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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电线     香蜜沉沉烬如霜txt下载     香蜜沉沉烬如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第六十二章爱恨幡然

    小鱼仙倌坐在床沿,正低头给我手腕上药,他托着我的手臂,忽然将我的衣袖撸至肩头,我的整条手臂霎时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他眼下。我一耻郝然,要褪下袖口,却被他使劲抓住动弹不得。

    被他这般一捉,臂上伤痛猛地袭了上来,我倒吸一口气,“嘶——”

    从来不知道小鱼仙倌亦有粗暴的一面,我难免一愣。他却不抬头,两眼看着我被三昧真火燎伤而纵横交错的伤痕。他眉宇一沉,嘴角紧抿,给我上药也不似过去那般温柔,倒像是报仇一般,用药膏狠狠地一下一下刮过那些烧伤处,疼得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却不敢吭声气,只好强自忍着。

    他生硬地给我上好药后,面色越发差了,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什么,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扭头便往外走。

    在我意识到时,我已疾走几步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口,“小鱼仙倌……”我唤了他一声,却不知如何继续,亦不知道自己拉住他想要说什么。

    他头也不回地僵直着背,冷冷道:“不要说了,什么也不要对我说。”半晌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轻得像一片过眼的云,”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为好。越清晰越受伤……”

    他垂目看了看我攥着他衣袖的手,似乎在犹豫什么,最终淡淡地道:“放开我吧。”

    我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只是依言放开了他的袖摆,许久后,他却不走。我默默转身回房,刚走两步,便听到身后一阵轻风,是他回身抱住了我,“觅儿……”

    我怔然,只听到他的胸口中隆隆作响,“觅儿,不要再让我看你的背影了,好吗?我在等你回头,一直在等你回头,你知不知道呢?我说服自己,只要我纵容你放任你,只要我日日睁一眼闭一眼地自欺欺人,只要这些能让你开心,能让你的身体好起来,你便总有一日会看见我的好、看见我对你的情。可是,为什么你从不回头呢?为什么你宁愿被他用三昧真火焚烧也不愿意来寻我的怀抱?”

    他看着我,眼中黯淡无光,似乎万念俱灰,“时至今日,你还爱着他吗?”

    我慌乱地推开他,“你说什么?什么爱,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他!我恨他,我是恨他的!”我忽然感觉浑身一阵寒冷,从骨头里生出的寒凉,我抱紧手臂想要给自己一点温暖,“我只是中了降头术,你怎么不明白呢?”

    “降头术?降头术……我亦中了你的降头术,为何你却不来解?”他垂头凄然一笑,“你能放开我,我却永远放不开你……”

    我看着窗外的去絮分开合拢,合拢分开,心中一时空洞得像被掏去了心肺一般。

    我什么都不明白……

    自从这次火中逃生后,我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去魔界,我怕看见他,也怕他看见我。我也总是避着小鱼仙倌,不忍看他,亦不忍他看我。

    每日里,我只是喂喂魇兽,种种花草,数着小鱼仙倌带给我的凡人祈愿条,下界布施一下雨水。有时想想,凡人有了愁苦便向神仙许愿,神仙若有烦恼又向谁许愿呢?

    “自然是向天帝陛下许愿!水神若有什么愿望,天帝陛下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替仙上达成!”离珠一脸崇拜地说起小鱼仙倌。

    我瞪了瞪她。

    “仙上莫要瞪我。离珠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天帝陛下这么多年对仙上如何,别人不知,仙上自己难道还不知吗?”看她大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架势,我正在岔开话题,却听她脱口道,“听闻鸟族的首领近些日子便要定亲了,仙上什么时候和天帝陛下完婚?”

    我心下一沉,“和谁定亲?”自己亦是明知故问,却不知为何仍存了一丝侥幸……

    离珠尴尬地一咳,答非所问道:“当年,这穗禾公主似乎还和彦佑君有过一段不清的渊源,听闻彦佑君便是因为她而被贬下界为妖的……”

    看她那闪躲的模样,我再也无心听这些八卦传言。心中忽地一搅一拧,十分难过。

    长芳主说:“锦觅,你莫不是爱上那火神了?”

    扑哧君说:“美人,你不会是被牵错红线看上他了吧?”

    小鱼仙倌说:“时至今日,你还爱着他吗?”

    ……

    怎么会?怎么可能呢?我怎么会爱上了自己的杀父仇人?!怎么可以!我一时间惶恐至极……不行,我要再见他一次!我要确认,我要证明,证明给我自己看!

    当夜,小鱼仙倌赴西天与燃灯古佛论经。我再次潜入幽冥之中。

    看见凤凰时,他似乎有些醉了,脚步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踉跄,正走在回寝宫的路上,有两个女妖上前要搀扶他,皆被他推开了。他拿着一只玉壶对着壶嘴饮了一口,似乎对那酒并不满意,将玉壶一掷在地,壶身触地即碎,发出清脆持声响,吓得周遭侍从皆一下跪倒在地。

    “我不是说要桂花酒吗?”他看了看一地的魑魅魍魉,“都起来吧,去给我拿桂花酒来。”

    “是……是……可昌,尊上,这就是桂花酒呀,冥府中最好的桂花酿……”一个女妖壮了壮胆子,困惑地说出实言。

    “嗯?”凤凰看向她,位了一个长长的尾音。那女妖便不敢再辩驳,只道:“奴下这就去拿桂花酒。”

    凤凰方才回身步入寝殿。少顷后,我化成水汽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

    寝殿里,他已衣带未解、罗靴未脱地闭眼躺倒在重纱幔帐的床榻之上,一根白玉镶金的发簪掉落在地,锦被上铺满了散开的乌丝,似流水般沿着床沿滑落些许。他的一只手亦滑落在床畔,虚虚地拢着,想抓住什么似的握了两下,终是无力地滑下,长指苍白。

    我蓦地想伸手握住那只手……刚化出身形,却听到门外有低低的衣摆摩挲声,慌乱之中不知化了个什么藏于几上果盘之中。

    两个女妖侍从端了壶酒进来,想是重新准备的桂花酿,轻手轻脚放在桌上后,看了看凤凰凌乱地卧在床上,似乎想替他盖上被子,踌躇了一番,却终是没那个胆量。

    她们正蹑手蹑脚出门去,其中一个女妖却一眼瞥过我藏身的果盘,立即面色大惊,伸手拽了拽另一女妖的袖摆。

    那女妖随即回身,看了一眼后亦面上失色,立刻眼疾手快地伸手过来。看那方向……莫非竟是冲着我钳过来的?

    正在此时,榻上的凤凰翻了个身,两个妖侍吓得忘了手上动作,努了努嘴快速撤出了厢房。

    掩门时听得一个女妖低声对另一个道:“竟然是颗葡萄……竟然有人不要命地敢将葡萄放入尊上房中……到如今竟还有人不知道尊上最厌恶的果子……明日便是此人明日便是此人魂断之时……”

    我看见水晶果盘底面倒映着一颗溜圆绛紫的葡萄,原来方才我一急,竟是化成了那许久不用的本身。

    他最厌恶的果子是葡萄……

    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盏被划破了纸面的灯笼一般,在风中摇了摇。

    他动了动,伸手不耐烦地扯了扯衣襟,似乎有些热,口中喃喃说着什么,睡得并不安稳的模样。我晓得他醉酒后多半不清醒,不会发现我,便化出了身形走到床榻跟前。

    房中烛火幽幽,晃动的光晕擦过他的脸颊,半明半暗。因为醉了的缘故,他唇色润泽如含丹朱,长眉像两道笔力遒劲的墨痕,面上蒙了一层淡淡的倦色。眉间,是我咬下的伤痕,行将消失。

    我低头认真地看他,恨他?爱他?

    若非恨他,我怎会亲手杀了他?可是,为什么杀了他以后我这样难过,难过得痛不欲生?真的是因为降头术吗?可是,我若如人所说是爱他的,我怎会动手杀他?我

    与他日夜相对过百年亦从不觉得有何别样的情意,其后几百年中他对我说过许多意味深长不明的话语我亦从未动心,他吻过我,吻过我许多次,甚至他那次醉酒后还曾与我双

    修过……可是,我却从未将他放进心中。

    我怎么可能死后却一念之间爱上了他?况且他就要和穗禾定亲了……

    他忽地睁开眼,黑漆漆地看着我,满室的灯火没有一盏能倒映入那双瞳仁之中。

    我被他这动作生生吓了一跳,不得动弹。然而,他却只是这样看了看我,刹那间又闭

    上了眼,我这才想起,他那次在凡间醉酒亦是这般,只是无意识地睁眼,实则并未清醒。

    他的双唇动了动,微微翕张,似乎在说什么。我一时好奇将耳朵贴近,听了半晌,再细看他的口型,似乎是两个不成句的字,“水……喝……”他定是酒后口干了。

    意识到动作之前,我已变化出了一盏香茗端在手边,一手托了他的后颈稍稍固定,一手将那杯茶送到他嘴边缓缓倾斜。

    岂料,他薄唇紧抿,竟是滴水也为漏进,茶水沿着他的唇角慢慢滑落,留下一道浅浅的茶渍。如此反复几次,皆灌不进去。我一时有些着急,无法,只得一口将茶水灌入自己口中,再俯身贴上他的唇,撬开齿缝,将水一点一点全部渡了进去。

    离开他的双唇时,我看见他他敛着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正待放下茶杯,却又听他启

    口翕张,口形仍是:“水……喝……”

    于是,我又蓄了一口茶准备再渡给他,我刚用舌尖挑开他光洁的齿缝,便被另一个舌尖勾住了,我一怔,待反应过来要退出时却已经来不及。

    那舌尖带着馥郁的桂花香味,如倒刺般一根一根扎入了我的舌尖,勾住,缠绕,如影随形。我逃不出,避不开,一口清茶于缭绕之间酿成了浓烈的酒,熏得我神志迷离。

    有一只手掌托住了我的后脑,掌心冰冷如玄铁,我打了个寒战,惊醒过来,推拒着他的胸膛想要爬起身来,却不想后背已被他的另一只手臂牢牢锁住,任凭我如何挣扎,却只不过让两人的衣裳更加凌乱而忆。

    他的衣襟敞开了,露出白皙而结实的胸膛,柔韧的肌理让我脸上一烫,慌乱地要闭上双眼,却在双眼合上之前瞥见了一道细小的霜菱,约两寸长,正好匍匐在他胸膛的正中,似乎尘封了什么,又似乎铭记着什么……我心中一痛,伸手便抚上了这淡淡的疤痕。

    他闭着眼无意识地皱了皱眉,一道浓重的杀气划过我的脸侧,我不由得一惊。下一刻他却松开了我的后脑抚上我的衣襟,一寸一寸探了进去,那些丝纽盘扣顷刻之间颗颗散落。

    他轻轻抚过我的腰,指尖沿着脊梁缓缓向上,绕过我的肩头,最后停在了一处,他虚虚笼着那团柔软,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在他掌中一下快过一下。

    他带着酒香的吐息呼吸掠过我的额头,竟有一丝残酷的甜味,长久的凝滞压得我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连足尖都是绷紧的,清明只在稍纵即逝的一瞬间飞逝而过,顷刻之间,天旋地转,我被他压在了身下。

    我舔了舔开涸的唇瓣,伸手勾住他的后颈,吻上了他的唇……他吮着我,从舌尖到足背,一寸一寸,细腻却不温柔,暖暖却不温暖,他吻着我抚摸我,唇如烈火,盅惑人心。我攀上他的肩,绕上他的腿,仿佛心中想要寻找一个温暖的桎梏。一时间,支离破碎的喘息交织成网,将我们紧紧网住,仿佛我们从未远离过,没有生与死的隔断,没有爱与恨的疑惑,只有两颗靠近的心,频率不同却紧紧相偎……

    他冲了进来,带着惊心动魄的力量,那一瞬间竟是寂静的,像是一曲琤琤琴音嘎然而止。猛地,琴音再次响起,金戈铁马,战火纷飞,硝烟、号角、铁蹄、喊杀……汹涌而至,直至将我彻底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我大汗淋漓地趴在他的胸膛上,眼前是他合眼的睡容,有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完美。

    我垂头看着他胸间那道有棱有角的淡淡霜菱,我再次伸出手抚上,心中如溺水般不能呼吸。

    他动了动唇,看那口形依旧是:“水……喝……”

    我一怔,他又想喝茶了?转念一想,他醉酒后肝火旺盛,口渴自是当然。岂料,我将茶送到他唇边,他却不耐烦地扭开了头,唇瓣再次开启,这次却终于出了声,不用我再根据他的口形猜测他在说什么。

    “穗……禾……”

    我有一种五雷轰顶之感,怔了片刻后,忽然伸手捂上自己的双耳,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为好。越清晰,越受伤……”小鱼仙倌的话突兀地闯入我的脑海,我感觉自己的心鲜血淋漓。

    根本就没有什么“水……喝……!”全部都是我的臆想,他从一开始说的便是“穗禾”二字……

    他为了她醉酒,为了她伤神,更有甚者,他抱着我,吻着我,亦是错当成……

    我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合拢衣襟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不已。我努力要看清那些襟带纽扣,却怎么也集中不了视线,只有一片模糊的水雾,最终,不知花了多大的气力方才穿戴妥当。

    路很长,没有尽头,我一路奔跑,总觉得身后有个厉鬼在追我撵我,要吃了我,连皮带肉,骨头都不剩。

    我跑啊跑啊,一直跑着,我忘记了自己会飞,忘记了自己是神,忘记了自己根本就鬼怪不侵……

    但是,我突然看清了一件事从来就没有什么降头术……

    我爱他,爱上了自己的杀父仇人……

    那样清晰,清晰得叫我无处遁形。

    一夜奔跑,我最后仆人一片芳草萋萋之中。

    再次醒来时,我趴在一方冰凉的石碑上,抬头便是爹爹的坟 ,一尘不染得一如爹爹出尘飘逸的衣裳。原来,我昨夜竟是跌回了水镜之中。

    我跪在爹爹的坟前,默默无语,直到日上三竿。

    “葡萄?”一团橘红的颜色扑入眼帘,我抬头,只见老胡托着圆滚的肚子费力地俯身看我,见到我的脸时,却大吃一惊,“葡萄,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你这是……这是在哭吗?”他伸手接过我面上落下的一行水渍,放在眼前仔仔细细、饶有兴趣地看了两遍,“幸而我俩信步走到此祭奠水神,不然便参观不到葡萄这旷世难见的泪水了。”他转念一想,忽然瞠目结舌地满地团团转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完了完了,我要赶快回家收拾包裹跑路去了,花界怕是要塌了,葡萄竟然会哭!”

    “红红,你也快快走吧!回你的天界去吧, 当今天帝好歹是你的侄子,叔侄哪有隔夜的仇?这花界恐怕也是不能久留了。”老胡回身推搡着一个一身红纱衣的少年。

    “哼!”那人鼻孔中喷出一股气,不屑地道,“真是晦气,竟然看见这天下一忘恩负义之人。你不推我我也要走!”说话间甩袖怒目瞪视我,竟是出走天界十二年的月下仙人。

    我垂下头。

    老胡抬起穿错左右脚的皂靴走了两步之后又转了回来,他再次艰难地弯下身看着我,严肃地道:“葡萄,有人抢了你的灵力?”

    我不语。

    老胡面色一沉,“难道那尾小龙天帝不让你做神仙了?”

    我不语。

    老胡面色刷的一下白了,“难不成,难不成竟是那小龙天帝要下台,你的靠山要丢了?哎呀呀!如果是这样的话可了不得了,你不晓得哦,那个凤凰如今称霸魔界,你若失了靠山,他一准会抓你到地狱去的!地狱十八层,阎罗一十殿,刀山油锅,那都是小事,主要是在幽冥之中,牛头马面,魑魅魍魉黑白无常,那些鬼怪哪个长得不是面目可憎丑得叫人胆战心寒?你还未被放入油锅里滚成油炸葡萄,就肯定已经被这些丑人吓死过去了!也不知道红红那一脸桃花相的二侄子怎么和他们打交道……”

    “不许你说我家凤娃的坏话!”未走的护理仙一脸愤慨地打断他。

    “其实。你也不必偏袒那鸟儿,依我看那鸟儿远不及这小龙天帝好……”

    “你胡说八道!气煞老夫也!我明天就去请玉兔!”

    ……

    凤凰,凤凰,我喃喃地念着,心口一空,只有看不见的底的绝望。

    “葡萄,你流血了呀?”老胡一把拽过我的手,将我牢牢握紧的十指一根一根分开来,两个掌心赫然出现十道深可见骨的血痕,“葡萄,你究竟怎么了?”

    我看着那些血,忽然觉得很无助,接着又极度厌恶自己,“老胡,我爱上他了,我爱上我的杀父仇人了。”

    老胡一哆嗦,暮地丢开我的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见了鬼一般,“绝对没有的事!你是葡萄呀,你不可能爱上人的!”

    “笑话,你爱旭凤?你若心中有丁点儿在意他,十二年前怎么会下毒辣之手,枉他违逆当年天后之意,坚决不于穗禾定亲,枉他为你密谋三年与润玉斗智,终于抓住润玉之把柄,孤注一掷于大婚之日与他兵戎相见。他这样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你爱护着你,哪里知道你竟将他一刀毙命!即便水神真为旭凤所杀,你若爱着旭凤又怎会半分余地不留?况且,我绝不相信旭凤会伤水神,更莫说杀害水神!”狐狸仙怒视着我,似有千言万语叱责不尽。

    “我亲眼看见……我亲耳听见……我不知道,我好难过……”我低声抽泣着,字不成句。我不知道为何过去自己没有丁点儿心软,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下的去手……?

    “旭凤就是昏了头才会爱你,如今听闻他要与穗禾定亲,老夫以为此方正道!枉老夫一心撮合过你们,不想竟是害了他!”狐狸仙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字字千钧地砸向我。

    “不可能!葡萄你怎么可能会爱上他?你是吃了陨丹,一辈子老胡仓皇失措。

    “陨丹?什么陨丹!”狐狸仙疑惑地问道。

    我一时有种不祥之感。

    “没,没有……我什么也没说……红红,你年纪大了,耳背。”老胡满面悔不当初的神情,仓皇地闪躲着目光。

    “我便是个聋子,以你方才那嗓门也听得一清二楚了。你说,什么陨丹?什么无情?”狐狸仙步步紧逼,就差揪住老胡的衣襟了。

    老胡连连摆手,抱了肚子回身便要蹿去。

    我跪在碑前,空洞洞地遥望远处,低低开口,“可是一颗檀色的木珠子……佛珠大小……”

    “你……你知道?”老胡生生刹住脚步,折返回身,不可置信地瞠目看我,“哪个芳主告诉你的?”

    我绝望地低头一笑,竟然……

    “我看见了,我亲口吐出来的,他死了,我的心都丢了,还有什么吐不出来……”

    “冤孽啊!”老胡捶胸顿足,“先花神一片苦心可算是白费了!”

    “快说究竟何事!否则看老夫不放兔子要死你!一兔当先,千军万兔,万兔奔腾……”狐狸仙急切地连连吓唬老胡。

    “哎哟喂,我说,我说便是了。只是,我仅仅听的壁角,不真切,不真切……”老胡畏畏缩缩,看见我红肿得近乎睁不开的眼睛,知道再也瞒不下去了,于是犹犹豫豫地道,“既然葡萄都瞧见了……其实,此事二十四位芳主皆知,只是被先花神逼着立下毒誓,若有半分泄露便自毁元神,故而不敢透露丝毫。”

    老胡欷歔感慨地摇头晃脑,“当年,先花神一心钟情天帝,却亲眼看见天帝琵琶别抱。花神后为水神所动,愿厮守终身,不想水神却被指婚风神,他二人大婚之夜,花神弥留之际产下葡萄,彼时,天界好不热闹,花界却是凄风惨雨,花神万念俱灰,感怀情之飘渺不可信,一旦沾染同堕入阿鼻地狱别无二致,更感女子容貌不可过于张扬,否则必有祸事相随,遂将当年玄灵斗姆元君所炼之陨丹给葡萄服下。”

    “先花神曾说,服此丹者灭情绝爱,不愿葡萄再步上她的老路,愿葡萄无情遂刚强,无爱遂洒脱,逍遥度此生,还命二十四芳主将普通拘在水镜之中万年以避祸。岂知,唉,岂知陨丹竟也绝不尽这万毒情丝,压不尽心绪萌动。葡萄,你竟然还是爱上他了,爱到竟将陨丹生生吐出……人有命理,神亦有,唉,一切皆是命中注定······”

    原来……我笑了笑,复又笑了笑。

    如今知晓了又有何用处?他杀了爹爹,我杀了他,他死了,我方才吐出陨丹,晓得自己爱他。他活过来了,却再也不爱我了,想事恨不能食我血啃我骨。如今,他爱穗禾,穗禾亦爱他。

    仅余我一人爱不得,恨不能,两相挣扎,什么都不是……

    “陨丹?我掌姻缘情爱十来万年,竟从未听过有此种丹药,闻所未闻。”狐狸仙惊得双目圆睁,连连摇头,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葡萄!你这是要去哪里?”身后老胡惊呼出身。

    去哪里?我还能去哪里?我再无颜面对着爹爹的坟 。

    六界之大,却仅有天界可以回返……

    当日,有使者送了一张精致的帖子给我。大红颜色,比翼鸟绕着连理枝,栩栩如生,两个金漆落笔的名字跃然其上。下月十五?竟是这般迫不及待……我用指尖将“旭凤”两字描摹了一遍,抬手,指尖皆是金粉,轻轻一捻,散入风中。

    二日,小鱼仙官在天河畔捡回看了一夜星星的我。他抱着我,叹了口气,眉头紧蹙,许久后道:“觅儿,你还有我。我还有将心换心的机会吗?”他的声音轻得我几乎听不见。

    我抬头看着小鱼仙官,突然觉得有些忧伤……他表面温和其实却很执拗,他执拗地站在一旁已经站了太久,却不肯回头。

    “觅儿,凡间的雪快要化了,我们明年春天完婚,可好?”

    “好。”

    他的呼吸猛然一窒,将我抱得更紧。

    三个人,有两个是欢喜的,那么便是多数了,也算得是美满了吧?美满便是很好,圆满太难了,况且世上哪有这许多皆大欢喜……

    花开了,窗亦开了,却为何看不见你?

    看得见你,听得见你,却不能说爱你。

    [3]

    辰时,我去书房寻小鱼仙官,照例看见了徘徊在璇玑宫外的按个小仙姑。这小仙姑十分乖巧有礼,每每见到我都要低头俯身道一声:“见过水神仙上。”我亦向她点头回礼。

    我看人一般只看个大概轮廓,今日却一瞥间,瞧见了她的面庞,一时间觉得有些眼熟,遂停了脚步,“你叫什么名字?”

    “回仙上,小仙名唤邝露。”

    我想了想,这名字却是极生疏的,那小仙姑见我一脸茫然的模样,便补充了一句,“太巳仙人便是小仙之父。”一说到为小鱼登天帝之位险些壮烈牺牲的太巳仙人,这小仙姑便自豪地抬了抬头。

    太巳仙人之女?这一说我倒想起一个模糊的影子,点头道:“哦,我见过你的,你可是那个问过我天地是否会纳小妾的小天兵?”

    她脸上一红,轻轻地点了点偷,羞得几乎要一头载入云彩里。

    我看看她,道:“我记下了,你且先回去吧。

    她不可置信地瞧了我一眼,见我并无诓她的样子,喜出望外地红了脸,到了声谢,恭恭敬敬目送我踏入璇玑宫门后才离去。

    书房之中,小鱼仙馆一见我,立刻将刚蘸饱墨的一管笔搁上笔架,起身便迎了上来握住我的手,我几不可查地缩了缩,却终是没有抽出手,任由他握在手心。

    “觅儿,你来得可巧,方才他们端了一碟石榴糕来,我却已用过早膳,腹中已满,不如你替我尝尝吧?”说话边将那蝶红澄澄的糕点亲手拿到我面前。

    我伸手捏了一块,嚼了嚼。我常常现不在焉忘了吃东西,他也不戳破我,只是他的书房自此后便中备有糕点,见着我变叫我替他吃。

    他对我很好,好到不能再好的地步,叫我越发受之有愧地忐忑不安,不忍见他温柔凝视的眼眸。我开口道:“凡间极东的一块土地旱情严重,土地崩裂,颗粒无收,当地之人若非渴死便是饿死,尸横遍野,有人频繁上水神庙求雨。但是我去看了看却非布雨降霜可解决之事,乃是祸斗与12二怪狼狈为奸,为祸一方。”

    他捏了捏我的 手心,我最终在他温柔注视下艰涩地改口,唤了一声:“润玉……”他喜欢我叫他名字我若唤错,他便会这般注视着我,直到我改口为止。

    听见我唤他,他满足的笑了,似乎这样一叫便让他打心底里开心,如同得了万年灵力一般。

    “我方才在门外看见太巳仙人之女。”我想了想,最终还是说出来了。

    “哦?”小鱼仙馆微微侧过脸看着我,眼底有流光滑过,带着好奇的神情。

    “其实,我并不反对你纳天妃,你若有喜欢的人只管纳来。”他待我很好,但是他要的东西我却没有,我给不了他,希望别人能给他。

    他一下顿住了,认真地看进我的眼里,我坦然真诚地回望他。他唇角一抿,手中的糕点碟嗒的一声搁在红木的书案上,放开我的手一拂袖站起身,背对着我握了握手心,“难为你如此替我着想。”他口气前所未有的寒凉,“觅儿,我不怕你没心,就怕你偶尔这般有心!”

    这,这是婉拒?我碰了一鼻子灰,自然不好再留,告辞便走。我乘着水雾漫无目的地飘荡了一圈,却远远看见东天门外一个油菜绿得身影正唾沫横飞地游说着一动不动站在门前的两名天将,遂压低了水雾靠近前去。

    “扑哧君,你这是……”

    扑哧君两眼忽闪忽闪,遇着亲人一般,“美人,是你吗?”随即哭丧了脸,“这两个木头桩子不让我进去。”说着便抬脚要趁机溜到我身边。

    两个天兵画戟一横,拦腰将他挡在外面,“休得对仙上无礼!”

    “美人,他们不让我进去,不如你出来吧。”看着扑哧君闪烁得近乎抽风的眼睛,我善解人意地踏出了东天门。

    扑哧君扯了扯我1的袖摆就要走,临走时不忘趾高气扬地回头看一眼把门的两个天兵。

    “美人,听闻你想不开要做天后了?”扑哧君将我带到一处僻静地,劈头便是一句问,又道,“天后这个职位其实很讲究天赋异禀的,不是我低估你,你实在资质平庸,哦,不对,是资质差了些。”

    “资质平庸?你是暗示我神力低下嘛?”我饶是这些年脾性修养得再平和,被这个隶属我管辖的水妖这样直白地贬低,牙槽也难免要磨上一磨。

    “不是说的神力。”扑哧君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纵观横观历任天后,哪个不是阴险狡诈,心狠手辣,口蜜腹剑,笑里藏刀?这些优良品质,美人你似乎一样都没有……”正说到**迭起处,他忽然一停顿。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窈窕女子行色匆匆地往东天门飞去,心中霎时一阵钝痛。

    “不说往任天后,且说这个穗禾,美人,你的段数便不及她一成。”

    我低垂下头,被他这毫无修饰的直言不讳戳到痛处,竟是眼中酸了酸。

    “美人,别,别,你不要难过!我不是那个意思。”扑哧君看着我,已是手足失措,语无伦次起来,“我是说你不及她阴险,不像她有心计会算计。我过去年幼清纯可人时,便被她狠狠算计过……”

    我讶异地看向扑哧君,只听他道:“当年,我做生肖神之时,是多么清纯可爱,无忧无虑,整日游荡天庭,偶尔勉为其难地调戏调戏小仙姑,可算得十分低调。这穗禾虽为天后之族人,却为远亲,天后族人何其多,有如何会个个在意?她为了上任,竟然将主意动到了了我身上。蟠桃宴上,我被她在酒里下了迷药,归去时不胜酒力倒于彩之中,她便将天帝当年的一个侧妃迷晕之后放入我怀抱中……最后,她又带领众仙突然杀出,将我们擒拿至天帝面前,我素来风流是有口皆碑的,天帝一时深信不疑,震怒之下贬去我的神籍,将我流放为妖,又将那个小侧妃贬为凡人。天后么素来眼里容不得沙子,早就瞧着那小侧妃碍眼。穗禾本本就有手段,此后更是步步为营,竟终于坐上了鸟族首领之位。”

    我瞠目结舌地听罢这一段秘史,不想扑哧君被贬下界的缘由竟是这般俗气……枉我过去还以为有多么离奇呢,还为此想过诸多桥段。譬如:花心的天地看上了碧绿脆嫩的扑哧君,扑哧君为天威所压不得不从,然而天帝为情势所逼迎娶了天后。天后嫁给天帝之后得不到天帝真爱,对情敌扑哧君恨之入骨,后来竟由恨生爱,和扑哧君二人惺惺相惜,暗生情愫。扑哧君在这一男一女之间辗转纠结犹疑不定,最终东窗事发被天帝知晓,然而天帝再怒却始终对扑哧君割舍不下,下不去手将其挫骨扬灰,只将扑哧君贬为妖精,遣出天界,从此再不相见,各自怀念……

    原来,是我多想了。

    “话说美人,你何苦为了一只鸟儿放弃天下所有的蛇儿改投入一尾龙的怀里,去挑战天后这个你不擅长的白脸角色!往后可有你受的了,要与天帝斗,与诸神都与天妃甲乙丙丁斗,与仙姑戊已庚辛壬葵斗……美人,我实在不忍见你香消玉殒啊……”扑哧君连连叹气地摇着头。

    我好端端的竟然在扑哧君的臆想之中丧于非命,遂黑了脸道:“过奖过奖。”

    扑哧君语重心长地又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其实,女子可怕,有些男子更是可怕……”

    听着他没头没脑又蹦出的这么一句,我不以为然,顺口接道:“莫不是不男不女之人才不可怕?”

