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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凤今     一品仵作txt下载     一品仵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八章 重逢之期

    月杀?

    暮青一张口才发现喉咙疼得厉害,月杀立刻唤侍卫解下水囊递来。

    暮青仰头就灌,水清凉甘甜,一入喉就激得五识一醒,她听见一溜儿马蹄声从城楼下驰过,城中杀声激荡,其中夹杂着人声。

    “保护少主!挡住城门!”

    “前去县衙拿住狗官,告诉他再龟缩不出就宰了他!”

    “押那狗官来关城门,敢推脱半句,宰他全家!”

    月杀也放声喝道:“知县听着,大兴英睿皇后、大图镇国郡主驾临城楼,命你县速遣精兵强将抗敌护驾,不得迁延!”

    暮青把头一仰,将水当头浇下,抹了把粘住眉眼的血水,低头看向城中。只见数十神甲侍卫杀入了北燕大军之中,其中混着些武林人士,除了柳氏,其余皆是生面孔,却一边喊着保护少主,一边死守住了城楼两侧。

    远处,几名侍卫策马杀出巷子,朝着县衙去了。

    此刻,城楼上也列满了侍卫,呼延查烈站在暮青面前,见她终于看见了他,嘴巴一瘪,张开双臂就抱住了她!

    暮青懵了一下,心中积压已久的忧焚、悲愤、苍凉、倦意,都似乎被孩子的一抱化去了。

    洛都宫中遭逢变故,以月杀的行事作风,必然只在乎救驾,绝不会多管闲事,稳定鄂族一策定是呼延查烈提出来的。他才十岁,能有此大局观,她心中除了有种孩儿长成了的欣慰感,也难免心疼。将神甲军调往鄂族,意味着削减营救她的胜算,这孩子在说服月杀之时,内心必定承受着重压,加上大图朝廷这段时日的作为,赶来的路上,这孩子的内心一定比谁都煎熬,否则他一向内敛,今日与她重逢,情感绝不会如此外放。

    暮青浅淡地笑了笑,千言万语在心头滚过,到了嘴边就只化作一句,“你们来了……”

    “我们当然会来!你难道以为我们会舍弃你?”呼延查烈从暮青怀里退了出来,漂亮的蓝眸刚被泪洗过,就烧起了一把小火苗儿,指着暮青骂道,“你你……你是不是想气死本王,好为公主另择驸马?”

    暮青:“……”

    “混账!”呼延查烈回身一脚踹在了城墙上,口中骂道,“混账大图!早知道他们疑心病如此重,如此不讲道义,鬼才去管鄂族!我们就该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借口兴兵!灭他基业!”

    呼延查烈骂一句就往城墙上踹一脚,他的靴子上沾满了黄泥尘土,这段日子日夜兼程,他肩上的重担直到此刻才终于卸下了。

    暮青默不作声,纵然有急事需决,她仍然想给这孩子留出发泄情绪的时间。

    呼延查烈并没有失控多久,大战当前,他骂完大图朝廷就冷静了下来,而后眺望着黑漆漆的镇子说道:“镇上的守军呢?人影不见一个,连城门都不关,弃城了吗?”

    他们赛逐日月星辉,一路马不停蹄,怕的就是日落后抵达镇子会被关在城外,而叫开城门的时间会延误时机,没想到城门非但大敞着,连个守城的人都没有。

    就算大图朝廷一直以搜救之名干着平叛的事儿,但凤驾既已出现,他们就不好再装聋作哑,可这余女镇竟跟座空城似的,莫不是弃城了?

    暮青也有些意外,她当时在长街上遥望城门时未见守军,心知大图想要装聋作哑,于是奋力向城门杀去——此乃边镇,是大图国的东大门,不可能一兵不留。街上有三千燕兵,杀声震天,官府不可能装聋子,所以她制造事端,希望逼官府出面,希望杀入瓮城,逼守军出面,但没想到至今不见一官一兵,瓮城里头竟是空的。

    神甲侍卫已杀去县衙提拿官吏了,此事稍后就能见分晓,暮青并不把时间浪费在思索此事上,她抓紧要的问:“你们刚刚喊着要关城门,莫非后有追兵?”

    月杀闻言冷笑一声,“有!一路上都有。各地叛军一路上都坠在我们后头,为了赶路,我们未与他们缠战,只是告知了大图官府,望他们出兵平叛。可兵是出了,就是平叛平不干净,没多久,叛军又能缠上来,这一路上,我们身后的人就没断过。”

    暮青皱起了眉,转头望向城外,只见日头已落,远山如墨,官道已被夜色所吞,唯有零星星辰指路。

    “叛军一路上只是坠在后头,就没别的举动?”沉默了片刻,她问。

    “没有。”月杀答,此举的确古怪,但赶路要紧,他们没顾上理会这些。

    暮青抿了抿唇,转头望向城内,目光落在长街远处正与梅姑缠斗的元修身上,忽然问道:“我大哥……真遇刺了?”

    她不再问叛军之事,也只字不提大图朝廷的做派,只是忽然问起了巫瑾的消息。

    月杀见暮青望着战场的目光疲乏不堪,却又坚毅如铁,忍不住斟酌了一番才说道:“据小安子的消息,那天凤车前往宫中,他们亲眼见到延福宫起了大火。随后,御前侍卫长手持龙佩前来传旨,说公主姬瑶刺驾,他奉皇帝口谕命龙武卫大将军万嵩立即率卫队护送凤驾回国。当时,御前侍卫长并未亲眼见到皇帝驾崩,只说伤势颇重。”

    从他们沿途所见的乱象和大图朝廷的作为来看,天子驾崩一事极有可能是真的,但这话月杀没说。他是侍卫,只禀事,不断事,更不能以自己的揣测影响主子。他发誓他所禀奏的话一句也没掺假,的确没人亲眼见到大图皇帝驾崩。

    但这番话并没能使暮青得到一丝安慰,她听见姬瑶的名字时,脑中嗡的一声,伸手扶住了城墙,掌心中割裂的痛楚连着心窝,夜风吹来,血仿佛是从心头涌出来的。

    沿江而下以来,不足一个月的时日里,她有太多的事想问:姨母和大哥遇刺之事可是真的,阿欢可还安好,鄂族情形如何……此时此刻,终有一问之机,没想到刚问了一事,消息就如此锥心刺骨。

    “你受伤了?”呼延查烈见暮青略有摇晃,刚扶住她,瞥见她手心下淌出的血,不由一惊!

    月杀也惊了,暮青喝水时手上有血,众人都看见了,但都以为她手上沾的是燕兵的血,没想到竟是她受了伤!

    “拿药来!”月杀将暮青手里的水囊夺了过来,吩咐侍卫取药。

    暮青精气神儿大泄,倚着城墙坐了下来,阖眸问道:“还有什么消息?一并说来听听。”

    “师父,我来。”呼延查烈将水囊和药从月杀和侍卫手里接了过来,盘膝坐在暮青面前,翻开她的手心,小心翼翼地用清水为她洗起了伤口。

    月杀看着暮青的神色,知道她关心何事,于是回道:“回主子,我们没有陛下的消息,因沿路有大图官府和叛军盯着,为防暗桩暴露,神甲军停了与探子们的密信往来。”

    “公主姬瑶刺驾一事,大图朝廷至今秘不外宣。只在延福宫失火后下令各地拘杀叛党,可有些州县扑了个空,一些叛党在军中起事,导致了如今的乱局。”

    “得知主子出事后,大图朝廷命地方官府严加搜查,但因叛军生事,地方官府苦于滋扰、疲于平叛,根本就顾不上搜查。他们派遣了一支精军护送我们,正因为有这些人跟着,我们只能停了与暗桩的联络,路上跟他们打听朝中之事,他们口风甚紧。”

    “我们沿路看到叛党四处生事蛊惑民心,谣言更是不堪入耳,传得最广的是……是大图皇帝爱慕神女,强留不成,二人反目,致使宫中失火,天子驾崩,神女出逃。还有谣言说,陛下御驾亲征,现已重兵压境,欲亡大图,开疆拓土。”

    “护送我们的那支精军在抵达镇子之前提出要去拖住叛军,我们就先来了。”

    他们并不信任大图的兵马,所以一抵达镇子,见城门大开,瓮城空置,就立刻决定前去官衙索人来关城门。

    边城重镇的城门素来以乌铁锻造,重达万斤,上下埋有铁索,锁有官铸重锁。那铁索粗如壮臂,就算使冰丝也难以切断,必须拿到城门大钥。

    暮青听罢奏报,不吭声,也不睁眼,只是等着——等那队去官衙的侍卫。

    城下杀声愈烈,燕军见暮青上了城楼,便下令向神甲军放箭。箭声呼啸,似漫天星雨,暮青披着星光倚墙而坐,不论清洗伤口还是上药包扎,都连眉头都没皱过。

    朔月无光,她的伤势其实瞧不太清,只能依稀看出掌心里密布着纵横的割痕,至于深浅,虽看不见,但闻着在清水化开的血腥气就能猜知一二了。

    呼延查烈大皱眉头,脸色铁沉,但这一回,他半句骂言也未说,脑海里总是浮起那个画面,那个猛箭射来,暮青将他拥在怀里,以身挡箭的画面。那一刻很短暂,那怀抱却很温暖,让他想起草原,想起阿妈。

    阿妈早已不在人世,这世间却仍然有人以命相护。

    呼延查烈从怀里摸出帕子来,为暮青包扎时手有些颤抖,连打结都不敢使力。

    暮青闭目养神,感受着帕子的凉滑和传来掌心的小小的力道,暖意一寸一寸地渗入心窝,淌过血脉。城墙染血,长街伏尸,她却能在这刀光剑影的时刻寻得片刻的歇整之机,这方寸的安坐之地真胜过人间庙堂伟殿。

    城楼两侧被那些素不相识的义士守得死死的,燕军一直难以攻破,城楼上暂时安全。呼延查烈将暮青的双手都包扎好了时,街上隐约传来了马蹄声。

    前去县衙的几名侍卫策马杀回,马背上劫持着一人,月杀给身旁的侍卫使了个手势,两名侍卫立刻纵身掠下了城楼。

    霎时间,人头齐飞,血洒雨巷,一名侍卫在掩护下从马背上纵身而起,提着一人迎着飞蝗般的箭矢上了城楼。

    那人高瘦身材,身穿官袍,被侍卫一脚踹在暮青面前,急忙伏首高呼道:“下官余女镇知县叩见殿下!不知殿下驾临,下官有罪!”

    暮青这才睁眼,眼帘一掀,眸中倦意已去,唯余寒意慑人。她懒得揭破谎话,直接问道:“守城的将士们何在?”

    知县口齿不清地道:“回、回殿下,叛军攻打历山县,午时末,大军……大军被借走了。”

    “借走了?”暮青冷笑一声,“此乃东海边城,大图的东大门,两国海师压境,大军不严守边城重镇,竟去助历山县平叛,真是好大的心啊!”

    知县连连擦汗,“上峰急令,下官也没办法呀……”

    “哪个上峰?”

    “节度使大人。”

    “……英州节度使把你镇上的兵将全都调空了,两国海师大军压境,他愣是没给你留一兵一卒?”

    “传令的说,那是海军,只在海上拼杀,不会登岸,再说了,就算想登岸,还有我大图海师挡着呢。”提起这事来,知县也想骂娘,大图海师?大图海师是在海上呢,可躲得远远的,连声船号都不敢吹一声,两国海师真打上岸来,就凭那些旧船惰兵,守个屁的城池!可他一介芝麻官儿,人微言轻啊!

    这些牢骚,知县不敢发,只求说清事由,保命要紧,“两国海师压境数日,镇上本就人心惶惶,今日百姓看见大军被调走了,都说朝廷打算弃城,于是躲的躲,逃的逃,镇子上空了大半,只剩县衙吏役们怕被朝廷问罪而不敢逃,一齐躲进了官衙里。下官不是不想救驾,实在是有心无力啊!镇子上的老人们逃不了,一齐到衙门口请求庇护,今夜都在后衙呢,衙门里统共三五十吏役,自保都难啊。”

    那将知县绑来的侍卫冲暮青点了点头,示意此事属实。

    “殿下,下官所言句句属实,求殿下饶命!下官家中尚有老母……”知县两眼瞄着左右森冷的靴甲,不由叩头痛哭。

    “你乃大图官吏,而本宫是南兴皇后,无权降罪于你。”暮青淡淡地道,话里的悲凉只有她自己懂。若大哥不在人世了,这山河就与她毫无瓜葛了,除了外祖母以命相护的鄂族,大图的这半壁江山是兴是亡,从今往后与她无关了。

    月杀道:“主子,节度使如此作为,大图的兵马是靠不住了,今夜叛军必来,既然城门关不上,这城楼之上也就不宜久留了。”

    “自然靠不住。”暮青嘲弄地扬了扬嘴角,目光落向城外,闲谈般地道,“你看,这不是来了吗?”

    月杀猛地回头望去,只见官道远处隐约可见火光万点,夹杂着漫天扬尘,宛若狼烟化龙,奔腾而来!

    月杀回身望了眼海上,沉声道:“眼下天色已黑,海上战事必然已起,虽不知魏大将军何时才能率战船赶到,但我们杀过去也要时间,只能马上动身了。”

    说话时,知县抬起头来,慌慌张张地爬到城楼那头儿,扒着城墙往官道上探看了一眼,回头说道:“殿下,既是叛军来了,何需冒险杀去海上?殿下就在此安坐,让燕军和叛军相互残杀岂不妙哉?”

    知县久闻暮青之名,头一回亲眼得见其容,只见她背倚城墙而坐,身穿喜服,头戴凤冠,凤冠失了珠簪,歪歪斜斜,却丝毫不令那身清卓风姿失色,尤其是那双眸子,清冷明澈,可比寒泉,敢较日月,仿佛能一眼洞悉人心世情,叫人不敢久视。

    知县慌忙俯首,心跳如鼓,竟有种心思被看穿了的亏心感。他提此计自然是存有私心的,英睿皇后一走,燕军必追,镇上没有一兵一卒,岂不是要被叛军所占?一旦叛军入城,必先杀入县衙逼降,不降者死,可若降了,万一朝廷日后收复此镇,同样得死!唯有将英睿皇后留于城楼之上,令燕军与叛军厮杀,方能救这一城官吏性命。

    “你以为叛军此来是想擒住本宫?你错了。”暮青没有戳穿知县的心思,甚至已无悲愤苍凉之情,她摇了摇头,波澜不惊地道,“他们与燕军是一伙儿的。”

    “什么?!”知县大惊,难以置信地看向暮青。

    暮青未作解释,她拔下凤冠弃去一旁,回头望向了海上。她知道南兴海师就在海上,但也知道,为了保存战力,两军一定会在她和元修登岸之后才会开战,战事和航行都需要时间,所以她一开始才往城门的方向杀,而非往海上去。北燕的使船就停在港口,在南兴战船抵达之前,她即便杀到海边也是自投罗网。

    但此刻战事应该已起,出海的时机已到,是时候离开了。

    “主子,事不宜迟!”月杀从旁催促,而后看了一个侍卫一眼。

    那侍卫点了点头,本想就地脱衣,手刚放到腰带上就瞥了暮青一眼,而后退向了城楼尽头。片刻后,他捧着身神甲回来呈到了暮青面前,似乎料到暮青会拒绝,抢先道:“主子,刀剑无眼,您想想陛下,想想鄂族。”

    暮青一愣,刚到嘴边的话忽然哽在喉口,伸出去推拒的手顿在半空,半晌,郑重地落在了神甲上。

    这件神甲是刚从侍卫身上脱下的,还带着体温,只是温热罢了,却烫人手心,激人热血。

    暮青并未多言,只是将手重重地拍在了那侍卫的肩膀上。

    侍卫咧嘴一笑,也无赘言。

    城外的火光越发近了,暮青没时间躲远穿衣,反正她的外袍被弃在长街上了,此刻只穿着中衣,于是干脆将神甲穿在了外头,而后猛地起身,双手一撑,率先站在了城垛上。

    她面海而立,夜风扯动青丝,如墨如旗,流箭射在她脚下,她的目光只遥望着东海,那是她回家的方向。

    月杀和呼延查烈跃上城垛,伴在暮青左右,侍卫们护在三人两侧,远远望去,像余女镇的城楼上竖着一排笔直的旗杆。

    月杀扬手一射,一道烟哨放出,在夜空中炸开,亮若明月。

    长街上的杀声停顿了一刻,在燕军中拼杀的侍卫和义士们仰头望向城楼,听见暮青立在城垛上对他们高喊:“走!我们回国!”

    话音随夜风送远,月杀揽住暮青就要跃下城楼。

    正当此时,忽听一声战马长嘶传来!

    侍卫们赶来时都骑着马匹,护着暮青上了城楼后,许多马匹就地弃在了长街上。方才月杀一放烟哨,就有武林义士将战马牵到了城楼下,等待月杀带着暮青跃上马背杀出长街,可这声马鸣不是城楼下的战马发出的。

    它来自城外。

    这道嘶鸣异常响亮,有惊山海之雄壮,震山河之气魄,如箭啸长空,雷击莽原,乃烈马之喉,非寻常战马能有!

    这嘶鸣太耳熟,侍卫们纷纷收住内力,暮青猛地回身望向了城外。

    那支举着火把的兵马已经到了护城河外,火光照亮了半池河水,也照着领兵之人。

    那人御着匹神驹,神驹浑身浴血,那人的如云红袍也似乎在血里浸过,风拂来,铁甲森寒,满城腥风,他却仿佛从云霞翠轩中、烟波画楼里来。

    这东海边城,异国小镇,实不该迎来这般谪仙人物,可他来了,跋涉山河万里,血染烈马红袍。

    那身红袍,那身风华,皆如五年寒暑,梦里所见。

    可暮青不敢认,她呆在了城楼上。

    见她这般神情,男子骑马上了吊桥。

    这马本是西北关外的野马王,素来桀骜,经年不见,竟学了主子的懒骨似的,慢悠悠地踏着步子,可每踏一步,桥上都会留下两趟血蹄印。

    马颈已被血染红,远远瞧着,像扎着朵红绸牡丹,而男子御马而来,任袖风腥烈,剑寒气锐,像极了骑马佩剑前来城下迎亲的新郎官儿。

    步惜欢到了城下,仰头望向城楼,漫天星光映入眸底,笑意刹那间胜过了三春韶光,他道:“五年未见,天地未老,莫不是为夫老了,竟至于城下重逢,娘子不识亲夫了?”

第四十九章 不欺不弃

    这嗓音慵懒醉人,城楼仿佛已非城楼,而是小楼闺阁,他御马来到窗下,在烂漫星光里迎她还家。

    夜桥星云,无一不美,美得像幻梦一场。

    暮青却忽然跳下城垛,奔过过道,往外侧城垛上奋力一撑,纵身就跃下了城楼,“阿欢!”

    城楼雄伟,护城水深,她皆不惧。

    若是梦,今夜唯有粉身碎骨,方能使她醒来。

    步惜欢一笑,看似不惊不慌,从马背上跃起的身姿却如一道红电,快而急!

    夜风起兮,云袍飞扬,巍巍城墙恍若苍崖。暮青被一团彤云挽住,仿佛坠入了缱绻旧梦里,见衣袂与夜风齐舞,红霞与繁星共天。这景象,一生难见几回,暮青稍一失神,下一刻已落入了一人的胸膛臂弯间。

    一支流箭从城中射来,步惜欢踏箭借力,抱着暮青凌空跃向一旁时,云袖漫不经心地一拂,那流箭登时乘着袖风而回,过城门,入长街,所至之处,一地血光!

    腥风灌出城门之时,二人已稳稳地落在了城门一侧,前是护城河水,后是巍巍城墙。

    月杀与侍卫们带着呼延查烈和知县赶出城门,见到骁骑大军无不惊喜,却并未上前见驾,而是退至城门两旁,守住了吊桥。

    河波粼粼,青石幽幽,暮青紧紧地抱着步惜欢,直到此刻,她仍不敢抬头,怕一抬头见到的会是纤云飞星,一场幻景。

    日思夜想之人就在怀中,步惜欢却感觉不到暮青的气息,她屏着气,闷着自己,连颤抖都克制而压抑。

    但压抑的并非她一人。

    五年之期,五年之盼,他追星逐月而来,生怕如同当年一般,赶到城下时看到的会是她愤然自刎的景象。苍天怜见,此刻她安然无恙,夫妻重聚,得偿所愿,他亦欢喜成狂,畏惧梦幻泡影。

    当年一别,他们都盼得太久太苦了……

    “青青,我来了。”步惜欢拥着暮青,此刻他不能畏惧,甚至不能与她紧紧相拥,一解相思之苦。她太压抑了,相拥太紧会令她气窒伤身。他只能轻轻地抚着她的背,在她的督脉上缓缓地过着内力,免她自抑之苦,“我来了,余下之事交给我,莫惊,莫忧。”

    这话似有仙魔之力,伴着夜色清风,与瀚海轻波一同入了五脏六腑。

    “……真的是你?”许久之后,暮青的声音闷在那重织锦绣的衣襟里,话音低得几不可闻,“你没事……你没事……”

    “嗯,没事。”步惜欢笑答,笑声低柔,抚人心神。

    暮青的心绪稍安,却不肯撒手,今夜尽管有血雨腥风,大战当前,可也有清风河波,良人相伴,若是就此老去,也未尝不好。

    城外,没人打扰二人。

    城内,暮青方才明明站在了城垛上,却又返回去了,而月杀明明放了烟哨,却率侍卫们杀出了城门。武林义士们都知道城外有变,却不知出了何事,也一时杀不出去。

    驼背老翁在刺客们的包围中奋力喊道:“老婆子,别打了!城外有变,保护少主人要紧!”

    梅姑一心想取元修的性命,那夜在林中看出他有心疾,料想他在她手下斗不了多久,没想到元修身经百战,取他的性命并不如预想中容易。眼看着缠斗了这些时候,元修已显疲态,听见老翁的喊声,梅姑不由啧了一声,手上虚晃一招,趁元修接招之时,足尖一点,人在空中一折,灰雁般向驼背老翁掠去,二人联手破开重围,带着武林义士们一同往城外杀去。

    城墙下,步惜欢耳闻着杀声,感觉着暮青的气息,觉出她的情绪愈渐平稳了下来,这才将她稍稍拥紧了些。

    岂料这一拥,暗香浮动,暮青忽然僵住!

    步惜欢身上有股熏香味儿,极淡,混在浓烈的血腥气里,若非她气息已通,他又将她拥紧了些,她根本不易察觉。但这松木香气她绝不会闻错,因为太熟悉了。

    “不对……”暮青猛然抬头,步惜欢被她看得一愣,还没回过神来,她就急急忙忙地翻起了他的袖口。

    袖口之下,男子的手腕骨骼清俊,肌色明润,仍如记忆中那般好看。但此时此刻,暮青无心欣赏,她在袖下未见端倪,放下步惜欢的袖口就去扒拉他的衣襟。

    这一扒,步惜欢猛地醒过神来,他一把握住暮青的手,眸底涌起百般惊意、万丈波涛,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护城河外的大军。

    将士们在马背上坐得笔直,似乎没人望向这边。

    “娘子……”步惜欢苦笑着将目光从护城河外收了回来,纵然从前领教过太多回,可今夜她给他的惊吓绝不比南渡途中直言要圆房时少。

    “少废话!我要看!”暮青深知步惜欢的德性,她丝毫不给他东拉西扯的机会,揪住他的衣襟将他一推,两人原地一转,步惜欢被她推到城墙根儿下,尚未立稳,她便去抽他的玉带。

    “娘子!娘子……”步惜欢一手按着玉带,一手捂着衣襟,闻名天下惊才绝艳的南兴帝此刻就像个被恶人欺辱的小媳妇儿。

    护城河对岸,黑水般的大军中隐约可见有些身影在马背上摇了下,险些坠马!

    城楼上方,驼背老翁凌空跃来,瞥见城墙根儿下有人影,回头看了一眼,顿时气息一毁,一头扎进了护城河里。

    梅姑紧随其后,踏着飞溅的水花掠至河岸,抓住一棵小树才勉强落了地。

    幽幽的河面上咕咚冒出个泡儿来,老翁纵身出水,一上岸就吐了几口河水,咧嘴笑道:“嘿!这一点上,少主人可比先圣女殿下强!强他娘的太多了!”

    “啊呸!”梅姑啐了他一口,却没词儿反驳,只是负手背向了河面。

    城墙根儿下,步惜欢低头笑了起来,仿佛要笑到日换星移,山河老去。她离开的这些年,他从未如此开怀过,他时常想象与她重逢的情形,却从未想到会是今夜这般。

    她这性子啊……莫说五年,就是来生再见,怕也难移。

    “娘子有此兴致,为夫甚喜,不过……大战当前,你我还是先见见故人,待到了海上再如娘子所愿,可好?”步惜欢笑罢看向暮青,抬眼时貌似不经意的从她那双裹着帕子的手上瞥过,直起身来时笑意已敛,眸中添了几分秋寒之意。

    他往城门口瞥了一眼,武林义士们和侍卫军此刻皆已退至城门外。

    燕军的弓手们在城门内列阵,两军隔着城门过道蓄势戒备。

    城内,陈镇来到元修身旁跪禀道:“启奏陛下,南兴帝亲率兵马而来,城外约有精骑五千。方才一战,我军死伤数百。”

    使节团的护卫军随船而来,未骑战马,眼下仅剩两千余人,而南兴的兵马乃是骑兵,且兵力是燕军的两倍,如若交战,侍卫们虽能护驾离开,但两千将士怕是只有被屠的下场——这话陈镇没说,皇上久经战事,无需他多嘴。

    “陛下。”华鸿道从使臣当中走出,方才大战,使臣们都退到了街后,此刻见战事稍停,这才赶来禀奏,“启奏陛下,海上战事已起,探船来报,雾中已能看到战舰的影子,但与约定的数目有异。”

    魏卓之操练海防、清剿海寇多年,夜间交战,又是大雾天,不可能不防备敌船偷渡,那些战船中很可能有南兴战舰——这话华鸿道也没说,皇上自登基后便喜怒难测,今夜的心情更不可能好,还是莫要多嘴为妙。

    元修听着奏报,望着城门,目光深如沉渊,听罢之后纵身而起,跃上一匹被弃在长街上的战马就扬鞭策马,往城门口驰去。

    燕军见驾让出条路来,元修驰近城门,见神甲侍卫和一群武林人士守在吊桥口,桥后是黑压压的南兴骑兵,吊桥当中有着匹战马,浑身浴血,神骏倨傲。

    马儿背上无人,两军对峙的肃杀气氛并未吓退它半步,它见城中有人驰来,灵耳一动,忽然扬蹄一踏,长嘶一声!

    嘶鸣声传进城门,元修座下的战马闻声受惊,调头就往回奔。元修冷笑一声,弃马掠向城门,人在半空,袖下杀气一纵,携着劈长空星河之势,朝吊桥而去!

    城墙根儿下,暮青见步惜欢尚无病弱之态,只好压下担忧,与他一同往城门口看去。

    此时,守住吊桥的侍卫们已联手迎战!敌未至,杀气先至,大风荡起侍卫们的衣袂,武林义士们护着呼延查烈退往吊桥。

    人流之中,卿卿傲立不动,能将它牵下战场的只有一个人。

    “故人到了,我们走。”步惜欢揽住暮青朝城门掠去,人未到,袖风已扬。他手中不知何时拈了片草叶,飞叶入阵,遇风而折,看似无害,侍卫们却急忙收手而退。

    梅姑和老翁赶来助阵,瞥见步惜欢出手,二人同时惊住,“蓬莱心经?!”

    只见星光之下,草叶无踪,城门过道之内却忽然石裂飞沙!尘雾遮目,雾中似有虬龙乘云,迎着狂风疾电,当面一撞!刹那间,沙石走地,飞龙搏电,胶戾激转,挺拔争回!风沙逼得人睁不开眼,一时间难分是龙爪撕裂了风电,还是风电击碎了龙骨,只听惨声一片,血气激涌,风沙平歇之时,步惜欢与暮青落在了战马前。

    二人放眼望去,见过道那头儿断弓折矢,尸伏如草,燕军弓兵死伤惨重。

    元修傲立在尸堆血泊里,大袖飞扬,衣袂残破,浑似浴血而生。他望着暮青,目光似山重海深,许久之后,才缓缓地看向了步惜欢。

    步惜欢从容地整了整凌乱的衣襟玉带,面含笑意,不紧不慢。

    元修的喉口涌出阵阵腥甜,却身如山石,不动不摇。他面似沉铁,目光又缓缓地转到暮青身上,她袆服已去,凤冠已弃,立在那人身旁,昂首挺胸,不躲不闪,任他看!

    元修看笑了,笑出了满嘴腥甜,却生生将那腔血气咽了下去。

    这时,步惜欢才问候道:“当年盛京城下一别,燕帝陛下可还安好?”

    元修嘲弄地扬了扬嘴角,倒也坦荡,“算不上好。国破家亡,百废待兴,朝政积病,重振艰难。纵是勤政,也叹山河重整不易,复振之路遥遥。”

    步惜欢笑道:“燕帝陛下谦虚了,据朕所知,陛下登基以来,在朝用重典,与民以轻赋,南建水师,东兴海防。朝政虽积病已久,但短短数年,举国上下能有此气象,实属雄才。”

    元修道:“陛下过誉了,若比国之气象,陛下才属雄才。我时常会想,若当年我往西北,陛下亲政,今日之燕国可能有南兴之气象?”

    步惜欢道:“难。老臣迂腐不化,豪族势力盘错,革新谈何容易?朕也时常想,若非当年南渡,江南难有今日气象,可见世间之事皆在因果之中,经曰舍得,实乃哲理。不舍,难得。”

    二帝隔着大图东海小镇的城门谈论国事,当真有几分故友叙旧之意,可话里的机锋,又岂为外人所知?

