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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上山打老虎额     明朝败家子txt下载     明朝败家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三十七章:圣意

    方继藩觉得很不可思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若是他脑疾没有发作的话,那么……他记得自己好像没有和王守仁有过深入交流啊。

    这些日子,几个门生,白日在翰林院,夜里才急匆匆的赶到西山,次日一大清早便上了轿子,在轿里打个盹儿,直接去翰林院当值!彼此之间,甚少有交流的时间。

    可看着王守仁感激涕零的样子,方继藩真的感觉糊涂了。

    此时,王守仁依旧眼带泪意,感慨万千地道:“起初学生一直不明白恩师为何让学生人等来西山教书,学生心里对恩师是颇有微词的,心里想着,平时在翰林院已是疲惫不堪,却还需如此往返奔波,竟只是为了教授一群学童,实是大材小用。”

    “可到了今日,门生才突然醒悟过来恩师的良苦用心,恩师这是想要教授学生一个至关重要的道理,学生自恩师身上领会到了至简、知行,却一直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单凭大道至简,和知行合一,就真的可以追求到大道吗?”

    “不是的,在这至简和知行之前,还有一个道理,这……才是恩师学问中的精髓。”

    方继藩小身板一震:“你继续说。”

    “同理之心!”王守仁慎重地吐出了四个字,眼里猛地放出了精光。

    “何为道?圣人之道在于仁政,要施行仁政,追求天下大治,所以必须知行合一。可如何知呢?所谓的知,并非是将圣人的道理变得更加复杂,而是直透圣人之道的本质,将其简化,这便是大道至简。可一个人为何要追求仁政呢?若是不追求仁政,那么这大道至简和知行合一,又有什么用?”

    “这便是恩师所想要让学生领悟的同理之心。追求仁政目的,在于民。因而民为根本。可若是读书人不知民,所谓的仁政,不过是夸夸其谈,是坐而论道。”

    方继藩的身躯又震了震,卧槽,这样你也有理论,还一套一套的?

    果然,王圣人这样的,能几百年才一出,不是没有道理的,啥事他都能掰出个一二三四五六来,而后再思考,噢,现在该是瞎琢磨,此后分析,最后汇总,最终形成理论。

    真是……神了。

    王守仁继续道:“学生自来了西山,既教授学童,也与西山的矿工和农户交涉,方才知道,原来他们的心里所追求的,其实并非是什么太平盛世,也不是什么仁政,圣人的天下大治,他们并不会去思考,他们所眼见的,是今日是否能多吃一块肉,明日是否可以给妻儿们添置一件衣衫,我们常常说,所谓的大治,便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学生从前也是深以为然。”

    “而现在,却知道……错了,大错特错,天下大治的本质,在于急民之所需,为民之所想,读书人所想要结果,并非是黎民苍生们所要的结果,读书人所追求的大治,更多的乃是源于自身的需求,而非真正百姓的需求。”

    “学生于是继续想,学生读书的时候,也曾在想,若是百姓们都能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想来,便是天下大治了吧,可后来方才明白,原来这只是学生所想的天下大治而已。因为学生没有尝过饥饿的滋味,所以自然不会觉得天下大治该是人人有饭吃。因为学生没有尝试过受冻,所以便不会以为,百姓们有新衣穿,便是天下大治。”

    “若是从前,有人和学生说,仁政的本质,便只是有饭吃有衣穿,学生一定会产生鄙夷之心,认为其过于粗鄙。可现在,学生方才明白,真正浅薄粗鄙的,是学生自己,学生因为饱食,因为有新衣,所以才无视百姓们最简单的需要,却奢谈仁政,这岂不是南辕北辙?”

    “圣人说,正心诚意,方能齐家治国平天下。可如何正心,如何诚意呢?现在……学生明白了,正心诚意,便是同理,只有真正接触了最寻常的百姓,方能知起所急,知其所需,才能体会民间疾苦,方才何为仁政。”

    “因而,知行合一之前,需知大道至简,大道至简却先需有同理之心。如此,方可施行仁政……现在,学生终于知道,恩师不愿我等在翰林院里虚度光阴,高高在上,自诩清流。于是煞费苦心的命学生人等下了值便来西山,真正的体会民间之苦,这正是恩师希望我等自行体会。”

    “……”方继藩的小身板又颤了颤,感觉自己的腰子有点疼,这样下去,会不会有肾虚的可能?

    唐寅在旁听了,脸上已露出了惭愧之色。

    原来如此啊,王师弟的悟性实是非同寻常,为何自己就没有想到呢?自己自诩有些才情和聪明,竟是无法体察恩师的苦心。

    他带着羞愧之心,对着方继藩忙不迭的拜倒道:“恩师,学生万死,学生竟不知恩师要领……”

    方继藩心里道,其实……为师也没领会到这一层要领啊,呃,只怕也没几个人能这样就领会得出,所以,你别惭愧了。

    “不错!”好吧,反正脸皮已经很厚了,臭不要脸的事做的多,自然也就没了心理压力,方继藩下巴微微抬起,看向房梁:“噢,好好努力。”

    同理之心?

    你妹,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嗯,说的……真好啊。

    ………………

    一封奏报已是匆匆的送到了萧敬的手里。

    这是一封自贵州而来的急报,是贵州中官杨雄百里加急送来的。

    “总兵官方景隆违抗巡抚大人之命,擅自出战,置贵阳于险地?”

    萧敬眯着眼,轻皱眉头,来回的踱步。

    这方家父子真牛啊,还真是一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这又是什么路数?

    仔细琢磨了之后,萧敬想不明白。

    “干爹,是不是……”跟在身旁的宦官笑吟吟地看着萧敬。

    “是不是赶紧向陛下禀奏?”萧敬也同样笑吟吟地看着这小宦官。

    “自然,一切凭干爹做主?”

    “你呀。”萧敬摇摇头道:“你看,你也知道要凭咱来做主了,可同样的事,在你上头的人怎么想,这可都是难以预料的事啊,你以为你猜透了咱在想什么?来,你说说看。”

    小宦官本想摇头,见萧敬的脸色严厉起来,忙战战兢兢地道:“方继藩不太将您放在眼里,奴婢在想,这事不是正好吗?干爹可趁此机会去见陛下……”

    “你果然聪明,猜对了。”萧敬欣慰地看了他一眼:“你真是咱肚子里的蛔虫啊,有你这样的儿子,咱很欣慰。”

    萧敬笑了,可突然的,他的笑容阴森森起来:“可你蠢就蠢在,这天底下,可不是咱说了算的。你猜透了咱,可咱上头还有圣上,圣上的想法,你没有考虑,咱却非考虑着不可。”

    “奴婢万死。”小宦官吓得大气不敢出。

    萧敬慵懒地抬了抬眼皮子:“圣上怎么想的呢,方继藩献了红薯,立下了大功,总兵官不听号令,这事儿可以称之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可以说是图谋不轨,可以是有尽忠职守,也可以是不安好心,你说说看,陛下会怎么想呢?”

    小宦官显然不敢再胡乱猜测了,怯怯地道:“干爹……奴婢……奴婢不知道。”

    “所以说你蠢,这样的消息,咱若是送过去,陛下不高兴,也只是将怒气发在咱的身上。可他冷静了,想到了方家世代为大明效劳,大功于朝,这怒气一消,便啥事都没有了,至多也就是圣旨发过去,狠狠申饬一番,骂得那方景隆乖乖的上奏请罪,可这挨个骂,算什么哪,咱算是看明白了,这方家父子,一个赛一个的脸皮厚,这对他们而言,就是不痛不痒,一皮天下无难事不是?”

    “你看,横竖都是咱吃亏,他们挨了骂,陛下是将他们当臣子看待,对待臣子,骂了也就骂了,因为还得用。可咱是奴婢啊,奴婢是伺候人的,臣子挨了骂,惹来君王不悦,顶多就让他们入宫见驾。可咱这等奴婢若是惹得陛下心烦,陛下将咱一脚踹开,咱不能再侍奉陛下了,那么……又是个什么东西呢?”

    萧敬嘲弄地看了小宦官一眼,冷哼一声,又接着道:“你这个狗东西啊,净出馊主意。这急报,就算要报,那也不是咱去报,锦衣卫没有眼线吗?兵部不会有奏本吗?他们难道也不会报?”

    “明白了。”小宦官强笑道:“奴婢明白了,这封急报,压根就不存在过。”

    “嗯。”萧敬颔首点了点头,若有所思:“教你一个道理吧。”

    小宦官连忙恭敬地道:“请干爹明示。”

    “做奴婢的人,是不能有心的,没有了心,就没有了好恶,没有了好恶,才可随性,什么叫随性呢?便是哪……圣上喜欢什么,咱们就喜欢什么,圣上要亲近谁,咱们就得亲近着谁,圣上想让谁死,这个人就算是你亲爹,你也要第一个扑上去掐死他!”

第二百三十八章:圣人

    萧敬说到此处,笑了,背着手,面向着偏殿中阴暗的角落,殿中的烛光,只能照到他的侧脸,光滑的下巴微微抬着,嘴角轻轻动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所以东厂里挂着的是谁,你忘了吗?”

    小宦官道:“是岳王爷。”

    “这就是了,挂着岳王爷的画像,是时时刻刻提醒你们,要忠!净了身,入了宫,从此以后哪,就和外头隔绝了,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妻无子,这世上,再不剩下什么了,除了圣上。”

    正说着,有宦官急匆匆的进来。

    “陛下传唤。”

    萧敬理了理衣衫,转过身对自家的干儿子开口道。

    “走,你随咱一道去面圣。”

    “是。”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暖阁,便见内阁大学士,还有兵部尚书都在。

    萧敬上前,弘治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问道:“贵州那儿,有奏报吗?”

    “东厂还未送来。”

    “竟比兵部还慢?”弘治皇帝皱着眉,不禁摇了摇头。

    萧敬忙是开口请罪。

    “奴婢提督东厂不力,还请陛下责罚。”

    弘治皇帝朝他压了压手,旋即便吁了口气。

    “没什么大碍,这山高水远的,沿途上,有个耽搁和疏失也是难免。”

    说着他低头,看了一眼兵部的奏报,接着不再理会萧敬,一双明亮的眼眸不禁看向兵部尚书马文升,很是困惑的皱眉。

    “方卿家历来谨慎,几次前往云贵、四川,弹压民变,都没有疏漏,怎么这一次,居然抗命不尊了,贵州都司那儿,是不是和方卿家不和睦?”

    马文升迟疑了一会,才润了润嗓子,开口说道。

    “陛下,臣觉得可能不大,方总兵乃是伯爵,到了贵州,也非寻常总兵可比,地方的都司,若不是据实奏报,怕也不敢招惹方总兵。”

    弘治皇帝颔首,他料这贵州都司,还真不敢在这上头作死。

    “巡抚王轼,没有消息吗?”

    马文升叹了口气:“王巡抚督军救援安顺,至今未有消息。”

    弘治皇帝眉头皱得越发深了:“朕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啊,哎……”

    马文升闻言不禁想了想,才字字句句斟酌的说道。

    “眼下的消息,实在过于杂乱,想要知悉事情的真相,贵州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怕,还需等一等。”

    弘治皇帝淡淡点头,叹气着。

    “但愿无事吧。”

    他话音落下。

    内阁大学士谢迁道:“陛下,臣听说贵州那儿,巡抚和总兵不和,方总兵抗命,确实没有起一个好头,老臣以为,若是朝廷不闻不问,只恐开了这个先河,将来有人效仿……”

    这是要议罪了。

    萧敬偷偷的看了谢迁一眼。

    谢迁这个人,历来是以刚直著称的,见谁怼谁,也不管对方的路数,他觉得不合理,就绝不和人转圜,去年的时候,他一个远亲犯了法,生生被他弹劾了,这事儿,人尽皆知。

    弘治皇帝面上不露声色,手指头轻轻磕着御案,不置可否。

    刘健和李东阳,则默不作声。

    “陛下啊,这不是小事。”谢迁焦灼的道:“若是总兵可以擅自抗命,那么朝廷设巡抚都督军事,岂不成了笑话?”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抬眸却是看向萧敬。

    “萧伴伴……你怎么看?”

    “……”

    刘健面带微笑,陛下没有询问自己和李东宇的意见,却是去询问萧敬,这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于法而言,方景隆这是违背了国法,此事,说大,足够杀头了。

    是以,陛下询问萧敬,实则,却是希望萧敬说出皇帝想说的话。

    萧敬也是明白人,不由朝弘治皇帝笑吟吟的开口。

    “陛下,奴婢以为,事情没这样严重。”

    不管谢迁不悦的目光,萧敬慢吞吞的道。

    “方家父子,大功于朝,人所共知,再者说了,新建伯献红薯有大功,天下军民,欢喜不胜,这个节骨眼,若是惩罚他的父亲,朝野内外,会怎样妄测,奴婢斗胆,大抵可以猜到,那些乱嚼舌根之人,会说陛下天性过于凉薄。”

    “法外,不外乎于情理。贵州山长水远,叛贼猖獗,无论是巡抚王轼,还是总兵方景隆,他们都在为朝廷效命,为陛下分忧,这战场之上,历来是瞬息万变,谁说的清哪,现在就议罪,只会显得朝廷不近人情,所以奴婢的浅见,是再看看。”

    弘治皇帝微笑着点头:“萧伴伴,说的也有道理。”

    谢迁顿时哑了火,无奈的摇摇头,陛下的态度,已经不言自明了。

    “那就再看看。”弘治皇帝抖擞精神,淡淡开口说道:“不过啊,这方景隆,确实也有错,下旨申饬一下吧。”

    “吾皇圣明。”萧敬抢着道。

    “说起这方家……奴婢倒是想起一件事来。”萧敬笑吟吟的道:“这方家父子,允文允武,很令人佩服啊,听说……新建伯带着门徒在西山讲学,有不少读书人,如痴如醉,说是什么新学问,陛下,方继藩乃是大才,他的学问,一定很新鲜。”

    “……”

    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人,脸色顿时变了。

    学问……还新鲜……

    读书人最是崇古而不推新,用新鲜来形容学问,反倒是你萧敬没学问了。

    弘治皇帝闻言心里不禁犯嘀咕,新鲜的学问?即便心里情绪起了波动,可他面上依旧不露声色。

    “你下去吧。”

    “奴婢遵旨。”萧敬笑吟吟的样子,告退而出。

    他的干儿子站在殿门前,一直低垂着头没有发声的机会,便也蹑手蹑脚的告退出来,一见到干爹走远,他匆匆忙忙追上去,压低了声音:“干爹,不是说了,陛下喜欢啥,我们就喜欢啥吗?可干爹为何临末了,倒打了方家一耙。”

    萧敬驻足,回眸,严厉的盯着他,严肃的问道:“什么叫倒打一耙,咱有吗?”

    “……”

    萧敬淡淡道:“咱是在夸方继藩呢,你懂个啥,说他有学问,也是坏事?”

