戮力。”
方继藩奇怪的看着沈文。
沈文依旧面带笑容。
…………
身后,周腊与沈傲同行,低声道:“沈兄弟,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傲闷着头,意味深长的看了周腊一眼:“住口!”
周腊晃晃脑袋,人间险恶啊,他算是看得透了。
只有可怜的杨彪拦在外头,看着这巍峨的紫禁城,这是他第一次近看这天家的居所,杨彪彻底的震撼了,他心里咕哝着,皇帝老子的宅子,原来不是金的啊,从前只听人说紫‘金’城、紫‘金’城,还以为是金子做的城内,如此看来……还是自己太天真啊。
他不敢贸然进去,事实上,禁卫也不许他进去,而是鄙夷的看着他,将他视作是随来的扈从,且这扈从衣衫褴褛,皮糙肉厚的样子,怕即便是个扈从,也不太高级。
杨彪无所谓,他在这儿候着恩公出来便是。
没来由的,居然有了一点尿意,他左右张望,见那禁卫警惕的看着他,便背过了身去,若无其事的样子,一面走,一面放了一泡尿。
那禁卫只见他背着身,却也没觉得什么。
等杨彪转过身来时,从囊里取出一块牛肉干,放在口里细嚼,徐徐走到了禁卫面前,乐呵呵的道:“哥,吃牛肉干不,西山产的牛肉干,可有嚼头了,大家当差都辛苦,想来饿了吧?”
“……”
掏出一把牛肉干来。
禁卫居然觉得有些饿了,左右看了看,远处的同伴笑吟吟的样子,不过,这里没有监看的宦官和上官,禁卫便接过,塞进兜里,取了一根放嘴里,慢慢细嚼,却依旧保持着威武的站姿,如怒目金刚似得按刀而立。
味道……挺不错的,这汉子,倒是挺识相,是个懂规矩的人。
就是……这牛肉干,仿佛之间,有一种熟悉的腥臊味。当然,不会在乎这些细节。
……………………
第三章送到,头很晕,出了一点汗就好了点儿,还有两更。
第五百零六章:见过太皇太后
方继藩等人已疾行至仁寿宫。
寝殿里,弘治皇帝还是衣不解带的守着。
太皇太后又醒了,可气色极好,弘治皇帝握着太皇太后的手,不断的唏嘘感慨,只是这几日来,他已做了最坏的打算,虽是心痛如刀绞,当着太皇太后的面,却是勉强挤出了一些笑容。
朱厚照和朱秀荣等人,跪在塌下,太皇太后瞥了朱厚照和朱秀荣一眼,微微颤颤道:“地上凉呢,快起来,起来吧。”
朱厚照不敢起,朱秀荣只是拿着帕子抹泪。
太皇太后觉得自己的心口堵得慌,幽幽道:“哀家,已到了古稀之年了,活得太久太久了啊,这辈子,事儿遇到了不少,荣华富贵,也是享过的。当初,经历过许多天都要塌下来的事,英宗皇帝啊,他被俘去了大漠,那时候哀家就想,哀家或许撑不住了,可最后,还是撑过来了。后来,你的父皇,他将宫中弄得乌烟瘴气,哀家心里啊,又是乱成一团,心里想,还不如死了干净呢,眼不见、心不烦。可哀家,却终究又活了下来,哀家上半辈子,虽是荣华富贵,可心里哪,苦。直到有了你,哀家记得,你进仁寿宫的时候,只生的有膝盖这么高,如受惊的小鸟一样,哀家见了你的第一眼,便知道,哀家得活着,得好好的活着,哀家的孙儿……咳咳……”
太皇太后气若游丝,继续艰难道:“哀家得看着自己的孙儿长大,他这辈子,无依无靠,哀家活着,才能做他的靠山。你的祖父,你的父皇,哀家说本心话,都不是一个好天子,也不是一个好丈夫,不是一个好儿子,可你……皇帝啊,你是哀家的贴心人,哀家有了你,才自觉地知足,这辈子,值了。”
弘治皇帝不做声,太皇太后又微微的咳了咳:“哀家有了好孙子,又有了曾孙,这辈子,也没什么遗憾了。到了这个年龄,就是闭上了眼,也可含笑九泉。”
“哀家的娘家姓周,说句本心话,他们没什么出息,上上下下,都是一群糊涂虫,哀家在的时候,他们还有一些恩遇,有一日,哀家不在了,皇帝不要嫌弃他们,可也不能重用!”
说到此处,太皇太后深深凝视着弘治皇帝,带着不舍:“他们是办不成什么事的人,陛下若是重用他们,反而是害了他们。”
“是,是,朕知道了。”弘治皇帝张大眼,不敢闭上眼睛,生怕眼睛不上,眼眶里的湿润便要凝聚成泪滴淌下来。
太皇太后带着一脸深深的疲倦:“至于周腊,周腊是周家唯一的孙儿,周家的血脉,都维系在了他的身上,而今啊,他蒙难了,哀家心里,又何尝好受呢,可是没有办法啊,哀家心里比什么都明白,当初英宗皇帝被瓦剌人俘了去,大明不照样扶了代宗皇帝登基,与之决战?”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哀家最盼着的,反而是不如早些死了干净一些,倘若早死几日,没有听到这糟心的事,周腊出了事,哀家至少也总听不见,而今哪……”
太皇太后只是摇头,她吁了口气:“该交代的,就交代这些吧,身后之世,哀家其实也并不担心,哀家有你呢,下葬的事,你已预备好了吧?诶,哀家多活了数十年,却不知与英宗先皇帝合葬一处,这数十年阴阳相隔,再见时,却不知他还认不认得哀家了。”
弘治皇帝握紧太皇太后的手,这手越发的冰凉,弘治皇帝突然失声痛哭,宛如孩子一般,匐在太皇太后的身上:“祖母大恩……朕……朕……”
太皇太后将手自锦被中伸出来,轻轻的拍着弘治皇帝的背,脸色愈发的苍白的可怕。
她心里郁闷啊。
萧敬忙是上前:“陛下……陛下……”
弘治皇帝却是失态,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朱厚照便也滔滔大哭,他嗓门大,声震瓦砾。
朱秀荣扶着额,连日的打击,令她心力交瘁,几乎要昏死过去。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进来:“陛下……陛下……”
萧敬怒了,看着这宦官,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朝他使眼色,这意思……是让他赶紧滚,这个时候,你也敢来?