    “美人,你还是逃婚吧!今日我来寻你便是要和你说这事的!”扑哧君照例热情地邀请我与他私奔。然而我心中却惦念着另一件事,于是不再听他天花乱坠,径自走开了。

    幽冥界与天界如今势如水火,穗禾即将嫁入幽冥,今日来天界所为何事?

    更蹊跷的是,她刚才入了东天门之后,奔的方向竟是璇玑宫。

第一第六十三章

    我立在虹桥上,在眉骨处用手掌搭了个凉棚遥遥眺望暗林深处。

    璇玑宫白墙黛瓦,素来是一处清幽雅致的所在,自然从未设天兵天将把守,现在却立了一排极不相称的天兵,太巳仙人亦在其中。那些天兵天将们虽未穿铠甲,却个个目光炯炯如炬,警惕地四处张望,陆续有几个神仙似有公务求见皆被婉言拒于门外,看太巳仙人的架势,似乎连只蚱蜢都不会放进去,真真是将这璇玑宫守得固若金汤。

    我心中疑窦更重,遂化为一丝水汽混入一朵随风游荡的云中,忽忽悠悠飘入璇玑宫内。小鱼仙馆的书房亦是门窗紧闭,我便借着这水汽之形趴在窗棂边,稍稍润湿了一角窗纸向内看去。

    只见小鱼仙馆坐于上位正端着一个青瓷茶杯浅浅抿茶,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而坐于下首客座的正是那鸟族首领穗禾。二人皆不言语,一副敌不动我便不动的架势,不晓得是在唱哪一出。

    许久之后,穗禾终于按捺不住了,开口道:“明人不说暗话,穗禾今日为何而来想必天帝十分清楚。”

    小鱼仙馆淡淡一笑,“穗禾公主此言差矣,本神实不知晓你为何登门。”

    穗禾冷哼一声,“你是否在老君的丹药之中做了手脚?”

    我心中一跳,只听小鱼仙观慢悠悠地道:“原来是为了这桩小事,本神不过是去除了一味上火的草药而已。

    “你!””穗禾一时气急,随即冷言冷语道,“外界皆传天帝对水神一往情深,挚爱非常却不知天帝连至爱之人也是利用欺骗的!你明知旭凤为不死之鸟,极有可能并未彻底魂飞魄散,而水神得了老君金丹之后必定会去救旭凤,你明知旭凤体质属火最畏寒凉,便故意去了丹丸火性,如今旭凤屡遭丹丸之力反噬之苦,你……”话锋一转,语含讥讽,“那水神怕是还不知自己这颗棋子的作用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吧?若是有旁人提点提点……”

    我一时如同被雷电击中,彻底愣住了。

    小鱼仙观将青瓷杯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挑了挑眉道:“穗禾公主说得这般坦荡,是否已向那魔尊坦言,他能够死而复生并非因你所救?”穗禾面色应声一变。

    “况且他的魔力蒸蒸日上,连他自己都不在意这区区反噬,穗禾公主此举未免杞人忧天了。”他悠悠道来,一如既往地云淡风轻。

    穗禾僵硬片刻后慢慢定下神来,道:“便是旭凤知晓是那锦觅救了他又如何?若非她一刀致命,旭凤又如何会魂飞魄散?倒是有一事……若是那锦觅知晓当年先水神之逝并非旭凤所为,且她的未婚夫天帝陛下从一开始便知晓元凶并非旭凤,却一直隐瞒于她,误导于她,你说她会有何反应?”

    晴天霹雳!天塌地陷!刹那之间,撑天的柱子断了,天空塌陷下来……我却动弹不得,跑不了,逃不开,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迎面而来的巨石轰隆碾过,一寸一寸碾成粉末……

    “奉劝你莫做傻事!”小鱼仙观彻底沉下了脸,食指一叩桌,“你眼见便要如愿以偿地嫁给他了,若是公之于世,你就不怕黄粱一梦终成空?”

    “天帝陛下若将除去的那味药告诉穗禾,穗禾定当只字不透!若是天帝陛下一意孤行,穗禾也只有孤注一掷,拼个鱼死网破了!”

    “你真以为,本神仅仅只是知晓旭凤并非杀害水神之人,而不知元凶为何人吗?你攀附天后随了她万余年,红莲业火多少也学了个皮毛吧?你知水神神力仅余不足半成,杀他为天后报仇只是个借口,实则借此挑拨觅儿和旭凤才是真吧?可惜,你错算了一步,你怕是从未想过觅儿会一刀将他灰飞烟灭……画虎不成反类犬!”他冷冷地抛出最后一个筹码。

    “你……”穗禾骇得一惊而起,“你……你何时得知的……”

    “本神何时得知并不重要,单是你今日这般漏洞百出的言语便是不打自招。我奉劝你一句,三缄其口老实嫁给他方是正道,有他护着你,你还能暂且保全性命,若是哪日落到我手上……普天下皆知,我答应过觅儿要替她报杀父之仇……”

    穗禾满面惨白,惊惧至极,“你……原来你一直知道,你竟是利用我牵扯住旭凤,以此彻底断绝他二人的丁点儿可能……你……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你知道便好。”他气定神闲地伸手一挥,大门敞开,“慢走不送!”

    穗禾跌跌撞撞地自一片绵延的白墙黛瓦之中冲出,最后仓皇消失于斑斓明媚的虹桥劲头……

    我一点一点从窗棂上滑落,跌落地面的剧痛震得我再没一丝气力撑着这变化之术,原身毕现,我忍痛爬起来便往外疾走。

    “觅儿?”

    不能停!不能回头!我拔足狂奔。

    “觅儿!”他拦腰将我从后面一把抱住,我惊得瑟瑟发抖,拼命地踢打着这桎梏,妄想挣脱,拼尽了全身最后一丝气力也换不来这牢笼分毫的破损或撼动。我用手指死命板着那铁臂,抠得鲜血淋漓……直到使不出一分力气,只能看着那些血斑驳纵横,分不清是谁的……

    我一直只是一只小小的蚂蚁,再怎么张牙舞爪也只是可笑的徒劳。

    “觅儿……你听我说……”多可笑,他的声音竟是颤动的、不连续的,他怎么可以演得如此逼真?

    “好,我听你说······只要你放开我,我还能做些什么,你一并告诉我······我都做好,你就放了我·······好不好?”他是这样高高在上地运筹帷幄,我已经晓得,我没有跟他抵抗的丁点儿胜算,我只能卑微地祈求,祈求他放过我。(猫&窝)

    他却停在那里什么也不说,只是手臂越收越紧,颤抖的双唇擦过我的后颈,针一般扎着我,我好害怕······

    “觅儿,不要这么和我说话······不要离开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我好害怕······”

    “可是我已经尸骨无存······每一寸每一分,都被用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了呀,为什么?为什么你还不肯放开我呢?”我咬着唇,大惑不解地全身发抖,“我好怕,你放开我好不好?”我微弱地祈求着,声音颤抖得越来越低。

    “觅儿,觅儿。”他扳过我薄弱却僵硬的肩头,面对面看着我,我吓得恨不能缩成一团,“觅儿······你看看我好不好?我爱你······我是真的爱着你······你不要怕我······不要丢下我······”(猫----窝)

    “不是的,你记错了,你不爱我。你只是骗我说你爱我,骗我爹爹说你爱我骗芳主们说你爱我,骗老胡说你爱我,骗连翘说你爱我,骗尽了天下人,骗得久了,连你自己都信以为真了。”

    “不是的,觅儿······你相信我,你听听我的心,我是爱你的······”他手足无措地将我抱入怀里压在他胸膛上,苍白地解释这,方寸大乱得近乎逼真。

    我缓缓摇着头,“我虽然傻,但是即便我再傻,现在也全部清楚了······你一开始接近我只是因为我是旭凤身边的人,你想一探敌情,之后你渐渐疑心我是水神之女,天后寿筵时,你设下的水结界被我破除,自此你便彻底确认了我的身份。”

    “那日,爹爹领我上天界。北天门外,你明明看见了爹爹立在撑天柱后,却故意佯装未看见,佯装不知我是水神之女,诱我说出喜欢你的话来,让爹爹以为我们二人两心相悦情投意合。你还指天誓日说出为了我不惜要违逆天帝与爹爹立下的婚约,因为你知道,爹爹已知我母亲之死乃是天帝与天后所为,恐爹爹因为天帝的缘由撤销这门婚事,那样的话,你便会彻底失去水神爹爹这一坚强的后盾。爹爹良善,若是见我倾心于你,必不忍拆散姻缘,还会全力支持于你。如此,你若与旭凤相斗,胜算便可添上一成。”

    “你任由我出入栖梧宫,,任由旭凤频频见我,仅是为了用我托住他。你送我魇兽,为的只是掌握我的行踪。”

    “那一日,佛祖爷爷在西天大雷音寺开坛讲禅,六界诸神众仙皆赴,天后未去,你恐怕一下子便料到了端倪。你不慌不忙将天帝禾水神爹爹领了进来,看着我诈死却只字不透,你眼睁睁看着爹爹心痛疾首误以为我已死,借着爹爹的手来杀天后,却不想被旭凤挡去。然而就算天后未死,旭凤重伤,天后入狱,你的目的也算是达成了”

    “爹爹被那穗禾毒辣残害,你明明知道真凶,明明知道我怀疑旭凤,你明明知道······”

    “可是你对我说:‘水神为报弑女之仇欲取天后性命,火神代授三掌,重挫,其母入狱,火神怀怨于心,又恐水神不能释怀再度残害其母,遂灭水神,永绝后患!’”

    “三年,三年里尼知晓旭凤一直知道你在调兵遣将,知道你欲夺天位的野心,你料定旭凤会在关键时刻拿住你的把柄发难。”

    “可是,你不仅是个布棋圣手,更是一个赌徒,不是吗?”(猫******窝)

    “大婚之时,一场豪赌。不赌别的,就赌旭凤会闯入婚殿,就赌我会为父报仇!殿外的十万大军根本就是幌子,你的赌注其实仅仅押在了一个人身上,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

    “而我,就是那枚筹码。一招定输赢。那次,你彻底大获全胜,满载而归。”

    “可是,为什么你还是不肯放过我呢?我找老君求丹药,老君答应我考虑一夜,你二日便佯装替我游说老君,实则阻挠我取丹。你明知我过去最珍视的便是灵力,将灵力看得比我的性命还重要,因而你便为老君支招,让我以六成灵力换金丹。你以为我定会不舍,而老君也保住了丹药,最后我会感激你的游说之情,而老君亦会感激你的建议。岂料,我却毫不犹豫地献出灵力换来了---猫窝---金丹。”

    “可是,你又如何会漏算一步?你事先便防了万一,在老君的丹药中动了手脚,届时,若是万一我肯献出灵力,换得的也不过是一枚有残缺的丹药。”

    “你怎么可以这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你怎么可以如此步步为营,算计得分毫不差?你怎么可以让所有人都沦为你的棋子、被你利用,却还将你视为这世上最干净清澈、良善贴心的***猫窝***人呢?”

    “如今,你已经坐稳了天帝之位,整个天界除了月下仙人,无一人会与你叫板,而月下仙人根本威胁不到你高高在上的帝位。你的夙愿已达成,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呢?”

    真相暴露在烈日下,明晃晃的叫人无处可盾。

    他低垂着眼,对我所言不置一词,煞白着脸不可辩驳。

    “你至今唯一漏了的一点,恐怕就是你从未料到那金丹虽然缺了一味药,却仍旧凑效,你未曾料到旭凤这么快便复生了,如此短的时间内便统领了魔界与你分庭抗礼。”

    一股冰意从头顶心淋到脚底,我抖得牙关发颤,“你莫不是……莫不是还想用我去对付他?”

    我慌乱之间生出一股蛮力狠狠推开了他,他跌倒在地上,我嘶哑着声音道:“没用的,他已经对我没有丁点儿情意了!他恨我入骨,恨不能亲手将我碎尸万段,他爱上了别人,爱上了我的杀父仇人……”我哽咽着后退,泣不成声,“你放开我吧!我再也不会去伤他了!”

    “不是的,觅儿,不是的!”他半跪着身子将我拢进怀里,任凭我拳打脚踢也不放开,“我错了,过去皆是我错了。可是,如今我是真的爱着你,爱得我痛不欲生,不能自拔……我看见了你的梦境,看见了梦境中你们的缠绵,你可知当时我是何等心情?我恨不能举剑毁了自己的魂魄,若我从未存在,又如何会遇见你,不会遇见你,便没有这样的痛彻心扉……可是,我清楚地知晓,我必须忍,只有忍到成为真正的强者,强到没有人能对我不低头,才能牢牢地捍卫住我的爱人,让我的爱人心悦诚服地追随着我……”

    “你三番两次偷偷潜入幽冥去看他,我皆当不知,我只当你是上瘾,就像当年吃糖一样,总要一点一点慢慢戒去,不能一僦而就。”

    “后来,果然你去看他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你不知道我有多欢喜。再后来,你在天河畔答应与我完婚,你可知晓,我那时有多么不可置信?我高兴得心都要飞起来了,我那时想,只要你能与我顺利完婚,再无节外生枝地与我平淡相守一生,便是要我拱手送出天帝之位,也未有不可……”

    我看着他慌乱得逼真的脸,听着他说着天大的笑话,茫然地只知道摇头。

    “觅儿,你可以不信我,可以不爱我,可以恨我,但是你绝不可以离开我!”我顿时感到心被掏空了,孤立无援,只能绝望地看着他,只见他苍白的面颊上一行清泪滑落,落在我的额头,“觅儿,我错了,但我却不悔!”

    错了,我也错了,我错得离谱,错得荒谬……可是,凤凰他又如何听得见呢?

    原来,这世上有一种伤,可以嗜心蛀骨。

    唤作--忏悔无门。

    “觅儿。”

    我继续摆弄手上的花草,只当什么都没听见。他将我囚禁了三个月,任凭我如何哀求,皆是温和的一句话,“我不会放开你,亦不会告诉你金丹所缺之药,春天一到我们便完婚。”一个月后我再也不求他,再也不说话,只当他是一丛荆棘。他每日都来,总是温言软语地和我说话,三餐过问,细致到连茶水的温凉都要把控得刚好,坐着怕我腰疼,躺着怕我背疼,一副恨不能捧在手心的样子。仙侍仙姑们皆替他鸣不平,觉得我十分不识抬举,总说天帝陛下这样痴心的男子天下少有。

    是啊,世上哪有一个男子能对一个女子好到这般极致?若真有,那便必定是假的。所谓完美,皆是幻象。若非亲身遭遇,谁又能相信这样温和雅致的背后竟是如此的狠辣?

    “你们都下去吧,我想与水神单独说说话。”他挥了挥手,将左右仙侍屏退,俯下身道,“觅儿,你这是在做农活吗?”

    我手下一顿,是他的声音,是他的样貌气息,只是这口气……

    “美……觅儿,本神来了,你怎么还不起身相迎?你不能仗着本神如今正宠着你便如此怠慢,你可晓得我为何要做天帝?天帝的一大好处便是除了天后以外还可以纳许多许多的天妃。”

    我放下铲子,道:“随便。”许久不曾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哎呀呀,如此冥顽不灵,看来本神药好好儿调教调教你才是。”他单手扶着下巴,头疼得满面惆怅,“只是,要怎么调教才好呢?”

    他忽然摸上我的手,惊得我一下便要举起铲子拍他,他却捏了捏我的手心,郑重地道:“让本神关上房门好好儿调教调教你!”

    说话间便领了我一路火急火燎地往厢房中行去,一路上仙侍仙姑瞧着我们握得牢牢的手,再看看我们行去的方向,皆是如释重负地暧昧掩口一笑,我立刻黑了半边脸。

    “你来做什么?”一入厢房,我便甩开扑哧君的手。

    “美人,你太伤我的心了,我这次可是拼了身家性命来英雄救美的!”噗嗤君苦了苦脸,瞧见天帝的脸上扭出这样的神情,我一时觉得浑身不适。

    “不多说了,好不容易等到今日佛祖开坛**,他不在天界,事不宜迟,再晚恐怕他便要回来了。”扑哧君从袖兜中放出两只鹩哥,又掏出一张纸往桌上一压。

    纸上潦草地写了一行字:“借水神一用,探讨双修之真谛。”

    我看清字迹的片刻,只听那两只鹩哥立在床头一唱一和地哼哼起来。

    “嗯……啊!不要……讨厌……”

    “嗯……哼……嗯……你好美!”

    接着便是一阵啾啾的水声。

    我一愣,被扑哧君不由分说拽着从后窗飞出去的时候,方才醒悟过来,险些跌了下去。后院外结界开了一道几不可察的缝隙,扑哧君扯着我便化成水汽钻了出去,一路飞到天河边,他一把将我压入天河之中,字迹亦紧随其后潜了进来,借着天河之水避开一队巡查的天兵之后,方才飞过天河出了天界。

    我远远瞧见一个着一身红纱衣的少年,扑哧君化回原样,颠颠儿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被拍得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正是狐狸仙。

    扑哧君道:“丹朱,多谢你用法器帮我们开了一道口子。”

    狐狸仙撅了撅红艳艳的唇,不情不愿地瞥了我一眼,对扑哧君道:“我是帮你,又不是帮她!如今你既已出来,我便走了!”

    扑哧君一扬眉,道:“你怎么越老脸皮倒越发薄了,不必含羞,美人和我不分彼此。”说着又拉了我的手左右看着,心疼地道,“可怜我家美人,真是太可怜了,原先放养便已经很苗条了,如今圈养着,越发瘦骨伶仃了。还日日被那天帝逼真做农活,瞧瞧,大拇指都瘦了一圈!再这样下去,怕是就要变成农妇了!”

    我镇定地收回手道:“多谢扑哧君关怀,只是你方才瞧的是尾指,不是大拇指。”

    “哦,我说怎么这么长!”扑哧君恍然大悟,又道,“美人,今天我好不容易挑了这么个天帝出去的日子,又用私藏了近五万年的‘易行换息绝对像仙丹’将自己变成他的模样,与丹朱联手将你从天界偷出来。[网罗电子书:]面对这得来不易的奢侈的自由,趁着月下仙人在跟前,趁着天帝还未察觉,天罗地网还未布下,你有没有什么愿望,皆说出来吧!”

    我一怔,扑哧君挤眉弄眼,补充道:“譬如说私奔之类的愿望。”

    狐狸仙立在一旁,一脸前所未有的严肃,定定地瞧着我。

    我垂下了眼,良久后,方才鼓起勇气用我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道:“我想去幽冥界,我想见见他……”眼底一酸,有什么要夺眶而出,我赶忙抬起眼,用力眨了回去。

    扑哧君嗷的一声哀号,“天道不公!不公至斯!”

    狐狸仙似乎长长舒出一口气,却别过脸去,道:“这次我会再帮你了,你要去便自己去,过去若非我将你推给旭凤,想来他也未必会中了你的毒喜欢上你,此番我再不帮你了!我不能再害旭凤了!”他一甩袖子转过身去。

    我郑重地对狐狸仙和扑哧君鞠了个躬,“承蒙彦佑真君和月下仙人于危难之中真心相助,锦觅感激不尽,将来必定倾尽所能报答二位!”

    我转身离去前,听得扑哧君嚷道:“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我还未来得及和水神一夕共赴巫山……”

    我从未这样不化身形地进入过幽冥界,许是我身上的仙气突兀了些,路上的妖魔皆停下手中动作,纷纷侧目,窃窃私语。

    “我一次看见长成这般模样的罗刹,是十八层地狱新升上来的吗?”

    “真笨!什么罗刹,你没闻到那一股子清汤寡水的神仙味吗?”

    “啊!竟是个神仙!可惜了这般好模样,怎么就想不开堕落得去做了神仙,委实可悲……”

    我最终停在了那块无字楠木牌匾下,深呼吸了一下,叩了叩门,许久无人应门,只有大门两旁把守的两只狍狞怪兽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许久后,我再次伸手叩了叩门。约莫过了三炷香的时辰,终于听见大门沉重的一声响,里面施施然走出两个女妖。

    “何事?”

    “烦请通报魔尊,便说……便说锦觅求见。”

    “锦觅?魔尊日理万机,岂是没有名号的平庸小辈随便可见。”其中一个女妖颇有几分不耐,伸手便在关门。

    我赶忙伸出手挡住她,急道:“便说水神锦觅求见。”

    那女妖生生顿住手上动作,瞠目结舌地看着我,另一个女妖如遭雷劈,似乎吓得不轻,重复道:“水神……哪个水神?难道是那个?”

    两个女妖对视片刻,然后毫不犹豫地一把掩上了大门,扣紧的大门几乎要拍到我

    的鼻尖。我一愣,嘴角扯出一缕苦笑,抬头看了看天,复又低下头看着脚尖。

    不想,少顷后门忽地从里面霍然打开,那两个去而复返的女妖带着满脸古怪鄙夷的神情看了看我,不情不愿地道:“魔尊有宣,水神且随我等入内。”

    一路向里,我被引着入了后院,远远看见一片火红的花海中有一个小湖,湖心一座飞檐亭,几个乐令正在拨弦,丝竹呜咽。一人凭栏而靠,面前案几个散落三两文牒,手上一卷半展开的竹简微微泛黄,他凝神在看,露出的侧脸半明半暗并不真切。

    四周花木繁盛,仅他笔尖的一点朱砂触目惊心。我心中一颤。

    那女妖引着我立于湖心亭的石阶下,“尊上,水神求见。”

    我半敛着眉眼,一阵风过,亭下花海涟漪相撞,丝竹之声刹那间停止上,周遭寂静一片,片刻后划过一丝不协调的徽音。

    有人低低一笑,四周出错的乐伶惊慌跪下,“请尊上责罚。”

    “怨不得你们,这水神仙上我都畏怕。”他语调寒凉,明明是锋利的讽刺,却带着一层隐晦的暧昧,像极了刀口上残留的一道血痕,“都下去吧。”

    “是。”一阵窸窸窣窣,左右之人退散而去。

    我垂着眼,少顷后,一双锦靴映入眼中,我心口突突地跳动着,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却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水神仙上怕不是责怪在下未有徒相迎,怠慢了你,连话都不屑于说了。”

    他一口一个“水神仙上”,刺得我生疼。

    “旭凤……”我猛地抬头看他,冷不防撞上一双冰冷的眼睛,“我……”我已不知自己要说些什么,只是这样近地看着他的眉眼,一时满足得近乎痴了。

    他微微一挑眉,似有不耐,移开眼去,“听闻水神明年开春便要荣登天后之位了,可喜可贺。今日可是来送喜贴的?水神胆识如今真得越发大了,只身入我幽冥,就不怕有去无回?”他信手拨了拨尚未撤去的琴弦,杀伐之间一泻而出,“还是,你赌我不敢杀你?”

    “旭凤……”我一时不知如何言语,手上却下意识地抱住了他的一条臂膀。他一顿,片刻后眼角一沉,似乎大怒,又似乎嫌恶至极,旋即手上一扬,护体魔功将我重重弹开,我一下跌坐在地上。

    “水神请自重!”

    我掌心生疼,火辣辣的疼,然而,却远不及心中疼痛之毫厘……他那道嫌恶的眼神竟像一把刀生生扎入我的腑脏之间,狠狠地剜开一个鲜血淋漓的创口……

    他一甩袖,似乎多看我一眼都怕玷污了双眼,转身抬脚便要步出湖心亭。

    我惊慌失措地挣扎起身想要追上去,脚力却一脱力,再次狠狠地跌在地上,看着他已跨下石阶的脚,我顿时怕得全身发抖,这是我仅有的一次机会呀,若错过了,便再也不会有了!凡人还有来生可盼,可是我们却只有这一世,漫长而没有止境的一世,若是以后再也看不见他,那样漫长的千年、万看甚至几十万年将是怎么的酷刑……

    顷刻间,各尽所能泪流满面。

    我啜泣着在背后喊他:“旭凤,我错了,过去皆是我错了!你杀了我也好,剐了我也好,可是……不要不理我……我知错了……”

    他蓦地停住了脚步。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我以为是你杀了我爹爹,我答应过爹爹要孝敬他,报答他中,可是他却灰飞烟灭了……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爹爹,没有了方向,我不知该往哪里走……我误会了你……我以为……”

    “你以为?!”他一下子转过身打断我,衣摆带起的落英纷纷扬怕,“好一个你以为!”他突然一笑,嘲讽尽显。“为了这三个字,你便毫不犹豫地取了我的性合!水神之狠开天辟地无人能及,在下领教了。”

    是啊,我错得荒谬,荒谬到无可补救……怎么办?

    我慌乱地看着他冷眼对我,神智恍然间却有一丝清明……我知道,我仅有这一次机会,下一刻不是我被他杀了,便是被天帝再度囚禁,千方万语,其实只有一句话,这句话我从未对他说过。

    “有一句话,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双目直视着他,手心攥出了血渍,“我爱你……”

    他一动不动,眼前缓缓飘落下一片凋零的花。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中有一瞬间倒映出了那花瓣的火红色,慢慢地,浮起一层恍惚和不屑,最后竟是勃然大怒。

    他冷哼一声,唇角紧抿,“这次,你要的又是什么?”

    我一时愕然,不知所以。

    他忽地抬头一笑,“故伎重演?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你的骗术倒是越发拙劣了。上一次,你与润玉联手,仅用一缕青丝骗去我一命,大获全胜。如今两界还未开战,不想水神却已粉墨登场,入戏倒快……”

    “只是--”他突然俯身捏住我的下巴,“你二人就如此轻视我旭凤?你以为我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不是的。”我被他捏得生疼,明明只是下巴被捉住,心中却揪成一团,连眨眼都是疼的,像一条被掐住七寸的蛇,语无伦次,“不是的……我从不知晓润玉竟欲策反……我说的是实话……我爱……你……”

    一串泪顺着我的脸颊急速滑落,跌在他捏着我下巴的手背上。他一顿,竟像被烟火烫伤一般,迅速收回手,看着我,满面鄙夷。

    “我清清楚楚记得临死之际水神赠了我两个字--从未!旭凤至今奉为金科玉律,铭记于心,一刻都不敢淡忘。水神过去从未爱过我,怎么竟一夜转了性子,爱上了我?还是说,水神竟有如此特殊之嗜好,癖好已死之人?润玉素来行事滴水不漏,怎么就没教好你呢?撒谎亦要有理有据,方才使人信服。”

    我婆娑着眼看他,水光朦胧,“我从一出生便被喂下了一种丹丸,唤做陨丹,至此,灭情绝爱……直到,那天我亲眼看着你魂飞魄散,方才一口吐出……我亦不知何时喜欢上你的……”我低声喃喃道,“或许,留梓池畔……或许,我诈死之时……又或许,你抱着宣纸对我回身一笑……或者仅是因为当年你那一句‘何方小妖?’我不清楚,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看见你受伤,我会很难过,难过到肺腑仿佛都被虫蛀……”

    “陨丹?灭情绝爱?”他伸手缓缓捏上我的喉头,“六界丹药谱,我倒背于心,从未听闻有一种丹药可使人绝情绝爱。就算真有此丹,你又怎么会心窍未开却对我动情?是你太笨,还是当我太笨?”他手上一紧,我的喉头欲断,“说吧,润玉这次派你来意欲何为?同一伎俩反复使用,不想他如今已黔驴技穷至此!你以为此番入了魔界还可以全身而退?”

    从他口中吐出的话语字字锥心,而我却不怨他,是我负他在先,便是他负了我的性命亦不够抵偿他半分。

    眼前景象越来越模糊,我慢慢闭上了眼。其实,能死在他的手中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蓦地,他松开了手间的桎梏,我一下跌落在他冰凉的怀里。他就这么任由我倚靠着,不伸手相扶亦未推拒,如此已叫我涌上一股微弱的希冀。

    未料想,下一刻便是他三九风雪一般的冷言冷语,“水神对天帝之爱果然感动天地,为了他,你居然连姓名都可以舍弃?而他,为了巩固帝位,竟不顾未婚妻子的性命,穷途末路到将你送到我的手上。普天之下,有这般无情夫婿,亦有这般痴情妻子。好,果然好,叫旭凤大开眼界!”