    “奴婢好像懂了一点。”

    “懂了什么?”萧敬微眯着眼问道。

    “想要杀人,非当着面笑,这才能绕到人身后去,给他一刀子。”

    萧敬背着手,眉头挑了起来:“胡说八道,忠厚,才是咱的处世之道,再乱说,小心拔了你的舌。”

    ………………

    “……”

    整个暖阁里,荡漾着让人尴尬的气氛。

    弘治皇帝也是目瞪口呆。

    这方继藩,就已经开始讲学了。

    还是新鲜的学问。

    这真是脸皮厚到了极致,不知天高地厚了啊。

    在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便摇了摇头:“这方继藩,只是玩笑吧,不必当真。”

    “是。”刘健的心情,颇为复杂。

    谢迁想说什么,最后苦笑,摇摇头。

    李东阳微微笑道:“陛下说的是。”

    …………

    西山这里。

    来听讲的人开始增多起来。

    不只是学童,事实上,王守仁沐休了两天,他的课堂,已经开始人满为患了。

    起初的时候,是讲给那些学童听,可学童的几个蒙师,那几个举人和秀才,一直在旁听着。

    越听,越觉得这位叫王守仁的庶吉士说的话……有些怪,看似有些无理,可渐渐的,却又觉得有理。

    这般听了半个多月,鬼使神差一般,这几个读书人,开始一堂不落的跑来旁听了。

    王守仁天生就是个理论家。

    他的道理,总是深入浅出。

    从同理之心开始,讲到了大道至简,再讲到了知行合一。

    一旦开始授课,他便进入了浑然忘我的境地,也懒得管下头是不是学童,能不能接受。

    渐渐的,这几个在此教授学童启蒙的读书人,开始将王守仁授课的事传了出去,倒引起了附近不少秀才来旁听。

    有人是图个新鲜。

    有人是觉得离经叛道。

    前者是想凑个热闹,却也被王守仁这新鲜的学问吸引了。

    至少,无论你认同不认同,王守仁给了他们耳目一新的感受。

    而后者,则大多抱着敌意而来,来时抱着手,冷眼看着王守仁,想抓住王守仁的论据和错误随时进行反驳。

    偏偏,此等秀才,哪里是大明翰林庶吉士,历史上数百年一出的圣人,活了三十多年,瞎琢磨了大半辈子的王守仁相比。

    三言两语,便被驳斥的哑口无言。

    于是,更多想砸场子的人来了。

    好在,来再多读书人,那也只是文斗,还不至于动起手来,在新建伯的地头上揍新建伯的门徒,这风险已经和穿越回古代,诗兴大发,来一首《沁园春雪》的危险性系数还要高上那么一些些,想想当着皇帝们面前,如痴如醉的吟唱着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最后一句,简直就是点睛之笔,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这酸爽……

    其实就算是动起手来,对付这些秀才,王守仁一个人,即便是赤手空拳,将几十个秀才按在地上揍也完全足够了,更何况,还是斗嘴,嘴上功夫,王守仁也不是吹嘘,在座的各位……都是辣鸡。

第二百三十九章:太子殿下的秘密

    以至于到了后来,这西山,便经常有读书人出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方继藩瞄准了商机,在学堂边上搭了一个茶肆,里头卖茶,也卖酒,读书人的钱嘛,不赚白不赚,又有鉴于读书人总有一些高雅爱好的传统,方继藩甚至想开一座青楼,让他们在辩论和听课之余,来此销金。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即逝,因为方继藩是个有道德的人,他的三观,无法容忍此等污秽不堪的东西,便是想一想,都觉得浑身战栗颤抖。

    西山酒楼前挂起了旗幡,微风一过便翩翩飞舞,很是惹人眼。

    更让人满意的是,这酒楼生意竟还不错。

    虽然王守仁是吃过晚饭时才匆匆坐轿来,可这四乡八里的读书人,若来旁听的,便愿意提早来,闲来无事,就在茶肆里吃茶喝酒,相互讨教。

    无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王守仁的,是来真正愿意学习,又或者是为了来砸场子,想要听听这传闻中的离经叛道之言如何可笑的,可至少,读书人还是文明的,有争议都是用嘴来解决。

    到了放学的间隙,一群学童便挎着粗布的书包,一群人涌入酒楼里。

    作为西山第一个店铺,西山酒楼承担了很多的功能,比如,它卖糖葫芦,而且还有番薯制成的红薯干,不只如此,还专门预备了给读书人下茶下酒的干果。

    一群半大的孩子,拥簇着酒楼的高柜下,脑袋只从柜上露出小半个额头。

    大的孩子在前,小的孩子不安的在后头张望着。

    酒肆的掌柜叫朱贵,从前是矿工,后来因为工伤,瘸了腿,便被分派了这清闲的差事,他略懂几个字,又粗通一些算数,现在已经能熟练的用算盘了。

    他不得不身子趴着,前倾,才能看到那高柜之后,一张张孩子的脸。

    许杰最高大,早就搜集了铜钱,很努力的将手举高,努力的使自己很有气势的将三文钱拍在柜台上,豪气的开口:“一百条薯干!”

    “……”朱贵眯着眼,朝许杰轻轻摇头:“三文,你们不如去抢,走走走。”

    许杰开始龇牙,很是不满的盯着朱贵看,一副当真是山大王的样子。

    一旁的张小虎也爆出自己的小虎牙,凶神恶煞。

    乌压压的学童们挺着胸,个个怒目。

    朱贵见柜台前气势滂沱的小学童们,不禁摇头苦笑。

    “昨日还拿了五文呢,今日只给三文,哎哎哎,我得和恩公说才好。”眼看着进酒楼的读书人越来越多,他继续摇头。

    “好好好,下不为例了。”

    接着他便朝自己身后的伙计说道。

    “老五,去称两斤薯干来……”

    一群学童得了薯干,许杰将其揣入书包里,领着一帮孩子欢呼雀跃的去了。

    一个个头小的学童走得急,被门槛给绊倒,呜哇一声滔滔大哭起来。

    于是如蝗虫一般的学童又急急纵纵的返回来,抬了他便走。

    世界……清净了。

    读书人渐多,有三十多个,都在议论着昨日辩论和王守仁所讲的内容,喜欢王守仁的,称王守仁为王夫子,不喜欢的,则用那个‘他’来称呼。

    等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有人道:“王夫子到了。”

    于是,读书人们蜂拥着去柜台会账,而学堂的梆子声响起,学童们纷纷入学,明伦堂里,学童跪坐在前头,一群读书人,则坐在角落。

    王守仁显得有些疲倦,他在翰林院国史馆,作为庶吉士,也不敢参与编写实录,主要的工作只是对起居注进行整理罢了。

    他刚刚落座,方继藩不经意的也出现在角落里。

    王守仁一看到方继藩,忙是打起精神,起身,朝方继藩作揖:“学生……拜见恩师。”

    众读书人一听恩师二字,吓的脸都绿了,刚才进来的时候,没想过这个少年郎就是方继藩哪,还以为是寻常的读书人,方才,还攀谈了几句呢,于是乎,离方继藩近的人,不免挪远了一些位置,种种市面上的传闻,令他们对方继藩既有好奇,可又有几分惧怕。

    却也有几个读书人,居然也远远的朝方继藩作揖行礼,恭敬的说道:“拜见师公……”

    方继藩没答应,这些家伙……料来是王守仁的粉丝,开始狂热的受王守仁的教诲,自觉地自己属于王守仁的门徒,既然如此,那么……方继藩自然也就成了他们的师公了。

    这似乎很合理的样子。

    王守仁才重新落座,还未坐定,便有一个读书人先冷笑道:“圣人崇礼,因而朱夫子曰,存天理而灭人欲,此谓之礼也。人与禽兽之别,就在于礼,因而消除人的**,方可达到克己,克己方能复礼,而王先生却倡导人情,岂不是与圣人之言相悖?”

    这种砸场子的,每天都有。

    王守仁早就习惯了。

    他微微抬眸看向那发难的读书人,整个人并没有过多的情绪,而是面无表情,只轻描淡写道。

    “圣人缘人情以制礼。礼非从天降也,非从地出也,人情而已矣。若无人情,何来的礼?三皇五帝,未知有灭人欲之念,难道他们也是禽兽吗?”

    “胡说八道,三皇五帝之时……”

    又开始了。

    方继藩最佩服的就是这些读书人,辩论起来,能从孔子说到三皇五帝,三皇五帝能说到蓬莱仙岛,似乎能没玩没了的说一辈子。

    此后的辩论,越来越激烈,王守仁轻描淡写,总是能出奇制胜,砸场子的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了。

    只是这一句句辩词,已经开始越来越如利剑,锋芒毕露,听的方继藩心里汗颜,他忍不住低声喃喃自语:“有一天我方继藩若是被皇帝砍了脑袋,十之**,就是为了你王守仁。”

    身后,有人一拍方继藩的肩,他还没回过头去看谁,耳边便响起熟悉的声音。

    “方继藩,本宫若为天子,绝不砍你脑袋,咱们是兄弟……”

    方继藩愕然回眸,却见朱厚照,头戴着不伦不类的纶巾,身穿着一件儒衫,在自己身后,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方继藩忙是出了明伦堂,朱厚照便追了出来。

    见四下无人,方继藩便皱眉说道:“殿下为何夜里出宫,要出事的。”

    朱厚照笑嘻嘻的。

    “我翻出来的,又让人弄了一块亲军的腰牌,城门的守卫不敢拦,本宫有事和你说,先告诉你一个糟糕的消息,宫里流传出消息,你爹,临阵脱逃了。”

    “啥?”方继藩瞪大眼睛,逃兵……就和江湖传闻中,自己的爷爷一样,从土木堡里溜回了京师,虽然大父是为了救人,又或者可能是被救,可这不要紧,当时的土木堡,全线崩溃,不做逃兵,也只能做俘虏,所以,也不算丢人。

    可在贵州若是临阵脱逃,事情可就棘手了。

    “这怎么可能,我爹不是这样的人。”方继藩龇牙,怒气冲冲的样子。

    “骗你做什么,宫里流出来的还有假,兵部那儿,还有奏本呢。”

    朱厚照却显得很兴奋,随即他便朝方继藩认真的说道:“可是本宫看了最近的军情邸报之后,却发现了一个新的东西,来,本宫舆图都带来了。”

    说着,扯着方继藩到了一处偏僻的教室,里头无人,刘瑾追上来,给二人掌了灯。

    朱厚照在书桌上,将舆图展开,兴趣冲冲的。

    “前些日子,叛军拿下了一座县城,明军损失惨重,可是,你有没有发现,邸报里,巡抚王轼并没有派出山地营出战。这就怪了,出了这么大的事,理当派出精锐,收复失地的,可派出的,却是左川卫,这左川卫,没什么进展。”

    “可此后呢,叛军突袭了安顺,巡抚亲自带兵,前往驰援……”朱厚照显得很激动,手指头熟稔的指着舆图上每一个位置,显然,在此之前,这张舆图,他早就看了不知多少遍。

    他眼里放着光,在烛火的映射之下,显得尤其的瞩目。

    方继藩也皱着眉,分析着舆图。

    “可是,山地营……还是没有出战。山地营最擅长的便是与叛军野战,可为何,救援安顺,如此重要的城邑,居然没有派出山地营呢?只有一种可能,山地营需要休整,又或者,王轼和你爹不睦。”

    “当然,这个无关紧要。”

    说到这里,方继藩心头一震,他突然想起为何自己的爹‘临阵脱逃’了。

    难道,是因为自己的书信。

    这样一想,他才长长的松了口气,临阵脱逃,可是大罪啊,就算是和巡抚再如何不和睦,这也是不容许的,若是因此而导致整个贵州明军溃败,这得害死多少前线的官兵。

    方继藩定下神来,他凝视着朱厚照:“殿下,而后呢?”

    “可是,老方,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为何这贼,越剿越多,朝廷一再增兵,胜仗也是不少,可最终,贼焰反而更张,这是什么缘故?”

    果然……太子发现了其中至关重要的问题了。

    方继藩对这传闻中的‘明武宗’,心里有了一丝佩服之色:“米鲁!”

第二百四十章:将军百战死

    朱厚照听到方继藩说出米鲁二字,顿时眼前一亮,一张清隽的面容里满是欣喜,兴奋的点点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你竟也想到了?”

    当然,我早十几年前,在对明实录的整理过程中,就知道了。

    方继藩心里想。

    朱厚照兴奋的手舞足蹈。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此啊……从米鲁叛乱了这两年前的情势看,米鲁区区一个土司之女,居然激起了如此声势浩大的叛乱,此前朝廷还是轻视她了,现在几乎可以断定,这个妇人,极有可能,就是贵州土人的……嗯……”

    他停顿的想了想,才继续说下去。

    “共主,或者……此女极擅长蛊惑人心,贵州那些文武官员,居然至今还未醒悟过来,在那儿傻呼呼的剿贼,这贼,是剿不尽的。”

    朱厚照说到此处,眼眸里满是失望失望之色:“天下的文武,都是笨蛋,唯有本宫……”他拖长了尾音,似乎觉得这样吹牛有些不好,便又朝方继藩一笑:“和老方才是一等一的聪明。”

    “……”

    朱厚照又认真起来,开始寻觅地图。

    “既然王轼命方总兵在城中坚守,那么问题来了,方总兵为何要逃?本宫看来,这定是流言,不过是中伤罢了,可方总兵为何要走了,听说,带走了八百人,而且,只带了十日的干粮……”

    朱厚照眼眸里闪出光来,此时,他一脸正经的样子,再不像是一个孩子了,更像是一个指挥若定的将军,双目锐利,脸色沉着。

    方继藩听说只带了八百人,倒是担心起来。

    他当初修书的本意,只是希望让自己的爹,去和王轼请命,带着整个山地营,前去石涧寨而已,可他却疏忽了老爹与王轼之间的矛盾。

    他只能在心中暗自期待方景隆平安无事。

    “你爹是去寻米鲁了!”朱厚照终于斩钉截铁的道:“这是唯一的可能。可本宫却在想,为何……你爹这个时候去寻米鲁,为何不是先前就去,也不是等过一些日子去……本宫足足想了一个时辰,才想起了安顺……贼军围安顺,以米鲁的狡猾,定是想要故技重施,想要围城打援。”

    “巡抚王轼,岂会看不出米鲁的路数,可他看破了又如何,这不是阴谋,这是阳谋啊。”

    朱厚照气咻咻的,整个人情不自禁的嗷嗷叫了起来。

    “若是王轼不去驰援,贼军就可全力攻打安顺,一旦安顺陷落,他这个巡抚,承担不起如此大的责任。因而,王轼即便明知道有诈,也只能硬着头皮去驰援,你看奏报了没有,王轼是以步兵为前锋,虽是分兵两路,两路兵马的间距并不大,又以骑兵在侧翼,这分明是步步为营,随时应对伏兵的章法,王轼这一步棋,虽是被动,实属无奈,不过……好在,他也算是知兵之人,就算是遇伏,可能遭受一些损失,可是本宫料来,损失也不会太大。”

    说着朱厚照狠狠将拳头砸在书桌上,手都砸痛了,可他好似没事的人一样,继续分析着。

    “若是本宫再贵阳就好了,本宫根本就会放弃安顺,而是寻觅米鲁,只有解决了米鲁,所有的问题,才可迎刃而解,这……或许就是你爹离开的原因,他想早一些结束战事,所以决定冒险,那么,你爹去了哪里寻觅米鲁呢,他一定已经察觉出了什么,这……倒是令本宫有了一些启发?”

    看着朱厚照红着眼睛,好像陷入了疯癫的样子,方继藩没有打扰,任他继续发疯。

    “你还记得,本宫说过,你爹只命人带了十日的口粮吗?贵州的地形,行军十日,走不了多远,能有百五十里,便算不错了……所以……”

    朱厚照手指点着舆图,似乎心里,已以贵阳为中心,自行的将所有的城塞,全部限定在了百五十里内。

    他最后,点在了石涧寨不远的以东三十里处,眼眸绽放出异样的光彩,很是坚定的说道。

    “若本宫猜的没错,可能你爹的目标,是在这里,这是龙泉寨,非兵家必争之地,亦非四路通衢的所在,米鲁既要藏匿,却又要在前线遥控战事,她一定不会距离安顺太远,可又绝不会让自己暴露在危险的境地,这龙泉寨,平时一直都是官军疏忽的地方,本宫对比过几次不同版本的舆图,赫然发现,有好几版的舆图,甚至将这龙泉寨疏漏了,竟连标记都不曾标记,可能在贵州那儿,这里,几乎等同于无人过问的存在,米鲁定是在此,而你的父亲,也一定在此!”

    全中!

    这一番分析,真他娘的精彩,方继藩都忍不住要喝彩了。

    朱厚照这厮,简直就是纸上谈兵的典范啊,其实,纸上谈兵也不是贬义词,因为任何战争在开始之前,人们都是靠纸上谈兵而进行推理和模拟的。

    只是,朱厚照唯一错误的地方,就是龙泉寨了。

    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便指了指地图,含笑着问道:“为何殿下不认为会是石涧寨呢?”

