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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败家子全文阅读

作者:上山打老虎额     明朝败家子txt下载     明朝败家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四百五十章:大功告成

    行动的时候是在夜里。

    所有的出入要道,统统都被封锁了。

    顺天府的差役牵着狼犬,开始出现在了街面。

    紧接着,靠近昌平街,这一片达官贵人们最多的街道处,处处看到火把,格外的亮堂,此起彼伏的出现了急促的脚步和拍门声。

    京察冷着脸,手持驾贴拍门。

    左右的锦衣卫按刀,潜伏于门头的墙壁左右。

    不耐烦的门子开门。

    门一开缝隙,校尉们便左右冲出,二话不说,直接将明晃晃的刀落在门子的脖子上。

    京察手持驾贴一晃:“奉京察使办案,胆敢阻拦者,与其家主同罪,不赦!”

    门子脑子还在发懵,紧接着,就见潮水一般的校尉便迅速的冲了进去。

    这就是西山建业的好处。

    每一个宅邸,都是他们所建造的。

    因而,可以从西山建业里调出宅邸的布局图纸。

    主人的卧房在哪里,库房在哪里,哪里是后宅,哪里是马厩,有几个门,统统都是一清二楚。

    事先早已布置,因此,后宅,库房,马厩,这些要害之地,立即便被控制。

    京察如入无人之境。

    这时,难免传出女眷的惊呼,紧接着是愤怒的主人趿鞋而出,套着外衫,在这凛然的冬夜里,冷得哆嗦,口里吐着白气喝道:“谁这样大胆,这是要做什么,本官……”

    京察上前。

    主人打量着这京察,看服色,便知这只是**品不入流的小官,还未等他们颐指气使的说点什么。

    扬起来的驾贴,却已令他们色变。

    不久之后,校尉们就在库房里立即搜出了许多东西。

    从书房里,则查出了不少相关的礼单和书信。

    这些物证,统统装箱带走,连人一并带了。

    “我无罪,我无罪,我是冤枉的,尔等到底奉谁之命。”

    “京察使。”

    京察使……

    京察来了,来得如此毫无征兆。

    南镇抚司的诏狱,已是人满为患。

    京察们不急着先过审,而是清理搜检出来的物证,确保是否还有新的证据进行补充。

    他们雇请的文吏们,现在已是忙得脚不沾地。

    说起来,忙归忙,可他们现在的差事,实在太轻松了。

    几乎是一抓一个准,毕竟人家此前也是有恃无恐,无所顾忌,这证据就差要写在头上招摇了。

    因而,进展得极为快速。

    这一夜里,注定许多人都没有睡好。

    刘瑾也赶到了南镇抚司,代表了太子殿下,在京察和锦衣卫之间斡旋和协调。

    毕竟是第一次联手办案,摩擦总会有的,可有了东宫的人坐镇在此,哪怕是桀骜不驯的锦衣卫,此刻却也顺从的如小猫一般。

    牟斌像个局外人一般,安静的坐在南镇抚司的大堂。

    经历司的文吏,送来了查抄的清单,他默默低头看了看,刘瑾在一旁,则是愉快的吃着糕点。

    “牟指挥使,这些日子,有劳了,不过……嘿嘿,往后只怕有你们锦衣卫忙活的。”

    牟斌只点头:“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

    这话里有话?

    刘瑾诧异道:“什么?”

    牟斌面沉如水:“无论是做宦官,还是厂卫,和百官都不同,百官是臣,我等为功狗。陛下让我们做什么,我们便做什么。陛下对士大夫好,我们自然也就和善以对,能疏通的就疏通,能不得罪的,便不得罪。可若是陛下起了其他心思,我们就该变一变了。”

    说到这里,他目中掠过了冷锋:“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话是没有错的,可总会有人历经数朝而不倒,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刘瑾觉得这个话题很重要,猛的将口里的糕点吞下,坐直了,竖起耳朵听。

    牟斌道:“这是因为,每一个天子的脾气都不同,你适应了这个,就未必能适应那一个,你在这儿如鱼得水,到了那儿,可能就显得令人生厌了。可这世上有一种人,却总能对每一个天子的胃口。”

    刘瑾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牟斌叹了口气:“可是而今,本指挥使只历经一朝,却好像历经了两朝一般,皇上站在了十字路口,选择了另一条岔路,我们得加紧步伐,赶紧跟不上,跟不上,他的身后就没有你的位置了。”

    刘瑾恍然大悟,下意识的就道:“原来你从前对人和善,都是装出来的。”

    牟斌笑了笑,他似乎看出了刘瑾的潜力,有意想要使自己和刘瑾的关系亲昵一些,只是他的笑容,却并没有什么亲和力:“刘公公又错了,这不是装出来的,若是装出来,以陛下的圣明,不能明察秋毫吗?你得自己都相信这些,这才是为臣之道。”

    刘瑾就笑嘻嘻的道:“咱不在乎这些,咱有干爷,有太子……”

    这一句话,差点没把牟斌噎个半死,技术流,终究还是比不过宦三代啊。

    此时,有个司吏匆匆进来道:“指挥,被抓来的大理寺推官吴英,自称与指挥有旧,请指挥无论如何也要去见一面,他说看在往日的情面上……”

    牟斌面上依旧没有表情,只是淡淡道:“我乃官,他是贼,什么往日情分,本指挥不认得他,此人竟想攀附在本指挥身上,是何居心?现在诏狱里,人满为患,吵闹的很,这些人尚还执迷不悟,叫刘千户带人去,狠狠打这推官一顿,一来,是让他记点教训,二来,以儆效尤。”

    “是。”

    …………

    这一夜,热闹非常,被抓的人自是苦不堪言。

    可是没有被抓的,听到外头的动静,也是一宿没有睡着。

    到了清早,各个府邸的人便开始四处去打探,这一打探之下,方知竟抓了一百多人,这是除太祖高皇帝时,都不曾有过的事啊。

    一时之间,人人自危,人们已经没有心思去办公了,各种小道消息,飞速的流传,这许多平日在一起办公的人,突然之间,一下子下了狱,这是何其可怕的事。

    人们战战兢兢的等待着接下来的结果。

    士林已经哗然了。

    哀鸿遍野。

    在所有的罪行,统统都最后核实之后,一个个案情开始定。

    过了数日,方继藩就拿着奏报入宫觐见。

    弘治皇帝虽整天都呆在宫里,可也感受到了京察使给这京里带来的肃杀之气。

    这些日子,明里暗里来说情的人不少。

    弘治皇帝都不露声色,直到见着了方继藩:“如何?”

    “都查实了。”方继藩道:“所有定罪的,都有铁证,大理寺和刑部,也已派员,没挑出什么毛病,陛下,这是大致的处置名录,恳请陛下定夺。”

    说罢,便将奏疏递上去。

    弘治皇帝打开一看,眉头随即皱起,里头密密麻麻。

    其中定了死罪的,竟有十三人之多,这是罪大恶极的,除此之外,流放黄金洲者,也有三十五人。

    其余之人,或是罢黜官职,或是贬斥为吏,不一而足。

    其实,方继藩已经算是从宽了,毕竟……牵涉到的人实在太多太多,总不能全部都杀了,一群按察使,关门讨论过几次,这是最终的结果。

    可哪怕如此,一次杀十三个朝廷命官,又流放数十人,这都是骇人听闻的事。

    在大明,哪怕是皇帝廷杖大臣,不小心打死了几个,都会被人骂作是残暴不仁呢。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沉着脸道:“你可知道如此做的后果?”

    方继藩却是毫不迟疑的正色道:“儿臣已经想到了,儿臣不打算要身后之名,只求今日天下安定。”

    听了这一席话,弘治皇帝绷着的面容倒是松动了一些,道:“朕和你想到了一处。不过……朕乃天子,被人骂一骂,也就罢了,你得罪了如此多的人,却要小心。”

    弘治皇帝的关心,方继藩还是很受用的,小小感动了一下,便道:“儿臣蒙受圣恩,敢不尽心竭力,继之以死。”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既如此,朕依旧照准了,往后京察使查案,就按这个成例来办,不必事事通报宫中请示,只需按时,送卷宗入宫即可。朕信得过你们的。”

    接着,弘治皇帝幽幽叹了口气,才又道:“这才短短两月不到,就查实了这么多人,朕唯一担心的是,将来……朕还有人可用吗?”

    “陛下。”方继藩笃定的道:“会有的,这大明,有的是的人希望能够为陛下效力。再者说了,儿臣此前已经上奏过,这开头是最容易的,因为犯官们此前无人约束,最是猖獗,可如今敲响了警钟,他们行事定会收敛许多,有的畏罪的,自会老老实实,哪怕是还起心动念的,怕也会做的极为隐秘,不敢声张,处处小心为上,再不似从前那般猖獗了,到时要查实搜证,可就没有今日这般容易了。”

    弘治皇帝笑了:“对,朕想起来了,你的目的,就在于此,要让他们有所收敛,哪怕是真做了什么坏事,也是见不得光,再不似从前猖獗。”

    弘治皇帝眯着眼:“但愿……这对天下,有所好处吧……”

    他又叹了口气!

第一千四百五十一章:壮哉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

    如方继藩所奏的一般。

    斩首、流放、罢黜。

    这冰冷的旨意,让所有人的心底深处都透着寒意。

    在南镇抚司里,嚎哭声一片。

    斩首者,自不待言,流放者,更是惨不忍睹,须知流放,可不是流放一人,而是流放全家数十上百口。

    不出意外,方继藩定当以权谋私,这些人是要送去他的领地的。

    想想九死一生之后,抵达了新的大陆,然后被一大群姓方的包围,一眼望去,统统都是姓方的,这人生便更加是索然无味,还不如干脆给个痛快,死了干净。

    至于罢黜者,也不啻是晴天霹雳。

    一群人直接从诏狱中释放出来,可他们一个个脸色惨然。

    数十年寒窗为官身,而后宦海浮沉,历经了多少的努力和心血,可一下子说没,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不是致士,致士还乡,无论如何,还是多少有一些面子的,到了乡中也能受人尊敬。

    而罢黜,且不说永不叙用,便几乎是从云端上摔至了地底,永不翻身了。

    有人哭了。

    捶胸跌足,呜呜大哭。

    待传旨的宦官念毕,有人大叫道:“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

    似乎这是他们的最后一线希望了。

    那传圣旨的宦官,只冷冷的看了他们一眼,而后再不理会,在禁卫的保护之下,直接骑马而去。

    这七八十个被罢黜之人,便这么无人去理会了。

    有人哆哆嗦嗦的站了起来,面容悲切,万念俱灰,不由道:“方继藩……方继藩,我与你势不两立。”

    然后……

    沉默了!

    他们内心是愤怒的,这股愤怒,几乎点燃起了内心深处的熊熊大火,他们因方继藩落得如斯田地,可不是势不两立吗?

    真真恨不得把所有的愤怒化为火焰,把方继藩烧个灰飞烟灭。

    可是……方继藩是谁?

    有人内心深处生出了绝望。

    不说那家伙整天有人护卫………前些日子,还把人全家炸上了天呢,这是他们可以作对的人吗?

    哎……

    还能怪谁?

    怪太子殿下吗?

    太子乃是储君,是他们这群人可以责怪的吗?

    哪怕心里有再多的憎恨,此时此刻,也决计不能发出任何大逆不道之言了。

    终于有人龇牙咧嘴的道:“陈田锦,陈田锦此贼为虎作伥,不堪为人!”

    有人猛地想起来了。

    搜查令出示的时候,好像就是这位叫陈田锦的京察使签下来的,还有驾贴……都是此人。

    与痛骂方继藩时寥寥无人的响应不同,一下子,这群犯官们顿时像炸开了锅。

    “对,就是此贼,此贼攀附权奸,可耻。”

    “诸公,不可放过他。”

    “前些日子,此贼还与我饮酒,呸,我真是瞎了眼。”

    “大奸大恶,无过这等两面三刀之人啊。”

    愤怒已经令这些失去了一切的犯官们失去了理智,只想找到一个发泄口。

    他们握紧了拳头,有人振臂道:“就是这贼子,咱们找他去。”

    士大夫们,一向地位优渥,因而格外的大胆。

    就如那焦芳一般,甚至还敢威胁内阁大学士,说自己要刺杀大臣一般,照样可以吓得人忙是和他缓和关系。

    至于历史上,那位喊出仗义死节,然后带着一群官员埋伏在宫门附近,预备要将‘奸人’打死的,那就更不必言了。哪怕是在宫中,斗殴也是发生过的。

    现在……**,顷刻之间,这七八十人已是坐不住了。

    …………

    陈田锦心情郁郁的回府休息了两日,这京察使的差事,让他心里恐惧起来。

    这京察使,怎么看,都像是天煞孤星啊,以后会没有朋友的。

    自己毕竟还是士大夫,忝为侍郎,对以后的仕途,心里还有一些盼头呢。

    这差事,非要辞了不可。

    都是方继藩那狗东西……

    呸,算了,不骂他,骂他都嫌累。

    休息了两日,自是要回到部堂里去当值了。

    这天一早,他坐上了马车,马车滚滚而行。

    坐在马车里,陈田锦阖目,他脑海里则在天人交战,如何请辞呢,又或者,是不是要上一份奏疏,先反对一下京察新制,而后再请辞。

    对,要上书反对一下,自己是京察使,京察使反对新制……必能掀起轩然大波。

    “哼!”坐在车里的陈田锦,不禁发出了冷笑。

    方继藩啊方继藩,你想找死,老夫却不陪你找死。

    正想着,外头却突然嘈杂起来,马车也停了。

    陈田锦一愣。

    咳嗽一声:“陈福,陈福……”

    他连续呼唤了几声,历来在车下随行,负责照顾自己的陈福,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陈田锦不禁恼怒,这个陈福,真是越来越不上心了。

    透过车窗,只看到沿街的人都朝自己马车看来。

    陈锦田皱了皱眉,这有什么好看的?

    他只好下车。

    只是人一落地却见那陈福竟是被人按在地上打。

    陈田锦懵了。

    不只是陈福,还有那车夫,迅速的被淹没在人潮之中。

    这群凶徒,个个发出怒吼:“打死这为虎作伥的狗贼!”

    “陈田锦呢,陈田锦可在车中。”

    “快看,陈贼在此。”

    陈田锦打了个哆嗦。

    他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这些人……十有**,他都有过一面之缘,甚至……还有一些是打过交道的。

    可现在……他们一个个面目可憎,等他们发现了陈田锦之后,那面上狰狞的样子,让陈田锦的心底深处,冒出了一股寒意。

    下意识的……他想跑。

    若是方继藩那狗一样的东西,这时候,只怕早就跑到街尾去了。

    可陈田锦在这一刻,危机意识显然还不足够。

    他两条腿,竟觉得迈不动,像是灌铅一般。

    浩浩荡荡的人潮,已朝着他来。

    陈田锦一下子,认出了为首的那个。

    “徐贤弟……”

    陈田锦不禁道。

    这个徐贤弟,乃是工部主事徐建功,当初和自己是同榜的进士,算是同年,此后虽各有际遇,可见了面,还是少不得要热情打个招呼的。

    徐建功瞪着血红的眼睛,面上却极是可怖,他撸着长袖,露出了胳膊,待领着浩浩荡荡的人走近了。

    陈田锦立即道:“徐贤弟,我正要寻你,你的案子如何,那些……那些……”

    “陈贼受死!”

    陈田锦话说一半,一拳迎面而来。

    拳风仿佛刺破了虚空,当下砸中陈田锦的鼻头。

    陈田锦吃痛,弯腰捂住鼻子,鼻血顿时泛滥成灾,他疼得眼泪都出来,支支吾吾想要说什么。

    那徐建功身后,有人怒不可遏的道:“跟这样的狗贼有什么可说的,大家来看,这就是为虎作伥的陈田锦,此贼人面兽心,两面三刀,作恶多端,不要跟他客气,打!”

    一声打。

    早已激愤的人们便如潮水一般,将陈田锦淹没,拳打脚踢。

    陈田锦在愤怒的喊打声中,发出绝望的声音:“我是清白的,我是清白的……呃啊……”

    他的哀叫声自是引不起任何一人的同情,只有数不清的拳头和腿脚凌厉无比的落在他的身上,这可是下了死手,自是无人客气。

    外头,早有无数人围看,却不知发生了何事。

    倒是有路过的读书人,听说打陈田锦,居然也撸起了袖子,正色道:“这是国贼,打得好……”

    便也冲了去。

    咔擦一声……

    却不知自己的腿骨,是被何人所踩,力道惊人……

    本是受了无数腿脚的陈田锦,在这一刻,突然又发出了哀嚎……

    “我的腿……我的腿……”

    人群没有散去……

    直到一炷香之后,一队顺天府的官差心急火燎的赶来,用戒尺驱开了众人,这些人才一哄而散……

    …………

    宫里急传方继藩入宫觐见。

    方继藩心里嘀咕,昨日见了,今日怎么又见?岳父也不该是如此的呀。

    可到了奉天殿,却见刘健等人默然的在殿中,一声不吭,脸色看起来不怎么好看。

    就连弘治皇帝的脸色,亦是阴沉到了极点。

    方继藩惊讶的看着陛下。

    又忍不住看看刘健,刘公的病……好了?