    我几番想要伸手抱住他,却使不上半分气力,手腕动了动便无力地垂下,只能勉强睁眼看着他,“不是的,从来都没有……没有……润玉……一直……一直只有……一直只有你一个……”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竟然觉得扫过我额际的清风轻轻一滞。

    “哈哈!”他倨傲地一笑,一手揽住我慢慢滑落的后腰,一手抬起我的下巴,一时间四目相对,“水神就如此自信?你凭什么以为你能够吸引我再受你一次欺骗?我想,我与穗禾的婚贴应该已于三个月之前送抵天界了,如果水神仙上被遗漏了,我现在便补你一份!”

    他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你若再说一句爱我之谬言,我便立刻杀了你!说一次,剐一次!”

    一阵风吹过,我的心片片碎裂,寂静无声。

    “报--”有鬼魅从花湖尽头一路飞奔而来跪在凤凰面前,“禀报尊上,天帝携百万天兵在忘川渡口外,言明尊上若不交出水神便立刻宣战!”

    我心中一凉,指尖轻颤。

    “果不其然!”凤凰倏地单手将我搂紧,苍白的唇靠上我的耳际,薄薄的唇瓣轻轻开合刷过我的耳廓,“原来,你今日之行目的在此……嗯,水神为幽冥魔尊挟持,天帝震怒,为营救水神,不得不大举进攻魔界,领正义之师,替天行道!”

    “看看,这是多么完美的借口。人心所向,正义所趋。旭凤自叹弗如,无远弗届……”他含住我的耳垂在口中反复用舌尖亲昵地摩挲,最后,一口咬破,一滴温暖湿热的血顺着我的颈侧慢慢滑落。

    “可惜,叫你失望了,我早有防备,幽冥百万鬼将日夜备战,只待此刻!”他抬起头,一个嗜血的笑容绽放在这张极致完美的脸孔上,他双唇鲜红,利落吐出儿子,铿锵落地,“应战!”

    忘川无垠,水无痕,魂不尽。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忘川那边,天帝一身出尘白衣,负手而立,背后是天界的三十六员天将,还有数不尽的天兵,皆手持寒光凛冽的法器,倒映着正午的骄阳,叫人不能直视。

    忘川这头,凤凰立于渡口,猎猎红袍张狂翻飞,乌云为之浮沉,骄阳因之见拙。十殿阎罗亲自上阵,魑魅魍魉静候帅令,鬼将妖兵严阵以待。

    除却流云飞卷,风声呜咽,没有一丝声响,没有一个动作,寂静之中一股沉沉煞气正在一点一滴、不疾不徐地缓缓酝酿。

    我被安置在一把宽大的乌木椅上,周遭装饰极尽奢华,长长的流苏沿着椅背流泻而下,像极了女子温婉的长发,在云中起起伏伏摇曳飘飞。我伸手抓了一把,茫然地看着它们从指缝间滑脱,触感细腻,绵绵密密扎入我几近麻木的心头。

    我距凤凰仅两步远,感觉却比隔着一条忘川还要遥远。我看着凤凰,凤凰看着润玉,润玉看着我。多么可笑,多么诡异的一个轮回。

    “润玉今日前来并非恋战,只为接回水神。”天帝终于率先开了口,那双涤净凡尘的双眸定定地看着我,隐藏在眼底的是什么呢?似乎有一丝焦急和失落,但是怎么可能?他永远叫人捉摸不透。

    “哦--”凤凰轻轻一哼,狭长的凤眼微微一挑,声如羌笛悠悠开口,回荡在招展的旌旗之间,“若我不放呢?”

    天帝身旁的呲铁兽跺了跺蹄子,暴躁地抬头喷出一口鼻息,他紧了紧手中的缰绳,淡然道:“如此,只有先礼后兵了!”

    凤凰仰天一笑,“何必多言,如你所愿!”

    漫天秋色下,天鼓骤然擂响,角声起,悲笳动,三军甲马不知数,但见银山铺天来。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杀戮便于寂静之中似一坛被踢翻的酒,血腥味刹那间弥漫开来。忘川不再复昔日宁静,一时间,川水之上,车错毂连短兵相接,操戈批犀怒目相向,血肉横飞惨呼连连。众神魔挽弓运术,落矢交坠,凌余阵躐余行,左骖殪右刃伤,出不入,往不返。

    有神将跌入忘川,再也没有爬起来,亦有妖魔身中神矢,魂飞魄散。两军对垒之中,仅有二帅岿然不动,无情地看着芸芸众生,运筹帷幄之间,仿佛一切乾坤早已料定。

    只有我,既做不了那些沙场拼杀的卒,亦做不了这样机关算尽的将,顶多只能当一个过河的筏子,一个挑起战乱的祸端,无能为力地作壁上观,将来怕不是还要背负千古骂名,被世人骂为乱二界的祸水。

    我忽然记起佛祖也要曾将我比成山间一猛虎,我当时以为荒谬至极,今日一反思,真真没有丝毫差错。

    我看着凤凰的侧脸,仿佛感应到我的目光,他亦回过头,一双子夜般的黑眸深不见底,他轻轻一笑,如昆仑美玉落于西南一隅,却再也看不见那颠倒日月的梨涡,余下的,有恨,有篾,再无爱。渐渐地,天界之兵趋于弱势,阿鼻妖魔渐占上风,复仇之光照亮了凤凰的一张脸,他唇上沾染的我的血早已干涸,却在这光亮之中衬得他的脸有一种异样的白皙,浅薄欲透……有一层淡淡的烟气自他指尖飘出,慢慢浮动环绕在他周身,只见他眉间轻蹙,抿了抿唇。

    难道是反噬?

    我心中突然生出一丝惧怕,惧怕那味金丹之中残缺的不知名的草药。

    我慌乱地去看天帝,却见他微微仰着头,眼神落在远方,看着那些流云。在这喧闹的铮铮杀伐声中,他安静地失神,寂寞地沉浸在我所看不见的天地之中。蓦地,在我看向他之后,他亦转头看向我,刹那间,满眼繁星,华彩流转。

    他张了张口,无声却有言,我看懂了他的口形:“觅儿,回家吧。”

    我定定地看着他,亦轻轻开口吐出一个口形:“药!”

    瞬时,他身上一僵,别过脸去。我顿时大急,一股急火烧上心头,烧得我一阵眩晕,竟跌下了座椅。

    椅下浮云散开,是茂密凌乱的荆棘,根根带刺,刺上染血,厉鬼的号啕声响彻耳畔。然而,就在我以为要落入荆棘丛中时,却被人伸手一托,再次坐于椅上。我眼前晃过一角红色衣袍,竟是凤凰。待我回神时,他已立回原处,眉梢眼角更加阴沉,轻挑唇角,满脸讥讽。

    他的头顶上,一支凤簪利落地插在乌发之间,如天外飞剑,衬着大红的战袍,煞气四溢,金光熠熠……

    金?金!我突然如同的醍醐灌顶,一下子全明白了,激动地攥紧了坐椅扶手,在刀光剑影之中大声唤他:“旭凤……”我声音断续,语无伦次,“我晓得了,梼机,是梼机草!”

    对面,天帝脸色一沉。

    我心中突然涌起一种不祥之感,顾不得嗓子嘶哑疼痛,急急喊道:“那金丹里多加了一味梼杌,服食蓬羽即可,蓬羽克梼杌!”

    润玉根本没有删减过金丹之中的药草,而是添了一味梼杌,而我当时跟踪穗禾之时,心中急切竟将此遗忘,一味跟进了那暗藏机关的木桩之中,竟忽略了怀中所携带金丹不能近木,而那金丹居然也未化,说明此丹根本不惧木!我适才方记起此事,前后一贯通,顿时明白这丹药之中定是添加了一味可压制金性之药,而能压金又寒凉去火的药天地之间仅有一种----生长于瑶池水底的梼杌。梼杌中性凉,却有一草能克,便是忘川边常见的野草,名唤蓬羽。

    凤凰 蓦然转头。

    我尚未来得及看清他面上的神色,眼角却掠过一道奇异之光,自忘川彼岸射来,如离弦之箭,脱缰之马,风驰电掣,来势凶猛。

    我来不及多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纵身便往凤凰胸膛处扑去。不想,凤凰早已察觉那道暗光,已抬手相迎击出一掌,电光火石之间,他掌上烈焰腾地蹿起,红莲业火敷药胜放……

    不过一刹那而已,很短,很短。

    那道暗光没能射入魔尊的胸膛,而那掌红莲火亦没能烧至彼岸的天帝。

    我闷闷哼了一声,慢慢滑落,手心一道佛印金光四射……

    “锦觅!”

    依稀听见有人唤我,是谁呢?是凤凰你嘛?如果是你,那真好。

    原来,我可以这么轻,轻得像一片迷路的羽毛,不知皈依何处。

    真的有来世吗?

    那么,我愿为一直振翅而飞的蝶,一滴渗透宣纸的墨,一粒随风远去的沙……

第一第六十四章 沧海有泪

    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一觉睡醒看见有有酒有菜等你来享用。

    我在一个超长的梦里被一阵阵肉香诱得按赖不住,醒转过来。面前赫然一张景致的膳台,杯碗碟盘里装着花红柳绿的各式菜点,荤素搭配,依次摆开,我数了数,总共八十一道。

    真是奢侈,其实八十道就好了,如今的人越发不晓得勤俭持家了!

    膳台旁站着一个挺养眼的小姑娘,摆了一副碗筷在我眼下,又摆了

    一副碗筷在一旁紧挨着的位子上,垂首恭敬地道:“尊上,菜上齐了。”

    尊上?是在叫我吗?我正由于着要不要回答,却听一个声音在我下面道:“下去吧。”

    生生唬了我一大跳!我忙要伸手拍胸口,却发现伸不出手,一低头更看不见自己的身体,我一时惊慌失措,想要开口惊呼,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一丝声音。

    于是我吓晕过去了。

    如何能不晕呢?看得到却吃不到,人生最大之悲哀。我居然没有形体,意味着再也吃不上饭了,太可怕了,吓死我了!

    再次醒来时,面前还是一桌饭菜,不过貌似是早膳,比较清淡。没有见着肉。眼下还是一副碗筷,似乎动也未动,干净得像刚洗过一般,一旁挨着的碗筷里倒是放了些饭菜,只是那副碗筷前面却根本没有人坐着。

    委实有些诡异。

    接着我看见一双修长的手拿起我眼下的长筷,夹了一块芙蓉酥放在旁边的那只碟子里。那芙蓉酥长得十分合我胃口,然而这只手却比芙蓉酥更惹眼些,我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把注意放在了这只手上。

    应该是一双男子的手,白暂纤长,骨节分明,让我突然生出咬一口或许还不错的感觉。

    “锦觅,你不是最喜欢吃芙蓉酥的吗?我知道你一定还活着,就在我身边!”我正端着那只手,为自己咬不到而烦恼,却不经意间听见上回那声音有冷不丁地从我下面冒出来:“锦觅,你出来吧,出来吃这芙蓉酥。……你若不想我见你,我便闭上眼……只要你出来……”

    我一愣,依这男子的口气谚语推断——

    这锦觅定是他养的一只宠兽!他这是在诱哄他出来吃食。与主任共桌,着宠兽委实好命。

    只是……锦觅?这个名字仿佛有些耳熟。我不禁深思,最后得出结论,我实在不曾见过一只明唤锦觅的小猫,小狗,抑或是小兔子。

    忽然,我眼前一黑,社么也瞧不着了。我正惊讶得不知所以然,又听见那男子道:“我闭上眼了,你出来可好?”

    五雷轰顶,青天霹雳!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原来我竟是一缕无形之魂,寄存之处,竟是这男子的眼瞳之中!

    于是,我再一次吓晕过去了。

    我的宿主,也就是这眼瞳的主人,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这是根据我近些日子的观察得出的论断。

    他常常喜欢对着葡萄发呆,生的葡萄也好,画上的葡萄也好,只要是葡萄,或者是像葡萄一样的紫色溜圆的东西,皆能吸引他的目光。其实他喜欢看葡萄倒也无妨,所谓人各有所好,我不能强迫他和我一样喜欢看蹄膀或者芙蓉酥,可是我如今宿存处是他的眼睛,他看向哪里,我便只能被迫看向哪里,这叫我十分痛苦。整日对着一片紫色,我恐怕终有一日我不是变成一个色盲,便是变成一颗葡萄从他眼眶里蹦达出来。

    他这么喜欢看葡萄,我本以为他一定非常喜欢吃这果子,岂料他只是眼观,却不动口,从未见他伸手拿过盘子里的哪怕一颗紫玉葡萄。

    我想人们常说的叶公好龙,指的便是他这样的人吧。

    我不知道他是何人,只是总听那些来来往往的妖怪恭敬地唤他尊上,想来是个品阶颇高之人。我亦不知晓他张得是什么模样,因为他似乎从来不照镜子,不照镜子,我如何瞧得见他的全貌?因而我便只能想象。看那些妖怪见他时立刻垂头,从不敢抬头看他的站兢模样,我估摸着此人必定极丑!丑到连铮宁的鬼怪都觉得不堪入目,让我不禁遐想,那该是何种程度的丑啊。所谓鬼比鬼吓使鬼。

    故而,他从不照镜子,原来是怕吓到自己。

    幸而,他从不照镜子,我怕他吓到我。

    我如今是一个寄存的魂,自然只有仰人鼻息而活,他只要一闭眼,我便喀嚓一下什么也瞧不见了,因而一件重要之事便是我应调整自己的作息,尽量与他同醒同睡,这样才能多争取一些光明。若是他睡着,我醒着,那我便永无见天之日。只是,渐渐我发现,几乎无论何时,只要我醒来,他皆是睁着眼的。后来,我强撑着一日一夜不睡,竟发现他连须臾都不曾合过眼。

    此人还有一怪,每到用膳是分,便会吩咐上一桌子丰盛的酒菜,然后身旁紧挨着的座前定回摆上一副碗筷,但那个座位却总是空的。从来不曾见有人坐过。而用膳之时,我这宿主总回时不时往那碗里夹些菜,什么可口便夹什么菜,皆是我爱吃的,叫我看着既眼馋,又牙痒痒,恨不得自己就是那座上之人。

    起初我还怀疑那座上是不是座了一个旁人瞧不见的人,譬如和我一样是一个无形之魂,只是可以行动自如,游荡在外。不过时日长了,我瞧出来了,那座上根本就是空得连丝气息也没有。任凭那碗里的饭菜堆积到满溢,却无人食,实在是浪费。而我的宿主除了喜欢给那空碗添菜以外,自己却几乎不食,只是偶尔夹一两筷便放下碗筷。想来这厨子做的饭菜卖相虽好,滋味却必定不好,不合他胃口,叫他吃得这般勉强。

    至此,我总结出,我的宿主是一个相貌奇丑,不吃不睡照样还能活的大妖怪。恩,还有一条,他喜欢看葡萄,却不敢吃葡萄。还有,他养着一只名唤锦觅却成天不见踪影的宠兽。

    他对这宠兽……恩,如何形容才好呢?应该是很特别吧。当然这只宠兽好象也很特别,我至今不晓得它究竟是个什么物什。

    有时,他望着天边一片落过的云彩,喃喃道:“锦觅。”有时他看着一朵半开的花唤道:“锦觅。”有时,他对着一颗圆溜溜的新鲜葡萄,喃喃出声:“锦觅。”还有时,他对着一滴普通的朝露,亦唤:“锦觅。”

    更奇怪的是,他这样叫的时候,我会突然觉得心里像藏了一颗没熟的葡萄般,又酸又涩。

    我有些惊惶地想,恐怕总有一天,我会堕落成一颗葡萄。

    今日,我刚一睁开眼便瞧见一片金光闪闪,恍得我两眼只冒金星,最后勉力定了定神,仔细一看,这一惊非同小可。

    前面不正是佛祖爷爷吗?善哉善哉,佛祖爷爷岂是随便想见便能见到的?可见我这宿主来头确实不小。

    “旭凤见过我佛。”旭凤?原来他的真名叫旭凤。

    佛祖盘腿坐在莲花座上,垂下眼淡淡地看了看他,似乎一眼便洞穿所有,道:“你不必相求,能为之事,不求亦能成,不能为之事,求遍万般亦是空。差之毫厘,失之须臾。”

    我似乎感觉我的宿主身子顿了顿,气息有刹那见的凝滞,又听他低声说道:“旭凤亦知此理。我自己造下的业障,终要自食其果。可是……”长久地停顿之后,方才继续道:“我只想再看看她,看一眼也是好的。。。哪怕一眼也无,便是能听她再说一句话……”

    他虽然长得难看,但声音素来还是好听的,今日却不知怎的,连声音也这般嘶哑断续,倒像一个伤心的孩子一般,语带哽咽,我以为十分不好。

    过了很久之后,他又道:“她的魂魄尚未散尽,我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可是却不知她在何处,今日不求其他,但求我佛指点。”

    佛祖爷爷叹了一口气道:“近在眼前,眼所至,心所见。汝所见皆彼,彼所见皆汝所见。”

    好玄妙的话,我着般聪明的魂魄都未听明白,不晓得这宿主可能听明白。

    “谢佛祖指点……”听他这口气,显然同样没有参悟过来,屏息良久,仿佛在酝酿着什么至关重要之言,最后方才开口,“不知是否尚有一线生机?”

    佛祖回道:“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佛祖爷爷诚然亲切,有问必答,但是我以为这禅机确实不是人人都能参悟透的,这便是为何佛祖是佛祖,而我只能是一缕小魂魄的原由。

    我仔细地想啊想,于是,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我看见宿主带我回到了原来的处所,面前却付手站立着一位没见过的青衫公子,他袍带飘飘,一副清雅的神仙模样。

    “我曾经以为我们是旗鼓相当的对手,都坚持着自己的尊严与立场。只要互相耗着,僵持着,总有一方会胜出。可是如今,我方才顿悟,原来有些事情从来就没有输赢之说,没有对错之分,有的,只有错过……我算错了开始,你算错了结局……。回天乏力,悔不当初……”青衫公子说话时声音很轻,很和煦,但眉宇见却有解不开的哀愁和悔恨,好象一阵忧伤的春风,错过了化期。

    “错过?”只见我的宿主缓缓开口,“不,你并非算错,而我从未计算。难道今日你还不明白,一个‘算’字乃是情之大忌。我从不曾错过,我不相信错过。我只相信过错。”

    那青衫公子似乎被戳到要害处,一时间再无答言。半响,才开口道:“穗禾,已经被我压入眦婆牢狱。”

    闻言,我的宿主只是轻轻“恩”了一声,表示知晓,似乎心思并不在此处。我顺着他的眼睛,看见了那青衫公子袖口露出的一角宣纸。

    那青衫公子临走之前从袖兜之中拿出一裸纸,递给我的宿主,“我想,有些东西她是想给你的,虽然我有千千万万之不愿,我殚精竭虑地想占为几有,但是,不是我的,终究不是……”

    我的宿主接过这沓泛黄的纸张,看了看那袭即将离去的青衫,吐出四个字:“永不再战。”

    那青衫公子回首,直视我的宿主道:“永不再战。”随即,翩然离去。

    四字泯恩仇。

    只是,我怎么觉得那沓废纸看着有些眼熟?看着它们被一张一张翻过去,我越发觉得眼熟。

    每一张纸皆画满了图,只不过这作画之人的画技实在是拙劣不堪。不说别的,便说眼前这张吧,我看了半日方才看出画的是一只鸟儿,只是,这究竟是一只什么鸟儿,便不大好说了……既像一只拖了长尾,染了色的畸形乌鸦,又像一只掉了毛被安错头脸的凤凰,不好说,实在不好说。

    我正啧啧赞叹这惊天地泣鬼神的画技,却不经意见又瞧见一只能感纸,上面画了一个人的侧影,寥寥几笔,一个惊才绝艳的清傲公子便跃然纸上,凤眼薄唇,道似无情,却似含情,惹人遐思,让人竟想踏入画中一窥其真面目。

    一沓纸张被我的宿主逐一翻过,我发现其中大部分画的皆是这个清傲公子,或坐或站,或嗔或怒,虽然都只是侧影或背影,却皆生动至极,一笑一颦仿佛此人近在眼前。

    我不禁疑惑,这做画之人花鸟虫鱼洋样皆画得掺不忍睹,怎的独独画这男子却如得神来之笔,灵气神韵尽现笔间?

    “锦觅……”

    他怎么好端端地看着画,有唤这名字了?

    只见他纤长的手指捏紧纸张的一角,一点一点收紧,力道之大竟连指节都泛白了,像是要抓住什么要不可及的东西,又像是在忍受着什么痛苦。

    “你怎么这么傻……太傻了……我以为我已经很傻……没有想到,你竟然比我更傻!”

    “为什么你这么傻?我教了你一百年,你什么多没学会,怎么独独将这痴傻给学去了?庸才!”

    “我一个人傻便够了,你怎么可以也这么傻?……你知道……我舍不得……”

    他这一翻傻子论听得我头晕眼花,不过他这般鄙夷傻子,却叫我莫名地生出一种愤慨,傻子哪里不好了?没听说过傻人有傻福吗?

    “从一开始,我便知晓是你救的我……那只兔子,我一次看见时,便一眼看出是你,但是,我只当不知……因为我知道再见便是杀戮,可是我下不了手。即便你骗了我,杀了我,即便我每时每刻都提醒自己要恨你,要亲手杀了你,可是只要一面对你,再好的驻防和策划顷刻之间便溃不成军,不值一提。我不但下不去手,竟还常暗暗期盼看见你,中毒一般,连我自己都鄙弃自己……”

    “那夜,我没有醉……可我只当自己醉了,抱着你,抱紧你,拥有你竟让我真的醉了。我窃窃地满足,唯愿天荒地老。仿佛无论什么恩怨都不过是过眼云烟,这样的念头惊到了我,让我痛恨我自己,痛恨自己为了你心软到连性命、尊严都可以舍弃。”

    “我故意唤穗禾的名字,只是想提醒自己不能被你迷惑。可是,当触到你瞬间落寞的神情,看见你离去的凌乱脚步,我的心好疼,连呼吸都是疼的,我恨不能追上去告诉你,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那天,你只身前来幽冥,你竟然对我说你爱我。我一时间心跳都停止了,虽然连头发丝都知道这是一个谎言,可是我却信了,饮鸩止渴一般不能自己。我口中虽然讽刺着你。可心底却因为有你这句话而温暖起来。”

    “我逼自己对你说出狠言,我对你说:‘你再说一次爱我,我便立刻杀了你。说一次,剐一次!’其实我知道,只要你再说一次,我便会什么都放弃,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地将你牢牢绑在身边,再深的仇恨皆抛诸脑后……可是,你走了,你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呢?”

    “看见你化成一片霜花蒸腾而去……我以为我死了。曾经被你一刀穿心都不及这般痛……可是,我却没死……为什么你每次都可以这么狠心?”

    听他这般自言自语,我不知道是何感受,只觉得恨不能立刻便成一颗葡萄来让他欢欣。

    可是怎样才能变呢?正在我左右为难,不知所措之时,不想周遭竟起了变化,有水气在慢慢向我聚拢,一点一点凝结在我周身,最后将我固定地不能动弹。

    我心中一念闪过,不好!

    然而,为时已晚。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像一只被松脂凝结其中的飞蛾一般,被那些水气包裹着从他的眼眶之中滑脱而出。

    原来,我竟是宿在他眼瞳之中的一滴泪,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分离……

    此刻,我竟生出一丝不舍,在下落的瞬间,我回头看他,根本不是什么丑陋不堪的妖怪,入眼的是一个极清俊的公子。

    意料之外,又似乎所有皆在意料之中。

    命中注定罢了……我一声叹息,落下。

    尾声

    花好月圆

    那清俊的公子撑开了一把纸伞,遮去漫天的花雨,俯身伸出手去,“锦觅,我来了。”

    禹庙渔梁口,浮舟落日过。瀑声冲峻壁,经影漾层河。楼煤青山廊,律亭锦树彼。

    徽州城南面有一个小县城,名唤歙县。歙县之中,有一家小铺唤做棠樾居,专卖文房四宝。

    这本没有什么稀奇之处,此处盛产奇石古松。奇石石质坚韧,涩不留笔,滑不拒墨,造砚极佳,人称歙砚。而以古松所制之墨,落墨如漆,万载存真,便是享誉天下的徽墨。当地之人就地取材,故而歙县之中十步行来,不是做文房四宝的作坊,便是卖文房四宝的商铺,这棠樾居夹杂其中,似乎无甚出彩之处。

    然而,棠樾居在当地却是尽人皆知,名号从歙县的端方街一直传遍了整个县城,又传到了徽州城,最后竟传到了千里之外的京城里,自然是有它的缘由的。

    十六年前,棠樾居的掌柜夫人一夜入梦,梦见了两句诗---繁花似锦觅安宁,淡云流水度此生。次日凌晨,天降大霜,竟将这夫人生生冻醒过来,之后她便浑身不适。本以为是受了寒,岂料请来郎中诊脉后,竟连道恭喜,原来是这夫人有喜了。

    说来也怪,这夫人嫁入棠樾居锦家已近六年,却始终未见喜脉,不想一夜怀霜入梦竟得此喜,这可乐坏了锦老爷。次年,锦夫人诞下一女,雪肤冰晶貌,人见人爱,遂取了锦夫人梦中之诗中所嵌“锦觅”二字为名。

    然而,这锦氏夫妇面貌并不出众,众人一边夸这娃娃长得讨喜,一边却心中暗暗叹惜:女肖父,这娃娃将来长大了未必好看。鱼

    不料这娃娃非但没有如众人所料肖其父,还越长越好看,长到了及笄之年,竟似九天仙女下凡一般,差矣,想来便是九天仙女也未必有长得这般好看。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徽州男子皆以能见此女一面为荣,然而却无一人敢上门求亲。有妻如此,必招祸事。

    这可吓坏了锦氏夫妇,锦老爷深知红颜祸水之说,只怕女儿的美貌是祸不是福,必定要招灾上门,所以整日将女儿锁于房中,叫外人窥见不得,藏得严严实实,倒像藏一笔意外横财一般。宝

    更奇怪的是,这锦氏长女不但长得好看得离谱,言谈举止更是离谱,这女娃娃自小便对鬼怪妖魔之事颇感兴趣,锦老爷以为小孩多半好奇心重都喜欢听这类离奇的故事,遂不以为意。不想,此女长大之后,竟一门心思地开始钻研修炼之道,修炼便算了,常人修炼皆是盼着修炼成仙,她却整日琢磨着如何修炼入魔,生生吓得锦老爷捶胸顿足。多番劝阻无效后,锦氏夫妇只盼得早早将这“祸水”寻觅个好人家嫁出来。

    锦家正愁无人求亲,考虑是不是要入敖一个憨实的上门女婿之时,可巧锦觅的画像竟被人传到京城宰相手中,宰相一时惊主天人,不敢欺骗,立刻将画像呈给了皇帝 。当夜,一纸诏书自京城中八百里加急传出,诏锦觅入宫,封为锦妃。

    又是一年春来早,桃花满梢油菜黄。宝

    京城里来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披红挂彩地将这锦家长女接出,一路向北便往京城中去。

    歙县中小,路却不好走,迎亲队伍不过刚出了县城,便已近黄昏。眼见着夕阳坠落明月将上,众人正待停轿休息,却不想天际夕阳沉落处一团火烧红云喷薄而出,一时间火映半边天,见此景像,一干人等皆是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忽闻红云深处一声清丽婉转的啼鸣,一只七彩流转的鸟儿自天地交接之际展翅飞出,尾长八尺,霞光绚丽,华贵得叫人不能逼视。

    “凤凰!凤凰!”不知迎亲队伍中是哪个活络之人最先反应了过来,癫狂地大叫起来,其余人被他一叫方才回神,纷纷惊呼。更有甚者,心下暗道:可了不得!有凤来仪,有凤来仪,今日竟见如此祥瑞之神鸟,莫非……莫非……今日所迎之锦妃便是他日之皇后?!

    然而,任凭这迎亲众人如何激动地叫唤,那轿中女子却纹丝不动,盖头边上的流苏都不曾晃动一下,仿佛一切皆在意料之中,稳坐如泰山,无半分常人好奇之心。

    之见那火凤凰一跃飞来,眨眼便飞至迎亲队伍的上方,众凡人一时间皆是又敬又畏,连呼吸都不晓得应当怎样才算对。

    那凤凰拖着华丽的尾羽,在众人头上盘旋一圈后,一个俯冲稳稳当当衔起大红鸾轿,在众人目瞪口呆的仰视中扬长而去……

    “不好,凤凰抢走新娘了!”

    明月升起,险峻山峦的那一边,田野大地被一望无际绽放的油菜花所堙没。金黄色的花海中,一顶鲜艳的喜轿恣意地流泻着火红之色,夺人眼目却又显得静谧祥和,仿佛已经立在此处等了很久很久……

    已有五千年……

    原来,等的不过是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抢婚。

    远处,青石拱桥,一弯溪水。

    一个清俊的翩翩公子自花海深处行来,金黄色的油菜花自动在他脚下分来一条笔直之道.

