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圣意
方继藩觉得很不可思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若是他脑疾没有发作的话,那么……他记得自己好像没有和王守仁有过深入交流啊。
这些日子,几个门生,白日在翰林院,夜里才急匆匆的赶到西山,次日一大清早便上了轿子,在轿里打个盹儿,直接去翰林院当值!彼此之间,甚少有交流的时间。
可看着王守仁感激涕零的样子,方继藩真的感觉糊涂了。
此时,王守仁依旧眼带泪意,感慨万千地道:“起初学生一直不明白恩师为何让学生人等来西山教书,学生心里对恩师是颇有微词的,心里想着,平时在翰林院已是疲惫不堪,却还需如此往返奔波,竟只是为了教授一群学童,实是大材小用。”
“可到了今日,门生才突然醒悟过来恩师的良苦用心,恩师这是想要教授学生一个至关重要的道理,学生自恩师身上领会到了至简、知行,却一直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单凭大道至简,和知行合一,就真的可以追求到大道吗?”
“不是的,在这至简和知行之前,还有一个道理,这……才是恩师学问中的精髓。”
方继藩小身板一震:“你继续说。”
“同理之心!”王守仁慎重地吐出了四个字,眼里猛地放出了精光。
“何为道?圣人之道在于仁政,要施行仁政,追求天下大治,所以必须知行合一。可如何知呢?所谓的知,并非是将圣人的道理变得更加复杂,而是直透圣人之道的本质,将其简化,这便是大道至简。可一个人为何要追求仁政呢?若是不追求仁政,那么这大道至简和知行合一,又有什么用?”
“这便是恩师所想要让学生领悟的同理之心。追求仁政目的,在于民。因而民为根本。可若是读书人不知民,所谓的仁政,不过是夸夸其谈,是坐而论道。”
方继藩的身躯又震了震,卧槽,这样你也有理论,还一套一套的?
果然,王圣人这样的,能几百年才一出,不是没有道理的,啥事他都能掰出个一二三四五六来,而后再思考,噢,现在该是瞎琢磨,此后分析,最后汇总,最终形成理论。
真是……神了。
王守仁继续道:“学生自来了西山,既教授学童,也与西山的矿工和农户交涉,方才知道,原来他们的心里所追求的,其实并非是什么太平盛世,也不是什么仁政,圣人的天下大治,他们并不会去思考,他们所眼见的,是今日是否能多吃一块肉,明日是否可以给妻儿们添置一件衣衫,我们常常说,所谓的大治,便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学生从前也是深以为然。”
“而现在,却知道……错了,大错特错,天下大治的本质,在于急民之所需,为民之所想,读书人所想要结果,并非是黎民苍生们所要的结果,读书人所追求的大治,更多的乃是源于自身的需求,而非真正百姓的需求。”
“学生于是继续想,学生读书的时候,也曾在想,若是百姓们都能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想来,便是天下大治了吧,可后来方才明白,原来这只是学生所想的天下大治而已。因为学生没有尝过饥饿的滋味,所以自然不会觉得天下大治该是人人有饭吃。因为学生没有尝试过受冻,所以便不会以为,百姓们有新衣穿,便是天下大治。”
“若是从前,有人和学生说,仁政的本质,便只是有饭吃有衣穿,学生一定会产生鄙夷之心,认为其过于粗鄙。可现在,学生方才明白,真正浅薄粗鄙的,是学生自己,学生因为饱食,因为有新衣,所以才无视百姓们最简单的需要,却奢谈仁政,这岂不是南辕北辙?”
“圣人说,正心诚意,方能齐家治国平天下。可如何正心,如何诚意呢?现在……学生明白了,正心诚意,便是同理,只有真正接触了最寻常的百姓,方能知起所急,知其所需,才能体会民间疾苦,方才何为仁政。”
“因而,知行合一之前,需知大道至简,大道至简却先需有同理之心。如此,方可施行仁政……现在,学生终于知道,恩师不愿我等在翰林院里虚度光阴,高高在上,自诩清流。于是煞费苦心的命学生人等下了值便来西山,真正的体会民间之苦,这正是恩师希望我等自行体会。”
“……”方继藩的小身板又颤了颤,感觉自己的腰子有点疼,这样下去,会不会有肾虚的可能?
唐寅在旁听了,脸上已露出了惭愧之色。
原来如此啊,王师弟的悟性实是非同寻常,为何自己就没有想到呢?自己自诩有些才情和聪明,竟是无法体察恩师的苦心。
他带着羞愧之心,对着方继藩忙不迭的拜倒道:“恩师,学生万死,学生竟不知恩师要领……”
方继藩心里道,其实……为师也没领会到这一层要领啊,呃,只怕也没几个人能这样就领会得出,所以,你别惭愧了。
“不错!”好吧,反正脸皮已经很厚了,臭不要脸的事做的多,自然也就没了心理压力,方继藩下巴微微抬起,看向房梁:“噢,好好努力。”
同理之心?
你妹,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嗯,说的……真好啊。
………………
一封奏报已是匆匆的送到了萧敬的手里。
这是一封自贵州而来的急报,是贵州中官杨雄百里加急送来的。
“总兵官方景隆违抗巡抚大人之命,擅自出战,置贵阳于险地?”
萧敬眯着眼,轻皱眉头,来回的踱步。
这方家父子真牛啊,还真是一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这又是什么路数?
仔细琢磨了之后,萧敬想不明白。
“干爹,是不是……”跟在身旁的宦官笑吟吟地看着萧敬。
“是不是赶紧向陛下禀奏?”萧敬也同样笑吟吟地看着这小宦官。
“自然,一切凭干爹做主?”
“你呀。”萧敬摇摇头道:“你看,你也知道要凭咱来做主了,可同样的事,在你上头的人怎么想,这可都是难以预料的事啊,你以为你猜透了咱在想什么?来,你说说看。”
小宦官本想摇头,见萧敬的脸色严厉起来,忙战战兢兢地道:“方继藩不太将您放在眼里,奴婢在想,这事不是正好吗?干爹可趁此机会去见陛下……”
“你果然聪明,猜对了。”萧敬欣慰地看了他一眼:“你真是咱肚子里的蛔虫啊,有你这样的儿子,咱很欣慰。”
萧敬笑了,可突然的,他的笑容阴森森起来:“可你蠢就蠢在,这天底下,可不是咱说了算的。你猜透了咱,可咱上头还有圣上,圣上的想法,你没有考虑,咱却非考虑着不可。”
“奴婢万死。”小宦官吓得大气不敢出。
萧敬慵懒地抬了抬眼皮子:“圣上怎么想的呢,方继藩献了红薯,立下了大功,总兵官不听号令,这事儿可以称之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可以说是图谋不轨,可以是有尽忠职守,也可以是不安好心,你说说看,陛下会怎么想呢?”
小宦官显然不敢再胡乱猜测了,怯怯地道:“干爹……奴婢……奴婢不知道。”
“所以说你蠢,这样的消息,咱若是送过去,陛下不高兴,也只是将怒气发在咱的身上。可他冷静了,想到了方家世代为大明效劳,大功于朝,这怒气一消,便啥事都没有了,至多也就是圣旨发过去,狠狠申饬一番,骂得那方景隆乖乖的上奏请罪,可这挨个骂,算什么哪,咱算是看明白了,这方家父子,一个赛一个的脸皮厚,这对他们而言,就是不痛不痒,一皮天下无难事不是?”
“你看,横竖都是咱吃亏,他们挨了骂,陛下是将他们当臣子看待,对待臣子,骂了也就骂了,因为还得用。可咱是奴婢啊,奴婢是伺候人的,臣子挨了骂,惹来君王不悦,顶多就让他们入宫见驾。可咱这等奴婢若是惹得陛下心烦,陛下将咱一脚踹开,咱不能再侍奉陛下了,那么……又是个什么东西呢?”
萧敬嘲弄地看了小宦官一眼,冷哼一声,又接着道:“你这个狗东西啊,净出馊主意。这急报,就算要报,那也不是咱去报,锦衣卫没有眼线吗?兵部不会有奏本吗?他们难道也不会报?”
“明白了。”小宦官强笑道:“奴婢明白了,这封急报,压根就不存在过。”
“嗯。”萧敬颔首点了点头,若有所思:“教你一个道理吧。”
小宦官连忙恭敬地道:“请干爹明示。”
“做奴婢的人,是不能有心的,没有了心,就没有了好恶,没有了好恶,才可随性,什么叫随性呢?便是哪……圣上喜欢什么,咱们就喜欢什么,圣上要亲近谁,咱们就得亲近着谁,圣上想让谁死,这个人就算是你亲爹,你也要第一个扑上去掐死他!”
第二百三十八章:圣人
萧敬说到此处,笑了,背着手,面向着偏殿中阴暗的角落,殿中的烛光,只能照到他的侧脸,光滑的下巴微微抬着,嘴角轻轻动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所以东厂里挂着的是谁,你忘了吗?”
小宦官道:“是岳王爷。”
“这就是了,挂着岳王爷的画像,是时时刻刻提醒你们,要忠!净了身,入了宫,从此以后哪,就和外头隔绝了,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妻无子,这世上,再不剩下什么了,除了圣上。”
正说着,有宦官急匆匆的进来。
“陛下传唤。”
萧敬理了理衣衫,转过身对自家的干儿子开口道。
“走,你随咱一道去面圣。”
“是。”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暖阁,便见内阁大学士,还有兵部尚书都在。
萧敬上前,弘治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问道:“贵州那儿,有奏报吗?”
“东厂还未送来。”
“竟比兵部还慢?”弘治皇帝皱着眉,不禁摇了摇头。
萧敬忙是开口请罪。
“奴婢提督东厂不力,还请陛下责罚。”
弘治皇帝朝他压了压手,旋即便吁了口气。
“没什么大碍,这山高水远的,沿途上,有个耽搁和疏失也是难免。”
说着他低头,看了一眼兵部的奏报,接着不再理会萧敬,一双明亮的眼眸不禁看向兵部尚书马文升,很是困惑的皱眉。
“方卿家历来谨慎,几次前往云贵、四川,弹压民变,都没有疏漏,怎么这一次,居然抗命不尊了,贵州都司那儿,是不是和方卿家不和睦?”
马文升迟疑了一会,才润了润嗓子,开口说道。
“陛下,臣觉得可能不大,方总兵乃是伯爵,到了贵州,也非寻常总兵可比,地方的都司,若不是据实奏报,怕也不敢招惹方总兵。”
弘治皇帝颔首,他料这贵州都司,还真不敢在这上头作死。
“巡抚王轼,没有消息吗?”
马文升叹了口气:“王巡抚督军救援安顺,至今未有消息。”
弘治皇帝眉头皱得越发深了:“朕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啊,哎……”
马文升闻言不禁想了想,才字字句句斟酌的说道。
“眼下的消息,实在过于杂乱,想要知悉事情的真相,贵州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怕,还需等一等。”
弘治皇帝淡淡点头,叹气着。
“但愿无事吧。”
他话音落下。
内阁大学士谢迁道:“陛下,臣听说贵州那儿,巡抚和总兵不和,方总兵抗命,确实没有起一个好头,老臣以为,若是朝廷不闻不问,只恐开了这个先河,将来有人效仿……”
这是要议罪了。
萧敬偷偷的看了谢迁一眼。
谢迁这个人,历来是以刚直著称的,见谁怼谁,也不管对方的路数,他觉得不合理,就绝不和人转圜,去年的时候,他一个远亲犯了法,生生被他弹劾了,这事儿,人尽皆知。
弘治皇帝面上不露声色,手指头轻轻磕着御案,不置可否。
刘健和李东阳,则默不作声。
“陛下啊,这不是小事。”谢迁焦灼的道:“若是总兵可以擅自抗命,那么朝廷设巡抚都督军事,岂不成了笑话?”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抬眸却是看向萧敬。
“萧伴伴……你怎么看?”
“……”
刘健面带微笑,陛下没有询问自己和李东宇的意见,却是去询问萧敬,这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于法而言,方景隆这是违背了国法,此事,说大,足够杀头了。
是以,陛下询问萧敬,实则,却是希望萧敬说出皇帝想说的话。
萧敬也是明白人,不由朝弘治皇帝笑吟吟的开口。
“陛下,奴婢以为,事情没这样严重。”
不管谢迁不悦的目光,萧敬慢吞吞的道。
“方家父子,大功于朝,人所共知,再者说了,新建伯献红薯有大功,天下军民,欢喜不胜,这个节骨眼,若是惩罚他的父亲,朝野内外,会怎样妄测,奴婢斗胆,大抵可以猜到,那些乱嚼舌根之人,会说陛下天性过于凉薄。”
“法外,不外乎于情理。贵州山长水远,叛贼猖獗,无论是巡抚王轼,还是总兵方景隆,他们都在为朝廷效命,为陛下分忧,这战场之上,历来是瞬息万变,谁说的清哪,现在就议罪,只会显得朝廷不近人情,所以奴婢的浅见,是再看看。”
弘治皇帝微笑着点头:“萧伴伴,说的也有道理。”
谢迁顿时哑了火,无奈的摇摇头,陛下的态度,已经不言自明了。
“那就再看看。”弘治皇帝抖擞精神,淡淡开口说道:“不过啊,这方景隆,确实也有错,下旨申饬一下吧。”
“吾皇圣明。”萧敬抢着道。
“说起这方家……奴婢倒是想起一件事来。”萧敬笑吟吟的道:“这方家父子,允文允武,很令人佩服啊,听说……新建伯带着门徒在西山讲学,有不少读书人,如痴如醉,说是什么新学问,陛下,方继藩乃是大才,他的学问,一定很新鲜。”
“……”
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人,脸色顿时变了。
学问……还新鲜……
读书人最是崇古而不推新,用新鲜来形容学问,反倒是你萧敬没学问了。
弘治皇帝闻言心里不禁犯嘀咕,新鲜的学问?即便心里情绪起了波动,可他面上依旧不露声色。
“你下去吧。”
“奴婢遵旨。”萧敬笑吟吟的样子,告退而出。
他的干儿子站在殿门前,一直低垂着头没有发声的机会,便也蹑手蹑脚的告退出来,一见到干爹走远,他匆匆忙忙追上去,压低了声音:“干爹,不是说了,陛下喜欢啥,我们就喜欢啥吗?可干爹为何临末了,倒打了方家一耙。”
萧敬驻足,回眸,严厉的盯着他,严肃的问道:“什么叫倒打一耙,咱有吗?”
“……”
萧敬淡淡道:“咱是在夸方继藩呢,你懂个啥,说他有学问,也是坏事?”