    当年二人虽有君臣之约,可元修之父与姑母不在约定之中,元修很清楚他不可能为了报国之志而舍弃至亲之命,当年立此誓约,是他尚不愿因家事与暮青站在敌对阵营上,后来终有此觉悟,却要执意夺爱。

    忠孝也好,权爱也罢,世间难有两全事,难舍,又岂能易得?

    这么多年了,元修仍然舍不下执念,从今往后,当年的战友情义怕也难得了。

    步惜欢叹了声,转头看向暮青,元修想要的并不是战友情义,故而这世间最为这段情义伤心之人只有她了。

    暮青望着元修,对步惜欢道:“我有话想跟他说。”

    “好。”步惜欢揽着暮青就掠出了吊桥,在此喊话太耗力气,不如到近处说,有他陪着,无妨。

    暮青被步惜欢带到了城门口,梅姑和老翁跟来左右,月杀率侍卫们守在过道两侧,所有人都严防着元修和燕军,唯有步惜欢后退了一步,让出了些许空间给她。

    元修看着暮青,只是看着,不言也不语。

    三年前,她执政鄂族之时,他命尚宫局依她的身量裁绣了皇后袆服,倾盛京名匠打造了凤冠。一身冠服三年才成,而今袆服已遭兵马所踏,凤冠亦弃在了城楼上。

    他其实早就料到她会拆冠为刃,以她的性子,若不是这个缘故,北燕的后服她又怎会肯穿?明知把凤冠端到她面前无异于予虎獠牙,很有可能会造成眼前的局面,他还是给她了,只是因为……他想看她穿一回喜服。

    而今……此愿已了。

    “元修。”暮青隔着城门过道与元修对望着,星光洒在肩头,冷辉细碎,胜似寒冰,“我最后问你一遍,有洛都的消息吗?”

    元修沉默了半晌,平静地道:“你看出来了。”

    “你觉得我不该看出来。”暮青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眸中已尽是失望,“我留在都督府里的手札,你看过了,是吗?”

    元修没回话,面色平静如水。

    暮青摇着头道:“你真是学以致用,话里真假掺杂,神情控制精准,极具欺骗性,的确算得上高手。可你不知道的是,那本手札只能算是半册,另半册在我古水县的家中,记于从军之前,开篇之言是:‘长时间利用虚假的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来隐藏自己是十分困难的事,违反本能需要大脑下达特殊指令,而大脑下达指令、身体服从执行需要时间,即使是经过残酷训练的人也只能减少时间差,而不能使之完全消除。’”

    看着元修怔住,暮青失望至极。

    “那夜,若不是在你的神情里看出了破绽,仅凭那封盖了大图国玺的求亲文书和你的一番话,我真的会怀疑大哥舍弃了我。这正是我痛心之处,你知道我在意什么,可仍然诛我真心……”暮青握拳抵住自己的心窝,缓缓地道,“当年大哥与我从你心口上取下的那把刀,你还得好!”

    元修猛然一震,他望向暮青的心窝,那里不见刀光,风里却弥漫着血腥气。她与他隔着一条城门过道,却仿佛已远隔千山万水。

    “你那夜只说了一句真话,就是南兴朝廷作乱洛都只是你依据密奏所做出的猜测。但这番话是基于你一时的不忍,还是为了使你自己看起来更可信,我已经不敢断言了。人心易变,这话是你说的。”

    “我给过你机会,那夜之后,我曾不止一次问过你,可有洛都的消息,可直到靠岸,你的回答都是没有。我信你途中不知各路消息,可靠岸时呢?你身在敌国,冒险行事,数日耳目不通,船一靠岸,群臣会不立即禀奏消息?我心寒的是,你已知晓是何人行刺我兄长,却仍言不知,你想让我继续怀疑此事是阿欢所为,使我对他心生怨怼,从而愤然登船,与你前往北燕。”

    “你早与大图废帝一党串谋,以我为饵诱阿欢前来,不仅企图在半路伏杀他,还在镇上埋下了刺客!你以为你杀的只是他?不,你杀的是我!”

    暮青看着元修,话到此时终于显露出了怒意,她将拳头拿开,像将一把带血的匕首从心口拔出,指着吊桥问道:“你看看吊桥上!你看见查烈了吗?你知道我与他情同母子,可在石沟子镇,你仍然将箭对准了他!你知道月杀自从军时就在保护我,我视他为友,可你仍然伤他!你知道卿卿来自关外草原,我喜爱它并不仅仅因为它是阿欢的马,可你出手杀马毫无迟疑!你杀我夫,杀我子,杀我友人,杀我爱马,你问我为何不跟你回北燕?我倒想问问你,是我当年取刀时,失手杀了那个一心报国的大好儿郎吗?如若不然,你何以如此恨我,处心积虑地杀我亲朋,毁我信念,不使我饱经你当年之痛,誓不罢休?!”

    质问之言穿过甬道,如同一柄利剑刺中元修,刺得他五脏俱破,几乎不能站稳。他一把推开了想来搀扶他的人,拄剑而立,血涌上喉口,无声地滴落在脚下的尸堆里。

    长风灌来,血气熏心,这夜色像极了石沟子镇上重逢那夜……

    那夜,他三箭齐发,其中一箭射向呼延查烈,因知她必保此子,而月杀必护驾,故而那一箭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逼退月杀。月杀有神甲护身,那一箭根本不足以取他性命,因为他惧那一箭有所偏失,会伤到她,故而出手时未使全力。

    月杀的主子从来就不是她,她却一直把他当作自己人。呼延查烈是胡人,她也有保护他的理由。人言她待人疏离,实则不然,她心中有一处柔软之地,只是容人甚少。从他们相遇的那天起,她待他就界限清楚,那条名曰战友的界线隔着他们,她不曾越界而出,亦不接受他越界而入。那条线仿佛是上苍之意,他站在一端,任凭试探、撕扯亦或挥刀相向,始终靠近不得,反而越用力越远离,时至今日,数丈之隔,她已与他形同陌路。

    这一生,他最怨的应该还是天地命数吧……

    元修低头一笑,一口淤血冲喉而出,星月山河颠倒崩离,人语风声尽皆远去,唯有一道女子的声音从甬道那头儿传来,仿佛越过山海时光,永远明晰如昨。

    “我此生敬佩过一个人,一个壮怀激烈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可惜时至今日,壮志已埋于尘土,那人只余皮囊了……”

    那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落寞悲伤,元修竭力抬起头来,想要看清暮青的眉眼,却只看到一个背影从甬道前远去了。

    暮青转身走向吊桥,人群让出条路来,唯有神驹依旧立在吊桥中央。

    暮青来到马前,抬头笑了笑,护城河幽幽的波光映在她的眉眼上,笑容暖柔,柔得有些苍白,仿佛风一吹,这笑这人便会随风而散了。

    “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暮青笑着问,像问候一个老朋友。

    一人一马对视着,互相闻着对方身上的血腥气,吊桥上安静得能够听见夜风拂过水面的幽响,许久后,卿卿低下头冲暮青打了个响鼻。

    这声响鼻不似从前那般不可一世,似是能感受到人的悲伤,马儿走到暮青面前,低下头蹭了蹭她。它鬃毛上的血水尚未被夜风吹干,暮青抬手摸了摸,闻着扑鼻而来的血腥气和尘泥味儿,忽然眼眶刺痛,有些想哭。

    她与马儿碰了碰额头,拍了拍它的鬃毛,听见马儿低低地打了个响鼻,而后将头伏得更低了些——它在催促她上马。

    暮青笑了笑,扶住马鞍就跃上了马背,山河城池尽在脚下,城门内的人却被夜色所吞,看不真切了。

    “元修!”暮青望着城门放声道,“我此生所求,不欺,不弃。欺我者,我永弃!”

    说罢,她抬手往唇上一抹!她掌心的伤口早已裂开,血渗出帕子,指上沾着的血却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战马的。她将那血抹于唇上,歃血于口,扬鞭一打!鞭声在夜空中炸响,声势如雷,她于这江海共拥的城池之前立誓歃辞,过往恩义,断绝于此,万人共证,天地为鉴!

    鞭声散去,暮青道一声走,战马在桥上一转,载着她便往精骑军中驰去。

    大军让出条路来,滚滚铁蹄声淹没了城中一道撕心惶恐的叫喊声。

    “陛下!”

    元修口吐黑血,仰面而倒,耳畔是惊惶的喊声,臣子、侍卫和将士们向他团团围来,他的眼中却只有桥上的那抹人影。那人一袭烈衣卷入了千军万马之中,人似黑潮,尘起如云,他忽然间明白,这一生缝住了他的心的那个女子已策马腾云而去,去向是远海仙山,是茫茫人海,今生来世,再不复见了。

    阿青……

    风卷起残破的衣袖,漫天星光透来,恍若黄沙洒落,龙化为马,云幻成沙。这是这一生,他唯一一次败绩,耳畔却传来鼓震角鸣,仿佛梦回西北,突营射将,百战不归,血染黄沙……

    “放箭!快放箭!”

    “护驾!护驾!”

    身旁果然传来箭令之声,护驾之言却将元修的思绪从遥远的漠北撕扯了回来,铁甲声、脚步声、弓弦声传入耳中,他眼中的精光猛然一聚,一把握住了身旁之人的手。

    陈镇和华鸿道看向元修,见他缓缓地做了个手势。

    那是个收兵的手势。

    二人惊了惊,南兴帝就在城门那头儿,旁有侍卫高人,后有精骑大军,若不放箭,如何御敌?

    正焦灼不安,只见南兴帝转身离去,一上吊桥就纵身掠入了大军之中。

    元修看着那身影离去,方费力道出一句:“……撤!”

    “撤!”陈镇一声令下,侍卫们扶起元修,大内高手们挡在御前,弓兵们沿街列阵,大军潮水般向后退去。

    弓兵们虽未放箭,却未收弓,铁弩长弓冷森森地指着城门,弦声吱嘎作响,稍有风吹草动,便可离弦而出,破风穿云,杀人碎骨。

    梅姑几番意欲出手,皆被驼背老翁压了下来。

    老翁道:“此事还是交给少主人决断吧。”

    军中,暮青被御林卫和骁骑军护在中路,身旁已备好了一匹战马。步惜欢落在马背上,转头看向暮青。

    暮青望着城中,目光如一潭死水,寒寂无波。

    步惜欢叹了一声,缓缓地做了个攻城的手势。

    “攻城!”李朝荣举剑向天,剑光裂空而下,若劈桥分水,直指燕军!

    五千精骑高声呼应,铁蹄踏上吊桥,声势如雷,震得河波动荡,山城影碎!放眼望去,那层碎影仿佛是护城河面上浮起的一层黑箭,密密麻麻,与铁骑大军一同破入了城门!

    城中杀声再起,步惜欢和暮青策马上了吊桥,在血气与尘土里并肩望着城内。

    神甲侍卫、武林义士和一队御林卫护在吊桥前后,人群之中,余女知县颇为显眼,步惜欢睨了知县一眼,淡淡地问道:“你是此地知县?”

    知县正听着城内的杀声,心中估摸着今夜的形势,冷不防地被叫到,不由吓了一跳,一时忘了自个儿是大图的臣子,不宜行全礼,竟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答道:“正是微臣……求陛下开恩,微臣不救凤驾,实有苦衷……”

    “你乃大图臣子,朕是大兴皇帝,怎有权降罪于你?”此话与暮青在城楼上的一番说词如出一辙,知县本该松一口气,却总觉得南兴帝那懒洋洋的语气似乎话里有话,一颗心正七上八下,只听步惜欢接着道,“再说了,你若死了,谁替朕传话去?”

    知县一愣,抬头瞄去,只见那举世闻名的南兴天子勒马于桥上,黄尘遮了马蹄,那人近在三丈之外,却似远在山岚海雾之间,气度矜贵,一开口漫不经心的,却叫人如闻天音。

    “替朕往洛都传句话,朕这一路上替贵国剿杀了不少叛党,今夜驱逐燕军,又保下了贵国的东大门,贵国借道的人情,朕可还清了。”

    “……啊?”知县虽够不着朝中事务,但他不蠢,猜也能猜出一二来。眼下国事大乱,朝中答应借道,八成有从南兴谋取大利的盘算,而南兴帝所给还的……很可能并不是朝中想要的。他传此话,虽不至于丢了性命,可丢官去职怕是难免。倘若朝中把吃瘪的恼火发泄到他身上,降个罪名也是有可能的,这活罪可比死罪难熬啊!

    知县心里叫苦,忍不住看向吊桥。

    步惜欢已转头望向暮青,目光落在她执缰的手上,笑吟吟地道:“路上几经恶战,卿卿疲惫不堪,为夫不能去与娘子共骑,不知娘子可愿来与为夫共骑?”

    暮青懒得与人磨嘴皮子,只把手往步惜欢手中一搁。

    步惜欢舒心地一笑,握住暮青的手腕,使巧劲儿轻轻一带,便使她移驾换马,坐来了他的怀里。她仍如当年那般清瘦,玉肩越发的薄骨玲珑,只是任秋风摧侵,风骨始终未移。

    暮青一坐稳,步惜欢就将她裹入了龙袍里,而后小心地将她的手翻了过来,让她掌心朝上放好。

    多年不见,这人还是这么心细。

    暮青笑了笑,神驹在侧,繁星当空,除了今夜无月,此情此景竟颇似当年圆房之夜。她很想如当年那般靠在他怀里,不管驾马,不管行路,只管一路睡回江边。可她不敢,他借道而来,一路浴血,不仅疲累,身上的熏香气更令她忧心。

    “不是说了吗?余下之事交给为夫,莫惊,莫忧。”

    耳畔传来的声音好听得让人想睡,男子的手抚来她的腹前,揽着她轻轻地靠在了他怀里。他怀里暖炉似的,华袍重锦阻隔了凉瑟的秋风,暮青感觉着背后那沉而有力的心搏,闻着衣袍内的松木香,眼眶一热,艰难地道:“我忍不了多久,你不想让我在马上动手的话,最好快些上船。”

    这话着实令人想入非非,侍卫们望着城中,武林义士们盯着后路,所有人都摆出一副“杀声太大,臣等耳背”的架势,唯有呼延查烈瞅着战马,巴不得暮青就地动手。

    步惜欢笑了声,以往听见这样的话,他定会与她调笑几句,今夜却只抬头望了望夜空。漫天星光落入男子眸中,那眸波远比星河烂漫,恰似夜色温柔。

    半晌,他只柔声道了一句:“好,咱们进城。”

    说罢,他轻夹马腹,驾着马下了吊桥。战马从余女镇知县身旁经过,步惜欢未再看他,呼延查烈上了一匹战马,侍卫在前,义士殿后,一行人进了城门,最终只留下知县跪在原地,听着马蹄声和脚步声远去了……

    暮青手上有伤,许是不想颠着她,又许是防备流箭伤着她,步惜欢骑着马走得很慢,街上遍地伏尸弃箭,他却像带着爱妻踏郊秋游一般,马蹄踏着血,似踏着京郊二月的霜梅,夜风迎面,繁星在天,风景一江独好。

    暮青偎在步惜欢怀里,仰头望着星空,耳畔的杀声渐渐地幻化成山间虫鸣,恍惚间,她又回到了渡江前夕与他圆房那夜,时势杀机重重,她却内心安宁。不知不觉的,抵不住困倦之意,她闭上眼,竟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不知睡了多久,一声长报之音入耳,睁开眼时,她闻见夜风捎来了一股腥涩气。

    ——是海风。

    一个骁骑跪在马前禀道:“启奏陛下,燕帝方才率数百残兵登船离岸,船上弩箭齐发,我军将士近不得岸,但北燕使船离港前已遭重创!现在,海上雾大,两军海师交战激烈,据灯火来看,战舰已离海岸颇近了。”

    话音刚落,长报声再传,“报——启奏陛下,方才海上传来灯语,魏大帅命舰船袭击北燕使船,引开了北燕舰队,我军帅舰即刻抵达港口!”

    暮青闻言举目望去,只见海天相连,漆黑如墨,船影在茫茫大雾里连绵如山。北燕使船刚驶离港口,黑雨般的弩箭压得精骑们靠不得岸,围向使船的舰队在雾色之中好似林立的怪石暗礁,四面杀机,凶险重重。

    大军前方传来梅姑的骂声,“悔不该听你的!若在城门口动手,元家小子岂能上得了船!”

    老翁道:“拦着你,你不也动手了吗?使船的桅杆都折了,船身怕是挨不住你那抽刀断水的一招,这船我看驶不远,八成要进水。”

    那元家小子患有多年的心疾,今夜受的内伤又不轻,如若落入海里,只怕凶多吉少。

    但这话,老翁咽在了肚子里。他转头望向大军后方,目光落在气定神闲的步惜欢身上,又瞥了眼身旁兀自气恼的梅姑,摇头长吁道:“这人世间的情义啊……似海深情非一日累就,过往恩义也不是一句话就能斩断的,你都是快迈进棺材的人了,这道理还是没懂啊……”

    既已歃血断义,元家小子就这么离开,少主人余生反倒能心安坦荡。可昔日挚友若真死在她面前,那才会成为她心头的一道伤疤,此生难愈。这道理,南兴帝一定懂,所以他在城外时才未对宿敌痛下杀手,此刻也不下旨命海师截沉使船。这城府气度,不得不说,少主人看人的眼光不错。

    梅姑负手望着灰蒙蒙的海面,海风吹起枯发,半张脸狰狞可怖,半张脸眉目平静。老翁之言,不知她听懂了几分,只是再无骂言了。

    箭渐渐的坠入了海里,北燕使船驶入雾中,两军的拼杀声掩盖了船上的一道嘶喊声:“进水了!”

    一个舵手从底舱撞出来,顶着风浪和流箭喊道:“启奏陛下,底舱进水了!船身破漏,难扛风浪,至多能撑半个时辰!”

    使臣们已避入船舱,听闻奏报无不惊慌。起航时,船身遭受重创,折断的桅杆压低了船头,海浪不住地往船里扑,难说船会先沉还是先翻。

    上舱内,元修盘膝而坐,陈镇助其运功调息,华鸿道在门外道:“发灯语!命舰队勿再理会南兴帅舰,只需挡住敌船,助头舰突出重围,速来接驾!”

    “是!”

    “命弓弩停发!大军立刻前往船尾!”

    “是!”

    随着传令人的脚步声远去,机括声一停,船上立刻陷入了寂静。紧接着,铁靴踏在船板上的声响如浪般移到了船尾,船身稍平,船头便调转方向躲避浪劲。

    华鸿道望向港口,见追击南兴帅舰的几艘鸟船见令而返,朝着这边战场破浪驰冲而来。而这边战场杀声激壮,茫茫大雾之中,船影如山,斗风倒海,驽箭乘风,喷筒破雾,远远望去,黑梭铁石齐飞,生风掀浪,力如山崩!

    使船随波摇晃,倾覆之险惊得北燕使臣们连呼不止,陈镇一边在倒塌的桅杆后躲避飞丸流箭,一边又望向了港口方向。

    港口方向,南兴帅舰抵岸,副将朱运山率亲卫下船赶到御前,跪呼道:“微臣朱运山叩迎帝后!”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战船之上,将士山呼,声势震天。只见战船高阔如城,上平似衡,立有九桅十二帆,下如铡刀,犁敌破浪,震人胆魄。人在岸上观仰而去,真有身如蝼蚁、星云俱渺之感。

    大图海师战船陈旧破败,江船更难与海船一较气势,朝廷重漕运而轻海防乃自古之事,南兴帝一亲政就下旨兴建战船、操练海师,天下人都以为是星罗海寇猖獗之故,直至去年南兴帝下旨扶持海上贸易,天下人才看出了这位年轻帝王的雄才远略。

    而他此刻坐在战马上,面朝海上战事,背朝一街伏尸,怀里拥着爱妻,仍然一副闲看光景的神态,谈天般地问:“魏卓之呢?”

    朱运山低着头禀道:“回陛下,大帅正……呃,率军抗敌。”

    步惜欢闻言望向海上,倒是没什么意外的神色,只是淡淡地斥道:“胡闹!传朕旨意,即刻返航,不得恋战。”

    “陛下英明!微臣遵旨!”朱运山大喜过望。

    这番君臣对话,旁人都没听懂,就只见朱运山领旨之后便匆忙上了战船。片刻后,船尾打出灯语,跟随在后的十余艘梭子船和鹰船一艘接一艘的传旨而去,灯语在大雾中连成一线,远远望去,如繁星坠海。

    北燕使船上,哨兵望见灯语疾奔来报,华鸿道听后惊疑不定!

    撤兵?

    二帝之间可有不共戴天的国仇家恨,如今皇上身受内伤,使船又遭重创,此乃乘胜追击的大好时机,南兴竟要撤兵?

    是真要撤兵还是诱敌之计?

    华鸿道正迟疑不定,忽听轰的一声,北燕帅船终于突出重围,从大雾之中驶了出来。二船一接近,副将就匆忙顺梯而下,率亲卫跃了下来。

    众臣大喜,副将在上舱门前叩呼道:“微臣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华鸿道问:“战况如何?”

    副将道:“回大人,我军已缠住敌军战船,只待圣上登船,便可先行离去!敌舰要护南兴帝驾回国,绝不会紧随太久。”

    华鸿道闻言心神稍安,这才在门前跪禀道:“启奏陛下,南兴帝下旨撤兵,臣恐有诈,望陛下速登帅舰!”

    屋里没人应声,华鸿道唤了几声,心中咯噔一声,急忙去推房门!

    房门一开,只见元修面色青暗,陈镇汗湿面额,二人皆双目紧闭,一看即知是到了运功调息的关键时刻。

    华鸿道立刻噤声,他心急如焚地望了眼驶近的南兴传令战船,却又不敢催促。为防流箭,不得不轻掩房门,却不料手刚搭到门上,忽听身后嗖的一声!

    四周都是箭石之声,这声响并无奇特之处,只是华鸿道谨小慎微,听见声响时本能地往旁边避去!刚躲开,三支袖箭从他的袖下射过,一齐破门而入!

    门后正是元修,华鸿道惊得肝胆俱裂,一声“陛下”破嗓而出,喊声未落,就见房间角落里掠来两道黑影,三声响过,袖箭落地,侍卫们已护着元修退至墙角,元修口吐黑血,尚未站稳,就听噗的一声!

    陈镇盘膝坐着,心口插着根黑针,面色青紫,双目暴突,死死地盯着门外。

    门外,副将猛然回头望向身后,目光刚落在跪在亲卫队末,一只掌心弹就骨碌碌地滚来,在门前砰的爆开!

    霎时间,浓烟涌起,遮人蔽目,那副将隐约看见队末有个亲卫腾空而起。漫天流箭飞石,那人丝毫无惧,身影在大雾中飘摇不定,犹如鬼魅,连话音都似雾似风,唯有杀意森寒刺骨。

    “沂东陈氏,卖帅求荣,今夜血债血偿,海祭萧家军魂!”

    “……萧家?魏卓之?!”华鸿道大惊,惊的不是魏卓之身为大帅竟亲身涉险,而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方才的杀招根本不是冲着元修去的,只是杀招来袭的一瞬,侍卫们自然而然地以为刺客要刺杀的是圣驾,岂能不疏忽陈镇?这魏卓之是有备而来,目的就是取陈镇性命,为他岳父报仇!

    可怜陈镇一身武艺,胆识过人,竟命丧于此!

    “放箭!”华鸿道怒道。

    “来!”几乎同时,魏卓之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他坠下的海面上不知何时停了一艘梭船,此船极小,形如梭子,竹桅木帆,吃水仅七八寸,容纳兵力仅四人,战时多为二三百船蜂聚蚁附,单艘趁着夜色雾气出海,停靠于大船下方很难被发现。船上的兵勇听声为号,点起火把就掷向了高空。魏卓之在半空力道已老,踏住船身一旋,喷筒内铁石齐飞之时,他已腾空而起,勾住火把上套着的草环就往船上一抛!

    大雾茫茫,白烟蔽目,那将领见到光亮冷嗤一声开弓就射,长箭穿着火把呼啸着离船而去时,却听啪的一声!

    一只罐子砸在倒塌的桅杆上,当空碎裂,火油如雨泼来,闻见气味儿的人无不面色大变!

    众人下意识地顺着罐子的来处望去,只见一个南兴海兵攀在船栏杆外,只露出半截脑袋,见人望来,冲人一笑,一撒手就坠入了海中。

    而就在众人转头的一瞬,魏卓之屈指一弹,火折子的光亮在烟雾中微若星光,无声无息地落在船头甲板上,火登时从桅杆底下窜了起来。

    与杀陈镇之策一样,那支火把不过是个诱敌的幌子。

    华鸿道等人明白中计时已晚,火势很快封了舱门,而元修还在舱内。

    众臣口呼陛下,哀叫哭嚎,护卫们从漏水的底舱下提水救火,甲板上乱作一团,使船摇摆不定,烧断的船帆绳索滑向栏杆,少顷,船上火势四起,浓烟滚滚。

    “带人先走!”华鸿道对那副将喊了一声,从一个经过的兵勇手里夺过桶便将水往自己身上一浇,随后闷着头就想往舱内冲。

    恰在此时,房顶忽然一掀,两名侍卫护着元修纵身而出,拨矢破雾,径直落在了帅船上。

    群臣大喜,山呼万岁,元修凭栏望向火海,手指舱室,口吐黑血。

    这时,南兴的传令船只已到,南兴海师闻令撤退,两军交战,飞弩生风,铁石击浪,海上风急浪高,使船摇摆得厉害,群臣和将士们挤到了一侧等待上船,船随时有倾覆之险,而火势已经吞了半艘使船,陈镇的尸体救不回来了……

    军医们已久候多时,匆忙见驾之后一齐上前诊脉,元修却一直望着船上的大火,望着火光那头儿渐行渐远的南兴海师,望着模模糊糊的小镇港口。

    这是他与她此生最后一次相见,隔着船山大雾、茫茫火海,这火烧得海天昏黄,好似黄沙遮目的大漠,而那似幻似真的小港仿佛也如大漠之中稍纵即逝的海市蜃楼一般,她住的那一方是山水,四海难觅,遥不可及,以为苦苦追寻终能抵达,看到的却只能是那景那人消散殆尽,此后余生,再难相见。

    “阿青——”元修忽然运息提气,凭栏大喊!

    这一喊,把军医们吓得面色煞白,急忙劝止——陛下脉象细缓无力,气血阴阳皆大不足,此等关头大耗元气,无异于自毁。

    元修却不顾劝阻,破力喊道:“当心大辽——”

    喊罢,一口淤血冲喉而出,元修仰面倒下,四周顿时大乱!

    海岸上,暮青正望着熊熊大火出神,听见喊声不由一惊!

    大辽?

    呼延昊也在此?

    这不可能!呼延昊自建辽称帝之后便大举西征,而今帝国疆域急剧扩张,各族纷争不断,可谓国不可一日无君。大辽不同北燕,元修此番远涉大图是有倚仗的,一是北燕朝局稳定,二有废帝党羽接应,三有北燕海师可仗,呼延昊无此便利,大辽的局势更不允许他入关渡海,久不在位。这人野心勃勃,绝不可能冒着失去帝位之险来大图见她的。

    这念头只是在暮青的脑中一闪而过,念头尚未消逝,她已转头往长街上看去。

    就在她转头之际,长街上忽然有几具尸体窜了起来!那几人穿着燕兵的甲胄,满脸是血,难辨容貌,掷来的兵刃在空中划出道道雪弧,亮如明月!

    弯刀!

    “护驾!”侍卫们守住帝后四周,数人纵身迎战。

    这时,忽听一声呼啸,一道套索从道旁飞来,冷不防地套住了呼延查烈!

    呼延查烈在帝后马后,四周护有侍卫和武林义士,但乍然发现辽兵,众人都防备着暮青被劫,委实没料到这几个辽兵要劫的人竟是呼延查烈。这套索是草原上套马使的,一旦被套住,牛马之力都挣脱不开,莫说是个孩子了。

    呼延查烈一被套住就被拽向道旁,步惜欢瞅准套索,屈指要弹,忽见呼延查烈回头看来,手中弯刀一扬,挡开侍卫射来的兵刃,任由那辽兵将他套上马背,拿绳索一捆,驾马而去。

    步惜欢若有所思地收回手,一边拦住想要跳马的暮青,一边给侍卫们使了个眼色。月杀立刻率一队侍卫紧追而去。

    “别追,这是那孩子的意思,你应该知道他的心思。”步惜欢打马回头,让暮青望着呼延查烈远去的方向,轻声道,“听说呼延昊豢养了一批狼卫,那几个人八成就是了。只凭这几个人,应该没有在此动手的计划。大图离大辽太远,呼延昊的手伸不到这儿,估计也就是派了几个探子来,假如你到了北燕,他们在北燕动手的可能性倒是大些。只是元修让他们提早暴露了,他们知道劫不走你,便对那孩子下了手,希望能将你引去。那孩子不希望你追去,他想借机回大辽,也想保护你。”

    暮青眺望着呼延查烈远去的方向,眼含热泪,一言不发。她知道不能追,只是孩儿远走的一瞬,她没能忍住不追。到头来,与其下马去追,竟还不如坐在马背高处目送,至少能多看见他的背影一会儿。

    “凭这几个狼卫,侍卫们很快就会追上的,但……那孩子未必愿意回来。”步惜欢将暮青拥得紧了些,她已不是孤身一人,这一场离别,他会陪她一起面对。

    半柱香的时辰后,镇南大将军魏卓之率远洋宝舰三十八艘、护洋舰六十八艘、巡洋战船等百余艘战舰抵港,大军如鸦,战船如山,万众山呼,帝后却没有上船。步惜欢一直陪暮青望着呼延查烈离去的方向,耐心地等。

    雾散星移,夜过子时,一匹快马从城外驰来,月杀仅率了侍卫二三人回来报信,侍卫们在城外的山林里截住了大辽狼卫,但呼延查烈不愿回来,只托他带回了一条编着彩络的发辫。

    暮青将发辫接到手中,许久无言。在胡人的信仰中,五色彩络代表着黑鹰、白驼、灰狼、赤马和金蛇,他们相信将在寺庙中供奉过的彩络编入发中,便可使灵魂与神明相通,受神庇护,受赐勇者意志。胡人从不割断发辫,他们相信一缕发辫就是一缕灵魂,死后要灵魂完整才能回到天神座下。这孩子把他的一缕灵魂留在她身边了……

    暮青握着发辫,强忍泪意,许久后,缓缓地将发辫收入了衣襟里。

    步惜欢道:“命一队侍卫跟在后头,务必确保狄王安全回国。”

    “遵旨!”月杀领旨,却未起身,而是垂首道,“启奏陛下,罪臣护驾不力,有负圣托,愿戴罪护送狄王回国,归来之日,再于御前谢罪!”