    一阵微风吹过,扬起一阵花雨,也吹开了火红的轿帘,吹起了新娘的红盖头……

    那清俊的公子撑开了一把纸伞,遮去漫天的花雨,俯身伸出手去,“锦觅,我来了。”

    轿中女子浅浅一笑,将手放入他的手心,眼一眨,却道:“可是,我已收了那皇帝小儿的聘礼。”

    女子手心被用力一捏,只闻那公子道:“唉,可惜我准备的六千年灵力了。”

    那女子闻言,嘴角弯出一个狡黠的弧度,握紧他的手,从轿中迫不及待地起身而出,“如此,我便勉为其难了。”

    ……

    万籁俱静,仅余虫鸣花语。

    月光下,一片圆满。

    (正文完)

    【番外一 流光华年】

    (襁褓之中一个婴儿双目垂闭,若非嘴角上一丝触目惊心的血迹,那安详静谧之态竟要让人误以为是跌入了香甜的梦境之中。)

    已是三月末的夜,一抹下弦月纵是再清亮,投在那沉黑的夜空中便也似画笔上恰巧坠落的一滴白,堪堪便要淹没在那墨色的笔洗中,静谧而清冷。一林盛放的海棠似乎也抵不过这浓浓的夜色,早已沉沉睡去。

    夜风拂过,遥见一点朦胧的光渐行渐近,似深海上飘过的一瓣菊。待那点光近前而来,原来只是一盏丝帛敷面的灯笼,朦胧的橘黄色将提灯的人儿笼在光晕正中,竟是一个垂髻小童,抬眸望月,唇红齿白,清辉满目,竞将那天上人间独有的月也比了下去。

    那小童弯腰在一株海棠边蹲了下来,放下灯笼,一手扶起不知何时被压折的枝丫,一手从怀中掏出一条银自丝带将那残枝圈圈缠绕固定,复又打了个如意结方才放心地放手:转身看那一地落英,蹙了蹙秀气的眉,似有几许不忍。待要提灯离去,却见一角绛色自那满地淡粉嫣红的花瓣中隐约透出,似有一团隆起之物,月色下看着,并不真切。

    小童心中有几分好奇,倒一也无惧,提了灯笼上前便要看个仔细。待拂去层层落英,竟是一个凌乱包裹的襁褓,适才隐约所见的绛色便是这襁褓所用织锦的颜色。襁褓之中一个婴孩双目垂闭,若非嘴角上一丝触目惊心的血迹,那安详静谧之态竟要让人误以为是跌入了香甜的梦境之中。

    小童大惊,伸手便探向婴孩鼻下,那气息弱得竟是有出无入了。小童急得顾不得自己身量尚小,抱起婴孩舍了灯笼拔足便向林外白墙黛瓦处踉跄奔去。

    身后,惊醒了丛丛海棠。夜风如同叹息之声,无人知晓旱春的一朵海棠何时绽放,恰似无人发觉命运之网何时张开。

    “师父!师父!”小童的声声疾唤伴着廊外慌乱的脚步声频传人内,屋内挑灯之人恍若未闻,专注于手中书牍,眼光未曾移开半分。待小童破门而入跪于身前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后,方才抬了抬眉,放下典籍,露出一张道骨仙风的面容,鹤发童颜,难辨年龄。

    “何事慌张?”声似醇酒,涓涓潺潺。

    “弟子于屋外林中发现这小娃娃,恳请师父救他性命。”小童见那婴孩气息渐弱,感同身受般唇色发青,而上泛起一层揪心之苦。

    老神仙手中拿着一串珠,平心静气地粒粒捻过,“这不是什么小娃娃,乃是佛祖二座前一瓣莲,误入了因果转世轮盘,接引之灯灭了,方从光的间隙里错来至我三岛十州上。其元神本该泯灭,若挽其魂魄……洛霖,你慈悲于世间万物,须知万物皆有自然之法,机缘乃天定,逆之必起孽。”

    “师父,若能留得她一缕元魂,弟子愿承担这反噬之果。”小童下定决心,磐石不可转。

    老神仙闭眼叹息。碎瓣流光似折坠,散落万年犹未觉。

    万年后,婴孩长成了亭亭少女,小童变为了少年郎。

    江南生梓木.灼灼孕芳华。他唤她——梓芬。

    天元八万六千年,三岛十洲玄灵斗姆元君圆寂,遗座下两弟子,大弟子司水,小弟子花水神洛霖君,翩趾惊鸿貌,悯然天下心,六界皆知。花神梓芬,外界有传其天人容颜,然避世清冷,性情寡淡,无人有缘得见。

    世上万般故事,无非生离死别;世人诸多牵扯,无非爱恨情仇。

    缘何爱?因何恨?

    人皆道:最是怕情深缘浅,有缘无分。殊不知,情浅缘深,纠缠折磨方为魔魇。

    天元十一万八千四百年,天界太子一日梦入太虚境,见缥缈莲池畔,一女子步摇三花.回眸一瞬,天地失色,惊为天人,遂陡生爱慕之情,哲言上天入地定要觅得此女。

    一日天界太子偶入俗世凡尘中,正是二十四节气之立春时分,途经一方小园,闻有丝竹之声悠然传来,虽是春寒料峭时,然此园中百花已有复苏之意,当下生出些兴致,举步入园。

    园中桃树下,三两乐人丝竹伴奏,一生一旦两个伶人水袖翻飞,唱腔宛转悠扬,撩得满园春意荡漾,正是:“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然而,纵是桃艳曲绵,也比不过这戏园一隅里默默伫立的一个袅袅身姿,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下凡布花的花神梓芬,为那戏文所吸引,停下脚步在此仔细聆听。

    小生唱道:“敲好在花园内,折取垂柳半枝。小姐,你既精通诗书,何不作诗一首以赏此柳枝?”

    一生一旦缠绵对视。

    花旦举袖半掩面,“这生素昧平生,何因到此?”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太子乍见梦中人,悲再交加,喜的是佳人并非子虚乌有,且是神仙一族,悲的是佳人竟是六界素传的冷情寡欢之花神,若想摘得芳心,恐是不易。

    戏园中,一众唱戏的凡人却不知晓一段莺歌声竟成全了一对神仙的缱绻姻缘。

    二日,天界设席宴请诸仙,天上地下所有神仙均被邀在列,花神自然也不例外。

    席间竟搭了个戏台子,仿那凡人唱起戏来,众神甚觉新奇,均停了高谈阔论,摒神聆听,音起曲开,台下花神略有些耳熟,细细一品,竟是昨日在凡间听到的曲子,不免有些好奇,抬头一看,正对上台上人一双吊梢含情目。

    正是彩衣娱佳人,天界太子见花神欢喜听那凡间的昆曲,便连夜学了来,盼得曲辞词传情得佳人垂顾。

    曲调宛转间,有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幕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

    忒看的这韶光贱!”其后,天界太子以戏文相邀,隔三差五将花神请七天界听戏,戏中人儿成双,轻易缠绵,昆曲本缱绻,专擅抒情,本是“事情”,经这一唱便也成了“情事”,再加之平日里太子深情款款,花神本涉世不深,心思单纯,天长日久,怎不沦陷。

    这天下戏文皆是男子写给女子的美丽童话,开始得浪漫,结束得美满,哄得天下女子信了爱情信了命。

    她本居佛心,凡尘不扰,世事于她皆无知。他本王侯倨傲,风流多情,天长地久怎可信。

    一朝入红尘,一切缘是错、错、错!

    【番外二 凤饮香蜜】

    [1]试丹

    “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正被狐狸仙欢快热络地挽了手臂向外行去,冷不丁后背凉凉冒出一个声音,生生将我惊出一身冷汗。回头,之见本该在书房里呆着的凤凰抿了嘴角站在我身后,我一时间竟然觉得莫名的心虚,支支吾吾了半响,方才想起自己并没有做什么不对之事,怎的一见到他气势便要矮上三分,遂一抬头后怕地连连拍胸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被捉奸在床,吓死我了……”

    凤凰一下子脸色青了半边。

    狐狸仙吓得一下子松开我的手臂,连声道:“我们是清白的,比蛋清还要白!真的,风娃,你要相信我!”

    顿时,凤凰的另一半边脸也青了。

    我和狐狸仙二人战战兢兢地看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勉强按捺住什么,然后才缓缓开口,“锦觅,我说过,你可以少用四个字的词。”

    “可是……”我看着脚尖,嗫嚅道,“可是,我觉得,我觉得多用四个字的词才可以……才可以显得比较儒雅,比较有内涵,叫别人都佩服我尊重我……”

    凤凰伸手捏了捏额角,镇定地道:“我不以为‘捉奸在床’能体现儒雅。”

    “那‘红杏出墙’你觉得怎么样?或者‘拈花惹草’?”我觉得既然我已经和他做了夫妻,自然凡事皆应有商有量,方才显得和睦融洽,遂闻言软语谦虚地与他切磋。

    岂料他听后,额头青筋突然鼓起,冷冷地道:“以后但凡四字成语你都不要说!什么时候把意思弄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说。”

    啧啧,男人心,海底针。我实在很费解,遂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他被我一看,忽然面色又放缓了些,咳了一声,道:“你若想说也未必不可,只是,有外人时稍稍忍耐一下,可好?”说完,他又似乎为自己的妥协深感懊恼,轻轻蹙了蹙眉。

    “外人?”狐狸仙的脸色哐啷啷沉了下来,“旭风,你是说我是外人吗?”遂泫然欲泣道,“男大不中留啊!想当年,你还是一只绒毛未褪的小鸟儿时,最爱在我府中的红线团里打滚。现如今,竟如此生分,老夫怅然得很,怅然得很哪!”

    我一时觉得此番话十分耳熟。

    凤凰却只当充耳未闻一般,打断道:“叔父方才欲带锦觅去何处?”

    狐狸仙凄惨的控诉声戛然而止,收放自如得叫人不由得赞叹。凤凰眯了眯眼,轻轻拉了长音,“恩?”狐狸仙立刻流利老实地答道:“太上老君近日又炼了一炉新丹,今日开炉,我带小觅儿去看看。”

    “没错。”我接道,“太上老君和月下仙人今日正是邀请我去试丹。”

    “试丹?”凤凰眼尾一挑,“试的什么丹?”

    我转念一想,立刻缄默不语。

    不想,狐狸仙却喜气洋洋地道,“绝情丹呀。”不顾凤凰顷刻之间沉下的面色,继续热火朝天地填柴火,“你知道,老君是个仙丹痴,成日里痴迷炼药,自诩六界之中无一丹药他不知晓,无一丹药他不能解。不想,竟不晓得还有陨丹一药可以使人灭情绝爱,一时间觉得颜面荡然无存,誓言便是要头悬梁锥刺股也要炼出一枚功效类似的绝情丹。这不,今日炼出一炉,不晓得可有功效,遂请觅儿前去一试。”

    “你应了?”凤凰看着我,面色如霜。

    “恩。”我小声应道,声如蚊吟,再看看凤凰面色,我赶忙亡羊补牢地道,“你知道,我比较有经验,我吃过的……”不想凤凰面色越发骇人,吓得我一个字也不敢再往下说,彻底缄口。

    此刻,我真恨不得自己是只蚊子,翁的一下便飞跑了。

    “回屋去。”抛出三个字后,他转身抬脚便向内屋走去,回身见我愣在原处,眼一眯,冷冷道,“怎么?莫非要我抱你回去?”

    吓人哪!我立刻提步灰溜溜地跟了上去。

    “别走!都别走呀!”狐狸仙在身后叫道,“旭风,你不要着急,老君此番炼了许多颗,富余得很,不如你一道去,我保证人手一颗!见者有份!”

    “不必了。”凤凰关上房门前,淡淡地道。

    然后,只见他一个凌厉转身,我吓得赶忙往床上缩去,掀开被角,便一点一点往里面挪,“那个……旭风……今日天气,天气很好……很好……不如,不如我们双修吧……”我只知道,每次双修完以后他都会心情很好,很有耐心,对我有求必应,不管求多少灵力他都会答应我,不晓得今日还能不能奏效……

    “锦觅!我有时候真想一把捏死你!”眼见着他一寸一寸将我逼到床角,就在我以为他一怒之下要收回过去被我骗来的所有灵力之时,不料他只是吐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最后将我搂进怀中,“你真是……唉,朽木不可雕。”

    我不免愤慨,我就是一块朽木又如何?我便是一块朽木,也偏偏有他这么一只不挑食的蛀虫,赖着缠着要啃我。

    当然,最后我们还是就双修的真谛进行了深入的切磋。不过,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被修炼了……

    可怜我被他像报仇雪恨一般,从长的炼成圆的,从圆的炼成扁的,从扁的炼成卷的……几番轮回之后,方才放过我,将再也没有力气动弹的我揽在怀里。

    我懒懒地在他胸膛上趴了一会儿,方才记起一件顶顶重要之事,如果刚才说了,是不是就不会落得这般下场?真真是悔不当初!

    “其实,太上老君那炉绝情丹是和解药一并炼好的。一颗丹配一颗解药,不必担心会吃了解不开的。”

    他却蓦地睁开半合的眼,将我在怀中狠狠一捏,“便是他炼了一炉解药也不准你再沾染半分!”

    我觉得此刻有四个字形容他十分贴切,却想起他方才警告过我不许再说四字成语,遂作罢。

    只能在心中默念了一番:草木皆兵。

    [2]棠樾

    自从上次试丹未遂之后,凤凰彻底将我幽禁了,到今日已有半月。不!应该说是已经一十五日了,整整一十五日,他真真是太霸道了,我真真是太可怜了,见者伤心闻着流泪。

    我正在书房里帮他研磨研到差点睡着而一脸跌进砚台里,忽闻门外有小妖禀报道:“月下仙人求见尊上夫人,请尊上示下。”

    一句话便将我惹怒了,为什么狐狸仙找的是“尊上夫人”,那小妖却说请“尊上”示下,这分明是活生生的无视!当然,我只是在心里愤怒了一下,怒完便算了,“习惯”是多么可怕的一只猛兽。

    “不见。”凤凰利落地抛出两个字,头也不抬地继续写字。

    “是。”小妖退去,不消一会儿却去而复返,“禀尊上,月下仙人说……说……说是不见亦要有个不见的理由……”

    凤凰淡定地顿了顿笔,仍未抬头,只道:“夫人怀喜在身,需静养。”门外小妖领命而去。

    我顿时一兜子瞌睡虫皆丢了,吃惊地站起身,“我什么时候怀上娃娃了?”

    凤凰抬头,淡淡看了我一眼,道:“就快了。”我突然觉得印堂有些发黑。

    半晌后,凤凰终于把那幅字写好了,又亲自仔细地将它裱糊好,亲手将它悬挂在厢房之中,正对床头。

    我看了看,纸上龙飞凤舞地书写了四个大字---天道酬勤!于是,我不但印堂发黑,连脸也一并黑了。

    果然,此后我们修炼的次数越发频繁起来。我不晓得双修的真谛是什么,但是我晓得双修的后果一定是一个日夜啼哭的奶娃娃。于是我愁啊,日愁夜愁,修炼时愁,不修炼时亦愁。

    后来,凤凰不知因为什么事情,也开始日益忧愁,最后竟显得忧伤落寞起来,饭也吃得少了,觉也睡不踏实了。见他也愁,于是我越发愁起来,真真是愁上加愁何时了,唉……

    终于有一日,他没有修炼我,却坐在床头严肃地看着我,看了许久,看得我后背寒毛一根根倒立起来时,他方才开口,“锦觅,我问你一件事,你老是回答我。”

    我立刻乖巧地答应了,恨不能指天誓日道:只要你不要老这么喜怒无常,我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岂料,半天却未见他开口……从未见他如此犹豫不决过,我一时有些讶异,不晓得他是不是酝酿着要休了我或是准备纳一房妾室,这念头一闪而过,生生吓了我一跳。这时,他却开口了,“锦觅,你是不是不想给我生孩子?”

    原来不是纳妾之事,我如释重负地道:“不是呀。”

    凤凰闻言一下子面色好转许多,紧绷的身体也稍稍放松,紧追不舍地问道:“那为何自那日我说你就快怀喜之后,你便闷闷不乐郁郁寡欢?

    原来为的是这事,我便实话实说道:“我孕前忧郁。”

    这一下,轮到凤凰脸色黑了黑,“你一颗果子有什么好忧郁的?”

    凭什么果子就不能忧郁了?我又愤然。

    半晌后,我压下了心中愤然,方才道:“我实在很愁呀,我不晓得自己会生出个什么东西来。”

    待“东西”二字蹦出口后,我仿佛看见一团红莲业火自凤凰的头顶嘭的一声腾了起来,赶忙道:“你看,我爹爹是水,我娘是花,生出我来是一朵霜花。前天帝是龙,天后是凤,生出你是一只凤凰。小鱼仙倌娘亲是锦鲤,生出小鱼仙倌却是尾龙。而月下仙人和天帝为同父所出,却是只狐狸……因而,我十分吃不准,我是一片霜花,你是一只凤凰,最后究竟会结出个什么果子来。委实叫我忧愁,忧愁得很哪!”

    凤凰一个失笑,嘴角梨涡时隐时现,伸手便弹了弹我的额头,“杞人忧天!到时自然便知。”至此,凤凰彻底地拨云见日,烦忧尽散。

    于是,我的苦日子又来了,我可怜的腰……

    天道果然是酬勤的,半月后,我怀喜了。于是,我便从孕前忧郁转为了产前忧郁,日日提心吊胆,唯恐生出个什么奇怪的东西,譬如狐狸仙,扑哧君之流,这些皆是奇怪之中的翘楚。

    五年之后,我终于从产前忧郁转成了产后忧郁,不为别的,就为我竟然产下了一个真身是只白鹭的奶娃娃。

    白鹭是什么?白鹭是水鸟的一种,水鸟!多么没有气魄的一种鸟儿,要是苍盈,飞隼这类气势非凡的鸟儿该有多好!便是一只凤凰也好过一只水鸟呀!我恨不得将他塞回去再生一遍。

    凤凰却很欢喜,从没见他如此笑逐颜开过,便是成亲那日也只是含蓄地欢喜,哪里有这般喜形于色。

    他向来晓得我的心思,便揽着我宽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儿孙?一个儿子我便愁不过来,哪里还敢想孙子!

    可是,每每看见这个小人儿糯米糍一样粉嫩嫩的小脸,被他用整只小手勉力地圈住我的一根手指,听见他天真无忧地咯咯笑着时,我便释然了,觉得其实白鹭是这世上最美最纯的一种鸟儿,纵是千只万只老鹰也抵不过他雪白翅膀上的一根羽毛尖。

    况且,在这黑漆漆血淋淋的幽冥界,能生出一只这样雪白圣洁的白鹭,也算得是出淤泥而不染吧!

    凤凰给他取名棠樾,我听着有些耳熟,后来才恍然大悟想起是我轮回做凡人时投胎人家商铺的名号。

    至此,我才发现,原来凤凰比我还懒。

    [3]垂钓

    如今,凤凰虽然还是偶尔有些喜怒无常,但对我却越发地有求必应,不管我如何狮子大开口地要灵力,他皆二话不说便给我。有时我拿了这许多灵力,不免会想,我真的这么喜欢灵力吗?我要这许多灵力做什么用呢?我一不杀敌,二不掌权,得了这满身灵力确实浪费。

    后来,我一日睡至半夜,却突然福至心灵,想通了。其实,我只是想通过这些狮子大开口索取灵力的行为来证明,凤凰是爱我的,爱到可以像这些灵力一样多一样无边无际。

    其后,却有一事颠覆了我的这个论断。

    那一日,我带着我和凤凰的小娃娃在忘川边上钓鱼,嗯,权当钓鱼吧。我曾听魔界的大阎罗说,忘川底下有许多美女的魂魄,我想如果能钓到一条美人鱼送给我的儿子做个童养媳其实也不错,遂领了他去钓鱼。

    不想,守了半日,美人鱼没钓到半尾,却瞧见了另外一尾鱼。

    我先是闻到一阵很浓的仙气,抬头一瞧,便看见一群神仙腾云驾雾浩浩汤汤从忘川渡口上飞过,为首的一人白衣飘飘,出尘脱世,不是天帝却是哪个。

    我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假装什么都没瞧见,却不防见他一低头,正对上我的双眼。他似乎一愣,然后转头对身后的太巳仙人交代了一句什么,便降下云头,飞到了我们母子身旁。

    他看了看我,我看了看他,似乎都不晓得如何开口,气氛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他先开口,不过不是对我说的。他弯下腰身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棠樾肉嘟嘟的脸蛋,和煦地一笑,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棠樾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看了看他再看了看我,奶声奶气地道:“钓媳妇儿。”

    天帝一顿,旋即失笑,“是你娘亲想的主意吧?”然后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棠樾有时颇有其父之风,小小年纪便有些淡淡的清傲,常常不屑回答人的问题,只是比他爹爹号的一点是,他不会明显地视人如无物,叫人下不了台,他会转移开来,譬如现在,他便垂下长长的睫毛,用小手拨了拨鱼钩,道:“不如你也一起钓吧。”

    我怕他的手被钩子扎了,赶忙将鱼竿拿开,对他道:“叫伯伯。”

    “卜卜?”棠樾张了张粉嫩的小嘴,抬头皱着鼻子看天帝,显然十分质疑。我这才反应过来,过去老胡来看他时,他还很小,说话不是很利落,我怕他叫“老胡”不便当,老胡是根胡萝卜,便索性教棠樾叫他“卜卜”,显然,现在他将此“伯伯”和彼“卜卜”弄混了。

    小鱼仙倌大概还不知晓棠樾将他在心里和老胡做了一番比对,只是温和地伸手摸了摸棠樾的发顶心,抬头看着我淡淡开口,“你幸福吗?”随后又笑了笑,仿佛自嘲,半垂下眼睫,自问自答道,“你当然是幸福的。”

    我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

    最后,我们默默地在忘川边站了一会儿,看云看水……看云,云很远,看水,水很清。临别时,我对他说:“你也一定要幸福!”

    他笑了笑并不答言,腾云而走。

    我想,他也是幸福的,他一直追求的便是至高无上的天帝之位,如今帝位在握,两界永不再战更是加固了他的天帝之位,再无后顾之忧。

    我收了鱼竿,牵起棠樾的手,“小鹭,回家了!”

    棠樾嘟着嘴,疑惑地道:“可是,可是没有钓到媳妇儿呀?”

    我捏了捏他的脸,道:“我们是姜太公钓鱼,讲究愿者上钩。”

    棠樾似懂非懂地看着我,我俯身在他耳边告诉了他一个我深藏多年的秘密,“你爹爹当年便是自己非要咬着直钩爬上来的。”

    我拉着儿子还未走上两步,便遥遥看着凤凰驾着乌云赶来,似乎十分匆忙慌乱,唯恐晚一步便有什么变故要发生一般,看见我牵着棠樾映入他的眼帘时,竟是生生一顿。

    他那瞬间的脆弱让我心中暖暖地一酸。

    夜里,他似乎睡得并不安稳,我听见他翻了两次身后似乎做坐了身,一睁眼却对上他怔怔看我的眼睛。片刻后,他别开眼,掩饰地一咳,问道:“锦觅,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揉了揉惺忪的眼,费解地道:“没有啊。”

    凤凰顿时长眉一挑,我立刻坚定不移地将瞌睡虫赶跑,认真地想了想,回道:“真的没有。”

    他一下恼了,穷凶极恶地俯身问我:“你为什么不向我要灵力?”

    我一时愕然,不想他一个晚上睡不好竟是因为我没有向他要灵力,可是我过去也没有日日向他要灵力呀?

    可是,看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还是莫要触他逆鳞方为上策。我斟酌了一下,向他要了五百年的灵力,他抿着唇角别扭一般渡给我之后方才躺下就寝。

    我躺了半日,突然顿悟,其实我们两个都有些缺心眼。我向他索要灵力是为了证明他爱我,他盼着我索要灵力是为了试探我爱他。一个事揣着满兜银两区打劫,一个是自愿敞开荷包任打劫。

    爱情有时原来可以这么简单,凡人一句俗话便可道尽玄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后记**********************************

    每个人一辈子皆会遇见两个人,

    最后,

    一个在心上,一个在远方。

    愿每个读此书的人都如葡萄一样圆圆满满!

    电线上农历已丑年四月二十一日

    (完)

69 第六十三章

第二日,我趁着小鱼仙倌和翊圣真君论法之时,溜出了天界,魇兽蹦蹦跳跳跟在我身边,任凭我如何诱哄威胁,只是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无辜地将我瞧着,待我一转身,他便又欢快地跟了上来,无法,只好随它。

    刚出南天门行不出一里路便被路上突然多出的一坨绿油油的东西给惊到了,定睛一看,竟是一尾盘成坨状的竹叶青,我不由闭眼默念:险些没踩到险些没踩到。

    那蛇抖了抖尾巴一阵变幻,看着那化作人形扬眉敞襟通身翠绿的模样,我忽然记起一桩事,早上出门的时候我似乎忘了翻黄历,果然误人又误己,可叹可叹。

    “美人,可算让我逮到你了。” 扑哧君虽然不似老胡那般又球又圆,然则也算是个高大的男妖,这么往路中间一站,我的气势便矮了一截,生生被堵在路上过不去了。

    我镇定后退两步,又听扑哧君继续话唠道:“几年不见,美人怎的又苗条了这许多?啧啧,真真是个风中柳弱我见犹怜,尽得花神与水神皮相真传!我决定将那《六界美人赏析宝典》重新编撰,当今世上,觅儿这美相貌决计冠盖六界,独领风骚!”

    我抬抬手礼让道:“一般一般,一般风骚而已。其实扑哧君你也很风骚。”

    扑哧君受用地抬了抬眉毛,对我道:“风骚,是一种美德。”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敷衍附和,再抬头看了看日头,道:“其实,言简意赅也是一种美德。扑哧君可还有事?”

    扑哧君突然低下头,清纯道:“没什么,我就是想看看美人你丧父大创之后可还安好。”忽而又愤慨狰狞道:“只可恨那些把门的楞头天兵硬是不放我进去,说是要有天帝的手谕方可可通行。我知道了……”扑哧君忽然作了悟状点了点下巴看向我,“定是那润玉小龙嫉妒我风骚销魂的相貌盖过他,与我一比相形见绌,惟恐我一出现你便倾心于我!一定是这样!”他握了握拳。

    我不由地由衷佩服扑哧君跑题的功夫,无论说什么最终都能跑到情啊爱啊的上面。

    扑哧君忽然伸出爪子搭住我的手,郑重其事道:“择日不如撞日,美人,今日我们便私奔吧!”

    我再次举头看了看越爬越到头顶的日头,挥了挥手,“改天吧,改天再奔,今日我有事。”

    我好容易借势避开扑哧君这拦路石,正待往前,便听得扑哧君在我身后道:“听说那头鸟儿复活了,堕入魔界成了个大魔尊呼风唤雨称王称霸,美人你不会在这暧昧时刻凑热闹去瞧他吧?”

    我脚步一滞,有种赤裸裸被戳穿心思的感觉。

    “美人哪!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的好,那鸟儿已非当年的鸟儿,当然,当年他也未必见得有多好,傲气得叫人恨不能一把捏死他,但是,如今已绝非孤高傲气可形容……十殿阎罗岂是轻易肯臣服于人的?为登魔尊之位,那鸟儿无所不用其极,近日里又血洗幽冥,将所有异己铁血铲除,寸草不留。现下,幽冥之中无一人敢和他叫板,十殿阎罗个个见到他都得恭恭敬敬呼他一句‘尊上’。更何况,当年他是死在你的刃下,若叫他瞧见你……”

    我咬了咬唇,“我就想看看他,远远地看一看……”

    扑哧君忽地小心翼翼看了看我,面上升起一丝同情之色,“美人,你不会是被牵错红线看上他了吧?”

    面上一阵冰凉,心中升起一些纠拧,怕不是那降头又要发作了,我转身丢开胡言乱语的扑哧君,攀了朵云彩便自行一路飞去。

    直抵忘川岸边将渡资交予渡船的爷爷,我一步迈上船,那魇兽一蹦一蹦也跟了上来,忽地船身一晃,有个声音笑嘻嘻道:“老倌,也顺便一道将我渡过去吧。”

    我这才发现,原来扑哧君在身后跟了我一路,面色难免一沉,那老爷爷眼睛何等锐利,眼角一瞥见我的脸色便晓得我不愿扑哧君跟着,遂和气对扑哧君道:“这位公子,老夫船小,多载个人怕是船身吃水太深有些危险。”

    扑哧君亦面色一沉,肃穆道:“老倌这是拐着弯儿说我太胖咯?”一面愤愤然踏上船一面冲着老爷爷抻手腆肚,“你捏捏这强健的手臂,你摸摸这紧实的腹部,我哪里胖了?老倌你分明是羞辱了我作为一个美男易碎的自尊,当然美男不会与你计较,只要你渡我过去我,渡资我也不问你要了。”

    我忽然想起天蓬元帅有招拿手必杀技,好像唤做“倒打一耙”,怎么外传给扑哧君了?

    老爷爷被唬得一楞一楞竟真的将他并我并魇兽一船给渡到了对面幽冥渡口。我哀叹,本来一个尾巴已经很麻烦了,如今又多了条尾巴,可如何是好?

