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百三十九章:万死难恕
刘辉文满是痛心疾首。
他此言一出,倒是让这堂中瞬间沉默了下来。
某种程度而言,刘辉文的话,是能让他们产生共鸣的。
站在这里的人,当初哪一个不是自诩自己是圣人门下,哪一个所学的,不是那圣人的绝学呢?
只不过……绝大多数人,只是将它当做敲门砖,也有人知晓变通,此时再听,心里虽有感触,却似乎隐隐也觉得刘辉文不对。
而有的人,认同刘辉文之言,只不过……刘辉文敢于说出来,他们却将这些心思烂在肚子里而已。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程朱而始,儒家历经了数百年,这强大的惯性,以及那等价值观,岂是新学十数年的功夫,就可彻底其根基的。
于是,堂中只是沉默,许多人则不禁心里唏嘘。
弘治皇帝却是冷若寒霜,现在他听到这些话,只感到厌恶。
弘治皇帝冷冷道:“这样说来,当真是你谋刺方卿家?”
刘辉文一番话之后,又拼命的咳嗽,而后才抬起脸来,肃容道:“是。”
弘治皇帝此时,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王守仁。
这个方继藩的弟子,到底有什么是他不会的啊。
弘治皇帝随即冷笑:“你可知罪?”
“不知。”刘辉文毫不犹豫的回答,而后正色道:“老臣自幼学习经学,寒窗二十载,蒙诸先帝厚爱,得以入朝为官,又数十年宦海浮沉,不敢说有功,却无过失。先帝驾崩时,曾下诏曰,陛下将继大统,承祖宗之业,若陛下贤明,则众臣辅之。若陛下昏暗,众臣当谏之。陛下登基,此后废除了诸多恶政,也罢黜了许多的佞臣,庙堂之下,无不欢欣鼓舞,于是老臣遵先帝之言,辅佐陛下,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可如今呢……如今陛下对这指鹿为马,对这不分是非黑白的方继藩言听计从,陛下……老臣敢问,老臣这十数年来上奏的谏书,七十有六,这七十六份奏疏,陛下可曾看过?陛下看过之后,可有触动?陛下若有触动,又何以留中不发?”
刘辉文说着,竟是大哭:“陛下啊,历朝历代,奸臣贼子,莫不如此。陛下如此包庇此贼,甚至还动了妄改祖法,废除八股的念头,这令天下的臣民,情何以堪?若太祖高皇帝在,陛下又有何面目相见?”
他说的义正言辞,冠冕堂皇。
百官们纷纷垂头,更加不发一言。
弘治皇帝左右四顾,心里想,这里头定有不少人认同刘辉文吧。
弘治皇帝便道:“朕若见太祖高皇帝,无愧于心。祖宗之法,本意在于稳固社稷,今朕的江山,固若金汤,太祖高皇帝见之,必称善。”
刘辉文眼里,顿时变得绝望,他咬牙,随即道:“此想当然也。”
弘治皇帝厉声喝道:“大胆!尔所犯的,乃是十恶不赦之罪!”
“若贯彻始终,便是大罪,那么臣自是当诛,只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臣今日不吐不快。”
看似面容和善的刘辉文,却是比任何人都刚烈。
方继藩在旁,心里想,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都敢做出这样的事来了,只怕早就做好了死无葬身之地的准备了。
这个人,他不怕死。
弘治皇帝冷笑道:“拿下!”
一声令下,如虎狼一般的禁卫便已冲了进来。
刘辉文的眼里,写满了绝望。
他似乎心里明白,自己所寄望的正轨,大明,再也不会步入了。
他没有反抗,任由禁卫们拿住自己,口里发出大笑。
…………
这堂中沉默了下来。
弘治皇帝胸膛起伏,似乎还是怒不可遏,脸色异常铁青。
刘辉文认为他错了,刘辉文是在用自己的性命来提醒他。
可是……弘治皇帝却知道自己是对的。
他越是深信如此,越是愤怒于刘辉文竟敢谋刺自己的女婿,更气的是,刘辉文的居心。
此人……只怕就是希望这样的结局吧。
唯有如此,他方才可名留青史,成为万世楷模。
他将自己比作了殉道者,那么……朕呢?
他做了比干,朕就是商纣王。
这哪里是什么忠臣,口里说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却不过是为了一己虚名,而将自己君父推到了十恶不赦的地步。
弘治皇帝心里发寒,眼眸如刀,口里淡淡道:“诸卿,刘辉文图谋不轨,此大不赦之罪,当如何处置?”
百官默然,许多人面带惭愧之色。
在他们的价值观中,似刘辉文方才的举止,即便他的行为有什么不对,却也称得上是忠臣义士了。
此时若是落井下石,只恐百年之后,为人所轻。
人……都是要脸的。
便连刘健,也是沉默不言。
弘治皇帝的目光在百官的脸上扫过,抿了抿唇,似乎明白了百官的态度。
站在一旁的萧敬却道:“陛下,这样的乱臣贼子,当诛三族。”
弘治皇帝侧目看了萧敬一眼,心里一松。
萧敬可谓是在关键时刻给他送上了一个台阶。
他某种程度,能够理解先帝们的苦衷了。
百官们虽是成日君君臣臣,却都有自己的小心思,他们或求身后之名,或想取利,他们不必一味的阿附于皇权,因而,万事都有自己的心思。
可身边的这些宦官,却是离不开皇上的,甚至所有荣辱都寄托在帝皇的身上,于是这玲珑心思,就都用在了猜测圣心上头。
这样的人,可称之为小人,可是……天子又离得开这些小人吗?
弘治皇帝冷笑:“那么……就依刘伴伴所言,将其人拿下诏狱治罪,令其招认党羽,夷其三族。”
百官们依旧沉默。
他们没有落井下石。
可是,也没有为刘辉文辩解,因为他们很清楚,犯错了就是犯错了,而且这是谋逆大罪,绝没有通融的可能。
“陛下!”
却在此时,有人道。
弘治皇帝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
却见方继藩站了出来。
见了方继藩,弘治皇帝冷漠的心才缓和一些:“何事?”
“儿臣以为,对于刘辉文的惩罚过重了。”
弘治皇帝愣住了。
百官们顿时哗然,纷纷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道:“刘辉文固然是万死之罪,可是诛其三族,他的族人又有什么罪?陛下万万不可妄杀啊,何况儿臣不是还活着吗?因此儿臣建议,请三法司审此案,该是什么罪,便是什么罪,如若不然,难免滥杀无辜。”
“再有,刘先生方才所言,也令儿臣心里颇有感触,虽是废除八股,势在必行,可这毕竟是祖宗之制,乃太祖高皇帝所立的成法,只是这八股取士已是弊病重重,陛下非改不可,可刘先生敢于提出这样的忠言,也是令儿臣极为钦佩的。所以儿臣希望陛下能够宽大处置。”
“嗡嗡嗡……”
满堂哗然,众人开始窃窃私语。
这绝对不科学啊。
虽然百官也没几个人信科学的。
他方继藩,历来睚眦必报,惹了他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的,他方继藩能有这样的好心?
而这刘辉文,居然敢刺杀方继藩,方继藩只怕巴不得灭他十族都觉得难解心头之恨,怎么可能为刘辉文说情了?
事有反常即为妖啊。
弘治皇帝也是诧异,可他见方继藩一脸真诚的样子,竟是无语。
朕为你出头,你竟在做这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弘治皇帝的脸色有冷了起来,道:“朕意已决。”
“陛下……”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或许方继藩这狗东西不过是口里客气一番的时候,却见方继藩一脸沉痛之色:“陛下啊,儿臣以为,凡事都要讲理,不可意气用事,儿臣自知陛下如此,是爱护儿臣,可刘辉文方才所言,实是触动人心啊,若是如此严惩,天下臣民,只怕人人自危,皆会惶恐不安,陛下……是否借一步说话?”
方继藩接着,朝弘治皇帝眨眼。
弘治皇帝:“……”
很多时候,弘治皇帝是拿方继藩没有办法的。
你若是动怒,他便开始各种陛下圣明,陛下了不起,伸手还不打笑脸人。你若是不怒了,他便开始撒泼,一副牛皮糖的样子。
弘治皇帝听到要借一步说话,心里满是疑窦,似乎觉得如此有些不妥,却不禁道:“朕正好也想去歇一歇,去喝口茶。”
方继藩和弘治皇帝交换了一个眼神,此后便一前一后的去了耳房。
留下来的,却是一群一头雾水的百官大臣。
人们错愕着,似乎还无法接受刘辉文成为真凶,更无法接受方继藩的反水。
这些人,哪一个不是人精,不是大明最聪明的人?
他们看待事物的角度,绝不会简单。
因此,在他们看来……这方继藩定又有什么毒计了。
只片刻之后,弘治皇帝和方继藩便去而复返。
就在所有人错愕的时候,弘治皇帝道:“朕方才吃了一盏茶,心里的气也消去了不少,现在细细思来,倒是觉得刘辉文倒是罪不至如此,那么就依方卿家所言,三司会审,查实了刘辉文的罪行之后,再明正典刑!”
啥?
百官懵了。
第一千五百四十章:席卷天下财富
世上的许多事,总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正如谁也料不到,方继藩居然当真为刘辉文求情。
而且刘辉文如此大罪,竟然……还当真被皇帝恩准进行三司会审。
三司会审啊。
牵涉到的乃是大理寺、刑部,以及都察院。
又因为都察院多清流,所以这罪责的轻重,往往是都察院主导。
刘辉文此举,只怕博得了不少人的同情,到时若是量刑过轻,几乎是肯定的。
甚至这宦海浮沉了多年的刘健,心里大抵已经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接下来三司会审,最后报上来的结果一定是从轻发落。
其实这可以理解,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名声受损,当然……这审问的官员,倒也未必是想救下刘辉文,而是要表一个姿态,反正自己仁至义尽了,案情报上去,若是陛下不满意,要求重新定罪,却又是另一回事。
可问题就在于,陛下到时气也消了,三司会审有了结果,要求从轻发落,陛下会选择推翻三司会审的结果,非要杀刘辉文不可吗?
似刘辉文这样的人,最大的麻烦就在于,他的案子,本身就很大。
除此之外,他的所作所为,有极大的争议。
最终将会是什么结果……却是难料的得很了。
可除刘健之外,更多人所想的,却是齐国公为何要为刘辉文求情。
这狗一样的东西,一向坏得很的啊。
…………
刘辉文自知自己是死定了,随即下了诏狱,他早做好了最坏的准备,甚至预料到,到了诏狱之后,将会面临严刑拷打,到了那时,将斯文丧尽。
可是他却显得从容,当初他决心做这件事的时候,就曾想过这样的后果。
可在诏狱不久,刘辉文便被大理寺下了驾贴,请了出去。
刘辉文先是显得诧异,不过他毕竟也是为官过年的老臣子了,心知中途必定是出现了什么变故,待他到了大理寺,就很快的被重新安顿下来。
大理寺的职责有二,一方面是监督刑部的案情,对所有的重案进行复核,以免刑部出现错案。而另一个职责,则是负责某些钦案的处理。
刘辉文到了大理寺后,本是抱着必死决心的他,心就一下子的定了。
有救了。
朝着这架势,是奔着三司会审去的。
倘若是三司会审,势必是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出面定案情,这庙堂上下,谁不因废除八股而痛不欲生,天下唯一的反抗者,便是他,这三司之中,谁敢从重的给他定罪,那便是儒生眼里的罪人啊。
等他知道,原来竟是方继藩为自己求情时,他怎么可能认为是方继藩的好心,心里却更是冷笑。
看来……这方继藩也是怕了,他怂恿着陛下做下如此丧尽天良之事,已开罪了天下人,此时定是惶恐不安,便如同商鞅变法一般,哪怕是能猖狂一时,可这天下大势,千年之文脉,数百年的科举取士,岂是说断便断。
人心在吾,纵有万死之罪,又能奈何。
哪怕就算是死了,百年之后,老夫也是魏征,是比干,光耀万世。
他气定神闲,预备着接下来的会审。
…………
弘治皇帝没有立马回宫,他撤走了百官,留在了方府。
见了女婿无恙,虽是出现了那刘辉文的插曲,可很快,弘治皇帝就恢复了笑颜。
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道:“朕本欲追封卿为王,谁晓得你竟安然无恙的回来了,如此……甚好,能回来便是好。”
本欲……追封……
方继藩眼睛发直,为何不早说呀。
不过听陛下的口气,这王爵怕是不翼而飞了。
方继藩心里酸溜溜的,却还是道:“陛下如此厚爱,儿臣实在是感激涕零,儿臣对于功名利禄,没有兴趣,只要能为陛下尽心效命,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弘治皇帝大悦:“若人人都是卿家这般,朕何必成日愁眉苦脸了。”
“对了。”方继藩看着弘治皇帝:“却不知陛下可知道此时的股市和宅邸的行价如何了?”
这当真是一语惊醒了梦中人。
前些日子,弘治皇帝一丁点心情都没有,什么都没心思去管,现在猛地知道自己的女婿无恙,这才陡然关心起来:“朕只知前些日子,股价和宅邸的价格暴跌得厉害,却也不知现今如何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想来在得知儿臣回到了京师之后,势必会一次大利好,陛下……儿臣还听说……西山钱庄那儿,趁着股价暴跌的时候,大量的回购了不少的股票。”
大量的回购……
就在不久之前,这股价已经跌到了谷底,甚至只有原来市值的五分之一,甚至是十分之一。
也就是说,西山钱庄用了最低贱的价格,回购了大量的股票,而现在……
这西山钱庄,宫中占的股份是最多的,其次方才是方继藩。
倘若是如此的话……那么……
弘治皇帝先是一愣,脸上似乎出现了狂喜的端倪,可随即,这端倪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弘治皇帝肃容道:“股价起起伏伏,市值几何,于朕而言……终究不是什么大事,能见卿平安即好。”
方继藩感激涕零:“陛下视儿臣为子,儿臣也视陛下为父,儿臣……经此大难,能再见陛下,真是……真是感慨万千……于儿臣而言,这春风十里,不及陛下也。”
萧敬站在一旁,本是乐呵呵的,听到此处,脸却是变了。
萧敬毕竟是在内书房读过书的。
细细咀嚼,这后半句,还真颇为有几分寓意。
春风十里,即可借喻春风,又可意欲人生的得意,可这美好的景物和得意的人生,都及不上能与陛下知遇。
这狗东西,他还作诗了。
萧敬的心,又痛了。
弘治皇帝则是颔首点头:“哎……朕只有一子一女,本就是将卿当做自己的儿子看待啊。”
说着,他站了起来,叹了口气才又道:“你这一路回来,定是辛苦,秀荣这些日子,更是不知吃了多少的苦,朕就不在此久留了,你们好好的聚聚吧。”
说罢,弘治皇帝转身便走。
出了这方家,外头早有车驾等着了。
群臣们各自心思复杂,却也不敢贸然离开,都在方府外候驾,只是此刻,有人已经开始思绪飘飞起来,怎么总感觉……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忘了,像是还会有什么事发生。
弘治皇帝倒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回头道:“太子呢,太子为何没有跟来?”