    弘治皇帝艰难的开口道:“继藩……哎……陈田锦……就是协助你京察,被你视之为兄长的此人,他……他今日不幸……被一群恶徒围了,七八十人,足足打了一炷香……面目全非,腿……腿也被打断了。”

    方继藩乐呵呵的刚想说,这狗东西怎么这么不小心,可抬头看着君臣们沉痛的模样,方继藩的面上的笑容也努力的消失,转而……化作了一股悲愤。

    “啊……被打了一炷香……腿……腿也断了……儿臣……儿臣听闻噩耗……悲……悲不自胜,陈公……他……他是一个好人哪,贼子们安敢如此。”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他震惊于陈田锦的可怕遭遇。

    也更为担心的看着方继藩。

    一个京察使,尚且遭了如此可怕的报复,更何况还是主持此事的方继藩了。

    方继藩这些人……为了为朕分忧,这是提着自己的脑袋在拼命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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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百五十二章:长势喜人

    想到此,弘治皇帝的眼睛便红了。

    有感动,也有着急。

    一个京察……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女婿,还有这么多肱骨之臣,有欧阳志,还有萧敬,有许许多多的人……在别人眼里,他们是奉旨办事,可这其中有多少的风险啊。

    那些对京察不满的人,大有人在,他们势必要破口痛骂。

    那些因京察而被处死、流放以及罢黜的人,他们和他们的族人,哪一个不是将京察使们恨之入骨。

    今日这陈田锦,不就证明了吗?

    一个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数十上百人痛殴,何其惨也。

    这陈田锦,可是朝廷命官,如今却已是斯文丧尽。

    被那么多人打得浑身伤痕累累,腿也断了。

    弘治皇帝越想就越感到后怕,若是这一次被打的不是陈田锦,而是自己的女婿呢?

    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一脸沉痛的样子,心里又不禁想,方继藩将陈田锦也拉去做京察使,可见在他的心里,这陈田锦与他之间的友谊有多么的深厚,方继藩对陈田锦,又有多大的信任啊。

    哎……

    他叹了口气,心里很有感触,徐徐步下了金銮,走到了方继藩的身边,拍了拍方继藩的肩,语带安慰道:“继藩哪,你要节哀,要节哀啊。”

    方继藩揉了揉眼睛,声音里洋溢着哀伤:“陈公是个好人……”

    “嗯。”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是啊,他是一个好人,你们放心,朕绝不会姑息这些贼子,一定会让厂卫彻查,将这些行凶的暴徒,一网打尽,一定要严苛法办。”

    “陛下……”

    “嗯?”

    方继藩道:“儿臣以为,这不过是那些被罢黜的官员进行的报复。这些人已被罢黜,而今不过是一介草民,他们怒而当街殴斗,自是罪无可赦,可是陛下……为大明自有律令成法,若只是当街殴斗之罪,涉及的人又多,朝廷只需秉公办理便是,首恶要严办,其余人等,也要予以惩戒,可若是因此而动用厂卫,甚至还要严苛法办,从重处置,这……恰恰就违反了陛下公平决策的原则,儿臣以为,此事固然是罪大恶极,可依旧还是发顺天府秉公处置即可,殴斗之罪,就以殴斗之罪来办。”

    弘治皇帝听到此,眼眶更加的红了。

    瞧瞧,这就是自己的女婿啊。

    恶贼们打伤了他视为兄长的长者,腿都打断了,他还能强忍着悲痛,希望朕不要将此事扩大,处处都在为朕考虑,生恐朕开了这个先河,此后法令过于严苛。

    这才是真正的肱骨之臣,是社稷之臣。

    弘治皇帝心里满满的感动,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虽然方继藩在悲痛了一小下之后,很快就露出了没心没肺的样子。

    可是这在弘治皇帝看来,这撕心裂肺之痛,定是被这没心没肺掩藏着吧,还不知道私下里得多难过呢。

    弘治皇帝点点头:“若朕的臣工,人人如继藩这般,朕也就无忧了,大公无私,为朕赴汤蹈火,这便是朕最看重你的一点,此次京察,太子与你,还有那些京察使们,都有大功劳,这些功劳,朕都记在心里,你们都是朕的肱骨之臣啊。”

    说着,他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关切的道:“继藩,以后出入,要多加小心,切切不可遭致报复。”

    方继藩就正色道:“为陛下而死,是臣子的荣幸,就算断了一条腿,也不算什么!”

    弘治皇帝眼泪都快要出来了,恨不得将方继藩的这句话刻在方继藩的脑袋上,好让自己时时刻刻铭记着,自己身边有这么一个大忠臣。

    方继藩没有在宫中待太久,见过弘治皇帝,便告辞出宫了。

    刚回到了西山,那王金元便心急火燎的来到方继藩的跟前,道:“少爷,少爷,你晓得不晓得,那京察使陈田锦被打了个半死,送来了咱们西山医学院啦。”

    方继藩背着手,鄙视的看了王金元一眼,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道:“狗东西,凡事都比人慢一拍,要你何用,过几日,把你全家送去藩地去。”

    王金元哭了,啪嗒一下跪倒在地,滔滔大哭:“少爷,少爷……小人知错啦,小人以后再不敢啦。”

    方继藩恨不得踹死他:“滚开!”

    “噢。”王金元如蒙大赦,恨不得立即消失在方继藩的面前。

    “对了。”方继藩倒是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王金元才走了两步,听到方继藩的叫唤,连忙驻足,小心翼翼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绷着脸道:“我倒想起来了,你安排一下,要给我多加派三五百个侍卫。”

    “这么多?”王金元下意识的惊道。

    见方继藩的脸沉下来了,王金元立即道:“这个好办,好办得很,少爷金贵,现在这百来个护卫,怎么能尽心保护呢,小人这就去安排。”

    方继藩满意的点头。

    无论如何,陈田锦也是京察使,现在人家送来了西山医学院,不去看看,也实在是良心上说不过去。

    于是方继藩便赶到西山医学院。

    苏月正忙活着呢,一听到师公来了,便匆匆带着一干徒子徒孙来迎接。

    方继藩当头便问:“陈田锦如何了?”

    这陈田锦送了来,西山医学院可不敢怠慢,这可是京察使啊,最近跟着师公公干的人。

    苏月立即道:“人送来,学生便亲自诊视了,哎,实在太惨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块皮肉不是淤青的,鼻梁断了,腿断了,手骨骨折三处,两只眼睛已经肿胀到撑不开,头发被人扯去了不少,内脏是否有损伤还不知道,精神的创伤很严重,送来的时候,奄奄一息,口里还喃喃念着:‘狗官,狗官,我与你们势不两立……’之类的话。”

    说到此处,苏月不禁肃然起敬起来:“师公……这位京察使,真的很令学生们钦佩啊,哪怕是被打成了这个样子,也宁死不肯屈服,奄奄一息,生死未卜之际,尚且还能如此的硬气,师公真有先见之明,一眼就看出这位陈公是个正直高义之人。”

    方继藩背着手道:“受伤这么严重,亏得这些人下的了手,好好救治吧,要不惜任何手段,无论用多贵的药,反正……他家里有钱。”

    苏月郑重其事的行了个礼:“师公放心,人既然送了来,学生便是赴汤蹈火,也要竭尽所能,何况医学院上下都对他钦佩的不得了,自是全力以赴。”

    方继藩放心了。

    自己又救了一个人,举手投足,一桩善事便完成。

    难得,真是难得。

    他心情大好,哼着调子,觉得这么好的事,需得和朱厚照分享才好。

    可他找到朱厚照的时候,却发现,朱厚照此刻,正在试验田里忙碌。

    这家伙衣衫褴褛的样子,正在田陌之间痛骂一个屯田卫的校尉:“你们就这么记录的,瞎了眼吗?难怪这数据,本宫总觉得有差错,狗东西,本宫的肥料,肥料啊……”

    那校尉一直低着头,不敢吱声。

    终于,朱厚照骂得累了,总算停了下来。

    前几日,忙着京察的事,他对京察虽有兴趣,可是试验田这边已花费了无数的心血,心里总是惦记着,现在好不容易,京察的事告一段落,便赶着来研究所和试验田了。

    朱厚照是一个无论干啥事,都好像自己在行军打仗一般的人,当然,他永远都是那个大将军,骂人和打人是家常便饭,居中调度,也是有模有样,亲下基层,也是家常便饭。

    见了方继藩来,朱厚照气咻咻的上了田垄,上下打量方继藩,不爽的道:“本宫现在忙得很,可别再寻事来了。”

    方继藩一脸悲痛的样子:“臣是来向殿下禀告的,京察使陈田锦,被人打得面目全非,腿都断了。”

    朱厚照眉一挑,眼中闪过疑惑,顿了顿,方才想起了陈田锦是谁来着,随即眉飞色舞的道:“呀,是他啊,那家伙,本宫早想打他了,一直都抽不开身来,却不知是哪位义士给本宫代劳?”

    “……”

    方继藩终于明白,朱厚照为何在历史上臭名昭著了。

    看看这狗东西,这是人说的话吗?

    方继藩觉得这个话题不好继续下去了,咳嗽一声,转而道:“殿下,那个……那个……这试验田的进展如何了?”

    不说试验田还好,一说,朱厚照便浑身龙精虎猛起来。

    他激动的道:“已经开辟了一千多处试验田,这花费可是不小啊,说实话,此次农业研究的花费,是最惊人的,可没有办法,你自己说了要不惜工本的。你看,研究所这儿,按着你的方法,已有数十种肥料合成出来,根据用料的多寡,咱们记录下了一千多处试验田的数据,现在根据长势,这乙丁号试验田,还有甲癸号试验田的长势,格外的突出,长势极好,格外的喜人,不过现在不是还没开始生稻呢,最后到底如何,却还是未知之数。”

第一千四百五十三章:药到病除

    方继藩对于如何种出粮来,没有任何的兴趣。

    他在意的是,这粮食到底能亩产多少斤。

    可朱厚照却完全和他背道而驰,他或许对亩产多少有那么点儿兴趣,这毕竟关系着他的绩效。

    可是……他更喜欢的是,这个粮食成长的过程。

    这是一个极有趣的事。

    中途可能会发生任何可能的情况,而他如何去解决掉。

    这考验到的,是一个人的耐心,一个人的应变能力,以及一个人的组织能力。

    恰恰这些,自幼研究行军打仗的朱厚照,统统都有。

    他已经掌握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这个方法,本质上是互通的。

    因而,他拉扯着方继藩到了两处试验田,不停的介绍:“看见了吗?这两处田,最大的特点便是插秧时极为密实,一般的情况之下,插秧若是过密,容易导致秧苗吸收的养分过少,难以存活,有些秧苗也不适合密植,可你看……现在的长势,依旧还是喜人……老方,本宫现在最大的期望,就在这两处的试验田上,其他的,或多或少都有问题。”

    方继藩点点头:“若是当真能成,就妥当了,往后太子殿下和臣出门在外,腰杆子也直一些。”

    朱厚照就叉着手,信心满满的道:“你放心便是,此次不成,咱们再想办法,这等事,缺的就是时间和银子,只要管够,这世上是没有什么不可以办成的。不过……那个张信,总是喜欢来此之指手画脚,很是讨厌啊……”

    方继藩便道:“殿下,张信是农学方面的专家,此次是联合研究,他的建议,也是极要紧的。”

    朱厚照很不爽的撇了撇嘴,最后勉强道:“好吧,他若只是提议倒也罢了,却是犟的像一头牛一般,也罢,也罢,还有,那京察的事,暂时别再来烦本宫了,本宫是干大事的人。”

    方继藩心里想,京察也是大事啊。

    当然,他懒得说。

    一次京察之后,随着许多大臣的获罪,倒是让京中一下子多了几分悲凉的气氛。

    这也令以往明目张胆的冰敬碳敬,变得鬼祟起来,不少府邸的主人开始约束自己的子弟,万万不可在外生事,切切不可让人拿捏住了把柄。

    京察们依旧还在四处打探。

    可相比于此前,想要搜证,却难了不知多少倍。

    正如方继藩所言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般,这证据已开始越来越难寻了。以往明目张胆的事,统统都转入了地下,从前那些在街面上,惹来民怨的事,也一下子减少了许多。

    当然,这并不代表潜藏在这台面下的污垢完全消失了。

    只不过是变得更为隐蔽。

    以往的小吏,敢于直接进入铺面,伸手便索钱。

    现在……却规矩了不少。

    哪怕是有人将礼送上门,也难免要狐疑一下,生怕背后有什么陷阱。

    而这时候……才是真正考验京察的时候。

    只是……此次京察却也让方继藩惹了众怨。

    以往你把人炸上天,毕竟没有炸我,因而,只是骂几句便是。

    以往你胡闹,骗我们的银子买宅子,可宅子毕竟可以用来住,而且还涨了,这是买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可现在……你这是要挖大家的根哪。

    因而,弹劾京察的人不在少数,可谓是怨声载道。

    这明显给予了弘治皇帝不少的压力。

    可弘治皇帝依旧不为所动,只是为之气闷了一些罢了。

    弘治皇帝命锦衣卫去打探舆论,可萧敬连着几日,都不敢将厂卫的奏报送上来。

    弘治皇帝看了萧敬一眼,不禁道:“萧伴伴,锦衣卫的奏报之中,为何如此潦草和敷衍?”

    萧敬只默默的低着头,不敢做声。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淡淡道:“你瞒了朕什么吗?”

    萧敬就连忙拜倒道:“奴婢万死。”

    “你一个奴婢,竟也敢隐瞒朕?”弘治皇帝瞪着萧敬,脸色铁青,狠狠的斥责。

    萧敬一脸惊惧,却又带着犹豫:“奴婢……奴婢……”

    弘治皇帝冷着脸,冷冷的吐出两个字:“取来!”

    萧敬沉吟了片刻,最终只好道:“遵旨。”

    说着,他只好亲自去了东厂,取出了一沓奏报。

    弘治皇帝接过,这里头,多是刺探士林的奏报。

    随手打开,这一看之下,虽是心里已有准备,却还不禁为之气结。

    里头将京察,几乎已经比作了《史记周本纪》中周厉王时期的道路以目了,各种嬉笑怒骂,表面上只是骂京察,可实际上,却是对这些京察使们各种的丑化,认为这是排除异己,是朝中出了大奸。

    若只是稍稍往深里一想,这背后,又何尝不是将当今皇帝,比作了周厉王和隋炀帝?

    弘治皇帝脸色很阴沉,却是不露声色。

    他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只将一件件的奏报,耐心的看完。

    读书人们总希望以座谈和诗会的形势聚在一起,在一起,那就难免会有议论。

    而这些议论,甚至有一些是不堪入目的。

    统统看完之后,弘治皇帝面无表情的将这些奏报搁置到了一边,淡淡的道:“现在的读书人,已敢这样的言事了吗?”

    “陛下……”萧敬看着面无表情的弘治皇帝,心里拿不住主意,战战兢兢的道:“他们历来胆大包天,什么都敢说的……”

    弘治皇帝却是吁了口气:“哎……当初朕不甚圣明,百姓疾苦的时候,他们称朕为仁君和圣君,可当朕励精图治,百姓们日子越来越好的时候,他们却将朕当做了周厉王和隋炀帝,由着他们去吧。”

    弘治皇帝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不然,自己又能将这些人怎么办呢?

    嘴长在他们的身上,且这些人厉害之处就在于,他们总是借古讽今,阴阳怪气,你想要抓住他们的话柄,也难。

    索性……只好由着去了。

    看着弘治皇帝没有太过生气,萧敬终于松了口气。

    …………

    第二次京察的时候,陈田锦显得很积极,他是被人用担架抬来的,虽说他的腿是真的瘸了。

    朝廷已捉拿了几个首犯,下了流放的刑罚,至于其他参与此事的人,统统打了板子。

    至于陈田锦的医药所需,也统统是这些人赔偿所得。

    可陈田锦依旧还不解恨,这腿废了,是一辈子的事,花了点医药费就解恨得了?

    其他京察使有了陈田锦的教训,个个都加强了自己的护卫,再看陈田锦时,个个心里倒吸一口凉气。

    每月一次的京察审核,可惜这一次,案子只有寥寥二十余件,和此前一次三百多件,却不可同日而语了。

    方继藩却将萧敬拉到了一边。

    萧敬没想到齐国公居然会想和自己私谈,倒是颇有几分受宠若惊。

    他看着方继藩,却见方继藩道:“很奇怪,怎么这一月过去,也不见陛下召见我?”

    “这……”萧敬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如实道:“陛下近来,心情不好。”

    方继藩这才释然了。

    原来不是针对我个人的啊,这便好了。

    方继藩便露出了笑容,笑吟吟的道:“陛下一向心情不好,怎么近日心情格外的糟糕了?”