    况,还是两条乍眼的尾巴。魇兽一身清雅梅花斑一眼望去便知是天界所出,那扑哧君就更不用说了,天上地下怕是寻不出第二个人品味独特到从头巾到鞋面皆是绿色打扮。

    我正犯愁,扑哧君却晃身一变变作了个柔媚的女妖,将那魇兽变作一条癞头土狗。魇兽借着地上一滩水照见自己的模样,一时大受惊吓,十分幽怨。

    我摸了摸出来时便揣在袖兜里的一双兔耳,这兔耳本是魔界之物,带妖气,可掩盖我白日里遮不住的仙气。我将这兔耳戴上后变幻作一只兔子的模样,魇兽瞧见我变成只兔子想来一时便平衡了,复又水汪汪了一双大眼。

    我不管他两,自己招了团滚滚乌云低低向前飞去,听得扑哧君在身后疾呼:“美人,你且慢些,况且,你知道他住何处吗?”

    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清泉不饮。

    他很挑剔,贴身作了他百来年书童,我皆晓得。哪里的水最清冽,哪里的梧桐旺盛,哪里只栽最单调乏味的凤仙花,哪里便是他的住处。

    分辨了这附近水源花木的气息,我寻到一处恢弘的宫邸,门上悬挂了一块偌大的牌匾,遥遥望去竟是只字未题。

    周遭形形色色奇形怪状的妖魔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忽地有个小妖蹦跶着嚷了一句:“午时到了,尊上要出府啦。”

    一时间,行道上的妖魔皆停了脚步,自觉自动避让到一旁,个个满面敬畏倾慕的表情。我一愣,行动慢了一步,一条本来人满为患的大道上仅剩我一只兔子孤零零蹲于路中央。

    此时,扑哧君气喘吁吁扭着腰从后面追上来俯身从地上将我抄起揣入怀中就往两旁妖魔群里扎。

    堪堪扎入拥挤的妖魔之中,便听得那宫邸大门霍然打开,扑哧君连道:“好险好险,亏得快了一步。”

    我从扑哧君的衣襟中向外望去,但见那无字匾额的大门下,两列身段丰腴腰身玲珑的女妖手持金盏鱼贯而出,左右各一十四名,四周妖魔皆是低低垂涎吸气,接着出来了两列男妖,与之前的女妖鲜明比照,真真是牛鬼蛇神恶形恶状,丑得匪夷所思地登峰造极。

    这番一对比我认出来了,有云:罗刹,乃暴恶之鬼。男极丑,女甚姝美,并皆食啖于人。这些开道的不想竟皆为罗刹恶鬼。

    忽地眼前一暗,天边降下一片墨色镶金边的乌云,嚣张地遮蔽了正午的日光,有车辇的隆隆轰鸣声自内传来,我忽觉心跳得好快,快得像要顶到我的喉头般叫人不能承受。

    很快,四只青面獠牙的庞然巨兽衔着黑色的巨大车辇出现在罗刹恶鬼之后,乌木的轱辘碾过地面,带着雷霆电掣的杀伐之音,所过之处,墨云飘散,地动山摇。

    血晶石帘轻轻摇摆,影影绰绰之间,一个面容卓绝眼神清冷的人半卧半坐,一身玄衣无点饰,却叫人刺目不能逼视。辇驾上,卞城六殿恭敬地跪伏在他身旁似乎在报备什么事情。周遭之人一个两个皆敬畏垂下头,满面皆是理所当然,罗刹开道、魑魅魍魉拉车、卞城六殿俯首汇报,这一切皆是理所当然。

    我看着他,剧烈的心跳突兀地戛然而止,仿若生恐连细小的跳动都会叫他听见,叫他发现。我用目光沿着那狭长的凤眼描摹,忽然又生出一种怪异离谱的企盼,盼望他能转头看见我,一眼便好。

    突然忆起众人说他的面貌冠绝六界无出其右,过去从不觉得,今日却突然惊觉他竟真是长得匪夷所思地登峰造极。

    但是,我应该恨他,狠狠地恨他,觉得他是这世上长得最丑陋的人才对,不是吗?他的父母陷害了我的母亲,他杀了我的爹爹,临死还不忘在我身上种巫蛊。是的,我应该要恨他,咬牙切齿、捶胸顿足、撕心裂肺地恨他。

    “美人,你做得太对了!他该杀!实在该杀!”头顶扑哧君没头没脑一句话将我从深思中带回,“比我长得好看的美男通通都该杀!这家伙复生后益发长得天理难容,人神共愤!”

    我一时词穷噎塞。

    扑哧君低下头小声对我说:“听说正是这卞城六殿助纣为虐,对这祸国殃民的家伙复活有不可磨灭的贡献,故而他如今甚信任这六殿,二人在魔界遮天蔽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我望着慢慢远去的车撵,心不在焉地喃喃重复:“哦,二人日日翻云覆雨。”

    岂料,话音未断,周遭之人皆扭头看向扑哧君衣襟里露出个头的我,目光无不惊诧。扑哧君强扯了笑颜对众妖道:“我这兔子精喜好看春宫,刚学说话,刚学说话……”众妖方才黑了脸转回去。

    远处,渐渐远去的车辇蓦地一刹,辇上有人回头。

    扑哧君闪电般随众人低下头。

    那人目光缓缓扫过众妖魔,幸而唯独漏看了我们这一角。

    片刻,收回目光,突兀绽出一笑,毛骨悚然。

    车轴再次滚动,远去。

    扑哧君带着我,后面跟着癞头魇兽,赶投胎一般急急奔出幽冥,过了忘川方才喘息停下。

    我从他衣襟里跳了出来,化回原身。但见扑哧君额上竟是一片汗湿。

    “美人,你一个‘翻云覆雨’险些将我们给害死了。”扑哧君坐在地上扇汗。

    我怔了怔,“那不是你说的吗?”

    扑哧君抖了抖眉,“我是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个是双修,一个是弄权,钱要省,字不好乱省。”

70 第六十四章

我终于戒了治标不治本的糖,却染上了另外一个瘾头。

    自那日再见他之后,我便常常趁小鱼仙倌忙碌时支开离珠独自去幽冥界,每每幻化成兔子的模样,用那对耳朵上的妖气掩盖了身上的气息,出入彼岸倒是从未被识破过。后来,我大了胆子,潜入他住的私邸,来来往往许多次,亦没有被小鬼擒拿过。想来没有人会在意一只小小的兔子精。

    我去的频繁,但能见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见到他也总是前呼后拥被诸多魔头簇拥着,我怕形迹败露,不敢上前,只能远远地望着,哪怕只是这样远远地望着,一眼,只一眼,也能叫我觉得像得了五千年灵力一般窃喜。

    我喜欢他读公文的时候,他与小鱼仙倌不同,不在入夜时读公文,而总在巳时翻文批阅。这个时辰是小鱼仙倌最忙碌之时,我能溜出来的可能性比较大,且,他的书房挨近后园,一整面雕花镂空的轩窗正对着后园中盛开的凤凰花和凤仙花。我身上本有花木气息,隐在这些花花草草中便十分安全,故而我常常悄悄地蹲在凤凰花粗壮的木枝后面,透过那些斑驳的花叶,看魔界彤色的天空穿过轩窗上的木棂倒映在他略显苍白的侧脸上。

    他浏览的时候很安静,眼睛全神贯注地专注在那些字里行间,眉尾偶或稍稍一抬,挺拔的鼻梁,半垂的眼睫,微微抿起的唇线……勾勒出一个精致的剪影。但是,我晓得这安静只是一种一戳即破的假象,只有对着这些没有魂灵的笔墨纸砚才会现出的假象,一旦离开书案,那双眼睛便像没有了水的深井,黑漆漆地骇人,周身皆是冰冷凛冽的气息,压得人无法喘息。没有人敢直视于他,所过之处,只有大片大片战战兢兢匍匐于地的妖魔鬼怪。

    他批阅得很快,却不慌乱,修长的手指翻过一页页纸张,偶尔会染上一两滴未干的墨渍。黑色的墨点落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尖上,让人产生一种隐晦的错觉,仿佛只要简简单单地作一张纸一滴墨也会很幸福……

    但是,他不总是日日批复公文,我也未必日日都能出得了天界,故而有时我不得不铤而走险在他私邸的其它地方出入。有时,我能在大门旁看见他恰恰远去的车撵,有时,我能在膳厅外看见他刚刚放下筷子起身;有时,我能避在大殿顶椽一角看见他杀伐果决后刚刚收敛的戾气;更有时……我能看见美艳放荡的妖娘左右扶着他踏入内寝,夜半过后一脸春情衣冠不整地出来……

    今日,我来晚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已入寝,私邸之中遍寻不着。正待离去,却险些被一个急急行路的女妖给踩到,幸得我闪身一避。

    “快!尊上要上次楚江二殿上供的那件摩诃斗彩三秋披风!你们快去寻出来!”只听得那女妖一入门便对那些侍从命道。

    一时,厅内鬼侍满地小跑,想是到库房中找东西去了。不消片刻,便有一个鬼侍端了个四方雕玉云纹盒回来,郑重交给那女妖,难掩一脸好奇,问道:“尊上从来对这些供物看都不看一眼,今日怎么会想起要这披风?”

    “你这等小鬼知道什么!”那女妖不屑地哼了一声,“今日尊上在禺疆宫设宴为鸟族首领穗禾公主庆生,这你总知道吧?”

    那鬼侍点了点头。

    女妖又道:“这披风想来便是尊上预备送给穗禾公主的生辰贺礼。这穗禾公主何人你知道吗?”

    “你刚才不是才说过她是鸟族首领吗?”那鬼侍搔了搔额上一缕稀疏毛发,愣愣道。

    “笨!”女妖戳了戳他头顶的犄角,“那可是尊上的救命恩人!还是尊上的表妹!”

    那鬼侍忽然一脸了悟过头刹也刹不住的模样,低声猥琐问道:“你说尊上会不会以身相许,以报救命之恩?”

    那女妖一脸无可救药的表情看着他,“要许也是穗禾公主许给尊上。不过,依我看,尊上若是愿意取谁的话,倒是非这鸟族首领莫属。好了,我不与你多说,我要去了。”言毕,飘飘然而去。

    我跟在她身后,没跟多远便不见了她的踪迹,可恨这兔子腿短还只能蹦跶,幸而我记住了她身上膻腥的妖气,一路寻着总算找到了所谓的禺疆宫。

    不过将将翻过高高的门槛,却见一团人鱼贯而出,为首的便是凤凰和穗禾。

    二人停在殿门外,其余人等亦远远隔了段距离停下。穗禾水盈盈的眼抬起看了看凤凰,继而微微垂下,睫毛纤细黑长,在夜色中叶摇风移轻轻一颤,动人心魄,“送到此处便好。今日蒙尊上设宴为穗禾庆生,穗禾不胜感激欣喜。”

    凤凰轻轻一挥手,随身的妖侍立刻心领神会打开恭敬捧在手上的玉盒,正是我方才见过的那个,但见盒盖一开,里面五彩霞光一下挣脱了束缚,耀眼射出,射得一干人满面惊艳,穗禾亦稍稍睁大了眼睛。

    凤凰一抖这五霞帔衣,亲手为穗禾披上,末了还细心替她在脖颈处将锦绳系牢,“夜露风寒,穗禾莫要着凉了才好。”不顾一干瞠目结舌的魑魅魍魉,他又上前了一步,贴在穗禾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待他错身移开时,只见穗禾满面春红,不知是羞是喜,两眼竟是水汪汪得要溢出来了,微微怔了一下,咬咬唇再看凤凰时,竟有几分娇嗔。半晌后,方才恢复了端庄神色回首对其余送行妖魔道:“穗禾这便先行了,诸位留步,今日亦多谢各位盛情。”最终,方才在一群刚刚回过神的“哪里哪里!客气客气!”之中登辇离去。

    不晓得其余是否有人听见,夜风彼时恰恰将凤凰那句耳语送入我耳中,——“你我如此亲近,何须唤我尊上?”

    我嚼了嚼涩口的夜风,忽而觉得心口缩了缩,降头术又开始张牙舞爪了……

    待我回神之时,一干人等已纷纷告退,凤凰也回了殿中。闻得殿内有靡靡丝竹音,我鬼使神差竟趁着有妖侍出入的间隙一股脑儿钻了进去,隐蔽在殿堂不起眼的背光处。

    殿内,灯光旖旎,红缎绿罗,酒樽香暖,美不胜收。有十二个美艳浓香的女妖□□着白玉双足翩翩起舞,足上绑的金铃随着裙带翻飞夜风婆娑,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像勾魂使者的梵咒一般挠人魂魄,叫人止不住的心旌荡漾。

    殿中未设灯架,盏盏灯火皆为美婢手托,红如残阳的灯盏趁着大殿笼在一片蒙昧的光晕之中,轻如薄纱。

    凤凰坐于殿首浅酌,两旁各有一个满身绫罗的女子,一个斟酒,一个添菜。凤凰忽而对着殿角眯了眯眼,放下手中酒杯,对着右手女子弯了弯唇角,一个未有荡漾开的笑似半开的花最是勾魂摄魄,那女妖满目惊艳,手上一软,一双银筷跌落桌沿,身子亦软了软。

    凤凰体贴伸出手去将她一扶,那女妖立刻受宠若惊彻底瘫软在了他的臂弯里,半晌,似乎见凤凰未有推拒,只当是默许了,便索性偎入他怀中,一双欺霜赛雪的藕臂亦攀上了凤凰的后颈,脸颊在他胸前风情万种地蹭了蹭,“尊上,穗禾公主已离去,夜还长,剩下的时间可分与我等少许否?”

    凤凰眼神凉凉未有变化,唇角却略略一弯,不知是笑是许。

    那女妖想来一时被蒙了心智,更加贴紧凤凰,只差坐到他腿上了,凤凰亦伸手撩了撩她的发梢,一个简单的动作不知为何由他来做竟是风情无边。

    我忽然想起他过去常常这样撩过我的长发,为我抚去风中偶落的柳絮,便是没有柳絮时,他也喜欢这样缓缓摩挲我的发梢,我有时被他撩得厌烦了,便会不耐地别过头去,他却不让,只道:“这里还有一丝柳絮,我替你拿去,你莫要乱动。”

    不知为何,此时突然想起当年他脉脉停驻的眼光竟觉奢侈至极。

    再看看他和那女妖两相偎依的身影,我一时丹田中气息酸涩,又似乎沸沸然似滚水欲往外冒泡,五味杂陈,不知是个什么症状。

    又听那女妖奉承道:“尊上气尊贵胄,冠绝六界,若能承尊上一夜雨露……”

    正说到一半紧要之处,却见凤凰一挑眉,打断道:“气尊贵胄?”

    那女妖急忙附和道:“正是!尊上之仪容,尊上之手段皆叫我等钦慕不已。”忽地纤手一抬精准指向我隐蔽的角落,“便是一只未有成精修妖的兔子亦知晓仰慕仙上。”

    凤凰犀利的目光刹那紧随而至,我连一口喘息都来不及一换,便笼罩在了他黑渗渗的目光下。分明只是两只眼睛这么看着,我却像被荧惑昭德真君的金钟罩给兜头盖脸地罩住一般,浑身不得动弹,只得睁着两只红红的兔眼看着他。

    他慢慢启唇,一字一字缓缓磨出,“哦~?你如何知晓这兔子仰慕于我?”

    那女妖自作聪明道:“它自一进门便蹲在角落里,眼睛瞬也不瞬直盯着尊上看。”为了增加说服力居然画蛇添足补了一句,“过去在尊上府邸中也常常见到这只兔子,总是默默盯着尊上看。”

    我一时连以头撞柱的心都有了,原来我一直都是掩耳盗铃,自以为没有被发现,其实这些妖魔早便发现了我的踪迹,只是不屑于在乎一只兔子而已。

    “哦~?我却没有看见。”凤凰一字一顿。

    我不禁舒出一口气,幸而他没有看见我,既而一想又不对,现下他瞧见我了,不知会不会被他辨认出来……我一时方寸大乱,起身蹦跳着就要逃遁。

    却不想那女妖手中纱蔓一舒将我一下抓到她手中,“尊上日理万机,自然瞧不见这些俗物。”她将我托在掌上举到眼前一看,惊呼:“尊上,你看这兔子真好看。通身没有一根杂毛,白得竟和夜霜的颜色一般晶莹纯净。要不是它身上没有一丝仙气,倒要叫人错认成是婵娥的那只月兔了。”

    凤凰一挑眼尾,伸出手,“拿来。”

    我一时心中钟吕大作,正想干脆现出真身化作水汽逃走,不料凤凰却不待那女妖伸手,将我一对长耳一拎而起,平举在眼前两掌处,眯了眯眼,眼中未有丝毫波澜,我却隐隐听到了刀光剑影金戈铁马的杀伐之音,铿锵着扑面而来。

    我惶惑着莫名害怕着竟不知道闭眼,只在他正对着我的凤眼里看见了自己愣愣被他擒住的模样,看见自己攥在他手心里的一对耳朵,那耳朵上的血丝脉络清晰根根分明,我忽然记起这对兔子耳朵是他买了送给我的。

    他定然是不会记得了。

    我忽地铆劲挣扎了一番,奈何兔子耳朵便是要害,一双耳朵被拎住,我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凤凰捏着我的手越来越紧,我不免要怀疑这耳朵会活生生被他拽下来。

    “尊上,这兔子真真可爱,能给我吗?我驯了它作个妖宠。”女妖攀着凤凰的手臂问他讨要,我一时觉着便是给这女妖豢养着也比让他看一眼要好上许多,“它的眼睛真是水灵……”女妖一时大惊掩口,趴下连连磕头,“尊上息怒,尊上息怒,奴下不是故意要说‘水’字的,奴下……奴下只是一时昏头……”

    凤凰沉沉看了看她,我这才惊觉他的眼睛根本不是黑的,而是很深很深的血红,红到若非这般接近竟错以为是黑的,我突然害怕,怕到竟要失口惊叫出声。他忽地嘴角一挑,“妖宠?有些东西,并非你想驯便能驯得来的。你真心养它,却难保它哪日不会反扑于你……”

    “不过是只兔子罢了,何况它这么乖顺,不是猛虎,如何会伤到人?”那女妖战战兢兢不解。

    “乖顺?”凤凰提着我的长耳将我又拎进了几分,那眼神压得我呼不出气,胸肺被闷得似乎都要炸开了。我忽而惊觉眼前的是我的杀父仇人,而我不但救活了他如今竟还反复流连直至现下被他捏在掌心嘲弄!

    一时心中缭乱欲破方寸大乱,张口一抬头便咬住他近在咫尺的眉心。

    “呀!”女妖惊呼出声。

    凤凰一把将我大力拎开,丢在一旁,冷冷从唇角吐出一口气息,料峭凌洌,“未必猛虎才伤人,兔子咬人才叫人心寒,不是吗?”

    我方才被他捏着,气力并不大,只不过咬破了他眉间一点皮,一滴妖艳的血色顺着挺拔的鼻梁缓缓流下,温柔地停在了鼻尖上,我怔怔看着,竟想起了那把柳叶冰刃,想起了嫁裙上大朵大朵开出的花朵,想起了他绝望的最后一眼……一时神智被惑,竟忘了要逃,忘了怎么逃,忘了应该逃去哪里……

    他亦不伸手去擦那滴血渍,任凭它停驻在他鼻尖,仅是微微垂着眼看着狼狈被掷在地上的我,突然,笑了一下。

    身旁女妖、一殿之妖魔吓得全部匍匐在地,不敢抬头,“这兔子该死!罪该万死!……是我等小妖失……失职……职,漏网……放……放……放它进来……“

    “兔子,就该拔毛去皮、抽筋剜骨,放于火上烹烤~”他抬头环视了一下大殿,缓缓道:“上火架!”

    “是……是……”几个妖魔连个“是”字亦结巴成几段,踉踉跄跄爬起身,片刻就架好了一团熊熊篝火,柴薪在其中哔啵叫嚣,热辣辣的火舌直往上舔。

    “这凡俗之火岂不玷污了?”他重新拎起我的双耳,并未使力,却叫我全身血脉瞬间逆流,“上~三~昧~真~火~”

    我一抖。

    须臾,“禀尊上,三昧真火已架好了。”

    凤凰缓缓一点头,那滴血终于滑落鼻尖,掉在了地上,利落地伸手一扬,将我掷入火中,没有一丝一毫犹豫,杀伐果断。

    火光顷刻将我汹涌吞噬,如饥似渴,我闭上眼……却在下一刻落入了一个湿润的包围中。

    “魇兽!”有小鬼惊呼,“天帝的魇兽!”

    我睁开眼,但见那梅花魇兽张口噙着我,一道闪电一般划过大殿,几个跳跃便向外飞去。亏得我以为将这尾巴甩开了,不想它竟偷偷跟着。

    “快!快抓住它!”

    “不能让它逃了!” ……

    一阵哄乱之中,我回首望去,只看见一团火红模糊一片。

71 第六十五章

小鱼仙倌坐在床沿,正低头给我手腕上药,他托着我的手臂,一下将我的衣袖撸至肩头,整条手臂霎时无遮无掩暴露在他眼下,我一下赧然,要褪下袖口,却被他一个用力固定捉住。

    被他这般一捉,那伤痛猛地袭了上来,我倒吸一口气,“嘶!~”

    从来不知道小鱼仙倌亦有粗暴的一面,我难免一愣。他却不抬头,两眼看着我被火燎伤纵横交错的伤痕,眉宇一沉,嘴角紧抿,给我上药也不似过去温柔,倒像是有仇一般,用药膏狠狠地一下一下刮过那些燎伤,疼得我眼泪都要掉下来,却不敢吭气,只能强自忍着。

    他生硬地给我上好药后,面色益发差了,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什么,却终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扭头便往外走。

    在我意识到时,我已疾走几步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口,“小鱼仙倌……”我唤了他一声,却不知如何继续,亦不知道自己拉住他是要说什么。

    他头也不回僵直着背,冷冷打断我,“不要说了,什么也不要对我说。” 半晌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轻得像一片过眼的云,“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越清晰……越受伤……”

    他垂目看了看我攥着他衣袖的手,似乎在犹豫什么,最终,淡淡道:“放开我吧。”

    我心下不知是何滋味,只是依言放开了他的袖摆,许久,他却不走。我默默转身回房,走了两步,听到身后一阵清风,却是他回身抱住了我,“觅儿……”

    我怔然,只听到他将我抱在怀中,胸口隆隆作响,“觅儿,不要再让我看你的背影了,好吗?我在等你回头,一直在等你回头,你知不知道呢?我说服自己,只要我纵容你,只要我放任你,只要我日日睁一眼闭一眼地自欺欺人,只要这些能让你开心,能让你的身体好起来,你便总有一日会看见我的好看见我对你的情,可是,为什么你却从不回头呢?为什么你宁愿被他用三昧真火焚烧也不愿意来寻我的怀抱?”

    他看着我,眼中有着万念俱灰的希冀,“时至今日,你还爱着他吗?”

    我慌乱地推开他,“你说什么?什么爱?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他!我恨他!我是恨他的!”忽觉一股寒凉,从骨头里生出的寒凉,我抱紧手臂想要给自己一点温暖,“我只是中了降头术,你怎么不明白呢?”

    “降头术?……降头术。我亦中了你的降头术,为何你却不来解?”他垂头凄然一笑,“你能放开我,我却永远放不开你……”

    我看着雕窗外的云絮分开合拢,合拢分开,心中一时零零散散。

    我什么都不明白……

    自从这次火中逃生后,我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去魔界,我怕看见他,也怕他看见我。我也总是避着小鱼仙倌,不忍看他,亦不忍他看我。

    每日里,我只是喂喂魇兽,种种花草,数着仙倌带给我的凡人祈愿条,下界布施布施雨水。有时想想,凡人有了愁苦便向神仙许愿,神仙若有烦恼又向哪个许愿呢?

    “自然是向天帝陛下许愿!水神若有什么念想,天帝陛下一定会不遗余力替仙上达成!”离珠一脸崇拜地说起小鱼仙倌。

    我瞪了瞪她。

    “仙上莫要瞪我。离珠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天帝陛下这么多年对仙上如何,别人不知,仙上自己难道还能不知?”看她大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架势,我正要岔开话头,却听她脱口道:“听闻鸟族的首领近些日子便要定亲了,仙上什么时候和天帝陛下成婚?”

    我心下一沉,“和谁定亲?”自己亦知是明知故问,却不知为何仍存了一丝侥幸……

    离珠尴尬一咳,答非所问道:“当年,这穗禾公主似乎还和彦佑君有过段解不清的渊源,听闻彦佑君便是因着她被贬下界为妖的……”

    看她那闪躲的模样,我再也无心听这些八卦传言。心中忽地一搅一拧,十分难过。

    长芳主说:“锦觅,你莫不是爱上那火神了?”

    扑哧君说:“美人,你不会是被牵错红线看上他了吧?”

    小鱼仙倌说:“时至今日,你还爱着他吗?”

    ……

    怎么会?怎么可能呢?

    那心底那些叫嚣的却又是什么?我怎么会爱上了自己的杀父仇人?!怎么可以?!我一时惶恐至极……不行,我要再见他一次!我要确认,我要证明,证明给我自己看!

    是夜,小鱼仙倌赴西天与燃灯古佛论经。我再次潜入幽冥之中。

    看见他时,他似乎有些醉了,脚步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踉跄,正走在回寝宫的路上,有两个女妖上前要搀扶他,皆被他推开了,他拿着一柄玉壶对着壶嘴饮了一口,继而皱了皱眉头,似乎对那酒并不满意,将玉壶一掷在地,壶身触地即碎,发出清脆的声响,吓得周遭侍从一下皆跪倒在地。

    “我不是说要桂花酒吗?”他看了看一地的魑魅魍魉,“都起来吧,去给我拿壶桂花酒来。”

    “是……是……可是,尊上,这就是桂花酒呀,冥府中最好的桂花酿……”一个女妖抖了抖胆子,困惑地说出实言。

    “嗯~”凤凰看向她,拉了一个长长的尾音,那女妖再不敢辩驳,直道:“奴下这就去拿桂花酒。”

    凤凰方才回身步入寝厢。

    少顷,我亦化成水汽亦步亦趋跟了进去。

    里厢,他已衣带未解、罗靴未脱闭眼躺倒在重纱幔帐的床榻之上,一根白玉镶金的发簪掉落在地,锦被上铺满了散开的乌丝,似流水,沿着床沿滑落些许,他的一只手亦滑落在床畔,虚虚地拢着,想抓住什么似的握了两握,终是无力地滑下,长指失望地苍白。

    我蓦地便想伸手握住那只手……堪堪化出身形时,却听到门外有低低的衣摆摩挲声,慌乱之中不知化了个什么藏于几上果盘之中。

    两个女妖侍从端了壶酒进来,想是重新准备的桂花酿,轻手轻脚放在桌上后,看了看凤凰凌乱地卧在床上,似乎想替他盖上被子,踌躇了一番,却终是没斗起那个胆量,正待蹑手蹑脚出门去,其中一个女妖却一眼瞥过我藏身的果盘,遂而面色大惊,伸手拽了拽另一女妖的袖摆。

    那女妖随即回身,看了一眼后亦面上失色,立刻眼疾手快要伸手过来。看那方向……莫不是竟是冲着我钳过来的?

    此时,榻上的凤凰翻了个身,两个妖侍吓得忘了手上动作努了努眼快速撤出了厢房。

    掩门时听得一个女妖窃窃低声对另一人道:“竟然是颗葡萄……竟有人不要命敢将葡萄放入尊上房中……到如今竟还有人不知道尊上最厌恶的果子……明日便是此人魂断之时……”

    我看见水晶果盘底面倒映着一颗溜圆绛紫的葡萄,原来,方才我一急,竟是化成了那许久不用的本身。

    他最厌恶的果子是葡萄……

    不知为何我忽而觉得像盏被划破了纸面的灯笼一般,在风中摇了摇。

    他动了动,伸手不耐地扯了扯衣襟,似乎有些热,口中喃喃说着什么,模模糊糊,睡得并不安稳的模样。我晓得他醉酒后太半不清醒,不会发现我,便化出了身形走到床榻跟前。

    房中烛火冥昧,晃动的光晕擦过他的脸颊,半明半暗,因着醉了的缘故,唇色润泽如含丹朱,长眉像两道墨痕,笔力遒劲地划过,蒙了一层淡淡的倦色。眉间,是我咬下的伤痕,行将湮灭。

    我低头认真地看他,恨他?爱他?