“奴婢好像懂了一点。”
“懂了什么?”萧敬微眯着眼问道。
“想要杀人,非当着面笑,这才能绕到人身后去,给他一刀子。”
萧敬背着手,眉头挑了起来:“胡说八道,忠厚,才是咱的处世之道,再乱说,小心拔了你的舌。”
………………
“……”
整个暖阁里,荡漾着让人尴尬的气氛。
弘治皇帝也是目瞪口呆。
这方继藩,就已经开始讲学了。
还是新鲜的学问。
这真是脸皮厚到了极致,不知天高地厚了啊。
在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便摇了摇头:“这方继藩,只是玩笑吧,不必当真。”
“是。”刘健的心情,颇为复杂。
谢迁想说什么,最后苦笑,摇摇头。
李东阳微微笑道:“陛下说的是。”
…………
西山这里。
来听讲的人开始增多起来。
不只是学童,事实上,王守仁沐休了两天,他的课堂,已经开始人满为患了。
起初的时候,是讲给那些学童听,可学童的几个蒙师,那几个举人和秀才,一直在旁听着。
越听,越觉得这位叫王守仁的庶吉士说的话……有些怪,看似有些无理,可渐渐的,却又觉得有理。
这般听了半个多月,鬼使神差一般,这几个读书人,开始一堂不落的跑来旁听了。
王守仁天生就是个理论家。
他的道理,总是深入浅出。
从同理之心开始,讲到了大道至简,再讲到了知行合一。
一旦开始授课,他便进入了浑然忘我的境地,也懒得管下头是不是学童,能不能接受。
渐渐的,这几个在此教授学童启蒙的读书人,开始将王守仁授课的事传了出去,倒引起了附近不少秀才来旁听。
有人是图个新鲜。
有人是觉得离经叛道。
前者是想凑个热闹,却也被王守仁这新鲜的学问吸引了。
至少,无论你认同不认同,王守仁给了他们耳目一新的感受。
而后者,则大多抱着敌意而来,来时抱着手,冷眼看着王守仁,想抓住王守仁的论据和错误随时进行反驳。
偏偏,此等秀才,哪里是大明翰林庶吉士,历史上数百年一出的圣人,活了三十多年,瞎琢磨了大半辈子的王守仁相比。
三言两语,便被驳斥的哑口无言。
于是,更多想砸场子的人来了。
好在,来再多读书人,那也只是文斗,还不至于动起手来,在新建伯的地头上揍新建伯的门徒,这风险已经和穿越回古代,诗兴大发,来一首《沁园春雪》的危险性系数还要高上那么一些些,想想当着皇帝们面前,如痴如醉的吟唱着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最后一句,简直就是点睛之笔,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这酸爽……
其实就算是动起手来,对付这些秀才,王守仁一个人,即便是赤手空拳,将几十个秀才按在地上揍也完全足够了,更何况,还是斗嘴,嘴上功夫,王守仁也不是吹嘘,在座的各位……都是辣鸡。
第二百三十九章:太子殿下的秘密
以至于到了后来,这西山,便经常有读书人出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方继藩瞄准了商机,在学堂边上搭了一个茶肆,里头卖茶,也卖酒,读书人的钱嘛,不赚白不赚,又有鉴于读书人总有一些高雅爱好的传统,方继藩甚至想开一座青楼,让他们在辩论和听课之余,来此销金。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即逝,因为方继藩是个有道德的人,他的三观,无法容忍此等污秽不堪的东西,便是想一想,都觉得浑身战栗颤抖。
西山酒楼前挂起了旗幡,微风一过便翩翩飞舞,很是惹人眼。
更让人满意的是,这酒楼生意竟还不错。
虽然王守仁是吃过晚饭时才匆匆坐轿来,可这四乡八里的读书人,若来旁听的,便愿意提早来,闲来无事,就在茶肆里吃茶喝酒,相互讨教。
无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王守仁的,是来真正愿意学习,又或者是为了来砸场子,想要听听这传闻中的离经叛道之言如何可笑的,可至少,读书人还是文明的,有争议都是用嘴来解决。
到了放学的间隙,一群学童便挎着粗布的书包,一群人涌入酒楼里。
作为西山第一个店铺,西山酒楼承担了很多的功能,比如,它卖糖葫芦,而且还有番薯制成的红薯干,不只如此,还专门预备了给读书人下茶下酒的干果。
一群半大的孩子,拥簇着酒楼的高柜下,脑袋只从柜上露出小半个额头。
大的孩子在前,小的孩子不安的在后头张望着。
酒肆的掌柜叫朱贵,从前是矿工,后来因为工伤,瘸了腿,便被分派了这清闲的差事,他略懂几个字,又粗通一些算数,现在已经能熟练的用算盘了。
他不得不身子趴着,前倾,才能看到那高柜之后,一张张孩子的脸。
许杰最高大,早就搜集了铜钱,很努力的将手举高,努力的使自己很有气势的将三文钱拍在柜台上,豪气的开口:“一百条薯干!”
“……”朱贵眯着眼,朝许杰轻轻摇头:“三文,你们不如去抢,走走走。”
许杰开始龇牙,很是不满的盯着朱贵看,一副当真是山大王的样子。
一旁的张小虎也爆出自己的小虎牙,凶神恶煞。
乌压压的学童们挺着胸,个个怒目。
朱贵见柜台前气势滂沱的小学童们,不禁摇头苦笑。
“昨日还拿了五文呢,今日只给三文,哎哎哎,我得和恩公说才好。”眼看着进酒楼的读书人越来越多,他继续摇头。
“好好好,下不为例了。”
接着他便朝自己身后的伙计说道。
“老五,去称两斤薯干来……”
一群学童得了薯干,许杰将其揣入书包里,领着一帮孩子欢呼雀跃的去了。
一个个头小的学童走得急,被门槛给绊倒,呜哇一声滔滔大哭起来。
于是如蝗虫一般的学童又急急纵纵的返回来,抬了他便走。
世界……清净了。
读书人渐多,有三十多个,都在议论着昨日辩论和王守仁所讲的内容,喜欢王守仁的,称王守仁为王夫子,不喜欢的,则用那个‘他’来称呼。
等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有人道:“王夫子到了。”
于是,读书人们蜂拥着去柜台会账,而学堂的梆子声响起,学童们纷纷入学,明伦堂里,学童跪坐在前头,一群读书人,则坐在角落。
王守仁显得有些疲倦,他在翰林院国史馆,作为庶吉士,也不敢参与编写实录,主要的工作只是对起居注进行整理罢了。
他刚刚落座,方继藩不经意的也出现在角落里。
王守仁一看到方继藩,忙是打起精神,起身,朝方继藩作揖:“学生……拜见恩师。”
众读书人一听恩师二字,吓的脸都绿了,刚才进来的时候,没想过这个少年郎就是方继藩哪,还以为是寻常的读书人,方才,还攀谈了几句呢,于是乎,离方继藩近的人,不免挪远了一些位置,种种市面上的传闻,令他们对方继藩既有好奇,可又有几分惧怕。
却也有几个读书人,居然也远远的朝方继藩作揖行礼,恭敬的说道:“拜见师公……”
方继藩没答应,这些家伙……料来是王守仁的粉丝,开始狂热的受王守仁的教诲,自觉地自己属于王守仁的门徒,既然如此,那么……方继藩自然也就成了他们的师公了。
这似乎很合理的样子。
王守仁才重新落座,还未坐定,便有一个读书人先冷笑道:“圣人崇礼,因而朱夫子曰,存天理而灭人欲,此谓之礼也。人与禽兽之别,就在于礼,因而消除人的**,方可达到克己,克己方能复礼,而王先生却倡导人情,岂不是与圣人之言相悖?”
这种砸场子的,每天都有。
王守仁早就习惯了。
他微微抬眸看向那发难的读书人,整个人并没有过多的情绪,而是面无表情,只轻描淡写道。
“圣人缘人情以制礼。礼非从天降也,非从地出也,人情而已矣。若无人情,何来的礼?三皇五帝,未知有灭人欲之念,难道他们也是禽兽吗?”
“胡说八道,三皇五帝之时……”
又开始了。
方继藩最佩服的就是这些读书人,辩论起来,能从孔子说到三皇五帝,三皇五帝能说到蓬莱仙岛,似乎能没玩没了的说一辈子。
此后的辩论,越来越激烈,王守仁轻描淡写,总是能出奇制胜,砸场子的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了。
只是这一句句辩词,已经开始越来越如利剑,锋芒毕露,听的方继藩心里汗颜,他忍不住低声喃喃自语:“有一天我方继藩若是被皇帝砍了脑袋,十之**,就是为了你王守仁。”
身后,有人一拍方继藩的肩,他还没回过头去看谁,耳边便响起熟悉的声音。
“方继藩,本宫若为天子,绝不砍你脑袋,咱们是兄弟……”
方继藩愕然回眸,却见朱厚照,头戴着不伦不类的纶巾,身穿着一件儒衫,在自己身后,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方继藩忙是出了明伦堂,朱厚照便追了出来。
见四下无人,方继藩便皱眉说道:“殿下为何夜里出宫,要出事的。”
朱厚照笑嘻嘻的。
“我翻出来的,又让人弄了一块亲军的腰牌,城门的守卫不敢拦,本宫有事和你说,先告诉你一个糟糕的消息,宫里流传出消息,你爹,临阵脱逃了。”
“啥?”方继藩瞪大眼睛,逃兵……就和江湖传闻中,自己的爷爷一样,从土木堡里溜回了京师,虽然大父是为了救人,又或者可能是被救,可这不要紧,当时的土木堡,全线崩溃,不做逃兵,也只能做俘虏,所以,也不算丢人。
可在贵州若是临阵脱逃,事情可就棘手了。
“这怎么可能,我爹不是这样的人。”方继藩龇牙,怒气冲冲的样子。
“骗你做什么,宫里流出来的还有假,兵部那儿,还有奏本呢。”
朱厚照却显得很兴奋,随即他便朝方继藩认真的说道:“可是本宫看了最近的军情邸报之后,却发现了一个新的东西,来,本宫舆图都带来了。”
说着,扯着方继藩到了一处偏僻的教室,里头无人,刘瑾追上来,给二人掌了灯。
朱厚照在书桌上,将舆图展开,兴趣冲冲的。
“前些日子,叛军拿下了一座县城,明军损失惨重,可是,你有没有发现,邸报里,巡抚王轼并没有派出山地营出战。这就怪了,出了这么大的事,理当派出精锐,收复失地的,可派出的,却是左川卫,这左川卫,没什么进展。”
“可此后呢,叛军突袭了安顺,巡抚亲自带兵,前往驰援……”朱厚照显得很激动,手指头熟稔的指着舆图上每一个位置,显然,在此之前,这张舆图,他早就看了不知多少遍。
他眼里放着光,在烛火的映射之下,显得尤其的瞩目。
方继藩也皱着眉,分析着舆图。
“可是,山地营……还是没有出战。山地营最擅长的便是与叛军野战,可为何,救援安顺,如此重要的城邑,居然没有派出山地营呢?只有一种可能,山地营需要休整,又或者,王轼和你爹不睦。”
“当然,这个无关紧要。”
说到这里,方继藩心头一震,他突然想起为何自己的爹‘临阵脱逃’了。
难道,是因为自己的书信。
这样一想,他才长长的松了口气,临阵脱逃,可是大罪啊,就算是和巡抚再如何不和睦,这也是不容许的,若是因此而导致整个贵州明军溃败,这得害死多少前线的官兵。
方继藩定下神来,他凝视着朱厚照:“殿下,而后呢?”
“可是,老方,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为何这贼,越剿越多,朝廷一再增兵,胜仗也是不少,可最终,贼焰反而更张,这是什么缘故?”
果然……太子发现了其中至关重要的问题了。
方继藩对这传闻中的‘明武宗’,心里有了一丝佩服之色:“米鲁!”
第二百四十章:将军百战死
朱厚照听到方继藩说出米鲁二字,顿时眼前一亮,一张清隽的面容里满是欣喜,兴奋的点点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你……你竟也想到了?”
当然,我早十几年前,在对明实录的整理过程中,就知道了。
方继藩心里想。
朱厚照兴奋的手舞足蹈。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此啊……从米鲁叛乱了这两年前的情势看,米鲁区区一个土司之女,居然激起了如此声势浩大的叛乱,此前朝廷还是轻视她了,现在几乎可以断定,这个妇人,极有可能,就是贵州土人的……嗯……”
他停顿的想了想,才继续说下去。
“共主,或者……此女极擅长蛊惑人心,贵州那些文武官员,居然至今还未醒悟过来,在那儿傻呼呼的剿贼,这贼,是剿不尽的。”
朱厚照说到此处,眼眸里满是失望失望之色:“天下的文武,都是笨蛋,唯有本宫……”他拖长了尾音,似乎觉得这样吹牛有些不好,便又朝方继藩一笑:“和老方才是一等一的聪明。”
“……”
朱厚照又认真起来,开始寻觅地图。
“既然王轼命方总兵在城中坚守,那么问题来了,方总兵为何要逃?本宫看来,这定是流言,不过是中伤罢了,可方总兵为何要走了,听说,带走了八百人,而且,只带了十日的干粮……”
朱厚照眼眸里闪出光来,此时,他一脸正经的样子,再不像是一个孩子了,更像是一个指挥若定的将军,双目锐利,脸色沉着。
方继藩听说只带了八百人,倒是担心起来。
他当初修书的本意,只是希望让自己的爹,去和王轼请命,带着整个山地营,前去石涧寨而已,可他却疏忽了老爹与王轼之间的矛盾。
他只能在心中暗自期待方景隆平安无事。
“你爹是去寻米鲁了!”朱厚照终于斩钉截铁的道:“这是唯一的可能。可本宫却在想,为何……你爹这个时候去寻米鲁,为何不是先前就去,也不是等过一些日子去……本宫足足想了一个时辰,才想起了安顺……贼军围安顺,以米鲁的狡猾,定是想要故技重施,想要围城打援。”
“巡抚王轼,岂会看不出米鲁的路数,可他看破了又如何,这不是阴谋,这是阳谋啊。”
朱厚照气咻咻的,整个人情不自禁的嗷嗷叫了起来。
“若是王轼不去驰援,贼军就可全力攻打安顺,一旦安顺陷落,他这个巡抚,承担不起如此大的责任。因而,王轼即便明知道有诈,也只能硬着头皮去驰援,你看奏报了没有,王轼是以步兵为前锋,虽是分兵两路,两路兵马的间距并不大,又以骑兵在侧翼,这分明是步步为营,随时应对伏兵的章法,王轼这一步棋,虽是被动,实属无奈,不过……好在,他也算是知兵之人,就算是遇伏,可能遭受一些损失,可是本宫料来,损失也不会太大。”
说着朱厚照狠狠将拳头砸在书桌上,手都砸痛了,可他好似没事的人一样,继续分析着。
“若是本宫再贵阳就好了,本宫根本就会放弃安顺,而是寻觅米鲁,只有解决了米鲁,所有的问题,才可迎刃而解,这……或许就是你爹离开的原因,他想早一些结束战事,所以决定冒险,那么,你爹去了哪里寻觅米鲁呢,他一定已经察觉出了什么,这……倒是令本宫有了一些启发?”
看着朱厚照红着眼睛,好像陷入了疯癫的样子,方继藩没有打扰,任他继续发疯。
“你还记得,本宫说过,你爹只命人带了十日的口粮吗?贵州的地形,行军十日,走不了多远,能有百五十里,便算不错了……所以……”
朱厚照手指点着舆图,似乎心里,已以贵阳为中心,自行的将所有的城塞,全部限定在了百五十里内。
他最后,点在了石涧寨不远的以东三十里处,眼眸绽放出异样的光彩,很是坚定的说道。
“若本宫猜的没错,可能你爹的目标,是在这里,这是龙泉寨,非兵家必争之地,亦非四路通衢的所在,米鲁既要藏匿,却又要在前线遥控战事,她一定不会距离安顺太远,可又绝不会让自己暴露在危险的境地,这龙泉寨,平时一直都是官军疏忽的地方,本宫对比过几次不同版本的舆图,赫然发现,有好几版的舆图,甚至将这龙泉寨疏漏了,竟连标记都不曾标记,可能在贵州那儿,这里,几乎等同于无人过问的存在,米鲁定是在此,而你的父亲,也一定在此!”
全中!
这一番分析,真他娘的精彩,方继藩都忍不住要喝彩了。
朱厚照这厮,简直就是纸上谈兵的典范啊,其实,纸上谈兵也不是贬义词,因为任何战争在开始之前,人们都是靠纸上谈兵而进行推理和模拟的。
只是,朱厚照唯一错误的地方,就是龙泉寨了。
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便指了指地图,含笑着问道:“为何殿下不认为会是石涧寨呢?”