萧敬道:“太子……太子殿下一直留在方宅里,乐呵呵的,奴婢…………其实给殿下使过眼色的,可他视而不见。”
弘治皇帝眼眸一瞪,气恼的道:“去,将他拎出来,他凑什么热闹。”
萧敬却是战战兢兢的道:“奴婢不敢。”
“哎……”弘治皇帝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朕生了个不谙人情的傻儿子啊。”
说着,他预备登车,却又吩咐道:“立即派人去各个牙行,还有交易所里,打探最新的行情,朕要每半个时辰,都有最新的行情奏报来。”
萧敬明白了:“奴婢遵旨。”
…………
消息开始传出来。
齐国公回京啦。
只是起初的时候,这消息……倒是没有引起什么波澜。
这些日子,关于齐国公回京的谣言,大家早就听的耳朵都出茧子了。
起初的时候,人们还信,可见西山那儿还在披麻戴孝,便晓得都是假的了。
这假消息多了,自然而然,也就再没有人去相信了。
可是……这哀鸿遍野的市场上,却陡然之间开始暗波汹涌起来。
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资金,开始疯狂的收购一切可以收购的东西。
这些日子,虽是救市,使价格慢慢的稳定下来,可毕竟绝大多数人依旧没有信心,市面上的抛售……乃是屡见不鲜的现象。
可很快……人们就察觉,这资金回购的力度,居然开始加大,从此前的抛售多少,择机吃进一些,到了后来,竟开始变得饥不择食起来,无论是股票、土地又或者是其他的资产,只要出现在市场,便被迅速扫空。
某些人开始察觉出了异常。
可已迟了,毕竟……调动资金,是需要花费时间的。
何况……现在的消息并不明确,那寻常的游资,体量太小。而真正的大商家,却因为体量太大,反而不追求风险,因此……并没有引发什么波澜。
可随后……齐国公回京的消息,开始传得更疯狂起来。
甚至还传闻,西山的灵堂已经撤下,于是心里存疑的许多人,开始四处打探消息,或往西山求证。
而接下来……当所有人都意识到,齐国公真的大难不死的时候……京师沸腾了。
齐国公没有死,他幸运的躲过了那一场大火,之所以隐姓埋名,只是为了防备贼子后续的追杀。
大商家最先得到了准确的消息。
这些人……本就消息灵通,很快……他们开始有了动作。
人们渐渐的发现,原先无人问津的市场……突然开始回暖起来。
第一千五百四十一章:富甲天下
有的人是先知先觉,而有的人是后知后觉。
不过很快……交易所里就已人满为患。
几乎所有的大商家,而今都一致的放下了手头上的所有事。
有的出现在了交易所,而有的……却是出现在了牙行。
王不仕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往交易所里跑,他却是迅速的调集了一切的力量,直接往牙行去。
甚至……无数的快马,带着王不仕的授意,奔赴各个府县。
交易所里一片飘红。
无数人人声鼎沸,可在另一边,济南府里……
这济南府距离京师,有千里之遥。
可若是快马,不眠不歇,两日即可抵达。
当然……这两日的抵达,需要耗费的是大量的成本,需要快马,并且对这价值不菲的快马,不能有丝毫的怜悯,平时需细心的供养,跑了一次之后,这马也几乎废了,不只如此,还需有豢养专门的骑士,需有一副极好的体魄,平时每日吃肉,每日骑马训练。
当然……现在这样的人和马,许多商家都在训练。
大家都很清楚,时间……就是金钱。
济南府里,早已受到了京师的影响,哀鸿遍野。
首先出现的问题,就是股价的暴跌,导致了商家开始变得谨慎,原先商家大量的订单,对于济南府大量粮食以及许多农产品的采购,一下子停顿。
前些年,因为京师的商业活动攀高,以及农业技术的推广,山东已经连续丰收了许多年,京里上百万的匠人,需要吃喝,而且食品的种类,也变得丰富,京里人要吃肉,要喝酒,肉是需要粮食喂养出来的,而酒也需粮食来酿造。
因而……在京畿一带,大量的畜牧作坊,以及大量的酒坊,四处采购粮食,这令各地的地主,赚了个盆满钵满。
许多的士绅见有利可图,便一直都在疯狂的兼并土地,因而引发了地价的暴涨,可因为对未来有着极大的期许,他们甚至是不惜成本的,若银子不够,便向西山钱庄借贷,而土地的前期投入,也开始大量的增加,他们为了增产,以应对京师以及保定布政使司的需求,贷款购置了大量的耕牛,并且采购良种,购买肥料。
这巨大的成本投入下去,本是旱涝保收,毕竟种出多少的粮食,产出多少的桑麻,只要放在市场,就不愁没有销路。
这群士绅,几乎是一面骂着京里的方继藩,却享受着巨大的经济利益。
可是今年……却突然暴跌了。
一下子,原先来采购的商贾们,居然销声匿迹。
几乎所有的士绅家里,都囤着堆积如山的粮食。
原先以为……必定能大赚一笔的士绅们,顿时开始急眼了。
以往的时候,作为士绅,几乎和市场是绝缘的,他们在自己土地的内部自给自足。
有着数千亩地,自己有专门的榨油小作坊,有专门的人给他们养桑,专门的人织布,自己种植的粮食,自己吃,哪怕是给雇农,也是发放粮食。
唯一的经济活动,也不过是买一些盐巴,卖出一点自家榨出的油而已。
可随着专门的榨油作坊,专门的织造作坊的出现,成批量的物美价廉的商品出现在市场时,便连士绅们都意识到,自给自足实是不值当,因而改为采买,至于自家所产的大规模粮食以及生丝,则兜售出去,如此……才有利可图。
而现在……这大量的生丝和粮食的囤积,几乎将所有士绅赖以生存的舒适环境摧毁了。
生产了这么多的粮食和生丝,自己吃不完,也用不完,囤积起来,还占用了仓储成本。多存一日,便是亏本。
最紧要的是,前期投入的大量银子,现在也打了水漂。
土地的价值开始暴跌……
此前所借贷的贷款,每日却需奉还。
犹如一根根绳索,勒在了他们的脖子上。
他们这时才意识到……齐国公的死……并不是一件快乐的事。
废除八股,已令他们伤筋动骨,骂声不绝。
可若说废除八股,是断绝了他们的进取之路。
而市场所引发的巨大震荡,则成了压弯他们的最后一颗稻草。
于是这济南府,哀鸿遍野。
大量的土地,直接挂在了牙行。
可牙行里所挂出来的大量土地,哪怕是价格一再暴跌,却依旧是无人问津。
有些士绅已经开始撑不住了。
尤其是取消了功名之后,税赋的征收,更令他们雪上加霜。
因而……他们不得不咬咬牙,继续以更低的价格出售土地,以期能迅速的回笼资金,制止损失。
可怕的却是……当价格一降再降时,原先已经涨到了五十两银子一亩的土地,在暴跌到了七八两之后,反而更加的无人问津。
就在三日之前,济南府长清县的一个士绅,因为绝望,或者是此前有过多的借贷,引发了破产,上吊自尽。
这位老士绅,可是自太祖高皇帝时候起,就在济南府为富一方的豪族,却因为兼并土地过快,竟是直接引发了资金链的断裂。
消息一出,这无疑给原先因齐国公的死而弹冠相庆的士绅们突然意识到……他们的生死存亡,也只在今日了。
这些饱读诗书的士绅们,在这一刻,竟是开始哭笑不得起来。
济南府十三处牙行,几乎都是门可罗雀。
甚至连兜售的土地,都懒得挂出了。
可就在此时……邓健来了。
邓健是奉命来的济南府。
这山东的土地……既是肥沃,又是一马平川,简直就是沃土啊。
王不仕虽派了许多人前往天下各州府,打这时间差,可他最看重的,却是济南,因而就派了邓健亲自来。
街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戴大墨镜,脖子上挂着硕大金链子的人。
这样的装扮,的确招摇,不过在一个多月之前,在济南城里并不算新鲜。
可如今,却是异类了。
邓健出现在牙行的时候……
牙行的伙计似乎懒得招待。
只鼻孔朝天的问他:“客官莫非也是来兜售土地的?”
邓健摇头,比他更有鼻孔朝天的气势,嚣张的道:“爷爷我是来买地的。”
下一刻,牙行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紧接其后……那牙行的伙计,瞬间便觉得自己腿软了,仿佛这一刻,自幼失孤的他,见到了自己已死了三十五年的陈年亲爹,自棺材里爬了出来。
他眼里放出了光芒,而后……竟感觉自己的眼圈竟是热乎乎的,眼角湿润,足见此刻,他内心的激动。
随即,他笑起来了。
笑中带泪。
这伙计一脸热情的道:“爷……您请,您请……爷……您这一路,似是风尘仆仆,来……请坐下,啊……喝茶,喝茶……”
邓健不耐烦的道:“少嗦……这里有多少地。”
“这……这……这……”伙计顿时懵了,说实话,没见过这么大的冤大头啊。
人家都是来卖地,你来买地?
而且这口气,这冤大头似乎不是一般的大呀!
“不知爷您要买多少的地。”
邓健便试探性的问他道:“你们这里挂了多少?”
卧槽……
仿佛,有利箭刺中了自己的心脏,这是幸福的箭。
伙计道:“这个……这个……我这里……有精挑细选的良田……要不,给爷您先过过目。”
“不。”邓健摇头,而后干脆的道:“有多少地,统统都给爹取来,好的坏的都要。”
这伙计再一次的懵了,他甚至开始怀疑,邓健是来砸场子的。
“怎么?”邓健大怒,直接从袖里随便掏出了一沓大明宝钞来,喝道:“你还瞧不起了是不是。”
邓健的火爆脾气,压不住了。
这是狗眼看人低?
嗯,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
啪……
这一巴掌干脆无比。
便听邓健咆哮道:“一炷香之内,所有的地,统统都给老子送来,不送来,打断你的狗腿!”
伙计挨了打,非但不怒,却像是自己娶了媳妇一般,浑身一下子有了劲儿,面上眉开眼笑。
而后,整个牙行鸡飞狗跳起来。
上上下下,从掌柜到伙计十数人,从去点验,再到算计,最后算盘珠子打的劈啪作响,紧接着请卖主来,又开始订立字据,至衙里请保人。
这牙行,是专业的。
反正这个月来,也就只邓健这一个客户,上上下下,只围着他转。
竟只花费了几个时辰……数十万亩的土地就直接易主了。
临末了,掌柜、伙计、卖主、保人们列成一排,一个个热泪盈眶的看着邓健,一直将邓健欢送出了牙行。
人们纷纷扬起手,挥手告别:“慢走啊,慢走……”
……
当日……
在济南府的一处客栈里。
邓健歇下,随即,同来数十人纷纷聚齐,来向邓健禀告收购的事宜。
“邓主事,小人这里,拿下了七万亩……”
“小人这里……”
邓健只颔首点头,一一洗耳恭听。
等大家汇报完了,他才站起来,小眼一张,壮志豪情的道:“明日……咱们要准备下县了,你们几个……则要预备去山东诸府……听说西山那里也有动作,总而言之,西山要的,咱们就不要,咱们跟在后头吃口汤就行,谁要是敢抢我家少爷的生意,我打死他。”
众人发懵。
邓主事,你到底是哪一边的呀?
………………
最近大家老是骂老虎更新慢。
可是这一段剧情,涉及到的人物,还有剧情的种类,实在太多了。
单单人物就有几十个,除此之外,还涉及到了人心和经济等等类别,老虎不敢写快啊,要是哪一个地方,没有讲清楚,又或者是遗漏了某些不能不讲的东西,故事就变得不完美了。
还请大家见谅。
求点月票。
第一千五百四十二章:万物皆涨
这天下的牙行,何其之多。
可在各个省城,各个府城和县城,只要有足够的资金,便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扫而空。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就来自于消息的传递。
这个时代消息再快,也是有限的。
势必会有一个时间差。
谁若是掌握了最快的马,能迅速调集足够的资金,那么……谁就能尝到甜头。
只是在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依旧是后知后觉。
因而这世上,其实有许多人看到这一点。
王不仕能看到,王金元能看到。
京师里,但凡是有些头脑的人,也都能看到。
只是可惜……有的人固然有头脑,偏偏,他们没有足够的实力。
没有实力,就派不出人马,也一时之间调集不了如此巨量的资金。因而……也只能望洋兴叹,继续做着假如我有钱,哼哼哼……定当如何如何的春秋大梦。
次日清早,邓健就带着人迅速的赶往各个县城了,山东每一个府县,他们都不肯放过。
可就在济南府的各个牙行里,人们还在笑话着昨日那个戴着大墨镜的傻瓜跑来买地,又或者听说这地竟可以卖出去了,有人跑来打听,这到底是何方神圣时,就在正午,许多人聚在牙行里窃窃私语,或是笑话昨日那个大傻瓜时。
急递铺的快马……却终于姗姗来迟。
“齐国公死而复生!”
这消息一出,顿时济南省城震动。
人们奔走相告。
齐国公活了,他活了……
士绅们的心思复杂。
活了……敢情好啊,大家有救了,说不定,堆在谷仓里的粮食……又要有了销路。
啊呀……不对呀……我的地,我的地啊……
这一次……竟是许多人,连哭都哭不出来。
而接下来……许多的商贾开始蜂拥而入,济南本地的商贾也突然开始出没。
人们争相到了牙行,前几日价格低廉的土地……还有吗?
机会永远都不会给这些后知后觉的人。
牙行的伙计,现在笑不出来了,比哭还难受。
因为下一刻,打上门来的是昨日卖地的那些士绅。
“凭啥你们这么早就把地卖了?”
“你们定和那人串通好了的。”
他们带着家人冲入了牙行,将这牙行砸了个稀巴烂。
有人滔滔大哭:“此乃吾家祖地啊,吾对不住列祖列宗啊。”
“哎呀,我家连襟在平原县,前几日修书来,也说在卖地,却不知他的地卖了没有。”
于是乎……忙有人心急火燎的下乡去报信。
可在平原县里,一个个交易……正在进行,买卖的双方,都本着对方是个傻瓜的心思,个个眉开眼笑,都恨不得立即订立契约,唯恐迟了。
这样的事,在山东,在山西,在河南,在南直隶,在江西,到处都在发生。
…………
方继藩这几日都乖乖的待在家里,看着每日围着自己团团转的朱厚照,总觉得有些碍眼睛。
这家伙难道就不找点正事儿做?
他是想蹭我的饭吃吧?
与此同时,一封封的快马奏报,接二连三的出现。
最先来的,当然是京畿一线的土地收购奏报。
“少爷……”
回来的,乃是一个孔武有力的少年,叫虎子,至于姓啥,方继藩反正也懒得去记。只晓得他是西山的农户子弟,读过几年书,可惜读书不太长进,因而索性进了方家做看家护院。
方继藩翘着脚,看着这少年人,少年人因为是一路跑来的,气喘吁吁的样子,口里道:“刘掌柜昨日就已在河间、真定等府,大肆收购土地,几乎市面上的土地都收购一空,不过听说,似乎还有人在暗中收购,抢了我们的买卖,不过刘掌柜说了,眼下当务之急,是赶紧的有多少起就收购多少的地,现在没有时间去摸对方的底细,昨日在各府的府城,就已购地数十万亩,接下来还将去县里……”
方继藩不禁唏嘘。
不成熟的市场,就是好啊。
若是在后世,哪怕是再不好的消息,即便是暴涨和暴跌,也不至今日这般,只有这大明这般,市场经济才刚刚开始,人们对于市场的信心并非源自于市场本身,因而每一次暴涨和暴跌,都如血洗一般。
其实……仔细想想,也确实如此。
方继藩的生死,某种程度来说,代表了大明未来的方向。
此前那些读八股的读书人,以及儒家的影响,实在太大了。
对于无数的富户和商贾而言,一旦方继藩遇刺,那么最大的隐患就是人亡政息,若是没有齐国公压着,商贾们自知接下来的命运是极惨淡的,这命悬一线的风险,谁敢承担。
因而……这消息传来,便是一泻千里,几乎所有的商家,纷纷想要囤积真金白银。
而这不成熟的市场,现如今,却成了方继藩的游乐场,这真的怪不得自己啊,要怪,只能怪那该死的刺客了。
方继藩大喜道:“大家办事都很尽心,也很尽力……来来来,那谁那谁,这是赏你的。”
方继藩说着,从自己的桌几上,随手抓了一把地契塞到虎子的手里,乐呵呵的道:“这一点东西,算是犒劳你了,给本少爷继续打探,这些日子会忙碌一些,要用一些功。”
虎子手里抓着这一把地契,眼神有点愣,懵了。
这……这……这是土地啊……
这一把足足有十数张,有十几亩的,有上百亩的,也有数亩的,相加起来……岂不是说……自己……自己一个寻常农户子弟,转身……就成地主啦。
虎子的眼睛红了……
下一刻,眼泪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他啪嗒一下,又跪在了地上,抱着方继藩的腿大哭:“少爷……少爷,我张小虎,生是方家的狗,死是方家的死狗。”
你看看这孩子……啧啧……
方继藩慈爱的摸了摸他的头,和蔼的道:“乖,莫哭。”
土地的威力是巨大的,你看,随便抓一把,就能让人恨不得立即为他方继藩去死了。
方继藩这算是长了见识。
至于赏他地契,这也是没有办法啊。
我方继藩现在啥都不多,就是地多。
各府各县的地契和契约还没有运来呢。
单凭西山钱庄收来的抵押物,譬如那些房契、地契什么的,就足足堆满了几个仓库,为了清点这些地契和房契,不得不从算学院抽调了上百个骨干,至少要花费一个月的时间,才能将这些土地和房产清点得明明白白。
待张小虎感激涕零的走了,方继藩才发现朱厚照一直死死的盯着他身侧的桌几,这几子还留着许多的地契呢。
方继藩则是感慨,叹了口气道:“这一把火烧的真好,烧着烧着,竟让臣发了大财,这地契用仓库都装不下了,这可如何是好。要不……找个日子,把方家也一并烧了吧。”
朱厚照一听,顿时抖擞精神:“哎呀……这个本宫最擅长了。老方,咱们一言为定,不过……若是不烧死几个人,只恐人家也不相信,要不……让谷大用他们试试?”