    对于方继藩的能耐,萧敬是清楚知道了,此时当然不敢隐瞒:“陛下催着要奴婢打探士林的消息,厂卫只好具实禀奏,是实在不敢欺君罔上啊,可是……这奏报递上去,齐国公想来也是知道的,那些个读书人……陛下看了,闷闷不乐,却还要看,于是每日递上去奏报,他看了之后,心里更忧,如此已一个月过去了……”

    方继藩惊讶的想,皇帝居然还有这么个爱好,这明显就是自虐啊,别人骂我方继藩,我方继藩历来不在乎的,只要他有种别当着我的面骂便好。

    这等事,要嘛就不理会,要嘛就索性统统将这些阴阳怪气的人抓起来,学一学始皇帝的做派,焚书坑儒,一刀两断。

    萧敬皱着眉继续道:“陛下近来抑郁的很,奴婢倒是担心,要不,请个精神科的大夫去看看吧。”

    方继藩看萧敬的样子,犹如看白痴一样:“狗东西,你以为我傻,你想害我是不是?”

    萧敬脸色变了,连忙摆着手。

    方继藩却是托着下巴,想了想,眯着眼道:“不过……心药还需心药医,我倒有个法子,保管效果显著。”

    “什么法子?”萧敬眼睛一亮。

    方继藩则对他冷笑:“为什么告诉你,好让你去邀功请赏是吗?狗东西,我的功劳你也敢抢,想上天啦?”

    萧敬觉得跟方继藩这等人沟通,实是一件要命的事。

    深吸一口气,不计较,要淡定,他道:“明日?”

    “明日!”方继藩笃定的道:“等着瞧吧,明天就让陛下笑起来,让他乐呵一个月,正好我又搜到了不少姓方的,手头上还差点赐户的名额。”

    萧敬:“……”

    大明现在居然还能找到姓方的,这倒是新鲜事了。

    “好,奴婢回去之后,便给陛下禀告这个好消息,就等你的药方来,击掌为誓?”

    方继藩只道:“滚开!”

第一千四百五十四章:书生之言

    弘治皇帝很忧心。

    当萧敬去了顺天府审核京察之后,他召见了刘健、李东阳和谢迁。

    君臣四人,相对而坐。

    弘治皇帝取出了一份份的奏报,交给三人传阅。

    刘健三人接过,只略略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春暖鸭先知,他们就是那只鸭。

    士林的反应,他们比弘治皇帝更清楚。

    “陛下……哎……臣以为,陛下固然有大治之心,此举,也甚为恰当,可是……终究还是过激了啊。”

    刘健自始至终都没有反对弘治皇帝的京察。

    他岂会不知此乃大明最大的弊政。

    朝廷有再多的善政,皇帝再如何爱民,也抚不平一个肆无忌惮的小吏,伸出手来,朝一个良善百姓的伤害。

    可是……过头了,千百年来,不都是这样的吗?

    太祖高皇帝时,倒是狠狠的整治了一段日子,可又如何呢?不照旧又回到了常态,最后还换来了千古骂名,人们未必会记得,太祖高皇帝时,吏治被肃清,只会记得剥皮充草,大行株连的残暴。

    弘治皇帝皱眉道:“朕担心有人肆意如此,滋生妖言啊。”

    这才是弘治皇帝所担心的事。

    百姓们毕竟是没有什么见识,他们对事情的看法,都来源于读书人,在他们眼里,读书人便是有学识的人,见多识广,这也是为何太祖高皇帝在时,曾在大诰之中,特地明言,生员不可言事的原因。

    所谓生员不可言事,并非是不准他们说话,而是不准他们妄议国家大事,在各乡各里,一旦放任这些人对国家大政胡言乱语,影响力是极大的。

    可惜……皇帝不可能派人去管着每一个人的嘴,很快便人亡政息,再没有人提起这条禁令了。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刘健等人一眼,又道:“朕所担心的是……还有一桩,前些日子,厂卫捉拿了几个读书人,你猜他们怎么着,他们竟是将反对京察的议论刊印了出来,四处的张贴,甚至……还进行贩卖……为首的一人,乃是举人陈劲松,此人已经在逃,不几日之后,这样的刊本,又开始出现。”

    这一次,算是彻底的捅了马蜂窝了。

    一个小小的举人,竟是如此胆大。

    “朕已命人除了陈劲松的学籍,可此人似有人暗中袒护,迄今为止,厂卫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而这样的刊本,却还是屡禁不绝。”

    “朕……该拿这些人怎么办啊,就算诛了一个陈劲松,将来少不得还会有一个李劲松,张劲松……可是……朕是在做对的事啊。”

    弘治皇帝深深的感受到了有一股力量在和自己较劲。这股力量无色无形,却总是让自己如鲠在喉。

    “陛下,京察既已开始,就不能再改弦更张了。”刘健突然肃容道:“要嘛不做,可既然做了,若是朝令夕改,则天家威信,荡然无存,何况一旦反复,只会让某些人备受鼓舞,到时,他们不但要反京察,下一个的矛头,可能就是新政,又可能是下西洋。退一步,则步步皆退!”

    刘健显得很镇定,他很能明白陛下的感受,陛下已有些犹豫和动摇了。

    可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表现出了刚毅的一面:“臣也是读书人,臣也很能明白,得到的东西失去了,被人虢夺了的感受。可是……臣也决计明白,倘若不京察,任其放任自流,哪怕是下再多次的西洋,新政带来了多少的好处,终究这一切,也会被人任意挥霍。臣不同意齐国公如此过激,治大国如烹小鲜,岂可这般随意,可是……臣不得不承认,齐国公的方向是对的。”

    弘治皇帝素来对刘健很信任,此时认真的听着,点头道:“你继续说下去。”

    刘健善于判断,一旦有了判断,便有坚持之心,这也是他成为内阁首辅大学士的原因。

    于是刘健沉默片刻,便又道:“若是以智计,宾之胜臣十倍,或许宾之有办法。”

    众人下意识的看向了李东阳。

    李东阳心里叹息,刘公终究还是做出了选择,他实在不愿意站在所有读书人们的对立面,因此,不禁苦笑,却还是认真的道:“此事易尔,区区一个举人,竟敢私印刊本,那么朝廷何不光明正大的印刷刊本,阐述陛下的心意呢?朝廷的财富,是区区一个举人的百倍千倍,朝廷只需将邸报印刷出来,四处张挂,便足以安民了,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弘治皇帝身躯一颤,犹如一言惊醒,随即就道:“此言甚善,不错,不错,这是好办法。”

    刘健和谢迁也恍然,随即露出了轻松之色,李东阳还真是‘诡计多端’啊,哈哈,不错,方才所有人都陷入了一个盲区,只想到了刊印的危害,却没有想到应当利用它来以毒攻毒。

    “这是良策,得赶紧拿出一个章程来,银子,可由内帑出。”弘治皇帝勉强露出几分笑容,但是整个人总算轻松了许多。

    有了决断,刘健几人便告辞出去。

    此时天色已晚。

    萧敬却一脸疲惫的自顺天府回来。

    他走近了弘治皇帝,见弘治皇帝面带笑容,不禁愕然道:“陛下,有什么喜事吗?”

    这些日子,陛下都闷闷不乐的,这样笑容算是难得了。

    “和你说了,你也不懂。”弘治皇帝卖着关子。

    萧敬没有多问,却道:“陛下,今日在顺天府,奴婢斗胆向齐国公提及了陛下所忧之事,齐国公说,明日他要入宫觐见,要为陛下解除心病。”

    弘治皇帝一愣:“心病?”

    随即,弘治皇帝苦笑:“你呀你,嘴巴不牢,该打。”

    “是。”萧敬却是忧心忡忡:“奴婢万死,奴婢只是……”

    弘治皇帝叹口气:“正好,明日朕也想见见他,难得他有如此苦心,朕正好交代一些事给他办。”

    当日,弘治皇帝歇下,睡了这段日子来最安稳的一觉。

    次日一早,方继藩便如萧敬所言的一样,喜滋滋的入宫了。

    弘治皇帝见了方继藩,也颇为高兴。

    方继藩心里一愣,陛下不是抑郁了吗?咋还活蹦乱跳的。

    弘治皇帝开口道:“朕有一事,正要交代你。”

    说着,他看了萧敬一眼:“先召刘卿家三人来。”

    接着,命人给方继藩赐坐。

    方继藩耐心等候片刻,刘健三人便觐见了。

    弘治皇帝与刘健三人交换一个眼色:“现在士林不忿,京里流言四起,有贼子想拿京察做文章,朕有意将邸报刊印成册,四处张发,以安天下人心,继藩,你看如何?”

    方继藩:“……”

    这……这不是报纸吗?

    卧槽,陛下这是要办报纸啦。

    不过……报纸的出现,本也该是水到渠成的事,大明的君臣们,没有哪一个是省油的灯,之所以没有出现报纸,一方面是国库本就不足,另一方面,还是印刷手段的落后。

    现在这两方面的问题,统统都解决了,报纸的出现,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刘健笑吟吟的道:“齐国公向来聪慧,或许早有这样的心思了吧。”

    谢迁也不禁乐了。

    只有李东阳很含蓄,主意是自己想出来的,要低调,你们夸我即可,我越谦虚。

    方继藩却是语出惊人的道:“这是书生之言!”

    弘治皇帝面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刘健三人也不禁微微一愣。

    啥?

    方继藩心里想笑,报纸,我方继藩早想过了,这个买卖不做,真以为我方继藩是傻?

    上一辈子,多少人曾妄想着回到古代,便办报纸,主导舆论,就好像报纸一办,这天下人自此便跟你一条心似的,甚至还能开启民智之类……

    方继藩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正色道:“陛下,儿臣敢问,如此大规模的办邸报,这邸报一出,谁人可看?”

    弘治皇帝的眉头渐渐拧得深深的,定定的看着方继藩,一时沉默。

    “是读书人!”方继藩自答自问的继续道:“读书人看的四书五经还少吗?四书五经之中,有多少劝他们成仁取义之言,若是他们遵从四书五经去做又如何,还需陛下多办一个邸报来刊发?”

    这一下子,却真的是将弘治皇帝问住了,也让在场的其他人也怔住了。

    方继藩继续道:“士林闹,是他们自觉得,士大夫本应该拥有的东西被人冒犯了,他们将京察使当做了更加凶恶的厂卫,所以他们才生出了愤怒,四书五经,圣人之言,都劝不动他们,那靠一个邸报,就能让他们明白事理?”

    “再则!”方继藩顿了顿,又道:“至于绝大多数的百姓,他们大字不识,又如何推广邸报呢?还不是需要读过书的人念给他们听?陛下,现下万万不可开这个先河啊,至少暂时不可开,而今就以读书人而论,明白京察好处的读书人,终究还是少数,贸然开启,不但徒劳无功,浪费钱财,反而会带起更多办报的风气,到时,他们会把陛下拉到他们最擅长的领域里,用吐沫喷死陛下和儿臣。”

第一千四百五十五章:好戏开场

    虽然好像穿越者都喜欢办报。

    甚至认为这是名利双收的好事。

    可方继藩真正了解了世情后,心里却比谁都清楚,用这个玩意去对抗清流和传统的读书人,这是找死。

    哪怕是方继藩的西山书院,已经培养了大量的学子。

    可用脚后跟去想都明白。

    这些个清流和读书人,人家的技能点,都点在了作锦绣文章和喷口水上头。

    西山书院呢?学的却是数理化,让一群理科生去和一群技能点点满的清流去对喷,这不是找死吗?

    明明自己掌握了把人炸上天的技能,而且还有了京察这等武器,偏生跑去和这乌泱泱的家伙们讲道理,这等于是直接把自己拉到了清流们的战场上去,然后让清流们用最擅长的手段来虐死自己。

    方继藩毕竟是没有受虐倾向的。

    而至于靠感化和讲道理,想要说服他们,几乎是痴心妄想。

    要知道,那邸报办出来之后,谁来负责校稿,谁来负责撰写文章?

    看上去,好像皇帝可以让西山的人来,可西山的人并不擅长这个,你让他们写论文还成,写这个……这叫不登大雅之堂。

    既然西山的人写不成,那么只好皇帝亲力亲为了,可皇帝又能坚持写几天呢?

    最终,不还要委任给翰林?这些翰林,哪怕表面上顺从你,可读书人最擅长的就是春秋笔法啊,表面上,在你的邸报里说着什么吾皇圣德的文章,可背后各种讽刺,骂了你,说不定你还乐呢。

    再者开了这个风气,所谓上行下效,各个布政使司,各个府县,怕都要有样学样,而负责这些报纸的人,都是什么人呢?

    方继藩说这是书生意气,是没错的,无论是刘健还是李东阳,或者是皇帝,他们的思维,说穿了,还是圣人教化那一套。

    这不是说他们不够聪明,本质还是时代的局限性,自幼的耳濡目染,已让他们形成了惯性的思维,总是以为,有些人有教化之可能,天真!

    那李东阳听到方继藩那书生之见,脸就直接拉了下来。

    又听方继藩一番剖析,却依旧还有些不服气。

    他终于忍不住道:“这么说来,齐国公定是有了妙策了?”

    方继藩等的可不就是这句话吗?

    方继藩笑了笑,一脸笃定的样子道:“很不巧,恰好我倒有一个办法,只要使出来,保管让这些人不堪一击,打得他们落花流水,哭爹喊娘。”

    李东阳一愣,这……可能吗?

    只是……方继藩方才的一席话,他其实也觉得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君臣四人在听了这一番分析后,昨日的好心情,现在已被一扫而空了。

    现在又听方继藩信誓旦旦,弘治皇帝不由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继藩有何高见?”

    方继藩乐呵呵的道:“陛下,这个要说,一时也说不清楚,儿臣其实早一些日子就曾有过准备了,昨日又听萧公公说起陛下的忧虑,儿臣便已布置好了,只不过……只不过……这事儿,非要眼见为实才好,儿臣在此说再多,怕也难解释清楚。”

    弘治皇帝抖擞精神,他自是知道方继藩素来主意多的,眼角的余光扫了那李东阳一眼,饶有兴致的道:“噢,如何眼见为实。”

    方继藩便道:“请陛下移驾平谷县。”

    平谷县……

    弘治皇帝一愣。

    这平谷县,隶属于顺天府的蓟州下辖县,在京畿之中,属于较为偏远的了,此地乃是京师的门户,又是连接天津卫的枢纽。

    不过……这等地方是最可怜的,虽哪一边都沾了边,可又是左右不靠啊,因而在顺天府所辖诸县中,几乎没有太多的存在感,好在那里乃是京营的驻防地之一,这是弘治皇帝对其唯一有印象的地方。

    须知这平谷县至大明宫,有百来里路,无端端的跑去平谷县做什么?

    弘治皇帝疑惑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这是为何?”

    方继藩信心满满的道:“陛下,因为……答案就在平谷县。”

    刘健忍不住道:“平谷县一百多里路,齐国公莫非又要鼓动陛下私巡吗?”

    弘治皇帝似也开始犹豫了,确实有些远了。

    倒是李东阳笑道:“陛下,这是大事,既然齐国公言之凿凿,或许当真有什么良方,若真能因此而解决掉陛下心头之患,倒也不失是一件美事。”

    显然,李东阳心里不服气,自然就想弄清楚方继藩的葫芦里买的什么药能让他心服口服的。

    老夫做了一辈子的聪明人,你说老夫是书生之见,好嘛,倒是想看看你方继藩到底有什么办法,能做到化腐朽为神奇。

    弘治皇帝也勾起了好奇心,却略有纠结,他眯着眼道:“这一路……可是够远的,现在出发,只怕也要傍晚才能抵达,继藩,朕若是离京太久,恐生事端啊。”

    他沉默了片刻,抬头看着萧敬:“萧伴伴,召皇孙来此,就说让他在此读书,萧伴伴也在此,陪他读书吧。”

    萧敬会意:“陛下,出巡之事,可要奴婢准备吗?”

    弘治皇帝挥手:“去准备吧。”

    ……

    刘健不禁摇摇头。

    陛下已经开始越来越不着宫里了。

    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当,可终究是苦笑以对。

    陛下和以往,已经焕然一新了,从前的陛下,总是符合着读书人们心目中的好皇帝标准去行事,现在……却完全背离了读书人们的心思。

    可是……这怪得了谁呢?

    弘治皇帝预备出发,只是因为要出京,安全方面,需格外的小心,因此勇士营调拨了数百人来,又加上了随行的金吾卫人等,再下旨张懋,亲调一千骁骑,至平谷县和京师一线布防,却没有将原因告诉他。

    随行的大臣里,有刘健和李东阳,谢迁则留了下来,需在内阁坐镇。

    紧接着,召了一个今日当值的翰林随驾。

    这翰林叫吴家旺,吴家旺先是满头雾水,也不知什么事,传话的人只说让他到大明门候驾。

    他稀里糊涂的在大明门外候着,竟见大明门开了,紧接着就见一队人马出来。

    吴家旺发懵了,这大明门,只有天子才走的啊,平日都是紧闭,发生了什么事?