“石涧寨?”朱厚照愣了一下,旋即又低头看舆图,双眸掠过丝丝犹豫之色,不过最后,他还是朝方继藩粲然一笑。
“情理而言,这石涧寨虽也和本宫的推论相差不大,这两个寨子相距不远,只是,只是,本宫认为,龙泉寨的把握更大一些,本宫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非常自信,可以说是很笃定自己的判断。
方继藩吁了口气。
“怎么?”朱厚照见方继藩没什么心情:“你担心你爹了?没什么担心的。”
朱厚照似乎才反应过来,说了这么一大通,有个什么用,人家的爹还不知道死活呢,想了想,是不是该安慰一下老方……
于是朱厚照也跟着叹了口气,拍了拍方继藩的肩。
“老方,其实你爹,挺幸运的,能做一个将军,百里奔袭,这是多少人向往的事啊,将军百战死,你们方家,是将军世家,能够马革裹尸,有什么不好。”
说着,他眼眸里露出羡慕之色。
“本宫只恨不是你爹,否则,现在本宫应当在贵州的密林里,被贼子们从密林四处袭击,本宫手提长剑,与贼杀个痛快,死了也就死了罢,冠军侯若是不视死如归,匈奴人为何这般惧怕他?死……对于一名将军而言,乃是最无遗憾的事,本宫有朝一日若是有这样的死法,不是死在宫中,不是死在病榻上,不是死在阉人堆里……”
越说……朱厚照激动起来,他眼里闪动着光,似乎忘了自己本身的职责。
“而是死在疆场上,被胡人或土人将刀插在本宫的下肋,本宫的一腔热血,如雨蓬一般溅射出来,本宫朝天怒吼,看着身边,到处是火,到处都是喊杀,是堆积如山的尸首,本宫才跪下,渐渐觉得体力不支,生命如流淌出来的鲜血,渐渐的抽离本宫的身体,在听到了最后一阵战鼓和号角之后,本宫终于倒在血泊……”
“老方,老方……你说……你说这样的死法……喂,你哭啥?本宫还没死呢……噢……我们该说你爹,你爹……”
方继藩真的被扎心了,心里堵得慌,难受的厉害。
朱厚照忙是抓住方继藩的手:“要不,你揍本宫……出出气……来来来,本宫不还手。”
狠狠抓着方继藩的手,拼命往自己胸膛里送。
“来来来,打这里,打本宫的脸……”
…………
教室的门口,刘瑾佝偻着身子,站在不起眼的角落,看着那烛光冉冉之下的两个少年郎,他面上永远带着那善意的微笑,他突然转过身去,身后就是长廊,长廊之外,是万家的灯火,还有那学堂里的辩论的声音。
天上有月,月如勾。
月影的光华,宛如宫中纱帐下的灯,朦朦胧胧。
刘瑾抬头看月,又低头看自己的影子。
自己的影子,何其的孤独,在这空荡荡的长廊下,院子里,看着影子的眼睛,恍恍惚惚,他喃喃细语:“咱这样的努力,为啥咱的人生,还是这样的寂寞呢……”
地面上,佝偻着身子的影子没有回应他。
这一刻,刘瑾的泪水,打湿了衣襟。
…………
贵州。
大帐之中,王轼愤慨的写着奏疏。
这已是出兵第七日,这七日来,大军遭遇了无数股大大小小的突袭,深谙地理的土人,几乎想尽了一切卑鄙的手段,投毒、冷箭,乃至于蛇虫,竟也派上了用场。
王轼比谁都清楚,安顺……是一个诱饵,自己是一条非要上钩的鱼,不得不受米鲁的摆布,却同样,又不得不尽力谨慎,绝不使米鲁的目的达成。
这湿热的鬼地方,王轼是一日都无法待下去了,他甚至有些悲愤,自己愚蠢吗?不,自己一丁点都不愚蠢,米鲁的雕虫小技,又算什么?可偏偏,自己身为巡抚,却没有选择。
朝廷给予巡抚的权力,看上去很大,实则却很有限,满朝的御史,都如苍蝇一般盯着自己这个贵州巡抚,这就使得,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力,放弃安顺,几乎可以想象,会有多少御史,如豺狗一般扑上来,撕咬自己,直到自己身败名裂为止。
他唯一的选择,只能继续硬着头皮进兵下去!
第二百四十一章:生与死
“报!”
一个校尉急匆匆的冲进了大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东面出现了大量的贼军,浩浩荡荡,遮云蔽日……”
一下子,王轼打起了精神,轻轻咬了咬唇角,他不由的发出冷笑。
贼军的路数,他已摸清楚了。
此前不断的对大军进行骚扰,目的就是使大军疲倦,而接下来,才该是一场鏖战。
这些该死的贼军!
也幸好,他一直没有贪功冒进,而是尽力与贼军周旋,否则,事情可能要到最糟糕的地步。
“报……”
又有一个校尉仓皇的入账:“刘千户来报,贼军袭了我军粮道……”
呼……
而这一次,王轼再也不能镇定了,整个人都在发颤,这些叛军简直可恶。
粮道是什么,这可是整个大军,赖以生存的生命源泉哪。
就这么……
王轼对于粮道,是历来看重的,所以几乎抽掉了最精锐的军马进行守护,而且放出了大量的斥候,一旦有敌情,可以立即示警。
可是为何……为何自己的大后方,会出现贼军?
他脸色铁青,恶狠狠的看着来报的校尉,咬牙切齿的开口问道:“章游击为何如此不慎,贼军,是自哪里来的?”
“是土司水东土司刘岩贞!”
王轼打了个冷颤。
水东土司。
贵州并非是所有的土司都加入了叛乱,也有不少土司,为朝廷效命,王轼上任以来,第一件事就是安抚了诸土司,并且下令那些忠心于朝廷的土司带兵助战,水东的土司,汉化很深,很早就改成了汉姓,以自己为汉人自诩。
王轼对于他们,历来放心,可万万想不到,他们叛乱了。
就在这关键时刻,直接倒戈,他们……和游击将军章进,正好负责的,就是粮道。
王轼简直不敢相信。
刘岩贞怎么会反叛呢?
怎么可能?
这些年来,几次土司叛乱,水东土司官都毫不犹豫的站在了朝廷这边,从未有过异心,他们是云贵土司的典范啊。
王轼双目通红,脸色发青,双手死死的抓着案牍,一旦被截断了粮道,贼军就在眼前,怎么打?没有粮食,就是死路一条,这是要彻底完蛋啊。
数万大军,都在此,还有征发的一万多民夫,难道他们这些人,都要被自己葬送在此。
猛地,王轼打了个激灵,他想起一件事来,这还是两个月前的事,那水东土司官和自己饮酒。
那时候,大家把酒言欢,很是快活,土司刘岩贞似乎有些醉了,却是突然问自己,听说朝廷要改土归流,这些事,不知王公是否有耳闻。
自己当时并没有在意,只是一笑,对他说,流言蜚语而已,如何能当真。
那刘岩贞……便没有再提。
难道……
王轼猛地张目,京师……如此机密的决策,居然走漏了消息,兵部那些蠢货!
改土归流,牵涉到的,乃是土司们的根本利益,那么,即便是最忠心于朝廷的水东土司带着族人反戈一击,也就不难想象了。
“兵部,一定是兵部!”这事儿,王轼有所耳闻,他心底深处,也是认同改土归流的,无论是忠心于朝廷的土司,还是不忠于朝廷的土司,其实在他看来,这都没有分别,只要这些土人的武装,还落在私人手里,朝廷在云贵,就不得不受这些土司的掣肘,想要彻底的安定西南,就必须改土归流。
王轼不禁又打了个冷颤。
自己如此谨慎,步步为营,即便是驱兵至此,没有丝毫的过错,原以为,即便有土人来袭,那又算得了什么,明军只要保证自己阵仗,任何土人的袭击,都不过是隔靴搔痒,可他还是……
“传令,后队改前队,后队为先锋!”他深吸了一口气,只是他很清楚,到时,还能有多少人能活着回到贵阳城,那也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了。
一念至此,一股浓重的悲呛便堵在心口,钱钺尽忠而死,自己……想来必是败军之将,还能独活吗?
先将人带回去吧,能带回去多少,便是多少,其他的……以后再说。
“东面的贼军进攻了。”
“让副总兵邓通带前营殿后,告诉他,他若是活着,他一家人就别想活了,不战至最后一人,决不可后退一步!”
王轼下达了一个又一个命令,他根本无心去和扑来的贼军决战,现在最重要的是,趁着军中还有最后一丁点的粮,尽速退回贵阳去,能活一个人,就活一个人,那么,这前营,就必须得牺牲掉,副总兵邓通,也必须战死。
他狰狞的下达命令,让人准备。
四处的喊杀,令他心乱如麻,他匆匆的开始书写这一封才写到了一半的奏疏,大抵的说明了眼下的窘境,最后得出了结论:“贵州一省,糜烂只在今日,贵阳周遭诸寨与诸州必失,老臣万死之罪,断不敢独活世间,愿以戴罪之身,且带子弟先回贵阳,恳请陛下,再择良将,到时,臣自当以死谢之。”
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了下来,将奏疏交给亲卫,让人连夜突围出去,又命令道。
“想尽一切办法,传令贵阳,告诉他们,不见本官的大军,万万不可打开城门,不可派出一兵一卒驰援我军,贵阳,已是我大明在贵州的最后一丝希望了,绝不容许有任何闪失,即便我们在此,悉数覆没,贵阳,也决不可派兵来救,违我令者,斩!”
不能派援军,只能靠自己了,后营全数可能覆没,争取到的,也只是三军退回去的一点机会,退不回去,也只有死,可是贵阳得留着,那里还有许多的僧俗百姓,一旦破城,万劫不复!
到底都是喊杀,叛军似乎也预料到官军在断粮之后,希望竭尽全力的撤退。
只是他们想来也没有料到,官军的撤退,并非只是大面积的溃败,而是极有章法的各营交替后撤,这使得这一场厮杀,变得开始极为惨烈起来。
副总兵带着兵马殿后,已被贼军围了个水泄不通,几乎每隔片刻,便有大量死在弓箭之下的人,他们带着不甘的嚎叫,混杂着对这个世上最后的留恋,发出怒吼。
邓通已经明白自己的命运了,自己必须坚持到咽气。
当巡抚大人命他断后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其他选择。
他是贵州的老将,一直驻扎贵州,承袭着世袭千户的军职,此后凭着军功,才一步步的有了今日。
可这一切,戛然而止。
“他娘的!”邓通在土丘上,看着漫山遍野的贼军,吐了口吐沫。
“恨只恨,出城之前,没有多在小桃红的肚皮上多呆个几盏茶功夫啊……”他痛心疾首,拔出刀来,高声喊道。
“别急着射箭,别急着射箭,这些叛狗靠近了再射,咱们现在不是抢军功,抢了也没福享受了,今日反正是死定了,咱们在此,是殿后,是争取时间,给大军争取一点生机,给老子守好了,前头守不住,就撤到二线,再守不住,继续退,别急着把自己的命送出去。”
接着,似乎又觉得不甘心:“他娘的,王轼我x你先人,为啥殿后是老子!”
…………
传令的校尉匆匆赶到了预备撤退的王轼处。
“报,王公,邓副总兵,已经决心死战,定会护着大军的安全,尽力争取时间……”
王轼重重点头,旋即一双眼眸落在校尉身上,淡淡说道:“和他说了,老夫会为他请功的吗?”
“说了!”附近喊杀声太大,到处都是嘈杂,这校尉大吼道:“他说别忘了……”
“忘了什么?”面对一个即将尽忠战死的副总兵,虽是到了最后的关头,可是王轼还是想认真记下这位邓副总兵最后的嘱咐,所以他盯着校尉,一字一句的问道。
“他说,他临死是会念诗……”校尉歇斯底里的大吼道:“他说,身边的亲兵,怕是也跑不掉了,怕是这诗,也传不出去,所以只好请王公代为陈奏。”
“啥!”王轼觉得疯了,眉头不禁一皱,什么?这个时候你还诗兴大发。
“忠诚贯白日,直己凭仓昊……副总兵千叮万嘱,这事别忘了,他战死时定会念的……”
“……”
“撤!”王轼翻身上马,这诗,有些耳熟,似乎……在某个墓志铭里听说过。
不过现在……已容不得他多想了,现在这个时候撤退才是要紧的事,其他的都可以先不管。王轼深吸一口气,旋即便回眸,看着那数不尽的军马,已是混战在了一起,周边,浩浩荡荡的中军,也已开拔,无数垂头丧气的军马,川流不息的朝着贵阳方向,徐徐向前。
王轼抬头看着天穹,此刻心痛如绞,他不禁闭上了眼睛,真是百密一疏,当初………就该想到,那该死的兵部一定靠不住啊,谨慎至此,可还是……疏忽了……
只是这一疏忽,却是千千万万条人命,想到这里,他感觉自己都无法呼吸了,猛地睁开眼眸,再次看了一眼混战的地方,最后狠狠一咬牙:“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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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二章:大捷
沿着七八里的蜿蜒官道和无数崎岖道路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数不尽的人厮杀在了一起。
杀红了眼的明军,疯狂的组织成了一队队的陷阵营队妄图拖延土人。
而土人显然也已意识到,明军已是强弩之末,阻击他们越久,这支缺粮的明军,便会被钉死于此。
自后路杀上来对明军阻击的,乃是水东土人,自大明入贵以来,水东土司世受国恩,只是此时,这已改为汉姓,自称汉化最深的刘氏家族,却已决心反叛了。
数万明军,奈何不了一个米鲁,这已使贵州各地的土人,对明军开始产生某种轻视。
自太祖高皇帝以来,那曾经令人惧怕,曾提兵入云南,提兵入安南,提兵弹压粤西之地的大明精锐,在土人们眼里犹如丧家犬,他们对明军已经没有了敬畏之心。
而朝廷秘传出的改土归流,终成压倒了最后一颗稻草的导火线。
水东土司刘岩贞勒马,领兵据守在明军与贵阳的必经之路上,自高处,他已能看到,杀红了眼的明军,疯狂的应对着自密林深处的阻击。
刘岩贞万万没有料到,即便已经陷入了绝境,明军所表现出来的战斗力,依然惊人,令人不敢掉以轻心。
或许在北方,一场土木堡之变,彻底的打破了大明自开国以来,咄咄逼人,横扫四方的神话,而在这西南,对刘岩贞而言,自自己的祖先们口口相传的传闻里,那提兵进入西南的明军,曾经是何等的不可一世,不肯臣服的生番们,只能远遁于深山密林,不敢下山一步。
即便是如水东一般的属藩,也是苟延残喘,不敢有非分之想,任何不臣,都会遭遇最无情的弹压,无数的人头,会插在削尖的竹竿上,使人心生敬畏。
不过……
刘岩贞此刻内心却没有敬畏之心,也没惧怕之意,他眯着双眼眺望混战之处,眼底深处不禁掠过了一丝嘲弄和锋芒,在这西南之地,自贵州而始,接下来,将会是粤西,是云南,一场大明的土木堡之变,即将上演。
“那个女人,真是强大啊。”
…………
与此同时,自水东叛军的后方,密密麻麻的明军开始出现,他们出自贵阳。
无数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最为精锐的山地营,枕戈待旦。
全副武装的方景隆,已是磨刀霍霍,西南的马大多低矮,以至驮着这铁塔一般的汉子,座下的战马气喘吁吁,不安的用双蹄刨着地上的泥泞。
拿住了米鲁,当从米鲁身边的亲信那儿,得知了水东土司反叛的消息,方景隆一刻没有停歇,第一时间返回了贵阳,提着本部兵马,一路杀至。
前方,已可看到叛军了。
方景隆抽出了腰间的佩刀,整个人显得威风凛凛。
自他抽刀的一刻起,山地营上下,在安静的前一刻,瞬间的爆发出了怒吼,他们拍打着藤牌,抽出了镰刀、竹矛、刀剑,气势如虹。
方景隆环视了众士兵一眼,便厉声下达了军令:“格杀勿论,一个不留!”
传令的亲兵,骑着马,来回奔走于山地营之间,歇斯底里的大吼:“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
喊杀声冲破云霄,震天动地的。
刘岩贞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身后。
周遭的土人已是心如乱麻,那频频的战鼓,使他们手忙脚乱。
那犹如乌云压顶,宛如潮水一般的明军,犹如一柄尖刀,直插水东军的心脏,随即,是肆无忌惮的持续放血……
片刻之后,刘岩贞的头颅,犹如土人们先祖们一般,悬挂在了竹竿上,紧接其后,在数里长的战线上,预备建制后撤的明军,奇迹一般的开始停止了撤退,疯了似得,开始进行了反击。
数不尽的人头,被割取了下来,化为了军功,那已做好了念诗准备的副总兵邓通,不可思议的看着南和伯的旗帜猎猎,杀奔而至。
邓通吐了口吐沫,拔出了肩头上的断箭,顿时肩头处,鲜血淋漓,另一只手,才将口里衔住的刀握在手里,发出了怒吼:“想一辈子有肉吃的,跟老子杀!”
数不清发明军,杀入密林,杀入林莽,自河岸发起冲击,奋不顾身的跃入溪水的滩涂,奋力的杀向一切叛军人流密集之处。
朝廷……这一趟,怕是要大出血了!
…………
一封快报,已送至兵部。
兵部部堂上下,还在为即将而来的下西洋,而拟定章程,于他们而言,这已是当下最紧要的事,马文升为此,已是焦头烂额,烦躁不安。
连阁老居然都是骗子啊。
当初在谨身殿,如果马文升没有记错的话,内阁大学士,户部尚书李东阳,可是把胸脯拍的梆梆的响,号称户部对于西洋的钱粮,无有不应。
转过头,就开始变卦了,成天在叫穷,几个章程送了去,不是说这儿开销太大,那儿花费太多,每一次钱粮的数目,都好似割了他们的肉一般。
你和他说下西洋的重要,这户部的官吏便众口一词,可怜巴巴的哭穷,真没钱,穷的就剩下一个部堂的官吏了,几十把老骨头一起卖你吧,你要不要?