    若非恨他,我怎会亲手杀了他?可是,为什么杀了他以后我这样地难过,难过到痛不欲生?真的是因为降头术吗?……可是,可是我若如人所说是爱他的,我怎会动手杀他?我与他日夜相对过百年亦从不觉得有何,其后几百年中他对我说过许多意味不明的话语我亦从未动心,他吻过我,吻过我许多次,甚至,他那次醉酒后还曾与我双修过……可是,我却从未将他放进心中。

    我如何可能自他死后却一念之间爱上了他?况,他就要和穗禾定亲了……

    忽地,他张开眼,黑漆漆地看着我,满室的灯火没有一盏能倒映入那双瞳仁之中。我被他这动作生生一惊,不得动弹。然而,他却只是这样看了看我,刹那间又闭上了眼。我这才想起,他那次在凡间醉酒亦是这般,只是无意识地会惊醒,实则并未清醒。

    他的双唇动了动,微微翕合,似乎在说什么。我一时好奇将耳朵贴近,听了半晌,再细看了他的口型,似乎是两个不成句的字——“水……喝……”定是酒后口干了。

    意识到动作之前,我已变幻出一盏香茗端在手边,一手托了他的后颈稍稍固定,一手将那茶杯送到他嘴边缓缓倾斜。

    岂料,他薄唇紧抿,竟是滴水也未漏进,茶水沿着他的唇角慢慢滑落,留下一道浅浅的茶渍。反复几次,皆灌不进去,我一时有些暴躁,无法,只得一气儿将茶水灌入自己口中再俯身贴上他的唇,撬开齿缝,将水一点一点全部渡了进去。

    离开他的双唇时,我看见他敛着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正待放下茶杯,却又听他启口张合,口型仍是:“水……喝……”

    是以,我又蓄了一口茶预备再渡与他,将将用舌尖挑开他光洁的齿缝,便被另一个舌尖勾住了,我一怔,待反应过来要退出时却已然来不及。

    那舌尖带着微醺的馥郁,桂花香味如倒刺一根一根扎入了我的舌尖,勾住,缠绕,如影随形,逃不出,避不开,一口毛峰清茶于缭绕之间酿成了酴醾的酒,四溢漫延,熏得我神智迷离。

    有一只手掌托住了我的后脑,掌心冰冷如玄铁,我打了个寒噤,惊醒过来,推拒着他的胸膛想要爬起身来,却不想后背已被他的另一只手臂牢牢锁住,任凭我如何挣扎,却只不过让两人的衣裳更加凌乱而已。

    他的衣襟敞开了,露出白皙而结实的胸膛,柔韧的肌理叫我脸上一烫,慌乱地要闭上双眼,却在眼睑阖上前瞥见了一道细小的霜菱,两吋长,弧度正好地匍匐在他胸膛的正中,似乎尘封了什么,又似乎铭记着什么……我心中一痛,伸手便抚上了这淡淡的疤痕。

    他闭着眼无意识地皱了皱眉,一道浓重的杀气划过我的脸侧,不容忤逆。我一惊,下一刻他却松开了我的后脑抚上我的衣襟,一寸一寸探了进去,那些丝纽盘扣顷刻之间颗颗散落。

    他细细抚过我的腰,指尖沿着脊梁缓缓向上,绕过我的肩头,最后,停在了一处,他虚虚笼着那柔软,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在他掌下一明一灭。

    带了酒香的吐息掠过我的额头,竟有一丝残酷的甜味,长久的滞凝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连足尖都是绷紧的,清明只在稍纵即逝的一瞬间错身而过。顷刻之间,天旋地转,我被他压在了身下。

    舔了舔干涸的唇面,我伸手勾住他的后颈,吻上了他的唇……他吮着我,从舌尖到足背,一寸一寸,细腻却不温柔,暧昧却不温暖,他吻着我抚着我,唇如劫火,蛊惑人心。我攀上他的肩,绕上他的腿,迷茫中想要寻找一个温暖的桎梏,一时间,支离破碎的喘息交织成网,将我们网紧兜罗,仿佛我们从未曾远离过,没有生与死的隔断,没有爱与恨的疑惑,只有两颗靠近的心,频率不同却错落相偎……

    他冲了进来,带着惊心动魄的力量,那一瞬间竟是无声的、寂静的,像是一曲铮铮琴音的戛然而止,猛地,琴音再开,金戈铁马、战火纷飞,硝烟、鸣鼓、号角、铁蹄、喊杀,汹涌而至,直至将我彻底吞没……抵死纠缠……

    不知今夕何夕,我汗湿淋漓地趴在他的胸膛上,眼前是他阖眼的睡容,匪夷所思地完美。

    垂头看着他胸间那道有棱有角的淡淡霜菱,我再次伸出手抚上,心中如溺水般不能呼吸。

    他嚅了嚅唇,看那口型依旧是“水……喝……”

    我一怔,他又想喝茶了?转念一想,醉酒后肝火旺盛,口渴自是当然。岂料,将茶送到他唇边,他却不耐地扭开了头,唇瓣再次开阖,这次却终于出了声,不用我再依着他的口型猜测他在说什么。

    “穗……禾……”

    五雷轰顶,我呆了片刻,立刻伸手捂上自己的双耳,我什么都没有听见,没有!

    “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的好。越清晰……越受伤……”小鱼仙倌的话突兀地闯入我的脑海,明晃晃地鲜血淋漓。

    根本就没有什么“水……喝……”!全部皆是我的臆想,他从一开始说的便是“穗禾”二字……

    他为了她醉酒,为了她伤神,为了她心心念念,更有甚者,更有甚者他抱着我,吻着我,亦是错当成……

    我跌跌撞撞站起身来,合拢衣襟的手都是抖的,颤动莫名,努力要看清那些扣带襟钮,却怎么也集中不了视线,只有一片模糊的水渍,最终,不知花了多大的气力方才穿戴妥当。

    路很长,没有尽头,我一路奔跑着,总觉得身后有个厉鬼在追我在撵我,要吃了我,吞了我,连皮带肉,骨头都不剩。

    我跑啊跑啊,一直跑一直跑,我忘记了我会飞,忘记了我是神,忘记了我根本就鬼怪不侵……

    但是,我突然看清了一件物事……从来就没有什么降头术……

    我爱他,爱上了自己的杀父仇人……

    那样清晰,清晰地叫我无处遁形。

72 第六十六章

一夜奔跑,最后,扑入一片芳草萋萋之中。

    再次醒来时,我趴在一方冰凉的石碑上,抬头便是爹爹的坟茔,一尘不染得一如爹爹出尘飘逸的衣裳。原来,我昨夜竟是跌回了水镜之中。

    我跪在爹爹的冢前,默默无语,直到日上三竿。

    “萄萄?!”

    一球橘红的颜色扑入眼帘,我抬头,但见老胡托了滚圆的肚子费力地俯身看我,见到我的脸时,却是魂飞魄散大吃一惊,“萄萄,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你这是……这是在哭吗?”他伸手接过我面上落下的一行水渍,放在眼前仔仔细细饶有兴致看了两遍,“幸而我俩信步到此祭奠水神,不然便参观不到萄萄这旷世难见的眼泪水了。”忽而,转念一想,瞠目结舌团团转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完了完了,我要快快回家收拾包裹跑路去了,花界想是要榻了,萄萄竟然会哭!”

    “红红,你也快快走吧!回你的天界去吧,如今天帝好歹是你侄子,叔侄哪有隔夜的仇?这花界恐怕也是不能久留了。”老胡回身推搡着一个品红纱衣的少年。

    “哼!”那人鼻孔中喷出一口气,不屑道:“真是晦气,竟看见这天地忘恩负义第一人。你不推我我也要走!”说话间甩袖怒目瞪我,竟是出走天界十二年的月下仙人。

    我垂下头。

    眼前老胡穿跑偏的皂靴抬脚走了两步之后却又转了回来,他再次艰难地弯下身看着我,肃穆道:“萄萄,有人抢了你的灵力?”

    我不语。

    老胡面色一沉,“难道,那尾小龙天帝不让你做神仙了?”

    我不语。

    老胡一下面色刷刷飞白,“难不成,难不成竟是那小龙天帝要下台,你的靠山要丢了?哎呀呀!如果这样可了不得,你不晓得哦,那个凤凰如今称霸魔界,你若失了靠山,他一准要抓你到地狱去!地狱十八层,阎罗一十殿,刀山油锅,那都是小事,主要是幽冥之中,牛头马面魑魅魍魉黑白无常,这些鬼怪哪个长得不是面目可憎丑得叫人自叹弗如?你还未被放入油锅里滚成油炸葡萄,就定然已经被这些丑人骇死过去了!也不知道红红那一脸桃花面相的二侄子怎么和他们打交道……”

    “不许你说我家凤娃的坏话!”未走的狐狸仙一脸愤慨打断。

    “其实,照我说你也不必偏袒那鸟儿,其实依我看着那鸟儿远不及这小龙天帝好……”

    “你胡说八道!气煞老夫也!我明天就去请玉兔!”

    ……

    凤凰,凤凰,我喃喃念着,心口一空,只有看不见底的绝望。

    “萄萄,你流血了呀?”老胡一把拽过我的手,将我牢牢抠紧的十指一根一根分开来,手心,赫然是深可见骨的十道血痕,“萄萄,究竟怎么了?”

    我看着那些血,忽地无助,自厌自弃,“老胡,我爱上他了,我爱上我的杀复仇人了。”

    老胡一哆嗦,蓦地丢开我的手踉跄后退两步,见了鬼一般,“绝对没有的事!你是萄萄呀!你不可能爱上人!”

    “笑话,你爱旭凤?你若但凡心中丁点有他,十二年前怎会下次毒辣之手,枉他违逆当年天后之意,坚决不与穗禾定亲,枉他为你密谋三年与润玉斗智,终是擒住润玉之把柄,孤注一掷于大婚之日与他兵戎相见。他这样全心全意信任着你爱护着你,哪里知道,你竟反噬,将他一刀毙命!便是水神真为旭凤所杀,你若是爱着旭凤又怎会半点余地不留?况且,我绝不相信旭凤会伤水神,更莫说杀害水神!”狐狸仙怒视我,似有千言万语叱责不尽。

    “我亲眼看见……我亲耳听见……我不知道,我好难过……”我低声啜泣,字不成句。我不知道为何我过去没有丁点心软,我不知道我为何下得去手……

    “旭凤就是昏了头才会爱你,如今听闻他要与穗禾定亲,老夫以为此方正道!枉老夫一心撮合过你们,不想竟害了他!”掷地有声一句话字字千钧砸向我。

    “不可能!萄萄你怎么可能会爱上他!你是吃了陨丹,一辈子注定无情,一辈子铁石心肠的萄萄呀!”老胡仓皇失措。

    “陨丹?什么陨丹!”狐狸仙截断。

    我一时有种不祥之感。

    “没,没有……我什么也没说……红红,你年纪大了,耳背。”老胡满面悔不当初,菜菜地闪躲着目光。

    “我今日便是个聋子照你方才那嗓门也听得一清二白了。快说,什么陨丹?什么无情?”狐狸仙步步紧逼就差揪住老胡的衣襟。

    老胡连连摆手,抱了肚子回身便要蹿去。

    我跪在碑前,空洞洞地遥望远处,低低开口,“可是一颗檀色的木珠子……佛珠般大小……”

    “你!你知道!”老胡生生刹住脚步,折返回身,不可置信瞠目看我,“哪个芳主告诉你的!”

    我绝望低头一笑,竟然……

    “我看见了,我亲口吐出来的,他死了,我的心都丢了,还有什么吐不出……”

    “冤孽啊!”老胡捶胸顿足,“先花神一片苦心可算是白费了!”

    “快说究竟何事!否则看老夫放兔子咬死你!一兔当先,一兔当关万夫莫开,千军万兔,万兔奔腾!”狐狸仙急切地诅咒连连。

    “哎哟喂,我说,我说便是了。只是,我仅仅听的壁角,不真切,不真切……”老胡畏畏缩缩,看见我红肿得近乎睁不开的眼睛,似乎再也瞒不下去了,犹犹豫豫道:“既然萄萄都瞧见了……其实,此事二十四位芳主皆知,只是被先花神逼着立下毒誓,若有半分泄露自毁元神,故而不敢透露丝毫。”

    老胡唏嘘感慨地摇头晃脑,“当年,先花神一心钟情天帝,却亲眼见天帝琵琶别抱,后为水神所动,愿厮守终身,不想水神却被指婚风神,二人大婚之夜,花神弥留产下萄萄。彼时,天界好不热闹,花界却是凄风惨雨,花神万念俱灰,感怀情之缥缈不可信,一旦沾染同坠阿鼻地狱别无二致,更感女子容貌不可过于张扬,否则必有祸事相随,遂将当年玄灵斗姆元君所炼之陨丹给萄萄服下。”

    “先花神曾说,服此丹者灭情绝爱,不愿萄萄再步上她的老路,愿萄萄无情遂刚强,无爱遂洒脱,逍遥脱世渡此生,还命二十四芳主将萄萄拘在水镜之中万年以避祸,岂知,哎,岂知这陨丹竟也绝不尽这万毒情丝,压不尽心绪萌动,萄萄,你竟还是爱上他了,爱到竟将陨丹生生吐出……人有命理,神亦有,哎,一切皆是命中注定……”

    原来……我笑了笑,复又笑了笑。

    如今知晓又有何用处?他杀了爹爹,我杀了他,他死了,我方才吐出陨丹,晓得自己爱他。他活返了,却再不爱我了,想是恨不能食我血枕我骨。如今,他爱穗禾,穗禾爱他。

    仅余我一人爱不得,恨不能,两相挣扎,什么都不是……

    “陨丹?我掌姻缘情爱十来万年,竟从未曾听说有此种绝决之丹药,闻所未闻。”狐狸仙惊得双目俱瞠,连连摇头,不可置信。

    我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走。

    “萄萄!你这是要去哪里?”身后老胡惊呼出声。

    去哪里?我还能去哪里?我再无颜面对着爹爹的坟茔。

    六界之大,却仅有天界可以回返……

    当日,有使者送了张精致的帖子给我。大红颜色,比翼鸟绕着连理枝,栩栩如生,两个金漆落笔的名字跃然其上,下月十五?竟是这般迫不及待……我用指尖勾勒了一遍,抬手,指尖皆是金粉,轻轻一捻,散入风中。

    第二日,小鱼仙倌在天河畔捡回看了一夜星星的我。他抱着我,叹了口气,眉间吹过晦涩的风,许久,道:“觅儿,还有我。我可还有将心换心的机会?”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抬头看他,突然觉得有些忧伤,将心换心我不知,仅是想起将心比心……他似乎温和却其实执拗,他这么执拗地站在一处已经站了太久,却不肯回头。

    “觅儿,凡间的雪快要化了,我们明年春天成婚,可好?”

    “好。”

    他的呼吸轻轻一断,将我抱得更紧。

    三个人,有两个是欢喜的,那么,便是多数了,也算得是美满了吧?美满便很好,圆满太难了,况,世上哪有这许多皆大欢喜……

    花开了,窗亦开了,却为何看不见你?

    看得见你,听得见你,却不能说爱你。

73 第六十七章

辰时,我去书房寻小鱼仙倌,照例看见了徘徊在璇玑宫外的那个小仙姑,这小仙姑十分乖巧有礼,每每见着我都要低头俯身道声“见过水神仙上。”我亦向她点点头回礼。

    我看人太半只看一个大概轮廓,今日却一错眼,瞧见了她的面庞,一时觉得有些眼熟,遂停了脚步,“你叫什么名字?”

    “回仙上,小仙名唤邝露。”

    我想了想,这名字却是极生疏的,那小仙姑怕是见我一脸茫然的模样,便多补充了一句,“太巳仙人便是小仙之父。”一说到为小鱼仙倌登天帝之位险些壮烈了的忠烈太巳仙人,这小仙姑便自豪地抬了抬头。

    太巳仙人之女?这般一说我便想起个模糊的影子了,点头道:“哦,我见过你的,你可是那个问过我天帝是否会纳妾的小天兵?”

    她脸上扭捏一红,轻轻点了点头,羞得近乎要一头栽入云彩里。

    我看看她,道:“我记下了,你且先回去吧。”

    她不可置信瞧了我一眼,见我并无诓她的迹象,喜出望外地红了脸,道了声谢恭恭敬敬目送我踏入璇玑宫门方才离去。

    书房之中,小鱼仙倌一见我,立刻将刚蘸饱墨的一管笔搁上笔架,起身便迎了上来握住我的手,我几不可察缩了缩,却终是没有抽出手,任由他握在手心。

    “觅儿,你来得可巧,方才他们端了碟石榴糕来,我却已用过早膳,腹中已满,不如你便替我尝尝吧?”说话间便将那红澄澄讨喜的糕点亲手拿到我面前。

    我伸手捏了一块,嚼了嚼,我常常心不在焉忘了要吃东西,他也不戳破我,只是,他的书房自此后便总备有糕点,见着我便叫我替他吃。

    他对我很好,好到无微不至地熨帖,叫我益发受之有愧地忐忑不安,不忍见他温柔凝视的眼,我开口道:“凡间极东的一块土地旱情严重,土地崩裂,颗粒无收,当地之人若非渴死便是饿死,尸陈遍野,有人频繁上水神庙求雨,但是,我去看了看,却非布雨降露可解决之事,乃是祸斗与猰貐二怪狼狈为奸,为祸一方。”

    “此事不难,明日我便派踆乌下界去擒这二怪。”

    “唔。”我顿了顿,道:“小鱼仙倌……”

    他捏了捏我的手心,我终是在他柔和的注视下,生涩地改口唤了句“润玉……”他喜欢我叫他名字,我若唤错,他便会这般注视着我一只看到我改口为止。

    听见我唤他,他如沐春风地笑了,似乎这样一叫便让他打从心底地开心,得了万年灵力一般。

    “我方才在门外看见太巳仙人之女。”想了想,最终还是说出来了。

    “哦~?”小鱼仙倌微微侧过脸看着我,眼底有流光滑过,带着好奇的希冀。

    “其实,我并不反对你纳天妃,你若有喜欢的只管纳来。”他待我很好,但是,他要的东西我却没有,囊中羞涩地荒芜,我给不了他,希望别人能给他。

    他一下似乎顿住,认真地看进我的眼里,我坦然真诚地回望他,他唇角一抿,手中糕点碟“哒”地一声搁置在红木的书案上,放开我的手一拂袖站起身,背对着我握了握手心,“难为你如此替我着想。”口气寒凉地前所未有,“觅儿,我不怕你没心,就怕你偶尔这般有心!”

    这,这是婉拒?碰了一鼻子灰,我自然不好再留,告辞了便走,乘着水雾漫无目的地飘荡了一圈,却遥遥见得东天门外一个油菜绿的身影正唾沫横飞地游说着一动不动把在门前的两名天将,遂压低了水雾近前去。

    “扑哧君,你这是……?”

    扑哧君两眼扑闪扑闪,遇着亲人一般,“美人,是你吗?”随即哭丧了脸,“这两个木头桩子不让我进去。”说着抬脚便要趁机到我身边。

    两个天兵画戟一横,拦腰将他挡在外面,“休得对仙上无礼!”

    “美人,他们不让我进去,不如你出来吧。”看着扑哧君常年闪烁得近乎要抽住的眼睛,我善解人意地踏出了东天门。

    扑哧君扯了我的袖摆就要走,临走时不忘趾高气昂地回头看一眼把门的两个天兵。

    “美人,听闻你想不开要作天后了?”扑哧君将我带到一僻静处,劈头便是一句问,又道:“天后这个职位其实很讲究天赋异禀的,不是我低估你,你实在资质平庸,哦,不对,是资质差了些。”

    “资质平庸?你是暗示我神力低下?”我饶是这些年脾性修养得再不起波澜,被一个隶属我管辖的水妖这样直白贬低,牙槽也难免要磨上一磨。

    “不是说的神力。”扑哧君一脸恨铁不成钢,“纵观横观历任天后,哪个不是阴险狡诈、心狠手辣、辣手摧花、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生命不息,弄权不止?这些优良的品质,美人你似乎一样都没有……”正说到□□迭起处,忽地一停顿。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但见一个窈窕女子一路行色匆匆往东天门处飞去,心下霎时一阵钝痛。

    “不说往任天后,且说这个穗禾,美人,你段数便不及她一成。”

    我低垂下头,被他这毫无修饰的直言不讳直戳痛处,竟是眼中酸了酸。

    “美人,别,别,你不要难过!我不是那个意思。”扑哧君看着我一时手足失措语无伦次,“我是说你不及她阴险有心计会算计。我过去年幼清纯可人时,便被她狠狠算计过……”

    我讶异看他,他道:“当年,我作生肖神之时,是多么地清纯可爱无忧无虑,整日游荡天庭,偶尔勉为其难地调戏调戏小仙姑,可算得十分低调。这穗禾虽为天后之族人,然却为远亲,天后族人何其之多,又如何会个个在意。她为博上位,竟将主意动到我身上,蟠桃宴上,我被她灌醉下药,归去时不胜药力倒于云丛之中,她便将天帝当年一侧妃迷晕之后放入我怀抱中……最后,又突然杀出,将我们擒拿至天帝天后面前,我素来风流有口皆碑,天帝一时深信不移,震怒之下贬去我的神籍,将我流放为妖,又将那个小侧妃贬作凡人,天后素来眼里容不得砂子,早便瞧着那小侧妃碍眼,现下穗禾替她作了刀子,遂一时畅快,听闻她又为远亲,自此益发对她亲厚了起来。穗禾本有手段,此后步步为营,竟终坐上了鸟族首领之位。”

    我瞠目结舌听罢这一段秘辛往事,不想扑哧君被贬下界缘由竟是这般狗血淋漓的俗气……枉我过去还以为有多少神奇,断定必是个离奇曲折惊天地泣鬼神的传说,猜想过诸多桥段,譬如,花心的天帝看上了碧绿脆嫩的扑哧君,扑哧君为天威所压不得不从,然天帝为情势所逼迎娶了天后,天后嫁与天帝之后得不到天帝真情,对情敌扑哧君由恨生爱,最后和扑哧君二人惺惺相惜,暗生情愫,扑哧君在这一男一女之间辗转犹疑纠结不定,最终东窗事发被天帝知晓,然天帝再怒却始终对扑哧君割舍不下,下不去手将扑哧君挫骨扬灰,只将扑哧君贬为妖精,遣出天界,从此两不相见、各自怀念……

    原来,是我多想了。

    “话说美人,你何苦为了一只鸟放弃天下所有的蛇而改投入一尾龙的怀里,去挑战天后这个你不擅长的白脸!往后可有的你受,与天帝斗与诸神斗与天妃甲乙丙丁斗与仙姑戊己庚辛壬癸斗,美人,我实在不忍见你香消玉殒啊……”扑哧君一叹三折将我唤回了神智。

    好端端我便在扑哧君的臆想之中丧于非命,遂黑了脸道:“过奖过奖。”

    扑哧君语重心长又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其实,女子可怕,有些男子,更可怕……”

    听着他没头没脑又蹦出这么一句,我禅了禅,顺口接道:“莫不是不男不女的才不可怕?”

    “美人,你还是逃婚吧!今日我来寻你便是要跟你说这事的!”扑哧君照例热烈邀请我与他私奔。然,我心中却惦记着一件事,便不再听他天花乱坠。

    幽冥界与天界如今势如水火,穗禾即将嫁入幽冥,却来天界作何?

    更蹊跷的,她方才入了东天门之后,奔的方向竟是璇玑宫。

74 第六十八章

我立在虹桥上,在眉骨处用掌心搭了个棚遥遥眺望暗林深处。

    璇玑宫白墙黛瓦,素来是个处清幽雅致的所在,自然从未设天兵天将把守,现下却立了一排极不相称的天兵,太巳仙人亦在其中,个个虽未穿铠甲,却是目光炯炯如炬,警惕地四下看着,陆续有几个神仙似有公务求见皆被婉言拒于门外,看太巳仙人的架势似乎连只蚱蜢都不会放进去,真真是将这璇玑宫守得固若金汤。

    我心下疑窦更重,遂化作一绺水汽混入一朵随风游荡的云中,忽忽悠悠飘入其中。小鱼仙倌的书房亦是门窗紧闭,我便借着这水汽的模样趴在窗棂边,稍稍润湿了一角窗纸向内看去。

    但见小鱼仙倌坐于上位正端了个青瓷茶杯浅浅抿茶,一脸讳莫如深波澜不兴。而坐于下首客座的正是那穗禾。二人皆不言语,一副敌不动我便不动两军对垒的阵势,不晓得是在唱哪一出。

    许久,终是那穗禾按捺不住,开口道:“明人不说暗话,穗禾今日为何而来想必天帝十分清楚。”

    小鱼仙倌淡淡一笑,“穗禾公主此言差矣,本神实不知晓你为何登门。”

    穗禾冷哼一声,“你是否在老君的丹药之中做了手脚!”

    我心下一跳,小鱼仙倌慢悠悠道:“原来为的这桩小事,不过是去了一味上火的草药而已。”

    “你!”穗禾一时气极,既而冷言冷语道:“外界皆传天帝对水神一往情深,挚爱非常,却不知天帝连至爱之人也是利用欺骗的!你明知旭凤为不死之鸟,极有可能并未彻底魂飞魄散,你明知水神得了老君金丹必会去救旭凤,你明知他属火体质最畏寒凉,便故意去了丹丸火性,如今旭凤屡遭丹丸之力反噬之苦,你!……”话锋一转,语寒机锋,“那水神怕是还不知自己这颗棋子的作用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吧?若是有旁人提点提点……”

    我一时醍醐灌顶,彻底凉了。

    青瓷杯放在桌上,一声轻响,“穗禾公主说得这般坦荡,是否已向那魔尊坦言,他能够死而复生并非为你所救?”穗禾面色应声一变。

    “况,他的魔力蒸蒸日上,连他自己都不在意这区区反噬,穗禾公主此举未免杞人忧天了。”他悠悠道来,一如既往地云淡风轻。

    穗禾僵硬片刻慢慢又定下神来,道:“便是旭凤知晓是那锦觅救得他又如何?若非她一刀致命,他又如何会魂飞魄散?倒是有一事……若是那锦觅知悉当年先水神之逝并非旭凤所为,且她的未婚夫婿天帝陛下从一开始便知晓元凶并非旭凤,却一直隐瞒于她,误导于她,你说,她会有何反应?”

    风云变幻!天塌地陷!

    刹那之间,撑天的柱断了……补天的石漏了……我却不得动弹,逃不得,逃不开,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扑面而来的巨石轰隆而过,一寸一寸碾成齑粉……

    “奉劝你莫做傻事!”他彻底沉下了脸,食指一叩桌,“你眼见便要如愿嫁与他了,若是公诸于世,你就不怕黄粱一梦终成空?”

    “天帝陛下若将除去的那味药告诉穗禾,穗禾定只字不透!出了这个门便当从未发生。若是天帝陛下一意孤行,穗禾也只有孤注一掷,拼个鱼死网破了!”

    “你真以为,本神仅仅只是知晓旭凤并非杀害水神之人,而不知元凶何人吗?你攀附天后随了她万余年,红莲业火多少也学了个皮毛吧?你知水神神力仅余少少半成,弑戮他为天后报仇是为借口,实则借此欲隔阂觅儿和旭凤是真吧?可惜,错算了一步,你怕是从未想过觅儿会一刀将他灰飞烟灭……画虎不成反类犬!”他凉凉抛出最后一个筹码,怵目惊心。

    “你……”穗禾骇得一惊而起,“你……你何时得知的……?”

    “本神何时得知并不重要,单是你今日这般纰漏百出的言语便是不打自招。我奉劝你一句,三缄其口老实嫁给他方是正道,有他护着你,你还能暂且保着性命,若是哪日落到我手上~普天下皆知,我答应过觅儿要替她报杀父之仇……”

    穗禾满面惨白惊惧,“你……原来你一直知道,你竟是利用我牵扯住旭凤,以此彻底断绝他二人的丁点可能……你……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你知道便好。”他气定神闲伸手一挥,大门开敞,“慢走不送!”

    穗禾跌跌撞撞冲出一片绵延的白墙黛瓦之中,最后,仓惶消失在斑斓明媚的虹桥尽头……

    我一点一点从窗棂上滑落,跌落地面的巨痛震得我再没一丝气力撑着这变化之术,原身毕现,我踉跄起身便往外疾走。

    “觅儿?!”

    不能停!不能回头!我拔足狂奔。

    “觅儿!”他拦腰将我从后面一把抱住,我惊得瑟瑟发抖,不要命地踢打着这桎梏,妄想挣脱,拼尽了全身最后一丝气力也换不来这牢笼分毫破损撼动,我用手指使命扳着那铁臂,抠得鲜血淋漓……直到使不出一分力气,只能看着那些血斑驳地纵横,分不清是谁的……

    我一直只是一只小小的蚂蚁,再怎么张牙舞爪也只是可笑徒劳。

    “觅儿……你听我说……”多可笑,他的话音竟是颤动,不连续的,他怎么可以饰演得如此完美逼真?