    却见先是有一匹快马当头出来,正是精神奕奕的方继藩。

    方继藩一眼就注意到了眼带惊讶的吴家旺,立马手指着吴家旺,颐指气使的道:“就他了,来,绑了,罢,不必绑,押走。”

    吴家旺心里骇然,稀里糊涂的被人挟持,直接出了京师。

    出了啥事?

    他不明白呀!

    这吴家旺见了方继藩就有气,因为这方继藩京察,可没将他吓个半死。

    人马一路,并不停歇,护着一辆大车,匆匆往天津卫方向进发。

    等到了平谷县的时候,已到了申时一刻。

    似乎方继藩早就有了安排。

    人马还未入县城,便有人带着人匆匆迎面而来,竟是王金元。

    王金元是昨夜连夜赶来的,此时兴冲冲的道:“少爷,少爷……都准备妥当了,保管您能满意。少爷英明神武,犹如文曲星下凡尘,运筹帷幄,实在是……”

    方继藩微笑,压低声音:“狗东西,少来这一套,身后有人呢。”

    王金元诧异,眼睛越过乐方继藩,见那无数人拥簇的车马,顿时咋舌。

    能让少爷还忌惮的人不多,除了公主殿下之外,似乎……这普天之下也只有一个人了。

    “明白,明白。”王金元万万料不到圣驾在此,少爷提前没有告知啊,他谨慎了许多,朝方继藩眨眨眼:“都准备妥当了,平谷县令得知少爷要来,吓尿了裤子,说是很仰慕少爷,他自是乖乖的遵照着少爷的吩咐去做啦。”

    方继藩只问:“何时可以开始。”

    “四乡八里的百姓……已经让人去催促了,只怕……还没有这么快来,至少还需一个时辰。”

    方继藩咬牙道:“赶紧的,还有……万万不可泄露车中之人的身份,不然就剐了你。”

    王金元连忙信誓旦旦道:“少爷放心,小人自跟了少爷,这条命便交给少爷啦,生是少爷的人,死是少爷的鬼,见了阎王爷,下辈子还给少爷鞍前马后,少爷是水,小人是船……”

    方继藩无法理解,为啥一个人溜须拍马,可以这般的臭不要脸。

    他叹了口气:“滚滚滚,别惹我御前打你。”

    王金元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连忙消失在方继藩的眼前。

    领着马车到了县里,却是直接进了瓮城,毕竟是京畿郊县,军备齐全,因而,瓮城占地极大。

    现在在这瓮城原有的校场,已开辟出了一大块空地。

    此时此刻,已有许多的百姓在差役们的引领下纷纷涌入了。

    校场的正中,搭起了一个巨大的戏台。

    弘治皇帝在众人拥簇之下进入了瓮城,见了那戏台,竟是一愣。

    戏台?

    朕大老远来,是来听你方继藩唱戏吗?

    弘治皇帝有点懵了,他侧目看了方继藩一眼,眼里更是狐疑。

    方继藩却是笑吟吟的道:“陛下,好戏要开场了,儿臣保管陛下满意。”

第一千四百五十六章:对,他真的就是王法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

    身边的百姓,则如洪流一般与禁卫擦身而过。

    一个粗汉大声嚷嚷:“喂喂喂,果然官府没骗人哪,竟真是让咱们来看戏的。咱们只听说过京里的戏,却还不曾真的见过。让一让,让一让,让我赵二来瞧瞧……”

    这赵二显得很激动。

    差役们在附近的乡里喊人。

    说是听戏,初时大家还不信。

    甚至还有人认为这许是官府借机拉壮丁来去做苦役的。

    可到了瓮城,看到那搭起来的戏台子,不少人就激动起来了。

    孩子们穿梭其间,最是快活。

    赵二在前头推搡着身边的人,却让自己的老娘躲在自己的身躯后头。

    娘的年纪大了,可经不起这般推挤。

    他身子结实,铁塔一般的身子,成了他娘的盾牌。

    “娘,来看戏,真的有戏开。”

    赵二笑得震天的响。

    他倒不想来看什么戏。

    只觉得这么稀罕的东西,自己的娘一辈子也没见过几回,有那么几次,都只不过是庄里的老爷请了草台班子来,咿咿呀呀的唱几次,就这……庄户们也是无法靠近的,只能远远的听。

    即便是隐隐约约的听着,他老娘也高兴得很,觉得是难得的享受,现在……却可就近的看到了。

    弘治皇帝听到那赵二的声音,本是皱眉,生出厌恶之情。

    尤其是赵二不断的嚷嚷都让让,将人流分开,便觉得这汉子,定不是一个良人。

    可细细看了,却见这汉子护着一个老妪艰难而行,他一愣,已顾不得埋怨方继藩真让自己大老远的跑来听戏了。

    突然,弘治皇帝一笑,对左右的刘健、李东阳二人轻声道:“有趣,有趣,人间百态,概莫如此,继藩叫朕来看戏,朕明白了,他让朕看的不是台上的戏,而是台下的戏,两位卿家,你们也要好好看看,见见这人生百态。”

    刘健和李东阳依旧一头雾水,却还是忙道:“是。”

    很快,便有禁卫给他们寻了一个好地方,是在一个角落,如此,便衣的禁卫恰好可以将陛下围在角落里,便于保护。

    方继藩却依旧卖着关子,只默默的跟在弘治皇帝身边。

    进入瓮城的人越来越多,很快便人满为患。

    可人流依旧还是洪水一般陆续往里进。

    弘治皇帝远远看见那赵二见人越来越多,竟是急了,呼道:“瞎了眼吗,瞎了眼吗?”

    弘治皇帝便朝身边的一个禁卫耳语了几句,禁卫会意,匆匆挤到赵二身旁,说了一番什么。

    那赵二朝弘治皇帝看来,随即忙牵着自己老娘往弘治皇帝这边而来。

    弘治皇帝带来的禁卫多,已围成了一堵人墙,且又在角落,这里反而并不拥挤。

    赵二进入了这角落,有禁卫给他携了一个小凳,赵二便将自己的娘安置了,感激涕零的到了弘治皇帝面前,叉手抱拳道:“多谢,多谢,不然……俺娘……”

    弘治皇帝摆摆手,只是淡淡的道:“无妨。”

    赵二便退回了老娘的身边。

    弘治皇帝坐在小凳上,方继藩寻不到小凳,便让人找了一块平滑的石头垫着坐下,贴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低声道:“真是看戏?”

    方继藩一脸认真的道:“正是,陛下先别急,很快就见分晓了。”

    弘治皇帝倒是冷静了下来,比刚才多了几分耐心。

    刘健和李东阳,则是依旧不明状况,若有所思的看着周围。

    待人越来越多,小小瓮城,竟容纳了数千人。

    人们便开始鼓噪:“不是说听戏吗?俺们走了这么多路,一路到了城里,怎的这戏还不开始,不会是骗人的吧?”

    其他人也喧嚣起来。

    方继藩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些人,不禁怀念起了上一世,自己还小的时候,农闲时在乡下晒谷场里听戏的场景,现在置身于此,竟好像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不知不觉,方继藩仿佛耳边听到了幼时的乡音,那时也是这般嘈杂,乱糟糟的样子,穿越了数百年的时空,竟已分不清真实还是梦幻了。

    呼……

    方继藩回过神。

    抬目,天色已有些暗淡了。

    猛地,锣声响起。

    嘈杂的声音,顷刻间戛然而止。

    来此的,都是想要看戏的人,他们这辈子,本没有多少机会能看戏。

    他们个个翘首以盼,一个个攒动的人头,一双双带着渴望的眼睛。

    戏台上,灯火通明,吸引着无数双眼睛。

    铿……铿……铿……锵!

    锣鼓齐鸣。

    人们此时爆发出了欢呼。

    紧接着,一个老生先登场,穿着龙袍,步伐稳定,头戴唐皇冕冠,开口便唱:“呀呀呀呀呀……朕克继大统,承祖宗基业,方今天下,大体承平,不枉朕辛劳一场,只是近闻赃官害民,不知是否诬告,又或却又其事,若诬告,定将这诬告之人反坐,可倘若果有其事呢?”

    老生在台上踱几步,捋着假长髯,一副愁眉苦脸状,接着叹息,又唱:“朕爱民如赤子,若果有其事,纵千刀万剐,也难消此恨!只是……如何分辨忠奸,明察秋毫?哎……奈何……奈何……”

    唱毕。

    小生登台,着蟒袍。

    “父皇……父皇……”

    原来竟是太子登场了。

    见了‘太子’,皇帝顿时喜笑颜开:“吾儿,吾儿呀呀牙……”

    他们的唱腔并不太高明,甚至……有些低劣。

    这一身龙袍冕冠,也分明是以唐朝为背景。

    可刘健和李东阳只一听,骤然色变。

    天子登台……

    这天子所唱,不正是对应了当今皇上吗?

    还有这太子……这太子……

    这玩的又是哪一套?方继藩这狗东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他居然敢将皇上和太子搬上戏台来!

    二人对视一眼,又小心翼翼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在这远处的火光之下,弘治皇帝则是伸长了脖子,看得极认真,似乎真的只是个用心听戏的观众。

    坐在不远处的赵二母子二人,更是聚精会神。

    只一听开唱,那赵母的脸上,便露出满足的微笑,颇有几分总算长了见识,却又好像生恐错过了什么,浑浊的眼睛落在戏台上,纹丝不动。

    赵二也渐渐吸引住了。

    台下静悄悄的,只听戏台上太子开始主动请缨,恳请父皇准其京察。

    接着,皇帝和太子下台。

    第二幕,则是刑部主事周蒙登场,刑部主事之子,当街强抢民女,周蒙得知,对其子破口大骂,其子耷拉着脑袋,作声不得。

    人们紧张到了极点,正以为周蒙看似一身正气,要果断的大义灭亲时。

    却听这主事周蒙唱道:“本官只此一子,岂可令其身陷囹圄,罢罢罢,儿啊,那女子可曾婚配?”

    “未曾。”

    “其父为谁?”

    “其父,是个铁匠。”

    “他若得知,定要告你。”

    “爹爹,救我一救……”

    周蒙唱起旁白:“区区一个铁匠,若是要状告,却也是一桩麻烦,他若来寻女,当如何?有了,前几日朝廷捉拿盗贼,不如……本官区区手段,判官笔一勾,污他为盗,打杀了他,岂不是好?哈哈哈……此谓一箭双雕,一箭双雕啊…啊…”

    听到此处,人群瞬间开始骚动了起来。

    原先的安静,突然被打破。

    戏曲最厉害之处就在于,没有之乎者也,用的都是白话,人人听得懂,看得明白。

    何况里头一个个人物登场,对于寻常的农夫们而言,却是一个直观的印象。

    有人见了那周蒙如此唱,顿时眼中冒火,咬牙切齿起来。

    下一幕,自是那被强抢的民女开始哭哭啼啼,想念自己的爹爹,接着闻知自己的爹爹竟被官差拿了,生生打死,长袖遮面哭天抢地。

    那周蒙之子得意洋洋登场,唱道:“当初教你不从,而今还不是从了?我爹爹当朝五品,治尔一个铁匠,还不是手到擒来。王法?我周家就是王法!”

    这一句唱腔还未落下,一下子的,戏台下却是炸开了锅。

    无数人龇牙裂目,气得发抖。

    前头的人大叫:“姓周的狗东西,欺人太甚啦。”

    甚至有人想要跳上戏台,想将那周蒙之子揪下来狠揍一顿。

    “大妹子,莫怕,他要欺你,便让他从俺身上踩过去。”

    更有人恨不得冲上去,护在民女身前。

    人声鼎沸,开始推挤起来,场面一度有些混乱起来。

    人在戏中,戏又仿佛又在人中。

    人人都将自己当做了那铁匠父女,感同身受,这寻常小民,哪怕没有遇过冤屈,又何尝不曾遇过无奈的事呢。

    好在戏班子早有准备,把这戏台刻意的搭得高了许多,足足一丈多高,一时之间,激动的人自然翻身不上来。

    ……

    弘治皇帝凝视着那戏台上的人,竟是开始恍惚起来。

    心底深处,似也有一股火焰,在熊熊燃烧。

    这只区区一个主事,竟敢自称王法,他若是王法,朕是什么?

    一念至此,弘治皇帝额上青筋暴出。

    不远处的赵二,这铁塔一般的汉子,突然在此刻,掩面滔滔大哭起来,口里喋喋不休道:“这狗东西,狗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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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百五十七章:大获成功

    戏台之下,一片惨然。

    似乎这戏台上的戏,引发了所有人共同的记忆。

    弘治皇帝已是沉浸其中,他此前,所见的不过是冰冷的奏报而已,哪怕只是一个案子,也不过是寥寥一句抢占民女之类。

    在他心里产生的,只是一个大概的印象。

    可现在……在他面前,却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子求告无门,受了莫大的冤屈。而那周家父子得意洋洋的模样,更是令弘治皇帝心里堵得慌。

    而此刻,刘健亦是沉浸其中,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绷了起来,显然心情也不怎么好。

    可李东阳却是心头一震,眼中闪过一抹光芒。

    他瞬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于是,一丝不苟的看着戏台上。

    戏台上……京察已经开始了。

    京察们查访了周家的罪行。

    太子要求彻查到底。

    每一个人都绷了一根弦一般。

    便连那赵母,却也张大了眼睛,看的津津有味。

    人们紧张的看到,周家如何妄图要脱罪,那主事官周蒙,甚至还自鸣得意,认为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京察不过雷声大,雨点小而已。

    直到太子下令拘捕,差役们冲至周家查抄,当太子判决斩周蒙父子时……

    戏台之下,依旧还是安静。

    安静得可怕。

    可是……又似乎所有人提起来的心,猛地……又落下了。

    随着那周蒙父子押上了法场,突然,人群之中有人激动的暴喝一声:“杀得好。”

    “杀的好!”

    随之,宛如惊雷……整个戏台之下,上千的百姓,顿时爆发出了雷鸣一般的欢呼。

    “杀得好,杀了这狗东西。”

    激动的欢呼声直冲云霄。

    以至于瓮城外警戒的差役都给吓着了。

    戏台上的‘周蒙父子’落得悲惨下场,却不知什么时候,有土块竟是朝这戏台上砸过来。

    那‘周蒙父子’顿时倒了霉,演周蒙的人,哎呀一声,却是不偏不倚,被那土块砸中了面门。

    他忙是抱着脑袋,匍匐在台上,竟是心里生出了恐惧。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也不禁为之激动。

    这是一个极简单的故事。

    甚至……可以用粗鄙来形容。

    见识过真正的名角的弘治皇帝,对于这草台班子的演技和唱腔,更是无感。

    可是偏偏……他就沉浸在其中。

    周遭的百姓们,这一刻发出的叫好,绝非是伪装,伴随着这欢呼声,弘治皇帝察觉自己的心脏也在有力的跳动。

    人们激动欢呼着,便连懵懂的孩子们,也开始发出了尖叫。

    这浩荡的热潮,已淹没了后头戏子们落幕的唱腔,那周蒙啊呀呀的一声,整个人倒地,象征已经人头落地,更是引发了新的一轮欢呼。

    刘健骇然的看着左右,那尾随而来的翰林吴家旺更是脸色惨然,他被吓着了,心惊胆寒。

    李东阳心头一震,下意识的看向角落里的方继藩。

    却见方继藩也激动的拍手叫着:“好,宰了这狗东西,居然敢说王法是他家的,他算什么东西,也配姓方,阿不,姓朱!”

    自然,方继藩的呼喊,早就被人声鼎沸所淹没。

    更有人……热泪盈眶,激动的垂泪下来。

    赵二便哭的厉害,就好像自己的冤屈得到了声张一般。

    其实百姓们的心思是最简单的,正因如此,一个包拯的故事,能在上一世,传唱数百年,几乎每一个历史上的人物,形象好的,都给他们扣一个为百姓伸冤的形象,因而有了狄仁杰,有了包拯,人们其实不会记得狄仁杰和包拯在历史上做过什么,只晓得他们能平冤昭雪。

    似赵二这样的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戏,这看戏,对他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乡下的士绅们,不屑于教化他,认为他是粗鄙之人。读书人们的话,他也听不懂,都是之乎者也的,绕着圈子。

    可这戏,他能看明白,而且……不枯燥,看得津津有味。

    一场戏已落幕。

    好不容易,人们渐渐安静了下来。

    突然……

    有人登台,大呼道:“京察好不好啊?”

    短暂的沉默之后。

    骤然之间,上千人异口同声回应,发出了雷鸣的声音:“好。”

    那人又道:“咱们皇上下旨京察,要给咱们小民平冤枉昭雪,大家伙儿说,好不好啊。”

    一下子,戏台下的人,更加的激动起来,声浪又起:“好的很。”

    方继藩趁着这个间隙,大叫道:“吾皇万岁啊!”

    此时,人们激动不已,听到有人带了头,于是纷纷道:“吾皇万岁!京察万岁!”