马文升不禁为之恼火,他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太天真,忽略了户部上下官吏的脸皮尺度,因而,下一次的廷议,难免要围绕着这钱粮之事,好好的和户部撕一场,为此,兵部上下,全身心的投入进即将而来的廷议之中,必须做足功课,万万不可让户部有推诿的可能。
以至于连兵部职方司的官吏,都化身成了会计,户部不是说没有钱粮吗?那么只好,兵部来给你算了,真以为不知你户部账上有多少钱粮?
可当这一份来自于贵州的急报传来,一切的讨论到此为止。
马文升手持着这份沉甸甸的奏报,叹了口气,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他匆匆的入宫,亲手将这份奏报,送到了陛下的手里。
暖阁里。
弘治皇帝冷着脸,目光阴沉,不置一词。
刘健等人闻讯,也已到了,每一个人,都是脸色铁青,没有人发出声音。
马文升见人都到齐了,不禁艰难的开口说道:“这一败,贵州的的大局,就算彻底的崩了。数万大军,断水缺粮,又被贼军伏击,何况,水东土司的反叛,实是连兵部都无法预料,从王轼的奏报来看,水东土司的谋反,与朝廷密议的改土归流,不无关系。”
说着马文升叹了口气,嗫嚅着继续说道:“这改土归流,确实……触动了云贵土司的根本哪……”
弘治皇帝双眼猛地一睁,精锐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巡视了一圈,下一刻手便狠狠敲了敲案牍,厉声质问:“是谁走漏了消息?”
若没有水东土司的反叛,区区一群叛军,根本是无法动摇精锐的明军的,这一点,弘治皇帝深知,即便是明军受挫,那也不可能,会使数万大军置之险地。
在那贵州,已经折了一个巡抚,一个总兵,还有一个中官了啊,难道,还要再折一次?
最可怕的是,一旦贵州的明军悉数葬送,大明到底是放弃贵州,还是继续平叛?放弃,则辱没祖先,继续平叛,又需花费几年的功夫,调兵遣将,又不知折腾掉多少钱粮,而到了那时,整个贵州,都将落入米鲁之手,叛军完全有能力,对其内部进行整合。
而这一切,竟都和改土归流的秘密讨论泄露有关。
弘治皇帝目光最后落在马文升脸上,怒火腾腾的双目死死的盯着他。
马文升不敢看弘治皇帝,整个人在发颤,嘴角微微抽了抽,才期期艾艾的开口说道:“此事,牵涉到的,除了宫里,还有内阁,再就是……兵部了……臣……一定在兵部,彻查到底……”
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就算是查出来了又如何?
弘治皇帝深深闭了闭眼眸,旋即睁开,便苦笑着摇头:“召方继藩吧。”
“陛下。”刘健诧异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弘治皇帝却是依旧苦笑:“方继藩虽在京师,可数次,都预测了贵州的战事,可见,这个家伙,虽有时糊里糊涂,偶尔也会胡闹,瞎折腾!”
这瞎折腾,是故意说给刘健等人听的,听说这厮最近在西山讲学,不,讲学的好像是他的门生,可这又如何,反正他的门生讲学,不就是他方继藩讲学吗?
居然,他们还打着所谓新学的招牌,这已让大臣们内部,有点不满了。
若不是因为红薯的功劳,只怕这满朝的文臣,早就将这厮给撕了。
于是弘治皇帝特意的用上了瞎折腾三个字,这背后的深意大抵是和人说,小孩子在胡闹呢,管他做什么,和这种得了脑残的家伙计较个啥,你和他较真,你们就输了。
“所以,召他入宫,或许……他会有什么想法。”
刘健微微一笑,心里颇为无奈,更透着苦意,什么时候,此等军国大事,竟跟一个少年郎沾上边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入宫觐见
方继藩一大清早,被诏入宫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其实对此,他早有预料,老爹的临阵脱逃,一定如太子所预料的一样,贵州……发生了极大的变故,以至于,老爹不得不去冒险。
否则,堂堂南和伯,就算通过自己书信,猜测到了米鲁可能藏匿的地点,方继藩也深信,作为一个老将,老爹也断然不会为了这虚无的功绩,而违抗军令,押上自己临阵脱逃的名声。
唯一的可能,就是贵州发生了极大的变故,情势紧急,老爹不得不如此。
现在老爹生死未卜,又被朱厚照那厮一番‘分析’,搅的方继藩心乱如麻,这边宫中召见,方继藩急速入宫,因为他心里深知,可能贵州那儿来消息了。
一到了暖阁,方继藩还未行礼。
弘治皇帝便急忙开口说道:“这份奏疏,你看看。”
萧敬忙是取了奏疏,转交给方继藩。
方继藩接过奏疏,打开一看,清秀的眉宇不由深深皱了起来。
改土归流……
因为改土归流,而引发了水东土司的谋反。
事儿……大了。
方继藩也万万料不到,自己当初所提的改土归流,居然产生了如此大的效应,以至于煽动了蝴蝶翅膀,最终引发了一场导致贵州大溃败的事件。
水东乃是贵州最大的土司州,而它的谋反,让整个明军,陷入了绝境。
历史上,王轼确实平息了叛乱,不过,却是在明年这个时候。
而因为改土归流……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当然,这件事其实自己是没有任何责任的,因为改土归流之事,一直在朝中秘而不宣,而水东的叛乱,只是因为有人泄露了朝廷的机密而起。
真正的始作俑者,是朝中有人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巴。
方继藩倒吸一口凉气,英俊的面容荡漾出忧色,这……贵州,算是完了。
轻轻抬眸,方继藩看着这暖阁内的君臣们,一个个忧心忡忡的样子,贵州的糜烂,将会引发更可怕的骨牌效应,广西、云南这些地方也是土人诸多,贵州乱了,明军溃败,其他各省,还能稳得住吗?
整个西南,都将陷入绝境啊。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一双明亮的眼眸里满是期待之色。
“方卿家,你有什么看法?”
这弘治皇帝不问还好,一问方继藩觉得很是压抑呀,深深吸了一口气,便如实将情况分析给皇帝听。
“现在已经陷入绝地了,若无意外,只怕,朝廷将折损第二个巡抚,甚至,连安顺、贵阳……都可能不保。”
弘治皇帝的心里,没来由的,有一些烦躁,目光变得深沉,脸色也是阴沉无比。
谢迁皱眉:“应立即下旨,命黔国公调兵入贵。”
刘健还算稳重,他朝众人摇了摇头。
“一旦我大明在贵州溃败,云南的诸土司,也将蠢蠢欲动,若是黔国公入贵,云南怎么办?”
“其实……”方继藩适当的开口:“还有一个希望。”
“什么?”弘治皇帝立即像是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一双精锐的眼眸死死的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心里想,老爹,看你的了。
方继藩也没拖拉,旋即便说道:“舆图在哪里?”
弘治皇帝看向萧敬。
萧敬不敢怠慢,一幅自贵州的舆图摊开来。
方继藩指着舆图:“前些日子,不是有人说我的父亲临阵脱逃吗?”
“……”
没有人回应方继藩,当着人家儿子骂人家爹是逃兵,这……确实不太厚道,而且,宫中的定性是抗命,而不是脱逃,却不知为何,会以讹传讹。
弘治皇帝是厚道的人,方继藩是方继藩,方景隆的帐,是方景隆的干系。
方继藩见没人回应自己,嘴角浅浅一勾,露出一抹淡笑,旋即便继续道:“可是陛下有没有想过,我的父亲,一向忠心耿耿,为何会突然带八百士兵,离开贵阳。想来,以我父亲的远见卓识……”
“……”
抗命不遵,竟也成了远见卓识。
世上也只有他方继藩能说出这种话。
“一定是嗅到了什么…”方继藩此刻在也不是平常那副不正经的样,而是严肃万分的说道。
“所以,我的父亲,才冒险带兵出贵阳,其目的,就是要力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之将倾。家父实是了不起啊……”
弘治皇帝认真听着,他对方继藩还是信服的。
只是刘健诸人,却有点听不下去了。
火烧眉毛了,还听你姓方的吹牛逼?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继续分析:“陛下请看,八百人,带着十日的干粮,家父的目的何在?”
“何在?”弘治皇帝皱眉,不解的问道。
方继藩认真的说道。
“陛下有没有想过,所有的奏报里,虽是米鲁叛乱,可是米鲁这个妇人,从未亲临过战阵,那么……她一介女流,会在哪里?她藏起来了,诚如陛下一般,她并没有在军中,而是运筹帷幄,遥控着整场叛乱,这女人诡计多端,狡猾如狐,那么,陛下有没有想过,这妇人,藏匿在哪里?”
弘治皇帝动容,很是激动的开口:“卿的意思是……”
“家父可歌可泣,舍身出城,目标,想来就是米鲁,以家父的远见卓识,和他的足智多谋,料来,他已察觉到了米鲁的行踪。所以,臣以为,贵州,还有一线生机,而这一线生机,全都在家父的身上,家父若是百里奔袭,能够在这乱军之中,取下匪首,那么…叛军群龙无首,不足为虑。”
听了方继藩的一番言论,弘治皇帝心里,也不由的燃起了一丝希望。
他看了看刘健等人。
刘健等人听到这里,若有所思。
弘治皇帝深深凝视方继藩,追问道:“那么,卿有几成把握?”
“有五成。”方继藩无奈的道:“不过,这个猜测,主要还是得益于殿下……”
“太子……”
一听到太子,弘治皇帝顿时心凉凉了。
原本还以为,这是方继藩的猜测,若是方继藩的猜测,凭着这两年方继藩的一鸣惊人,弘治皇帝心里还有一些底,可一听居然是那狗都不如的逆子所猜想出来。
突然有一种儿戏的感觉。
朕怎么会中那逆子的邪呢?
弘治皇帝皱着眉,一言不发。
这意思大抵是,贵州看来是真的完了。
肯定是没救了。
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他的父亲,一定也已经不保了吧。虽然贵州那儿,有人状告方景隆抗命,可弘治皇帝依然深信,南和伯的忠诚,若是贵州沦陷,南和伯一定不会苟活的。
一声叹息。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进来:“殿下求见。”
平时太子是从不主动来见弘治皇帝的,可今日,却是急匆匆的来觐见了。
一想到那逆子,成日在琢磨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而且还大言不惭,弘治皇帝脸愈冷下来:“传。”
朱厚照踏入了暖阁,心急火燎的道:“父皇,儿臣听说,王轼败了,父皇,现在看来……”
弘治皇帝压了压手:“你不必说了,这些事,你如何知道?”
“兵……兵部那儿打听到的。”朱厚照有些心虚了。
敢情他在兵部还埋藏了一颗棋子,给他通报消息。
弘治皇帝冷哼一声:“这是太子可以过问的事吗?”
朱厚照忙道:“儿臣……”
“跪下!”弘治皇帝正愁一肚子火气没地儿发泄。
朱厚照忙是跪下,他膝上早就上了层层的茧子,跪起来也没什么感觉了。
方继藩道:“陛下……臣以为……”
弘治皇帝压压手,示意方继藩不要继续说下去,而是凝视着朱厚照:“你说南和伯去奔袭米鲁?”
“是……”朱厚照假装战战兢兢的样子,可怜巴巴的道:“现在,王轼遭了伏击,水东土司叛乱,截了我明军的粮道,同时,也截断了后路,若是南和伯能成功拿住米鲁,那么势必,能得知叛军的密谋,势必会提贵阳的山地营,前去驰援……因而……儿臣预计,若是南和伯还活着,叛军覆灭,只在即日,可若是南和伯不幸蒙难,则……我贵州明军,也将覆灭……”
“儿臣佩服南和伯,居然有如此的判断,更万万想不到他,能够有如此的胆魄,当机立断,此大将之风。所以,即使他最终失败,身死贵州,儿臣……也敬佩他是一个忠心耿耿的汉子。父皇……儿臣做错什么了,这贵州的军情,儿臣乃是太子,难道不该关注吗?父皇自己不也在操心贵州的事?父皇成日都在说,江山社稷未来是儿臣的,怎么到头来,竟是诓骗儿臣,儿臣只关切一些,为何动辄体罚儿臣,人家南和伯,有勇有谋,可人家从不对方继藩动手动脚,动辄惩罚,儿臣……”
朱厚照是个牛脾气,虽然有时候会乖乖屈服,可忍不下去的时候,便开始撒野了。
弘治皇帝咬牙:“你这逆子……军国大事,是你一个孩子可以议论的!”
“儿臣不是孩子了啊,方继藩和儿臣差不多大。”
弘治皇帝冷哼,却与此同时,又一封奏报,送入了宫中。
第二百四十四章:开挂的南和伯
这封奏疏几乎是上头那一封王轼的奏报刚刚送进宫里,转瞬之间,便又一封奏报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兵部当值的堂官拿着奏报,努力的打量了之后,顿时觉得可疑。
这相隔才一两个时辰哪,怎么又是一封王轼的奏报?
王巡抚不是据说,正被围吗?他竟这般有闲工夫?
有这闲工夫,你跑啊,跑不回贵阳城,几万大军都葬送你手里了。
这显然是蹊跷事,事有反常即为妖!
因而,这堂官不敢怠慢,匆匆取了奏疏,疯狂传报给通政司。
暖阁里,弘治皇帝阴沉着脸,其实朱厚照的一番诘问,也不是没有道理,连弘治皇帝,亦觉得自己有些过于严厉了。
可心中烦闷不堪,细细一想,不错,皇儿说的很有道理,朕确实对他过于苛责,无论如何,太子关注国家军政,也不是没有道理,朕这劈头盖脸,便狠狠训斥他一通,实是说不过去。
何况皇儿还是大明江山的统治人,关心国家军政,至少比他调皮捣蛋,胡作非为来的好。
因此弘治皇帝的面色不禁缓和了几分,可脸色刚刚缓和,朱厚照便瘪嘴问道。
“儿臣可以起来了吗?跪的膝盖疼。”
朱厚照是最擅长察言观色的人,见父皇脸色缓和,便晓得自己的一席话,令父皇动容,他不放过一丁点机会。
弘治皇帝眯着眼,精锐的眼眸直直盯着朱厚照看,刚刚缓过来的脸色,却因着他的话又阴沉下去:“继续跪着吧,知道何为君父吗?朕既为君,也是父,朕训斥你,你方才还敢顶嘴?”
“……”朱厚照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还有这套路,清隽的面上立即写满了不服气。
可弘治皇帝不在理会他,转而看向方继藩:“方才卿那一席话,且不问这是否是太子的主意,方卿家也是这样认为?”
方继藩重重点头。
“太子的建言,臣也这般认为,不过太子认为米鲁的藏匿之地,是在龙泉寨,而臣却认为,该是在石涧寨。”
弘治皇帝脸色稍缓,可话虽这么说,即便是方景隆冒险想要扭转战局,战场之上,变数实在太多,如何心里有底。
方继藩心底,又何尝有底呢。
他心里自知,贵州的战场,因为自己,已彻底的天翻地覆了,改土归流的流言已传到了贵州。
贵州的土司们,会借此进行一场猛烈的反扑,倘若自己的父亲稍有不慎,整个贵州,乃至整个西南,都将彻底沦陷。
却在这时,外头有人道:“陛下……急奏。”
弘治皇帝眼眸微眯,目光里满是不解,动了动筋骨,随即一张脸又拉下来:“进来。”
一个宦官快步进来,拜下。
“什么急奏?”弘治皇帝铁青着脸。
“王轼……”
“又是王轼……”暖阁里君臣皆惊,怎么还是他,这才多久,又上了一封奏疏?
兵部尚书马文升急切的接过奏疏,面容里满是忧伤。
“相隔一两个时辰,莫不是……遗奏?”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忐忑了起来。
遗奏啊,是王轼临死之前,发出的最后一份奏疏?
明军已经彻底的败了?
这不无可能。
“念!”弘治皇帝在此时,却是冷然,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即便是天塌下来,他这天子,也要显露威严,如此,才能安稳人心。
马文升犹豫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刘健等人也铁青着脸,却都是一副凝重又肃穆的样子。
马文升打开了奏报,道:“臣王轼奏曰:水东土司反,断我军粮道,臣欲退兵,而此时,总兵方景隆,奇袭石涧寨……”
石涧寨……
很耳熟。
弘治皇帝忍不住朝方继藩看了过去。
方继藩已经忍不住了,瞳孔放大,父亲这是成功偷袭了米鲁?
朱厚照跪在地上,死死的用手抠着地面,着急的催促马文升:“念快一些。”
“俘米鲁!”
“……”
一下子,朱厚照眼前一亮,清隽的面容里满是兴奋之色:“果然……果然……”
方继藩已是长长松了口气。
果然……历史上的米鲁藏匿在石涧寨,而现在,依旧是在此。
老爹这一次,算是冒险成功了。
弘治皇帝脸色依旧紧张,皱眉追问:“此后如何?”