    岸上忽然静了,大军和众义士齐刷刷地望向高坐在马背上的天子,见他望着马下,目光淡漠,喜怒难测。

    “朕当年说过,从此以后朕不再是你的主子,你该问皇后。”

    此话听着凉薄,月杀却猛然一震,仰头望向步惜欢时,一向冷漠的眼中刹那间仿佛盛满了星光。

    皇后重情,一向仁慈,这事儿问她的话,她不但不会赐死他,甚至会顾念他有伤在身,不会允许他远走大辽。

    果然,暮青问道:“让神甲军前往鄂族止叛防乱的主意是查烈出的吧?”

    月杀道:“回主子,是。”

    暮青道:“但大将军是你,你不答应,事也难成。”

    “……”月杀没有吭声,他几乎能猜到主子接下来会说什么。

    “你做得对,终于有点大将军的样子了。”暮青果然这么说,只是说罢望着城门笑了笑,她此生从未展露过这样的笑颜,明亮和暖,至净至柔,“我得知此事时是欣慰的,查烈长大了,你也像个朝廷的大将军了。所以,在这城门前,我孤身奋战之时,曾真的以为你们不会来了……见到你们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有多期盼见到你们……谢谢,你们来了,对我有多重要,或许超乎你们的想象。”

    说罢,暮青转头看向海面,使船的火仍在燃烧,大火那边,北燕海师已经起航。狼卫混入了镇子,元修曾经不仅想以她为饵刺杀阿欢,还想在带她回到北燕后顺手解决呼延昊吧?

    她无从知晓元修的伤势如何,只是回忆起海上的那一声小心,总觉得想起了当年在狄部和地宫并肩作战的情景。

    “走吧,一起上船。我在此镇海边送别了我的战友和孩儿,不想再送任何人远行了。”暮青将目光收了回来,往步惜欢怀里一倚,闭上了眼。

    ……

    嘉康六年十月初三凌晨,燕帝大败,狄王远走,南兴帝后登船,海师舰队浩浩荡荡地驶离了余女镇的海港。

    两国海师的离去留下了一方惨烈的战场、一座空荡荡的边镇和一个内乱不堪的大图。

第五十章 至爱不渝

    “宽衣!让我看看。”

    “……娘子先让为夫瞧瞧,可好?”

    “好。”

    风推高帆,浪移船山。海面上,百余战船拱卫着壮阔如楼的宝船迎着繁星东行,华舱外,神甲侍卫们面海而立,个个赛礁石。

    侍卫们瞅着海面,跟随大帅魏卓之来请安的海师将领们却不知眼往哪儿瞅,个个恨不得风浪再大些,好把不该听见的从耳旁吹开,可越是这种时候,人的耳力就越是邪门的灵敏。

    衣裙窸窸窣窣的声响从门缝儿里传了出来,同时传出的还有圣上低哑窘迫的咳声。

    “咳!为夫想瞧的是娘子的手伤,娘子且慢宽衣……”

    “哦。”窸窣声未止,皇后道,“无妨,宽都宽了,一起瞧吧。”

    海师将领们面红耳赤,一齐把魏卓之拽到一旁,低声道:“大帅,咱明日再来请安不成吗?帝后久别重逢,正忙着呢……”

    魏卓之倚着栏杆笑道:“明日再来岂不无礼?”

    “那在此听墙脚就有礼了?”

    “这可是偷听帝后的墙脚,闹不好要杀头的!”

    “是啊,大帅!这可跟咱们当年偷听您和夫人……”

    啪!

    话没说完,魏卓之不知从哪儿摸出把扇子来,抬手就往那将领的脑门儿上敲了一记。

    副将朱运山回过味儿来,问道:“我说大帅,你不会还记恨当年末将等人闹洞房的事吧?”

    夫人乃萧大帅的遗孤,当年大帅和夫人成亲,将士们甚是雀跃,洞房就闹得狠了些。事后夫人恼了,罚大帅睡了三个月的厢房。那三个月,大帅练兵可狠了,使的是当年皇后娘娘操练江北水师的法子,故而海师将士们虽未见过凤驾,但对凤威可都畏惧得很,听皇后娘娘的墙脚谁知道会惨成啥样?早知道大帅会这么报复他们,当年打死也不凑那闹洞房的热闹。

    “大帅,末将几个可都上有老下有小,您行行好……”

    “就是就是,按朝规礼制,末将等人官职低微,无召不得觐见。您是大帅,您先请安,若有宣召,再传末将等人。”

    “末将等人就在下面候着,随传随到!”

    众将领边说边退,退了几步,逃下楼梯,往甲板上去了。

    魏卓之倒没拦着,麾下将领退下之后,他摇着扇子瞥了眼屋里,丹凤眼中的笑意慢慢敛去,添了几分忧色。

    海雾散尽,夜浪渐高,屋里,珠帘轻撞,撞碎了西窗烛影,锦帐华榻、梨木地板、雕案驼毯、珊瑚玉杯,皆被水波般的珠光拢着,明波潋滟,幻若龙宫。

    榻前,脚凳上搁着铜盆,水已微微见红。一件喜服被弃在地上,上头扔了两块血帕。

    暮青裹着龙袍坐在榻边,宽大的红袖显得手腕格外白细。步惜欢坐在一旁,低头为她涂抹着药膏,烛影珠光映在他的眉宇和指尖,窗外是寂寂深秋,屋里却似落入了人间阳春天儿里。

    暮青看着步惜欢,看着看着,就出了神。一别五年,此刻如若醒来,觉知一切是梦,她也是信的。

    “可疼?”这时,他的声音传来,告诉她所见非梦。

    “疼。”暮青的手心里满是纵横交错的割伤,几道颇深的伤口红肿可怖。她疼,却没有当年剃肉疗伤时疼,她能忍,却不愿忍,因为此刻有人疼惜。

    步惜欢的力道果然又轻了几分,指尖触及她的伤口,似雪羽挠着掌心。

    “还是疼。”暮青的眉头明明舒展开了,嘴上却道,“看样子我的手要废几日,所以你就别劳我动手了,自己宽衣如何?”

    “伤口虽深,万幸未伤着筋骨,娘子能不能不咒自己?”步惜欢低着头涂抹药膏,语气颇淡。她的手曾烫伤过,虽经用心养护,掌心仍留了一片浅淡的疤,而今伤上加伤,看着这伤,他忽然有些恼悔,恼当年答应她离开,悔今夜放元修离去。

    男子的眉心锁着,锁住了烛光珠影,也锁住了苦悲忧愁,待抬眸时,恼意敛去,眸中已盈满笑意,“娘子替夫宽衣别有一番情趣,既然有伤在身,不妨养伤为先,待伤养好了,一切花样儿任由娘子,可好?”

    “……”暮青语塞,一口气险些闷在胸口,论四两拨千斤的本事,她还是不及这厮。

    然而,越是看着他眼中克制的情意,听着他百般推拒的言辞,她越是明白他有事。他这么了解她,一定知道他越是如此,她越能猜出他的身体出了问题,可他宁肯如此也要拦着她,只能说明他更担心她看见那衣衫之下的景象。

    那景象,一定是她难以承受的。

    “阿欢……”暮青的目光落在步惜欢手上的那盒三花止血膏上,艰难地问道,“大哥真的遇刺了,是吗?”

    事发至今尚不足月,她在江上度日如年,这个问题已问过无数遍,她在元修口中听不到真话,而今开口再问,却已不需要答案。

    暮青看着止血膏,眼前浮光掠影,恍惚间回到了她离开洛都皇宫的那夜,又恍惚回到了当年到义庄寻父的那夜,爹爹身上盖着的草席和、草席下露出的那双脚和大哥那夜在殿外廊下朦胧的笑容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当年今日,是幻是真。

    正当暮青陷在回忆中不能自拔,忽觉有人将她拥入了怀里。

    步惜欢轻轻地抚着暮青的背,慢条斯理地道:“大图长公主刺驾弑兄一事是延福宫宫人和御林卫亲眼所见,事后姬瑶负伤闯入废帝宫中,挟持废帝前往天牢营救藤泽,这一路上皆有禁卫跟着,应是不假的。听说是景子春负责处置此事,却不慎被二人双双逃入了永安渠中。二人是否寻获,至今尚无消息。据监察院传回来的消息,姬瑶刺驾,巫瑾遇刺,此二事皆可信,但驾崩一说尚且存疑。”

    “……存疑?”暮青一愣,猛地抬头看向步惜欢。他的话,她信,只是这段日子以来,种种迹象皆表明朝廷无主,此刻听见存疑之说,着实令她意外,“宫人、侍卫皆亲眼见到天子遇刺,为何驾崩一事会存疑?莫非……没人亲眼看见天子驾崩?”

    “的确如此。”步惜欢重新把暮青揽了回来,一边抚着一边说道,“据说,延福宫火起之后太后便封了门窗。即是说,宫侍们只见到了天子遇刺重伤,而未见到天子驾崩。待火扑灭后,殿内的两具尸体已经是焦尸了。”

    “……”

    “既无人亲眼目睹太后与天子驾崩,尸体也面目不清,驾崩一事很难说毫无疑点。你断案无数,理应知道,这世间之事即便是亲眼所见也未必为实,何况是未见之事?”

    “……但你的蛊毒发作了。”暮青枕在步惜欢胸口,听着他时沉时虚的心跳声,把满腔悲痛都掩在了低垂的眼底。

    若事情果真如阿欢所言,单从证据上来讲,的确不足以断定姨母和大哥已然身故。但朝廷无主、大图内乱、阿欢蛊毒发作,皆是事实。如果说无人亲眼见到天子驾崩,延福殿内的两具焦尸就有可能不是姨母和大哥,那么宫侍亲眼见到天子重伤和阿欢蛊毒发作的事实也同样能说明两具焦尸就是姨母和大哥,且后者作为佐证更为有力一些。

    阿欢不可能不明白哪个可能性更大些,只不过是存心安慰她罢了。

    “巫瑾重伤,蛊主是他,他伤得重,我蛊毒发作也不足为奇。监察院已尽力在洛都搜罗可靠消息,大图内乱当头,院子里的人容易行事,延福宫中的消息不日定有奏报。娘子莫要忧思过重,事情尚有出现转机的可能,你我历经大风大浪无数,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步惜欢顺着暮青的青丝抚着她的背,柔而缓,像是要将她的每一根青丝、每一寸肌骨都印入掌心,永刻心头。

    暮青闻言,泪水夺眶而出,“天无绝人之路?我不知道你竟信天了。”

    他六岁登基,外戚摄政,母妃被害,父王懦弱,六亲无靠,十七岁起就背负昏君的骂名,隐忍筹谋二十一载,何时信过天?这一回竟要信天命了,可见所谓的转机是多么渺茫。

    “若无转机呢?你能压制蛊毒多久?”暮青问。

    步惜欢未答话,只是把暮青拥得紧了些。暮青听着他陡然沉急的心跳声,不敢相逼,只是等着。等了许久,听见一声长叹,他近乎平静地道:“三年五载总是能撑得住的。”

    三年五载?

    暮青本已有心理准备,在得知兄长遇刺之时,她就知道她失去的不只兄长,终将失去的还有此生至爱。只因当年大哥说过,阿欢的功法可压制蛊毒,她便一直存着侥幸的心思。直到夫妻重逢,直到闻见那熏香,直到阿欢百般推拒,她知道该是面对的时候了。可回想阿欢在城门外尚能用武,此刻亦谈笑自若,她难免有些期待,想着若上苍不肯许他们一生相守,纵是半生也无怨,却没想到他的时日竟然只剩三年五载?

    暮青脑中一片空白,待她回过神来时,她已坐了起来,不顾步惜欢的阻拦强行扯开了他的衣襟。只见衣襟下,那明润如玉的胸膛上密布着青黑的脉络,如同以活人的血肉织了张网,网中有块肉瘤,许是步惜欢的情绪陡然生变,那肉瘤忽然动了动,顺网而上,向着心脉钻去!

    步惜欢的面色倏白,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婆婆!婆婆可在?”暮青跳下床榻,不顾披发赤足衣衫不整,一边呼唤梅姑一边往外奔。

    步惜欢要拦,奈何蛊毒发作,情急之下,心脉奇痛,不由闷哼一声。

    “阿欢!”暮青闻声折返!

    万幸的是,这时屋外传来了魏卓之的声音,“微臣即刻去请!”

    ……

    此前登船时,暮青因担心襄助她回国的武林义士们会遭大图朝廷迫害,故而说服众人随军前往南兴,日后观大图局势再做打算。梅姑本有回鄂族之意,奈何暮青亲自下马礼拜,说有要事相求,她这才上了船。

    有何事相求,暮青并未当众明言,梅姑本以为帝后重逢,近日必定腻在房中,不会宣见臣属,不料夤夜时分,大帅魏卓之便来匆匆来请,口称十万火急。

    梅姑没问缘由,更目无军法禁令,一出房门就纵身而去,灰雁般自重重禁卫的头顶上掠过,人未到,风已起,房门一敞一合不过眨眼工夫,门掩上时,房中已传来梅姑急切的询问声:“少主人?”

    暮青拨开珠帘行来,嗓音压得极低,“婆婆,请随我来。”

    暮青在梨木地板上赤足行走,脚步放得极轻,到了榻前,拢开半面锦帐,转头看向了梅姑。

    步惜欢正调息着,那蛊受内息压制,已经安分了些,但与此前相比,已离心脉近了寸许,也大了些许。

    看着那跳动的肉瘤,暮青就像看着自己的心,她半句解释也无,相信梅姑一看即晓。

    梅姑大惊,“血蛊?!这……这是鄂族密传的血蛊!少主人,陛下怎会……”

    话未问完,梅姑就已思量过来,口中骂了句混账,匆忙道:“少主人,先容老奴助陛下疗治!”

    “有劳婆婆。”暮青朝梅姑深深一礼,她担心自己杵在榻前会令二人分心,于是垂下锦帐退至帘外,盘膝坐下,对帐枯等。

    这一生,似这样煎熬的夜晚她已历经数回,可时间从不会因此走得快些。暮青坐在暖白绵软的驼毯上,沐着珠帘莹白细碎的光,随着海浪沉沉浮浮,好似此生仍是羁旅之客,幼时安稳,几年欢愉,不过是前生羡而不得的大梦罢了。

    她的目光缓缓地从锦帐上移到窗上,朱窗未启,星月云海皆不可见,暮青却仍然望着天,她要一直看着这天,看它会不会一直黑着,直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可她等来的终究不是海枯石烂,不过是日月斗转,夜尽天明。

    天终究还是亮了,一丝熹微的晨光从海上照来,照亮了暮青的眼眸。那眸明澈无波,不见悲怨,能见到的唯有山石般的坚毅。

    她转头看向锦帐,帐子恰巧掀开了。

    梅姑下了榻,鹤发汗湿,满身狼狈。暮青从未见过梅姑如此疲惫的样子,她起身迎上,将梅姑扶到几案旁坐下,而后隔着房门命人备茶水衣袍。

    梅姑摆了摆手,“老身无碍,倒是陛下,蛊毒虽暂且压住了,但只可缓一时……”

    暮青问:“婆婆可知解蛊之法?”

    大哥虽然说过血蛊无药可解,但梅姑身为外祖母的贴身女官,或许知晓一些不传之秘。

    梅姑的眼中生出几分怜悯之色,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半晌,她眼皮一耷,将诸般神色掩去,决然摇头道:“没有。”

    暮青请梅姑上船时的确对解蛊抱有一丝希望,但梅姑见到步惜欢身中血蛊时并未立刻言及解蛊,她就明白希望渺茫。这一夜,她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这句“没有”早在意料之中,本不意外,没想到梅姑的神色倒令她为之一振。

    暮青当即往梅姑面前一跪,她还穿着天子龙袍,这一跪是代步惜欢,代朝廷百官,代南兴万民,“请婆婆莫要瞒我,无论是何酷法,有多难求,都请如实告知!我愿一试,不惜己命!”

    暮青长叩不起,梅姑看着她那弯折却仿佛永不可摧的脊背,想起故主,不由悲从中来。

    她疲惫地离席,同跪不起,悲悯地道:“少主人,并非老奴诓您,血蛊的确无法可解,欲除此毒,唯有移蛊!”

    “何意?”暮青抬头看向梅姑,梅姑性情怪戾,她从未在她眼中见过如此悲悯的神情。

    梅姑道:“意为……需择一人,将蛊虫引出陛下体内,移入那人体内。此法虽谓之移蛊,却实为替命之法,残酷至极。您还记得当初在先圣墓室中开棺时的情形吗?那守棺之蛊便是血蛊,乃先生以心头精血豢养而成,唯其后人之血方能饲唤血蛊,开棺取玺。陛下体内之蛊亦是同理,当年,陛下答应种入此蛊时必是以心头精血饲炼的蛊虫,故而替命之人须是陛下的血脉至亲。据老奴所知,陛下与少主人尚未育有一儿半女,即便日后有了,血浓于水,你们能忍心舍了这孩儿吗?”

    “……”

    “血蛊是神殿豢养死士的手段,其残酷之处就在于死士如若叛主,需献祭至亲之命。”

    “……”

    “老奴所言的‘没有’,说的并不是无法,而是无解。无解,少主人可懂?”

    暮青跪在梅姑面前,有那么一瞬,她险些脱力,却稳住了自己。过了半晌,她缓慢而郑重地朝梅姑一拜,说道:“谢婆婆告知。”

    “唉!”梅姑悲叹一声,颤巍巍地扶起暮青,“老奴昨夜见陛下使的是蓬莱心经的功法,少主人可知,此功秘籍原非神族之物,而是先生之物?当年,先圣女殿下决定舍弃儿女情长,将一生献给鄂族,先生早已料到,于是将此功秘籍赠予殿下,本意是保护殿下,谁料不久后便突发事端,二人那夜被迫私奔,殿下未将秘籍带在身上,秘籍便落入了那贱人之手,成了神族之物。老奴此生最恨贼老天,恨造化弄人,今日倒信了轮回之说,世事轮回,万物有灵,先生之灵兴许一直在天上保佑着少主人。如非陛下因缘习得心经,少主人与夫婿绝无再见之期,而今既能相见,便是上苍怜恤。少主人放心,老奴会随少主人回汴都,尽余生之力为陛下延寿!路尚未绝,望少主人万万打起精神来。”

    “我会的,谢婆婆。”暮青淡淡地笑了笑。

    梅姑看着这笑,忽然有些恍惚,恍惚见到了当年决意继位的故主。她想再说些什么,就像当年她想宽慰故主那般,可如同当年那般,话到嘴边,挑挑拣拣,皆觉得苍白无力,最终只能哽在喉头。

    二十三岁……

    少主人才二十三岁,经历与背负的也太多太重了。

    “陛下每日需调息三个时辰,戒大喜大悲,勿操劳过重。每月朔日,血蛊躁动,老奴自会为陛下护法。这几日,陛下的身子会虚弱些,还望少主人吩咐宫侍,膳食清淡,切勿大补。”最终,梅姑只嘱咐了些务实之言,而后便叩安告退。

    起身时,梅姑瞥了眼锦帐,自责地摇了摇头。在城门外,她竟未看出南兴皇帝身中蛊毒,他毒发已近一个月,竟能日夜驱驰,率军血战,还能与人交手,谈笑风生,这人的风华气度真像当年的先生……只可惜天妒英才,这贼老天惯爱捉弄人,从古到今,一直未改。

    梅姑叹了口气,一开房门,见帝后的衣袍和茶食都已搁在了门口,她一一端进屋中,为暮青倒了杯水,这才走了。

    暮青未更衣梳妆,她到榻前轻轻拨开锦帐,见步惜欢睡得正沉,虚弱的模样更甚当年在瑾王府中养伤之时。

    她出了会儿神,拢了帐子,转身从衣袍上拿了块帕子来到榻前,挨坐在了边儿上。她的手沾不得水,只能拿干帕子为步惜欢擦汗,不料帕子刚沾上他的额头,她的手腕便被握住了。

    “你的手伤着,怎么就是不当回事儿?”步惜欢睁开眼,嗓音干哑,语气疼惜。

    “你醒了?”暮青见步惜欢眸中只有倦意,却不见睡意,不由愣了愣,不知方才梅姑之言他听见了多少。

    “我拿杯水来。”

    “娘子……”

    “我只是伤了手,做点事死不了。”

    步惜欢叹了声,暮青把水端了回来,步惜欢撑着喝了几口便躺了回去。见他这副倦态,暮青不由自责。昨夜刚登船时,他还为她抹药,陪她说话宽慰她,她竟一点儿也没看出他在强撑。

    “我为你擦擦汗,换身衣裳,可好?”暮青问,用她这几年从未用过的柔软语气问。

    步惜欢一听擦汗,似乎想起了那年的窘事,瞧着竟有些窘迫,低着头道:“换身衣裳就好,娘子这些日子甚是奔波劳苦,昨夜也未歇息,为夫怎忍心劳累娘子?不如……娘子宽衣上榻,你我共枕同眠,可好?”

    这话带着几分恳求的意味,暮青心软了,点头道:“好。”

    她把衣衫放到榻上,褪下龙袍,垂下帐子,上了榻。

    锦帐遮了晨光,帐中昏昏如夜,暮青缓缓地为步惜欢褪下汗湿的衣衫,男子的肌骨清俊明润,暖玉雕砌的一般,暮青看得失了神,一时间竟忘了更衣的事。步惜欢由着她看,只是耳根愈渐发烫,过了半晌,他苦笑着把脸转去一旁,窘迫之态终于令暮青回神,她急忙取衣,步惜欢苦撑着半坐起来,暮青挨过来为他披上衣衫,她只穿着肚兜亵裤,步惜欢尽力转开目光,可披衫入袖间,两人难免肌肤相触。她肌肤微凉,他的却微烫,肌肤相触的刹那,仿佛春冰与温泉相逢,寒翠与暖玉相撞,那激烈战栗之感令两人都吸了口气,双双屏住了气息。

    不知不觉间,步惜欢身上又渗出了一层细汗,他苦笑着撇开脸,肌肤显出几分春粉颜色,倒衬得气色好了许多。

    暮青看着步惜欢彤红的耳根,不由轻笑了一声。

    嗯,看来这些年,这人没背着她偷腥过——这话只她在心头嘀咕了一声,没敢当玩笑话说出来,她怕气着他。婆婆说了,他需戒大喜大悲。

    暮青麻利地为步惜欢系上衣带,免他折磨之苦,在他躺下后,她才入了锦被。但她没敢靠近步惜欢,更个衣她都担心他蛊毒发作,更别提依偎而眠。

    被红帐暖,两人同衾共枕,却隔着距离,想亲近,却避着,像极了洞房羞怯的新婚夫妻。

    许久后,步惜欢伸手将暮青揽入了怀里,肌肤相亲的那一刹那,两人闭着眼,感受着对方的心跳和各自的苦痛。

    谁也没说话,就这么相拥着,紧紧地,战栗着,仿佛这一刻便是千古。

    青鸟在海上盘旋,啼声传入晨光和暖的屋里,和着潮涌声,岁月静好,不过如此。

    半晌后,暮青道:“阿欢。”

    “嗯?”步惜欢阖眸而应,声音慵懒得让人听了想睡。

    暮青浅笑道:“待过些日子,你身子好些了,我们要个孩儿可好?我们说好的,等我回来,我们就生个孩儿。”

    步惜欢身子一僵,暮青睁开眼,心知梅姑之言他一定听到了。

    “青青。”步惜欢缓缓睁开眼,望着精雕美饰的榻顶,像望着万里无云的青空,目光清明,无风无波,平静地问道,“待驶出大图海域,命魏卓之率船队出使西洋,你随船西行,可好?”

    暮青一愣,笑意从唇边消失,问道:“西行?”

    步惜欢道:“《祖州十志》中记载:‘西边有海,无望无际,尽处有异人国。’太祖时期时,曾有渔民出海时打捞到一具浮尸,金色卷发,高鼻深目,渔民以为是妖怪,报与海师,海师奏报朝廷,朝臣猜测是西洋人,只是自那以后再未遇见过。大洋浩渺,行船难至,朝廷的海船难以抵达西海尽处。这些年,魏卓之督造战船,操练海防,宝船战舰已具备了远洋之力。你不是说过,你那察色于微的本事是英国的一位威廉教授传授的吗?那英国可是西洋国?那位威廉教授可还在世?送你去投奔他可好?为夫……时日无多,即便孩儿出世,我也难尽为父之责,不过是徒享几年天伦之乐,而后留你们孤儿寡母在宫中面对政事沉浮,阅尽党争丑恶,尝尽人世酸楚罢了。”

    “你是担心我教导不好孩儿,还是担心孩儿年幼时,我扛不住社稷的重担?”暮青坐了起来,她只字不提西洋,只是如此问道。

    步惜欢抬手抚上暮青的脸庞,眸中流露出的眷恋之情像刀子般割着暮青的心,“只要你想,定是能做好的,为夫从不疑你之能,可你志不在此。自从蛊毒发作,我常悔当初贪恋儿女情长,将你痴缠在帝王之家,令你无时无刻不在涉险……这些年来,你所尝的苦皆因我而起,如今,我既知自己时日无多,何忍你诞下孩儿,此后余生,空守深宫,抚育幼子,肩负江山,孤苦白头?与其如此,我宁愿护你远走,放你去那大洋彼岸寻你的志向去。”

    步惜欢笑着,晨光洒在锦帐上,光影如幻,笑亦如幻。

    泪意盈满眼眶,暮青强忍住,问道:“你怎知那大洋彼岸能成全我的志向?”

    步惜欢笑道:“那套学说非本朝之学,你的恩师既肯将学识授予女子,想来那大洋彼岸的国度必定是思潮开明、国力昌盛的,以你的才学,在那里必定大有可为,兴许……你还能再遇见一人,相知相惜,共度余生。”

    “不可能再有那样一个人了。”暮青躺下,眼泪滚落在步惜欢的心窝上,她闷在他怀里,倔强得像个孩子,“我不去,也去不了,况且语言早就生疏了。”

    步惜欢闻言愣了愣,随即笑着呢喃道:“你果然会说西洋话……”

    这回换暮青愣了愣,却没吭声。

    步惜欢沉默了半晌,玩笑般的问道:“娘子可还记得,曾说要给为夫讲个鬼故事?如今莫说百日,便是千日之期也过了,可能求娘子讲来解乏?莫怕为夫吓着,为夫可是将要做鬼的人了。”

    暮青听闻此话呼的一声仰起头来,皱着眉瞪向步惜欢,显然被这玩笑话给惹恼了。

    步惜欢一向不惧暮青的眼刀,他笑着凝望着她,耐着性子等。

    暮青沉默了一会儿,又呼的一声窝了回去,闷声闷气地道:“当年不是说了吗?你自己半信半疑,我可从未瞒过你。”

    暮青的气息闷在步惜欢的心口,灼得他的心跳都漏了一拍——是,她当年的确说过。

    死后化魂,再世为人,犹记得前世之事……

    她的确不曾瞒过他,这些年,她与他往来的诗信中,她提及的典故、名迹,乃至教导查烈时所列举的朝代君王,史学经集之中皆不可考。这些年,他常回想她当年之言,从将信将疑到愈发深信,可再深信也不及听她再谈此事给他的冲击强烈。

    “那……”步惜欢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失语的一天,他委实不知从何问起。

    暮青也不知从何说起,那一生虽年华短暂,却也不是寥寥几语说得清的。

    步惜欢也不催促,只是抚着那锦缎般的青丝,像抚着一把人间难寻的瑶琴,奏着一曲无声的红尘曲,网罗起诸般心绪。

    许久后,暮青的气息愈渐缓长,正当步惜欢以为她睡了,她道:“法医,我从前的职业。”

    “……嗯。”步惜欢的手顿了顿,斟酌着问,“娘子的手札之中有此记述,只是语焉不详,为夫不甚明了,所谓法医,是……仵作行还是医药行?“

    他记得手札中写的是:法律医学鉴定。

    法律应指律法,何谓医学鉴定,他亦能猜度一二,但国律与医道毫不相干,一职缘何能司两行?

    当初,他细品此说,觉得这称谓倒不能说不贴切,只是法医之谓未免太大,当今之仵作行,怕是尚且当不起这令人肃然起敬的称谓。

    当时,他有心问她,但她固守百日之约,不肯相告,他也就只能等着了。

    等着等着,便等到了今日。

    “法医学是医学,但不属于临床医学,故而若要成为医师,需深造临床医学相关专业,参加执业医师资格考试。”暮青略微顿了顿,等待步惜欢琢磨意会。

    “……唔。”步惜欢只应了声,临床一词虽然生涩,他倒也不是不能猜知其意,即便有不甚明了之处,他也不会打断她。

    “法医职业是公职,需参加国考,入职后即为国家司法鉴定人员,从事法律医学鉴定。职司主要有:现场医学勘察、医疗跟踪取证、活体伤情医检、尸体解剖、症状分析、测试比对、观察审讯、遗物鉴定等等。”暮青又顿了顿。

    步惜欢笑了笑,把暮青拥得紧了些,她从前说话可不在意旁人听不听得懂,而今为了他一顿再顿,这等待的心意真乃世间最暖人的珍宝。

    “娘子接着说。”

    “法医鉴定是刑事侦查取证的核心,故而法医生既要学医也要学法,学业繁重,诸如:法医人类学、人体解剖学、法医骨学、内科学、外科学、法医病理学、法医毒理学、法医毒物分析学、临床法医学、法医物证学、精神病学、法医法学、刑事侦察学等等。”

    “嗯。”

    “相对于临床医生专注于活体医学,法医是把活体医学和死亡医学都作为研究对象。即是说,法医学是非常复杂的学科,是一门循证医学,可以看成是沟通法学与医学的桥梁学科,故有法医之称。”

    “……原来如此。”步惜欢的神情有些恍惚,试探着问道,“在那边……女子可任公职?”