    一下子,似乎所有的情绪都被鼓动了起来。

    场面甚至一度失控……

    弘治皇帝在此刻,脑海里却突然闪过了什么。

    这…里是平谷县。

    一个左右不靠,虽属京畿之地,却又远离京畿的地方。

    甚至……这么个偏僻的小县,连新政的恩惠都没有被波及。

    这里的百姓,十之**都不曾见过什么世面。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看着激动不已的赵二,赵二在旁,嗷嗷叫的跟着大家一起呼喊。

    便连赵母,竟也跟着呼喊。

    那歇斯底里的样子,分明是投注了情感,只一幕戏,便勾起了他们的同理之心,生出了认同感。

    弘治皇帝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这可是一个穷乡僻壤之地,一群几乎与外界没有过多接触的人。

    尤其是绝大多数的农户,一辈子都走不出县城以外的地方,他们的认知,是何其的有限。

    可偏偏……只一幕简单的戏,便立即令他们生出了认同。

    这是朝廷多少份旨意都做不到的啊。

    朝廷曾经委派了多少的大儒,倚重了多少的士绅和读书人,令他们教化百姓,可现在看来……此前所做的努力,花费的心血,竟还不及一幕戏。

    百姓们终于安静了下来。

    他们的观念,其实极为朴素。

    只有好坏之分。

    皇帝是好的,太子是好的。

    而周家这样的人,便是坏的。

    若是再想要故作高深,去点化他们更深层次的东西,显然这是徒劳。

    而至于那些曾被朝廷委以重任的学官以及读书人,指望这些高高在上,自以为清高的人去教化百姓,这几乎是南辕北辙。

    台上的人此时又道:“陛下有旨,设京察使,会同京察为民做主,专门查的,便是周家这样的人,大伙儿放心,到时若有什么冤屈,无人肯给你们做主的,便可至京察那儿上告!”

    百姓们听了,这京察二字,只在瞬间,便已深入了他们的心里。

    “好了,下一幕戏,要准备开场啦,诸位乡亲,且先歇一歇……一炷香之后,开唱。”

    人们开始窃窃私语,兴奋的议论着前头的戏。

    就连那赵母亦拉着赵二的手,激动的道:“为娘亲眼看到了台上唱戏的呢,你瞧他们的衣衫,花花绿绿的,真是见都不曾见过的。”接着又说起那蒙冤的铁匠和铁匠之女,很是惋惜:“虽是平冤昭雪了,可终究人生不能复生,那姑娘,哎……”

    随即又絮絮叨叨的道:“亏得是皇帝圣明,不然,真的是有冤无处伸呢。”

    其实台下的百姓都在议论。

    一场戏,并非只是单纯的戏这般简单。

    它会形成一种效应,所有看过戏的人,未来的许多日子,依旧会津津乐道的议论着这戏,戏中的人物,会被反复的拿出来。

    这便好像方继藩的上一世,那乡间没有受过教育的老人们,你若是和他谈当今世界的发展,他们在封闭的环境之下,或许对此懵然无知,可你若和他谈包拯,他们便一下子了然了。

    这等效应,会不断的放大,最终深入人心。

    而这一切……弘治皇帝都看在眼里。

    弘治皇帝坐下,抿着唇看着四周,面上忽明忽暗。

    身后,正是那翰林吴家旺,此时靠近了弘治皇帝的耳边,压低声音道:“陛下,这……戏中不正是在暗示,这是陛下和太子殿下吗?臣以为……这…这恐有不妥吧。”

    弘治皇帝面无表情,没有理会吴家旺,眼睛却是落在方继藩的身上:“继藩,这戏文是何人所写?”

    方继藩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样子,道:“陛下,这是儿臣亲自写的,不过待会儿还有几处戏,却是让人照着大致的剧情,委托他人所写。至于这狗……,不,这位谁谁……你谁来着?”

    吴家旺感觉自己受了莫大的羞辱,却哪里敢造次:“下官吴家旺。”

    “至于他说这演的乃是陛下和太子,陛下,戏子们可没说,他们所穿的,也都是唐时的装束,非我大明朝,再则说了,这戏文所唱之词,都是儿臣亲自核验过的,断不会有什么差错,有什么不妥当?”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这区区的戏文,竟有如此之威。”

    方继藩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却见刘健和李东阳也凑上来,他们二人觉得甚是震撼,也想来听听。

    方继藩看了刘健和李东阳一眼,却是不客气的道:“陛下,说来说去,刘公和李公口里虽说是爱民,可是……他们却不知民啊。”

    李东阳:“……”

第一千四百五十八章:爱民如子方继藩

    李东阳感觉方继藩在针对自己。

    便连弘治皇帝面上虽是波澜不惊,心里也是微微咯噔一下。

    怎么听着在讽刺朕?

    方继藩却显得很认真。

    不知民三个字,是他对朝中君臣最大的感受。

    这些人,哪一个不是聪明绝顶呢?

    可偏偏,人总是有局限的,一个在深宫和大宅里生长起来的人,怎么可能会理解一个穷乡僻壤之处,脚无立锥之地的小民在想什么呢?

    方继藩道:“陛下固然是圣明的,可是这庙堂之上的诸多儒生,又有几个人知道这些大字不识的百姓们是什么样子?莫说是这些人高高在上,住在京里,与民隔绝。便是这地方上的士绅和读书人,怕也没几个人真心的去关心这些小民的所思所想。”

    方继藩感慨道:“儿臣的门生王守仁,一直在强调同理之心,多少人从书本中学来了这同理二字,可实际上依旧对于这同理没有丝毫的概念。有人提出要刊印更多的邸报,好让天下人知道陛下京察的好处。”

    “可问题就在于,许多人忘了,这世上,九成以上的人,他们是大字不识,目不识丁,这邸报他们既看不懂,也没兴趣去看。只因他们距离庙堂实在太远太远了,犹如在天边一般。一群这样的人,指望用邸报来开化他们,让他们知道京察的好坏,这岂不是缘木求鱼吗?”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不由看了李东阳一眼。

    李东阳露出了惭愧之色。

    李东阳是何其聪明的人,可他毕竟是人,他的思维之中也会有盲区,这其实……已经不是智商的问题了,而在于以他的身份地位和处境,根本就想不到这一点。

    古代的聪明人,多不胜数,他们写的文章,他们的手段,在这灿烂的历史长河之中,曾经是多么的耀眼,以至于后世之人自惭形秽。

    可只要是人就会有局限,有了局限,看问题的角度就会出现偏差。

    李东阳并不是一个心胸狭窄之人,此时坦然的点头道:“不错,此法,确实高妙,齐国公行此法,令人佩服。不过……难道邸报就无用吗?”

    “邸报有用。”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可是……邸报终究还是官面上的,势必要一丝不苟,这……本就是给天下大小的官吏们看的,官吏们能从谨慎且严肃的文字之中寻到天子的心意,可对于绝大多数百姓而言,却是无用的。”

    “现在要解决的问题就在于,官吏以及士人们,可以通过邸报明白朝廷的国策以及皇上的心意,可是除了他们,再没有人了解。因此,如何诠释国策和圣心,就成了官吏和士人们的事。”

    方继藩说到这里,笑了,笑中带着深意:“长此以往,问题就出现了。皇帝只有一个,圣心固然再如何怜悯百姓,可负责贯彻和执行的人,负责向天下百姓们解释国策和圣心的人,却来来去去,总是这么一些人。哪怕是四书五经,诠释的版本,还数之不尽呢,到了战国时期,就有儒家八派,同样是一部论语,八种人分别的解读,竟是全然不同。何况还是陛下的旨意呢?”

    弘治皇帝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他突然意识到,方继藩提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他绷着脸看着方继藩道:“继续说,继续说下去。”

    方继藩便道:“于是乎,这些年来,就出现了一件可怕的事,但凡是朝廷的旨意,对于士人有害的事,这些事就办不成,不但办不成,还要饱受抨击,士人们将其视之为暴虐,庙堂上反对的言官前仆后继,地方上歪曲旨意的父母官比比皆是。而这些有的分明是利民之举,可在这些人的鼓噪之下,在寻常小民的眼里,却成了恶政。”

    “可若是对于读书人有利的旨意,这上上下下,便人人称道,哪怕是这些有利的旨意,其实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是有害的。可是寻常百姓,却被各种宣教,甘之如饴。国朝百五十年来,自太祖高皇帝和文皇帝之后,陛下可曾想过,正因为如此,所以体恤百姓的旨意,无人遵从,或是遭人反对。而优待士人的旨意,却是贯彻的彻底,朝廷这是掏了心窝子,优待了他们,使他们不必纳税,令他们在地方富甲一方,这些年来,借着这么多的便利,土地的兼并,到了何等的地步,当初又造成了多少的流民,可依旧还是不够,从前给予士人们的优待,一个不能少,且依旧还是不足,他们想要的……更多!”

    弘治皇帝听得非常的认真,方继藩的这番话给了他很大的警醒,令他激动得颤抖起来。

    细细想来,不就是如此吗?

    士人从起初的诗书传家,渐渐演化成了越来越大的士绅,可以地方父母官平起平坐,掌握舆论,朝廷免去了税赋,别人种地,需要缴纳钱粮,需要负责徭役,一到了灾年,便连饭都吃不上。而士人们,却因为无需任何成本,到了灾年,靠着大量的积蓄,不断的贱价购置大量的土地。

    现在,这些难道没有到尾大不掉的趋势?

    可是……这又如何呢?

    皇帝与士大夫治天下,他弘治皇帝能离得开这些人吗?没有了这些人,如何稳定人心,如何确保地方上的稳定……

    这其实是一个很纠结的问题,弘治皇帝的眼里忽明忽暗。

    站在弘治皇帝身后的吴家旺,心里却是一惊,诧异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自然感觉到了吴家旺的目光,他压根就不在乎这个狗东西,听着很吓人对吧,就是要吓死你。

    “既然……如此,要嘛,为何不通过这样的形式让天下自疾苦的百姓,真正的了解圣意呢?这戏班子,寓教于乐,陛下凡有什么爱民的举措,都可编为戏曲,命各处的戏班子传唱,让小民们知道,孰是孰非,所谓的教化,陛下可以自己来……何须经过他人?”

    弘治皇帝却是想到一个细节性的问题,皱眉道:“需要很多银子吧?”

    方继藩笑了笑道:“其实也不需太多,让教坊司招募一些乐者,一个县立一个剧团,有数十人即可,这些都由朝廷拨发他们钱粮,此后,但凡陛下有什么大策,就让教坊司专人去采编写剧本,剧本很简单,只要通俗易懂即可,而后……再请人编曲,送至各个剧团演出,剧团的演出,可以是免费的,可以在县城,也可游走于乡里,哪怕是一个晒谷的场子,即可登台。此外再请一些精于此道之人,委为传奉官,让他们至各省,各府,各县的剧团巡查,既可让他们对剧团进行一些简单的培训,同时,又可让他们彩排新本。陛下在想什么,陛下要做什么,陛下为何要做这些事,那么……这天下的百姓,只需看了戏,便能一目了然了。”

    顿了一下,方继藩又道:“除此之外,剧团还需有教化之用,可以编一些关于忠孝的剧本,责令地方剧院进行演出,小民们的生活,本就困苦,有戏看,求之不得呢,自是感念陛下的恩德,在看的过程中,心里大抵知道陛下如何爱民,更知道这国策的好处,用此等办法,将政令传递到最偏远之地,哪怕是……哪怕是……”

    方继藩说着,瞄了一眼不远处的赵母:“哪怕是偏乡中,年老乡妇,也能令她们明白,什么是京察,如此……再有人告诉他们,京察如何害人,他们便不肯相信了。”

    弘治皇帝的眼睛,也随着方继藩的目光,落在那赵母的身上。

    赵母此时依旧乐呵呵的,还在和赵二嘀咕着什么,十之**,还沉溺在方才那剧中的内容里。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举目四看,几乎所有人都是如此。

    就这么一场戏,的确花不了多少成本。

    却令上千人,一下子被吸引,津津乐道,而这其中的影响却是深远。

    弘治皇帝不由露出了笑容,道:“如此甚好,就当如此,不错,朕也不知民啊,现在方才略知一二,继藩,你平时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为何能想出这些古怪的东西来?”

    方继藩义正言辞道:“陛下,这话说的,儿臣……有同理之心,儿臣心底深处,最挂念的,就是百姓啊。”

    刘健和李东阳听到此处,表情有点怪异,总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怪。

    那翰林吴家旺,更是面色阴晴不定,很想在这个时候说点什么,却又不敢说,最后就一直的憋着。

    弘治皇帝心情越加的好,不禁笑着道:“人人都说爱民,可朕身边,唯独继藩知民啊,那堂而皇之的口称爱民者如过江之鲫,可真正爱民的,却是知民之人,不知所以然,还奢言爱民,岂不可笑?这法子好,剧团要建,银子就由内帑出……教坊司负责此事,招募乐者,这银子花了,朕也没什么舍不得的,只凭方才一出戏,让人知道京察的好处,于朕而言,就已是千金不换了。”

第一千四百五十九章:乘龙快婿

    弘治皇帝已下了决心,却将身后的吴家旺吓了个半死。

    姓方的这狗东西要干啥?

    这是刨人祖坟哪。

    吴家旺亲眼见识了这声势,才知道这戏班子的威力,可是偏偏,他又不能在这方面反驳方继藩,当着方继藩的面,又觉得没底气,便只是道:“齐国公一席高论,令人佩服,不过……齐国公语气之中,似乎对于士人颇有成见。”

    这意思仿佛是说,你方继藩对士人带着恶意。

    既然带着恶意,那么难免就有失公允了。

    吴家旺说罢,弘治皇帝还真的恍然了一下,他看了吴家旺一眼,心里也不由想,不错,方继藩似乎对士人,一向厌恶……

    方继藩乐了。

    也就是在皇帝老子跟前,不然不抽你才怪了。

    方继藩摇头道:“我对士人,丝毫没有恶意,我许多朋友都是士人,比如那个谁谁谁,许多的士人,品行都是不错的,相比于锱铢必较的商人,我更喜欢读书人一些。”

    吴家旺一愣,这……话真的只有鬼才信了,一面说大家是朋友,一面挖人祖坟……

    方继藩随即又道:“不过,我为皇上效命,蒙受圣恩,自当竭力报效。这士人自是好得很的,可是……我只是深信一件事,那便是若这世上有一群人,他们既占有了土地,还垄断了知识,并且天下的官位,大多出自这群人,那么……这一群人,哪怕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好人,可对于天下,也是有危害的。”

    吴家旺不禁失声道:“荒……荒……”荒谬二字,终究没有出口。

    可在此时,戏台上,戏又开场了,气氛又开始安静下来。

    此次,所演的乃是岳飞精忠报国的故事,无数百姓伸长了脖子,个个看着极认真。

    弘治皇帝心里也静了下来,完全沉浸其中,今儿看戏的心很浓呀。

    等到这戏班子演完,已至戊时。

    人们才依依不舍的散退,却依旧还津津有味的回忆着今日的几出戏。

    弘治皇帝见散场的人多,不急着走,却是朝身后的禁卫道:“让几个人护着这赵家母子归家,此人的母亲老迈,黑灯瞎火,莫要摔着了。”

    说着,领着众臣,徐步出了这瓮城。

    那吴家旺心里有事,一直郁郁不乐的。

    刘健和李东阳二人,内心怕也是复杂。

    今日这一出戏,实是太出彩了。

    若方继藩只是向皇帝提出组织戏班子给百姓们听戏,他们大抵也只是一笑置之。

    唱个戏而已。

    可现在……他们却明白,这不啻是西山的新型火药,这真是要将许多人炸上天哪。

    弘治皇帝边走边看着这夜色中的小县城,亦是若有所思。

    倒是这本县的县令匆匆领着人赶来了,甚至有人认出了齐国公。

    而齐国公陪着的一个人,便是用脚后跟都知道此人是谁。

    这县令朱文静,朱文静惶恐的带着佐官,寻觅到了弘治皇帝,连忙拜下道:“臣朱文静,见过陛下,臣不能侍驾,还望陛下恕罪。”

    弘治皇帝四顾左右,显然淡定的模样:“朕乃私访,卿不知,自不是罪。”

    朱文静也知道在外多有不便,于是忙张罗着弘治皇帝到了县衙行馆。

    弘治皇帝的心思,却还在那戏里头,满腹心事。

    此时对他而言,还算早,也不急着睡,便在行在的厅中坐下,让方继藩陪着,便又命人传了朱文静来。

    朱文静再次拜倒,行礼。

    弘治皇帝看着朱文静道:“卿家在此县几年了?”

    “已在任两年了。”朱文静一脸恭谨,老实的答道。

    弘治皇帝又问:“今日这戏班子在瓮城里开唱,卿以为如何?”