    “石涧寨?”朱厚照愣了一下,旋即又低头看舆图,双眸掠过丝丝犹豫之色,不过最后,他还是朝方继藩粲然一笑。

    “情理而言,这石涧寨虽也和本宫的推论相差不大,这两个寨子相距不远,只是,只是,本宫认为,龙泉寨的把握更大一些,本宫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非常自信,可以说是很笃定自己的判断。

    方继藩吁了口气。

    “怎么?”朱厚照见方继藩没什么心情:“你担心你爹了?没什么担心的。”

    朱厚照似乎才反应过来,说了这么一大通,有个什么用,人家的爹还不知道死活呢,想了想,是不是该安慰一下老方……

    于是朱厚照也跟着叹了口气,拍了拍方继藩的肩。

    “老方,其实你爹,挺幸运的,能做一个将军,百里奔袭,这是多少人向往的事啊,将军百战死,你们方家,是将军世家,能够马革裹尸,有什么不好。”

    说着,他眼眸里露出羡慕之色。

    “本宫只恨不是你爹,否则,现在本宫应当在贵州的密林里,被贼子们从密林四处袭击,本宫手提长剑,与贼杀个痛快,死了也就死了罢,冠军侯若是不视死如归,匈奴人为何这般惧怕他?死……对于一名将军而言,乃是最无遗憾的事,本宫有朝一日若是有这样的死法,不是死在宫中,不是死在病榻上,不是死在阉人堆里……”

    越说……朱厚照激动起来,他眼里闪动着光,似乎忘了自己本身的职责。

    “而是死在疆场上,被胡人或土人将刀插在本宫的下肋,本宫的一腔热血,如雨蓬一般溅射出来,本宫朝天怒吼,看着身边,到处是火,到处都是喊杀,是堆积如山的尸首,本宫才跪下,渐渐觉得体力不支,生命如流淌出来的鲜血,渐渐的抽离本宫的身体,在听到了最后一阵战鼓和号角之后,本宫终于倒在血泊……”

    “老方,老方……你说……你说这样的死法……喂,你哭啥?本宫还没死呢……噢……我们该说你爹,你爹……”

    方继藩真的被扎心了,心里堵得慌,难受的厉害。

    朱厚照忙是抓住方继藩的手:“要不,你揍本宫……出出气……来来来,本宫不还手。”

    狠狠抓着方继藩的手,拼命往自己胸膛里送。

    “来来来,打这里,打本宫的脸……”

    …………

    教室的门口,刘瑾佝偻着身子,站在不起眼的角落,看着那烛光冉冉之下的两个少年郎,他面上永远带着那善意的微笑,他突然转过身去,身后就是长廊,长廊之外,是万家的灯火,还有那学堂里的辩论的声音。

    天上有月,月如勾。

    月影的光华,宛如宫中纱帐下的灯,朦朦胧胧。

    刘瑾抬头看月,又低头看自己的影子。

    自己的影子,何其的孤独,在这空荡荡的长廊下,院子里,看着影子的眼睛,恍恍惚惚,他喃喃细语:“咱这样的努力,为啥咱的人生,还是这样的寂寞呢……”

    地面上,佝偻着身子的影子没有回应他。

    这一刻,刘瑾的泪水,打湿了衣襟。

    …………

    贵州。

    大帐之中,王轼愤慨的写着奏疏。

    这已是出兵第七日,这七日来,大军遭遇了无数股大大小小的突袭,深谙地理的土人,几乎想尽了一切卑鄙的手段,投毒、冷箭,乃至于蛇虫,竟也派上了用场。

    王轼比谁都清楚,安顺……是一个诱饵,自己是一条非要上钩的鱼,不得不受米鲁的摆布,却同样,又不得不尽力谨慎,绝不使米鲁的目的达成。

    这湿热的鬼地方,王轼是一日都无法待下去了,他甚至有些悲愤,自己愚蠢吗?不,自己一丁点都不愚蠢,米鲁的雕虫小技,又算什么?可偏偏,自己身为巡抚,却没有选择。

    朝廷给予巡抚的权力,看上去很大,实则却很有限,满朝的御史,都如苍蝇一般盯着自己这个贵州巡抚,这就使得,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力,放弃安顺,几乎可以想象,会有多少御史,如豺狗一般扑上来,撕咬自己,直到自己身败名裂为止。

    他唯一的选择,只能继续硬着头皮进兵下去!

第二百四十一章:生与死

    “报!”

    一个校尉急匆匆的冲进了大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东面出现了大量的贼军,浩浩荡荡,遮云蔽日……”

    一下子,王轼打起了精神,轻轻咬了咬唇角,他不由的发出冷笑。

    贼军的路数,他已摸清楚了。

    此前不断的对大军进行骚扰,目的就是使大军疲倦,而接下来,才该是一场鏖战。

    这些该死的贼军!

    也幸好,他一直没有贪功冒进,而是尽力与贼军周旋,否则,事情可能要到最糟糕的地步。

    “报……”

    又有一个校尉仓皇的入账:“刘千户来报,贼军袭了我军粮道……”

    呼……

    而这一次,王轼再也不能镇定了,整个人都在发颤,这些叛军简直可恶。

    粮道是什么,这可是整个大军,赖以生存的生命源泉哪。

    就这么……

    王轼对于粮道,是历来看重的,所以几乎抽掉了最精锐的军马进行守护,而且放出了大量的斥候,一旦有敌情,可以立即示警。

    可是为何……为何自己的大后方,会出现贼军?

    他脸色铁青,恶狠狠的看着来报的校尉,咬牙切齿的开口问道:“章游击为何如此不慎,贼军,是自哪里来的?”

    “是土司水东土司刘岩贞!”

    王轼打了个冷颤。

    水东土司。

    贵州并非是所有的土司都加入了叛乱,也有不少土司,为朝廷效命,王轼上任以来,第一件事就是安抚了诸土司,并且下令那些忠心于朝廷的土司带兵助战,水东的土司,汉化很深,很早就改成了汉姓,以自己为汉人自诩。

    王轼对于他们,历来放心,可万万想不到,他们叛乱了。

    就在这关键时刻,直接倒戈,他们……和游击将军章进,正好负责的,就是粮道。

    王轼简直不敢相信。

    刘岩贞怎么会反叛呢?

    怎么可能?

    这些年来,几次土司叛乱,水东土司官都毫不犹豫的站在了朝廷这边,从未有过异心,他们是云贵土司的典范啊。

    王轼双目通红,脸色发青,双手死死的抓着案牍,一旦被截断了粮道,贼军就在眼前,怎么打?没有粮食,就是死路一条,这是要彻底完蛋啊。

    数万大军,都在此,还有征发的一万多民夫,难道他们这些人,都要被自己葬送在此。

    猛地,王轼打了个激灵,他想起一件事来,这还是两个月前的事,那水东土司官和自己饮酒。

    那时候,大家把酒言欢,很是快活,土司刘岩贞似乎有些醉了,却是突然问自己,听说朝廷要改土归流,这些事,不知王公是否有耳闻。

    自己当时并没有在意,只是一笑,对他说,流言蜚语而已,如何能当真。

    那刘岩贞……便没有再提。

    难道……

    王轼猛地张目,京师……如此机密的决策,居然走漏了消息,兵部那些蠢货!

    改土归流,牵涉到的,乃是土司们的根本利益,那么,即便是最忠心于朝廷的水东土司带着族人反戈一击,也就不难想象了。

    “兵部,一定是兵部!”这事儿,王轼有所耳闻,他心底深处,也是认同改土归流的,无论是忠心于朝廷的土司,还是不忠于朝廷的土司,其实在他看来,这都没有分别,只要这些土人的武装,还落在私人手里,朝廷在云贵,就不得不受这些土司的掣肘,想要彻底的安定西南,就必须改土归流。

    王轼不禁又打了个冷颤。

    自己如此谨慎,步步为营,即便是驱兵至此,没有丝毫的过错,原以为,即便有土人来袭,那又算得了什么,明军只要保证自己阵仗,任何土人的袭击,都不过是隔靴搔痒,可他还是……

    “传令,后队改前队,后队为先锋!”他深吸了一口气,只是他很清楚,到时,还能有多少人能活着回到贵阳城,那也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了。

    一念至此,一股浓重的悲呛便堵在心口,钱钺尽忠而死,自己……想来必是败军之将,还能独活吗?

    先将人带回去吧,能带回去多少,便是多少,其他的……以后再说。

    “东面的贼军进攻了。”

    “让副总兵邓通带前营殿后,告诉他,他若是活着,他一家人就别想活了,不战至最后一人,决不可后退一步!”

    王轼下达了一个又一个命令,他根本无心去和扑来的贼军决战,现在最重要的是,趁着军中还有最后一丁点的粮,尽速退回贵阳去,能活一个人,就活一个人,那么,这前营,就必须得牺牲掉,副总兵邓通,也必须战死。

    他狰狞的下达命令,让人准备。

    四处的喊杀,令他心乱如麻,他匆匆的开始书写这一封才写到了一半的奏疏,大抵的说明了眼下的窘境,最后得出了结论:“贵州一省,糜烂只在今日,贵阳周遭诸寨与诸州必失,老臣万死之罪,断不敢独活世间,愿以戴罪之身,且带子弟先回贵阳,恳请陛下,再择良将,到时,臣自当以死谢之。”

    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了下来,将奏疏交给亲卫,让人连夜突围出去,又命令道。

    “想尽一切办法,传令贵阳,告诉他们,不见本官的大军,万万不可打开城门,不可派出一兵一卒驰援我军,贵阳,已是我大明在贵州的最后一丝希望了,绝不容许有任何闪失,即便我们在此,悉数覆没,贵阳,也决不可派兵来救,违我令者,斩!”

    不能派援军,只能靠自己了,后营全数可能覆没,争取到的,也只是三军退回去的一点机会,退不回去,也只有死,可是贵阳得留着,那里还有许多的僧俗百姓,一旦破城,万劫不复!

    到底都是喊杀,叛军似乎也预料到官军在断粮之后,希望竭尽全力的撤退。

    只是他们想来也没有料到,官军的撤退,并非只是大面积的溃败,而是极有章法的各营交替后撤,这使得这一场厮杀,变得开始极为惨烈起来。

    副总兵带着兵马殿后,已被贼军围了个水泄不通,几乎每隔片刻,便有大量死在弓箭之下的人,他们带着不甘的嚎叫,混杂着对这个世上最后的留恋,发出怒吼。

    邓通已经明白自己的命运了,自己必须坚持到咽气。

    当巡抚大人命他断后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其他选择。

    他是贵州的老将,一直驻扎贵州,承袭着世袭千户的军职,此后凭着军功,才一步步的有了今日。

    可这一切,戛然而止。

    “他娘的!”邓通在土丘上,看着漫山遍野的贼军,吐了口吐沫。

    “恨只恨,出城之前,没有多在小桃红的肚皮上多呆个几盏茶功夫啊……”他痛心疾首,拔出刀来,高声喊道。

    “别急着射箭,别急着射箭,这些叛狗靠近了再射,咱们现在不是抢军功,抢了也没福享受了,今日反正是死定了,咱们在此,是殿后,是争取时间,给大军争取一点生机,给老子守好了,前头守不住,就撤到二线,再守不住,继续退,别急着把自己的命送出去。”

    接着,似乎又觉得不甘心:“他娘的,王轼我x你先人,为啥殿后是老子!”

    …………

    传令的校尉匆匆赶到了预备撤退的王轼处。

    “报,王公,邓副总兵,已经决心死战,定会护着大军的安全,尽力争取时间……”

    王轼重重点头,旋即一双眼眸落在校尉身上,淡淡说道:“和他说了,老夫会为他请功的吗?”

    “说了!”附近喊杀声太大,到处都是嘈杂,这校尉大吼道:“他说别忘了……”

    “忘了什么?”面对一个即将尽忠战死的副总兵,虽是到了最后的关头,可是王轼还是想认真记下这位邓副总兵最后的嘱咐,所以他盯着校尉,一字一句的问道。

    “他说,他临死是会念诗……”校尉歇斯底里的大吼道:“他说,身边的亲兵,怕是也跑不掉了,怕是这诗,也传不出去,所以只好请王公代为陈奏。”

    “啥!”王轼觉得疯了,眉头不禁一皱,什么?这个时候你还诗兴大发。

    “忠诚贯白日,直己凭仓昊……副总兵千叮万嘱,这事别忘了,他战死时定会念的……”

    “……”

    “撤!”王轼翻身上马,这诗,有些耳熟,似乎……在某个墓志铭里听说过。

    不过现在……已容不得他多想了,现在这个时候撤退才是要紧的事,其他的都可以先不管。王轼深吸一口气,旋即便回眸,看着那数不尽的军马,已是混战在了一起,周边,浩浩荡荡的中军,也已开拔,无数垂头丧气的军马,川流不息的朝着贵阳方向,徐徐向前。

    王轼抬头看着天穹,此刻心痛如绞,他不禁闭上了眼睛,真是百密一疏,当初………就该想到,那该死的兵部一定靠不住啊,谨慎至此,可还是……疏忽了……

    只是这一疏忽,却是千千万万条人命,想到这里,他感觉自己都无法呼吸了,猛地睁开眼眸,再次看了一眼混战的地方,最后狠狠一咬牙:“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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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二章:大捷

    沿着七八里的蜿蜒官道和无数崎岖道路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数不尽的人厮杀在了一起。

    杀红了眼的明军,疯狂的组织成了一队队的陷阵营队妄图拖延土人。

    而土人显然也已意识到,明军已是强弩之末,阻击他们越久,这支缺粮的明军,便会被钉死于此。

    自后路杀上来对明军阻击的,乃是水东土人,自大明入贵以来,水东土司世受国恩,只是此时,这已改为汉姓,自称汉化最深的刘氏家族,却已决心反叛了。

    数万明军,奈何不了一个米鲁,这已使贵州各地的土人,对明军开始产生某种轻视。

    自太祖高皇帝以来,那曾经令人惧怕,曾提兵入云南,提兵入安南,提兵弹压粤西之地的大明精锐,在土人们眼里犹如丧家犬,他们对明军已经没有了敬畏之心。

    而朝廷秘传出的改土归流,终成压倒了最后一颗稻草的导火线。

    水东土司刘岩贞勒马,领兵据守在明军与贵阳的必经之路上,自高处,他已能看到,杀红了眼的明军,疯狂的应对着自密林深处的阻击。

    刘岩贞万万没有料到,即便已经陷入了绝境,明军所表现出来的战斗力,依然惊人,令人不敢掉以轻心。

    或许在北方,一场土木堡之变,彻底的打破了大明自开国以来,咄咄逼人,横扫四方的神话,而在这西南,对刘岩贞而言,自自己的祖先们口口相传的传闻里,那提兵进入西南的明军,曾经是何等的不可一世,不肯臣服的生番们,只能远遁于深山密林,不敢下山一步。

    即便是如水东一般的属藩,也是苟延残喘,不敢有非分之想,任何不臣,都会遭遇最无情的弹压,无数的人头,会插在削尖的竹竿上,使人心生敬畏。

    不过……

    刘岩贞此刻内心却没有敬畏之心,也没惧怕之意,他眯着双眼眺望混战之处,眼底深处不禁掠过了一丝嘲弄和锋芒,在这西南之地,自贵州而始,接下来,将会是粤西,是云南,一场大明的土木堡之变,即将上演。

    “那个女人,真是强大啊。”

    …………

    与此同时,自水东叛军的后方,密密麻麻的明军开始出现,他们出自贵阳。

    无数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最为精锐的山地营,枕戈待旦。

    全副武装的方景隆,已是磨刀霍霍,西南的马大多低矮,以至驮着这铁塔一般的汉子,座下的战马气喘吁吁,不安的用双蹄刨着地上的泥泞。

    拿住了米鲁,当从米鲁身边的亲信那儿,得知了水东土司反叛的消息,方景隆一刻没有停歇,第一时间返回了贵阳,提着本部兵马,一路杀至。

    前方,已可看到叛军了。

    方景隆抽出了腰间的佩刀,整个人显得威风凛凛。

    自他抽刀的一刻起,山地营上下,在安静的前一刻,瞬间的爆发出了怒吼,他们拍打着藤牌,抽出了镰刀、竹矛、刀剑,气势如虹。

    方景隆环视了众士兵一眼,便厉声下达了军令:“格杀勿论,一个不留!”

    传令的亲兵,骑着马,来回奔走于山地营之间,歇斯底里的大吼:“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

    喊杀声冲破云霄,震天动地的。

    刘岩贞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身后。

    周遭的土人已是心如乱麻,那频频的战鼓,使他们手忙脚乱。

    那犹如乌云压顶,宛如潮水一般的明军,犹如一柄尖刀,直插水东军的心脏,随即,是肆无忌惮的持续放血……

    片刻之后,刘岩贞的头颅,犹如土人们先祖们一般,悬挂在了竹竿上,紧接其后,在数里长的战线上,预备建制后撤的明军,奇迹一般的开始停止了撤退,疯了似得,开始进行了反击。

    数不尽的人头,被割取了下来,化为了军功,那已做好了念诗准备的副总兵邓通,不可思议的看着南和伯的旗帜猎猎,杀奔而至。

    邓通吐了口吐沫,拔出了肩头上的断箭,顿时肩头处,鲜血淋漓,另一只手,才将口里衔住的刀握在手里,发出了怒吼:“想一辈子有肉吃的,跟老子杀!”

    数不清发明军,杀入密林,杀入林莽,自河岸发起冲击,奋不顾身的跃入溪水的滩涂,奋力的杀向一切叛军人流密集之处。

    朝廷……这一趟,怕是要大出血了!

    …………

    一封快报,已送至兵部。

    兵部部堂上下,还在为即将而来的下西洋,而拟定章程,于他们而言,这已是当下最紧要的事,马文升为此,已是焦头烂额,烦躁不安。

    连阁老居然都是骗子啊。

    当初在谨身殿,如果马文升没有记错的话,内阁大学士,户部尚书李东阳,可是把胸脯拍的梆梆的响,号称户部对于西洋的钱粮,无有不应。

    转过头,就开始变卦了,成天在叫穷,几个章程送了去,不是说这儿开销太大,那儿花费太多,每一次钱粮的数目,都好似割了他们的肉一般。

    你和他说下西洋的重要,这户部的官吏便众口一词,可怜巴巴的哭穷,真没钱,穷的就剩下一个部堂的官吏了,几十把老骨头一起卖你吧,你要不要?

    马文升不禁为之恼火,他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太天真,忽略了户部上下官吏的脸皮尺度,因而,下一次的廷议,难免要围绕着这钱粮之事,好好的和户部撕一场,为此,兵部上下,全身心的投入进即将而来的廷议之中,必须做足功课,万万不可让户部有推诿的可能。

    以至于连兵部职方司的官吏,都化身成了会计,户部不是说没有钱粮吗?那么只好,兵部来给你算了,真以为不知你户部账上有多少钱粮?