外头……谷大用猛地打了个寒颤。
方继藩压了压手,带着微笑道:“殿下,臣不过是随口一说,你竟还当真了,咱们是凭本事做买卖的人,不要老是瞎琢磨这些歪门邪道,再者说了,人家上了你一次当,还能上第二次?”
这的确没错,朱厚照顿时又无精打采起来。
“殿下,你就没有一点其他的事忙吗?”
朱厚照摇摇头:“近来没什么忙的。”
方继藩叹了口气:“殿下应当去拜见一下陛下,这有日子没有去觐见了吧,这正是殿下尽一尽孝心的时候。”
朱厚照又摇头:“父皇这几日都在宫中不思国政,大臣去拜见,他也一概不见,本宫去了,多半他也没心思见本宫。”
方继藩不禁遗憾的道:“陛下圣明的很,怎会无故不思国政呢,我看陛下是病了,一定是的。”
…………
现在,弘治皇帝谁也不想搭理。
他只沉浸在一个个奏报之中。
宫里的人,几乎每一刻都有人报来最新的行情。
弘治皇帝只需坐在宫里,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计算这巨大的收益了。
交易所里,股价暴涨。
宫中在几日之前,也筹措了一大笔的资金入场,到现在……已经翻番了不知多少。
再加上此前宫中没有售卖的大量股票,这样算来,不但宫中没有亏损,反而大赚了一笔。
“陛下……”萧敬兴冲冲的来:“最新的消息,宅邸的价格又涨了,交易所那儿,现在暴涨的势头,虽是减缓了一些,可依旧还是大大的利好。”
呼……
弘治皇帝深呼吸,面上露出了笑容:“西山那里,也吃进了不少吧。”
“这倒是奇怪,西山那里,没有大量的资金进入交易所,否则,只怕还要暴涨呢。”
弘治皇帝不由皱眉:“这倒是怪了,他方继藩,改吃素了?”
“奴婢倒是听说,有许多的资金被人带去了京师之外。”
京师之外……
弘治皇帝手指头敲击了案牍,他开始对此,有所联想去了。
第一千五百四十三章:整死你
在弘治皇帝看来,方继藩突然调集了资金,有大动作,定是有什么‘图谋’。
不过很快,他倒是放心了,甚至隐隐中有着期待。
方继藩所调集的资金,主要来源于西山钱庄。
而西山钱庄,宫中占股最大。
就是不知……此次那继藩,能给他带来什么惊喜。
这等涉及到银子的事,交给继藩去做,最是令人放心。
弘治皇帝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于是道:“那刘辉文,审的如何了?”
这几日,心思都在市场上,弘治皇帝分了心。
可是对于刘辉文,弘治皇帝却依旧还是‘关照’的,化成灰,也能记得他。
萧敬道:“已过了两次堂,这刘辉文上了堂之后,对于他的罪行,倒是供认不讳……只是……只是……”
说到这里,萧敬的表情透着几分古怪。
弘治皇帝皱眉道:“只是什么?”
萧敬为难的道:“只是每一次过堂,他都大发议论,议论宫闱中的事。”
弘治皇帝的面上,掠过了厌恶之色,冷冷的道:“莫非又在谈他所谓的圣学,说朕悖逆了列祖列宗,还说方继藩乃是奸臣贼子?”
“正是。”萧敬道:“在场的主审官屡屡说话,都被他打断,他滔滔不绝,胡言乱语,以至每一次的过堂都中断了。”
弘治皇帝挑了挑眉:“何以不用刑?”
萧敬看出了弘治皇帝的努色,于是期期艾艾道:“三司的意思是,此乃会审,而对方又曾是国子监祭酒,万众瞩目,因而……”
弘治皇帝的脸上透着冷然之色:“朕的这些大臣们啊,个个就是如此爱惜羽毛,身上是一丁半点的泥星也不肯沾上啊。”
萧敬打起精神,忙道:“陛下,若是交给厂卫,奴婢保准这逆贼再不敢胡言乱语。”
弘治皇帝的反应却是令萧敬意外,他摆摆手道:“既是已三司会审,那就让都察院、大理寺和刑部去处置吧,朕只想知道结果……”
萧敬不免有点失望,却还是连忙颔首点头道:“奴婢遵旨。”
………………
在大理寺里,刘辉文第三次被带上了堂中。
对这里,刘辉文再熟悉不过。
他现在该吃吃,该睡睡,居然……胖了。
押着他的小吏不敢为难他,只在后亦步亦趋。
刘辉文依旧是纶巾儒杉,目不斜视的走入堂。
这堂下,有一个矮凳子。
如往常一般,刘辉文淡定的在矮凳上坐下。
左右是差役,主审乃是大理寺推官,左右则是都察院御史以及刑部主事。
三人坐定,皆肃然的凝视着刘辉文。
大理寺推官率先厉声道:“堂下何人?”
刘辉文一派气定神闲的样子:“罪官已禀奏了两次……”
啪……
惊堂木一拍。
“本官在问,堂下何人。”
“刘辉文。”
“刘辉文……尔……”
“且慢!”刘辉文轻蔑的看了他们一眼:“既已过堂了两次,该问的都已问了,罪官俱都供认不讳,今日又是老一套的把戏,是否画蛇添足?诸公何必要拖延时间,直接以罪论处便是。”
“……”
三个审问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都可看出对方眼里大写的尴尬。
只见刘辉文又道:“对于大明的律令,罪臣不比你们知道的少,论起为人处世之道,你们所知的也有限的很。今日诸公为官,罪臣为贼,有些话本不该说,可时至今日,却还是非说不可。如此大的钦案,三司会审,大理寺委派出来的主审,是正五品的推官,这没有错吧。刑部所委派的,不过是一个正六品的主事官,而都察院呢,则是正六品的科道御史……你们知道,这是为何吗?”
“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刘辉文却是露出微笑,一副很了解事情状况的样子,得意洋洋的道:“这是因为人人都将此案当做是烫手山芋,那些有权力决定人选的人,不敢亲自下场来审我这罪臣,他们对此避之如蛇蝎。”
刘辉文说罢,好整以暇的捋了捋纶巾:“罪官还是那一句话,该说的,都说了,要用刑,请自便。若要议罪,吾死且不怕,何惧之有?倒是诸位,当初也是寒窗苦读,金榜题名,所学的却不知是不是圣人八股之学,而今尔等审的,恰恰是为圣学续存之人,你们的身后,那齐国公,却是怂恿天子,要断绝我大明文脉。却不知这是不是为虎作伥,是不是认贼作父,今八股废除,科举荡然无存,从今以后,就再没有尔等这般,靠读圣人书,从而金榜题名出来的大臣了,尔等,难道不知羞愧吗?”
三个主审,已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景,却再一次沉默了。
过了一会,刑部主事知道不能继续放任他说下去,于是厉声道:“休要继续胡言乱语,这里不是你放肆的地方,你若是乖乖认罪伏法,尚还可得宽恕,若再这般咆哮公堂……”
“我在讲理。”刘辉文打断他:“讲的乃是圣人的道理,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敢问尔等,你们还读春秋吗?又敢问,百年之后,倘若都似尔等这般,对乱臣贼子敢怒不敢言,甘心为他鞍前马后,到了那时候,还有人会读春秋吗?春秋不在,大义不存,失去了礼义,可怜这天朝上国,礼仪之邦,圣人之所教化之地,竟要沦为蛮夷也。尔等子子孙孙,皆为蛮夷,这……就是你们要看到的吗?公道自在人心,在千千万万的臣民心里,这不是一个两个乱臣贼子就可以动摇的。尔等今日见他权势熏天,来日等他千刀万剐之时,也尽都要与他陪葬。”
“来人,今日就审到此,带下去,立即带下去。”
三个主审官,顿时冷汗淋淋,听得心里烦躁无比,自知到了这里,已是审不下去了。
刘辉文却是大笑道:“今日我为贼,尔等为官。可在这天下人的心里,尔等皆为贼。乱臣贼子与这铁胆担当者,无不是如此。历朝历代,自古皆然,哎,罪臣倒是同情诸位,今日竟要做这替罪羊,不如早早结案,这无休止的过堂,罪臣也受够了,只乞一死而已。”
差役们连忙上前要将他押下去。
刘辉文站起,厉声大喝:“谁敢碰我?”
几个差役一愣,忙回头去看上官。
刘辉文又大笑:“蛮夷、禽兽也敢妄动君子吗?”
说着,一拂袖,扬长而去。
…………
看着那个离开的背影,三个主审官瞠目结舌。
他们其实心里也隐隐明白,别人不来审,偏偏让他们这三个小角色来审,定是上官们不肯来碰这泥星,不愿污了自己的清名。
可问题就在于,我们也是要脸的啊。
谁希望自己在百年之后,被人认为是奸贼呢。
何况那刘辉文气势足得很。
人家毕竟曾是清流中的清流,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朝廷废八股,只怕这天下有无数的士绅和读书人,是认同他的吧。
这个时候,自己任何孟浪的举动,都可能遭致大祸。
要知道,皇帝是一时的,权势也是一时的。
可是一个人的清名,却是关系着一辈子的。
多少当初巴结宫中,为虎作伥的人,最终落了个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啊。
又有多少获大罪之人,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天子登基,最后为其平反,将其旌表为忠臣。
“你们看,当如何?”
“这……要不,我等各回部院,再问问上官?”
“只恐上官也是语焉不详。”
“哎……”
“这哪里是审钦犯,明明是钦犯审我等啊,这等烫手山芋,也只有我们无权无势,最终丢给我等了。”
三个主审,心里也是愤愤不平。
倘若有个好靠山,或是自身位高权重,何至于沦落至此。
…………
天下变了。
当邓健和王金元的人自天下各州府带回来了无数的地契、房契,这一车车的契约,直接押上车,火速的送到了京师来,之后,一百多个算学生在此待命,对一车车的契约开始进行清点,他们甚至自屯田卫调用了各州府的舆图,以此来标注田亩的位置。
这样的工作,强度极大,因为……送来的地契太多了。
北直隶各府、山东、山西、河南、江西……应接不暇。
看着上头的一个个签具的买卖契约,算学生们甚至突然有一种错觉。
就像是这天底下的地,都是不值钱似的,每一日一个经过手的算学生,手里头都是数万甚至上十万亩的土地,哪怕是足以让一个人安身立命的数十亩土地,都变得如此的渺小。
这边在计算土地。
另一边,牙行和交易所那里又是另一番情景,有人放声大哭,西山钱庄,开始有人陆续登门,要求退还自己的抵押品,他们要求还贷。
可是……白纸黑字的东西,岂是他们说还就还,说不还就不还的。
当初催收吏可是一个个登门,白纸黑字的彼此画押的。
在这种情况之下,西山钱庄各个分号都加派了护卫。
于是……许多人在外头,哭天抢地,哀嚎遍野。
第一千五百四十四章:富可敌国
八股废除了。
没有了出路。
宅邸和田地都贱卖了,失去了生产资源。
转过头……却发现这些本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涨……涨了啊。
前几日才卖出去的宅邸和土地,才几日功夫就暴涨,可这些东西再不属于自己了呀!
当他们发现自己除了债务之外,已是一无所有,这时……方才醒悟过来。
在这个时代,当人没了土地……失去了功名,首先失去的,便是家里的奴仆。
奴仆们争相逃亡,跑了个干净。
紧接着,便连婢妾也纷纷卷了剩余的财富跑了。
在地方上,所谓的人脉,顿时土崩瓦解。
因为人脉本是靠着实力来支撑的,家道中落,谁理你。
何况这波及的不是一家两家,你找别人帮忙,别人还想找你呢。
此时此刻……竟只是一转身的功夫,许多人发现自己竟和寻常百姓没有了任何的分别。
不甘心的自然是有的……可是他们的不甘,这才发现无效起来。
尤其是地方上,这一次遭受的,都是重创。
剩余的士绅,虽是保住了自己的田地,却是人心惶惶,一时之间,无所适从起来。
此事从头到尾,就如一个闹剧一般。
你要怪皇上?怎么,还想造反不成?
你要怪那齐国公……可齐国公也是受害者,差一丁点儿便死无葬身之地,倘若不是他死而复生,还不知多少人跟着遭殃呢!
能怪谁呢……怪谁……
这漫天的怨愤,大家竟是发现,无处发泄。
好生生的日子,转眼之间变得艰难起来。
破产的人,只能对天长叹。
而此时……弘治皇帝已听闻到了消息,随即火速带着萧敬,匆匆来到了西山。
在西山………车马如龙。
从天下各处赶来的车马,将无数的契约带了来,人们挥汗如雨,犹如秋收一般,赶着开始清点。
正施施然喝茶的方继藩,听闻陛下来了,心急火燎的赶到了弘治皇帝的面前,行礼道:“陛下,儿臣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弘治皇帝只是颔首点头:“朕听闻你调集了资金去天下各府各县收购土地了?”
方继藩道:“这人人都往交易所里去凑,儿臣凑不上去,左思右想,所以……”
弘治皇帝显得龙精虎猛。
佩服啊。
满天下的人,只想着股市,想着京里的宅子,所以人人都在争抢,可方继藩,却是不落俗套,居然……
弘治皇帝不禁有点纳闷,朕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听说许多地方的地价都是暴跌,已到无人问津的地步,而西山仗着交易所大量的资金注入,抽调数不尽的资金,疯狂的扫荡天下的土地市场,这里头的利润,只怕不比交易市场要低。
弘治皇帝背着手,不禁露出了会心的笑容,西山钱庄,他可有五成以上的股份!五成啊!
弘治皇帝兴致勃勃的道:“来,里头说话,现在已经点验清楚了吗?”
方继藩摇头:“还早着呢,还有许多偏僻的府县,契约还未送到京里,另一方面,现在送来的地契,也是堆砌如山,儿臣………一定好好努力,争取在一个月之内,将这地……统统清点出来。”
一个月……还只是清点……
这真的大大超越了弘治皇帝的预期,令弘治皇帝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人的从众心理,真是可怕啊,有点风吹草动,有人开始兜售,紧接着便是暴跌,暴跌之后便是更疯狂的抛售,恐慌的心理一弥漫……
弘治皇帝大抵已明白,这经济与人的信心息息相关了,难怪那刘文善所著的书中,格外的强调经济即人心。
弘治皇帝整个人脸色凝重起来:“现在点验出来的有多少?”
方继藩想了想道:“半个时辰之前,儿臣问过一个数目,说是有山林、田亩之地,总计三千七百二十五万亩。当然,这其实只是冰山一角,儿臣的预计,一个月之后,这个数目还会增加三四倍,盖因为前期有大量的人,居然宅子和抵押的土地都不要了,因而……这些都是早就折算好了的……”
弘治皇帝:“……”
这个数目……是非常可怕的。
户部那里,在册的土地,大致在四亿亩上下。
当然……这只是在黄册里记录的。
只怕其中还有不少的瞒报,甚至还有隐匿的田产,且没有计算关外和交趾的数目。
因而……有人预估,真正的田地数目,理应是在六七亿亩上下。
方继藩这个家伙……还真是够黑的。
若是如他预估的一般,岂不是到手的田地,将高达亿亩?这到底动用了多少的金银,又让多少人血本无归啊。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这么多的土地……操持于西山钱庄手里……意思是……若是等地价高涨,转手一卖,又是十倍之利?”
方继藩摇头:“陛下,这东西……卖不掉。如此多的土地推上市场,谁有这样的财力,能以十倍的价格消化。”
“说的有理。”弘治皇帝拧了拧眉,若有所思的颔首点头:“那么收来有何用?”