    暮青道:“可以,虽然不能说在就业上完全消除了性别歧视,但女子可以读书、工作,可以从教、从商、参军,甚至从政为官。”

    步惜欢愣了愣,眸中显露出几分惊奇之色,随即释然一笑。听她说法医之事,即可猜知她所在的国家必定思潮开明,国力强盛,兴许强盛到远超他的想象,女子任公职又岂能是稀奇事儿?

    “我对政治不感兴趣,我只在意司法公正,自幼便立志要成为法医。”暮青道。

    “为何有此志向?”步惜欢问。从前,他以为她自幼跟随爹爹出入义庄,见惯了冤案,故有天下无冤之志,如今看来,怕是另有缘由。

    “我六岁那年夏天,家中失火,爸妈双双身故。警方勘察现场,发现有被盗痕迹,怀疑是一宗因入室盗窃而引发的杀人纵火案。尸检称,我爸的死因是锐器伤造成的大出血,而我妈……腹部有刺创三处,致命伤在颈部。厨房少了一把菜刀,但我爸妈身上未见砍创,警方怀疑菜刀被凶手带走了,原因可能是我爸发现有人入室行窃后奔到厨房拿刀自卫,与凶手发生过搏斗,凶手受了伤,才带走了那把刀。但现场被大火毁坏得十分严重,当年的检验技术不够成熟,现场根本提取不到有价值的物证,有限的几类物证因为技术水平的限制、送检材料的差异,导致结果偏差极大。当时,天网监控系统尚未建立,警方派出警犬查遍了周遭,却没能到那把菜刀。警方推测凶手有前科,反侦察意识很强,他们查遍了当地犯有盗抢前科的人员,没能在其中找到受伤的人,案子就一直没能破获。”

    “案发时我在外婆家,侥幸躲过一劫,外婆伤心过度,半年后就离世了。姨妈和舅舅争家产时,我在外婆的一堆旧衣物中发现了一张被火烧过的照片,猜测是她去打扫房屋时发现的,照片很脏,虽然爸妈的模样已经模糊泛黄,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母的遗物。从那以后,我就把这张照片带在了身上,发誓要成为法医,亲手检测封存的证物,破获此案,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

    “我当时还小,根本不知道避嫌原则,只是以此鞭策自己。初等教育九年,中等教育三年,我越级三次,十五岁就上了大学。法医本科学制五年,最后一年时,学校成立了一个交流项目,我取得了唯一的保送资格,获得了去国外名校交流深造的机会,也就是在那里,我遇到了恩师威廉教授。交流期满后,我在教授的推荐下申请留学,两年半修完了四年的课程,获得了犯罪现场调查硕士学位后,一边跟随教授在他的私人法医实验室实习,一边参与法医病理学和犯罪心理学的研究项目,完成了博士学业,那年,我二十五岁。我拒绝了教授的邀请,决定回国。”

    “我一回国就参加了国考,而后受到了好友的邀请,协助他们审讯了几个危害国家安全的重要嫌犯,之后就作为犯罪心理学专家调入了一局,负责审讯和审核人员。一局又名机要局,隶属管理处,因工作性质特殊,涉及国家机要,故而工作人员的身份多不对外公开。我对外的身份是检察院的法医,负责尸检和重大伤亡案件的现场调查,审查法医鉴定书,必要时进行复检,出具复检鉴定书。”

    “我工作期间,为父母的案子申请了重检程序,时隔二十年,鉴定器材早已更新数代,检验技术也成熟了很多,但由于管理疏漏,当年的物证存储失当,开柜时发现有些损坏,给重检造成了不小的难度。同行用了多种技术手段修复检验,耗时半年,终于在一小块衣物残片上检测出了两种DNA。经过大量比对,发现与一个在押服刑的犯人一致,这人被控多起抢劫罪,已入狱十几年,因服刑期间表现良好,获得过一次减刑,当时就快刑满释放了。他不肯承认杀人罪行,警方只好从他当年的居住地、工作单位和亲朋好友入手,查出当年案发前,他因偷窃财物被单位开除了,一个亲戚曾好心为他介绍工作,而这亲戚刚好家住案发地。据亲戚回忆,原本说好了那天要带他去介绍人处,可一大早的,竟发现他穿了件长袖衬衫,当时是夏天,亲戚觉得奇怪,他称自己感冒了,却不肯去卫生所,后又嫌在外地吃住不惯,推了工作,当天就回家了。警方以此推断,他的手臂受了伤,于是找到他的妻子求证,证实了他的左手臂有道刀疤,他称是自己在饭馆喝酒时被当地的痞子给砍的,为了哄当时还是女友的妻子开心,还说给她从外地买了条项链。幸运的是,她还保存着那条项链,而那项链正是我妈的,我一直保存着的那张照片,虽然父母的模样已在大火中模糊泛黄,但我妈脖子上正巧戴着那条项链。”

    “天网恢恢,真相大白,那人被判了死刑。从我申请重检,到程序启动、检验比对、审讯排查,到公诉审理、量罪判决,再执行死刑,历时三年有余,而这条申请重检的路,我整整走了二十三年。”

    “罪犯被执行死刑那天,我驱车赶往墓地,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

    “那场车祸……我怀疑未必是意外。车祸大约半年前,霓裳曾对我说,他们行动处怀疑我们部门藏有内奸,名单遭到了泄露,而当时我刚巧以罪案专家的身份配合国际刑警端掉了一个跨国犯罪组织,这个组织据说是某国在某地区的暗中合作伙伴,霓裳担心我有危险,那段时间,她一直跟我待在一起,形影不离地保护我,可就在我出事前一天,她突然接到命令,要动身去国外执行任务,临走前,她将我托付给了行动处的两个同事。”

    “那天下着雨,我们在盘山公路上行驶,正下坡,旁边有辆蒙着雨布的运输车擦肩而过,没多久,开车的同事忽然急打方向,我隐约从后视镜上看见那辆运输车上的货物滚落了下来,像是一捆捆圆木桩子。那条路往上走是公墓,而后有座林场,路上有运输车本不稀奇,但运输车载着木头去林场就有古怪了。我当时心知不对,可事故发生得太快,车子翻了,然后我就失去了意识。”

    这些都已是前世往事了,暮青不知那两位同事是生是死,也没有对步惜欢讲述她寄人篱下求学时期的艰难,这些往事足够他消化许久了,说多了也是徒添心疼罢了。

    步惜欢怔着,纵然早有猜测,但这故事还是惊着他了。可即便出着神,他依旧将暮青拥得很紧,有些事,她不说,他也想得到。

    “阿欢,就算远洋船能将我送至大洋彼岸,那里也不是我曾经到过的西洋,这世上没有任何一艘船只的航线是千年的时光,所以我回不去。即便我能,我也不会走。”暮青再次坐了起来,认真地道,“我曾经以为我此生会与罪案为伴,不论身在何处,不论前世今生,姻缘从未让我期盼过,也不在我的人生规划中。我不知道我为何会来到这儿,也没在乎过,但现在我明白了,上苍让我穿越千年的时光是为了寻一个人,一个浩瀚时空中唯一与我契合的灵魂。”

    这是暮青此生说过的最动人的情话,步惜欢望着她,眸波也似星辰也似海,潮波将要涌出之际,他将她揽了回来,问她:“我们相遇已是千古幸事,故而上苍不肯许我们执手白头吗?”

    “或许吧。”暮青含泪笑答,“我已知足,你呢?”

    步惜欢道:“我曾说过,遇见你,是上苍待我不薄。可上苍许给你我的日子太过短暂,我会担心你和孩儿……”

    “那你不担心天下黎民吗?我若出使西洋,一去不回,你只能立瑞王为储君。瑞王像他父亲,孝义勇武,你在信中曾说他正直有余,可在政事上的资质稍显平庸,那么……北燕虎视,大图内争,天下正逢乱世,他能坐得稳江山吗?会是北燕的对手吗?况且,我若远渡重洋,元修必将因为我的失踪而迁怒南兴,到时生灵涂炭,你忍心吗?”

    她知道,他不可能想不到那时的局势,但他今夜还是放走了元修,为了不让她承受挚友死于面前的痛苦。他劝她远走西洋,若她答应了,可想而知他回到汴都后会如何行事——他会命监察院刺杀元修,策乱大图,并将瑞王召入宫中教导政事,尽力令北燕和大图陷入内争,绝除战事之患,而后遴选辅政班子,为南兴国祚的存续耗尽他最后的时日。

    他劝她远渡西洋,她走后,夫妻之情,君民之义,他都想独自扛着。这人用情之深沉,为君之恩义,是她平生仅见,她其实最想问的是上天,捉弄这样的人,于心何忍?对这世道又有何好处?

    “阿欢,你做得够多够好了,日后换我为你,可好?你的责任,由我来守。”暮青道。

    “我不忍心。”步惜欢闭上眼,也不知答的是此问,还是前一问。

    “但我愿意,你一向尊重我的选择,不是吗?”暮青问,尽管她不想在此时气人,但还是把他气着了。

    步惜欢笑了声,有气无力地道:“你这是吃定我了。”

    暮青扬了扬嘴角,声音闷在男子心口,咕咕哝哝的,“也不知谁被谁吃定了……”

    步惜欢阖着眸,默不作声。

    暮青也未再作声,两人共枕相拥,听着海上的风浪声,呼吸渐沉渐长。

    他们都累了,这一觉睡得很长很长,暮青迷迷糊糊地转醒时,听见的是呼啸的风声。

    海风拍打着窗子,珠帘摇撞,声如雨打屋檐,乘风破浪稳如平地驱车的远洋宝船竟然上下如飞,暮青被晃得醒了过来,步惜欢却还睡得沉,他的呼吸时沉时浮,心口被蛊虫盘寄的那块肌肤像被灼了似的,红紫妖异。

    暮青神情一凛,抬手一探步惜欢的额头,顿时一惊,掀开锦被就跳下了床榻!

    “传梅婆婆!传军医!”暮青边喊边穿衣裙,一拉开房门,就见海天一色,漆黑如墨,巨浪翻天倒海而来,倾盆暴雨扑进屋来,泼天的雨幕里,一人顶着风浪而来,正是梅姑!

    “少主人,海上起了大风浪,今夜有险,莫出房门!”说话时,梅姑已运力抵上房门,归入了门闩。

    “阿欢发烧了,劳婆婆看看,那蛊毒不对劲!”暮青顾不上询问险情,她边说边快步回到榻边,拢起了半边帐子。

    梅姑到榻前凝神一看,沉声道:“陛下病重,压不住这蛊,眼下风急浪高,不敢施针,老身先为陛下渡些功力,少主人速命军医开方煎药,为今之计,散热祛惊才是上策。”

    “已传军医了,有劳婆婆。”暮青让到一旁,船身倾晃得厉害,她盘膝坐下,扶着榻脚稳住了身子。

    没坐多久,就听门外有人高声禀道:“启奏皇后娘娘,魏大帅和军医已到,静候传召!”

    暮青立刻起身前去开门,魏卓之几乎是带着军医撞进来的,两人被大雨浇了个透,甚是狼狈。暮青见二人要见礼,急忙免了,梅姑正在榻上为步惜欢运功压制蛊毒,那军医见这阵势竟不惊慌,一到榻前就立刻跪下诊脉,诊完脉也不开方,禀了句要去煎药便匆匆退了下去。

    暮青见这军医面额有疤,身形壮实,不似医者,倒像海寇,想来也是个有来历的人。步惜欢身中蛊毒是绝密之事,魏卓之既然带了他来,暮青自然信得过,也就没盘问,只问魏卓之道:“舰船和人员可都安好?顶得住这风浪吗?”

    魏卓之正神色凝重地望着榻上,听见暮青之言,急忙将敛住神色,正正经经地回道:“启禀殿下,这风浪的确不容小觑,不过咱们的战船也不是烂泥糊的,将士们都是久经风浪的老手。起风时,微臣就下令将鹰船小舰收了上来,命全军收帆进舱躲避风浪。此次出海,航线远,时日长,遇上急风大浪是必然的,微臣点的都是坚船勇将,一路上历经风浪数十次,经验本事都是过硬的,还请殿下放宽心。只是……看这风浪的势头,今夜很难消停,难挨的怕是陛下……”

    暮青闻言望向榻上,沉声问道:“附近可有海岛能够避风?”

    魏卓之苦笑,“是有座岛群,但在风头上,船靠不过去。风浪太大,逆风破浪太险,只能是顺风而行。原本再过十天就能行出大图海域,可这场风浪怕是会让咱们偏离航线,至于偏去何方,偏离多远,眼下都还不好说,得等风浪停了再看。”

    暮青沉默了片刻,说道:“你是大帅,航行之事就交给你了,陛下跟前有婆婆和军医守着,你也放宽心,若有急情,我再传你,先忙去吧。”

    眼下也只能这样了。

    魏卓之走后,暮青守在榻边,目光一刻也不敢从步惜欢身上移开。

    军医煎药颇快,远洋船上空间宝贵,为了节省地方,随船的药品大多磨成了药粉,军医们早在起航前就按常见病症配好了药包,药包煎煮颇快,也就两刻的工夫,军医就怀抱食盒顶风冒雨地回来了。

    药盛在将军罐中,暮青盘膝坐在榻前,将罐子牢牢地护在腿间,任船身如何倾晃,她始终死死地按着罐子,掌心的伤再次撕开,血染了罐身,她觉不出疼,也觉不出烫,只是守着罐子,没使汤药洒出一滴来。

    梅姑收功之时,步惜欢心口那妖异之色褪了几分,船身依旧晃得厉害,他昏睡着,无法喝药,暮青便索性将汤药含入口中,缓缓的给他渡了下去。

    药香弥漫在帐中,苦意入喉,暮青坐在榻边握着步惜欢的手,望着他苍白的眉宇,轻声道:“阿欢,说好三五年的,你可不能骗我。”

    梅姑不忍,叹了一声,转头望向西窗,她又想骂贼老天了,可日月斗转,亘古不改,老天早就看惯了人世间的生死悲欢,岂会有情?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常圆,今夜大浪滔天,吞日蔽月,莫不是地上的生灵苦苍天已久,要把这天给翻了不成?

    暮青面色不改,目光不移,就这么守在榻边,握着步惜欢的手,犹如一个在海上漂泊的孤独旅人,等待着天塌船倾,亦或风停浪歇。

    天不会塌,船也未倾,风浪在大作了数个时辰后,终于停歇了。

    暮青手心里的血几乎将她和步惜欢的手粘在一起,她站起身来,迈着麻木的双腿走出了屋子。

    海天一色,灰蒙蒙的,风浪不知把船带向了何方,放眼望去仿佛身处混沌之中。少顷,宝船四周点起了灯火,仿佛星辰落入了凡间。

    暮青下了楼梯,缓缓地走上了甲板。风浪过后的海平静得连一丝风也感觉不到,唯有被海水浸过的甲板透着腥涩的寒意。暮青在甲板上跪了下来,仰头望着混沌的天,她曾对元修说自己没有执念,但她撒了谎,她有。

    若世间有时空灵魂,她盼世间也有天地神明,能够听见她的祷告——她愿将余生的岁月分一半给阿欢,与他携手此生,不求长生共白首,但求作伴赴黄泉。

    暮青向天一叩,长跪不起,雨后的寒意冷剑般刺着她的额心,一道金光忽然从海面上升起,照亮了半寸甲板。

    暮青一愣,抬头望去,只见金乌东升,茫茫海面之上,万丈金光勾勒出一座岛屿,那岛横卧在远方,形似一尊卧佛。

    一道佛偈声自岛上而来,越过茫茫汪洋,穿过日光洪流,洪亮如钟,震人心神。

    “阿弥陀佛——”

第五十一章 血浓于水

    暮青猛地抬起头来!

    山金海阔,一叶小舟自漫漫金辉中摇来。

    魏卓之闻声而出,率众将匆忙赶来,正撞见暮青从甲板上奔来,她一向冷静,从未这般失态,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快迎!是空相大师!”

    空相大师?!

    魏卓之一惊,空相大师带着太上皇出海云游列国仙山,一去五载,杳无音信,怎会在这片不知名的海域出现?

    这稍一愣神儿的工夫,暮青已奔至船梯处,显然要亲自相迎。

    魏卓之急忙拦驾,“殿下且慢!昨夜风浪大作,不知将咱们卷到了何处,来者只闻其声,尚难辨身份,还是命探船前去较为稳妥。”

    “……好。”暮青应了,她有多确信那是空相大师的声音,就有多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当年,生父出家,步惜欢放心不下,命一队侍卫暗中保护,侍卫们缀在空相大师和恒王后头,一路跟到了星罗。

    出海那日,魏卓之点海船物资相赠,空相大师请魏卓之转告在暗处的侍卫们莫再跟随,并托魏卓之呈上了一封奏疏。侍卫们不敢自作主张,依旧乘船远远地随护在后,奏疏倒是加急递入了宫中。

    信中只有一言:万发缘生,皆系缘分,缘未尽,自再会。

    步惜欢见信后在承乾殿内坐了一夜,破晓时分下了旨,召侍卫们回了京。自此之后,山海迢迢,空相大师和恒王便一去无踪,二人云游到了何方,路上有何见闻,是否尚在人世,一切皆杳无音信。

    五年了,暮青从未想过与二人还有再会之期,更别提在这等生死关头再会。

    这也太巧了。

    魏卓之命一艘巡洋舰并二三十艘鹰船迎着那一叶小舟而去,暮青又回到了船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海面,仿佛注视着内心渺茫的希冀。

    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期望世间有奇迹存在,从未觉得时间流逝如此漫长,她迎着海风眺望着汪洋,一度以为自己会一直这么站在船首,直到老去。

    但奏报终究来了。

    巡洋舰队与小船在漫漫晨辉中相会后,一艘信船扬帆急返,报声一路高奏!

    “报——”小将奔至甲板,高声跪禀,“启奏皇后娘娘,来者是太上皇和空相大师!”

    小将腔调激昂,他并不知这奏报对帝后意味着什么,对南兴意味着什么,他只因偶遇太上皇和高僧而喜。

    这奏报惊了魏卓之和麾下众将,船队尚未驶近,将士们已纷纷跪下迎驾,山呼道:“恭迎太上皇——”

    暮青扶住栏杆,几乎热泪盈眶,她在如浪的呼声中奔向船梯,唤来一艘快船,迎上船队,上了巡洋舰。

    空相大师和恒王果然已在舰上,一照面,来不及寒暄,暮青将二人请入上房,拜道:“陛下身中蛊毒,命在旦夕,恳请大师相救!”

    *

    宝船舱内,满室药香。

    步惜欢邪热未退,昏睡的面容在晨光帐影里显得苍白孱弱,破晓时分才被压制住的蛊虫此刻瞧着又有些异相。

    “阿弥陀佛……”空相大师立在榻前,一声佛号格外悠长。

    恒王立在空相身后,手持佛珠,一身僧袍,青灰的僧帽下鬓发霜白,显然尚未剃度。他低眉敛目,似乎未看榻上之人,唯有捻动佛珠的指尖微微泛白。

    暮青道:“我早知阿欢有痼疾在身,原以为是练功落下的,药到可除,直到大图复国,我才从兄长口中得知,当年阿欢以性命为筹码换取结盟,在心头种下了一只血蛊。我执政鄂族三年,本以为能助兄长稳固帝位,不料兄长被胞妹所刺,如今凶多吉少。阿欢蛊毒发作,连外祖母的掌事女官梅婆婆都无解蛊之法,我正束手无策,不料昨夜一场暴风雨将船队推离了航线,今晨有幸与大师在海上重逢。大师乃得道高僧,可知这世间何处有解蛊救命之法?望您指点迷津!”

    空相叹道:“万发缘生,皆是缘分,天意如此……老僧曾听无为道友提起过,血蛊乃宿主心头之精血炼制而成,世间解蛊之法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殿下不该问老僧啊……”

    暮青愣了愣,随即瞥向恒王,见恒王垂首捻珠念念有词,不由问道:“别无他法吗?”

    恒王出家云游已有五年,梅姑说起替命之法时,暮青还真没想起步惜欢尚有至亲在世,即便想起,恒王下落不明,人海茫茫,寻也无从寻起。暮青承认,重逢的那一刻,她的确大喜过望,可冷静下来,又觉得此事不可行,不说恒王愿不愿舍身救子,即便他愿,阿欢也不会答应的,恒王毕竟是他爹。

    “阿弥陀佛……”空相双手合十,僧目一闭,摇了摇头。

    屋中静了下来。

    恒王捻着佛珠,口中念着的经说含混不清,伴着过珠之声,急如风打雨落。半晌之后,声响骤然一停,恒王闷不吭声地转身而去。

    “哎……”梅姑大为诧异,她从前在天选大阵中守墓,只知帝后尚无子嗣,不知南兴帝竟有生父在世,且已出家为僧。本以为出家人以慈悲为怀,命在旦夕之人又是亲生儿子,移蛊一事必是水到渠成,可这人怎么就这么走了?

    暮青与空相大师出了屋,见恒王下了船梯,上了来时的那艘小船,径自摇着橹往岛上去了。

    *

    这座岛屿形似卧佛,却是座无名岛,岛上有民百余户,因岛屿地处大图远海,官船罕至,且岛周遍是暗礁,寇船难登,故而岛上世代安宁,民风淳朴,民以打渔耕种为生,自给自足,知世间有大图国,却不知两族分治,经数百年而复国,更不知当今天子何人,年号为何。

    岛上,一座座石屋掩映在山林间,晨光如缕,苔长藤绕,俨然世外之地。

    岛西南坐落着一座石庙,庙里箬竹丛生,竹下置着只草团子,恒王盘膝而坐,正闭目诵经。

    空相大师推开搭着茅顶的庙门,步入院内,诵了一声佛号,没有说话。

    恒王浑然不觉外事一般,只顾闭目诵经。日头东升而起,挂上枝头时,经声渐歇,恒王闭着眼问道:“当年师父说我有佛缘,可是早知有今日?”

    空相大师站了半日竟无疲态,只是双手合十,悲悯地道:“半年前,为师与你云游而归,途径此岛时遇上了风浪,船不慎触礁,岛民又无大船,方才滞留在了岛上。今日你们父子重逢实乃天意,入得涅槃,方可成佛,你法号了尘,可你尘缘未了,尚有孽债未偿。”

    恒王闻言睁开双目,目光在斑驳的竹影里晦暗不明,唯有嘴边噙起的笑意透着嘲讽,“本王孽债累累,只成得了鬼,成不了佛,大师莫道天意,常言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怎到了本王这儿就成了尘缘未了?莫非诸佛也看人下菜碟儿?”

    这声本王,他已有三年没启口过,如今竟觉得有些陌生了,但前半生阅尽政坛风雨、人心叵测,他对人性从未放下戒心。

    相伴云游五载,他知道这老僧颇有未卜先知之能,所谓的佛缘,谁知是不是一场早有准备的献命的阴谋?

    “阿弥陀佛。”空相大师道,“庆德六年元月十五,你可记得此日?”

    恒王不明空相之意,却答道:“本王生辰之日,怎能不记得?”

    空相大师道:“此日正是为师任国寺方丈之日。”

    恒王一愣,嗤道:“凑巧罢了,世间同年同月同日生者多了,莫非皆有佛缘?”

    空相道:“国寺辰时鸣钟诵经,而你正逢辰时降生,世间同年同月同日生者虽多,可闻钟降世,听经初啼之子,唯你一人。你我的师徒之缘乃是佛前注定,并非为师胡言。”

    “……呵!”恒王怔了半晌,置之一笑,“照这么说,当年大师乃国寺方丈,本王乃一国皇子,年年伴驾入寺祈福斋戒,若有佛缘,大师怎不早度化本王,叫本王在尘世中苦熬半生,这便是佛家所奉行的善法?”

    “当年你因缘不成熟,不堪僧众清寂。”

    “本王如今也不堪僧众清寂。”

    “……看来王爷有还俗之念。”空相大师沉吟片刻,说道,“既如此,老僧备了条船,停靠在岛东,王爷若想离去,可趁夜色远行,此间之事交予老僧周旋。”

    “就凭那一叶小船?”恒王有些意外,却讥嘲道,“小船若扛得住风浪,大师与本王何苦滞留在岛上?夜里风急浪高,海上暗礁密布,本王乘那一叶小舟出海与送死何异?”

    空相大师道:“老僧已向皇后殿下求得一艘护洋船。”

    恒王嗤笑:“那女子在盛京时人称活阎王,这些年来复国执政,岂是天真女子?她手里就本王这一根儿救命稻草,岂能不设防?本王哪儿也不去,就在此处等着,看这对名满天下的帝后何时前来弑父。”

    说罢,他将僧帽摘下,弃在竹下,满头白发在日光里格外刺眼。

    空相大师双手合十,说道:“明晚亥时大雾,乃离岛的绝佳时机,时不再来,施主三思。”

    说罢,空相大师进了屋,留下了一扇敞开的庙门。

    恒王望着门,半晌,抬头望起了天。

    ……

    日光清浅,云淡风轻,上舱旁的东屋里,暮青立在窗前眺望着海岛。

    身后,魏卓之道:“臣称观今日风云,明夜海上应有大雾,正是行事之机。”

    暮青默不作声,只是望着海岛。

    魏卓之道:“臣知道,父子至亲,替命是情分,不替亦断无子求父死之理,但天家父子非寻常百姓,天子之命关乎社稷,殿下向来看重人命,太上皇一人之命与天下民生孰轻孰重,望求殿下三思。”

    魏卓之说罢顶礼而叩,屏息长待。

    风声寂寂,几声鸟鸣入窗而来,音如刀剑出鞘,尖锐肃杀。

    暮青的手搭着窗台,浅白的日光落在指尖,苍白如雪,她的话音却平静无波,“今日且点暗船水鬼盯着岛上,明夜秘密行事。”

    “臣领旨!”魏卓之三拜而起,临走时深深地看了暮青一眼,女子的背影在日光里薄而淡,当年初见之时,他从未想过这样单薄的肩膀有朝一日能担得起社稷重任,如今,她已不再是一县仵作之女,而是令人敬佩的一国之后了。

    魏卓之带着一腔敬意离去了,却不知暮青尚有一言难讲。

    她想说,为她准备一叶小舟,事了她便离去。可这话哽在喉头,尚未出口,已觉血气。

    天子之命关乎社稷,这一抉择无愧于期盼安定富足的南兴百姓,无愧于寒窗苦读的学子贤士,无愧于从龙多年的文臣武将,却独独愧对阿欢。

    他虽对父亲有怨,可世上哪有不曾景仰过父亲的孩儿?当年,每见他为恒王大闹之事伤神,她都越发确信他对父亲感情尚存,只是深埋于心,因怨而不自知。

    他不会弑父求生,今日的抉择无异于她亲手杀他父亲。她相信阿欢终会理解她的苦心,可此事也许也会成为他们深埋于心的一块疙瘩,与其后半生装作若无其事,她宁愿事了乘船去,此生不复见。

    明明说好不走的……

    可是,阿欢,我做不到明知可为而不为,做不到放弃你生的希望,哪怕要与你分离。

    今后余生,无论我在何方,只要你安好,我便安好……

    吱呀——

    房门被人推开,梅姑在门口面带喜色地道:“少主人,陛下醒了!”

    暮青闻声望去,日光照过她的侧颜,鬓发忽如霜色。

    梅姑一怔,直到暮青走到门口,才觉知方才所见不过是错觉罢了。她的心稍稍放了下来,松了口气的工夫,暮青已走出房门,往上房去了。

    步惜欢醒了,看着暮青拨开珠帘走来,不由怔了许久。这一觉像是睡了几个春秋,梦里兜兜转转,无处不是她。

    他笑道:“为夫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了?”

    “梦见娘子讲了个好长的故事……”

    “那不是梦。”

    步惜欢显然记得那非梦境,可那眸波依旧如梦般斑斓,其中深藏的缱绻情意那么醉人,看着这样的目光,暮青忽然动摇了——分离之后,他们真的能各自安好吗?

    她不惜一切想救阿欢,可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解蛊续命换来的是父死妻离,这样的余生他真的会欢喜吗?

    可若不救,又将社稷置于何地?天子之命关乎的岂止是社稷,还有太多忠臣良将的命运。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朝中的殿前班子、地方的布政循吏、边关的治军良将,哪个不是多年来淘选出来的?文臣武将们忠君勤王多年,与天子早已抱负相系、利益相连,天子若言弃命,岂不令群臣寒心?

    一面是爱人的心愿,一面是社稷的责任,究竟如何抉择才是对的?

    “让娘子担心了,为夫这一觉睡得可久?”这时,步惜欢的话打断了暮青的思绪。

    “……有一日夜了,昨夜风雨大作,风浪将咱们带离了航线,所幸清晨时发现了一座无名岛,魏卓之已命人上岛打探过了,眼下正与将领们绘制返航路线。”尽管心中挣扎,但今晨之所遇,暮青依旧只字未提,何时返航,也未明言。

    步惜欢丝毫不疑,他体内的邪热虽然退了,但身子尚且虚弱,只醒了一会儿,连半碗粥水都未喝罢就又睡了。

    暮青睡不着,也不敢睡,她甚至连抉择的事都无法思考,只是坐在榻边看着步惜欢的睡颜,一看就是一夜。

    清晨时分,步惜欢醒来时,暮青仍坐在他昨日睡时的地儿,清瘦的脸庞上添了几分憔悴。

    “昨夜没睡?”他问。

    “睡了,刚醒不久。”她答,唇边挂着淡淡的笑。

    “……”瞎说,她连地儿都没挪过,眼都熬红了。

    步惜欢心如明镜,却未说破,只是笑了笑,说道:“为夫饿了。”

    暮青愣了愣,憔悴的脸庞上终于浮起几分神采来,起身道:“我去传膳!”