    可当这一份来自于贵州的急报传来,一切的讨论到此为止。

    马文升手持着这份沉甸甸的奏报,叹了口气,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他匆匆的入宫,亲手将这份奏报,送到了陛下的手里。

    暖阁里。

    弘治皇帝冷着脸,目光阴沉,不置一词。

    刘健等人闻讯,也已到了,每一个人,都是脸色铁青,没有人发出声音。

    马文升见人都到齐了,不禁艰难的开口说道:“这一败,贵州的的大局,就算彻底的崩了。数万大军,断水缺粮,又被贼军伏击,何况,水东土司的反叛,实是连兵部都无法预料,从王轼的奏报来看,水东土司的谋反,与朝廷密议的改土归流,不无关系。”

    说着马文升叹了口气,嗫嚅着继续说道:“这改土归流,确实……触动了云贵土司的根本哪……”

    弘治皇帝双眼猛地一睁,精锐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巡视了一圈,下一刻手便狠狠敲了敲案牍,厉声质问:“是谁走漏了消息?”

    若没有水东土司的反叛,区区一群叛军,根本是无法动摇精锐的明军的,这一点,弘治皇帝深知,即便是明军受挫,那也不可能,会使数万大军置之险地。

    在那贵州,已经折了一个巡抚,一个总兵,还有一个中官了啊,难道,还要再折一次?

    最可怕的是,一旦贵州的明军悉数葬送,大明到底是放弃贵州,还是继续平叛?放弃,则辱没祖先,继续平叛,又需花费几年的功夫,调兵遣将,又不知折腾掉多少钱粮,而到了那时,整个贵州,都将落入米鲁之手,叛军完全有能力,对其内部进行整合。

    而这一切,竟都和改土归流的秘密讨论泄露有关。

    弘治皇帝目光最后落在马文升脸上,怒火腾腾的双目死死的盯着他。

    马文升不敢看弘治皇帝,整个人在发颤,嘴角微微抽了抽,才期期艾艾的开口说道:“此事,牵涉到的,除了宫里,还有内阁,再就是……兵部了……臣……一定在兵部,彻查到底……”

    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就算是查出来了又如何?

    弘治皇帝深深闭了闭眼眸,旋即睁开,便苦笑着摇头:“召方继藩吧。”

    “陛下。”刘健诧异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弘治皇帝却是依旧苦笑:“方继藩虽在京师,可数次,都预测了贵州的战事,可见,这个家伙,虽有时糊里糊涂,偶尔也会胡闹,瞎折腾!”

    这瞎折腾,是故意说给刘健等人听的,听说这厮最近在西山讲学,不,讲学的好像是他的门生,可这又如何,反正他的门生讲学,不就是他方继藩讲学吗?

    居然,他们还打着所谓新学的招牌,这已让大臣们内部,有点不满了。

    若不是因为红薯的功劳,只怕这满朝的文臣,早就将这厮给撕了。

    于是弘治皇帝特意的用上了瞎折腾三个字,这背后的深意大抵是和人说,小孩子在胡闹呢,管他做什么,和这种得了脑残的家伙计较个啥,你和他较真,你们就输了。

    “所以,召他入宫,或许……他会有什么想法。”

    刘健微微一笑,心里颇为无奈,更透着苦意,什么时候,此等军国大事,竟跟一个少年郎沾上边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入宫觐见

    方继藩一大清早,被诏入宫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其实对此,他早有预料,老爹的临阵脱逃,一定如太子所预料的一样,贵州……发生了极大的变故,以至于,老爹不得不去冒险。

    否则,堂堂南和伯,就算通过自己书信,猜测到了米鲁可能藏匿的地点,方继藩也深信,作为一个老将,老爹也断然不会为了这虚无的功绩,而违抗军令,押上自己临阵脱逃的名声。

    唯一的可能,就是贵州发生了极大的变故,情势紧急,老爹不得不如此。

    现在老爹生死未卜,又被朱厚照那厮一番‘分析’,搅的方继藩心乱如麻,这边宫中召见,方继藩急速入宫,因为他心里深知,可能贵州那儿来消息了。

    一到了暖阁,方继藩还未行礼。

    弘治皇帝便急忙开口说道:“这份奏疏,你看看。”

    萧敬忙是取了奏疏,转交给方继藩。

    方继藩接过奏疏,打开一看,清秀的眉宇不由深深皱了起来。

    改土归流……

    因为改土归流,而引发了水东土司的谋反。

    事儿……大了。

    方继藩也万万料不到,自己当初所提的改土归流,居然产生了如此大的效应,以至于煽动了蝴蝶翅膀,最终引发了一场导致贵州大溃败的事件。

    水东乃是贵州最大的土司州,而它的谋反,让整个明军,陷入了绝境。

    历史上,王轼确实平息了叛乱,不过,却是在明年这个时候。

    而因为改土归流……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当然,这件事其实自己是没有任何责任的,因为改土归流之事,一直在朝中秘而不宣,而水东的叛乱,只是因为有人泄露了朝廷的机密而起。

    真正的始作俑者,是朝中有人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巴。

    方继藩倒吸一口凉气,英俊的面容荡漾出忧色,这……贵州,算是完了。

    轻轻抬眸,方继藩看着这暖阁内的君臣们,一个个忧心忡忡的样子,贵州的糜烂,将会引发更可怕的骨牌效应,广西、云南这些地方也是土人诸多,贵州乱了,明军溃败,其他各省,还能稳得住吗?

    整个西南,都将陷入绝境啊。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一双明亮的眼眸里满是期待之色。

    “方卿家,你有什么看法?”

    这弘治皇帝不问还好,一问方继藩觉得很是压抑呀,深深吸了一口气,便如实将情况分析给皇帝听。

    “现在已经陷入绝地了,若无意外,只怕,朝廷将折损第二个巡抚,甚至,连安顺、贵阳……都可能不保。”

    弘治皇帝的心里,没来由的,有一些烦躁,目光变得深沉,脸色也是阴沉无比。

    谢迁皱眉:“应立即下旨,命黔国公调兵入贵。”

    刘健还算稳重,他朝众人摇了摇头。

    “一旦我大明在贵州溃败,云南的诸土司,也将蠢蠢欲动,若是黔国公入贵,云南怎么办?”

    “其实……”方继藩适当的开口:“还有一个希望。”

    “什么?”弘治皇帝立即像是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一双精锐的眼眸死死的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心里想,老爹,看你的了。

    方继藩也没拖拉,旋即便说道:“舆图在哪里?”

    弘治皇帝看向萧敬。

    萧敬不敢怠慢,一幅自贵州的舆图摊开来。

    方继藩指着舆图:“前些日子,不是有人说我的父亲临阵脱逃吗?”

    “……”

    没有人回应方继藩,当着人家儿子骂人家爹是逃兵,这……确实不太厚道,而且,宫中的定性是抗命,而不是脱逃,却不知为何,会以讹传讹。

    弘治皇帝是厚道的人,方继藩是方继藩,方景隆的帐,是方景隆的干系。

    方继藩见没人回应自己,嘴角浅浅一勾,露出一抹淡笑,旋即便继续道:“可是陛下有没有想过,我的父亲,一向忠心耿耿,为何会突然带八百士兵,离开贵阳。想来,以我父亲的远见卓识……”

    “……”

    抗命不遵,竟也成了远见卓识。

    世上也只有他方继藩能说出这种话。

    “一定是嗅到了什么…”方继藩此刻在也不是平常那副不正经的样,而是严肃万分的说道。

    “所以,我的父亲,才冒险带兵出贵阳,其目的,就是要力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之将倾。家父实是了不起啊……”

    弘治皇帝认真听着,他对方继藩还是信服的。

    只是刘健诸人,却有点听不下去了。

    火烧眉毛了,还听你姓方的吹牛逼?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继续分析:“陛下请看,八百人,带着十日的干粮,家父的目的何在?”

    “何在?”弘治皇帝皱眉,不解的问道。

    方继藩认真的说道。

    “陛下有没有想过,所有的奏报里,虽是米鲁叛乱,可是米鲁这个妇人,从未亲临过战阵,那么……她一介女流,会在哪里?她藏起来了,诚如陛下一般,她并没有在军中,而是运筹帷幄,遥控着整场叛乱,这女人诡计多端,狡猾如狐,那么,陛下有没有想过,这妇人,藏匿在哪里?”

    弘治皇帝动容,很是激动的开口:“卿的意思是……”

    “家父可歌可泣,舍身出城,目标,想来就是米鲁,以家父的远见卓识,和他的足智多谋,料来,他已察觉到了米鲁的行踪。所以,臣以为,贵州,还有一线生机,而这一线生机,全都在家父的身上,家父若是百里奔袭,能够在这乱军之中,取下匪首,那么…叛军群龙无首,不足为虑。”

    听了方继藩的一番言论,弘治皇帝心里,也不由的燃起了一丝希望。

    他看了看刘健等人。

    刘健等人听到这里,若有所思。

    弘治皇帝深深凝视方继藩,追问道:“那么,卿有几成把握?”

    “有五成。”方继藩无奈的道:“不过,这个猜测,主要还是得益于殿下……”

    “太子……”

    一听到太子,弘治皇帝顿时心凉凉了。

    原本还以为,这是方继藩的猜测,若是方继藩的猜测,凭着这两年方继藩的一鸣惊人,弘治皇帝心里还有一些底,可一听居然是那狗都不如的逆子所猜想出来。

    突然有一种儿戏的感觉。

    朕怎么会中那逆子的邪呢?

    弘治皇帝皱着眉,一言不发。

    这意思大抵是,贵州看来是真的完了。

    肯定是没救了。

    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他的父亲,一定也已经不保了吧。虽然贵州那儿,有人状告方景隆抗命,可弘治皇帝依然深信,南和伯的忠诚,若是贵州沦陷,南和伯一定不会苟活的。

    一声叹息。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进来:“殿下求见。”

    平时太子是从不主动来见弘治皇帝的,可今日,却是急匆匆的来觐见了。

    一想到那逆子,成日在琢磨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而且还大言不惭,弘治皇帝脸愈冷下来:“传。”

    朱厚照踏入了暖阁,心急火燎的道:“父皇,儿臣听说,王轼败了,父皇,现在看来……”

    弘治皇帝压了压手:“你不必说了,这些事,你如何知道?”

    “兵……兵部那儿打听到的。”朱厚照有些心虚了。

    敢情他在兵部还埋藏了一颗棋子,给他通报消息。

    弘治皇帝冷哼一声:“这是太子可以过问的事吗?”

    朱厚照忙道:“儿臣……”

    “跪下!”弘治皇帝正愁一肚子火气没地儿发泄。

    朱厚照忙是跪下,他膝上早就上了层层的茧子,跪起来也没什么感觉了。

    方继藩道:“陛下……臣以为……”

    弘治皇帝压压手,示意方继藩不要继续说下去,而是凝视着朱厚照:“你说南和伯去奔袭米鲁?”

    “是……”朱厚照假装战战兢兢的样子,可怜巴巴的道:“现在,王轼遭了伏击,水东土司叛乱,截了我明军的粮道,同时,也截断了后路,若是南和伯能成功拿住米鲁,那么势必,能得知叛军的密谋,势必会提贵阳的山地营,前去驰援……因而……儿臣预计,若是南和伯还活着,叛军覆灭,只在即日,可若是南和伯不幸蒙难,则……我贵州明军,也将覆灭……”

    “儿臣佩服南和伯,居然有如此的判断,更万万想不到他,能够有如此的胆魄,当机立断,此大将之风。所以,即使他最终失败,身死贵州,儿臣……也敬佩他是一个忠心耿耿的汉子。父皇……儿臣做错什么了,这贵州的军情,儿臣乃是太子,难道不该关注吗?父皇自己不也在操心贵州的事?父皇成日都在说,江山社稷未来是儿臣的,怎么到头来,竟是诓骗儿臣,儿臣只关切一些,为何动辄体罚儿臣,人家南和伯,有勇有谋,可人家从不对方继藩动手动脚,动辄惩罚,儿臣……”

    朱厚照是个牛脾气,虽然有时候会乖乖屈服,可忍不下去的时候,便开始撒野了。

    弘治皇帝咬牙:“你这逆子……军国大事,是你一个孩子可以议论的!”

    “儿臣不是孩子了啊,方继藩和儿臣差不多大。”

    弘治皇帝冷哼,却与此同时,又一封奏报,送入了宫中。

第二百四十四章:开挂的南和伯

    这封奏疏几乎是上头那一封王轼的奏报刚刚送进宫里,转瞬之间,便又一封奏报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兵部当值的堂官拿着奏报,努力的打量了之后,顿时觉得可疑。

    这相隔才一两个时辰哪,怎么又是一封王轼的奏报?

    王巡抚不是据说,正被围吗?他竟这般有闲工夫?

    有这闲工夫,你跑啊,跑不回贵阳城,几万大军都葬送你手里了。

    这显然是蹊跷事,事有反常即为妖!

    因而,这堂官不敢怠慢,匆匆取了奏疏,疯狂传报给通政司。

    暖阁里,弘治皇帝阴沉着脸,其实朱厚照的一番诘问,也不是没有道理,连弘治皇帝,亦觉得自己有些过于严厉了。

    可心中烦闷不堪,细细一想,不错,皇儿说的很有道理,朕确实对他过于苛责,无论如何,太子关注国家军政,也不是没有道理,朕这劈头盖脸,便狠狠训斥他一通,实是说不过去。

    何况皇儿还是大明江山的统治人,关心国家军政,至少比他调皮捣蛋,胡作非为来的好。

    因此弘治皇帝的面色不禁缓和了几分,可脸色刚刚缓和,朱厚照便瘪嘴问道。

    “儿臣可以起来了吗?跪的膝盖疼。”

    朱厚照是最擅长察言观色的人,见父皇脸色缓和,便晓得自己的一席话,令父皇动容,他不放过一丁点机会。

    弘治皇帝眯着眼,精锐的眼眸直直盯着朱厚照看,刚刚缓过来的脸色,却因着他的话又阴沉下去:“继续跪着吧,知道何为君父吗?朕既为君,也是父,朕训斥你,你方才还敢顶嘴?”

    “……”朱厚照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还有这套路,清隽的面上立即写满了不服气。

    可弘治皇帝不在理会他,转而看向方继藩:“方才卿那一席话,且不问这是否是太子的主意,方卿家也是这样认为?”

    方继藩重重点头。

    “太子的建言,臣也这般认为,不过太子认为米鲁的藏匿之地,是在龙泉寨,而臣却认为,该是在石涧寨。”

    弘治皇帝脸色稍缓,可话虽这么说,即便是方景隆冒险想要扭转战局,战场之上,变数实在太多,如何心里有底。

    方继藩心底,又何尝有底呢。

    他心里自知,贵州的战场,因为自己,已彻底的天翻地覆了,改土归流的流言已传到了贵州。

    贵州的土司们,会借此进行一场猛烈的反扑,倘若自己的父亲稍有不慎,整个贵州,乃至整个西南,都将彻底沦陷。

    却在这时,外头有人道:“陛下……急奏。”

    弘治皇帝眼眸微眯,目光里满是不解,动了动筋骨,随即一张脸又拉下来:“进来。”

    一个宦官快步进来,拜下。

    “什么急奏?”弘治皇帝铁青着脸。

    “王轼……”

    “又是王轼……”暖阁里君臣皆惊,怎么还是他,这才多久,又上了一封奏疏?

    兵部尚书马文升急切的接过奏疏,面容里满是忧伤。

    “相隔一两个时辰,莫不是……遗奏?”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忐忑了起来。

    遗奏啊,是王轼临死之前,发出的最后一份奏疏?

    明军已经彻底的败了?

    这不无可能。

    “念!”弘治皇帝在此时,却是冷然,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即便是天塌下来,他这天子,也要显露威严,如此,才能安稳人心。

    马文升犹豫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刘健等人也铁青着脸,却都是一副凝重又肃穆的样子。

    马文升打开了奏报,道:“臣王轼奏曰:水东土司反,断我军粮道,臣欲退兵,而此时,总兵方景隆,奇袭石涧寨……”

    石涧寨……

    很耳熟。

    弘治皇帝忍不住朝方继藩看了过去。

    方继藩已经忍不住了,瞳孔放大,父亲这是成功偷袭了米鲁?

    朱厚照跪在地上,死死的用手抠着地面,着急的催促马文升:“念快一些。”

    “俘米鲁!”

    “……”

    一下子,朱厚照眼前一亮,清隽的面容里满是兴奋之色:“果然……果然……”

    方继藩已是长长松了口气。

    果然……历史上的米鲁藏匿在石涧寨,而现在,依旧是在此。

    老爹这一次,算是冒险成功了。

    弘治皇帝脸色依旧紧张,皱眉追问:“此后如何?”