方继藩听到这个问题,笑了笑道:“陛下……这土地的用处可就大了,不同的土地,可有不同的用途,若是离城里近的,西山建业这边可以着手建造新城,这地是西山钱庄的,投入的银子,也算是西山钱庄的,卖出去的宅邸,自也归西山钱庄,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准能赚。”
弘治皇帝眼里放光。
虽然作为一个帝皇,他很想自己表现得淡定一些,可实在是压不住内心的那一团火焰。
“有道理。”
方继藩便接着道:“其余的呢,或是用来修路,用来建设各项设施,令百姓们安居乐业……”
“这只怕花费不少吧?”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可有没有想过,何为新城?新城可不是一个宅子这样简单,倘若只是一个宅子,不过是一堆烂石头而已。人们之所以愿意住在新城,盖因为这新城之中,生活便利、舒适,因而需要道路,需要铁路,需要医馆,需要学堂,需要铺设和预埋管道,需要挖解决地下水渠,需要开挖粪池,这大大小小的东西,无一不是利于国计民生的,建设了新城,便需要注入大量的资金,资金周转起来,便需要无数的作坊支持,需有人炼钢炼铁,需有人烧砖建窑,这都是需要数不尽的人力的事,当下我大明最多的就是流民,只有给流民们一口饭吃,方才利于我大明的社稷基业。这饭从哪里来?不就来源于数不尽的作坊,还有修桥铺路吗?”
方继藩顿了顿,继续道:“他们有了薪俸,咱们的宅子才可卖出去,卖了宅子,回笼了资金,就可以更加快的建设新城,于是就有了医馆,有了学堂,有了戏堂,有了商业。有了这些,便需要大夫,便需要教师,需要戏子,需要商人,需要这一个个铺面的货架里,摆上无数的商品。这一切……都是相辅相成。”
“陛下……儿臣无一日不在为我大明,为皇上您,为这苍生百姓谋划啊。天下各个州府,无不是残破不堪,一到雨天,道路便是泥泞,莫说是车马,便是人都难以行走,且大多街巷窄小,这粪水又无法处理,臭烘烘的,这样的地方,不但容易滋生疾病,而且百姓们在此聚居,也甚为辛苦。”
“朝廷从前只晓得劝农,可如今开了新政,想要国富民强,需劝工,劝商,劝人读书,将这本是无用的劳动力,组织起来,让他们各司其职,京师和保定……就是整个天下的样板,可陛下的天下,不只一个京师和保定,若是朝廷只顾眼前,却遗忘了天下各州府的百姓,那么……陛下不过是京师军民的父母,而非天下人父母。”
“银子……撒出去,只要它还在流动,流的越快,普及的人越多,对我大明,就越有好处。现在当务之急,是借用新城,将这银子流动起来,为我大明奠定基石。”
方继藩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说的连自己都感动了。
自来到这个世界,他就无一日不想改变这个世界。
不是因为其他。
而是因为……方继藩是个真正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两世为人,若只是想着自身富贵,这又有什么意义?
经济的本质,就是利用消费带动生产的繁荣,而旺盛的消费力,将使生产力也随之疯狂的扩张。
可旧有的思想,扎根太深了,不说那等自给自足的消费观,便是连历朝历代的皇帝,都不断的在推销着节俭的观念,人们将钱分成两半来花,可是……时代变了,从前的方法,不管用了。
想要扩张,想要发展,就必须得放开手来消费。
既然大家都舍不得花钱……那么……很好,方继藩卖房给你们,帮你们花好了。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也不禁为之感慨,想到那只会张口说什么圣学的刘辉文,再看看这一刻的方继藩。
他叹了口气道:“朕得继藩,如周文王遇姜太公。”
第一千五百四十五章:杀人诛心
弘治皇帝一番感慨,不是没有道理。
方继藩所绘制的蓝图,比那些儒生们所绘制的蓝图,实在要吸引得多。
弘治皇帝不紧不慢的呷了口茶,整个人轻松下来,看向方继藩,道:“那么其他的土地呢?”
方继藩随即便道:“其他的土地,当然是用做农地,陛下,这农,乃是根本。”
弘治皇帝眼中有着满满的期待,道:“既如此,如何使用,就交给你了。”
方继藩忙是接旨。
才恭送走了弘治皇帝,却又有人来报:“翰林院侍讲学士王不仕,求见齐国公。”
方继藩背着手,冷哼了一声:“是那个号称很有银子的王不仕?这狗东西听说发了大财,本少爷要制不住他了啊。”
“正是,正是,不过……不过他在外头,逢人就说,能赚点银子,都是少爷赏他一口饭吃。”
“嘿……”方继藩脸抽了抽,淡淡道:“叫进来吧。”
王不仕被人请进来,虽是一个大老爷们,却是珠光宝气,气势比方继藩还足。
王不仕进来后立马摘下了墨镜,给方继藩行了个礼:“见过齐国公。”
方继藩翘着腿坐着,呷了口茶。
其实方继藩对王不仕的印象,并不坏。
在方继藩心里,他倒是很想和他客气一番的。
只是可惜,十数年的新生涯,令方继藩知道一个道理。
做人……一定不能跟人客气,你越跟人客气,别人越是害怕。
方继藩鼻孔朝天,施施然的道:“何事?”
王不仕对此,不以为意。
嗯,齐国公就是这样的。
他道:“前些日子,下官从各州府收购了一些土地,也不过……虽还未折算,不过从现在的趋势而言,怕是有两三千万亩。”
方继藩:“……”
方继藩皮笑肉不笑:“噢,恭喜,恭喜。”
“只是下官思来想去,这么多土地给了下官也是无用,这些年来,下官承蒙齐国公的关照,因而……不妨……齐国公若是看到哪些地喜欢的,拿去便是。”
方继藩听到此处,脸就顿时冷了几分,拍案而起道:“你这是什么话,我堂堂方继藩,素来乐善好施,知书达理,以天下为己任,你说这样的话,岂不是说我方继藩强取豪夺?狗一样的东西,你这样的话,真是混账至极,我要罚你,没收你两千万亩地。”
王不仕:“……”
王不仕沉默了片刻之后,终于还是重新让自己的脑子变得正常了一些,带着微笑道:“对,对,对,公爷使劲的罚吧,这两千万亩,下官下月,就将钱粮簿子送来西山,下官知错了。”
方继藩竟像是有一种一拳砸在棉花上的感觉,顿时索然无味起来,懒洋洋的打了个哈哈:“嗯,知道啦,滚吧。”
王不仕面露喜色,又作了揖,才告辞而去。
……
看着王不仕的背影,方继藩有点出神。
说实话……这个小机灵鬼,真的很擅把握时机啊。
片刻之后,王金元便听闻了消息,匆匆而来:“少爷……”
他拜倒在地,喜滋滋的道:“小人听说那王不仕欲赠西山两千万亩地,这王不仕,该多有银子啊,只是……真是奇了怪了,他急着去购地,好不容易买来的地,却又送来西山,就为了巴结少爷……少爷,您……您真是美名远播,大家伙儿,都沐浴着少爷您的恩泽,有点啥好东西,都上赶着送来了,少爷了不起啊……”
“蠢货,你再想想,他为何赠地。”方继藩眼也不抬,依旧翘着腿,呷了口茶。
王金元这才开始琢磨起来,人的潜力是无穷的,尤其是在少爷的迫视之下。
很快,王金元便道:“听说他收购了不少的地,他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区区的翰林侍讲学士,这么多的土地,他守的住吗,就算是他守的住,此后他的儿孙们,怕也守不住,与其如此,索性不如将这大头赠给少爷,一来呢,可免去这些烦恼,二来则是给少爷一个大人情,如此,他手头上其他的土地,便可高枕无忧的收入囊中了。”
方继藩冷笑,道:“只是这个缘故吗?我再提醒你一句,眼下,也只有京师和保定才有新城。”
王金元猛的眼睛一亮:“噢,小人明白了,他说是赠送两千万亩地,却晓得少爷有了土地,势必这新城要遍地开花,这里头有多大的利润啊,所谓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正因为里头的利益太大了,他收了土地,就想跟着少爷发这么大的财,心里一定不安,这两千万亩,算是给少爷的好处费,余下的那些土地,才可安心的跟着少爷一道营建宅邸,这狗东西,他反了天哪,他居然也敢卖宅子了。”
方继藩终于含笑道:“让他建吧,这都是无妨的事,这两千万亩地,咱们笑纳了,你过一些日子找人清理王不仕的土地,噢,不,不用去找人,有现成的,邓健那个狗东西,不就在吗?”
王金元便嘿嘿的笑了起来:“少爷真是英明啊。”
方继藩突然怒道:“英明是英明,可是你王金元这些日子在暗地里也私下收购了不少土地吧。”
王金元:“……”
“我……我……”
方继藩咬牙切齿道:“收了多少?”
“小人……哪里有多少银子啊,平时靠着薪俸和赏金,一年到头,也不过到手三五十万两银子,虽攒下了一些积蓄,可小人穷的很哪,少爷……地是买了一些,可也不过几十万亩而已,小人家里人口多……小人上有老,下有小……”
方继藩想抽他。
这狗东西居然还敢哭穷,倒像是自己亏待了他一般。
不过此次方继藩死而复生,让不少方继藩身边提早得知消息的人,个个都发了大财,怕是不只王金元,邓健那个狗东西,也没少暗地里给自己买地。
“少爷,小人还有一事要禀报。”
方继藩晓得他这是故意想转开话题,正待要骂。
却听王金元道:“那刘辉文的儿子,此前是个举人,此次他爹入狱,本是这刘家上下惶恐不安,可自打三司会审之后,他这儿子,便开始活跃起来,四处和某些人联络,说是要聚集许多的士绅和读书人,联名上书……就在昨日,他家下了帖子,发了数百份,送给了许多士绅和读书人,说是要共商大事……明儿清早,他们就要齐聚一起……”
这倒是一个重要消息,方继藩顿时眼眸一冷。
三司会审,确实给了刘家一线生机。
听说这这几次会审都没有什么结果,这更是令刘家有了一些底气。
现在士绅们一肚子的气。
先前已有许多人破产了,可余下的士绅,却还在惶惶不安之中。
在他们看来……刘辉文就像一把剑,虽是没有刺中方继藩,可至少……这已是他们最后的武器。
再加上这刘家人的鼓动,似乎……也想借此,给庙堂施加一些压力。
这其实只是一个由头。
其根本就在于,士绅和读书人们怨气漫天,需要找一个宣泄的口子。
方继藩脸上突然绷紧起来,面上带着杀气腾腾:“姓刘的这狗东西,要谋害于我,此次刺杀,教我发了这么大一笔横财,本来我这个人很随和,与世无争,不欲与他们多计较,可他们竟还敢蹬鼻子上脸了,甚好,如此甚好啊,明日就教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王金元打起精神,他心里自知,少爷这又是要欺负人了,他精神一震:“少爷还何吩咐?”
方继藩嘴角勾了勾,透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不紧不慢的道:“也没啥吩咐,明日给本少爷放个榜就是了。”
王金元顿时感慨万千道:“少爷真是英……”
“英你大爷!”方继藩火起,起身就是踹他一脚:“我什么都没说,你就英明英明,你再英一句试试看。”
王金元挨了打,不过好在他早已是皮糙肉厚了,心里美滋滋的,这才是他的少爷呀,不是这样都不是原版的,他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小人该死,该死,小人油嘴滑舌,实是辱没了方家……小人知错了,少爷明察秋毫,厌恶这等溜须拍马,这天底下有几个人不喜欢听恭维话,唯有少爷……行的正,坐得直,只晓得忠言逆耳,这是小人最佩服少爷的地方。”
方继藩身躯一震,咦,这话有点意思,不成,得记下来,说不准以后要用。果然是三人行、必有我师,自己虽是学有所成,却需知人的漫漫一生,就是学习的过程。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这韩愈先生的名句,实是我方某人的人生写照。
方继藩怒气消了,眼眸却是眯着,这眼眸里,掠过了一丝杀机,口里道:“那就明天吧,明天让那姓刘的彻底的消失,既然他们一个个的活腻了,那就一个不留,不但要杀人,还要诛心!”
………………
又一个同行猝死了,哎……老虎好担心,一晚上辗转难眠睡不着,起得晚了,抱歉。
第一千五百四十六章:晴天霹雳
次日。
刘家果然来了许多人,门前车马喧嚣。
刘辉文的儿子叫刘歉意,刘歉意亲自领着几个弟弟在门口迎客。
来的人果然不少。
正如方继藩所说的那样,许多人现在正是有气没处出。
这一次,不少的士绅直接破产,就算幸存下来的,也是伤筋动骨。
他们多是读书人,功名又没了,心里怀着满腔的憎恨。
这是把人往死里逼啊,既然不让大家好过了,索性借着这一次三司会审,闹出一点动静,好让陛下知道,咱们不是好惹的。
当然……
他们这般做,某种程度而言……也是这庙堂之中,有人暗中默许。
再不争一争,就真的完啦,争了,说不定一切就不一样了。
“清河王老爷到。”
门子一声响亮的唱喏。
刘歉意一脸沮丧沉痛的样子,毕竟他的父亲还在获罪,也不知会不会牵累家族,自己的性命也是危在旦夕,在这个节骨眼上,他除了破釜沉舟之外,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可一听到了清河王氏有人登门,刘歉意顿时打起了精神。
这清河王氏,可是京津一带历经了十数代的名门望族啊,书香门第,而且……占据了京津无数良田,这些年,凭着科举,王氏入朝为官者就有七八人之多,想不到……他家竟来人了。
刘歉意亲带人到了中门,果然看到清河的王世勋带着几个子弟来。
刘歉意顿时热泪盈眶的道:“世伯……”
王世勋身体硬朗,上前拍了拍刘歉意的肩,语重深长的道:“贤侄,小小年纪便挑起了家业,哎,遥想当年,吾与汝父青梅煮酒,何等畅快,不曾想,他竟遭如此大难。老夫去都察院打探过了,汝父现在所犯的虽是逆罪,却是其情可悯,想来,朝廷必有恩旨。”
刘歉意目光通红,幽幽的道:“家父……家父委实不该如此啊……”
王世勋叹了口气,颔首道:“是啊,这是大过,刺杀驸马,哎……他太刚烈了。”
这些人,多是在京畿一带的士绅,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相互见了,都不禁问好。
此时是非常之时。
王世勋和人打了招呼之后,又将刘歉意拉到了一边来,压低了声音:“你可听说朝中有人颇想营救你的父亲?”
刘歉意打起精神:“不知是哪一位叔伯?”