    “好,我听你说……只要你可以放开我,我还能做些什么,你一并告诉我……我都做好,你就放了我……好不好?”他是这样高高在上地运筹帷幄,我已经晓得,我没有跟他抵抗的丁点胜算,我只能卑微地祈求,祈求他放过我。

    他却停在那里什么都不说,只是手臂越收越紧,呼吸战栗地抚过我的后颈,针一样扎着我,我好害怕……

    “觅儿,不要这么和我说话……不要离开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我好害怕……”

    “可是,我已经尸骨无存了……每一寸每一分,都被用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了呀,为什么?为什么你还不肯放开我呢?”我咬着唇,大惑不解地全身发抖,“我好怕,你放开我好不好?”我微弱地祈求着,声音战兢得越来越低。

    “觅儿,觅儿。”他扳过我薄弱僵硬的肩头,面对面,我骇得恨不能缩成一团,“觅儿……你看看我好不好?我爱你……我是真的爱着你……你不要怕我……不要丢下我……”

    “不是的,你记错了,你不爱我。你只是骗我说你爱我,骗我爹爹说你爱我,骗芳主们说你爱我,骗老胡说你爱我,骗连翘说你爱我,骗尽了天下人,骗得久了,连你自己都骗得信以为真了。”

    “不是的,觅儿……你相信我,你听听我的心,我是爱你的……”他手足无措地将我抱入怀里,压在他胸膛上,苍白地解释着,方寸大乱得近乎逼真。

    我缓缓摇着头,“我虽然傻,但是,我便是再傻,现在也全部都清楚了……你一开始接近我只是因为我是旭凤身边的人,你想一探敌情,之后,你慢慢疑心我是水神之女,天后寿筵,你设下水结界被我破出,自此你便彻底确认了我的身份。

    那日,爹爹领我上天界,北天门外,你明明看见了爹爹立在了撑天柱后,却故意佯装未看见,佯装不知我是水神之女,诱我说出欢喜你的话来,叫爹爹以为我们二人两心相悦情投意合,还指天誓日说出为了我不惜要违逆天帝与爹爹立下婚契的毒誓,因为,你知道,爹爹已知我母亲之死乃是天帝与天后所为,恐爹爹因着天帝缘由撤销此门婚事,如此,你便会彻底失却水神爹爹这方坚强之后盾。爹爹良善,若是见我倾心于你,便必不忍拆散姻缘,还会全力支持于你。

    如此,你若与旭凤相斗,胜算便添上一成。

    你任由我出入栖梧宫,任由旭凤频频见我,仅是为了用我拖住他。你送我魇兽,为的只是掌控我的行踪。

    那日,佛祖爷爷在西天大雷音寺开坛讲禅,六界诸神众仙皆赴,天后未去,你怕是一下便料到了端倪,你不慌不忙将天帝和水神爹爹领了来,你不慌不忙看着我诈死却只字不透,你眼睁睁看着爹爹痛心疾首误以为我已死,借着爹爹的手来杀天后,却不想被旭凤挡去,然,就算天后未死,旭凤重伤,天后入狱,你的目的也算是达成了。

    爹爹为那穗禾毒辣残害,你明明知道真凶,你明明知道我怀疑旭凤,你明明知道……

    可是,你对我说:‘水神为报弑女之仇欲取天后性命,火神代受三掌,重挫,其母获罪入狱,火神怀怨于心,又恐水神终不能释怀再度残害其母,遂灭水神,永绝后患!’

    三年,三年里你知晓旭凤一直知道你的调兵遣将,知道你欲夺天位的野心,你料定旭凤会在关键时刻拿住你的把柄发难。

    可是,你不仅是个布棋圣手,更是一个赌徒,不是吗?

    大婚上,一场豪赌。不赌别的,就赌旭凤会闯婚殿,就赌我会为父报仇!殿外的十万大军根本就是幌子,你的注其实仅仅压在了一个人身上,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

    而我,就是那颗筹码。

    一着定输赢。这次,你彻底大获全胜,满载而归。

    可是,为什么你还是不肯放过我呢?我找老君求丹药,老君答应我考虑一夜,你第二日便佯装替我游说老君,实则阻挠我取丹,你明知我过去最珍视的便是灵力,将灵力看得比我的性命重要,是以,你便对老君支招可让我以六成灵力换金丹,你以为我定会不舍,而老君也保住了丹药,最后,我会感激你的游说之情,而老君亦会感激你的建议。岂料,我却毫不犹豫地献出灵力换来了金丹。

    可是,你又如何会漏算一步?你事先便防万一,在老君的丹药中动了手脚,届时,若是万一我肯献出灵力,换得的也不过是一颗有残缺的丹药。

    你怎么可以这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你怎么可以如此步步为营,算计精准得分毫不差?

    你怎么可以让所有人皆沦为你的棋子,被你利用,却还将你当做这世上最干净清澈最良善贴心的人呢?

    如今,你已经坐稳了天帝之位,整个天界除了月下仙人无一人会与你叫板,而月下仙人根本威胁不到你高高在上的帝位。

    你的夙愿已达成,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呢?”

    真相曝露在烈日下,明晃晃赤条条地叫人无处可遁。

    他低垂着眼,对我所言不置一词,煞白着脸无可辩驳。

    “你至今唯一漏了的一点,怕就是你从未料到那金丹虽缺一味药,却仍旧奏效,你未曾料到旭凤这么快便复生了,如此短的时间内便统领了魔界与你分庭抗礼。”一股冰意从头顶心淋到脚底,我抖得牙关发颤,“你莫不是……莫不是还想用我去对付他?”

    我慌乱之间生出一股蛮力狠狠推开了他,跌倒在地上,“没用的,他已经对我没有丁点情意了!他恨我入骨,恨不能亲手将我碎尸万段,他爱上了别人,爱上了我的杀父仇人……”我哽咽着后退,泣不成声,“你放开我吧!我再也不会去伤他了!”

    “不是的,觅儿,不是的!”他半跪下身将我拢进怀里,任凭我拳打脚踢也不放开,“我错了,过去皆是我错了,可是,如今我是真的爱着你,爱得叫我痛不欲生,不能自拔……我看见了你的梦境,看见了梦境中你们的缠绵,你可知彼时我是何心情?我恨不能举剑毁了自己的魂魄,若我从未存在又如何会遇见你,不会遇见你,便没有这样的痛彻心扉……可是,我清楚地知晓,我必须忍,只有忍到成为了真正的强者,强到没有人能对我不低头,才能牢牢地捍卫住我的爱人,让我的爱人心悦诚服地追随着我……”

    “你三番两次偷偷潜入幽冥看他,我皆当不知,我只当你是中了瘾,就像当年吃糖一般,总要一点一点慢慢戒去,不能一蹴而就。”

    “后来,果然你去看他的次数越来越少,你不知道我有多欢喜。”

    “再后来,你在天河畔答应与我成婚,你可知晓,我那时有多不可置信?高兴地近乎心都要涨裂了,我那时想,只要你能与我顺利完婚,再无节外生枝地与我平淡相随一生,便是要我拱手送出天帝之位,也未有不可……”

    我看着他慌乱得逼真的脸,听着他说着天大的笑话,茫茫然只知摇头。

    “觅儿,你可以不信我,可以不爱我,可以恨我,但是,你绝不可以离开我!”我顿时荒芜一片,孤立无援,只能绝望地看着他,一行清泪落滑落他苍白的面颊,落在我的额头,“觅儿,我错了,但我却不悔!”

    错了,我也错了,我错得离谱,错得荒谬……可是,凤凰他又如何听得见呢?

    原来,这世上有一种伤,可以噬心蛀骨。

    唤作——

    忏悔,无门。

75 第六十九章

“觅儿。”

    我继续摆弄手上的花草,只当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他将我囚禁了三个月,任凭我如何哀求,皆是温和的一句话,“我不会放开你,亦不会告诉你金丹所缺之药,春天一到我们便成婚。”一个月后我再不求他,再不说话,只当他是一丛荆棘。他日日都来,总是温言款语地对我说话,三餐过问,细致到连茶水的温凉都要把控得刚好,坐着怕我腰疼,躺着怕我背疼,一副恨不能捧在手中的样子。仙侍仙姑们皆替他鸣不平,觉得我十分不识抬举。总道,天帝陛下这样痴心的男子世间少有。

    是啊,世上哪有一个男子能对一个女子好到这般极致?若真有,那便必定是假的。所谓完美,皆是幻象。若非亲身遭遇,谁又能相信这样温和雅致的背后是怎样血雨腥风的狠辣?

    “你们都下去吧,我想与水神单独说说话。”他挥了挥手,将左右仙侍屏退,俯下身,“觅儿,你这是在做农活吗?”

    我手下一顿,是他的声音,是他的样貌气息,只是这口气……

    “美……觅儿,本神来了,你怎么还不起身相迎?你不能仗着本神如今正宠着你便如此怠慢,你可晓得我为何要做天帝?天帝的一大好处便是除了天后外还可以纳许多许多的天妃。”

    我放下铲子,道:“随便。”许久不曾开口,声音带着生涩的沙哑。

    “哎呀呀,如此冥顽不灵,看来本神要好好□□□□你才是。”他单手抚着下巴,头疼地满面惆怅,“只是,要怎么□□才好呢?”

    忽地摸上我的手,惊得我一下便要举铲子拍他,他却捏了捏我的手心,郑重道:“让本神关上房门好好□□□□你!”

    说话间便领了我一路火急火燎往厢房中行去,一路仙侍仙姑瞧着我们握得牢靠的手,再看看我们行去的方向,皆是如释重负地暧昧掩口一笑,我立刻黑了半边脸。

    “你来做什么?”一入厢房,我便甩开扑哧君的手。

    “美人,你太伤我的心了,我这次可是拼了身家性命来英雄救美的!”扑哧君苦了苦脸,瞧见天帝的脸上扭出这样的神情,我一时觉得浑身不适。

    “不多说了,好容易等到今日佛祖开法坛,他不在天界,事不宜迟,再晚我恐怕他便要回来了。”扑哧君从袖兜中放出两只鹩哥,又掏出一张纸往桌上一压。

    纸上潦草写了一行字,“借水神一用,探讨双修之真谛。”

    我看清字迹的片刻,却听那两只鹩哥立在床头一唱一和地哼哼起来。

    “嗯~啊~!不要~讨厌~”

    “嗳~嗯~哼~嗯~你好美!”

    接着便是一阵“啾啾”水声。

    我一愣,被扑哧君不由分说拽着从后窗飞出的时候,方才恍悟过来,险些跌了下去。后院外结界开了一道几不可察的细缝,扑哧君扯着我便化形钻了出去,一路飞到天河边,一把将我压入天河之中,自己亦紧随其后潜了进来,借着天河之水避开一队巡查的天兵之后,方才逆流淌过天河出了天界。

    远远瞧见一个着了品红纱衣的少年,扑哧君化回原样,颠颠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被拍得一个踉跄险些跌到,正是狐狸仙。

    扑哧君道:“丹朱,多谢你用法器帮我们开了道口子。”

    狐狸仙撅了撅红艳艳的唇,不情不愿瞥了我一眼,对扑哧君道:“我是帮你,又不是帮她!如今你既出来,我便走了!”

    扑哧君一扬眉,道:“你怎么越老脸皮倒益发薄了,不必害羞,美人和我不分彼此。”又拉了我的手左右看着,心疼道:“可怜我家美人,真真可怜见的,原先放养便已经很苗条了,如今圈养着,益发骨瘦零丁,日日被那天帝逼着做农活,瞧瞧,大拇指都瘦了一圈!再下去,怕是就要变作农妇了!”

    我禅了禅,镇定收回手道:“多谢扑哧君关怀,只是你方才瞧的是尾指,不是大拇指。”

    “哦!我说怎么这么长!”扑哧君恍然大悟,又道:“美人,今天我好容易挑了这么个天帝出去的日子,又用了私藏近五万年的‘易行换息绝对像仙丹’将自己变作他的模样,与丹朱联手将你从天界偷出来,面对这得来不易的奢侈的自由,趁着月下仙人在跟前,趁着天帝还未察觉,天罗地网还未布下,你有没有什么愿望,皆说出来吧!”

    我一怔,扑哧君挤眉弄眼,补充道:“譬如说私奔之类的愿望。”

    狐狸仙立在一旁,前所未有肃穆地瞧着我。

    我垂下了眼,良久,方才鼓起勇气用我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道:“我想去幽冥界,我想见见他……”眼底一酸,有什么要夺眶而出,我赶忙抬起眼,用力眨了回去。

    扑哧君“嗷!”地一声号,“天道不公!不公至斯!”

    狐狸仙似乎长长舒出一口气,却别扭转过脸,道:“这次,我不会再帮你了,你要去便自己去,过去若非我一径儿将你推给旭凤,想来他也未必会中了你的毒欢喜上你,此番,我再不帮你了!我不能再害旭凤了!”他一甩袖子转过身去。

    我郑重对狐狸仙和扑哧君鞠了个躬,“承蒙彦佑真君和月下仙人危难之中真心相助,锦觅感激不尽,将来必定倾尽所能报答!”

    转身离去前,听得扑哧君嚷道:“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我还未来得及和水神一夕共赴巫山……”

    我从未这样不化身形地进入过幽冥界,许是我身上的仙气突兀了些,路上妖魔皆停下手中动作,纷纷侧目,窃窃私语。

    “我第一次看见长成这般模样的罗刹,是十八层狱新升上来的吗?”

    “笨,什么罗刹,你没闻到那一股子清汤寡水的神仙味吗?”

    “啊!竟是个神仙!可惜了这般好模样,怎么就想不开堕落去作了神仙,委实可悲……”

    我终是停在了那块无字楠木门匾下,提上一口气,叩了叩门,许久无人应门,只有大门两旁把守的两只狰狞怪兽面无表情地森森看着我。

    许久,我再次伸手叩了叩门。此番,约摸过了三炷香的辰光,终听得大门沉重一声响,里面施施然出来了两个女妖。

    “何事?”

    “烦请通报魔尊,便说……便说,锦觅求见。”

    “锦觅?魔尊日理万机,岂是没有名号冠衔的平庸小辈随便皆可见。”其中一个女妖几分不耐,伸手便要关门。

    我赶忙伸出手挡住,急道:“便说水神锦觅求见。”

    那女妖生生顿住手上动作,瞠目结舌看着我,另一个女妖如遭雷劈,似乎吓得不轻,重复道:“水神……哪个水神?难道是那个?!”

    二妖对视片刻,毫不犹豫地一把掩上了大门,扣紧的大门几乎要拍到了我的鼻尖。我一愣,嘴角扯出一缕苦笑,抬头看了看天,复又低下头看着脚尖。

    不想,少顷,门却忽地从内霍然打开,那两个去而复返的女妖带着满面古怪鄙夷的神情看了看我,不情不愿道:“魔尊有宣。水神且随我等入内。”

    一路向里,我被引着入了后院,遥遥看得一片火红荼蘼花海为湖,湖心一座飞檐亭,几个乐伶正在拨弦,丝竹呜咽,一人凭栏而靠,面前案几上散落三两文牍,手上一卷半展开的竹简微微泛黄,他凝神在看,露出的侧脸半明半暗并不真切。

    四周花木葳蕤,仅他笔尖的一点朱砂触目惊心。

    我心中一颤。

    那女妖引着我立于湖心亭的石阶下,“尊上,水神求见。”

    我半敛着眉眼,一阵风过,亭下花海涟漪相撞,丝竹刹那寂静,稍顿,划过一丝不调和的徵音。

    有人低低一笑,四周出错的乐伶惊慌跪下,“请尊上责罚。”

    “怨不得你们,这水神仙上我都畏怕。”语调寒凉,明明是锋利的讽刺却带着一层晦暗的暧昧,像极刀口上残留的一道血痕,“都下去吧。”

    “是。”一阵悉悉索索,左右退散而去。

    我垂着眼,看见一双锦靴映入眼底,心口突突跳动,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却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水神仙上怕不是责怪在下未有倒履相迎,怠慢了你,连话都不屑于说了。”

    一口一个“水神仙上”,刺得我生疼。

    “旭凤……”我猛地抬头看他,冷不防撞上一对冰冷的眼,“我……”我已不知自己要说些什么,只是这样近地看着他的眉眼,一时奢侈地近乎痴了。

    他微微一挑眉,似有不耐,移开眼去,“听闻水神明年开春便要荣登天后之位了,可喜可贺。今日可是来送贴的?水神胆识如今是越发大了,只身入我幽冥,就不怕有去无回?”

    他信手拨了拨尚未撤去的琴弦,杀伐之音一泻而出,“还是,你赌我不敢杀你!”

    “旭凤。”我一时不知如何言语,手上却下意识抱住了他的一条臂膀,他一住,片刻后眼角一沉,似乎大怒,又似乎嫌恶至极,旋即,手上一扬,护体魔功将我重重弹开,我一下跌坐地上。

    “水神请自重!”

    掌心生疼,火辣辣地疼,然而,却不及心中疼痛之毫厘……那记嫌恶的眼神竟像一把刀生生扎入肺腑之间,狠狠地剜开一个鲜血淋漓的创口……

    他一甩袖,似乎多看我一眼都怕玷污了双眼,转身抬脚便要步出湖心亭。

    我惊慌失措地挣扎起身想要追上去,脚上却一脱力,再次狠狠跌在地上,看着他已跨下石阶的脚,我顿时怕得全身发抖,这是我仅有的一次机会呀,错过了,便再也不会有了!凡人还有来生可待,可是我们却只有这一世,漫长没有止境的一世,若是以后再也看不见他,那样漫长的百年千年万年几十万年将是怎样的酷刑……?

    顷刻,泪流满面。

    我啜泣着在背后喊他:“旭凤,我错了,过去,皆是我错了!……你杀了我也好,剐了我也好,可是……不要不理我……我知错了……”

    反反复复毫无章法,然而,他却停住了脚步。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我以为是你杀了我爹爹,我答应过爹爹要孝敬他要报答他,可是,他却灰飞烟灭了……一下,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爹爹,没有了方向,我不知该往哪里走……我误会了你……我以为……”

    “你以为?!”他一下转过身打断我,衣摆带起的落英纷纷扬扬,“好一个‘你以为’!”突兀一笑,嘲讽尽显,“为了三个字,你便毫不犹豫地骗取了……取了我的性命!水神之狠开天辟地无人能及,在下领教了。”

    是啊,错得荒谬,无可救药地荒谬,荒谬地无可补救……怎么办?我慌乱无措地看着他冷眼对我,神智恍然间却有一丝清明,是啊,我仅有这一次机会,下一刻不是我被他杀了,便是被天帝再度囚禁,千言万语,其实只有一句话,这句话我从未对他说过。

    “有一句话,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双目直视着他,手心攥出了血渍,“我爱你……”

    他一动不动,眼前缓缓飘落下一片凋零的花。他居高临下看着我,眼中有一瞬倒影出了那花瓣的火红,慢慢地,浮起一层恍惚不屑,最后竟是勃然大怒。

    冷哼一声,唇角紧抿,“这次,你要的又是什么?”

    我一时愕然不知所以。

    他忽地抬头一笑,“故技重施?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你的骗术倒是益发拙劣了,上一次,你与润玉联手,仅用一绺青丝骗去我一命,大获全胜。如今两界还未开战,不想水神却已粉墨登场,入戏倒快……”

    “只是——”他突然俯身捏住我的下巴,“你二人就如此视我旭凤于无物?你以为我会在同一个地方栽倒两次?”

    “不是的。”我被他捏得生疼,明明只是下巴被捉住,心中却揪成一团,连眨眼都是疼的,像一只被掐住七寸的蛇,语不成句,“不是的……我从不知晓旭凤竟欲策反……我说的是实话……我爱……你……”

    一串泪顺着腮急速滑落,跌在他捏着我下巴的手背上,他一顿,竟像被烟火烫伤一般,迅速收回手,看着我,满面鄙夷。

    “我清清楚楚记得临死之时水神赠了我两个字——从未!旭凤至今奉为金科玉律,铭记于心,一刻都不敢或忘。水神过去从未爱过我,怎么竟一夜转了性子,爱上我?还是说,水神竟有如此特殊之嗜好,癖好已死之人?润玉素来行事滴水不漏,怎么就没教好你呢?撒谎亦要有理有据,方才使人信服。”

    如鲠在喉,我婆娑着眼看他,水光朦胧,“我甫一出生便被下了一种丹丸,唤作‘陨丹’,至此,灭情绝爱……直到,那天我亲眼看着你魂飞魄散,方一口吐出……我亦不知何时喜欢上你的……”我低声喃喃:“或许,留梓池畔……或许,我诈死之时……又或许,你抱着宣纸对我回身一笑……或者,仅是普普通通因着当年你那一句‘何方小妖!’。我不清楚,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看见你受伤,我会很难过,难过到肺腑皆像被蛀……”

    “陨丹?灭情绝爱?”他伸手缓缓捏上我的喉头,“六界丹药谱,我倒背于心,从未听闻有一种丹药可将人绝情绝爱。就算真有此丹,你又怎么会心窍未开却对我动情?是你太笨,还是当我太笨?”手上一紧,喉头欲断,“说吧,润玉这次派你来意欲何为?同一伎俩反复使用,不想,他如今已黔驴技穷至此!……你以为此番你一入魔界可以全身而退?”

    从他口中吐出的话语字字槌心,而我,却不怨他,是我负他在先,便是他取了我的性命亦不够抵偿半分。

    眼前景象越来越模糊,我慢慢闭上眼。

    其实,能死在他的手中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蓦地,他却松开了手间的桎梏,我一下跌落在他冰凉的怀里,他就这么任由我倚靠着,不伸手相扶亦未推拒,如此,已叫我涌上一股微弱的喜悦。

    未料,下一刻便是他三九风雪一般的冷言冷语,“水神对天帝之爱果然感天动地,为了他,你居然连性命都可以舍弃?而他,为了巩固帝位,竟不顾未婚妻子之性命,穷途末路到将你送到我的手上。普天之下,有这般无情夫婿,亦有这般痴情妻子,好,果然好。叫旭凤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我几番伸手想要抱住他,却终是再使不上半分气力,手腕动了动便无力垂下,只能勉强睁着眼看他,看着这方我唯一的救赎,“不是的,从来都没有……没有……润玉……一直……一直只有……一直只有你一个……”

    不知是否我的错觉,竟觉扫扶我额际的清风轻轻一滞。

    “哈!”他倨傲一笑,一手揽住我慢慢滑落的后腰,一手抬起我的下巴,一时,四目相对,“水神如此自信?你凭什么以为你足够吸引我再受你一次欺骗?我想,我与穗禾的婚帖应该已于三月之前送抵天界,如果水神仙上被遗漏了,我现下便补你一份!”

    他说:“你若再说一句爱我之谬言,我便立刻杀了你!说一次!剐一次!”

    一阵风过,湖水碎裂,寂寂无声。

    “报!——”有鬼魅从花湖尽头一路飞奔而来跪在他面前,“禀报尊上,天帝携百万天兵于忘川渡口外,言明尊上若不交出水神便立刻宣战!”

76 第七十章

我心中一凉,指尖轻颤。

    “果不其然!”他倏地单手将我搂紧,苍白的唇靠上我的耳际,薄薄的唇瓣轻轻开阖刷过耳廓,“原来,你今日之行目的在此……嗯~水神为幽冥魔尊胁持,天帝震怒,为营救水神,不得不大举进攻魔界,领正义之师,替天行道!”

    “看看,多么完美的借口。人心所向,正义所趋。旭凤自叹弗如,无远弗届……”他含住我的耳垂在口中反复用舌尖亲昵地摩挲,最后,一口咬破,一滴温暖的血顺着我的劲侧慢慢滑落。

    “可惜,叫你失望了,我早有防备,幽冥百万鬼将日夜备战,只待此刻!”他抬起头,一个嗜血的笑容绽放在这张完美得近乎匪夷所思的脸孔上,双唇鲜红,利落吐出二字,铿锵落地。

    “应战!”

    忘川无垠,水无痕魂不尽。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一衣带水,天帝一身出尘白衣,负手而立,背后是天界的三十六员天将,数不尽的天兵踏云而来,手中的法器寒光凛冽,倒映着正午的骄阳叫人不能直视。

    忘川这头,他立于渡口,猎猎红袍张狂翻飞,乌云为之沉浮,骄阳为之见绌。十殿阎罗亲自上阵,魑魅魍魉静候帅令,鬼将妖兵夔夔睢睢。

    除却流云飞卷,风声呜咽,没有一丝声响,没有一个动作,寂静之中一股沉沉煞气正在一点一滴,不疾不徐地缓缓酝酿。

    我被安置在一顶开敞的宽大乌木座椅上,周遭铺陈极尽奢华之能事,长长的流苏沿着椅背流泻而下,像极了女子温婉的发,在云中起起伏伏飘飞舒展。我伸手抓了一把,惘然地看着它们从指缝之间滑脱,触感细腻,绵绵密密扎入我几近麻痹的心头。

    距他仅两步,却比隔着一条忘川更遥远。我看着他,他看着他,他看着我。多么可笑,多么诡异的一个轮回。

    “润玉今日前来并非恋战,只为接回水神。”天帝终是率先开了口,那双涤浄凡尘的双眸定定看着我,隐藏在眼底的是什么?恍惚竟是焦急失落和深深的不确定,但是,怎麽可能?他永远叫人琢磨不透,机锋尽藏。

    “哦——”凤凰轻轻一哼,狭长的凤眼威威一挑,声如羌笛悠悠开口,回荡在招展的旌旗之间,“如若我不放呢?”

    天帝身旁的呲铁兽跺了跺蹄子,暴躁地抬头喷出一口鼻息,他紧了紧手中的缰绳,淡然道:“如此,只有先礼后兵了!”

    凤凰仰天一笑,“何必多言,如你所愿!”

    漫天秋色下,一阵天鼓惊擂,角声起,悲笳动,三军甲马不知数,但见银山铺天来。

    仿佛不过是一眼错漏的工夫,杀戮便于寂静之中似一坛踢翻的酒,血腥倾泻刹那弥散。忘川再不复往昔宁静,一时间,川水之上,车错毂然短兵相接,操戈披犀怒目相向,刀剑鞭钺铛钩槊戟,挽弓运术,落矢交坠,凌余阵躐余行,左骖殪右刃伤,出不入,往不返。

    有神将跌入忘川,再也没有爬起来,亦有妖魔中神矢,魂飞魄散。两军对垒之中,仅有二帅岿然不动,无情地看着芸芸众生,运筹帷幄之中,仿佛一切乾坤早已料定。

    只有我,既做不了那些沙场效命的卒,亦做不了这样机关算尽的将,顶多只能作一个过河的筏子,一个挑起战乱的借口,眼睁睁无能为力地作壁上观,将来怕不是还要留作千古骂名,被世人骂尽祸水乱二界。

    我忽地记起佛祖爷爷曾将我比作山间一猛虎,当时以为荒谬至极,今日一反思,无有丝毫差错。

    我看着凤凰的侧脸,恍若感应到我的目光,他亦回过头,一双子夜的眼深沉无边,轻轻一笑,如昆仑美玉落于西南一隅,却再看不见那颠倒日月情意缠绵的笑涡,余下的,只是大雪满弓刀,有恨,有蔑,再无爱……咫尺天涯。渐渐,天界之兵趋于弱势,阿鼻妖魔渐占上风,复仇之光照亮了他的一张脸,他唇上沾染的我的血早已干涸,却在这光亮之中衬得他的脸渗出一种异样之白皙,灼灼欲透……有一层淡淡的烟气自他指间逸出,慢慢浮动环绕在他周身,但见他眉间轻蹙,抿了抿唇。

    莫不竟是反噬?

    我突然生出一丝惧怕,惧怕那味金丹之中不知名残缺的草药。

    我慌乱去看天帝,却见他微微仰着头,眼神落在远方,看那些流云,在喧闹交戈的铮铮兵器杀伐声中,安静地失神,寂寞地沉静在我所看不见的天地之中。

    蓦地,却在我看向他的瞬间转头看向我,刹那,满眼繁星,华彩流转。

    他张了张口,无声却有言,我看懂了他的口型,“觅儿,回家吧。”

    我定定看着他,亦轻轻开口吐出一个口型,“药!”

    霎时,他身上一僵,别过脸去。我顿时大急,一把急火烧上心头,拍得我一阵眩晕,竟是跌下了座椅。

    椅下浮云散开,是凌乱开放的荆棘,根根带刺,刺上染血,厉鬼的嚎啕激荡耳畔。然而,就在我以为要落入荆棘丛中时,却被人伸手一托,再次坐于椅上。

    眼前晃过一角红色袍角,竟是凤凰。待我回神时,他已立回原处,眉梢眼角更加阴沉,轻挑唇角,皆是讥讽。

    头顶上,一柄凤簪利落地插在乌发之间,如天外飞剑,衬着大红的战袍,煞气四溢,金光熠熠…

    金?金!

    我心中突地通透净亮醍醐灌顶,激动地攥紧了座椅扶手,在刀光剑影之中疾疾唤他,“旭凤……”声音断续,毫无章法,“我晓得了,梼杌,是梼杌草!”

    对面,天帝脸色一沉。

    我心中突兀地涌起一阵不详,顾不得嗓间嘶哑火燎,紧道:“那金丹里多了加了一味梼杌,服食蓬羽即可,蓬羽克梼杌!”