    马文升的脸上,已是渐渐的舒展了开来,说到俘米鲁的时候,声音竟有点哽咽,他是兵部尚书,自然之道,这个贵州的妇人,折磨了兵部多久,这是梦魇啊,而今日……居然俘获了贼酋,实是可喜。

    “总兵官方景隆,自所俘虏之中,得知水东土司谋反之事,星夜回贵阳,紧急调山地营,火速驰援……”

    “臣等已陷入绝地矣,贼军见我军缺粮,如跗骨之蛆,疯狂追杀。而水东土司以逸待劳,欲截杀臣等,臣与数万军民,风雨飘摇,死亡且在眼前。”

    “……”

    这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已恨不得抓着那千里之外的王轼将他打死了,到了这个时候,他居然还能拽文,话都不好好说了,非要摆弄自己的文辞,据说文臣们都有这么个毛病,屁大的事,非要嗦一大堆。

    太祖高皇帝在时,有个大臣奏报一件事,居然洋洋洒洒数万言,念到了一半,太祖高皇帝还没明白他要奏什么,于是乎,这位脾气火爆的高皇帝直接将其扯起来,狠狠揍了个鼻青脸肿,那大臣被打了个半死,这才开始说人话了,说明了两件事。

    太祖高皇帝居然觉得这厮虽然水,可奏报的事居然很有可取之处,一应恩准照办了。

    由此可见,这是病,得治。

    “简明扼要的说!”弘治皇帝脸抽了抽,不禁有些急躁。

    马文升只好一目十行过去,终于找到了重点,继续念道。

    “万幸总兵官方景隆及时杀至,山地营气势如虹,先败水东叛军,斩首一千级,俘贼无数,诛水东土司刘岩贞。”

    呼……

    开挂了!

    方继藩心里忍不住想,也忍不住热泪盈眶,其实开不开挂不重要,重要的是,老爹还活着,活着便好。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而现在老爹不禁活着,还先俘米鲁,再破水东叛军,力挽狂澜,单凭这个,就足以载入史册了。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竟是忍不住,万分激动的道:“好,好!”

    刘健、谢迁、谢迁李东阳眉头俱都舒展,笑了起来。

    马文升道:“还有呢,此后三军军心大振,驱兵反击,贼见不妙,顿时溃败,总兵官方景隆会同副总兵官邓通,驱兵掩杀三十里,杀贼无算……臣有万死之罪,昔有……”

    “不必念了……”弘治皇帝压了压手,显然,这份奏疏已经结束了,接下来,该是王轼的自省之词,天知道后头还有多长。

    现在,也没人有心思听这个。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才使自己的心情平复。

    他惊讶之处就在于,方景隆确实做到了力挽狂澜于既倒,带着八百人,先去奇袭米鲁,这其中所表现出来的勇气、忠诚,以及智谋,都是非寻常人可及的,一个折磨了大明两年的米鲁,竟只被八百人便轻松俘获,这更是自己无法想象的事。

    而他更惊讶之处却在于,方景隆的军事行动,居然让千里之外的方继藩和太子猜了个正着。

    方继藩倒是好说,毕竟将门虎子,想来,打小,便久经熏陶。

    可是太子……

    弘治皇帝突然狠狠瞪了一眼方继藩,厉声开口:“方继藩……”

    “臣在。”方继藩现在心里直乐呢,心情愉快了许多,面带笑容的:“陛下圣明,陛下远在千里之外,运筹帷幄……”

    “少来这一套!”弘治皇帝拉着脸,冷哼出声:“你合谋太子欺君,还不知罪吗?”

    啥?

    方继藩懵了。

    欺君?

    虽然自己确实欺过君,自己都算不清,到底忽悠过多少次了。

    算是前科累累,可是这一次,自己当真冤枉啊!

    他忙是可怜巴巴的说道:“臣是老实人,臣一向以诚实为本,不知陛下听了谁的谗言……”方继藩说话时,眼睛飘向萧敬。

    萧敬一脸懵逼,虽然他一直看不惯方继藩,方继藩这厮,没少给自己制造麻烦,让东厂丢了人,可是,他也想叫屈,谗言?我萧敬是那等人?好哇,今日你倒来泼脏水了。

    “呵,到了现在,还想抵赖吗?”弘治皇帝板着脸,看着方继藩,继而又恨铁不成钢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嘴角抽了抽,才接着道。

    “你既看出了你父亲的部署,倒也情有可原,朕自知你对战事总能一语惊人,有极高的判断,所以,你才伙同了太子,将你的想法告诉了太子,让这太子特来朕面前邀功,以此,显得太子料事如神,熟谙马政,是吗?朕知你二人情同手足,平日总是腻在一起,这才使你们勾结一起,妄图蒙蔽朕,太子他懂个什么,长不大的孩子而已,你为了表现他的韬略,竟是胆大包天,做这等欺上瞒下的事……”

    朱厚照方才还呵呵的笑,这一刻,他的笑容……凝固了……

    …………

    腰痛,可依旧坚持码字,心疼自己。

第二百四十五章:一鸣惊人

    一时暖阁里极安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方继藩抬眸看看弘治皇帝,又看看朱厚照,此刻,对朱厚照,他是很能体谅的。

    在西山的那个夜晚,朱厚照是何其的激动啊,对着舆图的少年,精神抖擞,浑身都散着光芒。

    可现在的朱厚照,却如斗败的公鸡,这家伙,到底是做了多少孽,上辈子糟蹋了多少人,才换来今生的报应。

    方继藩很同情朱厚照,换做是他,此刻应该也是不好受的。

    因此,他格外认真的开口说道。

    “臣可以用人格担保,这确实是太子殿下想出来的,陛下圣明,明察秋毫,是否对太子殿下过于苛刻了一些,陛下啊,殿下的聪明才智,非寻常人可以企及,可陛下为何却视而不见呢?”

    朱厚照听了这番话,眼泪都要落下来了,嘴角微微抽动着,很是激动的看着方继藩。

    老方,你真是本宫的知己啊,这一番话,真是说到本宫的心坎里了。

    弘治皇帝脸色平淡,只眼角的余光扫了朱厚照一眼,大抵是一副瞧不上这个货的嫌弃样子。

    凡事,就怕比啊。

    方继藩这番话,真是听着弘治皇帝心酸,看看这方家父子,一个力挽狂澜于既倒,立旷世大功。

    另一个呢,在京中亦是文韬武略,当初就看出了钱钺必败,如今,又猜测出了贵州的战局可能扭转,这方家父子,真是令人惊叹。

    而方继藩居然想将这功劳,让给太子,这孩子……倒是对太子有情有义,此番又能入情入理,为太子辩白,极力为太子说好话。

    呵……

    这不辩白还好,越是辩白,弘治皇帝心里头,将方继藩和朱厚照对照起来,却是发现,原以为还算不错的太子,现在真是不堪为人子,看看这个小畜生,别人的功劳竟也能厚颜无耻的揽在身上,一无是处,读书不成,连德行也没有了,堂堂太子,也需揽功吗?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生子当生方继藩啊……”

    “……”朱厚照眨了眨眼,有些没明白过来,一脸错愕,啥?

    刘健等人,亦是坐一旁,陛下与太子、方继藩三人的奏对,他们看了个清楚,作为旁观者,也不禁为之感慨。

    太子殿下……确实有点儿过了,方继藩此人倒是可造之材,有人,堪称栋梁啊。

    朱厚照嘴角微微动着,张口想说什么,可弘治皇帝,显然已经不愿在此事上纠缠,因为他觉得,作为一个父亲,方继藩这一席话,已经留给了他最后一丁点体面,继续训斥太子,又有何用呢?

    反正这个柴米不进的家伙,也是屡教不改,小畜生啊小畜生。

    可方继藩却看出了什么,有些不对劲啊,方继藩是个有道德的人,该是太子的,便是太子的,怎么能抢太子的功劳。

    这样可不道德呀。

    因此他再次开口说道。

    “陛下,臣以为……”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朝他压了压手。

    “你不必再说了,你的父亲,立下了汗马功劳啊,若非他力挽狂澜,这贵州,还不知会成为什么样子?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大明有此忠臣良将,何愁天下不平!”

    似乎……弘治皇帝已经没有兴趣继续这个话题。

    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只见他委屈巴巴的,一副难过的样子。方继藩不禁在心里感慨,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殿下,好自为之。

    “不错!”马文升依旧还捏着奏报,足足看过了两遍,忍不住眉飞色舞起来:“若非南和伯,只怕现在朝廷接到的,乃是自土木堡以来,最大的噩耗,数万的军民啊,整个贵州一省,都要沦陷于贼手,南和伯亲冒矢石,立下此等不世之功,天下瞩目,这是陛下慧眼如炬,明察秋毫的结果。”

    “陛下明察秋毫,臣等叹服。”刘健人等,也不禁眉飞色舞,跟着附和。

    不错,当时让方景隆去贵州,乃是陛下力排众议的决定,现在才发现,若是这总兵官不是方景隆,这贵州,便彻底的完了。

    由此可见,陛下是何等的圣明。

    当然,这般的吹嘘,其实也是情有可原,陛下是天子嘛,他们适当的拍一拍马屁,毕竟是有益于身心健康的。

    弘治皇帝心里大喜,倒不是因为这明察秋毫,而是心里一块大石落定,环视了众人一眼,便开口说道。

    “这几日,真是喜报频传,先是红薯,又是这贵州的大捷,这并非是朕的圣明,是祖宗保佑,是方家父子为朕分忧,也是将士们力的结果……’

    他顿了顿:“这有功便要赏,有过则要罚。”

    说到过的时候,弘治皇帝不禁冷冷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随即又道:“今南和伯立下此功,如此战功,不容忽视,兵部要立即拟定章程,不可寒了将士们的心。”

    马文升颔首点头,这论功行赏,兵部自有旧例,倒是不用操心,只不过……他定了定神:“南和伯此次的功劳甚大,因而臣想,南和伯的封赏,还是请陛下圣裁为好。”

    弘治皇帝一笑:“方继藩。”

    “臣在。”方继藩心里美滋滋的,含笑着应道:“陛下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依卿而言,汝父此等功劳,该如何赏赐?”

    方继藩觉得有些坑,你问我做什么,我是我爹的儿子,我得谦虚才是啊,说大了又不好意思,说小了,我一家都吃亏……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方继藩,似乎是在考教方继藩似得。

    方继藩认真想了想,便道:“臣以为,太子殿下乃是储君,臣是臣子,这等事,陛下要考教,也当考教太子才是。”

    “……”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

    接着目光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心都凉了,合着自己瞎闹腾了老半天,结果反而成了坏人。

    谁知,方继藩这番话,却是突然给了自己一线希望。

    他感激的看了老方一眼,眼眶里闪着热泪。

    这世上,只有老方最懂本宫啊。

    “那么,太子……你来说说看。”弘治皇帝板着脸。

    朱厚照打起了精神,见方继藩给自己投来了一个眼色,似乎带着鼓励,也颇有几分希望自己洗刷侮辱,为自己加油的意思。

    朱厚照不禁深吸口气:“父皇,这要看依循什么先例了。若是太祖高皇帝时的旧制,太祖高皇帝义子沐英,率军入云南,因其功劳,便由西平候之身,赐黔国公,使其世袭罔替,因而,今日南和伯平定贵州之功,不亚于沐英镇云南,理应加爵一等。”

    “此外,太祖和文皇帝时,立大功者甚多,因而爵位赐予的广泛,而自英宗之后,朝廷对外,少有征伐,对内,也少有叛贼作乱,所谓的叛贼,多为蟊贼,似米鲁之乱,震动朝野的,少之又少,正因如此,才显南和伯功劳难得。”

    朱厚照竟开始说的头头是道。

    这一下,竟有点镇住弘治皇帝了。

    无论如何,方继藩不可能连这如何论功行赏,也给太子事先暗中通气了吧。

    弘治皇帝以为,这家伙的回答,要嘛就是随口一句胡话,要嘛,就是简明的封候之类,可想不到,朱厚照竟开始长篇大论起来。

    “你继续说!”

    弘治皇帝不露声色。

    朱厚照心里悲愤,却还是继续道。

    “可既是封赏,却不可只依循旧制,兵法之中有云,叫做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现在虽贵州大捷,可贵州初定,朝廷在平叛过程之中,斩杀了如此多的土人,土人虽是被弹压,可他们心里,一定不肯服气……”

    弘治皇帝眼神一变,此时,他开始正襟危坐起来,很是认真的听了起来。

    朱厚照道:“父皇,这是血海深仇啊,再者,在朝中,既然改土归流,已经事泄,云贵的土司,定当更加怀有不臣之心,所以,米鲁虽平,可人心依然不服,这云贵诸地的土司,也一定心怀不满,到了如今这个份上,朝廷能做的,也只有借着这一场巨大的胜利,强推改土归流。”

    “可既要打算强行推行,贵州内外,矛盾重重,汉土之间,已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那么……也势必要有一个令土人们恐惧之人,在贵州镇守,使心怀不甘和心怀不满者,不敢轻举妄动,这个人,要能止土人小儿夜啼,要使土人们既对他恨之入骨,却又瑟瑟发抖,父皇,眼下……唯一的人选,就只有南和伯。”

    弘治皇帝连连点头。

    便连刘健等人,包括了兵部尚书马文升,竟也好似触动了心事一般。

    太子之言,很有道理啊。

    封赏是其次,而真正重要的是解决后续的问题,否则,即便叛乱平息,新的叛乱又要酝酿,永远没有止境。

    而太子出彩之处就在于,他居然没有从封赏开始切入,而是开始分析起整个贵州叛乱平定之后的情势,太子……什么时候……竟有如此卓见了?

    每一个人,都开始认真起来,想知道,太子接下来,还有什么见识。

    …………

    知道大家急着看,强忍腰痛写下一章,可怜。

第二百四十六章:镇贵州

    暖阁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放在朱厚照身上,那双双眼眸里透着期待之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朱厚照不禁有些紧张。

    他心里憋着一肚子气。

    恨哪!

    吸了一口气,他提出了疑问:“当今贵州,能镇住这些土人的人还有谁?”

    “……”

    其实不需要回答,所有人心底已经有了答案。

    就在此时,除了方景隆,还有谁能镇住土人?

    朱厚照见所有人都默认了,便朗声道。

    “生擒米鲁,扭转乾坤,以一孤师,斩杀土人无数,儿臣在贵州叛乱之后,分析过土人,土人重巫术,凡遇无法解释之事,皆冠之以神怪,这南和伯,在土人们心里,就是杀神啊。在这改土归流的最紧要关头,镇住土人的,唯南和伯莫属,只有他在,且能掌贵州军务,土人再如何心有不甘,如何不肯臣服,却也不敢轻易谋逆。”

    “那些土司们,当初甘心听命于米鲁,可见这米鲁,定有其过人之处,连米鲁尚且被南和伯轻易擒拿,他们有几斤几两,也敢造次?”

    弘治皇帝暗暗点头,深深凝视着朱厚照,突然觉得,说起这个的时候,太子竟和平时不一样。

    刘健等人依旧侧耳倾听,觉得太子之言,和他们有许多不谋而合之处。

    朱厚照开始条条是道的分析起来。

    “所以,儿臣以为,封赏的本质,既是为了振奋军心,更要让人知道,朝廷绝不吝啬赏赐忠臣良将,如此,方可使无数人甘愿为朝廷效命。可与此同时,还需与贵州当务之急之事,相为匹配。所以儿臣以为,南和伯有功,当封平西候……”

    平……平西……

    方继藩眉毛跳了跳,不太吉利啊:“贵州在南边啊。”

    这满殿君臣,都忍不住不满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觉得方继藩有点多事。

    “在西边!”弘治皇帝淡淡道。

    刘健也颔首:“历来东西南北,是以京师为轴,贵州确实为西。”

    “………”

    方继藩记得历史上,吴三桂便是平西王,这样看来,他明明在西南,却以平西为爵,可见……也不是没有道理。

    可是……平西候,怎么越听,越觉得怪怪的。

    朱厚照正说的有劲呢,难得父皇和阁老们如此认真听自己说话,谁晓得方继藩没来由的跑来打岔子,他有些不满,冷淡的说道。

    “且先听本宫说完。”

    “……”

    暖阁里安静下来,朱厚照才继续道。

    “父皇当赐南和伯为平西候,令其镇守贵州,只是贵州乃边陲之地,何况,土人蠢蠢欲动,要安贵州,除了要进行改土归流之外,这贵州就不该以巡抚为首,而当效法太祖高皇帝平云南,置黔国公镇守云南一般,使其暂理贵州军政事,如此一来,土人畏惧,岂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镇贵州……

    弘治皇帝沉默起来。

    历来朝廷是以文制武,可有时,也会有所变通,比如云南的黔国公府,以公爵之位,署理云南军务,虽然朝廷依旧会向朝廷派驻官员,可一般的文官,哪里可以和沐家抗衡,所以本质上,云南军政大权,几乎都在沐氏之手。

    而沐氏镇守云南之后,也确实是忠心耿耿,几次朝廷对西南的军事行动,几乎都是沐家率先带兵协助,文皇帝攻打安南时,沐氏更是立下了赫赫功劳。

    云南这些年来,一直稳定,没有出什么大乱子,这和沐家,也不无关系。

    贵州的情形,其实和沐家也没什么不同,而且太子所言,入情入理,极为悦耳。

    弘治皇帝不禁看了朱厚照一眼,挑眉问道:“这些,是谁教授你的?是方继藩?”