王世勋眯着眼,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了,这等事,是决不可说的,便道:“现在各州府,已经在暗暗联络了,不少地方父母官,对汝父也颇为同情,还有士绅和读书人,总而言之,你需沉住气,静候佳音。那齐国公,太过火啦,须知玩火**的道理。”
刘歉意见他说的暧昧不清,不禁道:“就不知是哪位高义之士……哎,莫说是他能救下吾父,便是救不下来,小侄心里也是感激涕零的。”
王世勋意味深长的样子,却没有继续在此事上头过份的纠结,转而道:“敢在这钦案上头动手脚的人,自有他的本事,你也不必妄自猜测了,猜了也无用,世侄,去待客吧。”
刘歉意知道再打听不出什么,便随王世勋至后院。
后院里已摆了七八十张桌子,高朋满座,人们聚在一起,彼此诉苦,自己这一次折损了多少银子,隔壁的某某某,因为如此而破了家,凄惨到了何等的地步。又有说,好不容易考来的功名,竟是被没收了,说到激动处,个个咬牙切齿,捶胸跌足。
不等刘歉意开口。
便有人情绪激动的道:“事到如今,是真没法活了,从前我们读书人,受何等的礼遇,哪怕就是蒙古人来了中原,也不曾这般薄待我们的,现今好了……我等还有什么出路?我昨日坐车,迎面来了一车,此车中,竟是一个贱商,若在以往,这贱商哪里还敢迎头而来,可现在呢,对方却是不肯退让,他们是个什么东西,不知礼义廉耻,不通教化,这样的人,竟也可以骑在我们的头上……哎……不瞒诸位,此次吾家,折损了七百多亩良田,子孙不孝啊……”
说罢,他便滔滔大哭,像失了魂似的。
“中原衣冠丧矣。”又有人大哭。
有人道:“刘祭酒,是何等样的人,大家心里都自知,我家与他家乃是世交,他们祖祖辈辈,都是大儒,是正人君子,今日他遭难了,是为何遭难?大家心里不知吗?如今,三司会审,弥天大祸,就在刘祭酒眼前,今日大家都在,吃着刘家的酒菜,总要说一句公道话。”
“是……”
人就是如此,聚在了一处,仿佛就有了靠山,自觉得法不责众起来,底气也足了,说话也大声了,平时不敢想不敢干的事,瞬间便有了勇气。
“就请周相公说罢,我等听着便是了。”
这姓周的人道:“不妨我等联名为刘祭酒作保如何,他是什么样的人,我等最清楚,一个两个人没什么气力,可若是千人万人,俱都联名,写下万言书,朝廷难道还能放任不管不成,我周某人,就第一个将名字写上去,无它,只不愿这庙堂之上,遍布豺狼朽木,不愿我华夏衣冠,至此而止,诸公,国朝至今日,我等已退无可退了。”
他这般一说……在大家的激动中,骤然群起响应。
刘歉意坐在一旁,已是热泪盈眶,他联想到庙堂中的某个大人物,似乎愿意为自己的父亲开脱,再见这么多人为自己父亲正名,心里感慨万千,起身拜下道:“学生不过是小辈,今父蒙难,死亡且在眼前,幸赖诸公在此际伸出援手,这般高义,学生铭记于心,今日学生羞愧万分,代家父,给大家跪下了。他日,定当酬谢。”
一旁的王世勋率先拉起他,似乎对于今日所发生的事,这王世勋早就成竹在胸,他道:“贤侄,不必如此,汝父是什么人,我等心如明镜,都是圣人门下,自当襄助。”
刘歉意流着泪,看着王世勋:“世伯……世伯……小侄……小侄历来佩服您,世伯乃是高尚士也……”
他想说许多感激的话。
王世勋只捋须,微笑着道:“言过其实了,言过其实了,吾等……不过是看不惯当今朝中这一股妖风,国家养士百五十年,而我等也受了百五十年的恩禄,我们读了书,就当明理,明了理,便知有所为,有所不为之事,若有所为,虽千万人,吾往……”
他只说到一半。
却有人急匆匆的进来,慌乱的道:“少爷,少爷……西山钱庄四处张榜啦,西山钱庄四处张榜啦……”
这门子跑的飞快,疾速的进来,气喘吁吁的样子。
王世勋不高兴的皱起眉头。
他最讨厌有人打断他说话了。
何况还是个奴仆。
可这刘家的家奴,却一副惊惶不安的样子,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力。
人们纷纷收起了义愤之心,朝那门子看去。
“大胆,刘义,你真是太大胆了,一点规矩都没有吗?”刘歉意忍不住恼怒。
这门子这般冲进来,还打断了自己贵客的话,这是极无礼的事,说出去,别人是会取笑他们刘家的。
这刘义却是啪嗒一下拜倒道:“小人……小人觉得事有蹊跷,而且……还有人张榜张到了咱们府门口,所以小人觉得……”
王世勋微笑,拍了拍刘歉意的肩:“世侄,不必动气,且听听他说什么。”
刘歉意惭愧的道:“小侄管教无方,让世伯见笑了。”
接着,大家屏息,便听那刘义道:“西山钱庄张榜,说是钱庄这些日子,大肆收购粮田,已得粮田一亿五千万亩上下……”
士绅们顿时脸色不一样了,面如死灰。
这事,他们当然知道。
不知多少人已亏的破产,便是他们也大多伤筋动骨。
姓方的那狗东西,真是害人不浅啊。
只是……他们还是没想到……西山钱庄这一月以来,居然就收购了如此多的田产,这个数目,实在是太可怕了。
人们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王世勋第一个冷笑,鄙视的道道:“敛财如此,世所罕见,这样的人,居然还高居庙堂,也是本朝一大奇景。”
这话,可谓是说到许多人心坎里去了。
方继藩如此敛财,自是不得人心的。
却听那门子接着道:“可上头又说,西山钱庄购置土地,本意乃是为了振兴农业,除此之外,便是要惠及天下的百姓,因而,西山钱庄……要将这些土地,绝大多数都放出去,让百姓租种,每户人家,至多可租三十亩,统统免佃租!”
免佃租?
这是白送给百姓们耕种了?
听到这里……王世勋脸微微一红,方才他还说方继藩敛财,可现在……
只是…猛地……
王世勋突然身躯一震。
一句京里流行的词汇如闪电一般,出现在他的脑海。
卧槽……
姓方的狗东西……他免佃租……
犹如晴天霹雳,王世勋骤然之间,觉得天旋地转。
这狗东西,他是要刨老夫的祖坟,要让老夫断子绝孙吗?
第一千五百四十七章:人的命运啊……
这诺大的刘家后院里,鸦雀无声。
每一个来客,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人们沉默着,努力消化着。
免佃租,这是旷古未有的事。
说句难听话,这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翻遍了史书,也不曾听说过这样的事。
若只是一个士绅昏了头,其实也不打紧,一个士绅,满打满算能有多少的地,他若是免佃租,自然而然,会被淘汰掉,因为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破产,而后土地会被贱卖。
可如若是上亿亩土地,直接免掉佃租呢?
这是何其可怕的事啊。
他方继藩……难道打算吃土?
可显然,西山钱庄现在是财源广进,而且所得的土地,本就是以最低的代价获取的,在这些来客们眼里,几乎和抢也没什么区别。
人家既然敢免,总能从其他地方挣回来。
可是……咱们怎么办?
当下的佃租,大抵可分两种。一种是土地的所有产出,士绅和佃户按比例来分摊,好的地方,是五五开,差的地方,是三七开,士绅得七,佃户得三。
当然,这等均分法,是较为温柔的。
还有一种,被称之为铁板租,所谓铁板租,便是大抵一亩田倘若能收三百斤米,按规定,你租了地,这一亩田,便要收你一百八十斤至两百斤不等。
看上去,铁板租和均分法没什么分别,却不要忘了,哪怕是佃户,也是需要应付粮税和徭役的,这几年,徭役可以用银抵扣了,倒是还要了一些。而这固定缴纳的粮食,加上皇粮,寻常的佃户,若是在丰年倒还好,一旦遇到了灾年,粮食减产,这一亩地,可能都种不出一百八十斤粮来,等于是一年到头,白白的耕作,粮食全部给收缴了去,可能还倒欠士绅一笔钱粮。
这个时候……往往会有一些友善的士绅,会免去佃户所欠的的粮食,这样的好士绅,是不少的,通常被称之为大善人。
王世勋就是如此,他家在清河,素以王大善人的称号,延续了十数代。他的高祖是王大善人,他的爷爷是王大善人,他爹是王大善人,到了他这,自然也是王大善人。
因而,许多人一旦沦落到了做佃户,那么几乎子子孙孙都别想翻身了,因为在丰收的年份,你一家老小,也不过是勉强有口饭吃,甚至还得饱一顿饿一顿,种出来的多余粮食,统统都做为粮税和佃租之用。
可一旦遇到了灾年,粮食减少,不但颗粒无收,还倒欠着善人们数不尽的佃租,如此如滚雪球一般的债务,子子孙孙,是永远还不清的。
大明的流民问题,至少在现下,并非只是天灾所导致,而是随着人口的增多,土地的兼并,天灾的频繁,许多佃户们发现,自己哪怕是租了田地,辛劳的耕作,到了农闲时,安分的完成了官府的徭役,可其实……他们绝大多数时候,未必能挣到自己的口粮,甚至……因为铁板租的缘故,可能还欠着一屁股债务。
于是……人们逃了。
这些年来,土地的收益不断的提高,大量新作物的出现,让不少佃农终于可以缓了一口气。
可事实上真正最大收益的还是士绅。
原因无他,地是他的,作物的收成高了,这佃租也要涨一涨,最终的结果是新作物带来的巨大好处,一亩地多收的一百斤粮食,可能只有二十斤流入了佃农的口里,八成以上,依旧还堆在士绅的谷仓里。
这世上……终究是胳膊扭不过大腿的。
可无论你是胳膊还是大腿,终究还是血肉之躯,现在有个狗一样的东西,他提了一把刀来。
王世勋是何等人,他是读过书,明白道理的。
这一刻,他整个人颤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不禁开始哆嗦起来。
从前方继藩那狗一样的东西,是折腾出各种商业和金融手段,把士绅们拉下水,而后用丰富的经验,将这一批士绅统统收割掉。
而如今,收割来的土地……现在成了这狗东西手里的神兵利器,转过头……直接对着那些没有被商业和金融拉下水的士绅……当头一棒。
要完蛋了……
如此巨量的土地,免收佃租,到了那时……自己的地……还有人耕种吗?
那些佃户,还不赶紧携家带口,疯了似得往西山钱庄的田庄里涌啊。
给西山钱庄种地,只需缴纳皇粮便是了。
可给士绅们耕种,却是要缴纳六七成的佃租,这等于是……种一亩地,得以往三倍的收益。
三倍啊……
许多的宾客,身躯也已开始颤抖。
突然……有人哀嚎:“只怕地价……还要跌……跌跌不休,不知何时是个头。”
说出这番话的人……却无人去理会他。
因为这不是跌的问题。
地价跌了,只要地还在自己手里,自己不卖,谁能奈何自己。
因而有人更有见识:“这何止是地价下跌的问题,周兄在博野县有地六千余亩,以后……还招的到佃农吗?就算招到了佃农,且问,你打算收他几成租?七成?六成?五成?三成?二成?只怕是二三成,想来……也无人问津吧。”
没了地租,难道大家伙儿自个儿下地耕种,在场之人,哪一家手里,不是有数千亩数万亩的地啊。
而一旦士绅们所收的地租暴跌,从土地中所获得的收益,自然就少的可怜了,那佃农,给他们一口饭吃,他们便知足的。可对士绅们而言,他们稀罕的不是饭,他们有大宅,家中有仆从,需要车马,更需供养子弟读书,他们家大业大,除了有大房,还有二房、三房、四房,这里头的开销有多大?一旦收益暴跌,这家……还维持的下去吗?
“完了……完了……”有人嚎哭起来:“这地……我看得赶紧卖,再不卖,只怕无人问津了。”
“现在想卖?”有人愤怒道:“已是迟了,这方继藩丧尽天良,是成心不给大家活路了啊。”
王世勋只听得脑子发晕,他一句话都不想说,谁曾想,今日在此高谈阔论,转过头,方继藩直接抄了大家的后路了呢。
刘歉意听的心惊肉跳,可他满心的,只想营救自己的父亲,忙道:“诸位……诸位……我等在此之时……”
“贤侄……”王世勋突然不客气的打断了刘歉意的话,声音冰冷。
刘歉意忙看向王世勋,露出不解之意。
王世勋道:“今日有事,告辞。”
“世伯,吃一顿便饭再走啊。”刘歉意忙道:“何况……家父……”
王世勋阴沉着脸,齐家治国平天下,家都要没了,谁还管得上你爹的事,老夫往后的日子,未必会比你家好。
他转身便走。
其他的宾客纷纷醒悟,这个时候,得赶紧自救啊。
于是纷纷起身。
刘歉意急了,忙是要拉住王世勋。
王世勋却是将他的手甩开:“贤侄,好自为之吧。”
留下了这么一句冷冰冰的话,却已心急火燎的冲了出去。
浩浩荡荡的士绅们,一脸茫然,只见王世勋出去,便也纷纷出了刘家。
王世勋朝着车夫吩咐:“去西山,赶紧……”
人们在门前窃窃私语。
终有人道:“走,我们也去西山。”
须臾之间,整个刘府一片狼藉,人去楼空。
刘歉意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切,竟是痴了。
我爹咋办?
…………
日上三竿,方继藩还未起来。
倒是朱秀荣催促了几次,方继藩才晕乎乎的任人伺候着宽衣。
朱秀荣道:“方才,有许多人来拜谒,说是非要见夫君不可,夫君……切莫误了大事,让人久等了不好。”
方继藩打着哈哈:“让他们等着便是了,我又不急,哎……”他叹了口气:“以往的时候,清闲的不得了,可自打这一次回京来,隔三差五便有人寻上门,这样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啊。”
朱秀荣蹙眉:“总而言之,你却需小心,南通州这一趟,可是将阖府上下都吓死了,为人处事,最着紧的便是以和为贵,夫君切莫再树敌了。”
女人就是如此啊。
以和为贵……
方继藩面上笑嘻嘻的道:“这是当然的,我最爱和人交朋友,虎子,虎子……”
方继藩穿戴毕了,叫上了虎子,虎子气势如虹的到了方继藩面前。
方继藩踹他一脚:“你这狗东西,长得比本少爷还高,反了你啦。”
虎子立即道:“少爷……要不,俺让俺娘给你制一双千层底的鞋底,能长高的。”
方继藩顿时感觉自己的自尊遭受了侮辱。
摇摇头,叹了口气:“去会客,把你的人都叫上,噢,你腰上还别着短铳,拿我瞧瞧。”
说着,直接取了虎子腰间别的短铳,握在手上,这短铳沉甸甸的,握在手里,格外的有气势。
现在就缺一个墨镜了。
可惜……少了一根烟。
可细细想来,方继藩还是不敢打烟草的主意,这玩意……害人。
方继藩三观奇正,是有良知的人。
…………
第一章送到,求月票。
第一千五百四十八章:按在地上摩擦
方继藩到了中堂,这里早已是人满为患。
其实不止是堂中的人,在这方家的外头,还有不少人。
乌压压的,足有数百之多。
都是闻讯之后,匆匆赶来的。
这些人都是坐卧不安的样子,面上带着明显的焦虑之色。
要完蛋了啊,真正要完蛋了。
从前是借了贷的人死得快,现在好了,这些较为谨慎,还保留了土地的士绅,现在一个都跑不掉了。
真的是欲哭无泪啊。
片刻之后,先是一队护卫明火执仗的过来。
齐国公不久之前遇刺,现在随身有百来个护卫保护,也不算是过份。
众人见了方继藩来,个个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可口一张,又不知该怎么说。
好在那王世勋是见过世面的人,当先上前,作揖道:“见过齐国公……”
方继藩目不斜视:“你是何人?”
王世勋微笑着道:“鄙人清河王世勋。”
“王世勋是哪一根葱,没有听说过。”
这是**裸的打脸啊。
好歹是有头有脸的人,当面说这样的话,一点都不含蓄,王世勋面上依旧保持着微笑,却是忍了。
当然,他毕竟和方继藩接触不多,若是接触久了,知道除了皇帝,这方继藩对谁都是这样说话的,说不准心里还会好受一些。
王世勋道:“鄙人山野樵夫,贱名不足挂齿,齐国公没有听说过,哈哈……也是情理之中。”
方继藩已坐下,喝茶,头也不抬:“说罢,何事?”
“我等来此,只是有一事相询,敢问齐国公,这……这……今日张榜,里头说西山钱庄的土地……”
“噢,是有这么回事。”方继藩放下了茶盏,露出了一副义正言辞的样子:“众所周知,我方继藩视百姓如赤子,这天底下,我方继藩谁都放不下,这心里,唯独放得下的就是百姓啊。百姓们,日子过的太苦了,吃糠咽菜,衣不蔽体,苦不堪言,我方继藩是读过书的,孟圣人那狗……不,孟圣人他老人家是怎么说的?民贵君轻,对不对?你们也都是读过书的,应该听说过这句话吧,本公爷对此深以为然,这天底下,还有什么比百姓们更紧要呢?百姓们活在这世上,无非是衣食住行而已,没有衣服,就不能御寒,没有饭吃,百姓们就要饿死啊,我方继藩岂忍在此大鱼大肉,却让百姓们孤苦无依呢。”
方继藩又道:“昨夜我做了一梦,梦中见孔圣人到了梦里对我说,小方啊,你很有前途,这些年,为这天下做了许多事,圣人他死了上千年,可心里也和我一样,记挂着这黎民百姓,圣人说着,便生气了,说是神州大地,赤贫者如过江之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方继藩是本圣人的嫡传弟子,怎么能放任不管呢。”
王世勋:“……”
说实话,敢自称孔圣人嫡传弟子的人,还真没有……
偏偏做梦这等事,谁也不能反驳。
虽明知方继藩是在瞎说,却还能说啥?说他乱编?可也得顾念自己的人身安全呀!
方继藩说到此,痛心疾首的道:“今日梦醒,我方知自己罪过,圣人他老人家真的不容易啊,他是有大德之人,我辈读书人,摸着自己的良心说,是不是该拿出钱粮和土地来,周济天下?”