马文升的脸上,已是渐渐的舒展了开来,说到俘米鲁的时候,声音竟有点哽咽,他是兵部尚书,自然之道,这个贵州的妇人,折磨了兵部多久,这是梦魇啊,而今日……居然俘获了贼酋,实是可喜。
“总兵官方景隆,自所俘虏之中,得知水东土司谋反之事,星夜回贵阳,紧急调山地营,火速驰援……”
“臣等已陷入绝地矣,贼军见我军缺粮,如跗骨之蛆,疯狂追杀。而水东土司以逸待劳,欲截杀臣等,臣与数万军民,风雨飘摇,死亡且在眼前。”
“……”
这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已恨不得抓着那千里之外的王轼将他打死了,到了这个时候,他居然还能拽文,话都不好好说了,非要摆弄自己的文辞,据说文臣们都有这么个毛病,屁大的事,非要嗦一大堆。
太祖高皇帝在时,有个大臣奏报一件事,居然洋洋洒洒数万言,念到了一半,太祖高皇帝还没明白他要奏什么,于是乎,这位脾气火爆的高皇帝直接将其扯起来,狠狠揍了个鼻青脸肿,那大臣被打了个半死,这才开始说人话了,说明了两件事。
太祖高皇帝居然觉得这厮虽然水,可奏报的事居然很有可取之处,一应恩准照办了。
由此可见,这是病,得治。
“简明扼要的说!”弘治皇帝脸抽了抽,不禁有些急躁。
马文升只好一目十行过去,终于找到了重点,继续念道。
“万幸总兵官方景隆及时杀至,山地营气势如虹,先败水东叛军,斩首一千级,俘贼无数,诛水东土司刘岩贞。”
呼……
开挂了!
方继藩心里忍不住想,也忍不住热泪盈眶,其实开不开挂不重要,重要的是,老爹还活着,活着便好。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而现在老爹不禁活着,还先俘米鲁,再破水东叛军,力挽狂澜,单凭这个,就足以载入史册了。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竟是忍不住,万分激动的道:“好,好!”
刘健、谢迁、谢迁李东阳眉头俱都舒展,笑了起来。
马文升道:“还有呢,此后三军军心大振,驱兵反击,贼见不妙,顿时溃败,总兵官方景隆会同副总兵官邓通,驱兵掩杀三十里,杀贼无算……臣有万死之罪,昔有……”
“不必念了……”弘治皇帝压了压手,显然,这份奏疏已经结束了,接下来,该是王轼的自省之词,天知道后头还有多长。
现在,也没人有心思听这个。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才使自己的心情平复。
他惊讶之处就在于,方景隆确实做到了力挽狂澜于既倒,带着八百人,先去奇袭米鲁,这其中所表现出来的勇气、忠诚,以及智谋,都是非寻常人可及的,一个折磨了大明两年的米鲁,竟只被八百人便轻松俘获,这更是自己无法想象的事。
而他更惊讶之处却在于,方景隆的军事行动,居然让千里之外的方继藩和太子猜了个正着。
方继藩倒是好说,毕竟将门虎子,想来,打小,便久经熏陶。
可是太子……
弘治皇帝突然狠狠瞪了一眼方继藩,厉声开口:“方继藩……”
“臣在。”方继藩现在心里直乐呢,心情愉快了许多,面带笑容的:“陛下圣明,陛下远在千里之外,运筹帷幄……”
“少来这一套!”弘治皇帝拉着脸,冷哼出声:“你合谋太子欺君,还不知罪吗?”
啥?
方继藩懵了。
欺君?
虽然自己确实欺过君,自己都算不清,到底忽悠过多少次了。
算是前科累累,可是这一次,自己当真冤枉啊!
他忙是可怜巴巴的说道:“臣是老实人,臣一向以诚实为本,不知陛下听了谁的谗言……”方继藩说话时,眼睛飘向萧敬。
萧敬一脸懵逼,虽然他一直看不惯方继藩,方继藩这厮,没少给自己制造麻烦,让东厂丢了人,可是,他也想叫屈,谗言?我萧敬是那等人?好哇,今日你倒来泼脏水了。
“呵,到了现在,还想抵赖吗?”弘治皇帝板着脸,看着方继藩,继而又恨铁不成钢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嘴角抽了抽,才接着道。
“你既看出了你父亲的部署,倒也情有可原,朕自知你对战事总能一语惊人,有极高的判断,所以,你才伙同了太子,将你的想法告诉了太子,让这太子特来朕面前邀功,以此,显得太子料事如神,熟谙马政,是吗?朕知你二人情同手足,平日总是腻在一起,这才使你们勾结一起,妄图蒙蔽朕,太子他懂个什么,长不大的孩子而已,你为了表现他的韬略,竟是胆大包天,做这等欺上瞒下的事……”
朱厚照方才还呵呵的笑,这一刻,他的笑容……凝固了……
…………
腰痛,可依旧坚持码字,心疼自己。
第二百四十五章:一鸣惊人
一时暖阁里极安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方继藩抬眸看看弘治皇帝,又看看朱厚照,此刻,对朱厚照,他是很能体谅的。
在西山的那个夜晚,朱厚照是何其的激动啊,对着舆图的少年,精神抖擞,浑身都散着光芒。
可现在的朱厚照,却如斗败的公鸡,这家伙,到底是做了多少孽,上辈子糟蹋了多少人,才换来今生的报应。
方继藩很同情朱厚照,换做是他,此刻应该也是不好受的。
因此,他格外认真的开口说道。
“臣可以用人格担保,这确实是太子殿下想出来的,陛下圣明,明察秋毫,是否对太子殿下过于苛刻了一些,陛下啊,殿下的聪明才智,非寻常人可以企及,可陛下为何却视而不见呢?”
朱厚照听了这番话,眼泪都要落下来了,嘴角微微抽动着,很是激动的看着方继藩。
老方,你真是本宫的知己啊,这一番话,真是说到本宫的心坎里了。
弘治皇帝脸色平淡,只眼角的余光扫了朱厚照一眼,大抵是一副瞧不上这个货的嫌弃样子。
凡事,就怕比啊。
方继藩这番话,真是听着弘治皇帝心酸,看看这方家父子,一个力挽狂澜于既倒,立旷世大功。
另一个呢,在京中亦是文韬武略,当初就看出了钱钺必败,如今,又猜测出了贵州的战局可能扭转,这方家父子,真是令人惊叹。
而方继藩居然想将这功劳,让给太子,这孩子……倒是对太子有情有义,此番又能入情入理,为太子辩白,极力为太子说好话。
呵……
这不辩白还好,越是辩白,弘治皇帝心里头,将方继藩和朱厚照对照起来,却是发现,原以为还算不错的太子,现在真是不堪为人子,看看这个小畜生,别人的功劳竟也能厚颜无耻的揽在身上,一无是处,读书不成,连德行也没有了,堂堂太子,也需揽功吗?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生子当生方继藩啊……”
“……”朱厚照眨了眨眼,有些没明白过来,一脸错愕,啥?
刘健等人,亦是坐一旁,陛下与太子、方继藩三人的奏对,他们看了个清楚,作为旁观者,也不禁为之感慨。
太子殿下……确实有点儿过了,方继藩此人倒是可造之材,有人,堪称栋梁啊。
朱厚照嘴角微微动着,张口想说什么,可弘治皇帝,显然已经不愿在此事上纠缠,因为他觉得,作为一个父亲,方继藩这一席话,已经留给了他最后一丁点体面,继续训斥太子,又有何用呢?
反正这个柴米不进的家伙,也是屡教不改,小畜生啊小畜生。
可方继藩却看出了什么,有些不对劲啊,方继藩是个有道德的人,该是太子的,便是太子的,怎么能抢太子的功劳。
这样可不道德呀。
因此他再次开口说道。
“陛下,臣以为……”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朝他压了压手。
“你不必再说了,你的父亲,立下了汗马功劳啊,若非他力挽狂澜,这贵州,还不知会成为什么样子?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大明有此忠臣良将,何愁天下不平!”
似乎……弘治皇帝已经没有兴趣继续这个话题。
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只见他委屈巴巴的,一副难过的样子。方继藩不禁在心里感慨,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殿下,好自为之。
“不错!”马文升依旧还捏着奏报,足足看过了两遍,忍不住眉飞色舞起来:“若非南和伯,只怕现在朝廷接到的,乃是自土木堡以来,最大的噩耗,数万的军民啊,整个贵州一省,都要沦陷于贼手,南和伯亲冒矢石,立下此等不世之功,天下瞩目,这是陛下慧眼如炬,明察秋毫的结果。”
“陛下明察秋毫,臣等叹服。”刘健人等,也不禁眉飞色舞,跟着附和。
不错,当时让方景隆去贵州,乃是陛下力排众议的决定,现在才发现,若是这总兵官不是方景隆,这贵州,便彻底的完了。
由此可见,陛下是何等的圣明。
当然,这般的吹嘘,其实也是情有可原,陛下是天子嘛,他们适当的拍一拍马屁,毕竟是有益于身心健康的。
弘治皇帝心里大喜,倒不是因为这明察秋毫,而是心里一块大石落定,环视了众人一眼,便开口说道。
“这几日,真是喜报频传,先是红薯,又是这贵州的大捷,这并非是朕的圣明,是祖宗保佑,是方家父子为朕分忧,也是将士们力的结果……’
他顿了顿:“这有功便要赏,有过则要罚。”
说到过的时候,弘治皇帝不禁冷冷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随即又道:“今南和伯立下此功,如此战功,不容忽视,兵部要立即拟定章程,不可寒了将士们的心。”
马文升颔首点头,这论功行赏,兵部自有旧例,倒是不用操心,只不过……他定了定神:“南和伯此次的功劳甚大,因而臣想,南和伯的封赏,还是请陛下圣裁为好。”
弘治皇帝一笑:“方继藩。”
“臣在。”方继藩心里美滋滋的,含笑着应道:“陛下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依卿而言,汝父此等功劳,该如何赏赐?”
方继藩觉得有些坑,你问我做什么,我是我爹的儿子,我得谦虚才是啊,说大了又不好意思,说小了,我一家都吃亏……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方继藩,似乎是在考教方继藩似得。
方继藩认真想了想,便道:“臣以为,太子殿下乃是储君,臣是臣子,这等事,陛下要考教,也当考教太子才是。”
“……”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
接着目光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心都凉了,合着自己瞎闹腾了老半天,结果反而成了坏人。
谁知,方继藩这番话,却是突然给了自己一线希望。
他感激的看了老方一眼,眼眶里闪着热泪。
这世上,只有老方最懂本宫啊。
“那么,太子……你来说说看。”弘治皇帝板着脸。
朱厚照打起了精神,见方继藩给自己投来了一个眼色,似乎带着鼓励,也颇有几分希望自己洗刷侮辱,为自己加油的意思。
朱厚照不禁深吸口气:“父皇,这要看依循什么先例了。若是太祖高皇帝时的旧制,太祖高皇帝义子沐英,率军入云南,因其功劳,便由西平候之身,赐黔国公,使其世袭罔替,因而,今日南和伯平定贵州之功,不亚于沐英镇云南,理应加爵一等。”
“此外,太祖和文皇帝时,立大功者甚多,因而爵位赐予的广泛,而自英宗之后,朝廷对外,少有征伐,对内,也少有叛贼作乱,所谓的叛贼,多为蟊贼,似米鲁之乱,震动朝野的,少之又少,正因如此,才显南和伯功劳难得。”
朱厚照竟开始说的头头是道。
这一下,竟有点镇住弘治皇帝了。
无论如何,方继藩不可能连这如何论功行赏,也给太子事先暗中通气了吧。
弘治皇帝以为,这家伙的回答,要嘛就是随口一句胡话,要嘛,就是简明的封候之类,可想不到,朱厚照竟开始长篇大论起来。
“你继续说!”
弘治皇帝不露声色。
朱厚照心里悲愤,却还是继续道。
“可既是封赏,却不可只依循旧制,兵法之中有云,叫做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现在虽贵州大捷,可贵州初定,朝廷在平叛过程之中,斩杀了如此多的土人,土人虽是被弹压,可他们心里,一定不肯服气……”
弘治皇帝眼神一变,此时,他开始正襟危坐起来,很是认真的听了起来。
朱厚照道:“父皇,这是血海深仇啊,再者,在朝中,既然改土归流,已经事泄,云贵的土司,定当更加怀有不臣之心,所以,米鲁虽平,可人心依然不服,这云贵诸地的土司,也一定心怀不满,到了如今这个份上,朝廷能做的,也只有借着这一场巨大的胜利,强推改土归流。”
“可既要打算强行推行,贵州内外,矛盾重重,汉土之间,已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那么……也势必要有一个令土人们恐惧之人,在贵州镇守,使心怀不甘和心怀不满者,不敢轻举妄动,这个人,要能止土人小儿夜啼,要使土人们既对他恨之入骨,却又瑟瑟发抖,父皇,眼下……唯一的人选,就只有南和伯。”
弘治皇帝连连点头。
便连刘健等人,包括了兵部尚书马文升,竟也好似触动了心事一般。
太子之言,很有道理啊。
封赏是其次,而真正重要的是解决后续的问题,否则,即便叛乱平息,新的叛乱又要酝酿,永远没有止境。
而太子出彩之处就在于,他居然没有从封赏开始切入,而是开始分析起整个贵州叛乱平定之后的情势,太子……什么时候……竟有如此卓见了?
每一个人,都开始认真起来,想知道,太子接下来,还有什么见识。
…………
知道大家急着看,强忍腰痛写下一章,可怜。
第二百四十六章:镇贵州
暖阁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放在朱厚照身上,那双双眼眸里透着期待之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朱厚照不禁有些紧张。
他心里憋着一肚子气。
恨哪!
吸了一口气,他提出了疑问:“当今贵州,能镇住这些土人的人还有谁?”
“……”
其实不需要回答,所有人心底已经有了答案。
就在此时,除了方景隆,还有谁能镇住土人?
朱厚照见所有人都默认了,便朗声道。
“生擒米鲁,扭转乾坤,以一孤师,斩杀土人无数,儿臣在贵州叛乱之后,分析过土人,土人重巫术,凡遇无法解释之事,皆冠之以神怪,这南和伯,在土人们心里,就是杀神啊。在这改土归流的最紧要关头,镇住土人的,唯南和伯莫属,只有他在,且能掌贵州军务,土人再如何心有不甘,如何不肯臣服,却也不敢轻易谋逆。”
“那些土司们,当初甘心听命于米鲁,可见这米鲁,定有其过人之处,连米鲁尚且被南和伯轻易擒拿,他们有几斤几两,也敢造次?”
弘治皇帝暗暗点头,深深凝视着朱厚照,突然觉得,说起这个的时候,太子竟和平时不一样。
刘健等人依旧侧耳倾听,觉得太子之言,和他们有许多不谋而合之处。
朱厚照开始条条是道的分析起来。
“所以,儿臣以为,封赏的本质,既是为了振奋军心,更要让人知道,朝廷绝不吝啬赏赐忠臣良将,如此,方可使无数人甘愿为朝廷效命。可与此同时,还需与贵州当务之急之事,相为匹配。所以儿臣以为,南和伯有功,当封平西候……”
平……平西……
方继藩眉毛跳了跳,不太吉利啊:“贵州在南边啊。”
这满殿君臣,都忍不住不满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觉得方继藩有点多事。
“在西边!”弘治皇帝淡淡道。
刘健也颔首:“历来东西南北,是以京师为轴,贵州确实为西。”
“………”
方继藩记得历史上,吴三桂便是平西王,这样看来,他明明在西南,却以平西为爵,可见……也不是没有道理。
可是……平西候,怎么越听,越觉得怪怪的。
朱厚照正说的有劲呢,难得父皇和阁老们如此认真听自己说话,谁晓得方继藩没来由的跑来打岔子,他有些不满,冷淡的说道。
“且先听本宫说完。”
“……”
暖阁里安静下来,朱厚照才继续道。
“父皇当赐南和伯为平西候,令其镇守贵州,只是贵州乃边陲之地,何况,土人蠢蠢欲动,要安贵州,除了要进行改土归流之外,这贵州就不该以巡抚为首,而当效法太祖高皇帝平云南,置黔国公镇守云南一般,使其暂理贵州军政事,如此一来,土人畏惧,岂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镇贵州……
弘治皇帝沉默起来。
历来朝廷是以文制武,可有时,也会有所变通,比如云南的黔国公府,以公爵之位,署理云南军务,虽然朝廷依旧会向朝廷派驻官员,可一般的文官,哪里可以和沐家抗衡,所以本质上,云南军政大权,几乎都在沐氏之手。
而沐氏镇守云南之后,也确实是忠心耿耿,几次朝廷对西南的军事行动,几乎都是沐家率先带兵协助,文皇帝攻打安南时,沐氏更是立下了赫赫功劳。
云南这些年来,一直稳定,没有出什么大乱子,这和沐家,也不无关系。
贵州的情形,其实和沐家也没什么不同,而且太子所言,入情入理,极为悦耳。
弘治皇帝不禁看了朱厚照一眼,挑眉问道:“这些,是谁教授你的?是方继藩?”