    “……”朱厚照脸色……从先前的得意,又开始缓缓的变得有些……难堪起来。

    方继藩忙是替朱厚照解释起来。

    “陛下,殿下的才能,是臣的十倍,请陛下明察秋毫啊。”

    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和自己都能扯上关系……

    方继藩自己都懵了,儿子可是你自己生的啊,咋什么都和我有关系?

    弘治皇帝却是不可置信之色。

    朱厚照这一回学聪明了,垂着头,嘟着嘴说道:“方继藩教授了儿臣一些,当然,儿臣自行也领悟了一些。”

    他若说自己琢磨的,十之**,父皇肯定不信。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人应当适应环境,只有如此,方能生存下去。

    而朱厚照显然,却是进化论的最好证明。

    他学乖了。

    弘治皇帝眉头舒展开,浅笑道:“果然如此啊,不过,能有此一番见识,也没白费朕对你的期望了。方继藩……”

    方继藩已经无话可说了,也懒得再去解释和辩解:“臣在。”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

    “你教导太子,也有功劳,前些日子,你献上了红薯,本就大功于朝,朕一直在想,该如何赏赐你,可左思右想,却一时也没头绪,而今……却突发奇想,自此之后,你不必再东宫伴读了,就任詹事府的少詹事吧。”

    “少………少詹事!”

    方继藩自己都懵了。

    自己不是武勋吗?这少詹事,和武勋不沾边啊,自己又不是科举出来的进士?

    便连刘健也已动容,挑了挑眉,很是担忧的说道:“陛下,方继藩非翰林,若是令其为少詹事,老臣只恐……百官议论纷纷。”

    弘治皇帝背着手:“此非翰林的詹事府少詹事,而是羽林卫驻詹事府的少詹事,教授太子马政。”

    “……”

    所谓的詹事府,里头的结构是并不复杂,有詹事和少詹事各一员,他们相当于詹事府专门负责教导太子的正副学士,所以一般只能由翰林学士来兼任。

    将来,若是太子登基,则这二人,相当于是太子真正的师傅,外间人称帝师。

    就如当今吏部尚书王鳌,当初便是詹事,此后便连弘治皇帝,都敬他为师。

    大明朝还从来没有武勋,可以做少詹事的,这肯定会引来巨大的争议。

    可显然,弘治皇帝心意已决。

    方继藩太令他动心了。

    太子的教育,已经刻不容缓,可是当下的詹事杨廷和,以及少詹事王华,对太子无计可施,这二人,已是誉满天下的大儒了,人人敬畏的清流,连他们都无计可施,那么……这太子怎么办?

    他未来,将要克继大统,成为大明的主宰啊。

    既然太子这小子不开窍,思来想去,似乎……每一次太子发表宏论,几乎都和方继藩有关,那么,此时,弘治皇帝自觉地自己已经别无选择,方继藩,就你了。

    献红薯,对军政有独到的看法和理解,还教授出了数个进士,这样的人,为何不可以做詹事?

    既然定了主意,那么一切的解释权,也就在弘治皇帝身上,他说这个少詹事是啥就是啥,不是说不是翰林,不得入东宫教导太子吗?

    那好办,那就让亲军之中,也立一个少詹事,这少詹事的本质,形同于上一世的助教,显然,就相当于协助杨廷和对太子进行教育。

    弘治皇帝见刘健等人面带难色,显然觉得到时可能无法平息百官的争议,弘治皇帝随即深深的看了刘健一眼,郑重开口说道。

    “刘卿家,朕自登基以来,极少破坏祖宗的定例,这是害怕如先皇帝一般,视朝政为儿戏,当初先皇帝也是避开了朝廷,广纳道人入宫,授予所谓的供奉一职,以至这些所谓的道人,将整个宫中,搅的天翻地覆,乌烟瘴气。可此次,事涉太子,朕是一个父亲,为太子寻觅良师,这是一个父亲应当做的事,若朕今日能使太子多学,哪怕是学到一丁点有用的东西,朕也就能够欣慰了。”

    “老臣……明白了。”刘健看了太子一眼:“事急从权,若有争议,老臣自会想办法斡旋。”

    谢迁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不过见刘健表态,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李东阳却似乎对此,颇为看好。

    “这不正是太子殿下方才所言的,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因而凡事,需因势利导吗?臣附议,方继藩若能入献番薯一般,使太子焕然一新,做臣子的,该喜不自胜才是。”

    弘治皇帝放下了心,有刘健和李东阳二人稳住朝中的议论和口舌,此事,就再没有什么阻力了。

    他转而看向朱厚照,突然温和的拍着朱厚照的肩。

    “朕对你严厉,是为了你好,你和寻常的孩子不同,你既是太子,也是国家的储君,朕……能活几年哪,这江山社稷,是祖宗的。守住祖宗江山,是你的职责。可坐天下,只守江山这样简单吗?”

    “这天下黎民,也是维系在皇帝身上的啊,朕自认自己费了十二万分功夫,尚且不能做到海晏河清,朕将希望放在你身上,不求你能似尧舜一般,使天下大治,可但求你能早一些懂事,将来,才能善待天下人,使他们安居乐业,这也是朕,如此苛责你,千方百计,为你谋划的原因,你既姓朱,便当要有此担当!”

第二百四十七章:尊师重道

    朱厚照并不傻,恰恰相反,他是个极聪明的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是这聪明,却用在一个这满朝君臣,都不太希望他用在的地方。

    对于父皇的话,朱厚照这会很配合的忙道:“儿臣知道了。”

    只是他说话的时候,扬眉的一瞬间,方继藩却是再清楚不过,太子殿下又在敷衍了。

    不过……摇身一变,自己竟成了少詹事,方继藩有些意料不到,话说,这也算是半个朱厚照的老师了吧!

    杨廷和的助手?王华的同僚?

    弘治皇帝坐回到御案,深吸了一口气,才又开始道:“至于相关于南和伯的封赏,朕觉得,太子所言不是没有道理,就遵照太子的话办理吧,兵部还是要拟定出一个章程来。”

    此次大捷,解决的乃是燃眉之患,大明眼下国事如麻,弘治皇帝是实在不愿将继续将太多心思放在遥远的贵州了。

    他沉吟了片刻,却又道:“朕本欲将所有的叛贼都押入京来,可既然朕将贵州军政托付给了方卿家,那么就令方卿家自行处置吧。”

    弘治皇帝做完了决策,便低下头:“马卿家留下,造船之事,朕要问你。”

    方继藩和朱厚照便知趣的起身告退出去。

    自暖阁里出来,朱厚照惆怅的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天,沉吟了老半响,不由幽幽地道:“老方,你爹是什么样的人?”

    “啥?”方继藩想不到朱厚照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朱厚照唏嘘的样子道:“其实做一个南和伯子,未必是坏事啊。”

    方继藩就懂了,想了想才道:“太子殿下……有没有想过,为何陛下和阁老们都将你当孩子一样看待,从不肯放心让你做一件真正的事?”

    朱厚照迟疑了一下:“为何?”

    方继藩抬头向天,露出了几分倨傲之色:“这就是少詹事的作用了。”

    朱厚照倒是给勾起了兴趣。

    这些年来,实在是憋屈得厉害啊,尤其是这两年,日子是越发的没法过了,于是他伸手假装要来掐方继藩的脖子。

    方继藩则突的摆出一副严厉的样子道:“殿下要谨记尊师重道。”

    朱厚照这个人就是如此,便和历史上的那个明武宗没有什么区别,虽然平时顽劣,被百官训斥,可他也只是一笑而过,并不去计较,这大抵是因为他的内心深处也知道他们说的有些道理,只不过……却又如孩子一般,绝不肯轻易认错。

    “且听我慢慢说来。”方继藩一本正经地道:“殿下其实历来都有自己的想法,殿下的本事,也绝不是寻常人可以比拟的,就比如今日殿下所说出的一番话,就很有道理,可为何陛下依旧觉得殿下不太牢靠呢?”

    朱厚照还真的很认真的想了想,可想了半天,依旧想不出个所以然,怒了:“是啊,为什么啊,你快些说。”

    “殿下啊,你想想看,就算是卖羊肉的,尚且还知道这羊肉切去卖给人,甚是不雅的,还得用荷叶包一包啊,殿下说来说去,是因为不擅长推销自己。”

    朱厚照皱起了浓眉,狐疑地道:“推销又是什么?”

    方继藩努力的想了想:“就如我们上次卖瓜一般。”

    这下,朱厚照倒是懂了:“明明就是本宫在东宫种出来的瓜,却非要说是这天灵地宝的西山种出来的?”

    方继藩略显欣慰地颔首点头:“所以殿下最紧要的,是一改形象,就像臣一样,为何能讨得陛下的喜欢。”

    “你是口蜜腹剑!”朱厚照毫不犹豫地道,颇为鄙视方继藩的‘不厚道’。

    方继藩懒得和他继续深入讨论:“这么说罢,殿下想不想学一手?”

    “想!”朱厚照没有任何的迟疑,一脸决然地道:“本宫非要让父皇刮目相看不可,否则寝食难安。”

    方继藩露出了笑容,道“这就好办,再过一些日子就是中秋了,臣的几个门生正好沐休,臣要带他们去西山读书,殿下也一道来吧。”

    和朱厚照约定,心想,朱厚照其实……并非这么不堪,可为何,无论是历史中的他,还是自己眼前所见的他,总会给人一种熊孩子的感觉呢?

    说到底,还是管教不当的缘故啊,那么……

    他方继藩是个有责任心的人,他现在成了少詹事,自然是责无旁贷了,教育太子,已经成了自己的职责了。

    拜别了朱厚照,方继藩知道自己的老爹立了功,心情也松弛下来,得了闲,便悠悠然的去了西山。

    张信在暖棚里,已培植出了土豆。

    一株株的嫩芽,种在了暖棚里,显得很有生机。

    暖棚里温度,各有不同,张信需要用不同湿度,不同温度的土地,来记录下不同环境的土豆不同的成长。

    他的暖棚,是不允许寻常人轻易出入的,所以绝大多数的事,都是他一人代劳,他背着一个竹篓子,这篓子里装的都是各种竹片,很像秦汉时没有编织的竹简。

    今日他似乎兴致盎然,见方继藩也进了暖棚,蹲在一边,仔细的观察着泥地里长出来的新鲜嫩叶。

    张信抬头,朝方继藩直乐。

    “笑什么?”方继藩一头雾水。

    张信连眼睛都像是在笑一样,道:“我妻子回来了,周王府派人抬了八抬轿子送回来的。”

    “真是势利啊。”方继藩很鄙夷的道。

    张信想了想道:“这便是我不愿做官,不愿做将军的原因,宁愿摆弄这些作物来得舒心,你看看它们,它们便没有许多世故和人情,却能养活无数人。千户,在暖棚里,许多东西都长得要快一些,年末的时候,卑下预计就可有收成了,到了来年开春,可得一亩,到时还可多种一些,只是此物育种,比红薯麻烦一些,不可嫁接藤苗,非要将其切成块状等其发芽不可,它……真的能吃吗?”

    “能!”方继藩很认真地点头道:“不但能吃,而且比红薯更好,能够代替主粮。”

    张信脸有欣喜,他自然是相信方继藩的。

    他嗯的应了一声,似乎又开始观察起来,很快忘记了身边方继藩的存在,浑然忘我的取出了竹简,开始记录数据。

    老半天,他才想起什么,下意识道:“千户,你得管管那帮熊孩子,他们成日胡闹,若是毁了这暖棚,可就糟了。”

    只是久久的感觉身边没动静,回眸,却发现暖棚里已是空空如也,千户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整个西山,已经焕然一新,越来越多的砖瓦房子沿着山脚建起来,有人气,许多从前没有的路便被踩了出来,纵横交错,为了防止雨天路滑,人们在这开辟出来的道路上撒上了大大小小的石子,于是乎,一种原始的路基便纵横交错的形成了。

    远处,是一片片的暖棚。

    玻璃作坊的烟囱乌烟滚滚。

    人们自发形成的聚落,开始初显雏形。

    一些大宅子也出现了,比如新的学堂,以及一个客栈也拔地而起。

    因为这里有玻璃,有无烟煤,自然而然,便有拖着骡马而来的商贾前来大宗求购,无烟煤开始不只供应京师,人们也开始发现,玻璃的用途,并不只限于暖棚。

    客商来了,就需要歇脚,客栈的生意还不错,连一边的酒楼,生意也沾了光,再不只是招待读书人了。

    商人的到来,有一个巨大的好处,他们来自于十里八乡,也有一些远道而来,甚至是自江南来的客商,听说京里出了稀罕物,却又显得谨慎,想要亲自来走走看看,即便来了不肯订购,也会盘桓几日。

    许多人凑在一起,交流着天南地北的讯息。

    这些讯息通过客栈的小二,接着开始添油加醋的传播出去。

    矿工和匠人与农户不同,农户只需关注于巴掌大的天地,也极少能与外乡人交流,庄子里若是能来外客,那也是极稀罕的事,可在这儿,任何话题传播的速度却是最快的,即便这些消息,到底掺杂了多少水分,却也只有天知道。

    而偶尔有读书人徘徊,也令在此的人都敬畏的看着这些秀才老爷和举人老爷的同时,偶尔也开始有人能模仿着读书人拽词了。

    在他们看来,若是话里能加几句之乎者也,那真是顶有面子的事。

    学童们是最无顾忌的,哪里有吃食,他们便一窝蜂的会往哪里去钻,只有不巧遭遇了来此喝茶的先生时,他们才吓的咋舌,乌泱泱的又一哄而散。

    人们对于孩子,总是容易充斥溺爱,尤其是在这里,庄户之间,不必因为水源而大打出手,也不会因为宗姓而发生矛盾。

    反而是因为在一起做工需要协同,渐渐的,虽是姓氏和籍贯不同,开始称兄道弟起来。

    恩公每一次来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是远远的干站着,不敢过分靠近,要等恩公走过了,他们才小心翼翼的绕着道过去,远远的,他们会行个礼,这不是害怕,而是因为感激。

    相比于从前,相比于许多还挣扎在庄子里的佃农,他们十分珍惜今日的来之不易。

第二百四十八章:治大国如烹小鲜

    若说西山还有什么变化,那便是大规模的士绅和地主会坐着车马和轿子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民以食为天,他们有土地,土地要种植什么,才能得到最大的收益,是他们最关切的事。

    红薯预备着来年开始在各府各县试种,屯田千户所也已枕戈以待,大量充斥进来的心校尉和力士们,开始在骨干的教导之下,了解红薯的特性,以及许多种植的技巧。

    可对于京师周边的大户们而言,他们却不必等各州各府试种之后再进行推广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因而,来考察的,想看看这红薯真实产量多少,这玩意能吃吗?吃了能填饱肚子吗?叶子能做菜?

    谨慎的大户和士绅们,总是带着天然的狡黠,他们更相信眼见为实。

    因而,西山着实热闹了一阵子,

    不过方继藩对于这些老财和土豪们唯一的印象,就是抠,明明有地,来时身边长随伺候着,在客栈和茶肆里,却是小气得很。

    中秋将近,天气愈来愈冷了,方继藩想到了一些事,便写了书信给远在千里之外的老爹,同时让人带去了番薯。

    与此同时,屯田千户所将抽调一批干将率先前往贵州,自家人嘛,肥水不流外人田,番薯的推广,将率先在贵州推行。

    令方继藩心里颇为遗憾的是,倘若有玉米、木薯、辣椒、橡胶就更好了,这些若是先放在贵州县推广,绝对是一等一的经济作物,尤其是辣椒,云贵一带很是湿热,所谓的瘴气,其实某种程度,也是因为这等环境,寻常的汉人很难适应,而辣椒能促进血液循环,这些地方是最适合吃辣椒的。

    这几日,朱厚照往西山跑得更频繁了,而今开始明目张胆起来,打着的,自然是读书的名义。

    毕竟方继藩而今是少詹事,来往更方便了一些,宫里对此,似乎也不会多问,弘治皇帝对方继藩还是颇为信任的,只是来时护卫多了一些,朱厚照还是一身的常服,尽量的不会显山露水。

    詹事府詹事杨廷和却日益不满起来。

    从前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是太子你最大,可他偷偷摸摸的去宫里告了几状后,太子也不见收敛,心里不免有几分恼怒了,这样下去,成什么体统呢?