    朱文静沉默了一下,才道:“百姓们平日没有什么娱乐,现如今有戏看,自不是坏事。臣觉得好。”

    弘治皇帝微笑道:“是啊,好的很,朱文静,你乃父母官,可知县中有多少百姓。”

    朱文静正色道:“县中有户七千二百三十二户,有丁两万三千口。”

    弘治皇帝眼中闪过满意之色,道:“看来,你对县中之事,倒也烂熟于心。”

    “臣为一地父母,岂敢忘记了自己的职责。”

    弘治皇帝命了萧敬来,低声问萧敬道:“这朱文静在此县,官声如何?”

    这毕竟是北直隶的范畴,萧敬倒是略知一些的,他道:“没听说过犯过什么大的差错,想来不差。”

    弘治皇帝便格外青睐的看着朱文静一眼。

    见他奏对时从容,不卑不亢,于是又问起县里钱粮之事,去岁的粮产,县里这两年的问题,朱文静都是对答如流,如数家珍。

    弘治皇帝不禁赞叹:“卿久在地方,精明强干,看来是个好官。”

    朱文静道:“陛下,臣不敢居功,不过是受君之禄,忠君之事而已,不敢居功。只是,此地乃是偏僻小县,非是京师,也不是保定和天津卫,陛下,此地百姓困苦,臣……哎……臣斗胆想问,这铁路不知何时修来小县。陛下,臣只是问问。”

    弘治皇帝见他说的真切,又见此人官袍虽还算干净,却显然有些旧了,便连官靴,都已有被磨破的痕迹,便对此人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铁路的事,朕可做不得主,朕若是做主,你看……”他笑了笑,手指向方继藩道:“他们会教朕出钱来修的,朕出不起这个银子。”

    弘治皇帝说的很坦然。

    方继藩则是立即道:“陛下此言,这是置身儿臣于不忠不义的地步,只是铁路耗资巨大,因此每条铁路的修建,要筹资,又需反复讨论,儿臣也是拍板不得的。”

    朱文静一脸懵逼。

    弘治皇帝却是微微一笑,话锋一转,道:“朱卿家,你知民吗?”

    “什么?”朱文静又懵了,他想了想:“陛下自登基以来,广施仁政,百姓们岂有不知,自是……自是称颂不已。”

    弘治皇帝道:“朕问的不是这个,朕问的是,你虽知户籍多少,人丁多少,知道县学哪里漏雨,也知哪里的道路泥泞,一到雨天,车马便难行。可是朕问的是,卿可知百姓们是怎么想的吗?他们因何而喜,因何而悲?”

    显然今天这些问话实在大出意外,朱文静被弘治皇帝问的越加发懵,一时回答不上来,只期期艾艾的道:“这……这,臣窃以为,或许…这……臣不知。”他最后如斗败的公鸡,索性说了实话。

    弘治皇帝倒没有显出怒色,而是笑了。

    “你姓朱,乃是国姓,却和朕很像,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朕也熟悉天下的户籍多少,晓得钱粮的出入,晓得许许多多的事,可唯独……还是不知民啊,不过……你已比天下许多人要好许多,已称的上是能干了。”

    说着,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仿佛是在说朱文静这样算是精干的人,尚且都如此,那么这天下,还有谁知呢?

    朱文静一时不明弘治皇帝话里话外的意思,索性只好默不作声。

    却在此时,外头禁卫匆匆进来:“陛下……”

    弘治皇帝抬眸:“怎么?”

    禁卫道:“陛下,卑下奉旨,送了那赵二和他的母亲回去,到了家中,那赵二感念恩德,再三致谢,卑下临行时,竟是取了一些鱼干,非要卑下带回来给陛下不可,说是多谢照顾,这鱼干……卑下自是不敢收,可盛情难却,非要卑下带来,说是不收,他便良心不安了,他娘要骂死他的,要卑下转送陛下……”

    弘治皇帝一愣。

    却见这校尉手上,还真提着一些用草绳串起来的鱼干。

    弘治皇帝不禁道:“他也知朕的身份了?”

    “这倒不知。”校尉连忙道:“陛下的行踪,卑下岂敢传出去,这是万死之罪,只说陛下乃是做买卖的。”

    弘治皇帝颔首,鱼干……

    听说过鱼,没听说过干哪。

    弘治皇帝饶有兴趣的道:“来,取来朕看看。”

    那校尉便将鱼干提上来。

    这都是小鱼,只有半寸大小,脱水晒成了干,弘治皇帝看着……这个样子,看着觉得有些恐怖呀。

    弘治皇帝皱着眉头对方继藩道:“继藩啊,这能吃?”

    方继藩不禁哈喇子要流出来:“多放油,将油烧热了,接着切了葱姜,连同着鱼干一道丢进油锅里,若是再放上一些番椒,那便更有滋味了。”

    “这也能吃?”

    方继藩来这时代,竟是忘了鱼干。

    毕竟是出自大贵之家,贵人们总是习惯吃新鲜的东西。而相腊肉和鱼干之类,却是极少尝试的。

    可寻常百姓不同,好不容易有了点儿鱼有了点肉,哪里舍得一次性吃完,这时代也没有保鲜的冰箱,因而便将鱼和肉晒干了,以便储存起来。

    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对这烹煮鱼干也是侃侃而谈的样子,不禁笑道:“这样看来,继藩很能干,竟还会烹饪。”

    方继藩想了想,十分认真的道:“陛下,儿臣会吃。”

    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在沉默之后,失笑起来:“哈哈,朕此时竟是饿了,倒是想看看这鱼干是什么滋味。”

第一千四百六十章:好香啊

    听戏到现在,夜半三更,确实是饿了。

    那县令朱文静听说陛下想要吃点什么,忙道:“臣这就命人去烹制一些食物来,就怕不合陛下的口味。”

    弘治皇帝摇头:“朕不是说了吗,朕想吃这鱼干。”

    “也不必去烦扰厨子了,夜半三更的,想来都已睡下,不如……”弘治皇帝看了朱文静一眼:“卿家会烹饪吗?”

    朱文静忙摇头:“君子远庖厨,臣怎么……怎么会这些?”

    弘治皇帝却是淡淡道:“前宁波知府温艳生便精于此道,朕看他,也是君子。”

    朱文静:“……”

    弘治皇帝便道:“庖厨在何处,继藩……”他打起精神,似乎对于家常的小事,生出了浓厚的兴趣。

    朱文静惊讶起来,一时瞠目结舌,此时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领着弘治皇帝至庖厨。

    弘治皇帝道:“温卿家能烹饪,朕也想试试,来,给朕生火。”

    方继藩只提着鱼干在一旁,不吭声。

    朱文静却是骇然,忙道:“陛下,陛下啊……陛下千金之躯,怎么可以……可以做这样的事。”

    下厨这等事,在这时代的士大夫眼里,属于不入流的勾当,朱文静显然是急了,他自觉得陛下这是自我作践,莫非……是故意表露出自己招待的不满?

    他不过是个区区的小县令,地处偏僻,人就是如此,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对于许多人而言,皇帝已经神圣化了,仿佛是不食人间烟火,永远是坐在敬天法祖匾额之下的泥塑像一般,只享受烟火,毫无人性。

    诚如叶公好龙一般,当龙真正的出现在了面前,朱文静心里便生出骇然之心,哎呀,皇帝半夜还吃宵夜的啊。

    弘治皇帝皱了皱眉头,奇怪的看着朱文静:“朕是千金之躯,肚子难道不会饿,饿了难道不要吃点东西?吃东西,不要烹饪,这是什么道理?”

    朱文静被绕晕了。

    眼看着弘治皇帝指挥着萧敬去生火,自个儿也捋起了袖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朱文静突然脖子一伸,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凛然正色道:“陛下,臣……臣可代劳。”

    弘治皇帝道:“卿不是不会烹饪?”

    朱文静绷着脸道:“会。”

    弘治皇帝笑了笑道:“这么说来,卿是欺君了?”

    “这……”朱文静苦笑:“庖厨之事,即便是会,也不可示人,否则难免为人所笑。臣万死。”

    方继藩也算是服了此人。

    朱文静似乎为了表现自己完全可以代劳,一下子开始忙碌起来,口里道:“陛下,夜里多有不便,且不宜多食,不妨就熬个粥,再用鱼干送粥吧,先下米,这粥需慢火来熬,不过……当下怕是等不得了,只好将就用猛火煮熟即可。这鱼干……”

    他自方继藩手里接过了鱼干,捋起了袖子之后,取了菜刀,啪啪啪啪啪的切了葱蒜,切碎了,又取鱼干清洗,方继藩在旁嘱咐他多放辣椒。

    他便又熟稔的取了辣椒,用极好的刀功,将辣椒剁碎,先用油将辣椒泡了,另一边烧了油锅,须臾功夫,便丢入主菜和辅料,拿起锅来,来回翻炒,一面道:“这等菜,需用猛火翻炒才是,若是火候不够,味道就不足了,劳驾去转那鼓风囊。

    于是,风径直吹入灶下,猛火蹿起,锅中混杂着辣椒的红油沸腾溅射,朱文静手抬起锅,那锅中竟也蹿起火苗来,他借这火势,双手如飞,须臾功夫,再将油锅一盖,锅中噼里啪啦都是热油沸腾,他吁了口气:“好了,可以将这火熄了。”

    说罢,再揭开锅来,放入葱蒜,勾兑了少徐的醋,一面道:“炒这鱼干,切切不可放多了盐,切切要小心。”他手捏起来,只嘬了些许盐丢进去。

    接着便将那炒得金黄的鱼干上锅。

    此时……这鱼干的香气开始四溢。

    弘治皇帝一直默默的站在一边看着,其实有点懵。

    明明这朱文静,口里说了不会烹饪的,可方才瞧他手段,只怕还是一个‘奇才’。

    此时,朱文静道:“陛下,这辣鱼干现在吃,却是不合适,其一是那粥水还未熟,其二,其他的菜趁热吃最好,鱼干却不必趁热吃,待它凉了,就着粥,反而更有几分滋味。恳请陛下移驾,到厅里稍作歇息,这里油烟多,等上小半时辰,便可用膳了。”

    弘治皇帝和方继藩都听呆了。

    这个人,听听这番话就知道……很有水平啊。

    是个人才。

    弘治皇帝点头,与方继藩回了堂中,等了半个时辰,果然一碟鱼干和热粥便送了上来。

    方继藩先道:“陛下小心,臣先试试毒。”

    于是拿起筷子,先取鱼干,就着热粥吃了,先觉舌尖有辣味四散,而后便带有几分嚼劲的鱼干中和着粥水,顿时让口齿之间,滋味更浓。

    此时肚子本有几分饥饿,顿觉得胃口大开。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吃的香,便也取了筷子。

    宫里的膳食,和士大夫们所强调的中庸是一个道理,总是不咸不淡不辣不甜,究其原因,是若是甜和辣过了头,惹得贵人们不喜欢,那便是罪孽。

    可若是味道刚刚好,或者是不好不坏,虽无功,却也无过。

    这是御厨们的求生本能。

    因而这突如其来的奇辣,令弘治皇帝猛地吃下之后,顿时舌头受了大刺激,没一会,浑身热汗,脸都红了。

    整个味蕾都传来了不适之感,弘治皇帝连忙混着粥将鱼干一起吃下。

    可是等这滋味过去之后,却莫名的感到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感觉。

    “味道不错。”弘治皇帝赞叹了一句,接着继续冒着热汗,继续吃着粥,居然吃出了吃边炉的感觉了。

    尤其是那鱼干,嚼劲十足,再加上这辣味,很是享受。

    一碗粥喝尽,萧敬递来了帕子,弘治皇帝擦着汗,心头多了几分满足感,不禁笑了:“卿家口里说不懂庖厨,谁料竟还是行家。”

    朱文静一脸惭愧,羞愤无比,忙道:“臣……臣……臣也是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弘治皇帝奇怪的看了朱文静一眼。

    朱文静犹豫了一下,最终道:“朝廷的俸禄,实是微薄,就这么点钱粮,还需臣承担轿夫和厨子、杂役的花费,虽偶有一些下头的孝敬,可有些银子,臣是真不敢拿啊,一方面是不忍盘剥百姓,另一方面也是有的银子拿了,就难免要受制于人,可是就这些俸禄,怎么养活臣呢?臣的家境,其实还算尚可,靠着家里寄来的一些钱粮,却也勉强够用,只是这厨子之类不必要的开销,却是不敢用了,因此……臣一直都是……都是自己生火。”

    弘治皇帝听着极为诧异。

    堂堂父母官,居然要靠家里寄钱来,才勉强能养活自己?不只如此,就这……还雇不起厨子?

    弘治皇帝不由看向方继藩:“继藩对此有耳闻吗?”

    方继藩倒一点不意外,道:“这俸禄,是太祖高皇帝时定的,那时候……其实已经有些微薄了,可这百多年来,银价的贬值,再加上通货膨胀的原因,事实上……虽然偶尔会有一些提升俸禄的举措,可都是杯水车薪,甚至现在的钱粮俸禄,比之太祖高皇帝而言,刨去了通货膨胀,算起来,其实比太祖高皇帝时还要艰难。”

    弘治皇帝一脸瞠目结舌:“既然揭不开锅,为何没人上奏?”

    方继藩尴尬道:“这里头……牵涉到的乃是微妙的人心。若是坏官,他们自有其他的财源,根本瞧不上这丁点的俸禄,就算是上奏,朝廷涨了俸禄,那也有限,对他们而言,没有多少的意义,因而,自是听之任之。可若是好官……人家都已经立志做好官了,当然不屑于提钱粮这等有违道德的东西,他们不谈钱的,吃糠咽菜就好。”

    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似乎花了不少脑细胞才消化完方继藩所说的这番话。

    他良久,叹了口气:“朕竟是没有想到啊……朱文静,你家中要供养你做官,每月寄来的钱粮有多少。”

    “也不多。”既然都说开了,朱文静没有再多迟疑,便如实道:“大抵是十两银子的钱粮,只是……为官的话,出门总需要车轿,要雇请一些人,是以……”

    弘治皇帝了然了,便又向方继藩道:“此前,你为何不和朕说?”

    方继藩在心里不禁吐槽,陛下不是天天跟我谈如何节俭,吹嘘自己怎么省钱吗,我敢提这个?

    当然,方继藩是不能把心里话说出来的,便笑吟吟的道:“臣万死。”

    “此事,看来也需和刘卿等人商议一二,先讨论讨论,再拿出一个可行的法子。”弘治皇帝端起了茶盏,呷了口茶,而后又道:“这鱼干倒是很有滋味,如此美食,内廷竟是没有,御膳房那些清汤寡水,竟还不如鱼干。那叫赵二的人,倒是颇有几分良心,朕吃了他的鱼干,也不能让他吃亏,等朕摆驾回宫,命人送十万金去。”

第一千四百六十一章:吾皇圣明

    当夜,弘治皇帝睡去。

    次日清早起来。

    朱文静照例来见驾,依旧在外候着。

    方继藩却还没起,本是萧敬要派人去催一催的。

    弘治皇帝摆摆手:“倒也不急,他年轻,年轻人嗜睡也是正常,让他多歇一歇吧。”

    弘治皇帝已是动了摆驾回宫的心思了,这里不能久待,毕竟自己的孙儿历练还不够,若是再久,朝中恐又要议论。只是现在时候还早,倒也不急于一时。

    那翰林吴家旺则是早早来了侍驾。

    吴家旺显然没有睡好,眼帘下是一片乌青,冷不丁的道:“陛下……”

    弘治皇帝便抬头,凝视着吴家旺:“卿家有什么话说吗?”

    吴家旺显得欲言又止。

    弘治皇帝淡淡道:“但说无妨吧,朕早看你在旁有话想要说了。”

    弘治皇帝说得很随意,似乎看穿了吴家旺的心思。

    吴家旺便期期艾艾道:“这剧团终究是下九流……陛下却是要于天下各处建这剧团,岂不是倡导此风,这是靡靡之音啊,此风不可涨,一旦如此,岂不正应了……应了……”

    弘治皇帝看着吴家旺:“应了什么?”

    吴家旺慌忙拜下,才道:“应了这‘商女篷窗罅,犹唱后庭花’。”

    弘治皇帝愣了一下,随即不禁失笑:“朕让百姓们听戏,就成了靡靡之音了?”

    吴家旺苦着脸道:“有一就有二,有二便有无穷,凡事开了先河,后头可就关不上了。”

    弘治皇帝呷了口茶,看不出喜怒,先不理吴家旺,而是对萧敬道:“将朱文静叫进来吧。”

    朱文静精神抖擞的进来,拜下道:“臣……”

    弘治皇帝摆手:“朱卿家来的正好,朕欲将昨夜的剧团推而广之,此次剧团演出,你作为县令,在幕后出力不小,你对此,以为如何?”