    军医煎药去了,梅姑年事已高,这两日数次动用功力,暮青担心她的身子,昨夜便劝她去隔壁屋歇息了。门外有侍卫,暮青吩咐一声即可,但她不放心,亲自到门口絮絮叨叨地吩咐了好一阵儿,粥里该放何物,菜食添几许味料,连果品都吩咐要蒸的,不可端生冷的来。待侍卫领旨去了,暮青回到榻前,步惜欢已经自己坐起来了。

    他倚着靠枕,笑看着她,瞧着像要大好了的样子。

    暮青不知这人是为了安慰她而装样子还是真好多了,她转身去端水。屋里置了只小铜炉,埋着白炭,壶子一直以暗火温着,暮青将水端到了榻前,步惜欢瞥了眼暮青的手,未与她争,由她端着茶盏,喂他一口一口的轻啜慢饮。

    自打帝后登了船,船上的膳食就常备着,早膳没多久就端来了。

    清粥煨得久,早已十分香软,里头添了些性温之物,单是闻着粥香便令人食欲大动。步惜欢依旧由着暮青喂他,他喝了一整碗粥,用了半碟小菜,连蒸果子都吃了一碟。

    瞅着暮青安心了的神色,步惜欢暗自一笑,这才问道:“航路图可绘制妥了?魏卓之可有来报何时起航?”

    暮青正放碗筷,听闻此话丝毫不乱,回道:“他说观海上风云,今夜恐有大雾,奏请明早起航,我准了。”

    此话不假,只是有所隐瞒,暮青深谙掩饰之法,步惜欢自然不觉有疑,他坐了会儿,便道乏了,“为夫想再歇会儿,娘子可愿作陪?”

    他看她的目光笑吟吟的,藏着掩不住的忧色,唯独不见乏了的样子,不过是想让她歇着罢了。暮青心知肚明,也不说破,只道:“好。”

    不论他有何所求,她都愿意应好。

    暮青揣着重重心事,难以安睡,只是累得狠了,抵不住步惜欢的轻拍慢抚,终究还是睡了过去。

    这一觉没睡多久,也就两个时辰,醒来时,日光正好,恰是午后。步惜欢正低头望着她,就像她守在榻前望着他一样。

    这一刻,暮青恨不得时光就此停住,今夜永不来临。

    “那岛形似卧佛,瞧着是处灵地,娘子可愿陪为夫上岛走走?”步惜欢笑问。

    暮青心里咯噔一声,却未失智,立刻问道:“你下过床了?”

    步惜欢笑道:“躺了几日了,再不松松筋骨,人都躺乏了。”

    “……”

    “只要这蛊不折腾,为夫身子没大碍,你瞧,这会儿不是好多了?总在船上待着也不好受,瞧今日风平浪静,去岛上走走可好?”

    “那岛虽形似卧佛,却是座无名岛,没什么可看的。”

    “至少腿脚能沾沾地,如若不然,待明早起航,恐要有些日子挨不得岸了。”

    以为暮青担心他的身子,步惜欢说罢就下了床,他早在她熟睡时就更衣过了,此刻除了面色苍白些,倒也瞧不出刚病过一场。

    暮青见步惜欢兴致颇高,怕硬是反对会扫了他的兴,又怕惹他起疑,思量再三,只好默许。

    日头晴好,波光如镜,步惜欢走出房门,凭栏远眺了片刻,回头笑道:“卧病几日,真辜负了这美景。”

    魏卓之听说帝后要上岛,匆忙赶了过来。

    暮青递给魏卓之一个稍安的眼色,说道:“陛下躺乏了,想上岛走走,点精兵百人随船护驾即可,切勿驱舰围岛,以免惊扰渔民。”

    魏卓之听着此话似无暗示,料想龙体欠安,不会闲游太久,至迟日落,必定归来,而行动在今夜,只要舰船不在岛西南登岸,帝驾撞不见太上皇,倒也无妨。于是,他道声遵旨,即刻点了舰船精兵。

    今夜举事干系重大,魏卓之有秘密部署,便未随驾,御船上只跟了梅姑、老翁、疤面军医和百十侍卫精兵。

    岛屿四周暗礁林立,护洋船驱入不得,驶至礁石林外,暮青又陪步惜欢换乘鸟船,这才登了岛。

    登岛之地偏北,山阴地带,藤蕨葳蕤,银滩似河,男子身披日光,与和风山海为伴,宛若伫立在星河尽头的谪仙人。

    “果真是钟灵毓秀之地。”步惜欢眺望着被日色勾勒出一道金边儿的岛屿,赞了一声。

    “没你好看。”暮青一本正经地答。

    步惜欢闻声看来,眸波溺人,“娘子日后若总这么说话,为夫必可延寿几年。”

    暮青把脸一撇,步惜欢以为她不自在了,却不知是那句日后之言戳心。

    “那边似乎有人家。”步惜欢指着山那边飘起的炊烟道。

    暮青道:“你身子刚好些,别翻山越岭了。”

    步惜欢却兴致不减,“渔民世代安居于此,山中必有通径,娘子如若不信,不妨走着瞧?”

    暮青头一回知道“走着瞧”是这么用的,她没好气地道:“岛民连当今年号都不晓得,可见鲜见外人。你跟个神仙似的,别去惊扰人了。”

    步惜欢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没听说过神仙扰人的,这是夸他呢?还是骂他呢?他笑着牵起暮青的手,慢悠悠地道:“无妨,你我同往,岛民瞧见娘子,即知为夫是红尘中人了。”

    说罢便往山中去。

    暮青拦不住,只好往东一指,“那边山势低些,走那边吧。”

    空相大师说,半年前,他们的船触礁后便上了岛,渔民们对僧人甚是信敬,恰巧岛西南有座石庙,他们便借住在了庙内。往东去,应该碰不上恒王。

    一队精兵在前探路,不一会儿,小将便奔回来禀说前面有条石径通往山间。暮青翻了个白眼,步惜欢笑了声,拉着她上了山。

    石径藏在几株老树的缠枝后,石上青苔遍生,暮青担心路滑,刚想牵紧步惜欢的手,便被他握住了手腕。

    她的手伤未愈,他担心牵着她的手上山会扯裂她的伤口。

    两人就这么慢慢走着,行至半山腰,绕出一片散竹林,眼前忽然豁然开朗。

    只见一座小村藏在山林间,青石为屋,幽木作径,好一派安宁景象。

    村中有人,却家家阖门闭户,侍卫们并未扰民,只是远远地跟着帝后。二人漫步于古道上,山风拂来,月袖与日光共舞,青裙同山峦一色,两人携手走过绿藤青胎遍布的屋前柳下,若一对闲游凡间的瑶池上仙。

    村民们鲜见外人,前夜风浪大作,清晨出门查看渔船的人回来喊说海上有神船,村人们聚在山上一看,见神船高大如山,便七嘴八舌地说世间有大恶,神船天兵下凡收恶人来了。可村中邻里和睦,连吵嘴的事儿都少有,哪来的恶人?村长急忙前去石庙寻空相大师求问吉凶,大师乘船而去,回来后说,来者是大兴帝后,乘风浪而来,不日即去,切勿忧惧。

    村民只从老人们那儿听说过大图国,不知世间还有个大兴国,这两日,大家伙儿没少凑在山头偷望那些神船,议论皇帝皇后长了几只鼻子几只眼。老人们说,皇帝是牛鼻大眼,皇后是细眉小口,帝后威风凛凛,谁敢瞅一眼,立刻就会被杀头。今日一见,村人们不疑老人之言,倒疑起了石庙里的高僧——凡人哪有这般好看,分明是神仙下凡来了,后头还跟着面目可怖的雷公电母和披甲挎刀的天兵天将呢!这怕不是天帝天后驾临凡间了吧?

    只听天后道:“果真很美。”

    天帝道:“不及娘子。”

    天后哼道:“那你在宝船上看我就是了,何必登岛扰民?”

    天帝笑了声,“好,不扰民,此路瞧着通向东边海滩,咱们顺路下山,去海滩上坐会儿可好?”

    天后嗯了声,两人便携手而去了,风姿绝代的背影渐被兵将们遮住,连一丝话音也随山风散去,二人的音容风华却留在了古村中人的记忆中,从此世代相传。

    ……

    古村看着不大,下山的路却颇长,暮青担心步惜欢累着,路上时不时地邀他闲坐赏景,两人望见海滩时,日头已经偏西了。

    “累吗?返航可好?”问话时,暮青探了探步惜欢的额温。

    步惜欢失笑,“累倒是不累,只是方才闻着村中的烟火气,甚是想喝娘子煮的粥。”

    暮青愣了愣,“在此?”

    船上为了防火,炉灶四周糊着厚泥,因而导热不佳,为了便于料理,军中所食之米皆是行军前就炒熟了的。步惜欢想喝的粥得使大柴旺火,自是不能在船上。

    暮青看着步惜欢怀念的神色,不忍心拒绝,又担心误了天色,这迟疑之态让步惜欢犯了疑,她性子冷直,一向不喜藏着掖着,凡事若有顾虑,必定直言,怎么今日事事迟疑?

    “怎么了?”步惜欢关切地问。

    “……没事。”暮青回过神来,转身便命侍卫们去村中借锅买米、拾柴搭灶去了。

    兴许,今日是她最后一次为他煮粥,如他所愿吧。

    这时辰在海滩上待久了仍有些晒,步惜欢邪热刚退,暮青担心他经不得久晒,又担心傍晚起风,海滩上风大,他会染上风寒,于是在海滩和树林的边界处寻了个避风遮阳的地方,命侍卫们在此搭灶。

    步惜欢望着暮青忙碌的背影,回头望了眼海上,心有所感似的,莫名有些心慌。他来到暮青身旁,牵住她的手,将她拥进了怀里,“青青,你没事瞒着我,是吗?”

    暮青的心漏跳了一拍,沉默了片刻才道:“没有,只是岛外遍是暗礁,今夜又有大雾,我担心返航迟了会遇险。不过……眼下也不算太晚。”

    “……”是吗?既然不算太晚,何必如此迟疑?

    步惜欢心知暮青没说实话,却道:“下回我早些告诉你,让你早做准备,可好?”

    “好。”她的答音很轻,闷在他胸口,灼得却不只是他的心。

    日暖风轻,海浪淘沙,两人就这么在海滨的树下相拥着,舍不得分开一刻。

    柴火生好了不久,去村中借锅买米的侍卫们就回来了,步惜欢择了上风处坐下,看着暮青围着锅子添柴烧水,不由失笑。

    暮青瞧见,问道:“笑什么?”

    步惜欢道:“上回与娘子围锅而坐,锅里煮的是腐尸,万幸这回煮的是吃食。”

    “……你想点儿别的,待会儿喝粥喝出别的味儿来,别赖我。”暮青说罢,低头忙活了。

    步惜欢忌荤腥,侍卫们带了些青菜瓜果回来,暮青用大柴旺火将锅中的水煮开后便下了米,盯了一盏茶的工夫,下了勺冷水,水沸后熬煮一盏茶的工夫再下冷水,如此反复三回,锅里的米便软糯润亮,粥香四溢了。暮青这才抽去几根木柴,下了青菜瓜果,小火熬煮了一会儿,而后下盐提味,点油增色,一锅素粥熬好,她抬头望向步惜欢,见他正出着神。

    已是傍晚时分,晚霞似火,海天一色,步惜欢坐在银滩上,眉宇隐在腾腾热气后,似虚如幻。察觉到暮青关切的目光,步惜欢笑了笑,慢悠悠地道:“这烟火气……我儿时在王府中时曾见过一回。那年腊月,围场射猎,父王射中了一头鹿,在兄弟中搏了头彩,先帝龙颜大悦,破天荒地夸了他几句,将那头鹿赏给了王府。父王回府后兴致大起,命厨子在后园子里生火造架,要亲自料理鹿肉。我从未进过厨院儿,也从未见人料理过烤肉,只觉得新鲜,父王见我一直围着烤架转悠,便割了块鹿腿肉给我,手把手地教我烤……那晚,园子里烟熏火燎的,我一直记得那烤肉的味儿,直到母妃被害,我看见棺中的景象,自那以后,仿佛时时能闻见棺中的味儿,再也记不起那烤肉的味儿了。”

    暮青没想到步惜欢会提起恒王,看着他伤怀的神情,她忍不住说道:“日后,我陪你烤。”

    这话一出口,暮青就后悔了,看着步惜欢眸中浮起的笑意,她执起木勺搅动着锅里的粥,像搅动着自己矛盾的心绪。

    许是晚霞太美,又许是这烟火气太勾人回忆,步惜欢接着道:“他与母妃不曾争吵过,只是连几句家常的话也少说,府里常添新人,母妃终日冷若冰霜。为了让他常去看看母妃,我勤习六艺,甚是用功,在堂兄弟中搏了个早慧之名,甚得皇祖父宠爱。皇祖父看重我,对父王的训斥便少了许多,每当我在皇祖父那儿得了奖赏,都以为能换来父王的嘉许,可每回望见的都是他冷淡的眉眼……而后,隔不了几日,他便会闹出桩荒唐事来,惹得皇祖父大怒。”

    暮青正取碗盛粥,听闻此话手上一顿,心里竟生出个古怪的猜测来,但想起恒王昨日离去的背影,她又摇了摇头,说道:“我从前以为他是个庸人,直到当年宁寿宫中那一闹,才看出他并非愚辈。他生是皇子,把帝王家都看得太透彻,荒唐乃是保命之道,当年应是不希望你太出挑。”

    “他是怕我木秀于林,给他惹祸。”步惜欢冷笑一声,嘲讽道,“别人隐忍是为了成全大志,他荒唐只是怕死罢了,与其死在政争上,不如醉生梦死安享富贵。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从未像个男儿那样堂堂正正地活一回。”

    说着,步惜欢咳了起来,暮青急忙放下碗筷,一边抚着他的胸口,一边叹气,“你也真是,每回提起他都生气,却偏爱提他。”

    步惜欢苦笑道:“我是意难平,正如你所说,我虽怨他,却也只是怨他罢了……我盼有朝一日再见,他能活得像个人样儿些,可只怕到我死的那天,这人还是老样子。”

    暮青愣了愣,当年她与恒王在宁寿宫中的话,他果然听见了……

    “你想见他吗?”暮青问,她忽然觉得今日是当局者迷,她和魏卓之的顾虑或许是错的,也许该让阿欢和恒王见上一面。

    步惜欢愣了愣,不由猜测起了此话之意。

    暮青认真地道:“阿欢,有件事我不该瞒着你,他其实……”

    “本王其实在岛上!”

    话未说完,一道人声忽然从山中传来,犹如一声霹雳,惊得暮青猛地站了起来!

    只见恒王身穿僧袍从林中走来,晚风入林,直吹得那僧袖舒卷,白发飞扬,昔年醉生梦死之人,竟有几分疏狂气势。

    暮青扫了一眼四周,见梅姑、老翁和侍卫们皆无意外之色,显然早知恒王到了,只是未禀。

    “……父王?”步惜欢怔在当场,一声父王轻如晚风拂柳,拂于耳畔,却入心头。

    恒王脚步微顿,自他登基后,儿为君,父为臣,这声父王便再也不曾听过了。此刻他惊怔未醒,仰头呼父之态倒像极了儿时的样子。

    “何谓堂堂正正?譬如父替子命吗?”恒王一怔即醒,不无嘲讽地问。

    步惜欢未答,他看向暮青,仍然一副愣愣之态。

    暮青道:“前夜船队被风浪带到了此地,巧的是空相大师半年前也因风浪滞留在了岛上,重逢乃是喜事,本不该瞒你,但……”

    但因何故,暮青未讲,听着恒王之言,步惜欢便已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他眸中的恍惚之色散去,缓缓地浮起一丝自嘲的笑,坐着答道:“恒王过虑了,世子已故,何人需你替命?”

    恒王世子曾有两人,一人登基为帝,一人被斩于盛京城楼,这句已故,话外说的是步惜尘,话里是在说谁,谁又知道呢?

    恒王嗤笑一声,往海上一指,“陛下与皇后殿下一唱一和的功力炉火纯青,若不是空相和尚借来的船就停在那儿,本王还真信了你们。”

    步惜欢和暮青望向海上,双双一怔——海上停了艘护洋船,两人眼又不瞎,早在下山时就瞧见了,但都以为是来时乘坐的那艘护洋船从北岸跟过来了,故而都没放在心上,连暮青都没想到这是送给空相大师的那艘,毕竟同是护洋船,外观一个样儿。

    恒王显然以为他们是故意在此演戏,这误会闹得……

    步惜欢望着船,许久后才转头看向恒王,惨然一笑。他没有问恒王为何而来,船已赠予空相大师,而今夜海上有雾,暮色将尽之时他独自一人前来,是为何故再显然不过。

    步惜欢站起时身子有些晃,眸中的波澜却已敛尽,唯余淡凉嘲讽,“你不信便不信,莫要赖在朕身上。你扪心自问,这辈子信过谁?”

    恒王不动,也不说话,只是立在林子里,与步惜欢遥遥对视着。

    步惜欢道:“你没信过,朕信过。当年,当朕不得不荒唐欺世、隐忍谋生时,朕曾想过你,想你半生荒唐是否也是逼不得已,想朕儿时每受皇祖父的赏赐,你总会闹出些荒唐事来,叫朕在宫里受些冷落,此举是否存有护子之意。你与朕父子一场,朕的命是你给的,你再荒唐也不欠朕的,朕怨你只是因为母妃!有时朕想起当年,宁愿你不那么懦弱,跟那些刽子手拼了,纵然是个死,好歹死得像个人,好过你装聋作哑,醉卧美人窟,致她在府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死得如那般望屈辱……人命固然可贵,可你若担不起成家的责任,自个儿苟且偷生也就罢了,何必娶妻生子呢?你……就继续这么苟活着吧,日后上了黄泉路,撞不见母妃,也撞不见我,我们母子早已投胎,来世与你不再相见,也是上苍垂怜。”

    说罢,步惜欢对侍卫道:“传朕旨意,命魏卓之撤了那些暗船水鬼,恒王要走,有阻拦者,以抗旨论!”

    他虽不知魏卓之有何部署,但猜也能猜得到。

    侍卫高呼接旨,即刻纵身而去。

    恒王立在林中斑驳的树影里,神色晦暗不明,话音轻飘飘的,“而后本王一走,暗船便趁雾色截下本王,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本王押上宝船,陛下既可续命,又可得一个孝子之名,一箭双雕,岂不美哉?”

    “你!”步惜欢猛地回身看向恒王,残霞余晖掠过眼眸,眸光如血剑出鞘,却仿佛刺在自己心头,一股甜腥入喉,他硬是将那口血吞了下去。

    暮青急忙来扶,却抓了个空,眼看着步惜欢倒了下去。

    侍卫们大惊,想要上前救驾,却见皇后和两位武林高人皆未动,三人一齐望着林中,海浪淘沙,枝叶飒飒,杀气如弦,弹指可出。

    “少主人。”梅姑望着恒王冷冷一笑,中蛊之人忌大喜大悲,这位太上皇却偏要招惹儿子,见过找死的,没见过这么找死的。她之所以不提醒少主人劝着陛下,就是在等这一刻,陛下不省人事,事儿才好办。他们不是南兴人,只遵少主人之命,不管什么圣旨,只要少主人一声令下,就算是太上皇也照绑不误。

    暮青却未下令,只是淡淡地道:“王爷如愿了。”

    梅姑和老翁双双一怔,二人看向暮青,皆不知此话何意。

    恒王嘲弄地一笑,“应该是皇后殿下如愿了。”

    暮青道:“这非他所愿。”

    恒王嗤笑道:“人生在世,谁能事事如愿?本王生他时就没问过他的意愿,死这事儿上自然也由不得他。”

    说罢,他走出林子,走向海边,望着一线残霞,负着手喝问道:“鸟舟呢?再不来,等着发国丧呢!”

    *

    世间最说不清的莫过于情分二字。

    恒王忽然改了主意,其中缘由谁也猜不透,暮青也是在他出言激怒步惜欢的那一刻才察知其意的。

    恒王并非愚辈,圣旨已下,即便他怀疑其中有诈,也不该直言犯上。他生在帝王家,明明深谙进退之道,却句句夹枪带棒,这找死之举与他一贯偷生的做派相差甚远,不由得暮青不疑。

    暮青不知恒王是何时、因何故改了主意,她只知以步惜欢的性子,无论恒王愿或不愿,他都不会答应移蛊。欲移蛊,唯有趁他不省人事时方能成事,只能说知子莫若父。

    恒王登上鸟船的那一刻,暮青望着他的背影,从未想过事情会以这样的方式收场。

    残阳西沉,黑夜明明将至,却又似乎永不会来临了。

    最后一抹晚霞沉入海平面时,恒王登上了宝船。

    梅姑请暮青别屋等候,只留老翁进屋护法。步惜欢蛊毒发作,时辰延误不起,暮青未争半句,也未进别屋,只是坐在房门外守着,闻着门缝儿里传出的血腥气,看着魏卓之在甲板上来回踱步,看着海上的大雾腾起又散去,看着金乌从无名小岛那头升起。

    这是她一生当中最忐忑的一夜,也是最安心的一夜。

    晨辉洒落在门前栏杆上的一刻,海上传来一道佛偈声,空相大师再次乘舟而来。

    魏卓之将空相大师请上了船,二人来到门口时,房门恰巧开了。

    梅姑与老翁走了出来,两人皆面带疲色,梅姑见到空相大师,恭敬地见了个礼,对暮青说道:“太上皇的功力远不及陛下,老奴不得已施针镇住了血蛊,但只怕……太上皇很难撑得过今日。”

    暮青一听,忙请空相大师进了屋。屋里充斥着一股子血腥和汗味儿,珠帘前置了面座屏,暮青刚走近,便听见内室传来了步惜欢虚弱的话音。

    “父王……”

    恒王含混不清地应了声,紧接着便咳了起来。

    暮青顿住脚步,担忧地看着内室,思量再三,终与空相大师又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日头跃海而出,慢慢悠悠地升到头顶的时候,月影开了房门,恭敬地道:“太上皇请皇后殿下入屋一见。”

    暮青疾步进了屋,绕过屏风,拨开珠帘,一望见床榻便吃了一惊!步惜欢跪在榻前,墨发披散着,衬得月袍苍白如雪,如披孝衣。恒王躺在榻上,心前结着针丛,血蛊的虫囊大如老拳,触目狰狞。

    步惜欢大病初愈,正是虚弱之时,却握着恒王的手腕,试图渡气给他。

    暮青急忙取了件外袍给步惜欢披上,恒王听见声响,掀开眼皮,正与暮青的目光相撞,他嚅了嚅嘴皮子,虚弱地道:“事到如今,你还不肯给我见个礼吗?”

    暮青望着恒王,脑中竟不合时宜地回想起步惜欢的话——而后隔不了几日,他便会闹出桩荒唐事来,惹得皇祖父大怒。

    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荒唐,恒王出生在宫中,在宫墙之内生存必定比在王府艰难,聪慧之人本该有志,却变成了懦弱之辈,这期间定然发生过什么事。一个孩儿不停地荒唐胡闹,惹怒父亲,先帝与恒王这对父子之间的恩怨,不知又有何故事?

    先帝已故多年,恒王也将西去,旧年之事早已埋入尘埃里,很难为人知晓了。

    暮青心头涌起一阵悲意,恩是恩,过是过,此间之恩虽非一个谢字说得,但当谢还是要谢。她看了步惜欢一眼,与他一同跪在了榻前,垂首见礼道:“媳妇见过父王。”

    恒王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眉心缓缓地舒展开,问道:“我问你,若我不答应替命,你待如何?”

    暮青闻言一僵,但未扯谎,实言道:“我前日命魏卓之点水鬼暗船盯着岛上,早已做好了趁昨夜大雾动手的准备。”

    步惜欢看向暮青,见她面色坚毅如铁。

    恒王问:“你该知道他的秉性,他绝不会答应移蛊,你杀他父王,就不怕他与你生了嫌隙?”

    暮青默然良久,道:“我走。”

    走之一字说出口,比她当面承认部署艰难得多,她不惧隐瞒,只是不敢与步惜欢对视,怕看见他那沉痛的神情,但即便她避着,仍能感觉到那目光锁着她,深沉似海,如山不移。

    步惜欢知道魏卓之如若有所部署,不可能不禀奏暮青,却不知她存着远走的心思。怪不得她昨日那么迟疑,这一日的煎熬,她是怎么扛下来的?

    恒王哼笑了一声,轻嘲道:“本王总算知道他一个帝尊,怎么在婚事上如此任性,宁弃半壁祖宗江山,也非你不可。你们真是……一样的执拗,坦途不走,偏向荆棘,倒是……般配……”

    暮青愣了愣,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你的性子……和他母妃有些像,但他母妃出身书香门第,柔弱了些……你不一样,你担得住事……”说话间,恒王费力地将手从步惜欢的手中脱出,握住暮青的手腕,把她的手交到了步惜欢手中。他已睁不开眼了,话音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咕咕哝哝,但还是费尽气力把话说清了,“好好……过日子……”

    步惜欢没作声,唯有暮青觉出他的手微微一颤,他只是跪在榻前望着父亲,安静的深处是三言两语难以说清的心绪。

    过了许久,见恒王闭着眼,气息渐短,步惜欢才唤了声,“父王?”

    恒王咕哝着咳了几声,问道:“空相大师……可来了?”

    暮青急忙起身:“我去请!”

    空相大师就在门外,一会儿便随暮青到了榻前,见到恒王受苦之态,不由悲悯地吟了声佛号。

    恒王掀了掀眼帘,说道:“请师父为徒儿剃度。”

    步惜欢一愣,“父王!”

    “善哉善哉。”空相大师出言打断了步惜欢,对他礼道,“了尘五年前受老僧点化,虽烦恼未除、六根未净,但带发修行仍属皈依佛门。了尘乃是佛门弟子,而今尘缘已了,发愿落发,还请贵人回避。”

    步惜欢当年就不愿生父出家,而今更无此愿,但父王命不久矣,剃度乃他所愿,步惜欢只好依了,却不肯出去,暮青只好将他扶到了一张小榻上,让他隔帘观礼。

    屋中焚上了香案,空相大师运力令恒王坐起,封穴为助,助其受戒。恒王盘膝而坐,闭目诵经,仪规漫长,恒王汗出如雨,却眉目平静。

    珠帘半遮半掩着内室的人影,经唱法语之音响起,空相大师以指代刀,指刀过处,发落如尘去。

    暮青陪在步惜欢身旁,望着那飘落于地的缕缕白发,忽然明白了何谓落发——金刀剃下娘生发,除去尘牢不净身,圆顶方袍僧像显,法王座下又添孙。从此,世间多了一位皈依之人,有关恒王的种种,皆随此发去了……

    “谢恩师。”恒王身难动,只能口头上拜谢师恩。

    空相大师双手合十诵持经文,恒王耐心恭听,法音如水,徐徐而逝的一瞬,他缓缓地闭上了眼。

    “……父王?”步惜欢在帘外唤了一声,便想起身。

    “阿弥陀佛!”这时,一声佛号响起,若平地一声雷音,震得珠帘哗啦啦一响!

    法音绕梁,窗棂暗动,步惜欢竟被震得坐回榻上,尚未坐稳,便听见嗖嗖数声!

    空相大师的手拍在恒王肩头,看似要为其解穴,掌力却将恒王推得原地一转,转身的刹那,金针飞出,嗖的钉在了床柱上!

    针上带着黑血,腥臭无比,金针一失,血蛊大动,恒王双目暴睁,眼中血丝如网,心如刀绞之时,忽觉后心有雄浑之力涌入,如山似海,绵厚不绝。

    暮青立在帘外,只见空相大师盘膝坐在恒王身后,似是在运功助其压制蛊毒。

    却听步惜欢道:“……大师在为父王传功。”

    暮青一惊,心头涌起的却不是庆幸之感,而是忧焚之情——空相大师年事已高,失了功力,还能安好吗?

    只见锦帐翻飞,珠帘震荡,屋中罡风四起,暮青立在帘外,愈渐有赤身立于雪地之感。这时,忽见一幅广袖拂来,捎着月色和风,将那罡风一挡,步惜欢不知打哪儿生出的力气,竟起身揽住暮青,运力退至了门外。

    回想方才,暮青原以为空相大师要求回避是担心步惜欢阻拦恒王剃度,现在看来,他是早有传功救徒之念。

    传功既已开始,谁也阻拦不了,两人只能望着紧闭的门扉,煎熬地等着。

    大约一炷香的时辰后,屋中传来了恒王悲急的声音,“恩师!”

    暮青与步惜欢相携而入,只见空相大师倒在榻上,布满皱纹的面庞泛着青灰,形如枯槁。恒王跪在一旁,面虽苍白,蛊囊却受佛功压制,瞧着干瘪了许多。

    “大师?”暮青心中悲痛,这世间与外公相识的人已所剩不多,空相大师不仅是外公的挚友,还是她与阿欢的恩人,今日莫非要圆寂在此吗?

    “殿下……”空相大师话音苍哑,说道,“殿下乃异星降世,七杀入命,主司生死,命局主……离出生之地,方可起运,且一生当中,于问志路上,必遇一次极大的波折。殿下年少离家,运起军中,怀的是天下无冤之志,却终问鼎神女尊位,成执政大业……而今,命局皆已应验,殿下余生已无大险。而陛下……陛下紫薇入命,乃天降帝星,布政四海,多得贤助,心念苍生,必可成千古一帝。老僧仍是当年之言,以黎庶为念,定得天道相助,逢凶化吉。”

    一番嘱咐说罢,步惜欢和暮青都愣了,暮青为的是那句“异星降世”之言,步惜欢则心中犯疑,紫薇斗数不是道家之学吗?