王世勋人等俱都沉默。
突然,方继藩一拍案,桌几哐当一声,把一群沉默的人又吓得心里咯噔一下。
方继藩朗声道:“我方继藩不才,钱粮是没有多少,可是有地,地也不多,区区一亿五千万亩而已,拿去周济百姓,怎么,难道还有人想要拦着我方继藩做好事?来,说说看,是谁这样大胆。”
众士绅们一个个铁青着脸。
你做好事,关我们什么事,可你这狗东西,是在砸锅啊。
可无论怎么说,方继藩的话里,挑不出丝毫的错来。
王世勋急了,忙道:“齐国公高风亮节,学生人等,佩服的很。只是……只是……百姓们的日子过的不错,这些年来,无灾无难,并没有人饿死,齐国公这般将土地免租,只恐会引发谷贱,谷贱伤农,还请齐国公三思。”
方继藩冷笑,摇头道:“这个不劳挂心,反正伤也不是伤寻常百姓,百姓的耕作,自己吃喝都才勉强够了,多余的粮食也是有限,何来伤农的道理?”
“我还巴不得贱一点呢,这城里的匠人和学徒也要吃喝,要吃喝就要买粮,粮食太贵了,他们吃什么?”
王世勋更急了:“这一旦免租,可就收不回来啦,所谓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齐国公有没有想过,一旦开了这个先河,那些佃农们吃饱喝足,往后……若是遇到了什么天灾,他们稍稍饿了肚子,可就未必感激齐国公了。”
方继藩听着好笑。
想来王世勋人等,也是实在找不到理由了。
当然……这等说辞,若是两世为人的方继藩觉得可笑,可在这个时代,却是未必。
遇到这样无理之人,方继藩往往比他们更没有道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他们感激不感激,我就是要免租,狗东西,这是你能说的话吗?”
王世勋想死。
可是……大祸即将临头。
都到了这个份上,他能说什么。
自是无论如何,也要想尽办法阻止此事。
见方继藩无动于衷,他立即道:“何况一旦如此,地价一定暴跌,齐国公,学生也是为了您打算啊,这将触犯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如此涉及到了性命攸关之事,怎么可以如此草率呢,学生只恐有人不平则鸣,甚至……引发起了大乱,到时少不得要血流成河,齐国公爱民,怎么忍心看到这样的状况呢。”
终于还是来了……
这几乎是**裸的威胁。
你方继藩难道不怕逼得有人造反吗?
一旦反了,可就不是你方继藩能控制的住的。
方才其他亦是慌乱的士绅听了,顿时有了几分底气。
对啊。
你方继藩试试看,真以为咱们这些在地方上有钱有粮的人,是吃素的?
历朝历代,得罪了士绅的人,有几个有好下场?
方继藩不听还好,一听,顿时忍不住大笑。
这大笑格外的刺耳。
王世勋等人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侮辱。
一个面红耳赤。
接着,见方继藩抚掌道:“怎么,谁要造反,谁敢造反?是你……还是你……”
王世勋连忙摇头:“学生说的是其他人。”
方继藩激动的不得了:“若是如此,这就好极了,这免租的土地策中,我早已想要添加一条,但凡家中有人入伍从军者,可免租田百亩,你看……他们全家都可因此而受益,一百亩地,足够一家老小过上好日子了,有了这些免租的田,朝廷的粮税收起来也是轻而易举。朝廷有钱有粮,兵源也是充足,我就想看看谁想反,从太子殿下,再到寻常的兵卒,只怕都巴不得有人反了呢,正好杀了这些叛逆全家邀功,一个都不放过。”
听到此处……士绅们脸色一白,心里彻底的寒了。
给予入伍者优待?
授免租田百亩?
这……倒是颇有几分唐朝时的府兵策略了,唐朝初期,正是凭着这样的策略,才缔造了大唐强盛的军马。
士绅们仿佛可以看到,一但有人造反,西山这儿,只需一支命令,数不清的青壮,踊跃入伍,朝廷大量的钱粮撒出去,他们骑着马,提着火铳或是精制的刀剑,遮天蔽日一般,杀向叛军。
有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人们悲哀的发现……
这一次……真的是神仙都难救了。
要大义,大义在方继藩手里。
要动兵,方继藩能把他们按在地上摩擦数百遍。
比人……人家的人比你多。
比银子,人家的银子能砸死你。
士绅们瞬间炸了,这堂中进来的一群士绅代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棺材就在自己的脚边上。
王世勋顿时觉得自己心痛得厉害,他急促的呼吸,陷入了绝望,而后……不禁咬牙切齿的道:“齐国公……你今日敢做这样的事,他日可不要后悔,历朝历代,齐国公可曾见王莽、王安石这样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下场……今日该说的都说了,齐国公切莫自……”
他本想说切莫自误……
可误自没出口。
猛地……
方继藩眼里掠过了怒意。
没有人可以这样和方继藩说话。
哪怕是我方继藩要碾压你们,你们也不能说。
方继藩在此时,掏出了短铳……
王世勋眼前一花。
还没等他明白怎么回事。
砰!
刺鼻的硝烟弥漫。
啊呀……
王世勋正张脸都拧成了一团,手用力的捂着自己的大腿,那大腿血流如注,一下子染出一片刺眼的红,他发出了哀嚎:“好好的讲道理,怎可……怎可如此……啊呀……”
.....
推荐一本书,《秘宝之主》现代修真类型。
新世界,天命觉醒,异宝纷现。各类新宝,品类繁多,威能各异。少年掌上古至宝,驾临诸宝之巅。
第一千五百四十九章:无敌是真的寂寞啊
一枪下去,整个厅堂里声震瓦砾。
所有人吓了一跳。
大家只觉得眼前一花。
然后好死不死的,便看到那王世勋捂着大腿,躺在了地上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
一下子,厅堂内外,顿时起了混乱。
护卫们见状,齐声大喝:“要做什么,要造反?”
“……”
说实话……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拿着火铳一言不合就打人的是你,还不准大家伙儿受了惊吓。
受了惊吓,就算是造反?
可是……
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恐惧却弥漫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头。
人家说你造反,说不准真拿你当反贼处置了,甚至下一个把枪对准的对象就是你呢!方继藩这狗东西,真的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啊!
今日能活着走出去吗?
许多人想了许多,想到了自己故去或者没有故去的父母,想到了自己的妻妾,想到了自己的儿孙。
与此同时,所有人的脚,顿时像是灌了铅一般,竟是动弹不得。
他们一个个恐惧的四处张望,却不敢发出丝毫的声音。
这厅堂里,像是在上演一幕默剧。
只有每一个人面上精彩的表情,或者是细微的肢体语言,却是落地无声。
王世勋的大腿依旧还在流血,他疼得要眩晕过去,偏偏,好不容易失去了一点儿神识,那剧痛却又令他清醒。
方继藩端着火铳,依旧保持着平举的姿态。
在他的枪口之下,没有一个人敢正面对着他,一个人都没有。
一旁的小虎人等,个个精神一震,眼眸一下子亮了几分,皆是佩服的看着方继藩。
他们内心深处,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平日并未见齐国公玩弄火铳,可是今日真是神了,说打腿就打腿,虽是近距离射击,可是这个时代,尤其是短铳的精度并不容易掌握,哪怕是虎子这等最爱舞刀弄枪的人,也需花费几天时间熟悉短铳的特性,方可做到近距离的准确性。
而齐国公就不同了……难怪人们都说,齐国公乃是上天的星辰下了凡尘,今日见了……果然……
方继藩吹了一口火铳口,将火铳直接塞回了虎子的腰间。
他面上平静,心里却不禁在想,这玩意后坐力不小啊,看来下次要顶着对方的脑门,才能一枪毙命。
方继藩背着手,眼下顾忌不上这该死的短铳精度差的问题了。
方继藩俊眸一张,大喝道:“你再嚎叫一句,我就当你对我不轨企图,别怪我方继藩不客气。”
一声厉喝。
本是捂着腿嗷叫的王世勋,居然很快就咬紧了牙关,再没有声息了。
实实在在的表达了自己强烈的求生欲!
方继藩这才稳稳坐下,虎子等人则是众星捧月的围着方继藩。
方继藩方才拉下脸来,沉声道:“我是个讲道理的人,可我的脾气很不好,你们登门,来者就是客,可是这么大声和我说话做什么,难道不知道我的脑疾之症,最听不得别人大声,一大声我便害怕,一害怕便犯病,吾病中好杀人!”
王世勋真的很痛,痛得额上都是冷汗,却依旧拼命的忍着,再不敢发出任何的声息。
其余人亦是脸色苍白,更是大气不敢出。
只见方继藩冷冷的扫视了四周一眼,随即又咆哮道:“我还很讨厌别人个头比我高!”
啪嗒……
这一次,没有丝毫的犹豫了。
大家要吃饭的!
可吃饭的前提是你得活着。
碰到这等你大声说话,他便打你腿的家伙,真真一丁点脾气都没有。
于是,有人毫无节操的跪地。
其余人诚惶诚恐,有的很干脆,有的缓了一点点。
却在片刻之后,跪了一地。
大家依旧是鸦雀无声,埋着头,仿佛只有躲在人群里,不被方继藩所注意,这样才有安全感。
方继藩冷冷道:“方才是哪一个狗东西说我方继藩将来没有好下场的,是谁?”
说着,方继藩四顾左右。
“……”
众人似乎把头垂得更低了。
“我方继藩为国为民,若是都没有好下场,那敢情好的很,大家都别想有好下场,平日就一而再再而三的说,我是个喜欢交朋友的人,你们偏偏不要做我的朋友,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有多大的脸,是不是见我近来修身养性,好欺负了?”
“……”
静默了一下,方继藩又道:“都不说话?不说话就当你们图谋不轨,想要刺杀我方继藩了。”
顿时,气氛一下子活跃了。
大家连忙仰起脸,方才苦逼的表情,这一刻都乐呵呵的:“齐国公,误会,误会,都是误会,我等能与齐国公为友,实是三生之幸啊。”
“齐国公礼节下士,人所共知,区区我等,喜……喜不自胜……”
方继藩这才脸色缓和了一些。
他带着温和的笑容道:“早说嘛,我是个讲道理的人,若先前这样好端端的说话,不就什么事都没有嘛!为什么一定要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呢?”
众人脸上的笑容,顿时又逐渐消失了。
方继藩叹了口气,接着道:“我方继藩要放地免租,这是圣人嫡传弟子应尽的本分,你们之中,有人居然在此叽叽喳喳,这是何意?我的本意是,由我方继藩开这个头,大家伙儿呢,有钱出钱,有地出地,咱们一道为圣上分忧,为苍生谋福,这事……是定了的,我也已奏明了皇上,皇上对此赞不绝口,说这是公忠体国。你们跑来此劝阻,怎么,是要和皇上对着干,要和我方继藩对着干?”
此时……王世勋终于承受不住,直接昏厥了过去。
可方继藩没理他。
却是看向其他士绅:“都愣着做什么,说话……”
士绅们看着王世勋,又看着地上的一滩血,又打了个寒颤,终于有人战战兢兢的道:“齐国公……齐国公啊……我等……我等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学生们都是依赖土地为生,齐国公这儿免租,我等……我等的土地,岂不是没有了出入?齐国公,您老人家是家大业大,这地放出去免租也就罢了,可我等……却全赖这土地啊,一旦如此,将来,学生人等,如何招徕佃户,这没人耕种,这土地,岂不都荒废了?齐国公此举,固然是为国为民,可是……可是…”
方继藩乐了。
无敌真是寂寞啊。
不过……至少这些人开始说人话了。
“这样就对嘛,有事就说事嘛,我方继藩免租,你们利益受损了,日子要过不下去了,直说便是,可方才是啥意思,又是说有人要反,又说我方继藩没有好下场,这是说事的态度吗?好好的事,大家心平气和的来谈,我方继藩难道还会好端端的打死你们?”方继藩呷了口茶,面带笑容,语气也缓和了很多。
大家心里才稍稍的放松了一些。
听这意思,似乎不是没有商榷的余地。
方继藩继续道:“既然好好说话,那我方继藩自然也不会让诸位为难了,你们既然土地耕种不下去了,其实这事儿也简单,可以卖嘛,成日守着这一亩三分地,有什么意思?”
卧槽……
这是讲道理的人吗?
众人面如死灰,好不容易有了那么点儿希望,顿时心又沉了下去。
卖?这是祖产啊。
方继藩又道:“可以卖给我方继藩,解一解燃眉之急,我想好了,三两银子一亩,有多少要多少。”
三两……
有人瞪大了眼睛,这一次,有人的脾气有点压不住了,这不是摆明着是明抢吗?
“当然。”方继藩又道:“西山钱庄,现下也拿不出这么多的银子来收购土地,若是想卖,暂时也不能给你们现银,只好先垫付代金券,是西山钱庄印制的,这代金券,可承诺三五年之后兑换足额宝钞,在此之前,却不能兑换,天下这么多的土地,西山钱庄总需要有个转圜的余地,有个三五年,就足够歇一口气了,到时大家伙儿得了银子,西山钱庄有了地,百姓们……则免了租,朝廷呢……税赋也可充裕,你们看……这是不是一举数得。”
有人已是觉得眼前一黑,喉头有些甜,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三两银子想买地,而且你还不付现钱?
方继藩见大家都不吭声。
随即乐了,又道:“当然,我说了我方继藩是讲道理的,从不强买强卖,这卖与不卖,选择权在你们,就算不卖也不打紧,你们对自己的地可不要有什么妄想,陛下已有意对天下的土地进行摸底了,这土地的用途需重新明确,哪一些是农地,哪一些属于山林,哪一些可种植桑麻,还有哪一些可用来建设新城,用以居住,都有个章程。大家伙儿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我还是那句话,不要心存侥幸,现在让你们卖地,是成全你们,等将来,你们还想卖这个价,可就未必了。我今日好言相劝,他日可别后悔。”
“什么……什么土地用途……”有人惊讶的看着方继藩。
他们突然感觉到,又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怎么听着……又要出事呀!
第一千五百五十章: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在场的士绅,个个战战兢兢,惶恐不安。
只是此时,无论他们心里想什么,已经不紧要了。
以往这些人,无论是对知识,对土地,都是垄断的。
正是因为垄断,所以他们在地方上,方才有着极深的影响力。
皇帝与士大夫治天下,便源于此。
可现在在朝廷眼里,他们不过是一群穷鬼而已,西山书院也培养出了一批读书人,随时可以将他们取而代之。
至于土地的垄断,这世上还有人的土地比西山钱庄所垄断的土地更多?
这天下的兵马、土地、钱粮,都操之朝廷之手,想闹事,这是疯了。
真敢闹,不还有奥斯曼和黄金洲吗?毕竟这个时代,太平洋是没有加盖的。
方继藩懒得和他们继续纠缠,随即道:“今儿就说到此吧,该说的我都说了,大家心里要有所准备,这地,你们卖与不卖,都没什么紧要,毕竟买卖不成仁义在,我方继藩是个极开明的人。”
“噢,对了,还有一事。”方继藩乐呵呵的看着他们。
众士绅现在心里五味杂陈,已有些六神无主了。
都到了这个地步,还能说啥?
方继藩继续道:“听说你们凑在一起,想要营救那个刘辉文?”
“没……没有的事。”众人显然都有着强烈的求生欲,连忙摇头否认道:“我等……不过是聚在一起喝点儿水酒,齐国公……我等绝无此意啊。”
方继藩吁了口气,道:“想救就救嘛,有什么不好说的,这刘辉文虽是派刺客刺杀我,可现在想来,他也算是劳苦功高,是个令人佩服的人啊,天下的儒生,倘若当真都有他的行动力,我大明朝,何愁不兴。无奈何,这满天下说仁义道德的人太多,操刀子杀人的人太少,这太平世道能长久吗?天下的安定是杀出来的,靠尔等之口,有何用?”
“听说,他的儿子,现在也心急的不得了?哎……我乃圣人的嫡传弟子,这孝义乃是圣人他老人家,最是推崇的。我看这小子很有前途,该给他颁一个奖才是。你们该去刘家的,就去刘家。不要紧,我不会见怪。”
众人:“……”
方继藩最后很干脆的道:“好了,统统给我滚!”