“……”朱厚照脸色……从先前的得意,又开始缓缓的变得有些……难堪起来。
方继藩忙是替朱厚照解释起来。
“陛下,殿下的才能,是臣的十倍,请陛下明察秋毫啊。”
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和自己都能扯上关系……
方继藩自己都懵了,儿子可是你自己生的啊,咋什么都和我有关系?
弘治皇帝却是不可置信之色。
朱厚照这一回学聪明了,垂着头,嘟着嘴说道:“方继藩教授了儿臣一些,当然,儿臣自行也领悟了一些。”
他若说自己琢磨的,十之**,父皇肯定不信。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人应当适应环境,只有如此,方能生存下去。
而朱厚照显然,却是进化论的最好证明。
他学乖了。
弘治皇帝眉头舒展开,浅笑道:“果然如此啊,不过,能有此一番见识,也没白费朕对你的期望了。方继藩……”
方继藩已经无话可说了,也懒得再去解释和辩解:“臣在。”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
“你教导太子,也有功劳,前些日子,你献上了红薯,本就大功于朝,朕一直在想,该如何赏赐你,可左思右想,却一时也没头绪,而今……却突发奇想,自此之后,你不必再东宫伴读了,就任詹事府的少詹事吧。”
“少………少詹事!”
方继藩自己都懵了。
自己不是武勋吗?这少詹事,和武勋不沾边啊,自己又不是科举出来的进士?
便连刘健也已动容,挑了挑眉,很是担忧的说道:“陛下,方继藩非翰林,若是令其为少詹事,老臣只恐……百官议论纷纷。”
弘治皇帝背着手:“此非翰林的詹事府少詹事,而是羽林卫驻詹事府的少詹事,教授太子马政。”
“……”
所谓的詹事府,里头的结构是并不复杂,有詹事和少詹事各一员,他们相当于詹事府专门负责教导太子的正副学士,所以一般只能由翰林学士来兼任。
将来,若是太子登基,则这二人,相当于是太子真正的师傅,外间人称帝师。
就如当今吏部尚书王鳌,当初便是詹事,此后便连弘治皇帝,都敬他为师。
大明朝还从来没有武勋,可以做少詹事的,这肯定会引来巨大的争议。
可显然,弘治皇帝心意已决。
方继藩太令他动心了。
太子的教育,已经刻不容缓,可是当下的詹事杨廷和,以及少詹事王华,对太子无计可施,这二人,已是誉满天下的大儒了,人人敬畏的清流,连他们都无计可施,那么……这太子怎么办?
他未来,将要克继大统,成为大明的主宰啊。
既然太子这小子不开窍,思来想去,似乎……每一次太子发表宏论,几乎都和方继藩有关,那么,此时,弘治皇帝自觉地自己已经别无选择,方继藩,就你了。
献红薯,对军政有独到的看法和理解,还教授出了数个进士,这样的人,为何不可以做詹事?
既然定了主意,那么一切的解释权,也就在弘治皇帝身上,他说这个少詹事是啥就是啥,不是说不是翰林,不得入东宫教导太子吗?
那好办,那就让亲军之中,也立一个少詹事,这少詹事的本质,形同于上一世的助教,显然,就相当于协助杨廷和对太子进行教育。
弘治皇帝见刘健等人面带难色,显然觉得到时可能无法平息百官的争议,弘治皇帝随即深深的看了刘健一眼,郑重开口说道。
“刘卿家,朕自登基以来,极少破坏祖宗的定例,这是害怕如先皇帝一般,视朝政为儿戏,当初先皇帝也是避开了朝廷,广纳道人入宫,授予所谓的供奉一职,以至这些所谓的道人,将整个宫中,搅的天翻地覆,乌烟瘴气。可此次,事涉太子,朕是一个父亲,为太子寻觅良师,这是一个父亲应当做的事,若朕今日能使太子多学,哪怕是学到一丁点有用的东西,朕也就能够欣慰了。”
“老臣……明白了。”刘健看了太子一眼:“事急从权,若有争议,老臣自会想办法斡旋。”
谢迁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不过见刘健表态,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李东阳却似乎对此,颇为看好。
“这不正是太子殿下方才所言的,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因而凡事,需因势利导吗?臣附议,方继藩若能入献番薯一般,使太子焕然一新,做臣子的,该喜不自胜才是。”
弘治皇帝放下了心,有刘健和李东阳二人稳住朝中的议论和口舌,此事,就再没有什么阻力了。
他转而看向朱厚照,突然温和的拍着朱厚照的肩。
“朕对你严厉,是为了你好,你和寻常的孩子不同,你既是太子,也是国家的储君,朕……能活几年哪,这江山社稷,是祖宗的。守住祖宗江山,是你的职责。可坐天下,只守江山这样简单吗?”
“这天下黎民,也是维系在皇帝身上的啊,朕自认自己费了十二万分功夫,尚且不能做到海晏河清,朕将希望放在你身上,不求你能似尧舜一般,使天下大治,可但求你能早一些懂事,将来,才能善待天下人,使他们安居乐业,这也是朕,如此苛责你,千方百计,为你谋划的原因,你既姓朱,便当要有此担当!”
第二百四十七章:尊师重道
朱厚照并不傻,恰恰相反,他是个极聪明的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只是这聪明,却用在一个这满朝君臣,都不太希望他用在的地方。
对于父皇的话,朱厚照这会很配合的忙道:“儿臣知道了。”
只是他说话的时候,扬眉的一瞬间,方继藩却是再清楚不过,太子殿下又在敷衍了。
不过……摇身一变,自己竟成了少詹事,方继藩有些意料不到,话说,这也算是半个朱厚照的老师了吧!
杨廷和的助手?王华的同僚?
弘治皇帝坐回到御案,深吸了一口气,才又开始道:“至于相关于南和伯的封赏,朕觉得,太子所言不是没有道理,就遵照太子的话办理吧,兵部还是要拟定出一个章程来。”
此次大捷,解决的乃是燃眉之患,大明眼下国事如麻,弘治皇帝是实在不愿将继续将太多心思放在遥远的贵州了。
他沉吟了片刻,却又道:“朕本欲将所有的叛贼都押入京来,可既然朕将贵州军政托付给了方卿家,那么就令方卿家自行处置吧。”
弘治皇帝做完了决策,便低下头:“马卿家留下,造船之事,朕要问你。”
方继藩和朱厚照便知趣的起身告退出去。
自暖阁里出来,朱厚照惆怅的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天,沉吟了老半响,不由幽幽地道:“老方,你爹是什么样的人?”
“啥?”方继藩想不到朱厚照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朱厚照唏嘘的样子道:“其实做一个南和伯子,未必是坏事啊。”
方继藩就懂了,想了想才道:“太子殿下……有没有想过,为何陛下和阁老们都将你当孩子一样看待,从不肯放心让你做一件真正的事?”
朱厚照迟疑了一下:“为何?”
方继藩抬头向天,露出了几分倨傲之色:“这就是少詹事的作用了。”
朱厚照倒是给勾起了兴趣。
这些年来,实在是憋屈得厉害啊,尤其是这两年,日子是越发的没法过了,于是他伸手假装要来掐方继藩的脖子。
方继藩则突的摆出一副严厉的样子道:“殿下要谨记尊师重道。”
朱厚照这个人就是如此,便和历史上的那个明武宗没有什么区别,虽然平时顽劣,被百官训斥,可他也只是一笑而过,并不去计较,这大抵是因为他的内心深处也知道他们说的有些道理,只不过……却又如孩子一般,绝不肯轻易认错。
“且听我慢慢说来。”方继藩一本正经地道:“殿下其实历来都有自己的想法,殿下的本事,也绝不是寻常人可以比拟的,就比如今日殿下所说出的一番话,就很有道理,可为何陛下依旧觉得殿下不太牢靠呢?”
朱厚照还真的很认真的想了想,可想了半天,依旧想不出个所以然,怒了:“是啊,为什么啊,你快些说。”
“殿下啊,你想想看,就算是卖羊肉的,尚且还知道这羊肉切去卖给人,甚是不雅的,还得用荷叶包一包啊,殿下说来说去,是因为不擅长推销自己。”
朱厚照皱起了浓眉,狐疑地道:“推销又是什么?”
方继藩努力的想了想:“就如我们上次卖瓜一般。”
这下,朱厚照倒是懂了:“明明就是本宫在东宫种出来的瓜,却非要说是这天灵地宝的西山种出来的?”
方继藩略显欣慰地颔首点头:“所以殿下最紧要的,是一改形象,就像臣一样,为何能讨得陛下的喜欢。”
“你是口蜜腹剑!”朱厚照毫不犹豫地道,颇为鄙视方继藩的‘不厚道’。
方继藩懒得和他继续深入讨论:“这么说罢,殿下想不想学一手?”
“想!”朱厚照没有任何的迟疑,一脸决然地道:“本宫非要让父皇刮目相看不可,否则寝食难安。”
方继藩露出了笑容,道“这就好办,再过一些日子就是中秋了,臣的几个门生正好沐休,臣要带他们去西山读书,殿下也一道来吧。”
和朱厚照约定,心想,朱厚照其实……并非这么不堪,可为何,无论是历史中的他,还是自己眼前所见的他,总会给人一种熊孩子的感觉呢?
说到底,还是管教不当的缘故啊,那么……
他方继藩是个有责任心的人,他现在成了少詹事,自然是责无旁贷了,教育太子,已经成了自己的职责了。
拜别了朱厚照,方继藩知道自己的老爹立了功,心情也松弛下来,得了闲,便悠悠然的去了西山。
张信在暖棚里,已培植出了土豆。
一株株的嫩芽,种在了暖棚里,显得很有生机。
暖棚里温度,各有不同,张信需要用不同湿度,不同温度的土地,来记录下不同环境的土豆不同的成长。
他的暖棚,是不允许寻常人轻易出入的,所以绝大多数的事,都是他一人代劳,他背着一个竹篓子,这篓子里装的都是各种竹片,很像秦汉时没有编织的竹简。
今日他似乎兴致盎然,见方继藩也进了暖棚,蹲在一边,仔细的观察着泥地里长出来的新鲜嫩叶。
张信抬头,朝方继藩直乐。
“笑什么?”方继藩一头雾水。
张信连眼睛都像是在笑一样,道:“我妻子回来了,周王府派人抬了八抬轿子送回来的。”
“真是势利啊。”方继藩很鄙夷的道。
张信想了想道:“这便是我不愿做官,不愿做将军的原因,宁愿摆弄这些作物来得舒心,你看看它们,它们便没有许多世故和人情,却能养活无数人。千户,在暖棚里,许多东西都长得要快一些,年末的时候,卑下预计就可有收成了,到了来年开春,可得一亩,到时还可多种一些,只是此物育种,比红薯麻烦一些,不可嫁接藤苗,非要将其切成块状等其发芽不可,它……真的能吃吗?”
“能!”方继藩很认真地点头道:“不但能吃,而且比红薯更好,能够代替主粮。”
张信脸有欣喜,他自然是相信方继藩的。
他嗯的应了一声,似乎又开始观察起来,很快忘记了身边方继藩的存在,浑然忘我的取出了竹简,开始记录数据。
老半天,他才想起什么,下意识道:“千户,你得管管那帮熊孩子,他们成日胡闹,若是毁了这暖棚,可就糟了。”
只是久久的感觉身边没动静,回眸,却发现暖棚里已是空空如也,千户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整个西山,已经焕然一新,越来越多的砖瓦房子沿着山脚建起来,有人气,许多从前没有的路便被踩了出来,纵横交错,为了防止雨天路滑,人们在这开辟出来的道路上撒上了大大小小的石子,于是乎,一种原始的路基便纵横交错的形成了。
远处,是一片片的暖棚。
玻璃作坊的烟囱乌烟滚滚。
人们自发形成的聚落,开始初显雏形。
一些大宅子也出现了,比如新的学堂,以及一个客栈也拔地而起。
因为这里有玻璃,有无烟煤,自然而然,便有拖着骡马而来的商贾前来大宗求购,无烟煤开始不只供应京师,人们也开始发现,玻璃的用途,并不只限于暖棚。
客商来了,就需要歇脚,客栈的生意还不错,连一边的酒楼,生意也沾了光,再不只是招待读书人了。
商人的到来,有一个巨大的好处,他们来自于十里八乡,也有一些远道而来,甚至是自江南来的客商,听说京里出了稀罕物,却又显得谨慎,想要亲自来走走看看,即便来了不肯订购,也会盘桓几日。
许多人凑在一起,交流着天南地北的讯息。
这些讯息通过客栈的小二,接着开始添油加醋的传播出去。
矿工和匠人与农户不同,农户只需关注于巴掌大的天地,也极少能与外乡人交流,庄子里若是能来外客,那也是极稀罕的事,可在这儿,任何话题传播的速度却是最快的,即便这些消息,到底掺杂了多少水分,却也只有天知道。
而偶尔有读书人徘徊,也令在此的人都敬畏的看着这些秀才老爷和举人老爷的同时,偶尔也开始有人能模仿着读书人拽词了。
在他们看来,若是话里能加几句之乎者也,那真是顶有面子的事。
学童们是最无顾忌的,哪里有吃食,他们便一窝蜂的会往哪里去钻,只有不巧遭遇了来此喝茶的先生时,他们才吓的咋舌,乌泱泱的又一哄而散。
人们对于孩子,总是容易充斥溺爱,尤其是在这里,庄户之间,不必因为水源而大打出手,也不会因为宗姓而发生矛盾。
反而是因为在一起做工需要协同,渐渐的,虽是姓氏和籍贯不同,开始称兄道弟起来。
恩公每一次来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是远远的干站着,不敢过分靠近,要等恩公走过了,他们才小心翼翼的绕着道过去,远远的,他们会行个礼,这不是害怕,而是因为感激。
相比于从前,相比于许多还挣扎在庄子里的佃农,他们十分珍惜今日的来之不易。
第二百四十八章:治大国如烹小鲜
若说西山还有什么变化,那便是大规模的士绅和地主会坐着车马和轿子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民以食为天,他们有土地,土地要种植什么,才能得到最大的收益,是他们最关切的事。
红薯预备着来年开始在各府各县试种,屯田千户所也已枕戈以待,大量充斥进来的心校尉和力士们,开始在骨干的教导之下,了解红薯的特性,以及许多种植的技巧。
可对于京师周边的大户们而言,他们却不必等各州各府试种之后再进行推广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因而,来考察的,想看看这红薯真实产量多少,这玩意能吃吗?吃了能填饱肚子吗?叶子能做菜?
谨慎的大户和士绅们,总是带着天然的狡黠,他们更相信眼见为实。
因而,西山着实热闹了一阵子,
不过方继藩对于这些老财和土豪们唯一的印象,就是抠,明明有地,来时身边长随伺候着,在客栈和茶肆里,却是小气得很。
中秋将近,天气愈来愈冷了,方继藩想到了一些事,便写了书信给远在千里之外的老爹,同时让人带去了番薯。
与此同时,屯田千户所将抽调一批干将率先前往贵州,自家人嘛,肥水不流外人田,番薯的推广,将率先在贵州推行。
令方继藩心里颇为遗憾的是,倘若有玉米、木薯、辣椒、橡胶就更好了,这些若是先放在贵州县推广,绝对是一等一的经济作物,尤其是辣椒,云贵一带很是湿热,所谓的瘴气,其实某种程度,也是因为这等环境,寻常的汉人很难适应,而辣椒能促进血液循环,这些地方是最适合吃辣椒的。
这几日,朱厚照往西山跑得更频繁了,而今开始明目张胆起来,打着的,自然是读书的名义。
毕竟方继藩而今是少詹事,来往更方便了一些,宫里对此,似乎也不会多问,弘治皇帝对方继藩还是颇为信任的,只是来时护卫多了一些,朱厚照还是一身的常服,尽量的不会显山露水。
詹事府詹事杨廷和却日益不满起来。
从前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是太子你最大,可他偷偷摸摸的去宫里告了几状后,太子也不见收敛,心里不免有几分恼怒了,这样下去,成什么体统呢?