    “了尘。”空相大师道,“你同为师云游五载,为师已将佛法度于你心,又将百年功力渡于你身,虽不能除此恶蛊,却可延你之寿……如今,你已了却俗世之缘,日后当潜心修佛,普度众生。切记……人人皆有如来智慧德能,但以妄想执著不能证得。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念是执着,成是妄想,佛魔是分别……执着,妄想,分别,皆放下,即成佛。”

    “弟子谨遵恩师教诲。”恒王深深一拜,许久不起。

    “送为师上岛吧。”空相大师道。

    岛上有座古庙,任谁都明白空相大师之意,步惜欢立刻下旨备船,恒王已能下地行走,他拒绝了侍卫的帮搀,执意将空相大师背出了房门。

    “请二位贵人留步。”临走前,恒王朝步惜欢和暮青施了一礼,说道,“陛下大病初愈,望以龙体为重。”

    “父王……”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了尘。”恒王背脊弯着,眉目低垂,说道,“二位贵人若想上岛,还请三日之后。”

    说罢,便背着空相大师乘船而去。

    ……

    嘉康六年十月初七,当世高僧空相大师坐化于无名岛,弟子了尘于石庙中鸣钟诵经,钟声响彻岛屿,经音三日不绝。

    十月初十晨,南兴帝后率海师诸将登岛,辰时一至,帝后亲自将灵龛扶入荼毗所,虔诚念佛,礼祭空相大师。

    傍晚,晚霞映红了青苔石阶,石庙里的经声停了,话音伴着木鱼声传出:“化身窑七日后方可开启,二位贵人国事在身,宜早归。”

    帝后素衣坐于佛像前,相互看了一眼。

    步惜欢问:“大师日后有何打算?”

    了尘和尚道:“为师诵经,闭关潜修,云游列国,四海为家。”

    步惜欢又问:“此生还能再见否?”

    了尘和尚道:“万发缘生,皆系缘分,缘未尽,自再会。”

    青石缝儿里,一株青草在晚风里摇摆,晚霞映着草尖儿,也柔也韧。

    了尘和尚敲着木鱼坐在青灯佛影里,佛香袅袅,模糊了僧袍,那青灰的背影几乎与生着青苔的石佛融在了一起。

    帝后再未多言,只是郑重三叩,相携而起。

    庙内经声复起,帝后离岛而去了。

    十月十一日清晨,一声船号鸣于海上,步惜欢和暮青遥叩海岛,舰船扬帆起航,驶向了归国的航路。

第五十二章 大结局(上)帝后归来

    舰队启航后全速航行,遇风靠岛,逢港补给,终于在十二月底驶入琼海,望见了星罗。

    星罗一州十八岛,因地处大兴最南端,气候湿热,夏长冬短,海上终年通航,无飓风大浪不休市贸。

    舰队驶入星罗港口这日是十二月二十二,灶王节将至,海上船舶相接,物货浩瀚,往来交接,络绎不绝。

    巳时一至,海上响起一串号角声,号声高亢嘹亮,乃铜角独有之音。铜角是官号,民船禁用,一闻号声,海市上便知有官令到了。

    官府昨日在港口贴出了告示,今日帝后大驾乘宝船入港,巳时至午时,海上休市。

    此事早已有迹可循。

    三日前,龙武卫、左右骁卫、勋卫、武卫、威卫、虎贲等兵仗羽卫、禁宫侍从浩浩荡荡地抵达星罗,驻于广林苑。广林苑乃宣宗时期所建,规制虽略低于行宫,但苑内也是宫室台榭极多,玉阑宝柱、柳锁飞桥,锦石缠道,林壑茂密,宣宗皇帝南巡后,此苑便设作官家园林,民不可入。皇家仪仗入驻广林苑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帝后大驾将至。

    三月的时候,魏大帅奉旨率舰队出海演武,朝廷与大图正在商议的贸易航路因此暂时禁行,这一禁就禁了大半年,前阵子从岭南来的商队称洛都宫中失火,天子驾崩,叛军生事,连通云州镇阳县、鄂族庆州及岭南大边县的贸易市镇已空,年底这批物货怕是最后一批了。又说因大图内乱,凤驾有险,圣上御驾亲征大图,前线至今未闻捷报。

    常言道,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亲征百日有余,一去杳无音信,民间岂能不慌?加之海师演武大半年了不见归期,年关将至,坊间难免有些流言蜚语,闹得人心惶惶。

    就在这关头,兵仗羽卫忽于三日前抵达星罗,官府贴出告示,证实帝后大驾今日将乘海师宝船从海路归来!

    前线大捷,帝后归来!一时间,流言散尽,星罗百姓奔走相告!

    自宣宗后,星罗已有三百余年未接驾过了,海港至广林苑路上的客栈食肆、茶楼香铺、戏院歌楼一日之间被抢占一空,今日天刚破晓,海港附近的长街上就挤满了百姓。

    当今圣上幼年登基,权相摄政,外戚专权,忍辱筹谋二十余年,一朝亲政,先治军权,后革士风,广开言路,励精图治!短短数年,士门臣服,学子拥护,贤者称道,百姓安居。当年,谁也没想到,昏君竟是明君,大兴国祚六百余年,江山一分为二之后,还能迎来一位兴国明主。

    当今皇后更是位奇女子,从仵作之女到一国之后,当世人皆叹她已立于荣华之癫时,她竟再征属国,复国执政,以女子之身入主神殿,任一国神官,掌半国之政,可谓千古第一人!

    帝后分离长达五年之久,而今夫妻重聚,携手归来,谁人不想一睹风采?

    铜号声一鸣,兵仗清道,马踏长街,星罗骑军策马而来,战马披甲护额高骏威凛,精兵面容冷肃甲胄森寒,驰骋之势如龙入港,所到之处喧声消寂。仪仗紧随兵仗之后,由星罗刺史、总兵为引,大纛华车导驾,星罗文武尽列其中,旗阵中穿插着身披重甲精兵角士,帝后乘坐的玉辂由出使大图迎接凤驾的使节团驾引,驾士簇拥,宫人相随,御林十六卫护驾,阵势浩大如海。

    仪仗行入港口的同时,海上鼓号声起,八十一艘战舰扬帆出海,舰船高如城墙,白帆相接,海上顿时辟出一条帆路来,一眼望去,蔚为壮观。

    半个时辰后,海面上有舰队现出,初如鸟群聚于苍穹,再似岛屿坐落一方,当舰队如崇峰高楼般驶入眼帘时,海上号角齐奏,战鼓雷动,万千将士呼声震天,“恭迎陛下,吾皇万岁!恭迎皇后,娘娘千岁!”

    宝船上以号声为应,海港上,百官宫侍、兵仗羽卫闻声而跪,叩首山呼。

    海市船上凭栏眺望的商贾船手、挑夫背夫,岸上翘首张望的星罗百姓,闻此声势亦纷纷叩首。

    这一跪,谁也瞅不见帝后大驾了,只是有好事者偷偷瞄着驶过的舰队帆旗,当初魏大帅出海时,点的是远洋宝舰三十八艘、护洋舰六十八艘、巡洋战船百余艘,而今归来,似乎少了一艘护洋舰……

    谁也不知这是看花眼数岔了,还是出了何事,就只见众舰护着宝船自迎驾帆道上驶过,依次靠了岸。

    船一靠岸,宫人们便引华毯而来,自玉辂前一路引至艞板、舷梯,而后跪于栈桥两旁,高呼迎驾。

    日高风清,帝后相携而来,星罗刺史、总兵率一州文武跪候多时,只见华毯之上山河锦绣,帝后自山河中来,衣袂如霞染尽万里河山,裙裾青青远胜天高海阔。

    一声平身,慵懒矜贵,星罗文武高呼谢恩,却无人敢起——帝后未登玉辂,平身不合礼制,且跪了个把时辰,腿已麻了,平身只怕会御前失仪,但不平身又有抗旨不尊之嫌,究竟是该起还是不该起?

    正当星罗文武急出满头大汗时,忽听皇后开了口。

    “刚下船,又要乘车,能骑马吗?”皇后嗓音清冽,携霜捎雪,侵人肌骨。

    “年后回京路上再骑,可好?”帝音懒散,却消了几分矜贵,添了说不尽的柔情蜜意,和煦化寒,挠人心脾,“娘子昨夜操劳,怕是骑不住马,为夫以为,乘车好些。”

    此话压得低,偏偏风也低人也静,入得四方耳中,众臣顿时身子一绷。

    气氛沉寂了半晌,皇后冷哼一声,恼道:“骑不住马便骑不住,骑得住你就是!”

    说罢,云袖拂过,人径自朝着玉辂去了。

    刺史、总兵伏于驾前,身子紧绷,大汗淋漓,闭着眼默念——听不见!听不懂!

    噗!

    不知是谁不怕死,竟笑了声,有耳尖的听着像是魏大帅的声音,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圣上淡淡地瞥了眼魏大帅,似恼未恼,紧随皇后而去的步伐甚急。

    玉辂前,使节团众臣高呼:“臣等叩见陛下!叩见皇后娘娘!”

    凤驾启程当天洛都宫中忽生变故,王瑞等人几乎是被大图龙武卫半遣半护着回国的,三个月来,听说凤驾遭北燕帝所劫,听说神甲军不救凤驾反奔鄂族,听说御驾亲征涉险,听说帝后登船而返……由惊转怒,由怒转忧,由忧转喜,其中心情实难言说。一收到海上传来的圣旨,众臣就弃车骑马,马不停蹄,赶到星罗那天,马跑死了几批,骑马的人腿都磨破了皮。

    此番随行的人中还有小安子和彩娥,二人见到帝后皆喜极而泣。

    这一路太坎坷,暮青几度以为回不来了,今日重逢,倍感亲切,不由目光一暖,问道:“其他人可安好?”

    小安子道:“回娘娘,崔老夫人前阵子病了一场,驾不得快马,只能乘车慢行,约莫要晚些日子才到。”

    暮青一听杨氏病了,面色登时一沉,问道:“病了怎不养着?可好些了?”

    彩娥答:“回娘娘,郎中说是忧思所致,一听闻娘娘平安,老夫人就大好了。娘娘放心,车驾有骆小爷护卫,老夫人身边还有崔公子和香儿姑娘服侍,应无大碍。”

    杨氏在盛京都督府时就服侍暮青的饮食起居,一路相伴,已有六七年了,不说亲如母女,也是亲如家眷。杨氏的性子,暮青是知道的,她要来,哪是彩娥等人劝得住的?人没事就好,这些人在神殿陪她度过了三年寂寞的日子,今日虽未能齐聚,得知人都安好,她便安心了。

    只除了……

    暮青神色一黯,那只编着彩络的发辫一直在她怀里揣着,查烈离去已近三个月,也不知这孩子走到哪儿了,可还安好?年节将至,今年没人为他添衣编发,陪他打猎守岁了。

    暮青沉浸在忧思里,不知过了多久,忽觉掌心传来暖意,她一转头,便望进了一双含笑带忧的眸里。

    步惜欢也不问暮青在忧思何事,只是含笑相伴,将她的手牵得紧。

    所谓病去如抽丝,这两个月在海上,他们朝夕相对,她尽心为他调养身子,他也想方设法地抚慰她这段时日饱受煎熬的心。他着实被那日那句“我走”惊着了,总怕她担着事不说,日日察着她的神色,生怕一转身,她便会不见了似的。这段相互治愈的日子仿佛是上苍给他们的补偿,而今,他们的一喜一怒都牵动着彼此,无需言语都能察知对方的心意。

    暮青不希望太多人知晓呼延查烈回大辽一事,以免消息传扬出去,路上节外生枝。她将眼帘一垂,喜怒忧思谁也难测,步惜欢便懂了,说道:“岸上传信比海上便捷,会有消息的。”

    是何消息,谁的消息,话里只字未提。

    “嗯。”笑意重回暮青眼底,她瞥了眼王瑞等人,瞅了步惜欢一眼——使节团众臣见驾,他也不宣起,打算晾人多久?石沟子镇一事,是大哥与她的决议,不怪王瑞等人不劝诫。

    步惜欢随之望去,目光转凉。

    王瑞等人察觉气氛有变,急忙伏低请罪,“臣等疏于劝谏,致凤驾涉险,有负圣命,罪该万死!”

    暮青未求情,她知道步惜欢不会降罪众臣,他若有此心,怎会准王瑞等人驾引玉辂?

    果然,步惜欢懒洋洋地道:“你是有罪,你儿子倒是好样儿的。此番出海演武,他勇攀北燕使船,助魏卓之烧了船,令北燕名将陈镇葬身海底,替萧大帅和五万萧家军报了血仇,算是立了大功。朕可不愿当着有功将士的面儿问罪其父,你就沾一回你儿子的光吧!”

    王瑞愣了愣,随即猛地抬头望去,只见大帅魏卓之身后跟着个小将,面颊黑黢黢的,眼神藏锐,神采英拔,不细看,都快认不出来了。

    时隔五年,父子重聚,因隔着帝后大驾而不便相认,只能遥遥相望,各自噙泪。

    王瑞耳畔忽然便萦绕起天子当年之言——朕就不信,跟在一群忠义之士身边,会磨不去纨绔之气,练不出儿郎血性来!说不定他日归来,他真能给你光宗耀祖。

    他膝下只得这一子,年少时欺霸市井,甚不成器,实未料到,从军五载,竟如脱胎换骨一般。王瑞几乎止不住热泪,颤巍巍地呼道:“微臣谢陛下隆恩!”

    步惜欢未应声,只是扫向王瑞身后那一干长叩不起的臣子,倦倦地道:“今日乃是皇后回国的大喜日子,朕为皇后讨个吉利,都平身吧!”

    此话即是赦免之意,众臣喜出望外,急忙谢恩,“臣等谢主隆恩!谢皇后娘娘福泽!”

    暮青心中发笑,这人本就没有问罪臣子之意,偏要当众恩威并施。王家父子一文一武,父乃朝廷言官,子乃军中后生,虽品职尚低,但乃可造之才,再历练个十来年,待其而立,或至不惑,必成朝廷中坚力量。今日与其说是笼络王瑞,倒不如说是施恩其子,步惜欢的眼光一向放得远,至于笼络群臣之心,不过是顺手而为罢了。今日星罗文武、百姓皆在,四面是眼耳口舌,他妥妥地得个仁君之名,还往她脸上贴了层金,论权术,这人真是修炼得炉火纯青。

    “娘子请入辇。”这时,步惜欢的声音传来,暮青望去,见他已入了玉辂,正伸手过来,自车内笑吟吟地望着她。

    忽然,一阵鸟鸣传来,穿云破风,瑞气袭人。

    暮青仰头望去,见青空万里,海鸥盘旋,日色清风皆使人醉。

    她展颜一笑。

    五年了,终于回来了。

    *

    凤驾归来乃举国盛世,年关将至,帝后驾临星罗,召见星罗文武诰命自是难免。翌日便是小年,召见之事便择定在了这天。

    小年这天,五更时分,广林苑外便落满了轿子。星罗刺史齐居简、总兵王靖、镇南大将军魏卓之率六品以上文武百人自东门而入,往宝箓宫侯驾。各府的诰命、敕命则自西门而入,入集芳宫侯驾。

    延祥宫中,小安子和彩娥率太监宫女们服侍帝后晨起,步惜欢一转身,见暮青盛装坐在妆台前,彩娥领着宫女们正为她正冠,那铜镜里的容颜只略施脂粉,便似霏霏霜雪中孤放的一朵寒梅,天地皆寂色,独此一枝香。

    她不喜脂粉,偶施薄黛,总令人移不开眼。看着朦胧的天光和铜镜中那泛黄的容颜,他不禁有些恍神儿,她真的回来了吗?此后岁岁年年,再不分离,就这么晨昏相伴,白首不离吗?

    暮青感觉到步惜欢的目光,转头望去,只见他立在窗前,两袖拢着天光,腾云相绕,瑞龙护从,矜贵无匹。他本不爱瑰丽之色,却偏爱为她披这身红袍,仿佛披了这身红袍,便会被红尘网罗在凡间,求一世执手,相伴不离。

    当初在海上,她真的以为要失去他了,这些天,每当晨起时看见他,她都无比感激那些逝去的亦或远行的人。

    两人就这么互相看着,不知看了多久,步惜欢笑道:“美。”

    暮青道:“你抢了我的话。”

    步惜欢笑了声,随即走到妆台前接过了彩娥的差事。

    彩娥笑着领宫女们退去了一旁,小安子抱着拂尘守在殿外,眼睛端量着天光,却不提醒时辰。

    步惜欢一边帮暮青正冠一边叹道:“这才刚下船,为夫就开始怀念在船上的日子了,真想此生日日都与娘子弈棋作画,游历河山。”

    暮青道:“退休之后倒可成行。”

    步惜欢苦笑,那可还有好些年呢,“今日晌午设宴,晚上无事,你我共度佳节可好?”

    “好。”

    “为夫想念娘子的手艺,娘子可愿下厨?”步惜欢笑问,暮青待会儿要召见命妇,晌午还要同臣属用膳,他舍不得她操劳,不过是看她答应得痛快,忍不住逗她罢了。

    “好。”

    “听说今夜有庙会,不如咱们也去凑凑热闹?”

    “行。”

    “那不如把替子宣来,召见之事由他去,你我这就去市井走走可好?”

    “也可。”暮青笑了笑,她自然看得出这都是戏言,也就陪着他演。

    步惜欢果然笑了声,“娘子从前甚严,如今事事纵着为夫,倒叫为夫受宠若惊了。”

    暮青道:“此后余生,我都会宠着你。”

    这话可不像戏言,宫女们低着头,无不觉得面颊发烫,连步惜欢都愣了愣,随即吟吟一笑,眸波之柔胜过了初生的晨光。

    “那回宫后,朝事改作三日一开可好?这些年为夫勤政,着实疲累,如今娘子回来了,你我也该过过自己的小日子了。”步惜欢得寸进尺,毫无去意。

    暮青见这人没完了,瞥了眼大亮的天,脸色一沉,说道:“望陛下莫要恃宠而骄。”

    步惜欢长笑一声,愉悦至极,这才道:“晚上无事,把下船前那盘残局摆一摆吧。”

    这句才是真的。

    “好。”暮青应了。

    步惜欢这才心满意足地出门,往宝箓宫召见星罗文武去了。

    彩娥领着宫女们重新来到暮青身旁,一番整衣正冠之后,暮青也起身出宫,前往集芳宫召见命妇。

    帝后之间的小日子,就在这晨时的几句闲话间,细水流长。

    *

    星罗冬短夏长,冬日温暖如春,从无严霜。集芳宫外遍植天下名花,琼林幽翠,姹紫嫣红,宫内玉梁雕栋,鲜霞堆锦。

    辰时一到,凤尊驾临,从天刚破晓就在宫中侯驾的诰命、夫人们急忙离席叩迎。

    宫里遍铺梨木地板,上覆盘金织毯,皇后自锦绣团花中行来,雪裙玉带,云袖锦帛,行路间裙裾锦帛覆于毯上,若繁花堆雪,从无严冬的星罗忽然便添了几分清冽寒意。

    命妇们纷纷伏得更低了些,少顷,凤尊入座,内侍宣唱,命妇们依品级见礼。今日是节庆日子,又逢凤尊回国,地方官妇能觐见皇后乃是难得的荣宠,故而参拜之礼甚是繁复,百十来个人,人人一番“妾身某氏,几品诰命、敕命,父兄、夫君官职及族氏分支,请皇后娘娘安”的话,便费了一个多时辰。

    礼毕之后,上首传来一道清音,“平身吧。”

    皇后嗓音清冷,令人闻之不由心神一醒。

    命妇们谢了恩,依序入席,坐下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望向上首。

    只见皇后盛装而坐,云堆雪簇,金冠为冕,此冠不及凤冠华美,不及珠冠秀丽,不见翠玉堆锦,不见团花锦蹙,只以鎏金步摇为缀,天光洒来,金光耀目,端的是尊贵冷肃,风姿拔群。这等风姿气度着实不似女儿家,偏那容颜是多少女儿家争比不得的。

    今日命妇觐见,又逢节庆日子,皇后这一身行头未免清素了些,但谁也不觉得不衬场合时节——天下之大,能加冕的女子,当今皇后可是千古第一人。她不单单是南兴皇后,她是大图神官,是鄂族神女,执掌半国之政,提点一国刑狱,她做了这世间多少女子不敢想、敢想也不敢为的事?

    这些年,岭南商队运来了大图的丝茶百货,带来了不少从大图商人口中听到的消息,皇后娘娘在大图执政的这三年,废黜酷法,兴农治涝、拓通商路、督办诉讼,临行那日,万民相送,百姓携老扶幼,哭拜于长街道旁,那场面可谓千古难见,真给女子长了脸面。

    命妇们一边畏惧着凤尊威仪,一边怀着好奇之心,宫中气氛暗涌,皇后端起玉盏,云袖遮了半张容颜,袖上若隐若现的金凤昂首一展,步摇在垂首之间一撞,金辉逼目,冷声慑人。

    气氛一窒,宫人们鱼贯而入,为命妇们换上了新茶,众人急忙谢恩,垂首品茶。

    暮青趁此间隙望向下首,目光落在一人身上——萧芳。

    两人已有多年未见,昨日一到广林苑,暮青便想去镇国大将军府见见萧芳,奈何步惜欢担心她舟车劳顿,魏卓之又急着回府见媳妇儿,昨日便未成行。

    今日一见,萧芳一身二品诰命的行头,花团锦簇,倒将一身霜冷之气掩去了几分,人也比当年圆润了些。

    感受到暮青的目光,萧芳抬头望来,二人目光一接,眸中皆带着笑意。

    暮青道:“看样子,你在魏家过得不错。”

    命妇们循声望去,见皇后正与魏夫人说话,两人之间的情谊,众人也是耳闻过的。听说当年皇后扮作男儿入朝为官,官拜江北水师都督,曾闯入官妓所,把魏夫人强赎回府,拜堂成亲,此事也是惊世骇俗。

    正因为魏夫人与皇后交情匪浅,又是萧大帅之后,颇得将士们与星罗百姓的敬重,在府里又有魏大帅宠着,日子过得羡煞人,只除了……无子。

    “劳娘娘挂念,妾身一切都好。”萧芳欠着身答道。

    “嗯。”暮青应了声,望着外头道,“前些日子在海上,脚不沾地的,好不容易靠了岸,坐着甚乏。听闻广林苑乃宣宗时期所建,景致不俗,不妨出去走走。”

    此话听着寻常,却暗含体贴之意。

    这一殿命妇今日皆盛装而来,三更梳妆,五更方能到广林苑,候驾候了一个时辰,见礼又是一个时辰,午时有大宴,少说也要一个时辰,若是一直这么坐到午后,怕是谁也受不了。萧芳不良于行,今日到场的人中还有几位年事已高的老诰命,出去赏景,谁有内急,可悄悄退下,谁想松口气,也可寻人闲谈几句,比在殿内谨守着礼数要好得多。

    官家妇人皆是精明人,一听便解皇后之意,心中不由惊奇:见皇后是个清冷的人儿,以为性情必然孤傲,不料竟如此心细。

    午膳摆在玉津园内,从集芳宫中过去,沿路有藏春门、灵嬉园、柳锁飞虹、碧水洞天等景致。此时已过巳时,命妇们伴着凤驾漫步园中,几位老诰命为皇后说着景致与苑中旧事,凤驾虽只是应几声,瞧神态倒也听了进去。

    逛了片刻,众人一抬眼,只见前头垂柳成林,一座仙桥自红花绿柳中拔地跃起,雁柱阑楯,形似驼峰,气势峻拔。皇后走上飞桥临高远眺,雪带云袖乘风而起,青空澹澹,日高风清,这柳锁飞虹之景忽然便生了灵气,命妇们立在桥尾不敢扰驾,却见桥头奔上来一个小太监。

    宫人禀道:“启禀皇后娘娘,星罗文武已伴驾往玉津园去了。”

    暮青闻言淡淡一笑,说好了午时开宴,到了时辰她自会过去,有人是怕她不擅交际,这半日难熬还是怎的?竟差人来禀,让她早早过去。

    玉津园内蓄泉为湖,垒石为山,建有山廊水殿,殿广百丈,上砌观楼,下阚湖光,乃当年宣宗皇帝钟爱之所。

    凤驾到来时,星罗文武已于山廊内入座,听见唱报,文武纷纷叩迎凤驾,伴驾前来的妇人们也纷纷叩见帝王,唯独皇后见驾未拜,径直行过山廊,入了水殿。

    少顷,殿内传出一道慵懒含笑的声音,“平身吧,今日,朕与皇后同诸位爱卿及家眷共度佳节,朕心甚欢,盼众卿同乐。”

    星罗文武同命妇们谢恩入座,众人望入殿内,只见殿门大开,一枝茶花置于几旁,帝后伴花而坐,红尘网着清风,枫色染了清霜,真真如诗如画,神仙眷侣。

    帝后经海路回国一事的内情,百姓不知,官场中却已闻风声。听说,北燕帝混入大图劫持了凤驾,圣上察知后向大图朝廷借道入境,御驾亲征,一路浴血,在英州余女镇大败北燕兵马,两国海师激战于海上,北燕名将陈镇被魏大帅所杀,北燕帝重伤,生死不明。若北燕帝驾崩,江北是否有收复之机?

    听海师将领们说,大图天子遇刺乃长公主所为,如今叛军遍地生事,国内一片大乱。皇后娘娘虽已回国,手中却握着大图半壁江山之权,帝后眼下似乎是想好好过个年,但年后……这四海局势怕是会很有看头。

    “酸。”正当星罗文武的心思飘到了国事上时,忽听一道清音传出,皇后从果盘中拿了只青枣尝了一口,眉心微蹙,随手放下了。

    星罗刺史的心顿时提了起来,贡果是刺史府备的,皇后不喜,这家商号日后不用倒也罢了,但……罚还是不罚?

    这时,只见圣上瞅了桌上一眼,慢悠悠地将青枣拿了起来,就着皇后品过的地方尝了一口,美滋滋地道:“甜。”

    刺史愣了愣,皇后言酸,圣上道甜,这枣子究竟是酸是甜?

    皇后哼道:“有本事你都吃了。”

    圣上当真又尝了一口,眸波含笑,与在宝箓宫中问政时那喜怒难测的矜贵气度别有不同。

    “哎!”皇后急了,欲夺却被躲过,不由瞪了圣上一眼,从果盘中挑了只梨子尝了一口递了过去,说道,“这个甜。”

    圣上瞅着那只梨子,笑意却淡了几分,“分梨谓之分离,这可是娘子说的,忘了?”

    暮青一愣,她是说过,在船上。那天,侍卫端来几只梨子,远航途中,新鲜蔬果难得,步惜欢正养身子,她想都留给他,就以此为说辞,一口未尝,没想到他当真了。

    “此后余生,惟愿朝朝暮暮,白首不离。”步惜欢望着暮青,眉宇间锁着的缱绻深情,似那青枣的滋味,是酸也甜,久而不散。

    山廊上,湖光潋滟,映红了人面繁花。

    水殿内,帝后彼此凝望了许久,皇后剥了只柑橘递了过去。

    “许你甜蜜吉祥,这总行了吧?”皇后的嗓音依旧清冷,只是添了几许哄人的无奈。

    圣上默不作声,眸底却浮起几分笑意,把那柑橘接到手中一分为二,一半又递给了皇后。

    皇后接了,两人一瓣一瓣地剥着橘络品着柑橘,山青水绿,日暖花红,两情久长,莫过于此。

    “启奏陛下,午时了。”小安子待帝后品罢柑橘才禀奏时辰,一声开宴传出殿廊,惊醒了无数艳羡的目光。

    礼乐声起,宫人们捧着珍馐而来,宴一摆齐,歌舞名伎便翩翩而至,一时间,云高乐和,君臣同乐,酒过三巡,老诰命们悄声话着家常,命妇们陪在夫君身旁,时不时地瞥向殿内,舞姬们的云裙水袖遮掩了殿内的光景,依稀可见帝后为彼此布着菜,圣上举箸落勺间优雅矜贵,他只在皇后身旁笑着,皇后那一身清霜就跟融了似的。

    凤尊远居神殿的这些年里,圣上专于社稷,未纳一妃半嫔,不知令多少人匪夷所思。可今日见了凤尊其人才忽然看明白了——人世间最好的姻缘莫过于夫妻相配,白首成约。

    这一往情深,岂能不羡煞了人?

    今日乃灶王节,按习俗要祭拜灶君,午宴后,帝后便未留星罗文武及其家眷,待人走宴散,二人便相携回宫。

    步惜欢离开汴都已有半年之久,如今天下间谣言四起,难说南兴就不会乱,他本该一登岸便快马加鞭赶回宫中,却执意在星罗逗留,半点儿也不着急。

    “你御驾亲征,四海皆知,咱们刚回来,消息尚未传遍天下。在天下人眼中,帝驾离去已一旬有余,国不可一日无君,你就不怕有人动什么心思?”刚用过午膳,暮青睡不着,一回到延祥宫中便将船上未下完的棋局摆上了,一边对弈一边问道。

    步惜欢一察觉北燕的意图便命替子留在岭南行宫,自己率隐卫暗中潜入了大图,路上得知她被劫后,立刻命替子向大图朝廷借道。他蛊毒发作,知道大图必乱,洛都朝廷在此国难关头必不敢明着与南兴为敌,定然应允此事,卖南兴个顺水人情。于是,替子扮作帝驾率军入了大图,步惜欢在半路上与大军汇合,这才赶到了余女镇。

    自替子离开行宫,御驾亲征的事儿就传出去了,这几个月,朝政是陈有良带着执宰班子在处理。这几年虽然国泰民安,但朝中文武政见不同乃是常事,地方官吏也难说都拥护新政,虽然有人趁此时机作乱的可能性不太大,但也不得不防。

    “如此岂不更好?”步惜欢望着棋局,气定神闲,“这几年,朝中文武齐心社稷,虽是好气象,亦当居安思危。盛世之下,必有腐蛀,此番大张旗鼓地亲征,若不掀几只蛀巢出来,岂不可惜?”