这一个滚字,仿佛有了魔力。
瞬间功夫,士绅们跑了个干净。
便连那醒过来继续忍受疼痛的王世勋,竟也格外的卖力,匍匐在地,双手撑着身体,不断的挪动,每挪一步,便疼的唧唧哼哼,到了门槛处,翻不过去,看着远处那早已散尽的士绅们的背影,他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心急如火,额上黄豆大的冷汗冒出来。
方继藩不忍心,朝虎子道:“送去西山医学院吧,怪可怜的,我看他这腿是废了,将腿截了吧,哎……我最看不得这等惨景,一看便心疼的厉害。”
他叹了口气道:“要让苏月亲自来治,这费用,我方继藩包啦,让他好好在医学院里歇养几日吧,自然,这个事不要大张旗鼓的去说。日行一善,乃是本少爷的座右铭,不过区区一些医药费用而已,不值得大张旗鼓的去嚷嚷,我们做善事的,又不是耍猴戏,生恐不为人知。”
虎子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转不过弯。
可细细一想。
少爷好像说的没啥毛病啊,倘若这王世勋失去的一条腿,不是因为少爷的那一枪,那就更加没有毛病了。
…………
众士绅惊魂未定的走出来,回过头一看,才想起拉下了王世勋。
可现在这位清河王老爷子,似乎也没人顾得上了。
也不知他现在是死是活,不过……,不管啦。
可随即想到即将到来的大变,无数人心里禁不住哀嚎。
能成为士绅的,哪一个不是历经了许多代人的积淀,凭借着赖以为生的土地,世世代代的享受着富贵。
可现在……这些土地,即将要成为烫手山芋,这……这如何对得起自己的祖宗啊。
有人不忿,很想咒骂一番。
可认真的左右张望,虽然没见着有没有方继藩的人,可这骂人的话,还是不敢出口。
瞧着那方继藩凶神恶煞的样子,一副完全将自己吃的死死的,有一种你们放马过来,造反,刺杀,你们随便挑一样的跋扈状,就让人一丁点脾气都没有。
这若是还让他听到了什么,谁晓得自己的下场,会不会比王老爷子更好?
骂又不敢骂,心里只好憋着。
老半天竟是说不出点什么来。
至于接下来何去何从,更是不知,要不要回刘家?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道:“方才何故齐国公对刘家的人,赞誉有加?”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竟一下子,让所有人重新沉默了。
对呀。
先是齐国公为刘辉文脱罪,请求三司会审,这明显就有为刘辉文开脱的意思。
现在又对刘家赞不绝口。
这刘辉文,是行刺他方继藩啊。
若是再往深里想。
自打方继藩遇刺,陛下立即废除了八股,而后又废除了天下读书人的功名。紧接其后,士绅们的土地价值暴跌,许多宅邸都作为抵押,被西山钱庄收回,而后……又是疯狂的收购土地,一转过头,他方继藩又活了。
这死了……就已经坑苦了大家。
现在活了,又狠狠的坑了一次。
谁也禁不住这样的折腾啊。
可越想……大家越觉得不是滋味。
有人猛地道:“莫不是……这一切都是串通好了的吧。”
许多人身躯一震。
读过书的人,和普通的小民是不同的。
因为读过书,所以心思比较深,心思比较深的人,也往往揣测别人心思就更深了。
方继藩这狗东西,丧尽天良,什么事做不出来?
自打刘辉文刺杀了方继藩之后,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他方继藩,而受害最大的呢?
这样一想,有人竟是禁不住身躯颤抖起来。
倘若这是一个阴谋……那么……这实在太可怕了。
这是把人往死里坑哪。
那刘辉文十之**,就是和方继藩这狗东西是一伙的。
“畜生!”有人已禁不住气得跺脚。
“我说为何前脚这边传出废除八股的风声传出来,后脚,方继藩就遇刺了呢,现在细细想来,这根本就是方继藩挟死逼迫宫中下定决心的戏码。此后种种布置,也大抵差不多,否则,雇佣的那些刺客放火,好死不死,他方继藩偏就不在那府里?”
“细思恐极,细思恐极啊。”
“现在当如何?”
人们议论纷纷。
一下子,士绅们炸了。
有人龇牙裂目。
现在大家都要家破人亡了,这么大一口锅,总要有人背吧。
惹不起方继藩,还惹不起刘家?
“这是为虎作伥,偏生我等竟还信了他们的鬼话,差一点被他们利用。”
“不可以放过刘家。”
“这……这……这又如何,他刘家人不过是苦肉计,背后有方继藩撑腰。”
“这刘家,乃是钦犯,无论谁撑腰,钦犯就是钦犯……”
这么一听……
许多人打起了精神。
现在大家的愤怒已经侵占了他们的全身,于是
“走,去刘家……”
“同去,同去……”
………………
在刘府里……
刘歉意心里还惴惴不安。
好不容易请来的宾客,突然散了个干净,听说都去西山了。
却真不知到底是什么缘故。
他心里想着刘家的危亡,坐立不安,食不甘味,可现在,却又不能做什么,一时之间,竟是有些急了。
却在此时,门子匆匆而来:“少爷,少爷,宾客们回来了,又回来了。”
刘歉意听罢,顿时打起了精神,喜滋滋的道:“诸叔伯,果然不曾负我,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都全靠家父这些年结的好善缘啊。”
他抖擞精神,匆匆前去中门迎接。
刚到了中门,便见乌压压的人在外头水泄不通!
刘歉意喜滋滋的走到中门,刚要行礼……
一见刘歉意出来,这巨大的人流,便如开闸的洪峰,瞬间将他席卷,数不清的声音道:“刘贼刺杀驸马,此万死之罪,此等钦犯,还留着做什么,齐国公要留着他,我等也和他不共戴天。”
这般一嚷嚷,仿佛一切都有了合法性。
刘歉意便淹没在人潮之中,不久便传来了哀嚎。
愤怒的人侵门踏户,烧杀劫掠……
等到顺天府的人匆匆而来,这刘府已是一片狼藉。
都头还未开口询问,便有刘家一人一瘸一拐的来了:“杀……杀人啦……我家少爷,被人生生打死了……他们穷凶极恶,数百上千人……官人,请为小民们做主啊。”
这都头本是看到刘家突然变成这样就很吃惊,现在听了这番话,直接一脸发懵,看着身后的差役,一时竟是不知如何处置:“凶徒是何人,可看清了吗?”
“都认识……认识不少……”
这都头便道:“很好,来人,将这狗东西锁了,带回去细细盘问,此人肯定通了贼人,否则,岂会一个个都认得?”
“都头明鉴啊。”差役们听罢,纷纷觉得有理,蜂拥而上,即行锁拿。
第一千五百五十一章:诛心
京师突然出现如此大案。
顺天府自是迅速有了动作。
此后,厂卫也开始动作起来。
一时之间,竟是人心惶惶。
可真要细查,人们却对此只能哭笑不得。
刘家刺杀齐国公,犯了钦案,而士绅们……此举,更多的是盲从和泄愤。
他们不敢对齐国公如何,这齐国公是真的说杀人就杀人的主儿,而且现在位高权重,如日中天,谁敢招惹?
在想到祖产即将在他们手里毁于一旦,这等无力的愤怒,迅速的蔓延。
此时……一向老神在在在的士绅们,竟也变得激进和盲从起来。
于是……街坊之中,诸多绘声绘色的阴谋论调便开始甚嚣尘上。
次日,在大理寺。
这已是对刘辉文第七次的过审了。
对于刘辉文的审问,依旧成了三司最头痛的事。
外头的消息,每一日都在变。
可好在这庙堂上的大臣们,却不太相信那些有鼻子有眼,关于合谋的传言。
大抵……还是许多人同情刘辉文的。
且刘辉文每一次过审,所表现出来的风骨,都实是令人钦佩。
这不正是理想中的自己吗?
于是乎,一面他们不喜刘辉文对自己各种讥讽,另一面,他们又觉得,刘辉文无论事情是否做的太过,可其心志,却是好的。
在这般的矛盾之下,继续的过审,更多的只是刘辉文发挥的时间。
刘辉文表现得更加的轻车熟路,到了大理寺的公堂,径自坐下,自报了姓名,而后泰然的看着诸主审官。
可今日,主审官们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当然,刘辉文并不在意。
他很清楚,这些日子,三司会审的态度分明有了变化,这说明朝中有某些位高权重的大臣在保护自己。而在其他地方,定有许多人不希望自己死。
因而,他底气更足。
甫一落座,不等主审官开口,便道:“荒谬!”
主审们面上大抵是……你又来了的表情。
刘辉文肃容道:“祖宗之制丧尽也。自弘治十五年起,朝廷的诸多国策,都是荒谬至极。下西洋,靡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带回来的金银,却引发了物价齐涨,这对我大明,有什么好处?可是……这都是为了一己私利啊,需知下西洋所得的土地,大多分封给了似齐国公,以及诸宗室,这些……于百姓有何利耶?”
主审们默不作声,今日难得的,他们都没有打断刘辉文。
刘辉文大义凛然道:“名为我大明,这是开疆拓土,可是花费了如此多的钱粮建造舰船,多少百姓妻离子散,骨肉分离,只为了齐国公和宗室们的封地,这万里之遥的土地,要之……有何用?大明之患在于人心,在于教化,而非这些好大喜功之物。罪官自入狱以来,困于斗室之中,这些日子,念及这些年大明的变化,实是痛心疾首。”
“听说那齐国公……竟是丧尽天良,四处认亲,将那八竿子打不着的所谓亲人,统统发配去黄金洲,又四次寻觅罪人,巧立名目,捉拿囚犯,以罪囚填其封国人口,这样的做法,已是惹来了天怒人怨,多少人血泪斑斑。可是这满朝文武,可有人直言吗?为何会到今日这个地步啊。”
刘辉文说得很投入,说到这里,他甚至痛心疾首的捶打着自己的心口。
其实……刘辉文很清楚。
这是三司会审的钦案,陛下对这个案子,一定是格外的关注,既是会审,那么询问的笔录,一定会送入宫中去。
与其说刘辉文这些话是对着主审官们说的,倒不如说,刘辉文这是借着这会审,来向皇帝劝谏。
当然……直言劝谏,又有另一层更深的意思。
朝中只怕有不少人,希望看到这个局面。
有些话,他们不便说,也不敢说,却借着刘辉文之口说出来。
可听到此处,那主审官却觉得尴尬,终于忍不住道:“好了,你不必再说了。”
刘辉文冷哼一声,道“有何不敢说,此仗义之言,天下人不敢说,我为罪官,今不说是死,说也是死,今死大义,足慰平生。那黄金洲……”
“够了!”另一个审判官亦是忍不住了,喝道:“你不要忘了,你是罪官。”
刘辉文中气十足的道:“老夫没有忘。”
三个主审相互对视了一眼。
这个家伙,比自己还凶啊。
于是,三人各自露出了意味深长之色,其中一人道:“来人,先将人犯押下去,一个时辰之后,再过堂审问。”
差役们听罢,先押着刘辉文出了中堂,刘辉文却是得意洋洋的样子。
只是不知此时外头如何了,想来……已有不少人开始暗中营救了吧。
这大明,终究还是要在乎清议的,哪怕是天子,也无法杜绝人的悠悠之口。
他回到了囚室,这囚室虽是简陋,却是干净整洁,甚至是他的衣衫,都有专门的狱吏为他清洗。
而能为他安排下这一切的,刘辉文虽然不知是谁,却知道一定是这朝中手眼通天的人物。
他不在乎是谁的关照,只做好自己便成了。
照旧,他坐下。
如往常一样,一个老狱吏给他斟一盏茶来,刘辉文不喜这茶,太劣了,毕竟狱中条件有限,可手中茶盏抱在手里,却不喝,他只是享受着这等抱茶沉思的感觉,就如他当初在国子监中那般,老神在在,风淡云轻。
老狱卒瞥了刘辉文一眼,却是欲言又止。
刘辉文却懒得理会他,他轻视这等小吏。
可老狱卒却不忍走,想了想,道:“先生……”
“噢,这里不需你伺候了。”刘辉文淡淡道。
“先生,小人有一些话……不知该不该说。”
刘辉文心里说,这狱卒,莫非是想要索要贿赂吧,哼,敲竹杠竟敢敲到老夫的头上。
他板着脸,值得玩味的道:“不该说就别说。”
“昨日……昨日……”老狱卒顿了顿:“昨日,听顺天府那边的人说……有人冲进了贵府……打死了人……”
“什么?”刘辉文一愣,气得发抖:“这……这定又是那些……那些鼠辈,他们……好恶毒,顺天府难道没有结果吗?”
“有,当日抓了不少读书人和士绅去讯问……”
“什么,什么?”刘辉文心里咯噔一下,他凝视着这老狱卒,难以置信,随即冷笑道:“这是谁教你说的?”
“这是真的……满京师都知道了,昨日……发生了许多事,先是西山钱庄张榜,说是要拿出许多土地来,免租给百姓们耕种,这许多的百姓都拍手叫好,都说是善政。”
“此后,听说不少读书人和士绅跑去了西山陈情,等他们回来,便大怒,而后……”
老狱卒于心不忍,小心翼翼的看了刘辉文一眼:“听人说,是有人指摘先生与齐国公沆瀣一气,说着是先生与齐国公的阴谋……致使朝廷废黜了科举,夺取了读书人的功名,使大量的土地,都落入了西山钱庄之手,现如今,齐国公一剑封喉……”
刘辉文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
其实他也知道,这一次失败的刺杀,大大的利好了方继藩。
这一点,他是有所耳闻的。
可是当这老狱卒说,西山钱庄的土地要免租给百姓们耕种,他便知道……事情可能变得糟糕了。
从此之后,哪里还有读书人和士绅的容身之地啊。
这狗东西……
若是如此……那么这些人愤怒就可以理解了。
可是为何……会针对于他?
他顿时没了平日的从容淡定,心里乱成了一团,因为他隐隐觉得,这老吏说的可能是真的,就算是胡编乱造,也没人敢编造的如此离谱啊,越离谱,恰恰越有可能。
他睁大眼睛,抱在手里的茶盏在颤抖,哐当的响,口里喃喃道:“就因为这个……”
“齐国公不是处处都在维护先生吗,先是请陛下三司会审,此后……听说他处处都在为刘家说话,说刘氏一门,虽是理念不合,却也称得上是满门忠义了。”
刘辉文瞬间惨然,面无血色,他冷笑着大声道:“胡说……胡说……”
他勉强站起来,顿觉得六神无主。
沉浮官场多年,他自是熟谙人心的。
早就知道,倘若一旦要倾家荡产的人是他,他也会陷入焦灼和疑虑之中,倘若再有人从中挑拨几句,那么……也难保不会……
此时,刘辉文连忙问道:“你说老夫府里死了人,死了何人?”
“说是死了一个少爷……”
刘辉文顿觉得天旋地转,不禁凄厉的道:“这……这……吾儿啊……这是吾儿啊……”
狱卒又道:“不过……听那主审说,上头似乎有人想打招呼,这一次,刘家蒙难,遭了变故,他们希望从轻发落先生,最好……能让先生释放出去。”
释放……
刘辉文又猛的打了个寒颤。
释放了……然后去面对那些纶巾儒杉的衣冠禽兽吗?
刘辉文心里越加慌乱,深知这等言论的伤害力,一旦这谣言四起,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就算是释放了他……刘氏一门,哪里还有立足之地?
他粗重的呼吸起来,猛地,眼睛猛张,大呼道:“我刺杀齐国公,乃万死之罪,我请……我请求发配黄金洲,发配黄金洲去……刘氏一门,都要株连,我的亲族上上下下,有千余口,都请去黄金洲……”
第一千五百五十二章:九族
弘治皇帝这些日子,自是极关注那三司会审的事。
可越是关注,心里便愈发的气闷。
朝中百官,显然有不少人在拖延。
不过对此,弘治皇帝没有轻易的干涉。
他在等!
等一个结果。
可是当最新的奏报送上来的时候,弘治皇帝显然被这样的结果弄懵了。
刘辉文自知自己罪孽深重,自请流放黄金洲?
而且……还自称自己整个家族,俱都迁徙过去。
要知道,诛灭三族是极重的成法,而三族流放,也是极严重的。
这虽然是免了死,可这时代的人最是害怕背井离乡,何况去的还是黄金洲。那么祖宗还要不要了?毕竟人可以迁,可祖坟却是迁不走的。
弘治皇帝惊愕过后,便满心的狐疑,这奏报里实在显得过于蹊跷啊,因为这根本和此前刘辉文大放厥词截然相反。
现在刘辉文不但认罪,甘愿受罚,而且根据奏报所称,他痛哭流涕,后悔不已,甚至万念俱焚……
这就更加奇怪了。
弘治皇帝手不禁磕着御案,随即道:“萧伴伴。”
萧敬上前道:“奴婢在。”
弘治皇帝道:“继藩近几日怎么不见动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他近来在做什么?”