    朱文静顿了一下,似乎思考着什么,而后道:“臣以为不可。”

    吴家旺听到此,眉一挑,眼里露出了喜色。

    却听朱文静继续道:“县里没银子啊,这剧团的银子,谁出?若是朝廷出银子,当然再好不过,百姓们生活过于枯燥,让他们听听戏,没什么不好。能寓教于乐,就更好了。若是大县要供养这么个戏班子,倒是没问题,可惜下官所治,乃是小县,这就有些吃力了。下县是个小地方,却因为距离京师近,这两年来,臣到任之后,发现了诸多问题,譬如附近的保定开始新政,如火如荼,民始而富。而小县呢,却因为地处偏僻之地,官道年久失修,到了雨天就泥泞,铁路又不来,交通阻塞,不见商户,百姓们穷怕了,但凡是壮丁,便只好往京里和保定那儿跑,一年到头,也不着家,这家中,只剩下了老弱妇孺。臣以为,眼下最着紧的,便是将铁路修一修,否则……县中男丁外流得太厉害。”

    吴家旺:“……”

    怎么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弘治皇帝听罢,微微一笑,道:“这剧团,自是内帑来出,归教坊司节制,你放心,朕不取你的银子。至于铁路,你在朕耳边已不知说了多少次了,此事,确实非朕能做主,不过……朕往后会留心。”

    朱文静脸上顿时透出欢喜,便叩首:“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随即又道:“方才吴卿家说到了靡靡之音,此言……倒是让朕颇有几分警惕,既是靡靡之音,当然要小心,切切不可因此,而弄出了什么事来,那么就这样吧,这事儿,朕也极看重,吴卿家刚正不阿,又饱读诗书,对此,显然最有经验,不若如此,朕敕你去教坊司,任司乐一职,往后啊,若是教坊司里有什么不妥之处,你要随时禀奏,这教坊司……有了吴卿家,想来也就不能藏污纳垢,宣扬什么靡靡之音了。”

    吴家旺懵了。

    这……更出乎他的预期了呀……

    大明有两个机构是专门负责乐者的,一个是负责宫廷歌舞的钟鼓司,另一个,则是专门面向宫外的教坊司。

    教坊司管理的乃是所有乐籍之人,因为接受了前朝的教训,大明对于乐者自是轻视,这教坊司便隶属于礼部,长官叫做奉銮,只是一个九品官,再其下,又有左、右韶舞各一人,左、右司乐各一人,官职都是从九品。

    吴家旺是什么人,可是侍驾的翰林啊,乃是五品的侍讲,品级不好,却是清贵无比,现在居然让他去做从九品的司乐,而且还是低贱的教坊司,这不是比揍他一顿更难受?

    他脸色一下子的惨然起来,张口想要说什么。

    弘治皇帝抬眼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朕意已决,卿家为这剧团操碎了心,朕也确实需卿家这般刚正不阿的人,提倡风气,万不可使这靡靡之音毁了我大明的社稷,吴卿家啊,你是任重道远啊。”

    吴家旺两条腿已打起了哆嗦。

    他的目标,可是再熬几年资历,至不济,也是去地方上任一个布政使,甚至是巡抚,若是部堂里有空缺,可以混一个侍郎,现在……却是成了一个不入流的浊官?

    这对他而言,不啻是晴天霹雳。

    朱文静舔舔嘴,一眼就看出了弘治皇帝的性子,心里不禁想,陛下外表亲和,内则杀伐果断啊,惹不起,惹不起啊。

    这时,正听到外头有人道:“齐国公到了。”

    弘治皇帝顿时打起精神:“时候不早啦,应当回宫了。”

    方继藩进来一看,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咋那伴驾的翰林吴家旺好像死了niang的样子,这不科学啊,自己又没说要打死他。

    弘治皇帝回宫时,已至傍晚时分,却还是紧急召百官觐见,将这剧团之事说了。

    百官们不免觉得奇怪,只是此时却无人反对,显然对于百官而言,这是极小的事,且还是内帑出的银子,与自己何干?

    倒是礼部尚书张升,心里则是乐开了花。

    教坊司?这教坊司是在礼部辖下,平时教坊司也没人关注,可此次陛下要拿出银子来,这对于礼部而言,并非是坏事。

    不过弘治皇帝又道:“张卿家何在?”

    张升上前,一脸淡定,正等着陛下嘱咐几句。

    弘治皇帝却是冷冷道:“奥斯曼国王子入朝已有两月了,为何迄今不见他恳请觐见?礼部也不见丝毫动静。”

    张升一愣,这话锋转的有点远呀!

    不过说起奥斯曼国的事,说实话,他为礼部尚书,还真不太关注。

    不见就不见嘛,何况这还是鸿胪寺负责招待的事,礼部只负责谈,不负责其他的。

    只是陛下既然问到了,他只好正色道:“陛下,礼部至今没有接到奥斯曼国的国书,是以……”

    弘治皇帝不客气的道:“这是什么道理,他们若是一日不递国书,你们就一日不与之接触?”

    这话里就带了几分责备了。

    张升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免有些惶恐了,他哪里想到这奥斯曼国对陛下而言,居然如此紧要,不就是一个大明西陲之国吗?

    他忙道:“臣万死。”

    弘治皇帝冷冷的道:“礼部上下真是怠慢惯了,朕还怎么放得下心,传旨,这教坊司不必再在礼部之下了,将其置于镇国府之下吧。”

    张升:“……”

    卧槽……这奥斯曼国和教坊司有啥关系?

    只是刚刚被弘治皇帝一通训斥,张升想再要争什么,也觉得不妥,何况教坊司毕竟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衙门,实在是不值一提。

    他心里有点憋,也只好道:“臣遵旨。”

    今日算是敲定了,弘治皇帝舒了一口气,奥斯曼国……好吧,他是不看重的。

    只不过是想借着奥斯曼国的疏忽敲打一下张升,借机让教坊司脱离礼部罢了。

    张升却是无语,细细体会,方知陛下似乎对于这教坊司极为看重,且还对礼部很是不放心。

    他心里苦笑,不过陛下既已因奥斯曼国的关系而斥责了礼部,礼部就不能装傻充愣了。

    于是出了宫后,张升连忙命书吏去打探这奥斯曼王子苏莱曼的踪迹。

    到了次日,那书吏等张升上值来,便道:“张部堂,打听到了,此次奥斯曼的使团,规模不小,正是因为这苏莱曼的身份很是特别,此人乃是奥斯曼国的王太子,因而使团的规模有千人之多,不只是如此,苏莱曼王子抵达了京师之后,一直都在鸿胪寺住着,据说只两个月,他竟已开始能勉强说汉话了,他很喜欢和读书人打交道,这两个月的时间,居然经常跑去读书人聚居的文庙,拜访读书。还找了许多人和他谈话,甚至……他还和僧人和道人,彼此论道。可是……对于觐见陛下的事,他确实不上心,其实鸿胪寺已催促了几次了,他也只是说,去应对那些繁文缛节的觐见,所耽误的是和几个高士讨论的时间……”

    “啥?”张升怒了,顿时豁然而起,瞪大了眼睛:“真是岂有此理,反了天啦,他以为我大明是什么地方,这是……这是欺君罔上。”

    张升正是有气没处发呢。

第一千四百六十二章:贤太子

    这文吏也没有想到,一个不相干的奥斯曼国,张部堂会突然过问起来,而且……还发了一通这么大的脾气。

    他自是战战兢兢,觉得张部堂对于这奥斯曼王子甚是不友好。

    于是乎便添油加醋起来。

    “鸿胪寺那儿还奏报,说是这王子无所顾忌,喜欢到处向人讨教和学习,甚至在讨论时,还四处放出狂言,说是我大明……大明……的太子殿下……他说太子殿下,呃……大抵意思是,殿下只知小节,却不通大略,这样的人,只可以成为一个匠人,却不能成为一代雄主。”

    张升懵了。

    “他……他居然这样说,这也太……太……”

    太字出口,张升后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实在太……明智了吧。

    毕竟,作为礼部尚书,张升偶尔也很看不惯朱厚照的,啥都去学,就不学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

    倒是这个奥斯曼王子,虽说惹得自己被一通训斥,可是……他成日和读书人厮混一起,四处向人探讨和讨教。

    而且还批判太子的某些行为。

    这……固然是放肆和大胆,实在有碍两国邦交,可是……听着怎么这么悦耳啊。

    果然是……别人家的王子啊。

    此王子将来必成大器,说不定会是奥斯曼国的一代雄主。

    当然,这样的话是不能说出来的……

    张升面上绷着,淡淡道:“这太胡闹了,我大明太子,岂是他可以议论的?鸿胪寺难道也不约束吗?不过……此人也未尝没有一些明智之处,可有几分聪明,却万万不可沾沾自喜。还有……让他们赶紧递交国书,觐见皇上,成日在这京里游荡,算怎么回事?他到底是不是使节了?”

    书吏听得也是有些懵了。

    部堂到底啥意思啊,这是夸还是骂来着。

    张升突然又问:“此人和大儒以及士人结交,可有什么深意?”

    书吏道:“鸿胪寺那儿说,此人颇为向往我大明的富庶,他一直都在寻觅国家富强之道,认为这定与风俗和学问相关,因而与大儒和士人们交流,又和僧道们探讨,甚至……还邀请儒生,他日随他一道回国。”

    张升顿时皱起眉头,骇然道:“此王子野心勃勃,不可小看,他心向华夏,莫非也要效春秋时的赵国胡服骑射吗?”

    这胡服骑射的典故,是出自春秋赵武灵王时期。

    当然,张升在此类比,说的是这奥斯曼王子因为向往大明,所以对华夏的学问以及宗教有了兴趣。

    书吏无奈的道:“这就不知了。”

    张升看再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便道:“知道啦,你且去吧。”

    张升坐在了椅上,等那书吏走了,面上却是阴晴不定。

    不得不说,这位奥斯曼的苏莱曼王子,给予了他极深刻的印象。

    他心念一动,取了笔墨,下笔如飞,写下了一封奏疏。

    …………

    温室里的试验田,眼看着就要到收获的时候了。

    朱厚照就更加忙碌了。

    每一个试验田的数据,都需亲眼看过才放心。

    若是有什么异常,还需亲自走访,这些日子,朱厚照浑身都是土腥气,整个人颇有几分土行孙的风采。

    方继藩请了朱厚照几次,都是想让朱厚照主持一下教坊司的事。

    这在各县招募乐者,建立剧团,已是刻不容缓,陛下都已经拨了银子了,所有的一切都在蓄势待发。

    可教坊司现在归镇国府节制,自然而然需要太子殿下亲自来拿一个主意,至不济,你来做个橡皮图章也好。

    你的印呢?

    催了几次,朱厚照才姗姗来迟,却是一脸气愤的样子,到了镇国府,便见方继藩施施然的坐着喝茶,七八个教坊司的官员则在下首垂立。

    为首的教坊司奉銮,区区九品官,见到了太子,激动得不得了,下意识的就跪下了,其他韶舞、司乐等官,就更加不入流了,纷纷拜倒。

    唯有新任的右司乐吴家旺,却没有急着跪下,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当初……可是翰林。

    如此一来,便显得他鹤立鸡群了。

    于是朱厚照就注意到了吴家旺,皱眉道:“别人都跪了,你为何不跪?”

    吴家旺自觉得自己是和别人不同的,脸上没有丝毫畏惧之色,而是侃侃而谈道:“太子殿下,礼记之中有言……”

    他话说一半,倒是他的上官奉銮急了,抬头气呼呼的盯着他,厉声呵斥道:“什么礼记,你以为教坊司是什么地方,教坊司这里只有皇上,咱们是管着乐者的,乐者是干嘛的,是取悦人的,你说啥礼记?太子殿下面前,你区区一个司乐,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混账,跪下!”

    这一番话,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人了。

    可偏偏,这不入流的奉銮,是在训斥自己的下官。

    翰林有翰林的规矩,翰林需要表现自己的风骨,因而做了翰林,可以时不时的显得自己鹤立鸡群。

    可到了教坊司这里,你算是什么东西,这里的规矩就是见了谁,只要他还是一个官,你就得陪着笑,恨不得抱着人家的腿叫一声爷,反正无论是什么官,你的官阶都比别人低,高谈阔论,表现风骨,你吃错药了吗?

    可这对吴家旺而言,这番话,却不啻是奇耻大辱,他看了自己的上官奉銮一眼,想说点什么,可其他几个同僚也跟着帮腔,他们也急了。

    那左韶舞也厉声道:“还站着做什么,跪下呀,愚不可及。”

    朱厚照听着他们相互攻讦,倒是觉得挺有意思,也不插话,和方继藩一道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乐。

    吴家旺觉得自己委屈得要哭了,他吸吸鼻子,终是埋着头,一脸羞愤的拜倒。

    这奉銮见他跪下,便松了口气,一脸谄笑的对着朱厚照和方继藩道:“太子殿下,齐国公,这司乐是新来的,许多规矩都不甚懂,还请殿下和齐国公莫怪。”

    朱厚照嗯了一声,倒是和气的道:“本宫不怪,有什么可怪的,本宫和一个司乐生气?”

    “是,是,是……”奉銮高兴得不得了,几乎是手舞足蹈:“殿下真是英明啊,您如此大量,让下官人等如沐春风,下官人等能见殿下与齐国公,这是三生之幸。”

    说着,他红着眼眶,哭了,哽咽道:“若是先父泉下有知,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子,我的爹啊……您死的早啊,您若是晚死几年,便可看到孩儿今日……见了太子殿下,见了齐国公啊……”

    方继藩坐在那儿,顿时身躯一震,心里一句卧槽,这区区一个奉銮,居然身怀绝技,我方继藩,终究还是小看了天下英雄。

    朱厚照见他要哭,反而不高兴起来了,不耐烦的骂道:“哭什么哭,被你这么一说,好端端的地方变得森森然的,好像要有鬼来一般,住口。”

    “是,是,下官只是情不自禁,太子殿下莫怪。”

    吴家旺悲哀的看着自己的上官,默默继续保持着跪姿,而后脑袋埋下去,他想死……

    紧接着,便是关于剧团的选拔了。

    天下有乐籍的人不少。

    现在将从这乐者之中选拔出人来,各个府县的剧团如何建立,如何编排戏目,如何进行演出,这都是眼下急需的事。

    其实办法,方继藩已经准备好了。

    而朱厚照要做的,便是身为太子和镇国公,一一表示同意即可,其他的,交给这些奉銮、韶舞和司乐们去办便可。

    自然,朱厚照少不得要警告他们:“这是父皇交代下来的事,会有京察专门盯着你们,倘若是事情办不好,又或者敢在其中徇私舞弊,到时可别怪本宫扒了你们的皮,剥皮充草你们晓得吧,本宫的先祖最擅长这个。”

    奉銮吓得脸都绿了,忙道:“不敢,不敢。一切都以太子殿下和齐国公马首是瞻,下官们就是给殿下和齐国公干杂活的,只要是太子殿下和齐国公的吩咐,咱们拼了命去做即可,下官们是什么东西啊,就是狗,别的长处没有,就是听话。”

    说着,他仰着脸,露出讨好的笑容。

    他竟说的朱厚照一愣一愣的,丝毫挑不出一点错来,最后朱厚照只好不耐烦的吐出一个字:“滚!”

    奉銮听着也不慌,反而喜滋滋的领着他的佐官们出去了。

    朱厚照还有点回神不过来,沉默了很久,才对方继藩道:“这些官,怎么和平时的官不一样。”

    “这是不入流的官。”方继藩道:“京里但凡是官,品级都比他们高,捏捏手指头都能掐死他们,再者,管理乐者,本就卑贱,朝中无论文武和清浊,都瞧他们不上眼,若是不晓得察言观色,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因而……最是圆滑。”

    朱厚照却是乐了:“若是人人都如此,本宫就省心了。老方,事儿算办完了吗?办完了,本宫得赶紧着回去拨弄那试验田呢,有几处试验田遭虫害啦,这可马虎不得,得去除虫。”

    方继藩拉住了欲要离开的朱厚照,却是认真的道:“殿下,稍等一下,有一件大事,却需禀告。”

第一千四百六十三章:成功了

    朱厚照急着去照顾自己的庄稼。

    方继藩却将他叫住。

    朱厚照对着方继藩总比对别人有更多的耐心,便道:“还有什么事,到底怎么了?”