    他终是忍不住了,于是这一天,急匆匆的赶到了暖阁,要亲见内阁首辅大学士。

    刘健近来很忙,几乎忙得脚不沾地,他跟杨廷和此等清流不一样,只埋首于书海之中,有这么多的闲心。

    尤其现在朝中之事的重中之重是下西洋,这涉及到所需人力物力,所需钱粮,乃至操练人员,最终还需他来最后拍板。

    经过通报后,杨廷和进了值房,而刘健还趁着这个间隙,继续拟着手中的票拟。

    杨廷和便只好站在一旁,稍稍等待,可刘健似乎恍然未觉,埋首案牍,似乎是将方才准杨廷和拜见的事忘了。

    等了许久,杨廷和终于忍不住的咳嗽了一声。

    刘健这才抬眸,不禁失笑,轻轻搁笔,道:“噢,介夫啊,你来了,坐下说话。”

    杨廷和却是不肯坐,而是正色道:“大难临头,刘公还有闲情吗?”

    “……”

    对于杨廷和的焦急,刘健的反应倒是不大。

    实在是,清流翰林们套路,他太懂了,啥事都喜欢上纲上线,屁大的事都关乎到了社稷安危,他……已经习惯了。

    刘健微笑着道:“老夫可没闲情,两京十三省的事都在等着老夫给他们一个交代呢,怎么,什么事要大难临头了?”

    “太子殿下,如今已不思读书了,成日的不见踪影,刘公,太子乃储君,事关天下福祉,绝不可轻忽啊。”杨廷和看了刘健一眼,沉声道:“詹事府已形同虚设了,尤其是陛下竟任了一个武勋为少詹事,这……成什么体统哪,旷古之未有也,实在令人担忧……”

    “此事,老夫会注意的。”刘健点了点头。

    听到这些,其实他心里也颇有几分忧心,确实不能长久下去,可他现在很忙,而且太子殿下去西山,有方继藩在,也不会闹的太厉害吧,对于方继藩这个家伙,刘健还是隐隐有些欣赏的。

    刘健的反应,杨廷和自是不满意的,于是继续道:“下官听说,那方继藩在西山设书院,讲新学,怕就怕误了太子啊,刘公难道不担心吗?”

    新学?

    刘健肃容,对于这个新学,似乎朝中内部有为数不少的杂音,不过总会有一些狂生自称程朱误人子弟,朝廷其实并不是很在意。

    毕竟是八股取士,只要八股里考的还是程朱的经义,那么,区区一点杂音也翻不起浪来。

    看着刘健的脸色,杨廷和接着道:“这是妖言惑众啊,倘若因此而误了太子……”

    刘健沉默了,久久才道:“好了,老夫知道了。”

    就这样?杨廷和自是不甘心的,便又道:“刘公……”

    刘健微微一笑,打断道:“你且去吧,老夫会注意的。”

    杨廷和忍不住摇了摇头,此时的他,还年轻,远不是历史上,那个入阁拜相,甚至发动大礼议,可以和天子分庭抗礼的宰辅,于是他朝刘健作揖,颇带几分怨气:“若太子被人蒙蔽,便是拟多少票,其危害也是无法挽回的。”

    说着,便告辞而去。

    刘健没有提笔拟票了,看着这空荡荡的值房,似乎陷入了沉默。

    其实杨廷和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可他没有当场表示,是因为他不能在杨廷和面前表态,这一表态,传出去,到了百官面前,显然就成了刘公厌恶方继藩,或是方继藩坏人心术,太子误入歧途的信号了。

    到时,整个朝中会掀起何等的轩然大波,又会造成多么可怕的影响,不消说,首先是都察院,那些亢奋的御史,便要用弹劾奏疏淹没整个内阁吧。

    他阖着眼,沉吟良久,方才道:“来人,去请吴世忠。”

    这位吴世忠,乃弘治三年的二甲进士,江西人,此后授予了兵部给事中,他刚到兵部,两京地区及山东、河南、浙江百姓饥荒,弘治皇帝下诏赈济抚恤,有关部门等候勘查核实。吴世忠却极言其弊,于是条列上奏兴修水利、恢复官仓二事,因为他的上奏,条理清晰,多被朝廷采纳。

    刘健很喜欢这个年轻人,虽然他科举考的名次并不高,可小小年纪,竟能痛陈朝廷赈济灾民过程中的弊端,可见其并非是空谈之人。

    于是刘健有心提拔他,而今,这吴世忠在礼部任给事中。

    几盏茶之后,吴世忠匆匆而来,朝刘健行了个礼:“刘公……”

    他是一个看起来就令人感觉忠厚的人,在弘治朝,忠厚是很吃香的,就如那欧阳志,不但皇帝喜欢,刘健也很赞许。

    刘健很直接的对吴世忠道:“你得去西山一趟。”

    吴世忠一听,明白了,便道:“西山之事,下官亦有耳闻,下官明白了。”

    刘健笑了笑道:“你此次便服去即可,也不可向人说什么,你只去听,去看,有什么结果,直接报到老夫这里来,万万不可张扬。”

    吴世忠恭谨地点头道:“下官明白。”

    于是刘健挥挥手:“且去吧。”

    吴世忠行了个礼,便匆忙的去了。

    刘健心里却依旧还是有些七上八下,杨廷和其实说的也没错,太子确实关乎社稷啊,这不是玩笑的事,此事先查查看吧。

    他低头,又预备拟票,可过了片刻,却见这值房里安静得很,他想喝茶,下意识的端起茶,却发现茶凉了,便道:“来,热茶。”

    叫了一会儿,却没什么动静,不禁有点恼怒,下意识地抬眸。

    却不知何时,弘治皇帝竟站在他的身侧,背着手,正低头看他拟票。

    刘健连忙想要起来行礼,弘治皇帝则是拍了拍他的肩道:“卿家辛苦,不必多礼,朕也只是随便来看看。这份拟票,是顺天府恳请立即推广红薯的吗?”

    “是。”刘健想了想道:“顺天府的意思是,要及早推广,屯田千户所太慢了。不过老臣却认为,此等大事不可孟浪,屯田千户所那边说的有道理,要推广,需徐徐图之,先在各州府广设试验之田,根据各地的土质、气候,先观察红薯的生长情况,此后再慢慢推及开来,如此,才可做到万无一失。”

    “嗯。”弘治皇帝笑了,道:“治大国如烹小鲜,想不到推广这红薯,竟也和治国之理不谋而合。”

    刘健亦微笑道:“这并非是不谋而合,而是但凡牵涉到的乃是千千万万人之事,便总要慎之又慎,否则一个小乱子,就成了天大的事啊,陛下此来,可是为了太子?”

    “……”

    弘治皇帝看着刘健,失笑道:“还是刘卿家知朕。”

    刘健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是老臣知陛下,而是老臣知杨廷和,杨廷和方才也来见了老臣,见老臣多有怠慢,老臣在想,他定是要去告御状的。”

第二百四十九章:方学浩瀚

    听了刘健的话,弘治皇帝一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缓缓地在一旁坐了下来,才看着刘健道:“卿家所猜不错,只是杨詹事的话,朕也未必会全信,他是詹事府詹事嘛,现在突然多了个少詹事,有怨气,也是理所应当的。”

    “太子是储君,关系着大明的未来,可太子的性子就是如此啊,既然詹事府管不好,朕就想让方继藩试试看了,既然决心让方继藩为少詹事,那么也就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了。”

    想了想,弘治皇帝失笑道:“可是方继藩这个小子,做事还是不够缜密,太年轻了,若说朕完全没有顾虑,那是假的。好端端的,他带着自己的门生去西山鼓捣新学,他不知这新学乃是大忌吗?自然,他是有大功劳的人,朕自也得护着他,怕就怕越来越多的杨廷和借此抨击啊。”

    刘健深以为然的点头,道:“是啊,少年人不知此间的事,自以为自己有了新的主意,便敢去解读圣人的经典,等他们碰了个头破血流,就晓得厉害了。”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道:“这就是朕当初不理解太子和方继藩之处……”他努力的想了想,才又道:“朕这一辈子哪,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别人都说,人少年时会有悖逆反叛心理,可在朕的身上,却从来没有,朕打小就听师傅们的教诲,读书、学习如何做个好皇帝,实在无法想象他们的想法。可能正因为缺失了这一点,朕总觉得现在的少年人,总是不牢靠,心里悬着,朕……身世太坎坷了啊,他们不曾经历,自然也不可能做到似朕这般,朕为何要苛求这些呢?”

    顿了顿,弘治皇帝接着道:“这几日,朕陪太皇太后说话的时候,突然谈起一些旧事,方才有了感慨,想了许多。”

    弘治皇帝面对着刘健,露出了放松的微笑,能在身边,说一些体己话的人,也只有刘健了。

    刘健莞尔道:“其实老臣年轻的时候……有一段日子,也不愿读书……”

    弘治皇帝不禁诧异地看着刘健,他从认识刘健起,在他的认知中,刘健就是个稳重的不能再稳重的人……

    刘健又道:“说起这些陈年旧事,也是可笑,老臣那时,想写书。”

    “著书立说?”弘治皇帝露出了佩服之色,道:“想不到刘卿家年纪轻轻,就已有著书立说的宏愿了。”

    刘健却是老脸一红,若不是知道弘治皇帝素来端庄,多半还会以为这是皇帝取笑自己呢。

    刘健叹息了一声,才道:“其实此书非彼书,臣当时想要著的,乃是……话本。”

    “话本?”弘治皇帝疑惑地看着刘健,脸上写满了不懂。

    “西厢记,陛下可看过吗?”

    弘治皇帝皱起眉头,道:“西厢记是什么?”

    得!

    刘健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继续沟通了。

    他只得回到正事上,道:“陛下,臣已命礼部给事中吴世忠前去西山了,想要看看,这方继藩又想搞什么名堂。”

    可弘治皇帝心里依旧还是不明白,这何来的所谓《西厢记》?他自幼便是仁寿宫里长大,所接触的除了四书五经,就是道经,等去了詹事府,身边的人,都是王鳌这般的名儒,耳濡目染的,都是经典。

    做了皇帝,则是接触诏书,是无数的奏报。

    当然,没有人敢放肆的将闲书摆在他的案头。

    更不必说,他所接触的大臣,无一不恨不得在太子或者是皇帝面前,表现自己如何是个正经人,开口闭口便是子曰。

    刘健转开了话题,弘治皇帝也没有继续深究下去,便道:“这便好。”

    说着,不自由主的,君臣之间又将话题转到了红薯和下西洋的上头。

    次日的清早。

    弘治皇帝如常在暖阁召见了几位阁老。

    众人还未坐定,弘治皇帝想起了什么,便看向刘健道:“刘卿家,那吴世忠,可自西山回来了吗?”

    刘健一拍额头,苦笑道:“陛下,惭愧的很,此事,老臣竟险些忘了。”

    弘治皇帝只微微一笑,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他也是外冷心热,虽是表面上不关心此事,可多少,心里还是惦念着的。

    弘治皇帝便道:“既如此,一起问问看吧,传吴世忠。”

    等了很久,弘治皇帝和几个阁臣议定了造船的钱粮数目,那吴世忠方才来。

    只是这一见,倒是令人感到出奇,他竟显得精神萎靡的样子,青年本该有的精神在他身上全无,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打起精神,恭敬地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皱着眉,略有不喜,他不喜欢此等无精打采,却又显得冒失的青年人,还是欧阳志那般,稳重又看着精神的好。

    刘健似乎也看出了陛下的不悦,颇有几分袒护的意思:“吴世忠,你做什么去了,一宿未睡?”

    吴世忠恍然,看着冷脸的天子,看着刘健,看着谢迁和李东阳,他踟蹰了片刻,才道:“臣在思考,思考了一宿。”

    “思考什么?”弘治皇帝错愕。

    “错了。”吴世忠苦笑摇头。

    “错了?”

    君臣们面面相觑,这家伙,疯了吧,前言不搭后语的。

    刘健吹胡子瞪眼了,提醒吴世忠这是在御前,切莫御前失仪,毁了前程。

    “错了什么?”

    “都错了,哎……”吴世忠一副信仰崩塌的颓然之色,幽幽地道:“如这存天理,灭人欲,就是大错特错,何为天理?何为人欲?人欲者,情也。就如孝顺父母一般,人孝顺父母,也需压制自己的本心,而只因为天理说该孝顺父母,便按着天理去做吗?”

    “这真是谬论,人们孝顺父母,便是发乎于与生俱来的人情,那么……这样的人情,为何要灭?人生来便有性情,抑制本身的**,本身就是不对的,所以朱夫子错了,圣人的面貌,就该有它本身的样子,以后人的身份,对圣人的思想去牵强附会,这更是大错特错。”

    “……”

    弘治皇帝懵逼地看着吴世忠。

    刘健也不禁有点头重脚轻了,他所认得的吴世忠,该是个稳重得体的人啊。

    此时,只见吴世忠叹了口气,接着道:“数十年所学,毁于一旦啊。人读圣贤书,是为致知,此知,谓之良知也;人有了良知,便该遵从自己的本心和真性去做事,而非刻意的克制自己的**,人无欲无情,虽是从此做不得禽兽,却又和草木有什么分别?”

    “当今的圣贤书,越来越繁复,臣读书数十年,依旧没有读出什么头绪,这十几年来,一直在想,书中的‘道’,到底是什么?这里头,可谓众说纷纭,可现在,臣醒悟了,所谓的道,无外乎是良知而已,就写在论语里,简单明了,明明白白……”

    “够了!”刘健忍不住呵斥吴世忠。

    当然,之所以呵斥,是不忍看着吴世忠在陛下面前发疯,而误了自己的前途。

    吴世忠却是哭了。

    眼睛通红,泪珠沿着眼角掉了下来。

    难受啊。

    读书二十年,二十年来,一日不敢释卷,他从无数复杂生涩的文章里,希望能追求圣人的精髓所在,可越读越糊涂,懂的越多,反而越不知圣人所求的东西,如何实现。

    一夜之间,三观俱毁,从西山回来,他一夜都没有睡,在自家的厅里,背着手,来回的踱步,每一步,踱的都很心凉。

    啪嗒……

    他双腿无力,犹如一滩烂泥一般的跪在了地上,泪水纵横:“大道至简,大道至简啊,今日方知,原来自己十数年来,所寻求的答案,其实在十数年前,开蒙的先生,就已教给自己了,今日才知道啊……”

    站在一旁的萧敬想要呼唤禁卫,将这个胆大妄为的礼部给事中赶出去。

    弘治皇帝却是压了压手,萧敬颔首点头,乖巧地后退了一步。

    “什么大道至简,你到底在说什么?”李东阳觉得蹊跷。

    “存天理,灭人欲,此朱夫子之论,朱夫子乃圣人,你敢抨击圣人吗?”谢迁性子最直,忍耐不住了,不再顾刘健的面子,大声的训斥吴世忠。

    好歹你吴世忠也是进士,做了几年的官,刘公如此垂青你,你竟在这里撒野发疯!

    谢迁很是气不过,气呼呼地道:“亏得你还是圣人门下,朱夫子门下,你读的什么书?”

    朱夫子门下……

    这五个字,瞬间像一柄剑,刺入了吴世忠的心脏。

    吴世忠嘴唇哆嗦着,脸色青紫,一双眼眸显露着痛苦之色。

    突然,他抬起了头。

    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直面着堂堂内阁大学士谢迁,郑重其事地道:“又错了。”

    “……”谢迁正待要咆哮。

    却听吴世忠骄傲地道:“请呼下官为方夫子门下……走狗……”

    方……方夫子……

    世上……何来的方夫子……

    在众人惊愕的脸色下,吴世忠慨然地道:“下官蒙王先生传授真学,王先生受教于方夫子,方学浩瀚,下官叹服!”

第二百五十章:亲临西山

    “……”

    “啥?”

    弘治皇帝,彻底的震撼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吴世忠,是被人五花大绑抓去灌了迷汤吗?

    到底是什么鬼?

    刘健心里叹息,他有些后悔了,吴世忠历来稳重,而且是一个正直的人,他虽只是区区的一个礼部给事中,可刘健曾和他交谈过,此人是个可造之材。

    可万万料不到,今日面圣,竟捅了这么个大篓子。

    朝廷从来没有禁绝读书人非要学什么学问,这一点,其实还算宽松。

    不过却是钦定了,程朱理学为科举考试时的唯一注解。

    这是什么意思呢?