“在修书。”萧敬咳嗽一声,忙解释道:“奴婢也是听别人说的。”
这意思是说,这绝不是厂卫在密查齐国公。
齐国公身份过于特殊,厂卫若是密查他,极容易让人联想到萧敬可能对齐国公有成见,萧敬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
“噢?”弘治皇帝打起了精神,面上不禁带着期许之色。
这修书,可是大大的正经事啊。
难得方继藩肯做一件正经事了。
方继藩折腾出了西山书院,桃李满天下,他的弟子,哪一个不是厉害非凡,此番修书……这修的书,必定是一部奇书吧。
弘治皇帝甚至听科学院中的院士吹捧方继藩为经天纬地,宛如孔圣人再生。
当然……弘治皇帝觉得有些夸张了。
可若说其比之程朱,弘治皇帝却是颇为认可的。
因而……方继藩现在要修书,他就很直接的认为此书必定也是经天纬地吧。
弘治皇帝乐了,带着浅浅笑意道:“今日就不打扰他了,明日让他入宫觐见。”
“是,奴婢遵旨。”萧敬见弘治皇帝高兴,便道:“这朝野内外,其实都听说了这风声,大家也都想看看,齐国公所修之书为何。”
弘治皇帝颔首:“明日朕问问便知。”
…………
方继藩突然被传唤入宫。
不过他心里有底气,晓得必定是陛下询问关于三司会审这个案子的事。
因而清早起来,穿戴一新,便出发进宫。
可刚刚出了府门,王金元便心急火燎的赶了来,道:“少爷……少爷……昨夜,收到了一封书信,是自曲阜来的。”
曲阜……
方继藩驻足,随即,他眼睛看向天上:“曲阜的衍圣公府?这曲阜来了什么消息?”
“当今衍圣公,听闻了公爷要将土地免租,特意修书来,说是公爷此举,实乃千古未有也,公爷您才高八斗,满腹经纶,实是读书人的楷模。倘若衍圣公若知,世上出了公爷这样的人,弘扬圣学,定当欣慰。他还说,自己比公爷痴长几岁,甚是惭愧,勉强在公爷面前,可自称一句愚兄……”
其实王金元刚刚得了书信的时候,是有些紧张的,少爷在这里胡搞瞎搞,将那些读书人治的死死的,若是衍圣公不忿,这个时候义正言辞的发一点什么非议,人家毕竟是圣人之后,影响还是有的。
谁知道把信一看,这衍圣公府不但没有一句责怪方继藩,而且对少爷是赞誉有加,就差不多要将方继藩比作程朱了,这令王金元心里甚是欣慰。
看看我家少爷,现在谁敢说他不是正宗?
可这一封书信,对于方继藩而言………却是一点都不意外。
方继藩听到这里,就绷住了脸,怒道:“我是神农之后,他是孔圣人之后,这神农不知比孔圣人长了多少辈,他竟敢自称做我的兄长,他好大的架子,是一点都没将本少爷放在眼里吗?这狗东西,不知礼义廉耻,这书读到哪里去了?似他这般的读书,实是让至圣先师蒙羞,回一封书信过去,让他再想想自己的辈分,这书信的格式也有些不对,吹捧本少爷,竟还不对仗,韵脚也几处没有押住,这等不学无术的蠢材,让他重写,否则我代表至圣先师,将他开革出圣人门墙!”
“呀……”王金元惊讶的看着方继藩……老半天回不过神来,呐呐的道:“少爷,他才是正宗啊,是圣人之后。”
方继藩撇撇嘴:“现在我是正宗了,我乃至圣先师的亲传弟子,承继了绝学。退一万步,就算他是正宗,那我便代表我的老祖宗神农,让他做不得人。”
“是,是,是……”在方继藩的瞪视下,王金元硬着头皮道:“少爷说的有理,那……那小人就这样回书了。”
“一个字都不得改,改了便连你的腿一并打断。”
方继藩抛下这句话,便直接上了车,留下了风中凌乱的王金元。
王金元踟蹰了老半天,一拍脑门,而后才匆匆办事去。
…………
方继藩进宫后,直接至奉天殿,见了弘治皇帝,便堆满了笑容。
他先是行了大礼,口称:“儿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陛下今日的气色非凡,陛下气色,即为国运,由此可见,陛下临朝,天下安定,我大明之国运如陛下一般,万岁万岁万万岁。”
弘治皇帝禁不住失笑了,眼中尽是温色,道:“赐座。”
方继藩随即坐下,便见弘治皇帝道:“这西山钱庄的粮田免租,朕听说百姓们是奔走相告,各府各县,都求告来租地,只凭此举,就足以让朕无忧了。”
方继藩一脸真挚的道:“儿臣此举,都是陛下恩准过的,说到底,终究是陛下对万民的恩赐,儿臣不过是在旁帮衬着,有了功劳,那也是陛下的。”
弘治皇帝摇头:“朕凭良心说,当初卿提出要免租的时候,朕还真有些舍不得,可现在想明白了,天下都是朕的,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虽说此事旷古未有,却不能因为旷古未有,朕就非要因循守旧,古人的事,终究只可作为借鉴,卿和朕所为,不正是给后人们提供借鉴吗?朕希望成为一面镜子,也能让后世的子孙们行事之时都想一想,朕极力做的是什么,万万不肯做的又是什么。免租惠农,朕没什么舍不得的,希望后世子孙以此为鉴。”
方继藩忙是点头:“陛下如此仁厚……”
弘治皇帝压压手,又道:“还有一事,那刘辉文自请阖族流放黄金洲,卿如何看?”
方继藩正色道:“刘辉文所犯下的乃是逆罪,自是不容宽恕。不过此人毕竟还是有用的,他曾为国子监祭酒,若无半分一点本事,实是说不过去,而且儿臣还听说,有人竟因为愤怒,打死了他儿子,现在,他既希望去黄金洲,那么便准他去便是,刘氏一门,三族之内有上千人,这些人,可都是读过书的啊,杀了实在浪费。”
“而至于儿臣与他的恩怨……到了如今,他罪有应得,子死,阖族流放,已是得到了惩罚。儿臣自是懒得再去追究。哪怕是为了朝廷,为了陛下,这冤冤相报何时了,儿臣也将这仇怨放下了。所以儿臣恳请陛下开恩,准他去黄金洲。”
弘治皇帝心里感触万千。
那些读书人,穷凶极恶,喊打喊杀,可再看看方继藩,方继藩是吃了他们的亏,却还表现出了大度,天底下,这样的青年人,真的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了。
弘治皇帝手指头轻轻的敲着御案,久久不语,似乎有些觉得惩罚过轻了,显得犹豫。
方继藩见状,便道:“要不……陛下,何不流放他的九族?”
九族?
弘治皇帝顿时一愣。
这五族,便连师生的关系都囊括了。
而刘辉文毕竟曾是国子监祭酒,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这……会不会株连太大了?
方继藩自是明白弘治皇帝心里的想法,哈哈干笑道:“儿臣只是开玩笑的,陛下……三族即够了,得饶人处且饶人,这是儿臣的座右铭,虽然这世间险恶,可是儿臣却永远都提醒着自己,要保持着仁义之心。”
弘治皇帝呼出了一口气:“也好。”
说着,弘治皇帝想起了什么,饶有兴致的道:“继藩,你在修书?修的何书?”
方继藩尴尬的道:“这个……儿臣现在不便说。”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道:“既是不便说,朕也就不追问,不过你既是修书,定是佳作,到时朕定当拜读,这修书,只怕动用了不少人力物力吧。”
这是弘治皇帝自己的观念,朝廷修书,都是需任一个总编撰,而后调拨无数人力物力的。
方继藩则是耿直的摇头,道:“儿臣只一人修书而已,绝不假手他人。”
第一千五百五十三章:万世师表
弘治皇帝闻言,笑了:“既是继藩修书,定是经天纬地之作,必可光耀万世。”
方继藩顿时露出了苦瓜脸,心里憋呀。
其实这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方继藩有这么多的弟子,有才华的如过江之鲫,不说别的,就说他那几个已经出仕的弟子们,有人创出了新学,有人弄出了国富论,有人修了海图志,还有人诗词无双,都是百年难一出的奇才。
那么……徒弟如此,师父就必是更厉害了。
只是方继藩虽是收了许多弟子,偏偏从未修过书,没有等身著作,总不免有些遗憾。
可现在……方继藩突然说要修书了,自然引人注目。
可对方继藩来说,这哪里是期待啊,这分明是压力才是。
方继藩阴沉着脸,尴尬的干笑:“这个……这个……陛下……儿臣只是玩玩。”
古人极崇尚修书,一听修书二字,便免不得肃然起敬,毕竟……这就是学问,而学问这东西,本就是宝贵的,这毕竟不是后世,学问泛滥,爱学啥学啥,教授人学问的人,自然也就没有了光环。
可在这个时代,有人肯传授你东西,这几乎就形同是爹了,为啥……正是因为求学不易,学问乃是奢侈品。
这也是为何,弟子们都将方继藩当做自己的父亲一般了。
弘治皇帝略带责备:“这是什么话,哪怕你再有才学,这学问二字,岂可说玩玩?这是能玩的吗?”
方继藩:“……”
弘治皇帝道:“既要修书,就要端正心态,将他当做极正经的事,切莫有任何闲散的心态。这多少的大才子们,他们最大的梦想便是‘奉诏修书白玉堂,朝朝骑马傍宫墙。’,这是何等大的荣耀。玩玩二字,出了你的口,入了朕的耳,朕自是看你是晚辈,不予计较,可若是传出去,别人如何看待?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可见编著书册,有多大的用处。朕知你是有大才,修出来的书,于万世有益,方才期许。可惜……朕没有什么才学,不然,哪里需你去修书?”
这般一通教训,让方继藩顿时觉得亚历山大,竟是一时不知该说点啥,他想了想,却是道:“儿臣不修了,不修了……”
不是方继藩不肯修,他是有心修一部书的。
可哪里知道,会惹来这么多的是非……
卧槽,你们真拿我当孔子了?
方继藩忙不迭的摇头。
弘治皇帝反而有些恼怒了。
他不喜的是方继藩对于学问的态度。
学问这东西,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卿乃齐国公,是朕肱骨,岂可朝令夕改,这书,非修不可,来人……”
萧敬道:“奴婢在。”
“敕方继藩为总修撰,安心修书,其书修成之后,命人传抄邸报……”
方继藩:“……”
真是惹不起,惹不起啊……
方继藩怕了,匆匆忙忙的出宫。
坐在马车里,老半天回不过神来。
其实……他起初真的本着玩玩的态度。
哪里晓得,只是随手写点什么,自己的弟子们闻讯,下了值,闲来无事便往自己这里跑,总想打探自己修的是什么。
这事很快就在西山书院传开了,于是西山书院的弟子们,人人议论纷纷,对此津津乐道,只等一睹师公大作。
街头巷尾,叽叽喳喳个没停。
现在好了,连皇帝老子也晓得了。
不成……得赶紧回家。
回了府,匆匆的赶回书斋,而后将原有稿子,统统烧了个干净,万万不可让人知道这是他的手笔。
毁掉了所有的痕迹之后,方继藩方才放心。
可接下来……他又头疼了。
现在连皇帝都过问了,这书是非修不可,更何况满天下人都在关注着呢!
自己该修什么才好?
新学?王守仁早就提出了。
经济学?那刘文善不但写下了国富论,此后围绕着国富论进行阐述,已经硕果累累。
开眼看世界,要做世界第一人,呃……徐经貌似已经干了。
这些该死的弟子,这是吸收了我的营养,逼得我无路可走啊。
至于其他超前的理论,方继藩却是觉得……显得过于先进了,毕竟……一切的理论,都来源于现实,否则便是空中楼阁。
方继藩于是开始愁眉苦脸,长吁短叹。
陛下给自己挂了一个总修撰,真是一个大麻烦啊。
只怕……全天下都要知道了。
要知道,这总修撰一职,看上去似乎没什么权势,可需知,自太祖高皇帝开始,便只有内阁大臣才能担任的。
中原王朝自称为礼仪之邦,这礼仪之邦就来源于传承,何谓传承?不就是书吗?
有了书,无论是被多少异族侵入,又曾历经过多少昏暗动荡的时代,只要这书本还在流传,这根便在,总有重新焕发光芒的一日。
可如今……
方继藩决定先拖延一些日子,他的脾气越发的暴躁。
等过了十数日,宫中却来了人,竟是萧敬亲自来了。
萧敬笑呵呵的样子:“齐国公,您好呀。”
方继藩大喇喇的道:“什么事?”
“陛下命奴婢来问,齐国公的书,修的如何啦?”
方继藩:“……”
萧敬又笑:“公爷,奴婢不过是奉旨行事,陛下对此事,是极看重的,一而再再而三的说,若是在修书的过程之中,有什么困难,大可说出来,朝廷这边会尽力协助,这书是头等大事……”
方继藩叹了口气道:“最近没有什么文思。”
萧敬点头:“陛下自晓得齐国公您总也有疲惫的时候,所以让您不必过于操劳,奴婢奉旨来,只是问问而已,这急不来的,齐国公您若是修不出,在家歇着便是了。不过……”
方继藩皱了皱眉道:“不过什么?”
“不过也不知是谁,在陛下面前说,您过一些日子要和太子殿下去后山游猎,陛下知道了此事,便说了,齐国公您……还是先将心思收一收,太子殿下游手好闲,可齐国公却担着天大的干系,满天下都等着齐国公的旷古大作出世,切切不可……散漫啊。”
方继藩一拍案牍,厉声大喝:“连出去玩玩都不成?”
萧敬立即道:“呀,呀……齐国公,这不是奴婢说的呀,这是陛下说的,陛下是怕您分了心。”
方继藩咬牙切齿,突然又乐了:“好了,知道了,多则一月,少则半月,我这书便修出来,好了,滚吧,再敢在我面前碍眼,别说我不给小藩面子,我不打死你,便不信方。”
方继藩令人恐惧之处就在于,无论多么离谱的事,自他口里说出来,就保准能兑现的,说打死你,就肯定要打死你,哪怕是萧敬,都不敢保证自己的绝对安全。
萧敬打了个冷颤,就立即道:“是,是,是……”
方继藩叹了口气,这书,是真的不修不成了,而且还要赶紧的修,如若不然,便真和囚禁没有什么分别了。
方继藩不敢迟疑,索性躲在书斋里写写画画。
过了两日,王金元上门,道:“少爷……那曲阜那边……又来书信了。”
方继藩只抬头看了王金元一眼,口里则道:“哪一个狗东西来书信了?”
王金元喜滋滋的道:“自是曲阜的那一位……那一位……”
王金元虽是个商贾出身,可是……对于孔圣人,还是极礼敬的,因而……不好直呼名讳。
方继藩气定神闲的道:“说了些什么?”
“他说自得了齐国公的批评,便在家禁足数日,于列祖列宗宗祠里,面壁思过,而今已是幡然悔悟,说齐国公教诲极是,齐国公乃是前辈,他堂堂圣人之裔,竟是以年齿而论,实是惭愧万分,现在已是在府中,命众祭官,翻阅典册,以区分齐国公的辈分。除此之外,他还命人,带来了一些山东的特产来,还请齐国公笑纳,还说齐国公乃是前辈,有什么事,修书一封,吩咐即可。又说齐国公弘扬圣学,他心里极佩服,有许多事,都希望能和齐国公讨教一二。”
方继藩抿抿嘴:“我竟突然也喜欢和曲阜的人打交道了,难怪历朝历代,大家都喜欢他们。看来,他们也是有其过人之处啊。他说有什么吩咐,尽管提出来?这个要求……是不是有点过份了,我还想为了弘扬圣学,将他们统统送去黄金洲……”
王金元吓得脸都绿了,连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啊,倘若如此,至圣先师如何祭祀?”
方继藩道:“又没让衍圣公亲自去,只是让他的族人们去而已,他是至圣先师的嫡亲血脉,可其他族人,难道就不是至圣先师的子孙?他们家人口这么多……”
王金元:“……”
方继藩心里却想,早就传闻衍圣公府对于自己的族人并不好,除了近支锦衣玉食之外,那些远支,几乎都已经沦为了佃户,境遇极惨,甚至困于自己的身份,随意被家主盘剥,这样也好,我方继藩还是很尊敬圣人的,送他的一些子孙去黄金洲,也算是让这些可怜的人安居乐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