    “殿下,可听说过,现在许多人都在称赞一个王子,叫苏莱曼。”

    “不认识他。”朱厚照对此,不屑于顾。

    大明现在的王子比狗还多。

    倒并非是宗王之子,而是正儿八经的藩王之子。

    新城的建立,通勤铁路的修建,使京师开始疯狂的扩张。

    无数的新事物开始冒出来,这已令它开始雄踞天下,无论是人口,繁华,以及娱乐,便利,都是首屈一指,无出其右。

    那西洋诸多,不少的使者远道而来,见识了这些,不少人都是乐不思蜀。

    各藩国的宗亲,尤其是在大明牢牢控制之后,顿时也有了狡兔三窟的心思。

    那些王室,对于大明越加倚赖,毕竟大明的态度,某种程度而言,已与藩国息息相关了,生死存亡,系于一线,甚至不少的王室,不敢将与大明的交涉托付给外姓,往往是委派自己的亲儿子前来京师,探测大明国策方向,与王公交好。

    这些王子往往携重金而来,购置华宅,到了京师,挥金如土,好不自在。

    他们主要的职责本就如此,结交大臣,甚至若能和宫里的宦官拉上关系,那就再好不过了,因而出手极大方,为人也极豪爽,是当下京里奢侈消费的主要力量。

    朱厚照自是瞧他们不起的。

    方继藩看着朱厚照不以为然的样子,便道:“苏莱曼王子,此人非同一般,殿下万万不可相看,最可怕的是,他在大明,接触儒者,与许多的士人讨教,竟在士林之中,得了一个好名声,我看此人来我大明,意在探寻富国强兵之道。”

    朱厚照听了,倒是惊讶起来:“呀,他既来寻富国强兵之道,怎么跟一群腐儒厮混一起了。”

    “呃……”方继藩显得有些尴尬。

    苏莱曼不可谓不精明的人,此时的他,距离历史上他接掌大位也不过几年,历史上,在几年之后,他将成为奥斯曼的君主,开展他的宏图大业。

    这样的人,一定不会糊涂。

    方继藩尝试着解释这一切:“我料来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偷懒。”

    “偷懒……”朱厚照无法理喻。

    方继藩侃侃而谈道:“制造一辆蒸汽机车需要什么呢?需要有臣这样的人指出方向,也需要太子能够持之以恒,十年如一日。当然,这自然是还远远的不够的,我们需要屯田卫不断的提高粮食产量,将大量的人力自土地上解脱出来。我们需要钢铁作坊,每日生产大量的钢铁;我们需要西山煤业,四处寻觅矿产,大肆开采。我们需要汇聚一群聪明人,让他们去攻克一个又一个的难题。当然,这些还远远不够,我们需要数不清的银子,聚集这天下数不清的财富,源源不断的投入其中,这些银子的投入数目,远超任何时代的规模,十年之前,大明国库银税的收入不过两三百万两,而一个蒸汽机车的投入,其中这囊括了三十七家配件的作坊,以及镇国府和研究所,这就花了上千万两银子!”

    “就这……能够成功,还算是侥幸,因为在成功之前,我们花费了无数的金银,动用了数不清的人力,并且……利用此前无数对冶炼、机械制造之类的技术储存和积累。花费了数年的时间,也无法能够保证能够成功,若是失败,则此前的努力就一切化为乌有。殿下,你认为,要造蒸汽机车,容易吗?”

    朱厚照想了想,很自信的道:“有了本宫,就会容易一些。”

    方继藩觉得这家伙就是来抬杠的,无奈的道:“臣的意思是,若殿下乃是外邦之人来到了大明,至京师,见京师繁华,蒸汽机车连接京畿南北东西,这庞然大物喷吐着滚滚的浓烟,载重着十万斤的货物活这人口沿着铁轨而行,殿下,一定会感觉到震惊,也一定自内心深处,希望能够学习吧。”

    朱厚照歪着头,他实在难有外邦王子的代入感,因为……他打破了头,也无法想象那些个猪脑子里想着的是什么。

    方继藩知道朱厚照的脑细胞不擅长于此,决定不卖关子了,便道:“他们想要学习,是人见了这一切都会想要学习的。可是呢……他们对于蒸汽机车一窍不通,对于产业的建设,也是无从说起,且让他们倾举国之力,汇聚天下英才,拿出国库中数不清的财富,去钻研这些,实在太难太难了。他们既想学,也不知其理,更没有那破釜沉舟的勇气,这时,就会形成一种惰性心理……就是学习文化。”

    朱厚照还是感觉脑子跟不上这调调,诧异的看着方继藩道:“蒸汽机车和文化有啥关系?”

    “这里头有一个逻辑,为啥大明会造蒸汽机车,这是因为大明拜的乃是孔圣人为师,读的是四书五经,大明就是读了四书五经,因而富强。因此,若是他们也读四书五经,说不准,也就自然而然会变得富强了呢?”

    朱厚照感到脑子发懵:“我还是不明白呀。”

    方继藩承认朱厚照在某些地方的确是天才级人物,可是有些时候,方继藩对着朱厚照很有种无力感。

    他叹了口气,只好道:“太子殿下,臣受不了了,臣再直白一些,就是这天底下没有什么东西比文化更好学的了,蒸汽机车要造起来,难如登天,可是四书五经多好学啊。只需要买几本书,花了十天半个月,通读一二,若是想学的更精深,那就花几年功夫,在书斋里读一读,又何妨用不了几年,就可以满口之乎者也啦,这是不是天底下最容易的学问了。”

    朱厚照终于有点懂了,不禁乐了:“是这个道理,所以他们觉得,只要将四书五经读了,将来自然而然也会像大明一样,孕育出蒸汽机车了?”

    方继藩厚着脸皮道:“聪明。”

    朱厚照大笑道:“哈哈,既如此,那就让他们学去好了,本宫随他们学,最好将这些大儒,统统送去藩国中去,本宫早就厌烦他们了。”

    方继藩笑吟吟道:“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苏莱曼的好学,引发了士人们的好感,现在许多人都说,连奥斯曼国的王子,尚且如此好学不倦,对他大声称赞,甚至是礼部尚书张升,居然在这几日还上奏,对于苏莱曼的行为举止,很是惊奇,认为这奥斯曼王子贤明。”

    朱厚照一点不生气,甚至美滋滋的道:“随他们说去。”

    方继藩没差给他翻一个白眼:“哎,太子还是不明白啊,他们这是在骂太子殿下呢。这叫指桑骂槐,意思是,太子殿下还不如一个奥斯曼王子。”

    “是吗?”朱厚照终于后知后觉的真正的懂了,顿时……

    他怒了,额上青筋曝出:“他们懂个啥,一群书呆子,将来本宫做了皇帝,一个个将他们收拾了。”

    方继藩擦汗,要让太子殿下明白这些,真是不容易啊。

    “所以,太子殿下这些日子,却是要小心了,还不知多少人想借题发挥呢。我已想好了,找个理由向陛下上奏,将这苏莱曼驱逐出去,顺便让他将一群大儒带上。”

    朱厚照噢了一声。

    虽然方继藩说了这么多,可他的心思却全无丝毫的兴趣,攻讦就攻讦吧,指桑骂槐便指桑骂槐吧,谁理你。

    他焦灼的道:“好啦,别说啦,他们爱干嘛,干嘛去,本宫的庄稼再不看就完了,下头那群狗东西,个个毛手毛脚,他们晓得个啥,本宫若是不去,出了差错,那可糟了,走啦,走啦。”

    说罢,转身便要走。

    方继藩:“……”

    方继藩直接默默叹气!

    却在此时,外头有人匆匆而来,几乎和要冲出堂的朱厚照撞了个满怀。

    竟是张信。

    朱厚照自幼熟悉骑射,孔武有力。张信呢,四处摆弄庄稼,身子也是极硬朗的。

    二人撞在一起,力道都不小。

    于是朱厚照龇牙咧嘴:“瞎了眼……”

    张信却道:“太子殿下……幼穗……幼穗生出来了,是密植的试验田……出来了。”

    张信的脸上,带着喜出望外之色。

    甚至撞了太子,也不觉得惶恐。

    朱厚照一听……密植,幼穗生了……

    一下子,他便觉得天旋地转。

    同样的一亩地,要种出多少的粮食,不但取决于每一株稻苗的产量,可现在……这试验田研究的方向却是另一种思路。

    同样的一亩地,从前可以插一千株秧,可若是采用密植之法,插两千株秧呢。

    当然,这在从前是不可能的,土地的肥力,只有这么多,养分只能勉强满足一千株秧所需,若是密植,最后的结果,就是绝大多数的秧苗,都不能存活。

    可现在……

    似乎……迎来曙光了……

    朱厚照激动得手舞足蹈起来,冲上前去,想要一把抱住张信。

    似乎又嫌张信脏,转身一把抱住椅上的方继藩,欢天喜地的道:“要成了……老方……要成了。”

第一千四百六十四章:贤能之士

    密植……

    相交于朱厚照和张信的欣喜若狂,方继藩皱起了眉头,他一听密植,便觉得不靠谱起来。

    这密植,哪怕是后世,也是坑的啊,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需大量应用肥料,造成水污染,除此之外,其他的问题,也是不胜枚举。

    可见朱厚照和张信激动的厉害,方继藩却是狐疑了。

    朱厚照太高兴了,倒没注意到方继藩眼中的异色,直接拉着方继藩便走。

    方继藩也想去瞧瞧,便跟着去了。

    试验田都是阡陌,过不了车,只好步行,朱厚照健步如飞,张信更是走的稳当无比,只有方继藩在这泥泞的田埂,一路气喘吁吁。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方继藩放眼看去,眨了眨眼,有点懵。

    这……叫密植?

    猛地,他才想起来了。

    古人所谓的密植概念和后世是完全不同的。

    古人的土地肥力有限,再加上水稻的种子也颇多缺陷,因而种植的极为稀疏。

    而现在,所谓的密植,恰恰是从原来的稀疏变得紧密了一些而已,勉强能达到后世的水平。

    此时,一株株的秧苗已经生长了出来,这个时候还是青色,虽生出了幼稻穗,可稻谷还未成熟。

    放眼看去,密密麻麻的稻穗连绵一片。

    这在方继藩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张信和朱厚照却激动不已。

    朱厚照欣喜万分的道:“老方你看看……你看看……真要成了。”

    方继藩却无动于衷,朱厚照则指着隔壁的试验田道:“看看其他的,只怕到时产出的谷子,还不及这里一半呢。来人,来人,将这试验田的数据取来。”

    早有屯田校尉在此驻扎了,一听太子的吩咐,忙是取了簿子来。

    这簿子里,明明白白的记录了氮肥的施肥多少,中途有无虫害,所用的粮种为何,灌溉了水量多寡。

    朱厚照细细的看着,边激动的道:“若是能够成功,这亩产……一定不低吧,眼下绝大多数的稻田,一亩也不过产三百多斤,这亩地能有多少斤?”

    开辟了上千亩地,统统都作为试验之用,绝大多数试验田,效果都不理想,只有寥寥几亩,大有希望,而一旦能成功,那么……这些记录下来的数据,就是最宝贵的经验,往后只需按着这个方法来进行推广即可。

    不只如此,这也证实了氮肥的成果。

    研究院里,生产出来的肥料有上百种之多,而绝大多数,都是失败的。

    只有眼下这个配比,效果却最是惊人。

    张信眼睛放光。

    事实上,消息已在屯田卫和研究所里传开。

    不少的校尉和生员已经一批批的前来观察秧苗了。

    甚至不少生员开始去获取稻田里的土质和水质,想要拿回去研究。

    毕竟,这可能是一次稻田种植史上巨大的进步。

    这一次试验的成果,催生出来的关于农学的论文,将是海量的。

    关于氮肥的研究。

    关于土质的研究。

    关于虫害的研究。

    关于种子的研究。

    这积累出来的数据,将会大规模的引用,到了来年,在这个研究基础和数据基础上,可能还有新的进展。

    方继藩云淡风轻的道:“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太子殿下别高兴的太早,需得稻谷成熟了再说。”

    这一番话,不啻是给朱厚照和张信泼了一盆冷水了。

    是啊,在没有收货之前,谁知道这幼穗会不会成熟。

    说不定因为这肥料或者是种子的原因,它不长了呢。

    张信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朝方继藩作揖行了个礼:“齐国公教诲的是,不过眼下,这一亩试验田已经最可能达到我们想要的成果了,所以此地需好好的保护起来,暂时不可再让人下田研究了,除了照料的校尉,附近不得有人随意来往。”

    这话……分明是针对着朱厚照去的。

    他怕啊,太子殿下太莽撞了,可别让他把这稻田给糟蹋了。

    方继藩颔首点头:“是这个道理,眼下话别说太满,从今日起,你在此盯着。”

    方继藩说着,心情很淡定。

    在大获成功之前,他可不想过于乐观,装逼遭雷劈嘛。

    西山这儿,许多人却是激动不已。

    为了这试验田,花费了无数的银子,数不清的人力,何况还有这些年来,无数屯田校尉和农学生员们宝贵的经验。

    而答案,就要揭晓了。

    张信拼命的忍住激动。

    他很清楚,一旦成功意味着什么。

    虽然他不敢相信,其实……即便是失败,他也是能够接受的。

    毕竟……这么多年来,从事农学,带出了无数的弟子和校尉,可他也很清楚,失败是家常便饭的事,总结失败的教训,汲取成功的营养,才最重要。

    朱厚照可再没心思管其他了,他激动的让人取了一些土样和水样,兴高采烈的跑去研究院了。

    …………

    鸿胪寺。

    在这段时间,这个外藩使臣们居住的场所里,络绎不绝的士人,却是隔三差五前来拜谒。

    以至于在这里,总是门庭若市。

    鸿胪寺的迎客主事刘尚对此,已经习惯了。

    不过门庭若市,给予鸿胪寺也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奥斯曼使臣所在的院子,送走了一批的读书人,而后刘尚前往此处。

    苏莱曼却在此,显得很是激动。

    他来此已有三个月了。

    三个月的时间,让他对于汉文化,有了许多深刻的了解。

    因而,他来时,本是让人铺了羊毛毯,一应的装束,也都以奥斯曼为主。

    可现如今,他却是穿着一袭汉家的儒杉,微卷的头发也蓄了起来,他依旧还是瘦弱的样子,此刻,他的厅堂上,挂了一副山水画,此画意境深远,与奥斯曼国和佛朗机的画全然不同,那大片的留白,给予了苏莱曼极强的想象空间。

    他时不时的会抬头看着画,看着那点墨的山水,感受着这留白中的意境,竟是如痴如醉。

    案牍上,是四书五经。

    圣人的著作,确实极有道理啊。

    大一统……

    盐铁制……

    还有……车同轨、书同文……

    读到这些的时候,他身躯竟不禁在颤抖,激动的脸都红了。

    奥斯曼原本不过是一个部族,此后吞并了无数的部族,征服了数不清的国家,最终……才成为了跨越三洲的帝国。

    除了伟大的君主之外,在地方上,却多有豪强,他们或为总督,被称之为卡夏,几乎掌控了财权和军权。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分封制呢?

    这么多的家族,在君主强势的时候纷纷效忠,而一旦君主弱势,则进行叛乱,甚至对君主提出非分的要求。

    不少的部族,虽是臣服,却在帝国紧要之时,却不肯兑付他们向君主的承诺,挟兵自重。

    要用礼法去约束臣子,让他们知道仁义礼信,要用盐铁之政,去掌控帝国的财权,同时……需推广一样的文字,让帝国的每一个部族,都说同样的话……

    若如此……才可以缔造世上最伟大的国家,传承万代。

    方才,他与许多的儒者讨论了关于教化的问题。

    只有教化,才可以使百姓只知君主,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刘尚进来厚,朝苏莱曼行了个礼。

    苏莱曼此时道:“真是一个幸福的太子啊,他拥有数不清的贤能之士,可是他竟不能去采纳他们的忠言,居然远离他们……这叫……亲小人,而远君子……”

    苏莱曼发出了叹息,有几分羡慕,又有几分嘲讽。

    刘尚不禁道:“什么?”

    苏莱曼这才回过了神,此前,不过是喃喃自语。

    可哪怕是喃喃自语,他说的也是汉话。

    在他看来,他要学习汉言,就必须贯彻始终,只有熟练的掌握,才能体会到四书五经之中的精髓。

    那些大儒和读书人,都是可敬的学者。

    他们似乎对于任何问题,都十分的精通。

    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极深的哲理。

    只有熟练掌握这门语言,才能听懂他们的话,理解这些深邃道理的本意。

    苏莱曼失笑,看着刘尚,用汉话道:“刘主事,今日,你又想和我讨论吗?你想讨论什么?”

    刘尚没有过多的表情,甚至带着继续肃然,轻轻摇头道:“不,下官是奉礼部之命,特来催促王子殿下,及早递交国书的。”

    “噢。”苏莱曼不以为然的样子:“这不是最要紧的事,我现在荡漾在知识的大海里,就像一条肥美的鱼。”

    他用的是肥美来形容。

    让刘尚突然下意识的,居然觉得嘴角有点湿润,饿了。

    差点想岔了,刘尚倒是没忘了自己此次所来的目的,便又道:“这是至关重要的事,王子切切不可怠慢。”

    苏莱曼却皱了皱眉:“这也是礼吗?”

    “是。”

    苏莱曼便道:“既然如此,只好如此了。我能在国书中提出邀请你们的读书人,前往奥斯曼定居吗?请不要误会,我对大明充满了善意,这些读书人,在我看来,都是至宝,一屋子的黄金也无法媲美他们的价值。”

    …………

    推荐一本书,叫《九龙吞珠》,你看,这名字这么霸气,蛮好看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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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败家子介绍:
“好了,好了,我承认,我不是人,我是败家子,我卑鄙,我无耻,我卖了家业,我愧对祖先,我还四处沾花惹草,恶贯满盈。爹,有话好好说,可以把你的大刀放下好吗?”明朝败家子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朝败家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朝败家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