    也就是说,你八股文无论作的再好,可要作八股,就得按着朱夫子的思路来,想要突发奇想,那是不成的。

    因而,虽然大明到了中后期,也开始衍生出了一些学派,可这些学派,却多带有地域性,如洛学、浙学等等。

    对读书人而言,头等重要的事,毕竟还是功名。

    自南宋以来,理学昌盛,尤其是胡人开始不断南侵,这使得原本以豪放而著称的儒学开始变得日趋保守起来。

    汉朝的儒生,可是真正敢佩剑出去砍人的,西汉初期,黄老学说昌盛,儒家被打压,而当时的黄老之学,讲究无为,不该发动对外战争,应该休养生息。他们是对匈奴作战的坚决反对者,儒生们却嗷嗷叫着支持武皇帝和匈奴作战,公羊学派更是高举‘大复仇’、‘大统一’和对外扩张的理念,后世所谓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其实本质上就是公羊学派的核心思想,他们认为若是道理不能让人臣服,那就用拳头去解决。

    而事实上,他们虽然把讲点道理之类的话挂在嘴巴,更多时候却是先砍你成肉酱,再和你慢慢讲道理。

    那出使西域,到处砍人,威慑河西,使西域诸国臣服的班超,就是儒生,以公羊儒学自居。

    当然,如此暴力是不对的。

    只是到了南宋,王室偏安,理学的昌盛,与其说是朱熹等人改写了儒家的历史,倒不如说是当时偏安苟且的社会环境,造成了儒家开始趋近保守。

    而到了大明,大明的社会生态和社会风气,其实早就和南宋又有了许多不同。

    于是乎,有一群读书人,心底深处,开始对理学产生了质疑。

    书上所说的道理,为何和自己所见所闻,竟是全然不同呢?

    吴世忠就是其中的一员,他内心深处,一直都有一个极大的疑问藏在心底。

    为何自己走上了仕途之后,这些道理全然无用?为什么天天说存天理、灭人欲,可市井之中,人欲纵横,到处都是世情?

    为何这数百年来,靠着理学,天下非但没有大治过,却隐隐开始有日渐衰败的倾向?

    格物致知,可格物如何致知?

    他在礼部,面对浩瀚如海的文牍,看着朝中发生的事,越想越是想不透。

    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西山一行,使他震惊了。

    原来自己一直想不透,自己读了这么多的书,依旧无法知道此间的道理。

    如果连自己堂堂进士出身的人,都想不透这其中的道理,无法中浩瀚如海之中寻觅到真知,寻找到迈向真理的钥匙,那么……其他人呢?

    这千千万万人,书不都白读了?除了八股文章,数十年的寒窗,到底有什么用处?

    在西山,他幡然醒悟了,此时王守仁的水平还很是有限,不过想来承袭了他恩师的所学,所指明的方向,却是给吴世忠一种醐醍灌顶的感觉。

    原来就是如此啊。

    今日,他在陛下面前的失态,某种程度,是一种本能的反抗。

    读了程朱数十年,结果才发现,你特么的原来是在逗我,从前一直想不通程朱错在何处,现在突然有了方向,于是乎开始矫枉过正了。

    这就如历史上清末的腐儒们,突然开眼看到了世界,那些被派去留洋的儒生们,漂洋过海,方才知道原来世界已是天翻地覆,于是乎,转而对儒家滋生了无数的怨念,甚至有人愤恨的提出,中华之文化,俱都无用,不但要抨击儒学,便连方块字都看着碍眼,为了西化,恨不能用罗马字母来取代方块字的好。

    这倒也未必是当初那些留洋派们疯了,开始数典忘祖,更多的是,平生所学十数年,结果才发现,八股那一套,竟都是废物!在德先生和赛先生面前,不堪一击啊,因而生出了逆反心理,纯属矫枉过正。

    吴世忠,就是矫枉过正,西山所学的道理,犹如他手中之剑,即便这些理论,还有许多未完善之处,可凭此剑,他恨不得将其直插朱夫子的心脏,你大爷,叫你忽悠我十几年!

    弘治皇帝看着吴世忠,哭笑不得了,他是无法理解吴世忠的感受的。

    刘健则是痛心疾首地道:“退下!”

    吴世忠显得有些浑浑噩噩的,他知道自己犯错了。

    于是抱歉地看了一眼刘健,却并没有因为自己方才的行为而感觉到羞耻。

    他自信自己虽是臣子,可是作为读书人,自己说了应当说的话。

    他行了礼,徐步告退。

    暖阁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他迷茫地道:“这个吴世忠,他到底说了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因为吴世忠说的,只是只言片语,更像是疯话。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朕糊涂了。”摇了摇头,眼中透露着不解。

    可吴世忠的‘胡闹’,却是让刘健心中开始不安起来。

    一方面,是出于对吴世忠这个青年的担心,毕竟能被刘健看中的人并不多,若是因为什么迷了心窍,从而误了他一生,实是可惜啊。

    另一方面,太子殿下,现在不是成日的往西山跑吗?

    那么……那西山……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不管发生什么,时间还是一点点过去,中秋已至!

    朝廷如往常一样,开始沐休。

    刘健难得的开始清闲起来。

    他思虑再三,决心亲自去西山看看,无论如何,他都要一探究竟,想要知道,这西山到底有什么名堂。

    堂堂内阁首辅大学士,若是出访,阵仗太大了,刘健不愿节外生枝,思来想去,寻了自己儿子来。

    刘健有三个儿子,只可惜,两个儿子都早卒,这第三子刘杰,却没什么出息,读书不成,不过人还算安分,顶着一个秀才的功名,在家里读书……

    当然,读书是对外的说法,毕竟总不能说是在家吃干饭吧,虽然这书一读就已读了三十三年,现在刘杰已年届四十了。

    让刘杰去布置一番,只几个轿夫,一个随员,还有刘杰跟着,一行人匆匆的出城至西山!

    这西山几乎已有一个小集镇的规模了,虽是明日便是中秋,按理来说,现在许多人已经归家团圆,可在这西山,居然还是很热闹,来的读书人很多,有六七十个。

    大家聚在一起,竟有两个年轻的进士,是在职的官员,还有十几个举人,也有为数不少的秀才。

    现在来这儿的读书人不少,有的在听了王守仁的教授之后,欣喜若狂的,也有的是气不过王守仁抨击朱夫子,是来找茬的。

    今日因为沐休,听说那位王先生不必去当值,所以清早就会来,因而不少人翘首以盼。

    刘健乃内阁首辅,高高在上,认得他的人并不多,他一身寻常的纶巾帽和儒衫,若不注意,还真难有人注意他。

    看着这里热闹,刘健面带微笑,忍不住朝一旁的刘杰道:“真想不到啊,为父数年前也来过西山,是清查皇丈量之事,那时候,这里理应是荒地吧,后来赐给了寿宁侯,那时怎么也没想到……这里有一天竟会成了京郊江南。”

    他正待前行,到人堆里去看看,却是一下子驻足了,因为远远的,他看到了一个老熟人。

    那……那竟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今儿居然也来了……

    刘健便没有继续靠近了。

    心里叹息,这太子殿下总往这儿跑,确实有失体统啊。

    可朱厚照却显得很有精神,他也一身读书人打扮,穿梭在人堆里,外围,是一群乔装的侍卫警惕着,生怕有个好歹。

    有读书人见了朱厚照年轻,便问:“兄台,敢问高姓大名。”

    读书人嘛,就爱寒暄。

    “本……我叫朱寿。”

    朱寿……没听说过……

    “原来是朱贤弟,失敬,失敬。”

    朱厚照现在也学会了行礼了,朝那读书人笑着作揖道:“惭愧,惭愧。”

    接着便是寒暄,朱厚照开始说起自己的身世,家里供他读书啊,父亲严厉啊,好不容易中了秀才啊,诸如此类。

    他似乎很得意,自己一脸诚挚的表情,说出这些声情并茂的故事时,能感染到这些书呆子,心里偷偷的乐,愉快极了。

    “不知朱贤弟院试时,治的是何经典?”

    “啥!”朱厚照懵了。

    什么叫治经典……院试,他倒是听说过的。

    “就是五经,治的哪部经……”

    “……”朱厚照心里开始骂了,哪个狗娘养的折腾出来的科举,竟这样复杂,什么叫治五经?

第二百五十一章:与众不同

    朱厚照显然不知道,科举制度的确立,也就是他口里所骂的狗娘养的,和他的几个先祖分不开关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见朱厚照一脸懵逼的样子,其他读书人立即开始不理他了。

    怎么看着,像一个招摇撞骗的小骗子啊。

    朱厚照居然乐了,不理就不理呗,本宫很稀罕你们么?治五经,哼哼,别让本宫做了皇帝,等将来登基了,第一件事便是让你们读书人治九十九经,到时教你们哭都来不及呢!

    其实朱厚照已来这里上了几堂夜课,都是傍晚时分开始上,有时是王守仁讲授,有时是唐寅,有时是徐经。

    王守仁的课最有意思,因为只要这位王夫子一到,这儿顿时便会吵翻天,唇枪舌剑,王夫子和他们滔滔不绝的辩论,而有时候,一些拥护王夫子的读书人,便是那些有些二,美滋滋的自称自己是方门走狗的家伙们,也会代王夫子和他们争辩。

    朱厚照看着他们一个个如好斗公鸡的样子,如痴如醉,恨不得为他们擂鼓助威,他毕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啊。

    唐寅的课,就让人昏昏欲睡了,他谈诗,谈画,解析古往今来的一些精美辞赋,口中所吐露的,都是美好的事物,可是让人感觉没劲呀。

    徐经讲授他的天文地理,不过徐经比较可怜,他一登台,读书人们就已经走了个七七八八,只有一群学童,乖乖地坐在那儿,不能走。

    可只要是徐经的课,朱厚照每一次都美滋滋的坐在后头,对这天文地理的事,他反而极有兴趣,听的极为认真。

    徐经其实是个很风趣的人,而且徐家整理了来自于南宋大量的书籍,且多是风土人情,天文地理,再加上徐家数代人在整理的过程之中,也将这些烂熟于心,因而信手捏来,都是许多的趣闻。

    譬如南宋时,泉州的异域商贾饮食习惯,譬如宋时大量的海船出海,沿途所经的诸国有什么习俗,譬如四川布政使司的大川如何险峻。

    明明朱厚照也知道蜀道难,可到底难在何处,却只是懵懂的概念,于是乎,徐经则通过前人的笔记,讲述许多的细节。

    朱厚照发现这位徐先生的课实是有趣极了,有时候,他会开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难怪看古人在某地作战,区区数百人就可以阻止数万大军,这竟和那里的地势有关。若是徐经不细致的讲明这地势的可怕,朱厚照至今也只是从兵书之中总结了寥寥一句山势险峻,便一笔带过,现在脑海里却有了许多初步的概念。

    他甚至听了徐经的课后,终于明白了为何自己和老方打的赌会输了!

    米鲁的藏匿地点,他原以为是在龙泉寨,可老方咬死了是石涧寨,而他现在方才明白,原来这和地势也有关系,舆图里所显出的地势,毕竟不够全面。

    当然,朱厚照如此勤快的跑来,是因为他信了方继藩的邪,深信自己能让父皇对自己的印象彻底改观。

    可是……似乎也没什么改观啊。

    不过不要紧,要相信老方,若是这家伙糊弄本宫,本宫就抓着他的门生们揍一顿。

    就在这时,有人道:“王先生来了……”

    只见以王守仁为首,唐寅和徐经也都到了。

    看了看日头,恩师八成还在睡觉,他们不敢叨扰恩师。

    至于欧阳志三人,他们太老实,在翰林院里被人点得团团转,即便是沐休,还被叫去整理典诏。

    他们一出现,许多读书人都围拢了过来。

    王守仁一一朝他们颔首。

    读书人就是这样,即便是来砸场子的人,这刚一见面,该寒暄的还是要寒暄,彼此之间相互作揖,要说一声有礼。

    刘健则远远的看着,一脸若有所思……

    一个小小的翰林编修,竟是如此受人追捧……这令他想起了昨日的吴世忠!

    想到吴世忠,他不禁沉了沉眉,他倒是要好好看看这王守仁能灌人什么迷汤。

    至于太子殿下……

    一见到太子殿下喜滋滋的迎上去,刘健就不由的忧心忡忡,他对身边的刘杰道:“太子殿下……似乎不是在学正经的东西啊。”

    刘杰默不作声,沉默了很久,才道:“父亲何出此言?”

    刘健叹了口气道:“太子殿下若是读四书,便昏昏欲睡,倘若学的是圣人经典,便会露出怏怏不乐之色,若是让他好好读书,他就作苦恼状,可你看他现在一脸喜笑颜开的样子,倘若是正经学问,他会如此兴致勃勃吗?”

    “……”刘杰不知该如何接话了,只好道:“父亲,要不要上去看看?”

    刘健摇了摇道:“就在此吧。”

    这里靠着一座茶楼,所以门前摆了几个茶桌,是给悠闲的人坐在此喝茶的,毕竟不是什么人都喜欢在喧闹的店里喝茶。

    叫人上了茶,刘健抿了一口。

    一旁的刘杰道:“听说这里的特产乃是薯干,父亲要不要尝一尝?”

    刘健不禁露出了微笑,道:“不知为何,但凡沾上薯的东西,为父便有兴趣,去让伙计取来吧。”

    另一边,众人本以为王守仁一到,就要开始入学堂读书了。

    谁料,王守仁却是道:“今日沐休,既然不必上夜课,那么不妨趁着这几日沐休,我们上几堂与众不同的课。”

    读书人们默然了。

    那些来砸场子的读书人,更是有点郁闷。

    毕竟搜肠刮肚的,连讥讽方学的道理都准备好了,可现在这是怎么着,不进学堂辩论了?

    说着,王守仁给一旁的徐经使了个眼色。

    徐经很幽怨啊,多了这么一个师弟,使自己地位一下子一落千丈!尤其让人咬牙是,恩师看不起自己,居然不让自己去讲授学问,自己好歹也是二甲进士好嘛,却让自己去教授天文地理,这天文地理,毕竟只是杂学,这不是摆明着说自己学问不够精深嘛。

    可没法子,师命不可违啊!

    而至于这位师弟……

    徐经朝王守仁笑了笑,他可是和王师弟同屋睡觉的,这位王师弟性子古怪,还会武功,连恩师都不敢在他面前骂太过份的话,他会傻得自己作死吗?

    徐经接着便去吩咐,随即给每一个读书人,竟发了一个锄头。

    朱厚照手握着锄头,就好像是握着一柄刀剑一般,很激动。

    此时,王守仁大声道:“前些日子夜课,若是来听过课的人,想来也知道,吾时常说,同理之心,若无同理之心,那么大道再简单,再如何知行合一,亦不过是背离了读书的初衷。圣人求仁政,仁政即良知,可光有良知无用,因而,你们随我来。”

    于是王守仁走在了前头,没多久,带着一干兴奋的读书人,居然来了一片荒芜的地里。

    只见在这里,一群庄户正在开垦,他们举着锄头,卖力地翻着土地,现在天气虽已寒了,可庄户们却已汗流浃背。

    王守仁什么都没有说,率先拿着锄头,开始默默的和庄户们一道开始翻地。

    “这……这是何意?我们是来求学的啊,为何要做这等勾当?”许多人迟疑起来。

    那来找茬的人,更是抱怨连天。

    可王守仁没有在乎他们的流言蜚语,却只是一人默默的开始开垦着荒地,他不疾不徐,显然对这开垦已有心得,显得很熟稔。

    一个读书人最终还是走上了地里,口里道:“既然先生翻,学生也来试试。”

    有人打头,接下来,许多人陆陆续续也开始加入。

    虽然还不明白王守仁的意图,可朱厚照看着有趣,很快也加入进去。

    他想表现一下平时的弓马功夫,嗷嗷叫一声,举着锄头狠狠的砸入了地里,顿时……双臂发麻,脑子嗡嗡响。

    厉害,厉害,这垦荒的学问,竟比弓马还多啊。

    于是他学乖了,也开始收了气力,深呼吸,尝试着慢慢掌握节奏。

    其他的读书人,就不太好受了,许多人都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连扛起锄头都觉得费力。

    不过表率的作用毕竟是无穷的。

    王守仁默不作声的做了表率,即便是那些来找茬的人,也加入了农垦之中。

    一炷香之后,许多人已经是累得气喘吁吁,此时,王守仁直了腰,道:“马上要出太阳了,去取斗笠来,莫要将人晒坏了。”

    远处那些庄户,也好奇地打量着这些姿势古怪的读书人,倒是乐了。

    送来的不只是斗笠,还每人一条汗巾,很没有形象的,这些读书人们争先恐后的搭在脖子上,倒不是因为天气热,而是这耕作下去,额上的汗便哗哗落下来,若是不隔三差五擦一擦,浑身都难受。

    朱厚照体力好,不过很快,却也开始气喘吁吁起来。

    而此时,刘健已渐渐步行到了远处,他没有过分的靠近,看着一群读书人在地里挥汗如雨,不禁……愕然。

    他们……这……是……在耕地?

    “父亲……父亲……”刘杰已追了上来。

    他刚想说什么。

    却见父亲一言不发,一副的不可思议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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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我承认,我不是人,我是败家子,我卑鄙,我无耻,我卖了家业,我愧对祖先,我还四处沾花惹草,恶贯满盈。爹,有话好好说,可以把你的大刀放下好吗?”明朝败家子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朝败家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朝败家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