可那宦官却如桩子一般:“陛下,周腊………周腊回来了,来拜见太皇太后。”
寝殿里,依旧还是哭声如雷。
即便有人听到什么,也只是以为自己情绪过于激动,因而产生了幻听。
小宦官急了,高声道:“陛下,周腊回来了,来拜见太皇太后。”
这一咋呼。
一下子,寝殿里没有了声响。
所有人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弘治皇帝带着几分滑稽的样子,目光已扫过了小宦官的身上。
太皇太后似乎已觉得自己又是半梦半醒,自是一脸不信。
朱厚照回头,有点懵。
朱秀荣还是哭哭滴滴,我见犹怜的模样。
张皇后倒是听得最真切,奇怪的朝小宦官看去。
这一切……过于诡异。
那周腊,人在关外,明军根本没有出关营救,大明,也绝没有派出任何使臣,前去和谈。
这种情况,几乎这个家伙,是必死无疑的了。
想活都没法活啊。
甚至周家那儿,连衣冠冢都准备好了,就等关外的噩耗一传来,便将他的衣冠,葬入周家的陵园。
周腊……回来了……
感觉像是在骗人。
弘治皇帝面色很冷,眼里带着锋芒,这个时候,他没闲工夫开玩笑。
可这时,外头,却有人呜哇一声大哭起来。
这声音……很熟悉……
朱厚照反正觉得熟悉的很。
这时,却有一个人影,冲了进来,谁也拦不住,滔滔大哭:“娘娘,娘娘,臣回来了,臣回来了……”
这人一下子,跪倒在了塌下,一张本就很丑的脸,偏生还做出悲痛欲绝的样子。
他眼泪唰唰落下,心疼的厉害,因为自己的胡闹,居然让太皇太后如此,他心里……不安。
接着磕头道:“臣万死之罪,令娘娘担心,合该千刀万剐。”
咚咚咚……
他开始一个个的磕着响头,磕的头破血流,不过……唯一不必担心的就是……破相。
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
至今,许多人还是一脸发懵的。
朱厚照夸张的看着来人,努力的想了想,好像……这个人真的很眼熟啊。
朱秀荣张大眸子,眼眶里还有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太皇太后终于反应了过来,她艰难的看着塌下的人,周腊……像周腊……难道自己已魂归阴曹,与这周腊相聚了吗?
她已觉得自己脑海里,一片的混沌,艰难的道:“你……你是人是鬼。”
“是人,是人啊。”周腊大叫,激动的双目龇裂一般,似乎生怕太皇太后不信,一把扯着萧敬,萧敬道:“你做什么?”
嗷……
萧敬一声干嚎,直冲云霄。
原来是周腊跪着,狠狠的掐了一下萧敬的大腿最脆弱之处的软肉上,萧敬疼的龇牙咧嘴,也顾不得什么了,便是哀嚎。
“您看,您看看哪,娘娘,阴曹里,人是不会怕疼的,这是人间,是在人间,臣还活着,还活得好好的。”
周腊痛哭流涕的道:“早知会令娘娘如此担心,臣便打死,也不出去胡闹了……”
“是……”太皇太后激动了,她徐徐的要自榻上坐起来。
弘治皇帝脸上写满了震惊,却还是小心翼翼,取了软垫,要给太皇太后靠着,太皇太后却道:“扶……扶哀家起来。”
弘治皇帝很犹豫,他怕太皇太后身体吃不消,毕竟即便是现在的他,见周腊在此活蹦乱跳,他的心……还是乱成了一团。
这……怎么可能呢?
决计是不可能的啊。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将太皇太后搀起,太皇太后很虚弱,面上还带着不可置信:“取花镜来,取花镜。”
萧敬忙是将老花镜给太皇太后戴上。
世界清晰了。
果然,周腊真真切切的出现在自己的脚下,太皇太后微微颤颤:“真的是腊儿,是你吗?”
“是。”周腊毫不犹豫,仰着脸,双目含泪,又笑着对太皇太后道:“快看看啊,快看看啊,就是臣周腊,娘娘……”
啪……
太皇太后不知从哪儿来的气力,一巴掌直接摔在周腊的脸上。
主要是周腊的脸恰好仰着,这等于是将脸直接送到了太皇太后面前,太皇太后打起来,很省气力。
周腊没想到太皇太后气力这么大,脸……很疼。
他捂着脸,可怜巴巴的样子。
太皇太后的脸上,神奇一般,恢复了一些红润,可双目,却突然如刀起来。
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老太太,什么样的人渣,不曾见过,她冷笑:“畜生,你也敢回来。亏得你还敢回来?”
周腊二话不说,赶紧拜下:“臣万死,请娘娘严惩。”
“来,拖下去,先廷杖二十,再拖回来说话!”
太皇太后没有丝毫的客气,这时的廷杖,莫说二十,便是十下,都够呛的,不过显然太皇太后是要教周腊,执行的人绝不敢伤筋骨,这二十廷杖,到底有多少打到实处,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