    暮青翻了个白眼落子,一副果然之态。

    上回瓮中捉鳖扳倒了何氏一党,这回又该谁哭了?

    不用猜,潜入大图之前,步惜欢一定命监察院撒了网,这人就算涉险,也绝不会莽撞,他将背后留给人看,那背后多半有局。

    步惜欢应了一手,笑道:“娘子似乎不以为然。”

    暮青道:“何家兵谏、林党覆灭才几年?百官的忘性不至于这么大。只怕你人不在金銮殿,君威仍存,没人敢造次,这回你未必能如愿。”

    此话听着是泼冷水,实则与褒扬无异。

    步惜欢愉悦地笑了声,打趣道:“怎是为夫之威?应是你我联手之威。”

    “所以说,此番亲征,有些人未必会倾巢而出,很可能只是暗中走动,闹不出太大动静儿来。”暮青推出一子,攻势雷厉。

    “足矣!”步惜欢慢条斯理地应手,“外事纷争大起,内事不宜用兵,动静小正合我意。这几年,改革施政如火如荼,朝中文武虽齐心社稷,但政见之别已显。此番亲征,权柄放给执宰班子,陈有良那耿直性子压不住争执,朝臣之间必有政争,监察院都盯着呢,我倒想瞧瞧他们的手段。明年开春儿便是春闱,各州举子进京赶考,恰逢我亲征在外,地方与礼部之间会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往来,我亦殷切盼之。”

    暮青浅浅地扬了扬嘴角,说来说去,动静大亦或小,都是有人要倒霉。

    监察院的奏报尚在路上,但她有预感,这人比别人多长了个心窍,此番部署遍布朝廷地方,也许能左右朝廷未来数年乃至十余年的局势。

    “将军。”这时,步惜欢懒洋洋的声音传来,暮青抬眼望去,正对上他含笑的眸子。

    她低头看棋,面前摆着的不是一副围棋,而是九竖十横,中书“楚河汉界”——一副象棋。

    这副棋是她在船上所画,当时舰队启程不久,步惜欢晨昏时分常立在窗前遥望,她知道他牵挂父王,忧他伤神,便画了这副棋陪他解闷儿。船上无甚名贵木料,棋子乃船工依照图纸所雕,工拙粗简,却不妨碍有人上瘾。

    初时,她教授了规则术语,不过三五局棋,步惜欢便开了窍,在船上与她悠悠地下了两个多月,如今已然棋力颇高。

    “拆炮挡子,神来之笔,弃车取帅,石破天惊。”暮青不吝赞扬,赞的却不知是棋局,还是政事。

    步惜欢一笑,眸波盈盈如一湖秋水,波心映着她,倩影独好。

    “可乏了?歇会儿可好?”他问。

    “嗯。”她答,话音刚落,面前便伸来了一只清俊如玉的手。

    二人携手起身,同往帐中去了。

    彩娥和小安子互看了一眼,会心一笑,便双双领着太监宫女们退了出去,掩上了殿门。

    *

    帝后归来,星罗这个年格外热闹,街上张灯结彩,一入夜,从庙市街口望去,人群熙攘,火树银花。

    早些年,因海寇猖獗,星罗常年夜禁,这些年海师强盛,贼寇四散,州城的夜禁逐渐松弛,官府于灶王节至上元节大开庙市,准百姓欢闹游玩。

    庙市上店肆大开,字画珍玩、胭脂头面、果子酒茶、泥孩窗花、春联画灯、嘌唱算卦、说书搏戏,无一不有,旗面林立。吆喝声不绝于耳,几个孩童唱着送灶的童谣挤过熙攘的人群,结伴奔着一家卖糖的铺子跑去,铺子里,刚熬好的灶糖冒着热气,散发着诱人的糖香。

    “起锅拔丝喽——挂灶糖——”一个老翁唱着调子吆喝了一声,铺子里出来个笑容慈祥的老婆婆,夫妻一起将热气腾腾的糖饴挂上撑架抻扭扣拉。

    孩童们拍着手,想挤到撑架跟前儿去,却被爹娘们拽住——糖铺门前立着一对神仙男女。

    男子玉冠博带,月袖拢着灯火,半张容颜惊世,风华雍容绝代。女子面覆薄纱,风姿清卓,男子陪在一旁,将一袖月色、如萤灯火皆送与她为伴,铺子里飘出的热气里拢着两人,这热闹人间忽然便好似天上宫阙。

    两人观摩着老夫妇做灶糖的手艺,四周无敢近前打扰之人,过了一会儿,老翁拉好糖条,剪下一段红绳儿,用红绳儿把糖条绞成段,一块块儿灶糖便做好了。

    老婆婆取来一张麻油纸,将灶糖包好,奉给女子,笑道:“这位姑娘久等了,这是您要的灶糖。”

    “婆婆客气。”女子接过纸包,回身望见眼巴巴地望着糖的孩童们,不由一笑,随即将纸包打开,蹲下身来问道,“有谁要吃糖?”

    孩童们早馋了,一听有糖吃,不顾爹娘们拦着,纷纷跑到女子面前讨糖。新出锅的灶糖像一颗颗小瓜,热热乎乎,糖香扑鼻,铺子里飘出的热气模糊了女子清冷的眉眼,亦令男子的笑意愈发缱绻。

    待孩童们散去,女子手里的灶糖不多不少,恰巧剩了两块。她起身看向男子,两人相视而笑。而后,女子将糖重新包好扎起,像系荷包般用红绳儿系在了腰间。男子在铺摊上搁下一只银元宝,不待老夫妻惊呼找兑不出,两人便相携而去,走入了流萤般的灯火里,一路去得远了。

    两人虽遮掩着面容,但气度非凡,着实惹眼,庙市上卖胭脂头面的、字画珍玩的,见到两人无不高声招徕,盼求一顾。但两人只在小摊子上流连,买了对子,挑了窗花,而后走出庙市最繁华的地段,往一家铁匠铺去了。

    这家铁匠铺是星罗的老字号,铺子里灯火通明,十几个伙计光着膀子捶打着铁器,正忙得热火朝天。

    两人径直朝一个老铁匠走去,女子道:“掌柜的,可否打个物件?”

    “不打不打,年关了,二位想打,年后请早。”老铁匠抡着锤子,眼皮子抬了一下,虽被来者的容貌气度惊了一惊,却未放在心上。

    星罗遍地富商大贾,这二人瞧着眼生,听口音也非星罗人士,八成是哪个外地商队的少东家,听说帝后驾临,便打算留在星罗过年,沾沾贵气。这样的商队今年多着,哪能伺候得过来?

    老铁匠也不怕得罪人,寻常外乡人进了铺子,大多以为他只是个铁匠,这二人一进铺子就直呼他为掌柜,显然来之前就打听过了,那就应该知道这家铺子官匪通吃,识相的就别惹事。

    “此物急用,劳烦掌柜行个方便。”男子语气温和,说话间一抬手,指间隐约有枚金叶子一显,但尚未出手,便被女子瞪了一眼,眼神刀子似的在男子的腕间抹了抹,不见血光,但觉寒意,男子愣了愣,虽不惧那眼刀,却将金叶子收了回去。

    老铁匠眼神毒辣,仅凭一瞥便看出男子手中那枚金叶子的工、色皆是市面儿上难得一见的上上之品,只怕放在魏家都算稀罕物儿。他心里不由咯噔一声,正待细细打量二人,就见女子从袖中取出一张图纸,递到了他面前。

    女子道:“劳烦掌柜的先看图样。”

    老铁匠下意识地接入手中,打开一看,目光登时一亮!只见图上画着个炉架,瞧着像烤架,却非寻常泥炉铁架。此物甚是精巧方便,上有盖帽、旁有搁板、下可置物、底有四轮,更为精巧的是,那烤网可滑动,盖帽也并非只有防尘挡风之效,其平放后亦可为炉,两旁的搁板可收可放,机关、接窍、滑道以及刀铲针夹等物,皆有图样明示,甚是详尽。

    “年前可能打好?”女子直截了当地问,笃定店家会接这笔生意。

    “呃……敢问姑娘,此图乃何人所画?”老铁匠未给准话,只是试探道。

    女子道:“近在眼前。”

    老铁匠闻言一愣,又打量了女子一番,这才换上一副笑脸,说道:“姑娘才高,失敬失敬。”

    “年前可能打好?”女子又问。

    老铁匠道:“姑娘放心,至多五日,一定打好,供您查验!只是不知……”

    他搓着手,眼底藏着黠光,这才显露出了几分掌柜的精明。

    “不知可否准贵铺依图样多打些,货与别家,是吧?”女子心如明镜。

    “姑娘通透!”老铁匠眉开眼笑,却暗自松了口气。方才瞧见那枚金叶子,他还猜疑这二人是官家贵人,但几番试探下来,瞧此女独具匠心,且谙商道,可见应是行商之人,那这生意就可谈了,“图中之物甚是精巧,姑娘若准小铺多打,此物小铺分文不取,如何?”

    老铁匠看得出女子不喜寒暄虚礼,也就不言那“此前多有怠慢,烦请雅堂上坐,烹茶赔罪”的客套话,就在这儿谈,开门见山,绝不啰嗦。

    不料女子听后嘴角微扬,面色甚淡,“听闻贵铺是老字号了,掌柜的如此谈生意,怕是不厚道。此物精巧,一旦面市,富贵之家竞相争买,贵铺获利必丰,只想免费交付一件成品,胃口是否大了些?”

    听闻此言,老铁匠越发确信女子是到星罗行商之人,于是笑道:“姑娘此言差矣,既然姑娘也是生意人,那就理应知道,图中之物虽然精巧,却非难以匠造之物,一旦面市,仿品必多,小铺也就能赚一茬儿的银子,小利可获,却难生巨财啊……”

    “未必吧?利薄利丰要看数目,掌柜的只道多打,却只字不提数目,心里未必没打算盘吧?眼下临近年关,即便闭门赶工也造不出多少,不如且造且等,待来年节时,一并面市。星罗遍地富贾,奇货可居,物贵利丰,纵然只赚一茬银子,也是巨财了。”

    “……”未料到心思会被看穿,老铁匠不由一愣。

    女子道:“看来,掌柜的欺我是外乡人,并无诚心谈这桩生意,既如此,那就罢了。”

    说话间,她抽回图纸,冷声道:“此图掌柜的已然过目,我走之后,若星罗市面儿上出现此物,咱们就刺史府公堂见!”

    说罢,她转身就走,袖风凌厉,势若白雷!

    “哎!姑娘留步!”老铁匠赶忙从打铁台后绕了出来,他口中唤着留步,眼却瞥向男子,只见男子不言也不语,对此事态含笑静观,颇有纳凉看戏之意。

    此人气度着实尊贵,老铁匠心里又没底了——这二人既然知道这铺子在星罗地头儿上是老字号,却敢说州衙见,怕不是在官府里有人?毕竟这女子虽然像是个行商之人,但这男子却怎么瞧都不像,可别是哪位官家贵人……如今,帝后就在星罗,临近年关,闹出事儿来,刺史大人脸上无光不说,怕也不敢徇私,眼下还是以和为贵的好。

    思及此处,老铁匠越发和善地道:“鄙人思量不周,姑娘见谅,这桩生意姑娘想怎么谈尽管说,生意本就在于谈嘛。”

    女子顿住脚步,回身说道:“贵铺要么按账分利,要么买断图样。若买断,锻造多少,获利几何,我概不过问。若分利,需立文契,一式两份,供我们随时验账。”

    嗬!

    老铁匠再三打量起了女子,对其身份再无半分怀疑,“不知姑娘是哪家商号的东家?”

    “岭南。”

    “那贵商号此番前来星罗是打算开办分号,在此久居,还是……”

    “有此打算,尚在考察,年后还需回趟岭南。”

    “哦……”老铁匠点了点头,岭南那边儿因与大图开通商路,近年来冒出许多富商大贾,怪不得这女子面生,“既然贵商号事忙,那为了一茬子买卖操心账目岂不麻烦?鄙人愿买下姑娘手中的图样,姑娘以为如何?”

    做生意的,谁家没有本暗帐?账目自然是不好拿给外人查验,买下图样要方便得多。

    老铁匠心里打着算盘,没瞧见男子闲倚门扉,眼帘微垂,内藏笑意。

    只听女子道:“那就如此吧。”

    “好!姑娘请随我来。”老铁匠将女子引至柜台,拨弄了几下算盘,推至女子面前,殷勤地笑道,“这个数儿,姑娘以为如何?不瞒姑娘,鄙人诚心想与贵商号交个朋友,这个数目可是友谊价,只盼日后贵商号在本地开办了分号,姑娘再有巧思,咱们再合作。”

    女子看了眼算盘,未再讨价,很干脆地点了头,“好。”

    老铁匠大喜,即命账房去取银票,自己取来笔墨,写了文契,一式两份,一手交银票,一手交图样,一桩生意就这么做成了。

    老铁匠想请二人入后院儿雅堂用茶,女子无意,就此告辞。

    “敢问姑娘雅舍何处?物件打好了,鄙店遣人送去。”老铁匠问,不乏打探之意。

    “不必了,二十八日一早,自会有人来取。”女子说罢,便与男子出了铺子,走入了熙攘的人群。

    庙市街尾的一条巷子里候着辆马车,两人上了马车,帘子一放下,步惜欢就摘下面具,笑了起来。

    今夜出宫逛庙会本是句玩笑话,可她傍晚时画了幅图样,执意要自己来铁匠铺看看,他便陪她来了,没想到看了一出好戏。

    暮青由着步惜欢笑,把那三千两银票从袖中取出,递了过去,“喏,上交国库了。”

    步惜欢瞧见银票,笑声愈发恣意。

    暮青道:“我知道没必要,可你难得出来一回,总得叫你体验一回民间的日子。”

    步惜欢止住笑声,荧荧灯火斜照进窗来,人间儿女的绵绵情意仿佛都在男子的一双眸底,化不开,道不尽。她执意要来铁匠铺,他还以为她是担心侍卫们与店家说不明白图中的一些关窍,没想到是存了这般心思。

    “那等退休,咱们就以行商的名号游历四海,可好?”他为她揭下面纱,定定地望着她笑问。

    马车行驶了起来,马蹄踏着青砖,二人的话音伴着慢慢悠悠的车轱辘声传了出来。

    “嗯,这主意倒是可行,游历四海总得花银子,咱们自力更生,不耗国库钱粮。”

    “……不仅如此,商号开办起来,还能缴纳赋税,充实国库?”

    “当然。”

    “路上顺道再体察体察吏治民情,密报朝廷?”

    “不错。”

    “若路遇冤情,顺手办几桩案子就更好了,然否?”

    “甚好。”

    马车驶出巷子进了街市,喧声入耳,仍掩不住车里的笑声。这笑声低沉好听,醉人至极,惹得庙市上路过的少女纷纷侧目,却见马车载着笑声驶入了画灯人影中,风拂开小窗锦帘,有路人隐约瞧见车里坐着一对俊俏男女,女子解开红绳打开荷包,取出两块灶糖,与男子一人一块,两人吃着糖瞧着夜景坐着马车,慢慢悠悠地归家去了。

    *

    腊月二十八。

    一大清早,一辆马车就停在了铁匠铺后门,伙计抬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大物件儿放进了马车里。马车驶上街市后,三拐两绕,没往广林苑去,而是停在了镇南大将军府后门。

    海师护驾回国是大功一件,任谁都知道帝后回京后必有封赏,魏府这几日宾客盈门,门槛儿都快被踏破了。都年尾了,一大清早,仍有不少官商府第的下人前来递帖子送年货,不料全都吃了闭门羹,府丁传话说夫人昨夜偶染风寒,今日不见客。

    而府里,内宅的门紧闭着,府丁丫鬟们捧膳奉茶,步伐匆匆,气氛如弓在弦,甚是紧张。

    揽远居乃大将军魏卓之与夫人萧芳成婚后的居所,园中之景不似其名般气象旷达,倒是秀色幽雅,清芬闲净。

    挹翠堂内,堂门大敞,茶果飘香,桌上摆满了星罗风味的早茶,暮青一边用着早膳一边说道:“几拨儿了?”

    召见命妇那日,人多不便,她没能与萧芳闲聊,这几日在广林苑中翻阅星罗积压的案卷,召见推官仵作,教示办案方要,着实没闲着,今日趁着出宫验货才有时间来趟魏府,本以为萧芳的性子是不喜见人的,魏卓之应会知会同僚,少些不必要的走动,没想到一大早就见到这样的热闹景象。

    “都是冲着圣眷来的。”萧芳伴着凤驾一同用膳,身上穿着燕居服,脂粉未施,比起那日在广林苑中觐见时,少了礼数的拘谨,倒似当年在都督府时那般。

    对萧芳而言,此生的苦难是从离开玉春楼那天才结束的,而那对她有恩的女子今日就坐在面前,即便不拘礼数,她也依旧满怀敬意,“您放心,我在此一切都好。家翁为人宽厚,府中下人和善,这么多年了,星罗百姓仍念着当年萧家军抗击海寇之恩,待我甚是热络,将士们也都敬重我。成婚那日我曾想,兴许这辈子的苦难都在盛京遭尽了。”

    暮青点了点头,夹了只虾珍包子尝了口。

    “只是我这身子难孕,对不住魏家。”萧芳叹了一声,堂外日照庭花,她的神情却落寞如秋,“原想着为他纳房良妾,奈何他不肯,三月初奉旨出海前,还因此事争执过。”

    “那你现在还有此念头吗?”暮青问。

    萧芳缓缓摇头,苦涩地笑了笑,“他出海,一走就是大半年,我终日眺望海上,才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他回来后,说可从族里过继一子,家翁也有此意。”

    “……也好。”暮青垂着眼帘道,萧芳不是难孕,而是不宜有孕,否则会有险。

    此事暮青也是近日才知晓的,小年次日,她本想来魏府看望萧芳,顺道请梅婆婆为她诊诊脉,不料步惜欢拦着她,这才告诉了她魏府的实情。

    比起子嗣,魏卓之更看重发妻之命,虽说瞒着萧芳不对,但也能理解。若萧芳知道实情,只怕拼上性命也要给魏家留个后人,而魏卓之并不想让爱妻冒险。此事谁也当不了判官,唯能看出魏卓之与萧芳彼此有情,那她也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她的闺中友人不多,只姚惠青与萧芳二人,如今萧芳安好,唯有姚惠青让人牵挂了。

    萧芳也挂念姚惠青,盛京之变那日,若无姚惠青之计,她出不了城。这些年,她也盼着她回来,但她没提——海上之事她听说了,真是步步艰险,如今拨云见日,实不忍心为皇后添忧。最操心姚姑娘渡江一事的人莫过于皇后,又何必多言?

    暮青和萧芳皆是寡言之人,两人同桌用了一顿早膳,话无三两句,但知彼此皆好,也就放了心。

    早膳过后,萧芳只陪暮青在后花园里走了走,不敢留她太久。帝后大驾年后启程,这几日皇后提点星罗刑狱,政务甚是繁忙,能在魏府见上一面实属不易,岂敢久留?

    暮青果然没有久留,尽管知道这一面之后,再见不知会是何年何月了,但她还是离开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友人安好,知此足矣!

    途经海港时,暮青挑开帘子望了眼海上,往来的楼船巨帆遮了她想眺望的那片海,而那个人……此生应当不会再见了,他大败而去,姚惠青过江一事不知会不会有变数,一切的一切只能交给时间,消息总有一日会来的。

    北燕离星罗山海迢迢,消息不会那么快就传来,腊月三十一早,监察院有关地方上的一些密奏先到了广林苑。

    大过年的,步惜欢反倒忙了起来,他六月离京,已有半年之久,朝政积压在所难免,尤其是御驾亲征之后,上至朝廷,下至地方,总会有些人、有些动作值得注意。

    暮青出了大殿,留步惜欢独自理政,今日除夕,她很忙。

    晌午,几盘家常小菜端入殿内,为挤时间给步惜欢批折子,午膳菜式简单,却是暮青亲自下的厨。用过午膳,步惜欢又埋首奏折之中,暮青则命宫人们将新打好的架子抬到揽月亭下,亭子在延祥宫西南角,松石为掩,花木为伴,步惜欢在殿内批折子,一抬眼便能瞧见亭外人,亭外的人声却不会扰到他。

    暮青命太监们抱来木柴,在假山后掘地为坑,就地炼炭,又指导宫女们研磨香辛料,亲自调制配料、腌制食材,诸事准备妥当时,已是日暮时分了。

    步惜欢合上最后一封密奏,转头望向窗外,见云霞漫天,繁花如火,暮青立在帝家宫苑的亭廊中央,立在朦朦胧胧的烟火气里,飞檐下挂满了画灯,隔着殿窗望去,天上红灿,人间热闹,天上人间今夕仿佛是同年。

    这景象,这些年不知梦里见了多少回,今日终于愿景成真。

    “严办。”步惜欢起身绕出御案,话音落下,人已出了大殿。

    小安子抱着拂尘立在御案旁,未敢瞥朱批一眼。少顷,御案前多了个人,捧起朱批便纵身离去。小安子恭了恭身,从前的刺卫、影卫头子们,如今可都是监察院的大人们了。

    殿外,步惜欢笑道:“好香。”

    太监宫女们闻声急忙见驾,暮青一回身,见步惜欢眉宇间无风也无雨,便知诸事已决,于是淡淡地笑道:“日色未落,来得正好,把对子和窗花贴了。”

    “谨遵娘子之命。”步惜欢一笑,拨开树下的一串儿宫灯,红袖一舒,若云霞落了人间。

    对子和窗花是两人小年夜在庙会上亲自挑选的,浆糊是暮青今日亲手熬的,彩娥领着宫女们将一应物什端来,步惜欢和暮青来到延祥宫外,同封对子,共贴窗花,齐掌灯烛,满园灯火亮起来时,日色方尽,灯似繁星,山石后烟雾朦胧,半亭花廊如置仙境。

    暮青到了亭下,开炉布炭,步惜欢伴在一旁看了眼食材,未见到御宴上常见的熊掌鹿腿、乳猪羊羔、鹰雁野雉,多的是海虾鱼贝、菌蔬珍丸,及已腌制好的鸡鸭翅掌、猪羊肉串儿,样数之多,令人意外。

    皇宫、王府宴席上的烤品皆是大菜,步惜欢记得儿时在王府里架炉烤鹿肉时使的是三叉大架,鹿腿架于其间,需两个厨子左右协力方可转动,而今夜的食材多以铁针串之,甚是精巧,不知下手有何规矩。

    暮青见步惜欢想尝试却又有所顾忌,不由打趣道:“陛下华袍博带的,怎食得人间烟火?待会儿炭火星子飞起来,仔细点着龙袍。”

    她边说边拨弄着炭火,眸底的笑意被火点亮,温暖绚烂。

    步惜欢看得有些失神,回过神来后,耳根已被火烤得有些发红,他转身离去,走过那挂满画灯的庭道,红袖乘着夜风荡起,满树灯火如上九霄。

    暮青望着步惜欢略显窘迫的步伐,低头一笑,架网烧热后便取了些串好的五花肉烤了起来。这肉是她精心挑选的,脂肪均匀,红白分明,经果木炭火一熏,肉香四溢,再经秘制香料一激,太监宫女们的目光纷纷飘了过来。

    “好香。”这时,步惜欢的声音传来。

    暮青循声望去,不由一怔,只见男子立在廊檐下的灯火里,一身戎衣,墨玉冠,赤襟袍,玄甲袖,长靿靴,素日里那慵懒入骨的气质忽然便添了几分飒爽英拔。

    头一回见步惜欢穿戎装,暮青呆了片刻,烤肉油香四溢,滴入炭槽,火苗蹭的冒了起来。

    “当心!”步惜欢黑风般掠来,话音落下,人已在暮青身旁,并接过了她手中的差事。烤针上装着木把手,烫不着人,步惜欢翻烤了两下,笑问,“什么料这么香?”

    暮青道:“胡椒、花椒、大小茴香、山柰、豆蔻、玉桂、砂仁、木香、丁子香、芝麻、盐。”

    步惜欢转头看来,目光讶异。

    “差不多了。”暮青适时提醒,一个眼神便制止了捧盘前来的宫女,说道,“试试看?”

    “……在此?”

    “在炉子边儿上现烤现吃最香,试试?”

    步惜欢一笑,小心地试了试温,待觉得不烫口了才递了一支给暮青,两人一起尝了一口。食材和香料皆是暮青精心选制的,一入口,外酥里嫩,香而不腻,步惜欢扬了扬眉,神色惊艳,“果真与王府里的滋味儿不同。”

    暮青笑了笑,胡椒和小茴香是从关外传入的,价比黄金,唯有皇亲权臣用得起,当年的恒王府里必然是有的,只是大兴的辛料以葱、姜、花椒等物为主,香料则以八角、玉桂、陈皮等物为主,后世一些常见的香料如今还只是当作药材用,药膳中可见,日常膳食中则难寻,滋味儿自然与王府里的不同。

    趁步惜欢尝着,暮青绕到烤架另一边,夹了几只生蚝扇贝放在了架子上。星罗海产丰富,但气候湿热,膳食清淡,以水煮清蒸为主,御膳中虽时有烤鱼,但鲜虾贝类以烤烹制则甚是少见。

    步惜欢好奇心起,目不转睛地观摩着,只见没一会儿,炭火便将蚝贝**出了汁水,浓郁的蒜香味儿飘起,夹杂在果木炭香中,伴着焦黄的色泽、咕嘟咕嘟的声响,似山与海于烈火中相逢,未尝便已觉其中滋味儿。

    “盘子!”暮青吩咐宫女捧来一只粉瓷大盘,将蚝贝盛入盘中,对步惜欢道,“小心烫。”

    小安子麻溜儿地取了只玉碟,从大盘里盛入一只生蚝,而后就犯了难,不知该呈筷子还是汤勺。

    步惜欢直接拈起一只来,就着壳儿尝了一只,眼眸顿时被点亮了似的,笑道:“人间真味,莫过于此。”

    暮青扬了扬嘴角,又取来鱼虾烤了起来。

    观摩了这一会儿,步惜欢早已心痒难耐,他将此前烤好的五花肉放进了盘子里,取了一把羊肉烤了起来,儿时在王府里学的手艺早就生疏了,好在有人示范,他也不算愚钝,不一会儿便摸到了章法,烤罢这样烤那样,兴致极高。

    宫人们将帝后烤好的菜品一一端入亭中,揽月亭八面飞檐,檐角各挂着一串儿宫灯,繁光缀天,犹似星落。一把玉壶,两盏酒杯,满桌烤品不及御菜色鲜,却是人间真味。

    今夜备的食材甚多,步惜欢和暮青烤足了两人份的,余下的赐给了宫人,今夜守岁,上下同乐。

    小安子和彩娥笑盈盈地领着太监宫女们谢了恩,而后便扎堆围到了烤架前,一齐动手尝鲜去了。

    步惜欢和暮青在亭中入座,执杯对望,默默无言。

    今朝此刻,盼了五年了。

    “我……我还熬了粥,去给你端来。”暮青受不住这场面,寻了个借口就避开了。

    步惜欢失笑,却没拦着,只是耐着性子等。过了会儿,暮青回来,粥一端到他面前,他就愣了愣,随即抬眸看向她,眸底仿佛住着一座仙洲红楼,她在其间,独得温柔。

    “呃,待会儿腻了,这粥……解腻。”暮青干巴巴地解释,却让男子的笑意越发缱绻。

    这是碗素粥,下的是青菜瓜果,软糯润亮,粥香四溢,闻着像极了她在无名岛上熬的那碗粥。

    他知道她为何要忙活这一顿,为的是岛上那一句“日后,我陪你烤”的诺言,是那一碗他没喝成的粥。

    步惜欢未多言,只是起身牵了暮青的手,与她一同坐下,浅斟慢品,这良辰美景眨个眼都觉得是辜负,直等到烛残星移,两人才相携出了揽月亭,一齐在宫苑中散步消食,一路慢悠悠地步行到了回春宫。

    据说当年修建广林苑时,工匠偶然凿出一眼泉水,暄暖宜人,故建此宫,初时无名,宣宗皇帝沐浴后,觉得泉水有祛风舒神之效,便赐名回春宫。

    暮青远居神殿的这些年里,步惜欢从不准宫人服侍更衣,太监宫女们捧衣入了汤宫,搁至山池边儿上便却退而出,候在了殿外。

    回春宫依山而建,青壁白泉,锦帐飘香。殿门掩着,帝后的话音传出,隐隐约约,时断时续。

    “……明儿一早就要启程,你出了城不是还想骑马?”

    “也是,那罢了。”

    “别罢……”帝音含着笑意,慵懒哑沉,说不出的勾人夺魄,“这些年,娘子寄归的素女经,你我参详参详?”

    皇后久未搭话。

    “龙翻虎步?”

    “……”

    “蝉附凤翔?”

    “……”

    “娘子若无明示,为夫可就自择一式了。”帝音里的笑意越发明盛。

    皇后依旧未搭话。

    殿内水声叮咚,回音如雨如露,夜风拂过庭廊,吹入殿门,青壁红帐醉了夜色。

    半晌,皇后道:“混账!你就不能……挑个简单的?”