    润玉根本没有删减过金丹之中药草,而仅是添了一味梼杌。犹记太上老君将金丹交与我时曾反复强调此丹惧木,一遇草木便尽数消散,而我当时跟踪穗禾之时,心中急切竟将此遗忘,一味跟进了那暗藏机关的木桩之中,竟忽略了怀中所携金丹不能近木,而那金丹居然也未化,说明根本不惧木!我适才方才记起此紧要纰漏,前后一贯通,顿时明白这丹药之中定是添加了一味可压制金性之药,而能压金又寒凉去火的草药天地之间仅有一种——生长于瑶池水底的梼杌,梼杌虽凉,却有一草能克,便是忘川边常见之野草,名唤‘蓬羽’。

    凤凰蓦然转头。

    我尚未来得及看清他面上神色,眼角处却掠过一道奇异之光,非兵非甲,自忘川彼岸射来,如离弦之箭脱缰之马,风驰电掣来势凶猛。

    我不及多想,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纵身便往他胸膛处扑去。

    不想,凤凰早已觉察这暗光,已抬手相迎击出一掌,电光火石间,掌上烈焰腾然而起,红莲业火扶摇盛放……

    不过一刹那而已,很短,很短。

    那道暗光没能射入魔尊的胸膛,而那掌红莲业火亦没能烧至彼岸的天帝。

    我闷闷哼了一声,慢慢滑落……

    “锦觅!——”

    依稀有人唤我,是谁呢?是你吗?

    如果是你,那真好。

    原来,我可以这么轻,轻得像一片迷路的羽毛,不知皈依何处。

    真的有来世吗?

    那么,我愿为一只振翅的蝶,

    一滴透纸将散的墨,

    一粒风化远去的沙……

77 第七十一章

幸福是什么?

    幸福就是一觉睡醒,看见有酒有菜等你来蹂躏。

    我在一个极长的梦里被一阵肉香诱得按捺不住,醒转过来。面前赫然一张精致的膳台,杯碗碟盘装着花红柳绿的各式菜点,荤素搭配流水一样摆开,我数了数,总共八十一道。

    真真奢侈,其实八十道就很好,如今的人益发不晓得勤俭持家了!

    膳台旁站着一个长得挺衬眼的小姑娘,摆了副碗筷在我眼下,又摆了副碗筷在一旁紧挨着的位置,垂首恭敬道:“尊上,菜布好了。”

    尊上?是在叫我吗?

    我正犹疑着要不要回答,却听一个声音在我下面道:“下去吧。”

    生生唬了我一大跳!我忙要伸手拍胸口,却发现伸不出手,一低头,更看不见自己的身体,我一时张皇失措,想要开口惊呼,却无论如何声嘶力竭,皆发不出任何响声。

    于是,我吓晕过去了。

    如何能不晕呢?看得到吃不到,人生最大之悲哀!我居然没有形体,意味着再也吃不上饭了,太可怕了,吓死我了。

    再次醒来之时,面前还是一桌饭菜,不过貌似是早膳,比较清淡,没有见着肉,眼下还是一副碗筷,似乎动也未动,干净得像刚清洗过一般,一旁紧挨着的碗筷里倒是放了些饭菜,只是那碗筷面前却根本没人坐着。

    委实有些诡异。

    接着,我看见一双修长的手拿起我眼下的长筷,夹了一只芙蓉酥放在隔壁的那只碟子里,那芙蓉酥长得十分合我胃口,然而,那只手却比芙蓉酥更惹眼些,我犹豫了一番,终是把注意放在了这只手上。

    应该是一双男子的手。白皙纤长,骨节分明,叫我突然生出咬一口或许还不错的感觉。

    “锦觅,你不是最喜欢芙蓉酥的吗?……我知道你肯定还活着,就在我身边!”我正端看着那只手为自己咬不到而烦恼,却不意上回那声音又冷不丁地从我下面冒出来,“锦觅,你出来吧,出来吃这芙蓉酥……你若不想我见你,我便闭上眼……只要你出来……”

    我一怔。

    依着这男子口气言语推断——

    这锦觅定是他眷养的一只宠兽!他这是在诱哄它出来吃食。与主人同桌,这宠兽委实好命。

    只是……锦觅?这个名字仿佛有些耳熟。

    我不禁深思,最后,得出结论,我实在不曾见过一只唤作锦觅的小猫小狗小鸡小鸭抑或小兔子!

    忽地,眼前一黑,铺天盖地,什么也瞧不着了。

    我正讶异不知所以然,又听见那男子道:“我闭上眼了,你出来可好?”

    五雷轰顶,天打雷劈,惊雷阵阵!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原来,我竟是一绺无形之魂,寄存之处,竟是这男子的眼瞳之中!

    于是,我再一次吓晕过去了。

    好吧,我承认,我只是睡着了……实在是,很困很困哪~

    我的宿主,也就是这眼瞳的主人,是一个奇怪的人。这是我近些日子观察得出的论断。

    他常常喜欢对着葡萄发呆,生的葡萄也好,画上的葡萄也好,只要是葡萄,或者像葡萄的紫颜色溜圆的东西,皆能吸引他的目光。其实他喜欢看葡萄倒也可以体谅,所谓人各有所好,我不能强迫他和我一样喜欢看蹄髈或者芙蓉酥,可是,我如今宿存处是他的眼瞳,他看向哪里我便只有被迫看向哪里,这却叫我十分痛苦,镇日对着一片紫,我恐怕终有一日不是变成一个色盲,便是变成一颗葡萄从他眼眶里蹦跶出来。

    他这么喜欢看葡萄,我原先以为他一定是喜欢吃这果子,岂料他却只是眼观,却不动口,从未见他伸手拿过盘子里的紫玉葡萄。

    我想,所谓叶公好龙指的便是他这般的人。

    我不知道他是何人,只是总听那些来来去去的妖怪恭敬地唤他“尊上”。想来是个品阶颇高之人。我亦不晓得他长得什么模样,因为他似乎从来不照镜子,不照镜子,我如何瞧得见他的全貌,是以,我便只有想象。看那些妖怪见他立刻垂头,从不敢抬头看他的战兢模样,我估摸着此人必定极丑!丑到连狰狞的鬼怪都觉得不堪入目,叫我不禁遐想,那该是多么登峰造极的一种境界啊。所谓鬼比鬼,吓死鬼。

    故而,他从不照镜子,想来是怕吓到自己。

    幸而,他从不照镜子,我怕他吓到我。

    我如今是个寄存的魂,自然只有仰人鼻息而活,他只要一闭眼,我便‘咵嚓’一下什么都瞧不见了,故而,这为首一项顶紧要之事便是我应调整自己的作息,尽量与他同醒同睡,这样才能争取多一些光明。若是他睡着我醒着,他醒着我睡着,便永无见天之日。只是,慢慢地,我发现,几乎无论何时,但凡我醒来,他皆是睁着眼的。后来,我强撑着不睡一日一夜,竟发现他连须臾都不曾阖过眼。

    此人还有一怪,每到用膳时分,他皆会吩咐一桌丰盛的酒菜,然后身旁紧挨着的座前定会摆上一副碗筷,但那个座位却总是空的,从来不曾见有人坐过。而用膳之时,我这宿主总会时不时往那碗里布些菜,什么可口便夹什么菜,皆是我爱吃的,叫我看着又是眼馋又是牙痒痒,恨不得自己是那座上之人。

    开始,我还怀疑那座上是不是坐了一个常人瞧不见的人,譬如和我一样是个无形之魂魄,只是却可以行动自如游荡在外。不过,时日长了,我瞧出来了,那座上根本是空的连丝气息都没有。任凭那碗里的菜堆积到满溢,而无人食,实在浪费。而我的宿主除了喜欢给那空碗添菜以外,自己却几乎不食,只是偶或夹一两口便就放下碗筷。想来这厨子做的饭菜卖相虽好,滋味却必定不好,不合他胃口,叫他吃得这般勉强。

    至此,我总结出,我的宿主是一个相貌奇丑,不吃不睡还照样能活的终极大妖怪。唔,还有一条,喜欢看葡萄不敢吃葡萄。还有,养着一只名唤锦觅,却成天不见踪影的宠兽。

    他很对这宠兽……嗯,如何形容才好呢?应该是很特别的吧。当然,这只宠兽好像也很特别,我至今不晓得它究竟是个什么物什。

    有时,他望着天边一片路过的云彩,喃喃:“锦觅。”有时,他看着一朵半开的花,唤:“锦觅。”有时,他对着一颗溜溜圆的新鲜葡萄,喃喃:“锦觅。”更有时,他对着一滴普通的朝露,亦唤:“锦觅。”

    更奇怪的是,他这样叫的时候,我会突然觉得心里像藏了颗没熟的葡萄,又酸又涩。

    我有些惶恐地想,恐怕,总有一天,我会堕落成一颗葡萄。

78 第七十二章

今日,我甫一睁开眼便瞧见一片金光闪闪,晃得我两眼直冒金星,最后,勉力定了定神,仔细一看,这一惊非同小可。

    面前不是佛祖爷爷却是那个!善哉善哉,佛祖爷爷岂是随便想见便能见的,可见我这宿主来头确实不小。

    “旭凤见过我佛。”旭凤?原来他的真名叫旭凤。

    佛祖盘腿坐在莲花座上,垂下眼淡淡看了看他,似乎一眼便洞穿所有,道:“你不必相求。能为之事,不求亦能成,不能为之事,求遍万般亦是空。差之毫厘,失之须臾。”

    似乎感觉我的宿主住了住,气息有刹那凝固,又听他低低道:“旭凤亦知此理。我自己造下的业障,终要自食其果。可是……”长久的停顿之后,方才继续道:“我只想再看看她,看一眼也是好的……哪怕一眼也无,便是能听她再说一句话……”

    他虽然长得难看,但声音素来还是好听的,今日却不知怎么连声音也这般嘶哑断续,倒像一个伤心的孩子一般,语带哽咽,我以为十分不好。

    过了很久之后,他又道:“她的魂魄未有散尽,我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可是却不知她在何处,今日不求别他,但求我佛指点。”

    佛祖爷爷叹了口气,道:“近在眼前,眼所至,心所见。汝所见皆彼,彼所见皆汝所见。”

    好玄妙的话,我这般聪明的才智都未听明白,不晓得这宿主可能听明白。

    “谢佛祖指点……”听他这口气,显然同样没有参悟过来,屏息良久,仿佛在酝酿着什么至关重要之言,最后方才开口,“不知尚有一线生机?”

    佛祖回道:“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佛祖爷爷诚然亲切,有问必答,但是,我以为,这禅机果然不是人人都能参得透的,这便是为何佛祖是佛祖,而我只能是一缕小魂魄的缘由。

    我想啊想啊想,于是,睡着了。

    再次醒来,看见回到了原来的处所,面前却负手立着一位没见过的青衫公子,袍带飘飘,好不清雅神仙的模样。

    “我曾经以为我们是旗鼓相当的对手,坚持着自己的尊严与立场。相互耗着,僵持着,总会有一方胜出。可是如今,我方才顿悟,原来,有些事情从来就没有输赢之说,没有对错之分。有的,只是错过……我算错了开始,你算错了结局……回天乏力,悔不当初……”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很和煦,但是眉宇却有解不开的哀愁和悔恨,好像一阵忧伤的春风,错过了花期。

    “错过?”听得我的宿主缓缓开口,“不,你并非算错,而我,从未计算。难道今日你还不曾明白,一个‘算’字乃是‘情’之大忌。我从不曾错过,我不相信错过。我只相信过错。”

    那青衫公子似乎被戳到要害处,再无答言。

    最后,道:“穗禾,已被我压入毗娑牢狱。”

    闻言,我的宿主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知晓,似乎心思并不在此处,我顺着他的眼睛,看见了那青衫公子袖口露出的一角宣纸。

    那青衫公子临去前从袖兜之中拿出一摞纸,递与我的宿主,“我想,有些东西,她是想给你的,虽然,我纵有千千万万之不愿,纵是殚精竭虑想占为己有,但是,不是我的,终究不是……”

    伸手接过这沓泛黄的纸张,我的宿主看了看那袭即将离去的青衫,吐出四个字,“永不再战。”

    那青衫公子回首,直视道:“永不再战!”随即飘然而去。

    四字泯恩仇。

    只是,我怎么觉着这叠废纸看着有些眼熟。看着它们被一张一张翻过去,我益发觉得眼熟。

    每一张纸,皆画满了图,只不过,这作画之人的画技实在有些拙劣不堪,不说别的,便说眼前这张吧,我看了半日方才看出这画的是只鸟儿,只是,这究竟是只什么鸟儿便不大好说了……既像一只拖了长尾染了色的畸形乌鸦,又像一只掉了毛被安错头脸的凤凰,不好说,实在不好说。

    我正啧啧慨叹这惊天地泣鬼神的画技,却不意又瞧见一张纸,上头画了一个人的侧影,寥寥几笔,一个惊才绝艳的清傲公子便跃然纸上,凤眼薄唇,道是无情却似含情,惹人遐思,叫人竟想踏入画中一窥其真面目。

    一沓纸张被他逐一翻去,我发现其中太半画的皆是这个清傲公子,或坐或站,或嗔或怒,虽然都仅是侧影或背影,却皆是生动至极,一颦一笑仿佛此人近在眼前。

    我不禁匪夷,这作画之人花鸟虫鱼样样皆画得惨不忍睹,怎的独独画这男子却如得神来之笔,灵气神韵尽现笔间?

    “锦觅……”

    嗳?他怎么好端端看着画又唤这名字了?

    但见他纤长的手指捏紧纸张的一角,一点一点收紧,力道之大竟连指节都泛白了,像是要攥住什么遥不可及的东西,又像是在忍受什么痛楚,不能言喻。

    “你怎么这么傻……太傻了……我以为我已经很傻……没有想到,你竟然比我更傻!”

    “为什么你这么傻?教了你一百年,你什么都没学会,怎么独独将这痴傻给学去了?……庸才!”

    “我一个人傻便可以了,你怎么可以傻?怎么可以!你知道……我舍不得……”

    他这一番傻子论听得我头晕眼花,不过,他这般鄙夷傻子却叫我莫名生出一种愤慨,傻子哪里不好了?响当当一枚傻子亦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那只兔子,我第一次便看见,一眼便看出是你,但是,我只当不知。因为我知道,再见便是杀戮,可是,我下不了手,即便你骗了我杀了我,即便我每时每刻都提醒自己要恨你要亲手杀了你,卧薪尝胆,可是,只要一面对你,再好的驻防和策划顷刻之间便溃不成军不值一提。我不但下不去手,竟还常暗暗企盼看见你,中毒一般,连我自己都鄙弃自己……”

    “那夜,我没有醉……可我只当自己醉了,抱着你,抱紧你,拥有你竟让我真的醉了,窃窃地满足,惟愿天荒地老,仿佛无论什么恩怨都不过过眼云烟,这样的念头惊到了我,叫我痛恨自己,痛恨自己为了你心软到连性命尊严都可以舍弃。”

    “我是故意唤穗禾的名字,只是想提醒自己不能被你迷惑。可是,触到你一瞬落寞的呼吸,看见你离去凌乱的脚步,我的心好疼,揪紧了,连呼吸都是疼的,恨不能追上你告诉你,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那天,你只身前来幽冥,你竟对我说你爱我。我一时心都停了,虽然连头发丝都知道这是一个谎言,可是我却信了,饮鸩止渴一般不能自已。口中虽讽着你,可心底却因为有你这句话而突兀地温暖。”

    “我逼自己对你下狠言,我对你说,‘你再说一次爱我,我便立刻杀了你。说一次!剐一次!’其实,我知道,只要你再说一次,再说一次我便什么都会放弃,不顾一切,不折手段地将你牢牢绑在身边,再深的仇恨皆抛诸脑后……”

    “可是,你走了……你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呢?”

    “看见你化成一片霜花蒸腾远去……我以为,我死了,曾经被你一刀穿心都不及这般痛……可是,我却没死……为什么你每次都可以这么狠心?”

    听他这般自言自语,我不知道是何感受,只觉得恨不能立刻变成一颗葡萄来讨他欢欣。

    可是怎么样才能变呢?

    正在我左右为难不知所措之时,不察周遭竟起了变化,有水汽在慢慢向我包拢,一点一点凝结在我周身,最后,将我固定得不能动弹。

    我心中一念闪过,不好!

    然,为时已晚。我眼睁睁看着自己像一只被松脂凝结其中的飞蛾一般,被那些水汽包裹着挟持着从他的眼眶之中滑脱而出。

    原来,我竟是宿在他眼瞳之中的一滴泪,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分离……

    此刻,我竟生出一丝不舍,在下落的瞬间,我回头看他,根本没有什么丑陋不堪的妖怪,入眼,是一个极清俊的公子。

    意料之外,又似乎,所有皆在意料之中。

    命中注定罢了……我一声太息,落下。

79 尾声

禹庙渔梁口,浮舟落日过。瀑声冲峻壁,经影漾层河。楼煤青山廓,律亭锦树彼。

    徽州城南面有个小县城,名唤歙县。

    歙县之中,有一家小铺唤作“棠樾居”,专卖文房四宝。

    这本没有什么稀奇,此处盛产奇石古松。奇石石质坚韧、莹洁缜密,涩不留笔,滑不拒墨,造砚极佳,人称“歙砚”。而以古松所制之墨,落墨如漆,万载存真,便是享誉天下之“徽墨”。当地之人就地取材,故而歙县之中十步行来,不是做文房四宝的作坊,便是卖文房四宝的商铺,这“棠樾居”泯然众人,无甚出彩之处。

    然,“棠樾居”在当地却是人尽皆知,名号从歙县的端方街一直传遍了整个县城,又传到了徽州城,最后竟传到了千里之外的京城里,自然是有它的缘由的。

    十六年前,“棠樾居”的当家夫人一夜入梦,梦见了两句诗——繁花似锦觅安宁,淡云流水渡此生。次日凌晨,天降大霜,竟将这夫人生生冻醒过来,以为受了寒。岂料,当家老爷请来的郎中诊脉之后连道恭喜,原来,竟是这夫人有喜了。

    说来也怪,这夫人嫁入“棠樾居”锦家已近六年,却始终未见喜脉,不想一夜怀霜入梦竟得此喜,这可乐坏了锦老爷。次年,诞下一女,雪肤冰晶貌,人见人爱,遂取了锦夫人梦中之诗中所嵌“锦觅”二字为名。

    然,这锦氏夫妇面貌并不出众,众人一边夸这娃娃长得讨喜,一边却暗暗心下叹息:女肖父,这娃娃将来长大了张开了未必好看。

    不料,这娃娃非但没有泯然众人之中,还益长益好看,越长越离谱,长到了及笄之年,竟似九天仙女下凡一般不似凡品,差矣,想来便是九天仙女也未必有长得这般好看的。一传十,十传百,百近千,徽州男子皆以能见此女一面为荣,然,却无一人敢上门求亲。有妻如此,必招祸事。

    这可吓坏了锦氏夫妇,锦老爷深知“祸水”之说,只怕女儿之美颜是祸不是福,必定要招灾上门,是以,镇日里将女儿锁于房中,叫外人窥见不得,藏得严严实实,倒像藏一笔意外横财一般。

    更奇怪的是,这锦氏长女不但长得好看到离谱,言谈举止更是离谱。这女娃娃自小便对鬼怪妖魔之事颇有兴趣,锦老爷以为小孩泰半好奇心重都喜欢听这类离奇的故事,遂不以为意。不想,此女长大之后,竟一门心思开始钻研修炼之道,修炼便算了,常人修炼皆是盼着修炼成仙,不想,她却镇日里琢磨着如何修炼入魔,生生唬得锦老爷捶胸顿足。多番劝阻无效后,锦氏夫妇只盼得早早将这“祸水”寻觅个好人家嫁出去。

    正愁无人求亲,考虑是不是要入赘一个憨实的上门女婿之时,可巧这锦觅的画像竟被人传到了京城宰辅手中,宰相一时惊为天人,不敢欺瞒,立刻将画像上供给了皇帝。是夜,一纸诏书自京城中八百里加急传出,招此女入宫,封锦妃。

    又是一年春来早,桃花满梢油菜黄。

    京里来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披红挂彩将这锦家长女接出,一路向北便往京城中去。

    歙县虽小,路却不好走,不过堪堪行至村口,已近黄昏,眼见着夕阳坠落明月将上,众人正待停轿休息,却不想,天际夕阳沉落处一团火烧红云喷薄而出,一时间火映半边天,见此景象,一干人等皆是瞠目咋舌,呆若木柱。

    忽闻红云深处一声清丽婉转之啼鸣,一只七彩流转的鸟儿自天地交界之际展翅飞出,尾长八尺,霞光绚丽,华贵叫人不能逼视。

    “凤凰!是凤凰!”不知迎亲队伍中是哪个活络之人最先反应过来,癫狂大叫,其余人被他一叫方才自魔怔之中挣脱出来,纷纷惊呼,更有甚者,心下暗道:可了不得!有凤来仪,有凤来仪,今日竟见如此祥瑞之神鸟,莫非……莫非……今日所迎之锦妃莫非便是他日之皇后?!

    然,任凭这迎亲众人如何激动叫唤,那轿中女子却纹丝不动,盖头下的流苏都不曾有过一晃,仿佛一切皆在意料之中,稳如泰山,无半分常人好奇之心。

    但见那火凤凰一跃飞来,眨眼便飞至这迎亲队伍的上方,一众凡人一时皆是又敬又畏,连呼吸都不晓得怎样放才对。

    那凤凰拖着华丽的尾羽,崩裂出敢叫天地逊色之光,在众人头上盘亘一圈后,一个俯冲向下,稳稳当当衔起大红鸾轿,在众人目瞪口呆的仰视扬长而去……

    “不好!凤凰抢走新娘啦!”

    明月升起,青草山峦的那一头,田野大地为无边无际开放的油菜花所湮没,金黄色的花海间,一顶鲜艳的喜轿恣意地火红,夺人眼目却又突兀地静谧祥和,仿佛已经立在此处等了很久很久……

    五千年……

    原来,等的不过是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抢婚。

    远处,青石拱桥,一弯溪水。

    一个清俊的公子自花海深处行来,阡陌纵横,自发在他脚下分开一条笔直之道。

    风起,扬起一阵花雨,金、淡、浅、黄,漫天纷飞……吹开了火红的轿帘,吹起了新娘的红盖头……

    那清俊的公子撑开一柄纸伞,遮去漫天的花雨,俯身伸出手去,“锦觅,我来了。”

    轿中女子清浅一笑,伸手,放入他的手心,眼一眨,却道:“可是,我已收了那皇帝小儿的聘礼。”

    手心被用力一捏,但闻那公子道:“哦~可惜我预备下的六千年灵力了。”

    那女子嘴角弯出一个狡黠的弧度,握紧他的手,从轿中迫不及待起身而出,“如此,我便勉为其难了。”

    ……

    万籁俱寂,仅余虫鸣花语。

    月光下,一轮圆满。

80 番外——试丹

“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正被狐狸仙欢快热络地挽了手臂向外行去,冷不丁后背凉凉冒出一个声音,生生惊出一身冷汗。

    回头,但见本该在书房里呆着的凤凰抿了嘴角站在我身后,一时竟觉莫名心虚,支支吾吾半晌,方才想起自己并没有做什么不对之事,怎地一见着他气势便要矮上三分,遂一抬头后怕地连连拍胸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被捉奸在床,吓死我了……”

    凤凰一下脸色青了半边。

    狐狸仙吓得一下松开我的手臂,连道:“我们是清白的,比蛋清还要白!真的,凤娃,你要相信我!”

    顿时,凤凰的另一半脸也青了。

    我和狐狸仙二人战战兢兢看着他深深吸了口气,似乎勉强按捺住什么,最后方才缓缓开口:“锦觅,我说过,你可以少用四个字的词。”

    “可是……”我看着脚尖,嗫嚅,“可是,我觉得,我觉得多用四个字的词才可以……才可以显得比较儒雅,比较有内涵,叫别人都佩服我尊重我……”

    凤凰伸手捏了捏额角,镇定道:“我不以为‘捉奸在床’能体现儒雅。”

    “那‘红杏出墙’你觉得怎么样?或者‘拈花惹草’?”我觉得既然我已和他做了夫妻,自然凡事皆应有商有量,方才显得和睦融洽,遂温言款语谦虚与他切磋。

    岂料,听得他额头青筋嚓地一声崩裂,冷冷道:“以后但凡四字成语你都不要说了。什么时候把意思弄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说。”

    啧啧,男人心,海底针。实在费解。我幽怨看了他一眼,他被我一看,忽地面色又放缓了些,咳了一声,道:“你若想说也未必不可,只是,有外人时稍稍忍耐一下,可好?”说完,他又似乎为自己的妥协深感懊恼,轻轻蹙了蹙眉。

    “外人?”狐狸仙脸色哐啷啷跌了下来,“旭凤,你是说我是外人吗?”泫然欲泣道:“男大不中留啊!想当年,你还是只绒毛未褪的小鸟儿时,最爱的便是在我府中红线团里打滚。现如今,竟如此生分,老夫怅然得很,怅然得很哪!”

    我一时觉着此番话十分耳熟。

    凤凰却只当充耳未闻一般,打断道:“叔父方才欲带锦觅去何处?”

    狐狸仙一下收了声,戛然而止,收放自如地叫人叹为观止。凤凰眯了眯眼,轻轻拉了长音“嗯~?”了一声,狐狸仙立刻流利老实答道:“太上老君近日里又炼了一炉新丹,今日开炉,我带小觅儿去看看。”

    “没错。”我接道:“太上老君和月下仙人今日正是邀请我去试丹。”

    “试丹?”凤凰眼尾一挑,“试的什么丹?”

    我一转念,立刻缄默不语。

    不想,狐狸仙却喜气洋洋道:“绝情丹呀。”不顾凤凰顷刻之间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面色,继续热火朝天地添柴火,“你知道,老君是个丹丸控,成日里痴迷炼药,自诩六界之中无一丹药他不知晓,无一丹药他不能解。不想,竟不晓得还有陨丹此药可使人灭情绝爱,一时觉得颜面荡然无存,誓言便是头悬梁锥刺股也要练出一枚功效类似的绝情丹。这不,今日练出一炉,不晓得可有功效,遂请觅儿前去一试。”

    “你应了?”凤凰看着我,低沉地看,凛冽地看,冰天雪地地看。

    “嗯。”我小小声应道,细如蚊吶,再看看凤凰面色,我赶忙亡羊补牢道:“你知道,我比较有经验,我吃过的……”不想凤凰面色益发骇人,看得我一个字再不敢往下说,彻底缄口。

    此刻,我真恨不得自己是只蚊子,嗡一下便飞跑了。

    “回屋去。”抛出三个字后,他转身抬脚便向内走去,回身见我愣在原处,眼一眯,冷冷道:“怎么?莫非要我抱你回去?”

    吓人哪!我立刻提步灰溜溜跟了上去。

    “别走!都别走呀!”狐狸仙在身后叫道,“旭凤,你不要着急,老君此番炼得许多颗,富余得很,不如你一道去,我保证人手一颗!见者有份!”

    “不必了。”凤凰关上房门前,淡淡道。

    既而,但见他一个凌厉转身,我吓得赶忙往床上缩去,掀开被角,便往里面一点一点挪,“那个……旭凤……今日天气,天气很好……很好……不如,不如我们双修吧……”我只知道,每次双修完以后他都会心情很好,很耐心,对我有求必应,不管求多少灵力他都会答应我,不晓得今日还能不能奏效……

    “锦觅!我有时候真想一把捏死你!”眼见着他一寸一寸将我逼到床角,就在我以为他一怒之下要收回过去被我骗来的所有灵力之时,不料他却只是吐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最后,将我搂进怀中,“你真是……哎,朽木不可雕~”

    我不免愤慨,我就是块朽木又如何?我便是块朽木,也有偏偏有他这么只不挑食的蛀虫,赖着缠着要啃我。

    当然,最后,我们还是就双修的真谛进行了深入的切磋。不过,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被修炼了……

    可怜我被他报仇雪恨一般,从长的炼成圆的,从圆的炼成扁的,又从扁的炼成卷的……几番轮回之后,方才放过我,将再不能动弹的我揽在怀里。

    我懒懒在他胸膛上趴了一会儿,方才记起一件顶顶重要之事,如果刚才说了,是不是就不会落得这般下场,真真悔不当初!

    “其实,太上老君那炉绝情丹是和解药一并炼好的。一颗丹丸配一颗解药,不必担心会吃了解不开的。”

    他却蓦地睁开半寐的眼,将我在怀中狠狠一捏,“便是他炼了一炉解药也不准你再沾染半分!”

    我觉得此刻有四个字形容他十分贴切,却想起他方才警告过我不许再说四字成语,遂作罢。

    只能在心中默念了一番。

    “草木皆兵。”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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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蜜沉沉烬如霜介绍:
一颗匪夷所思的葡萄美人,一只烧焦的凤凰男,一条闪亮的美男鱼。外加一粒领衔客串的绝情丹。
呃……其实,双修它是一门值得深入探讨的行为艺术。
花开了,窗亦开了,却为何看不见你
看得见你,听得见你,却不能说爱你……
真的有来世吗?
那么,吾愿为一只振翅的蝶
一滴透纸将散的墨
一粒风化远去的沙……香蜜沉沉烬如霜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香蜜沉沉烬如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香蜜沉沉烬如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