他终是忍不住了,于是这一天,急匆匆的赶到了暖阁,要亲见内阁首辅大学士。
刘健近来很忙,几乎忙得脚不沾地,他跟杨廷和此等清流不一样,只埋首于书海之中,有这么多的闲心。
尤其现在朝中之事的重中之重是下西洋,这涉及到所需人力物力,所需钱粮,乃至操练人员,最终还需他来最后拍板。
经过通报后,杨廷和进了值房,而刘健还趁着这个间隙,继续拟着手中的票拟。
杨廷和便只好站在一旁,稍稍等待,可刘健似乎恍然未觉,埋首案牍,似乎是将方才准杨廷和拜见的事忘了。
等了许久,杨廷和终于忍不住的咳嗽了一声。
刘健这才抬眸,不禁失笑,轻轻搁笔,道:“噢,介夫啊,你来了,坐下说话。”
杨廷和却是不肯坐,而是正色道:“大难临头,刘公还有闲情吗?”
“……”
对于杨廷和的焦急,刘健的反应倒是不大。
实在是,清流翰林们套路,他太懂了,啥事都喜欢上纲上线,屁大的事都关乎到了社稷安危,他……已经习惯了。
刘健微笑着道:“老夫可没闲情,两京十三省的事都在等着老夫给他们一个交代呢,怎么,什么事要大难临头了?”
“太子殿下,如今已不思读书了,成日的不见踪影,刘公,太子乃储君,事关天下福祉,绝不可轻忽啊。”杨廷和看了刘健一眼,沉声道:“詹事府已形同虚设了,尤其是陛下竟任了一个武勋为少詹事,这……成什么体统哪,旷古之未有也,实在令人担忧……”
“此事,老夫会注意的。”刘健点了点头。
听到这些,其实他心里也颇有几分忧心,确实不能长久下去,可他现在很忙,而且太子殿下去西山,有方继藩在,也不会闹的太厉害吧,对于方继藩这个家伙,刘健还是隐隐有些欣赏的。
刘健的反应,杨廷和自是不满意的,于是继续道:“下官听说,那方继藩在西山设书院,讲新学,怕就怕误了太子啊,刘公难道不担心吗?”
新学?
刘健肃容,对于这个新学,似乎朝中内部有为数不少的杂音,不过总会有一些狂生自称程朱误人子弟,朝廷其实并不是很在意。
毕竟是八股取士,只要八股里考的还是程朱的经义,那么,区区一点杂音也翻不起浪来。
看着刘健的脸色,杨廷和接着道:“这是妖言惑众啊,倘若因此而误了太子……”
刘健沉默了,久久才道:“好了,老夫知道了。”
就这样?杨廷和自是不甘心的,便又道:“刘公……”
刘健微微一笑,打断道:“你且去吧,老夫会注意的。”
杨廷和忍不住摇了摇头,此时的他,还年轻,远不是历史上,那个入阁拜相,甚至发动大礼议,可以和天子分庭抗礼的宰辅,于是他朝刘健作揖,颇带几分怨气:“若太子被人蒙蔽,便是拟多少票,其危害也是无法挽回的。”
说着,便告辞而去。
刘健没有提笔拟票了,看着这空荡荡的值房,似乎陷入了沉默。
其实杨廷和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可他没有当场表示,是因为他不能在杨廷和面前表态,这一表态,传出去,到了百官面前,显然就成了刘公厌恶方继藩,或是方继藩坏人心术,太子误入歧途的信号了。
到时,整个朝中会掀起何等的轩然大波,又会造成多么可怕的影响,不消说,首先是都察院,那些亢奋的御史,便要用弹劾奏疏淹没整个内阁吧。
他阖着眼,沉吟良久,方才道:“来人,去请吴世忠。”
这位吴世忠,乃弘治三年的二甲进士,江西人,此后授予了兵部给事中,他刚到兵部,两京地区及山东、河南、浙江百姓饥荒,弘治皇帝下诏赈济抚恤,有关部门等候勘查核实。吴世忠却极言其弊,于是条列上奏兴修水利、恢复官仓二事,因为他的上奏,条理清晰,多被朝廷采纳。
刘健很喜欢这个年轻人,虽然他科举考的名次并不高,可小小年纪,竟能痛陈朝廷赈济灾民过程中的弊端,可见其并非是空谈之人。
于是刘健有心提拔他,而今,这吴世忠在礼部任给事中。
几盏茶之后,吴世忠匆匆而来,朝刘健行了个礼:“刘公……”
他是一个看起来就令人感觉忠厚的人,在弘治朝,忠厚是很吃香的,就如那欧阳志,不但皇帝喜欢,刘健也很赞许。
刘健很直接的对吴世忠道:“你得去西山一趟。”
吴世忠一听,明白了,便道:“西山之事,下官亦有耳闻,下官明白了。”
刘健笑了笑道:“你此次便服去即可,也不可向人说什么,你只去听,去看,有什么结果,直接报到老夫这里来,万万不可张扬。”
吴世忠恭谨地点头道:“下官明白。”
于是刘健挥挥手:“且去吧。”
吴世忠行了个礼,便匆忙的去了。
刘健心里却依旧还是有些七上八下,杨廷和其实说的也没错,太子确实关乎社稷啊,这不是玩笑的事,此事先查查看吧。
他低头,又预备拟票,可过了片刻,却见这值房里安静得很,他想喝茶,下意识的端起茶,却发现茶凉了,便道:“来,热茶。”
叫了一会儿,却没什么动静,不禁有点恼怒,下意识地抬眸。
却不知何时,弘治皇帝竟站在他的身侧,背着手,正低头看他拟票。
刘健连忙想要起来行礼,弘治皇帝则是拍了拍他的肩道:“卿家辛苦,不必多礼,朕也只是随便来看看。这份拟票,是顺天府恳请立即推广红薯的吗?”
“是。”刘健想了想道:“顺天府的意思是,要及早推广,屯田千户所太慢了。不过老臣却认为,此等大事不可孟浪,屯田千户所那边说的有道理,要推广,需徐徐图之,先在各州府广设试验之田,根据各地的土质、气候,先观察红薯的生长情况,此后再慢慢推及开来,如此,才可做到万无一失。”
“嗯。”弘治皇帝笑了,道:“治大国如烹小鲜,想不到推广这红薯,竟也和治国之理不谋而合。”
刘健亦微笑道:“这并非是不谋而合,而是但凡牵涉到的乃是千千万万人之事,便总要慎之又慎,否则一个小乱子,就成了天大的事啊,陛下此来,可是为了太子?”
“……”
弘治皇帝看着刘健,失笑道:“还是刘卿家知朕。”
刘健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是老臣知陛下,而是老臣知杨廷和,杨廷和方才也来见了老臣,见老臣多有怠慢,老臣在想,他定是要去告御状的。”
第二百四十九章:方学浩瀚
听了刘健的话,弘治皇帝一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缓缓地在一旁坐了下来,才看着刘健道:“卿家所猜不错,只是杨詹事的话,朕也未必会全信,他是詹事府詹事嘛,现在突然多了个少詹事,有怨气,也是理所应当的。”
“太子是储君,关系着大明的未来,可太子的性子就是如此啊,既然詹事府管不好,朕就想让方继藩试试看了,既然决心让方继藩为少詹事,那么也就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了。”
想了想,弘治皇帝失笑道:“可是方继藩这个小子,做事还是不够缜密,太年轻了,若说朕完全没有顾虑,那是假的。好端端的,他带着自己的门生去西山鼓捣新学,他不知这新学乃是大忌吗?自然,他是有大功劳的人,朕自也得护着他,怕就怕越来越多的杨廷和借此抨击啊。”
刘健深以为然的点头,道:“是啊,少年人不知此间的事,自以为自己有了新的主意,便敢去解读圣人的经典,等他们碰了个头破血流,就晓得厉害了。”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道:“这就是朕当初不理解太子和方继藩之处……”他努力的想了想,才又道:“朕这一辈子哪,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别人都说,人少年时会有悖逆反叛心理,可在朕的身上,却从来没有,朕打小就听师傅们的教诲,读书、学习如何做个好皇帝,实在无法想象他们的想法。可能正因为缺失了这一点,朕总觉得现在的少年人,总是不牢靠,心里悬着,朕……身世太坎坷了啊,他们不曾经历,自然也不可能做到似朕这般,朕为何要苛求这些呢?”
顿了顿,弘治皇帝接着道:“这几日,朕陪太皇太后说话的时候,突然谈起一些旧事,方才有了感慨,想了许多。”
弘治皇帝面对着刘健,露出了放松的微笑,能在身边,说一些体己话的人,也只有刘健了。
刘健莞尔道:“其实老臣年轻的时候……有一段日子,也不愿读书……”
弘治皇帝不禁诧异地看着刘健,他从认识刘健起,在他的认知中,刘健就是个稳重的不能再稳重的人……
刘健又道:“说起这些陈年旧事,也是可笑,老臣那时,想写书。”
“著书立说?”弘治皇帝露出了佩服之色,道:“想不到刘卿家年纪轻轻,就已有著书立说的宏愿了。”
刘健却是老脸一红,若不是知道弘治皇帝素来端庄,多半还会以为这是皇帝取笑自己呢。
刘健叹息了一声,才道:“其实此书非彼书,臣当时想要著的,乃是……话本。”
“话本?”弘治皇帝疑惑地看着刘健,脸上写满了不懂。
“西厢记,陛下可看过吗?”
弘治皇帝皱起眉头,道:“西厢记是什么?”
得!
刘健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继续沟通了。
他只得回到正事上,道:“陛下,臣已命礼部给事中吴世忠前去西山了,想要看看,这方继藩又想搞什么名堂。”
可弘治皇帝心里依旧还是不明白,这何来的所谓《西厢记》?他自幼便是仁寿宫里长大,所接触的除了四书五经,就是道经,等去了詹事府,身边的人,都是王鳌这般的名儒,耳濡目染的,都是经典。
做了皇帝,则是接触诏书,是无数的奏报。
当然,没有人敢放肆的将闲书摆在他的案头。
更不必说,他所接触的大臣,无一不恨不得在太子或者是皇帝面前,表现自己如何是个正经人,开口闭口便是子曰。
刘健转开了话题,弘治皇帝也没有继续深究下去,便道:“这便好。”
说着,不自由主的,君臣之间又将话题转到了红薯和下西洋的上头。
次日的清早。
弘治皇帝如常在暖阁召见了几位阁老。
众人还未坐定,弘治皇帝想起了什么,便看向刘健道:“刘卿家,那吴世忠,可自西山回来了吗?”
刘健一拍额头,苦笑道:“陛下,惭愧的很,此事,老臣竟险些忘了。”
弘治皇帝只微微一笑,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他也是外冷心热,虽是表面上不关心此事,可多少,心里还是惦念着的。
弘治皇帝便道:“既如此,一起问问看吧,传吴世忠。”
等了很久,弘治皇帝和几个阁臣议定了造船的钱粮数目,那吴世忠方才来。
只是这一见,倒是令人感到出奇,他竟显得精神萎靡的样子,青年本该有的精神在他身上全无,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打起精神,恭敬地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皱着眉,略有不喜,他不喜欢此等无精打采,却又显得冒失的青年人,还是欧阳志那般,稳重又看着精神的好。
刘健似乎也看出了陛下的不悦,颇有几分袒护的意思:“吴世忠,你做什么去了,一宿未睡?”
吴世忠恍然,看着冷脸的天子,看着刘健,看着谢迁和李东阳,他踟蹰了片刻,才道:“臣在思考,思考了一宿。”
“思考什么?”弘治皇帝错愕。
“错了。”吴世忠苦笑摇头。
“错了?”
君臣们面面相觑,这家伙,疯了吧,前言不搭后语的。
刘健吹胡子瞪眼了,提醒吴世忠这是在御前,切莫御前失仪,毁了前程。
“错了什么?”
“都错了,哎……”吴世忠一副信仰崩塌的颓然之色,幽幽地道:“如这存天理,灭人欲,就是大错特错,何为天理?何为人欲?人欲者,情也。就如孝顺父母一般,人孝顺父母,也需压制自己的本心,而只因为天理说该孝顺父母,便按着天理去做吗?”
“这真是谬论,人们孝顺父母,便是发乎于与生俱来的人情,那么……这样的人情,为何要灭?人生来便有性情,抑制本身的**,本身就是不对的,所以朱夫子错了,圣人的面貌,就该有它本身的样子,以后人的身份,对圣人的思想去牵强附会,这更是大错特错。”
“……”
弘治皇帝懵逼地看着吴世忠。
刘健也不禁有点头重脚轻了,他所认得的吴世忠,该是个稳重得体的人啊。
此时,只见吴世忠叹了口气,接着道:“数十年所学,毁于一旦啊。人读圣贤书,是为致知,此知,谓之良知也;人有了良知,便该遵从自己的本心和真性去做事,而非刻意的克制自己的**,人无欲无情,虽是从此做不得禽兽,却又和草木有什么分别?”
“当今的圣贤书,越来越繁复,臣读书数十年,依旧没有读出什么头绪,这十几年来,一直在想,书中的‘道’,到底是什么?这里头,可谓众说纷纭,可现在,臣醒悟了,所谓的道,无外乎是良知而已,就写在论语里,简单明了,明明白白……”
“够了!”刘健忍不住呵斥吴世忠。
当然,之所以呵斥,是不忍看着吴世忠在陛下面前发疯,而误了自己的前途。
吴世忠却是哭了。
眼睛通红,泪珠沿着眼角掉了下来。
难受啊。
读书二十年,二十年来,一日不敢释卷,他从无数复杂生涩的文章里,希望能追求圣人的精髓所在,可越读越糊涂,懂的越多,反而越不知圣人所求的东西,如何实现。
一夜之间,三观俱毁,从西山回来,他一夜都没有睡,在自家的厅里,背着手,来回的踱步,每一步,踱的都很心凉。
啪嗒……
他双腿无力,犹如一滩烂泥一般的跪在了地上,泪水纵横:“大道至简,大道至简啊,今日方知,原来自己十数年来,所寻求的答案,其实在十数年前,开蒙的先生,就已教给自己了,今日才知道啊……”
站在一旁的萧敬想要呼唤禁卫,将这个胆大妄为的礼部给事中赶出去。
弘治皇帝却是压了压手,萧敬颔首点头,乖巧地后退了一步。
“什么大道至简,你到底在说什么?”李东阳觉得蹊跷。
“存天理,灭人欲,此朱夫子之论,朱夫子乃圣人,你敢抨击圣人吗?”谢迁性子最直,忍耐不住了,不再顾刘健的面子,大声的训斥吴世忠。
好歹你吴世忠也是进士,做了几年的官,刘公如此垂青你,你竟在这里撒野发疯!
谢迁很是气不过,气呼呼地道:“亏得你还是圣人门下,朱夫子门下,你读的什么书?”
朱夫子门下……
这五个字,瞬间像一柄剑,刺入了吴世忠的心脏。
吴世忠嘴唇哆嗦着,脸色青紫,一双眼眸显露着痛苦之色。
突然,他抬起了头。
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直面着堂堂内阁大学士谢迁,郑重其事地道:“又错了。”
“……”谢迁正待要咆哮。
却听吴世忠骄傲地道:“请呼下官为方夫子门下……走狗……”
方……方夫子……
世上……何来的方夫子……
在众人惊愕的脸色下,吴世忠慨然地道:“下官蒙王先生传授真学,王先生受教于方夫子,方学浩瀚,下官叹服!”
第二百五十章:亲临西山
“……”
“啥?”
弘治皇帝,彻底的震撼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吴世忠,是被人五花大绑抓去灌了迷汤吗?
到底是什么鬼?
刘健心里叹息,他有些后悔了,吴世忠历来稳重,而且是一个正直的人,他虽只是区区的一个礼部给事中,可刘健曾和他交谈过,此人是个可造之材。
可万万料不到,今日面圣,竟捅了这么个大篓子。
朝廷从来没有禁绝读书人非要学什么学问,这一点,其实还算宽松。
不过却是钦定了,程朱理学为科举考试时的唯一注解。
这是什么意思呢?
也就是说,你八股文无论作的再好,可要作八股,就得按着朱夫子的思路来,想要突发奇想,那是不成的。
因而,虽然大明到了中后期,也开始衍生出了一些学派,可这些学派,却多带有地域性,如洛学、浙学等等。
对读书人而言,头等重要的事,毕竟还是功名。
自南宋以来,理学昌盛,尤其是胡人开始不断南侵,这使得原本以豪放而著称的儒学开始变得日趋保守起来。
汉朝的儒生,可是真正敢佩剑出去砍人的,西汉初期,黄老学说昌盛,儒家被打压,而当时的黄老之学,讲究无为,不该发动对外战争,应该休养生息。他们是对匈奴作战的坚决反对者,儒生们却嗷嗷叫着支持武皇帝和匈奴作战,公羊学派更是高举‘大复仇’、‘大统一’和对外扩张的理念,后世所谓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其实本质上就是公羊学派的核心思想,他们认为若是道理不能让人臣服,那就用拳头去解决。
而事实上,他们虽然把讲点道理之类的话挂在嘴巴,更多时候却是先砍你成肉酱,再和你慢慢讲道理。
那出使西域,到处砍人,威慑河西,使西域诸国臣服的班超,就是儒生,以公羊儒学自居。
当然,如此暴力是不对的。
只是到了南宋,王室偏安,理学的昌盛,与其说是朱熹等人改写了儒家的历史,倒不如说是当时偏安苟且的社会环境,造成了儒家开始趋近保守。
而到了大明,大明的社会生态和社会风气,其实早就和南宋又有了许多不同。
于是乎,有一群读书人,心底深处,开始对理学产生了质疑。
书上所说的道理,为何和自己所见所闻,竟是全然不同呢?
吴世忠就是其中的一员,他内心深处,一直都有一个极大的疑问藏在心底。
为何自己走上了仕途之后,这些道理全然无用?为什么天天说存天理、灭人欲,可市井之中,人欲纵横,到处都是世情?
为何这数百年来,靠着理学,天下非但没有大治过,却隐隐开始有日渐衰败的倾向?
格物致知,可格物如何致知?
他在礼部,面对浩瀚如海的文牍,看着朝中发生的事,越想越是想不透。
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西山一行,使他震惊了。
原来自己一直想不透,自己读了这么多的书,依旧无法知道此间的道理。
如果连自己堂堂进士出身的人,都想不透这其中的道理,无法中浩瀚如海之中寻觅到真知,寻找到迈向真理的钥匙,那么……其他人呢?
这千千万万人,书不都白读了?除了八股文章,数十年的寒窗,到底有什么用处?
在西山,他幡然醒悟了,此时王守仁的水平还很是有限,不过想来承袭了他恩师的所学,所指明的方向,却是给吴世忠一种醐醍灌顶的感觉。
原来就是如此啊。
今日,他在陛下面前的失态,某种程度,是一种本能的反抗。
读了程朱数十年,结果才发现,你特么的原来是在逗我,从前一直想不通程朱错在何处,现在突然有了方向,于是乎开始矫枉过正了。
这就如历史上清末的腐儒们,突然开眼看到了世界,那些被派去留洋的儒生们,漂洋过海,方才知道原来世界已是天翻地覆,于是乎,转而对儒家滋生了无数的怨念,甚至有人愤恨的提出,中华之文化,俱都无用,不但要抨击儒学,便连方块字都看着碍眼,为了西化,恨不能用罗马字母来取代方块字的好。
这倒也未必是当初那些留洋派们疯了,开始数典忘祖,更多的是,平生所学十数年,结果才发现,八股那一套,竟都是废物!在德先生和赛先生面前,不堪一击啊,因而生出了逆反心理,纯属矫枉过正。
吴世忠,就是矫枉过正,西山所学的道理,犹如他手中之剑,即便这些理论,还有许多未完善之处,可凭此剑,他恨不得将其直插朱夫子的心脏,你大爷,叫你忽悠我十几年!
弘治皇帝看着吴世忠,哭笑不得了,他是无法理解吴世忠的感受的。
刘健则是痛心疾首地道:“退下!”
吴世忠显得有些浑浑噩噩的,他知道自己犯错了。
于是抱歉地看了一眼刘健,却并没有因为自己方才的行为而感觉到羞耻。
他自信自己虽是臣子,可是作为读书人,自己说了应当说的话。
他行了礼,徐步告退。
暖阁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他迷茫地道:“这个吴世忠,他到底说了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因为吴世忠说的,只是只言片语,更像是疯话。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朕糊涂了。”摇了摇头,眼中透露着不解。
可吴世忠的‘胡闹’,却是让刘健心中开始不安起来。
一方面,是出于对吴世忠这个青年的担心,毕竟能被刘健看中的人并不多,若是因为什么迷了心窍,从而误了他一生,实是可惜啊。
另一方面,太子殿下,现在不是成日的往西山跑吗?
那么……那西山……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不管发生什么,时间还是一点点过去,中秋已至!
朝廷如往常一样,开始沐休。
刘健难得的开始清闲起来。
他思虑再三,决心亲自去西山看看,无论如何,他都要一探究竟,想要知道,这西山到底有什么名堂。
堂堂内阁首辅大学士,若是出访,阵仗太大了,刘健不愿节外生枝,思来想去,寻了自己儿子来。
刘健有三个儿子,只可惜,两个儿子都早卒,这第三子刘杰,却没什么出息,读书不成,不过人还算安分,顶着一个秀才的功名,在家里读书……
当然,读书是对外的说法,毕竟总不能说是在家吃干饭吧,虽然这书一读就已读了三十三年,现在刘杰已年届四十了。
让刘杰去布置一番,只几个轿夫,一个随员,还有刘杰跟着,一行人匆匆的出城至西山!
这西山几乎已有一个小集镇的规模了,虽是明日便是中秋,按理来说,现在许多人已经归家团圆,可在这西山,居然还是很热闹,来的读书人很多,有六七十个。
大家聚在一起,竟有两个年轻的进士,是在职的官员,还有十几个举人,也有为数不少的秀才。
现在来这儿的读书人不少,有的在听了王守仁的教授之后,欣喜若狂的,也有的是气不过王守仁抨击朱夫子,是来找茬的。
今日因为沐休,听说那位王先生不必去当值,所以清早就会来,因而不少人翘首以盼。
刘健乃内阁首辅,高高在上,认得他的人并不多,他一身寻常的纶巾帽和儒衫,若不注意,还真难有人注意他。
看着这里热闹,刘健面带微笑,忍不住朝一旁的刘杰道:“真想不到啊,为父数年前也来过西山,是清查皇丈量之事,那时候,这里理应是荒地吧,后来赐给了寿宁侯,那时怎么也没想到……这里有一天竟会成了京郊江南。”
他正待前行,到人堆里去看看,却是一下子驻足了,因为远远的,他看到了一个老熟人。
那……那竟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今儿居然也来了……
刘健便没有继续靠近了。
心里叹息,这太子殿下总往这儿跑,确实有失体统啊。
可朱厚照却显得很有精神,他也一身读书人打扮,穿梭在人堆里,外围,是一群乔装的侍卫警惕着,生怕有个好歹。
有读书人见了朱厚照年轻,便问:“兄台,敢问高姓大名。”
读书人嘛,就爱寒暄。
“本……我叫朱寿。”
朱寿……没听说过……
“原来是朱贤弟,失敬,失敬。”
朱厚照现在也学会了行礼了,朝那读书人笑着作揖道:“惭愧,惭愧。”
接着便是寒暄,朱厚照开始说起自己的身世,家里供他读书啊,父亲严厉啊,好不容易中了秀才啊,诸如此类。
他似乎很得意,自己一脸诚挚的表情,说出这些声情并茂的故事时,能感染到这些书呆子,心里偷偷的乐,愉快极了。
“不知朱贤弟院试时,治的是何经典?”
“啥!”朱厚照懵了。
什么叫治经典……院试,他倒是听说过的。
“就是五经,治的哪部经……”
“……”朱厚照心里开始骂了,哪个狗娘养的折腾出来的科举,竟这样复杂,什么叫治五经?
第二百五十一章:与众不同
朱厚照显然不知道,科举制度的确立,也就是他口里所骂的狗娘养的,和他的几个先祖分不开关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见朱厚照一脸懵逼的样子,其他读书人立即开始不理他了。
怎么看着,像一个招摇撞骗的小骗子啊。
朱厚照居然乐了,不理就不理呗,本宫很稀罕你们么?治五经,哼哼,别让本宫做了皇帝,等将来登基了,第一件事便是让你们读书人治九十九经,到时教你们哭都来不及呢!
其实朱厚照已来这里上了几堂夜课,都是傍晚时分开始上,有时是王守仁讲授,有时是唐寅,有时是徐经。
王守仁的课最有意思,因为只要这位王夫子一到,这儿顿时便会吵翻天,唇枪舌剑,王夫子和他们滔滔不绝的辩论,而有时候,一些拥护王夫子的读书人,便是那些有些二,美滋滋的自称自己是方门走狗的家伙们,也会代王夫子和他们争辩。
朱厚照看着他们一个个如好斗公鸡的样子,如痴如醉,恨不得为他们擂鼓助威,他毕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啊。
唐寅的课,就让人昏昏欲睡了,他谈诗,谈画,解析古往今来的一些精美辞赋,口中所吐露的,都是美好的事物,可是让人感觉没劲呀。
徐经讲授他的天文地理,不过徐经比较可怜,他一登台,读书人们就已经走了个七七八八,只有一群学童,乖乖地坐在那儿,不能走。
可只要是徐经的课,朱厚照每一次都美滋滋的坐在后头,对这天文地理的事,他反而极有兴趣,听的极为认真。
徐经其实是个很风趣的人,而且徐家整理了来自于南宋大量的书籍,且多是风土人情,天文地理,再加上徐家数代人在整理的过程之中,也将这些烂熟于心,因而信手捏来,都是许多的趣闻。
譬如南宋时,泉州的异域商贾饮食习惯,譬如宋时大量的海船出海,沿途所经的诸国有什么习俗,譬如四川布政使司的大川如何险峻。
明明朱厚照也知道蜀道难,可到底难在何处,却只是懵懂的概念,于是乎,徐经则通过前人的笔记,讲述许多的细节。
朱厚照发现这位徐先生的课实是有趣极了,有时候,他会开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难怪看古人在某地作战,区区数百人就可以阻止数万大军,这竟和那里的地势有关。若是徐经不细致的讲明这地势的可怕,朱厚照至今也只是从兵书之中总结了寥寥一句山势险峻,便一笔带过,现在脑海里却有了许多初步的概念。
他甚至听了徐经的课后,终于明白了为何自己和老方打的赌会输了!
米鲁的藏匿地点,他原以为是在龙泉寨,可老方咬死了是石涧寨,而他现在方才明白,原来这和地势也有关系,舆图里所显出的地势,毕竟不够全面。
当然,朱厚照如此勤快的跑来,是因为他信了方继藩的邪,深信自己能让父皇对自己的印象彻底改观。
可是……似乎也没什么改观啊。
不过不要紧,要相信老方,若是这家伙糊弄本宫,本宫就抓着他的门生们揍一顿。
就在这时,有人道:“王先生来了……”
只见以王守仁为首,唐寅和徐经也都到了。
看了看日头,恩师八成还在睡觉,他们不敢叨扰恩师。
至于欧阳志三人,他们太老实,在翰林院里被人点得团团转,即便是沐休,还被叫去整理典诏。
他们一出现,许多读书人都围拢了过来。
王守仁一一朝他们颔首。
读书人就是这样,即便是来砸场子的人,这刚一见面,该寒暄的还是要寒暄,彼此之间相互作揖,要说一声有礼。
刘健则远远的看着,一脸若有所思……
一个小小的翰林编修,竟是如此受人追捧……这令他想起了昨日的吴世忠!
想到吴世忠,他不禁沉了沉眉,他倒是要好好看看这王守仁能灌人什么迷汤。
至于太子殿下……
一见到太子殿下喜滋滋的迎上去,刘健就不由的忧心忡忡,他对身边的刘杰道:“太子殿下……似乎不是在学正经的东西啊。”
刘杰默不作声,沉默了很久,才道:“父亲何出此言?”
刘健叹了口气道:“太子殿下若是读四书,便昏昏欲睡,倘若学的是圣人经典,便会露出怏怏不乐之色,若是让他好好读书,他就作苦恼状,可你看他现在一脸喜笑颜开的样子,倘若是正经学问,他会如此兴致勃勃吗?”
“……”刘杰不知该如何接话了,只好道:“父亲,要不要上去看看?”
刘健摇了摇道:“就在此吧。”
这里靠着一座茶楼,所以门前摆了几个茶桌,是给悠闲的人坐在此喝茶的,毕竟不是什么人都喜欢在喧闹的店里喝茶。
叫人上了茶,刘健抿了一口。
一旁的刘杰道:“听说这里的特产乃是薯干,父亲要不要尝一尝?”
刘健不禁露出了微笑,道:“不知为何,但凡沾上薯的东西,为父便有兴趣,去让伙计取来吧。”
另一边,众人本以为王守仁一到,就要开始入学堂读书了。
谁料,王守仁却是道:“今日沐休,既然不必上夜课,那么不妨趁着这几日沐休,我们上几堂与众不同的课。”
读书人们默然了。
那些来砸场子的读书人,更是有点郁闷。
毕竟搜肠刮肚的,连讥讽方学的道理都准备好了,可现在这是怎么着,不进学堂辩论了?
说着,王守仁给一旁的徐经使了个眼色。
徐经很幽怨啊,多了这么一个师弟,使自己地位一下子一落千丈!尤其让人咬牙是,恩师看不起自己,居然不让自己去讲授学问,自己好歹也是二甲进士好嘛,却让自己去教授天文地理,这天文地理,毕竟只是杂学,这不是摆明着说自己学问不够精深嘛。
可没法子,师命不可违啊!
而至于这位师弟……
徐经朝王守仁笑了笑,他可是和王师弟同屋睡觉的,这位王师弟性子古怪,还会武功,连恩师都不敢在他面前骂太过份的话,他会傻得自己作死吗?
徐经接着便去吩咐,随即给每一个读书人,竟发了一个锄头。
朱厚照手握着锄头,就好像是握着一柄刀剑一般,很激动。
此时,王守仁大声道:“前些日子夜课,若是来听过课的人,想来也知道,吾时常说,同理之心,若无同理之心,那么大道再简单,再如何知行合一,亦不过是背离了读书的初衷。圣人求仁政,仁政即良知,可光有良知无用,因而,你们随我来。”
于是王守仁走在了前头,没多久,带着一干兴奋的读书人,居然来了一片荒芜的地里。
只见在这里,一群庄户正在开垦,他们举着锄头,卖力地翻着土地,现在天气虽已寒了,可庄户们却已汗流浃背。
王守仁什么都没有说,率先拿着锄头,开始默默的和庄户们一道开始翻地。
“这……这是何意?我们是来求学的啊,为何要做这等勾当?”许多人迟疑起来。
那来找茬的人,更是抱怨连天。
可王守仁没有在乎他们的流言蜚语,却只是一人默默的开始开垦着荒地,他不疾不徐,显然对这开垦已有心得,显得很熟稔。
一个读书人最终还是走上了地里,口里道:“既然先生翻,学生也来试试。”
有人打头,接下来,许多人陆陆续续也开始加入。
虽然还不明白王守仁的意图,可朱厚照看着有趣,很快也加入进去。
他想表现一下平时的弓马功夫,嗷嗷叫一声,举着锄头狠狠的砸入了地里,顿时……双臂发麻,脑子嗡嗡响。
厉害,厉害,这垦荒的学问,竟比弓马还多啊。
于是他学乖了,也开始收了气力,深呼吸,尝试着慢慢掌握节奏。
其他的读书人,就不太好受了,许多人都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连扛起锄头都觉得费力。
不过表率的作用毕竟是无穷的。
王守仁默不作声的做了表率,即便是那些来找茬的人,也加入了农垦之中。
一炷香之后,许多人已经是累得气喘吁吁,此时,王守仁直了腰,道:“马上要出太阳了,去取斗笠来,莫要将人晒坏了。”
远处那些庄户,也好奇地打量着这些姿势古怪的读书人,倒是乐了。
送来的不只是斗笠,还每人一条汗巾,很没有形象的,这些读书人们争先恐后的搭在脖子上,倒不是因为天气热,而是这耕作下去,额上的汗便哗哗落下来,若是不隔三差五擦一擦,浑身都难受。
朱厚照体力好,不过很快,却也开始气喘吁吁起来。
而此时,刘健已渐渐步行到了远处,他没有过分的靠近,看着一群读书人在地里挥汗如雨,不禁……愕然。
他们……这……是……在耕地?
“父亲……父亲……”刘杰已追了上来。
他刚想说什么。
却见父亲一言不发,一副的不可思议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