    这骂声说娇也娇,说柔也柔,总归不似素日清冷。

    回应这声嗔骂的唯有笑声,慵懒低沉,如奏夜弦。

    夜沉烛红,繁星当空,小安子一甩拂尘,领着宫人们悄悄下了宫阶,站得远了些。

    除夕的钟声自远山寺间传来时,回春宫的宫门开了,步惜欢缓步而出,衣袂随风荡起,天上如现明月。

    宫人们见暮青在步惜欢的臂弯中熟睡着,未敢高贺新年,只行了跪叩礼,待平身时,步惜欢已抱着暮青往偏殿去了。

    ……

    嘉康七年正月初一,星罗百姓涌上街头,兵仗羽卫、禁宫侍从护卫着帝后大驾从广林苑行出,浩浩荡荡地上了长街要道。

    玉辂居中缓缓而行,百姓挤在长街两旁,难见帝后真容,只见城门大开,一骑快马从城外疾驰而来,小将满身风尘,一手策马,一手高举奏报,急声道:“报——前线急奏——”

    鼓乐声骤停,大驾缓缓停下,奏报层层递至玉辂前,掌事太监接到手中,奉至一侧,在窗边低声道:“陛下。”

    窗子应声而开,一只清俊如玉的手伸出,太监将奏报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

    华车内,步惜欢展开急奏掠了一眼,眸光微凝,转手便递给了暮青,“大图的。”

第五十三章 大结局之二 秋后清算

    暮青离开洛都至今已百日有余,自从在余女镇登船离去的那日起,她就再未过问大图国事,如今密奏就在眼前,她还是接了过来。

    不出所料,洛都朝廷果然出事了。

    天子遇刺之后,复国重臣们在朝中秘密遴选新帝,而后在人选上发生了分歧——与其说是分歧,不如说是私争。

    景相属意的惠恩郡王与其岳家有姻亲,朝中几位重臣以为此事理当避嫌,改择昌平郡王承继大统。然而,昌平郡王之父武亲王生前的幕僚亦不乏有在朝中和地方上为官的。大图神皇二族争斗已久,大姓门阀之间的姻亲关系、朝廷重臣间的朋党关系早已盘根错节,谁也摘不干净。景相以此为由坚持择贤任能,另一派亦无退让之意,从前在图谋复国大业时同心共济的复国派重臣日渐离心。

    十月初六,也就是暮青登船离去的三天后,余女镇急呈入朝的奏折半路遭劫,信使被杀。

    十月初八,流窜至英州昌平地界的废帝一党被昌平郡王府的兵马擒获,奏折失而复得。

    十月十五,洛都朝廷忽然颁布了一道圣旨,称龙体不豫,工部尚书、吏部侍郎、平远将军等文武五人为臣不忠,勾结昌平郡王,图谋弑君谋反,罪不容诛。五人被禁卫当殿拿下押入死牢,府邸亦被查抄血洗,京畿兵马中爆发小规模的骚乱,不足半日便被镇压平息。随后,朝廷颁布圣旨,褫夺昌平郡王封号,命英州总兵率军缉拿反贼,就地诛杀。

    同日,昌平城外贴出一张告示和一纸檄文。

    告示乃废帝党羽的口供,檄文为讨相书。

    废帝党羽供称,禁宫失火当日,天子与太后便遇刺驾崩,朝中秘不发丧,以景相为首的权臣有谋朝篡位之心。

    昌平郡王以此口供和余女镇的奏文为引,五问朝廷:事发至今,朝中所发之令皆为相令,圣旨一道未下,口供之言是否属实?如若属实,丞相意欲何为?据闻镇国郡主被北燕帝所掳,事发之后,神甲军不思救主,反奔鄂族四州,神女野心昭然若揭,朝廷为何借道南兴,放虎归山?南兴、北燕两国海师强闯大图海域,交战数日,朝廷置若罔闻,大图国威何在,颜面何存?丞相掌承天子,助理万机,然而事发至今,逆党作乱,兵灾四起,内忧外患,民不聊生,是执政不力,还是居心叵测?

    檄文中,昌平郡王振臂高呼,邀天下忠义之士共伐奸相,救国救民。

    当日,圣旨尚且未到,英州副总兵便率参将五人领五万兵马哗变响应,英州军中内乱爆发。

    大图国内叛乱四起,檄文很快传遍五州,十月二十三日清晨,朝廷发布国丧,称九月初八凌晨,天子遇刺伤重,废帝党羽作乱。百日来,御医不离御前,龙体本已见安,因闻昌平郡王谋逆,龙颜震怒,病重难返,于二十二日夜里召见太傅云正与翰林侍讲、国史馆纂修史长进二人,赐下遗诏,诏惠恩郡王承继大统,讨逆平叛,安民昌国。

    天刚破晓,满城挂白,龙武卫大将军万嵩领着兵马踏着天子驾崩的丧钟声出了城,往钦州惠恩县而去。

    与此同时,封闭了四十余日、散发着腐臭气的延福宫宫门终于开启,停放在偏殿中的两具遗体总算被移入棺中。而后,宫人们奉相令清扫大殿时,在烧塌的榻脚下发现了碎成数块的传国宝玺和一条密道!

    “密道?!”暮青看至此处,猛地抬头望向了步惜欢。

    步惜欢看着她眸中的神采,于心不忍,却更不忍让她心生虚妄之念,日后再受失望之苦,于是叹道:“有密道不代表他出了宫,出了宫也不代表人还活着。”

    巫瑾重伤垂死,此事应当不假,不然他不会砸碎传国玉玺,他的血蛊之毒也不会发作。依常理而言,除非突发逼宫急情或生亡国之险,禁宫中的密道不会启用。以当日的情形而言,宫中一有禁卫,二有御医,巫瑾根本无需出宫。当然,圣女疯癫失智,行为很难依常理推测,巫瑾的确有被带出宫的可能。若他出了宫,身负重伤,其中凶险反而要比留在宫中大得多。

    他也希望巫瑾尚在人世,如此一来,父王的凶险就少一分。

    可……此事并不乐观。

    暮青未作声,只是眸中的神采慢慢淡了下来,最终一言不发地低头接着看起了密奏。

    景相闻知此事后赶到延福宫中,宫门再次封闭,半日之后,宫人、侍卫皆被诛杀于宫内。

    而洛都外,废帝兵马作乱,龙武卫一路血战,终于在十一月初九抵达了惠恩县,与钦州兵马一同护送惠恩郡王前往洛都,途径钦州望天山南麓隘口时,遭遇昌平军与废帝兵马的夹击,战事惨烈。钦州兵马断后,龙武卫大将军万嵩率军冒雨突出重围,马不停蹄,踏入京畿地界时,两军五万兵马仅余不足万众。

    十一月二十日,惠恩郡王抵达洛都。

    十一月二十二日,惠恩郡王于洛都宫宣政殿中奉遗诏登基为新帝,改年征和,并主持大葬先帝,礼部议上谥号曰:成。

    次日,新帝下诏,以谋逆祸国之罪名赐死废帝及其二子,并下诏征兵讨逆。

    “赐死?”暮青冷笑着合上密奏,“这是谁献的好计!”

    留着废帝,废帝兵马与昌平军各为其主,尚可从中离间,牵制敌党,削其兵力。废帝一死,党从无主,岂不是要把其幕僚与兵马往昌平军中推?如此浅显的道理,洛都朝中一干重臣不可能不懂,如此献策,必有所谋。

    离间需用机谋,谋事需要时间,而时间恰恰是新朝廷拖延不起的。

    国玺碎,国祚亡,发现传国宝玺碎了的宫人未必不知大祸临头,在禀事的途中,事情未必不会走漏风声。且宫门封闭了半日之后,延福宫的宫侍才被灭口,这半日里,景相应该命宫侍们下过密道。兹事体大,他早有灭口之心,若一早就杀了这些宫侍,另派一批禁卫探察密道探察,事后难免要再将这批人灭口,不如将延福宫的宫人侍卫人尽其用,探察完密道再杀。但这半日里人多口杂,那些负责灭口的禁卫以及景相身边的信从,世上总有知晓此事之人,事情既然能传来南兴,就能传遍天下。

    传国玉玺一碎,大图即成无主之地,到时野心之辈群起,招兵买马,割据一方,可想而知朝廷能征到多少兵马!

    新朝廷想平定五州之乱,唯有一途可走——调鄂族四州的兵力平叛!但调鄂族兵马需圣旨与神官谕旨齐下,此时此刻,想必新帝和景相等人已经发现了,宫中根本就寻不着神官大印和鄂族秘宝。不论他们是猜疑大印和秘宝被收放在宫中某个不为人知的密室中,还是怀疑这些权柄之物仍在她手中,在火烧眉毛的局势下,新朝廷都没有时间寻找真相,他们只能遣使向南兴请援。

    但她被北燕掳走之后,洛都朝廷的作为令两国之间生了嫌隙,他们应该能料到南兴未必肯援。且传国玉玺碎了的消息一旦传出,遗诏的真假不辨自明,新帝即位名不正言不顺,南兴即便想扶植新帝,也不必非惠恩郡王不可,所以他们赐死了废帝,把其党从推给了昌平郡王。当年废帝曾与北燕和岭南王联手欲乱南兴,天下皆知她与废帝势不两立,如此一来,南兴一定不会扶植昌平郡王。

    此计看似愚蠢,实则借刀杀人,算计颇深。

    “莫恼,为夫的刀岂是那么好借的?”步惜欢抚了抚暮青攥紧密奏的手,目光落在那邹巴巴的“征兵”二字上,唇边噙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那位姬长公主遁逃无踪,至今没有消息,她若得知传国宝玺已碎,必以神族之名宣扬皇族气数已尽,召集旧部,谋夺江山。眼下的大图,还没到最乱的时候。”

    暮青冷笑一声,没接话,只是忽然扬声对外头道:“备笔墨!”

    玉辂之中华帘锦毯,雕几玉柜,一应摆设俱全。话音落下不久,小安子便呈了文房四宝入内,暮青执起笔来,挥墨如舞剑,步惜欢融在锦靠里懒洋洋地瞅着,刚瞅了两眼便失笑出声。

    ——各扫自州门前雪,休管朝廷瓦上霜!

    一道神官谕旨,只有寥寥两语,暮青一搁笔,步惜欢就笑道:“事儿是该这么办,谕旨却不能这么写。鄂族四州乃大图国土,朝廷有难,袖手旁观,岂不理亏?”

    “我可没说要这么写。”暮青说话间另铺了张新纸,回头望见步惜欢,一身的杀伐之气便如雪消融,唯余清冷。她道,“本宫不善文辞,有劳陛下照此文意润色一番?”

    鄂族四州乃大图国土,朝廷有难,不帮理亏,但若用兵,则恐鄂族兵防有失,一旦被神殿余孽钻了空子,鄂族必乱,百姓刚过上的安稳日子又将毁于兵灾战火之中,流离失所,遗骨于野。这三年,有幸得鄂族新派官吏信从、四州百姓爱戴,洛都朝廷之难可以不管,鄂族官民却不能不救。

    可谕旨一下,难免有人会疑她不救朝廷是居心叵测,有分裂大图,窃国之野心。她不怕背此污名,却不想连累阿欢与她同背此名,故而事儿要办得坚决,字面上还不能让人挑出错来。她不善文辞,只能交给他了。

    暮青让去一旁,一边为笔濡墨,一边瞥着步惜欢。

    步惜欢似笑非笑地迎着她的目光,幽叹着坐了起来——就知道她一唤他陛下,总没好事儿!

    当初在盛京时,他总巴望着天下大定,她卸下戎装披上凤袍,他就不必再干那替臣子写奏折,再呈给自个儿看的事了。如今可倒好,是不必呈给自个儿看了,却要呈给大图皇帝看!

    那新帝与他并无仇怨,而今倒是瞧着不顺眼了。

    步惜欢懒洋洋地坐到几案前,嘴上叹着气,下笔却如行云流水,显然早有腹案。

    暮青从旁观摩,渐渐扬起了眉。

    “……本宫承祖神恩泽、皇兄信重,助理四州之政。三年改革,废除酷法,提点刑狱,兴农治涝,拓通商路,鞠躬尽瘁,终使四州安定,黎庶安居。岂料人心叵测,姬长公主图谋复辟,刺驾纵火,负伤潜逃,索查无踪。本宫夙夜忧叹,欲发四州之兵救朝廷于危难,又恐正中敌计,兵防有失,四州失陷,九州皆乱,陷大图于危急存亡之地。”

    “……国难当头,遥忆当年,本宫与皇兄相识于微末之时,志趣相投,义结金兰,皇兄几番救本宫于危难之中,本宫亦倾己之力助皇兄归国,闯天选大阵,成复国大业。然九州一统,法度未同,忧患不除,国难安泰,本宫临危受命,行一国两制之策,忍夫妻分离之苦,执政三年,鞠躬尽瘁。归国之际,临行密谋,深入虎穴,诱擒叛党,岂料天妒仁主,奸凶祸国,叛党伏诛,皇兄却崩殂于至亲之手。万世之基未成,强国之志未竞,本宫痛彻心扉,忧朝廷之危难,思皇兄之遗志,不禁泣血诏谕:着令鄂族将士死守州防,保大图半壁江山之安定,宁背不忠之名,不负先帝之志。”

    “……天将降大任于是斯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新帝登基于危难之时,上承先帝遗诏,下得忠臣良相,必能继先帝遗志,伐逆平叛,安民昌国。本宫幸为鄂族神女,虽身不能至,神愿往之,此后愿晨昏祈愿,盼奸凶伏法,叛乱平定,国泰民安,帝业永祚。”

    暮青越看越钦佩,忍不住嘴角微抽,竟有些心疼洛都朝廷了。

    见了此旨,大图君臣不会气出个好歹来吧?

    这道谕旨乍一看忧国忧民,壮怀悲愤,细一品通篇黑话,暗含惩戒。

    旨意中先言功绩,再道真凶,那句“负伤潜逃,索查无踪”简直是在指着洛都朝廷的鼻子骂废物!而“兵防有失,九州皆乱”的话承接刺客潜逃无踪之言,意思差不多就是——不是鄂族不想发兵,是不见刺客不敢来救,一旦中了敌计,乱的可就不是半壁江山,而是整个大图了。

    本宫与皇兄兄妹情深,乃生死之交,连归国之际都在以身涉险,深入虎穴,诱擒叛党,谁料天降噩耗,皇兄遇刺,本宫悲痛至极,却还要操心朝廷危难,忍痛背负污名,保你大图半壁江山——本宫和鄂族将士敢背污名救国,你新朝廷敢负先帝遗志,让鄂族四州冒兵灾人祸之险吗?

    至于朝廷之难,不过是天降大任的试炼罢了,朝中有忠臣良辅佐,新帝定能承先帝遗志,披荆斩棘。本宫相信你,为你祈祷,等着看朝廷平定五州之乱,国泰民安的那一天。

    单单如此解读,这道谕旨已足够气死新帝老臣了,其中却偏偏还藏有深意。

    自宫中失火,废帝党羽就散布谣言,称神女刺驾,纵火潜逃。地方虽然接到了辟谣平乱的相令,相令之中却未言刺驾真凶是何人,直到后来朝廷宣布国丧,对真凶都只字未提。这道谕旨中不仅提到了行凶之人、刺驾动机、现今何处,还道出了大哥与她密谋擒拿叛党的事,挑明天子遇刺时她并不在洛都。这无疑是在提醒大图新帝和百官,想遣使求援,不将遇刺疑案的原委昭告天下,南兴绝不会答应。

    鄂族一兵不出,是给大图朝廷的惩戒,而谕旨首尾言及祖神和神女,则是给大图朝廷的警告,告诫新帝与百官莫要忘了她转世神女的身份,更莫要忘了她在鄂族的地位,这道谕旨就是洛都朝廷决策失误的后果。

    自登船那日起,她再未过问大图国事,阿欢也未提过洛都,每当她忧兄长,忧查烈,他总劝她等。本以为他让她等的是监察院的密奏,如今看来未必全是,兴许他真正让她等的是四海局势,大图眼下的困局,他也许早就料到了,等的就是这一天!

    “你是不是还有别的部署?”暮青问,从这道谕旨上看,这人恼洛都久矣,他向来步步为营,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不可能只有一计。

    “你又想理大图国事了?”步惜欢打趣道。

    “不想。”暮青隔着轩窗望向长街道旁长叩山呼的星罗百姓,淡淡地道,“我离开五年了,只想好好看看这大好河山,守着大兴,守着鄂族。你的江山,兄长的嘱托,此生不负,心愿已足。”

    步惜欢没搭话,暮青回头望去,两人四目相对,男子坐在晨光窗影里,眸波之柔胜于天地日月。

    “那好办。”他噙着笑,另铺新纸,一道圣旨挥笔即成。

    这是一道给岭南的圣旨,着令岭南大军兵压国境,严防大图乱兵滋扰鄂族四州,如遇急情,可酌情援救。

    暮青一愣,急道:“岭南大军兵压国境,叛党必以此为由诬蔑你有窃夺大图之心!”

    要不是担心他陪着她担此污名,何必劳他润色神官谕旨?

    “为夫何时怕过污名?”步惜欢一副漫不经心之态,见暮青真恼了,这才安抚她道,“神官谕旨上一加盖印玺,天下便会知晓鄂族之权仍在你手中,届时叛党一样会诬你居心,横竖是被人泼一身脏,倒不如命岭南兵压国境,为鄂族加戍一道铁防,把四州保稳。至于名声,何需你我操心?洛都朝廷知道该怎么做。”

    “道理我懂,但洛都朝廷现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传国玉玺已碎,五州之乱难平,四州之权旁落,还有个姬瑶索查无踪,你再兵压国境,这一堆焦头烂额的事恐怕能把新帝和文武百官逼疯,指望他们从一堆烂摊子里挤出余力来替你我的名声操心?”

    “不出余力,唯余亡国。虽说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可见损方思补救,岂能无痛?当初该操心时,偏要落井下石,如今再想操心,这痛可就不是当初的滋味儿了。”

    “……”暮青好半天没接上话来,真是大开眼界了。瞅着男子那舒展的眉宇,她的满腔忧愁渐渐地化在他笑吟吟的眸波里,化成一腔无奈。

    看来这人是心头之怨难消,铁了心要治洛都朝廷了。

    罢了!也不怪他,着实是洛都朝廷手段卑劣,自食恶果。

    只不过……

    暮青转头望向长街,窗影自眉眼间掠过,颜面寒峭。她不相信洛都朝廷的能力,绝不会把阿欢的名声交给他们,阿欢想出气,那便由着他,她另想法子保他名声就是。

    想着,暮青坐到几案前,誊写起了谕旨。

    一旁,步惜欢倚着锦靠,枕臂半卧,眸子似开半阖,一缕晨光洒在几案上,照着女子暗藏的刀光剑影,亦照着男子悠悠叩打着几脚的指尖。

    笃,笃。

    他不在乎污名,但她的名声却不可凭人诬蔑,鄂族保稳之后,必有好戏可看。

    少顷,暮青誊罢谕旨,步惜欢从方柜的暗屉中取出神官大印和大兴玉玺,二人为两道旨意盖了印,交由宫侍传下,随后互看了一眼,各自的心思,谁也没有多言。

    无需多言,一切尽在相凝一笑间。

    一道起驾声自长街上扬起,大驾仪仗缓缓而动,浩浩荡荡地向星罗城门行去。

    玉辂中,两人的话音被掩在了送驾的山呼声中。

    “密信中所奏诸事只到十一月底,定有消息在途中。大图内乱,院子里的人刺探消息容易,密道之事他们定会留心,莫急,且等。”

    “嗯。”

    “既然想看看这大好河山,咱们就边看边等,如何?”

    “好。”

    *

    今年春天来得早,城外十里,青山沃野,山花烂漫,两人下车上马,同骑而行。

    卿卿在海上拘束得久了,步惜欢和暮青一坐稳,它便扬蹄而去,李朝荣和月杀各率一队侍卫紧紧追随,却只见黄尘不见人影。

    春风袭面,日光山影流漫陆离,这光景无一不是多年来梦中所盼,暮青阖着眸倚在步惜欢怀里,听着春风蹄声,眉心舒展,嘴角微扬。

    这一生,生在大兴,长在大兴,唯有与故国久别过的人才懂得此间眷恋,哪怕此刻离江南尚远,她依旧深爱这山河之风,就像深爱身后那人。

    这些年,步惜欢一心治国,沿路市镇书院瞩目,民态从容,物货繁杂,百工兴盛,所见所闻,令人欣喜。

    正月十五,关州镇阳县。

    天刚破晓,城门外就挤满了行贩,挑担的、赶驴的,坐在门下的、聚在墙根儿的、候在驴旁的,都在说着闲话。一支从星罗来的商队排在人群后面,车阔马壮,镖师精悍,却未引起过多的注意。

    关州地处中原内陆,漕运不及淮州,更无海港市贸,却因地处淮州、星罗及岭南三州的交汇处,自古便是通商要道,乃兵家必争之地。而今天下承平,国泰民安,关州贸易通达,百货汇集,富商大贾,往来络绎,可谓无所不有。

    今儿是上元节,行贩人力们都盼着早早涌入早市,故而一见晨光蒙住了城楼,便纷纷起身往城门前挤。城门如往常一般应时而开,一队衙吏手执火把呼喝而出,展开一张告示贴在了城墙上——明日一早,帝后大驾将抵达镇阳县,关州刺史、别驾要率镇阳县官吏接驾,故而明日闭市,城门戒严。

    城门口顿时炸了锅,消息随着行贩人力们的入城,像丛丛烟火般点燃了早市。

    署吏们执笔托簿,在早市口查验着行贩们的货物,并记录入册,那支星罗来的商队贩的是珍珠珊瑚,个儿大色美,一开箱就晃花了暑吏们的眼。镇阳县小,纵是县官地霸也用不起如此珍物,老暑吏一查路引,商队果然是往汴都去的。东家姓白,亲自走这趟买卖是为了带爱妻去汴都领略繁华风光的,今日恰逢上元节,又喜闻明日帝后大驾驾临镇阳县,便决定今日在镇上住下,明日看过热闹再走。

    老署吏倒是不记得星罗的富商大贾里有个白家,却怕刨根问底得罪于人,毕竟去汴都做买卖的人家,哪有不认识达官显贵的?听着商队逗留的理由合理,便圈画路引,放行了。

    商队入了早市,在街市最繁华的地段寻到一家酒楼,掌柜的见有商队投宿,急忙吩咐跑堂去后院儿开门,将车马货物都安顿在了院子里。

    商队的东家夫妻未在酒楼门前落驾,而是乘着马车到了后院儿,自后头入了大堂。两人披着件月色织锦风袍,头上戴着风帽,却掩不住一身贵气。

    “那可是雅间?”那姓白的东家一进大堂就望向二楼,抬手一指。

    大堂里的光线有些昏暗,显得男子面容上覆着的半张玉面光泽幽沉,贵气内敛。

    掌柜的被这贵气所慑,呐呐地应道:“是是!”

    “听说明儿有贵人驾临,临街能瞧热闹,那今明两日就包下这间吧。”

    “……啊?”

    “嗯?不可?”

    “呃,这……倒也不是……”

    “那就这么着吧!”男子瞧见掌柜的支吾迟疑之态,却不甚在意缘由,倦倦地道,“夜半赶路,还真有些饥乏了,待会儿端几样风味早点送去那屋便是。”

    说罢,男子便携妻上了楼,天字上房已经开好了,行囊自有丫头小厮收拾,夫妻两人没进屋,径直去了雅间儿。

    一进屋,暮青便将风帽摘下,环视起了屋中,墙上的挂画、架上的花瓶、灯台香器、茶酒果盘,无一遗漏。

    看罢之后回身,这才想起屋里还有个人。

    步惜欢立在屋里,不吭声,也不走动,连桌椅的边儿都没挨。

    暮青打趣道:“凶屋,怕?”

    步惜欢一笑,解了风袍搭在手上,意味深长地道:“若论凶宅,人死的最多的地儿莫过于咱家那座老宅。”

    暮青顿时翻了个白眼,老宅这事儿算是翻不了篇了,这人能调侃她一辈子。

    雅间里的窗关着,光线略显昏暗,暮青一边腹诽一边往窗边走去。

    步惜欢仍然不动,只是笑吟吟地望着暮青的背影。

    这事儿得从五天前说起。

    五日前,血影经监察院的信道呈来了一封密信,奏事之人是崔远。

    此前,杨氏得知凤驾经海路回国之后,执意要往星罗迎驾,却因忧思成疾而赶不得路,只能由血影率一队侍卫护着他们母子慢行,原本估摸着除夕前后可到,不料行经关州镇阳县时碰上了一桩人命案子,死的是个入围春闱的学子。

    此人姓韦名鸿字子高,乃镇阳书院的学生,出身士族,家道中落,但勤奋志高,才德兼优,颇得师长看重。

    镇阳县小,今年一下子入围了三名学子,实乃喜事一桩,故而进京赶考前夕,镇阳书院的一群学子便在酒楼设宴,欲为同窗践行。而三名学子当中,仅韦子高是士族出身,另两人皆出身寒门,其中一人名冯彬字文栩,自视甚高,颇有辩才,亦颇得师长看重。

    设宴当日,学子们就在这间屋里饮酒赋诗,行令祝唱。宴席过半,冯彬离席而出,欲去后院儿解手,跌跌撞撞行至楼梯口时,与端菜的店小二撞了个正着,被泼了一身油污,便借着酒气呵斥了小二几句。韦子高听见后出来相劝,因二人在书院学辩时常有争执,政见不合,故而冯彬并不领情,二人争执了几句,后被其他学子劝开。

    随后,韦子高回到雅间,冯彬下楼解手,返回后,因席间气氛不睦,韦子高便告罪而去。

    不料,人行至楼梯口时,竟因踩到先前洒了的油汤而失足滚下楼梯,磕破了后颅,当场死了。

    镇阳县的仵作验了尸,知县升堂问讯了赴宴的众学子,以过失致人死命之罪拘拿了店小二,人现已收监,案卷已递至州府,复检也已完成,预备报呈刑部。

    此事眼瞅着是个令人惋惜的意外,但巧就巧在案发之时,崔远一行刚好行经镇阳县街市,官府用门板将尸体从大堂里抬出来时,因颠簸之故,韦子高的手自丧布下滑出,崔远瞥见其手心里有血。

    这就奇怪了,人是失足跌死的,伤在后颅,当场毙命,手心里怎会有血?

    崔远以为此案有疑,却因一介白身,不便插手县务,又恐事关春闱,干系重大,便留在了镇阳县,案子一结,就呈上了密奏。

    与密奏一同呈上来的,还有一封监察院秘密截下的信件,是镇阳知县发给关州刺史的急信。

    关州刺史李恒与礼部侍郎阎廷尉是同乡,近年来与礼部走得颇近。

    这阎廷尉是三年前擢至礼部的,当时,朝廷下旨兴学,亟需果敢实干的人才,于是礼部、工部、户部便从地方上提了几个青壮官吏上来,阎廷尉是当中最年轻的,精明机敏,胆大敢为,极富辩才,只是善于钻营,其志不小。与陈有良的忠实迂腐、韩其初的通慧中庸相比,此人激进果敢,不乏尖锐之见。尽管陈有良屡屡斥其奇言巧辩,奸佞嘴脸,恐其结党弄权,祸乱朝纲,但他还是将此人留在了朝中。

    政见不一,利于兼听,臣下不合,利于制衡,此乃为君之道。

    从前有他在金銮殿上坐着,百官之间纵有政见不合之时,也皆止于斗辩,不曾闹出出格之事来。去年六月,他起驾离京之前,在翰林院和礼部钦点了几个春闱的主考官,阎廷尉乃其中之一,与此同时,也有道密旨下给了监察院。

    大年三十,密奏到了广林苑,朝中的戏还真有些精彩。

    他离京之后,陈有良盯春闱盯得甚紧,一些地方考生早早地进了京,有在临江茶楼斗辩搏名的,有揣着诗作往百官府上投献邀名的,几位春闱主考皆闭门避嫌,三省六部二十四司亦皆各司其职,朝廷运转井然有序。

    但大图内乱,凤驾遇劫,他率五千兵马借道亲征之后,百官闻风而忧,朝中暗潮涌动,礼部侍郎阎廷尉、工部侍郎李方亮、翰林学士周镇、史敬平等人齐聚御史中丞王甫府上,议宰相迂腐,进谏不力,而兵部卑躬谄媚,纵君上涉险,致社稷于危难。众人约好次日朝议发难,逼相阁承担帝驾涉险的后果,并迫使兵部向边境增兵救驾。

    此计用心深沉,一旦帝后不归,宰相必担祸国之名,兵部亦难辞其咎。依大兴律,国中无君,虽无人可罪相,但社稷存亡之际,谏台有权弹劾宰相,举荐辅政。而倘若帝后归来,谏台亦不过是忧君忧国,恪尽职责罢了。

    陈有良虽迂腐严苛,却忠实守正,任相之后鞠躬尽瘁,身子骨儿已大不如前,时常抱病上朝,未有一日迟慢,故而深得百官敬重。正因如此,他在朝中的威望绝非举手可动,而李方亮、周镇之流虽各有才学,却缺乏主见,时常附人之议,不擅争辩。故而原本说好了的事,到了次日朝议,向宰相与兵部发难之人只有王甫和阎廷尉,最终自然败下阵来。

    尽管如此,此次弹劾也并非全然未达目的,陈有良近年来本就积劳成疾,外忧前线,内忧政争,又遭弹劾,怒极之下呕血抱恙,病了足足月余。幸亏朝廷的班底好,且历经风浪,基石牢靠,陈有良一病,韩其初就给徐锐所率的京畿卫戍、章同所率的水师和杨禹成所率的禁卫下了兵部密令,命诸军严防朝中生乱。傅民生则以其一贯的圆滑世故与谏台周旋;王瑞虽出使大图,不在朝中,其属从却力辩力抗,使谏院从内分化,吵扰不休,再难扰及相台。工部尚书黄渊亦严责了李方亮,尚书台六官齐力分担宰相政务,朝中的老班底非但未乱,反有拧成一股的劲头儿。

    或许正因如此,阎廷尉才明白了自己在朝中根基微薄,只能鼓动李方亮、周镇之流,终将难以成事,难以实现政治抱负,故而在朝中偃旗息鼓,转而把目光放在了地方上。

    他在给同乡的信中称:“陈相从龙于微时,纵然迂腐严苛,仍为圣上信重。韩尚书乃皇后谋士,通熟兵家诡道,曾辅佐帝后于危难之时,亦为帝后信重。我能言善辩,激进果敢,不为相台所喜,亦不融于夏官,圣上留用我,乃制衡之道也。而今,朝中文武半数出身寒门,科举兴学以来,寒门子弟众多,新贵集团日益壮大,有违天子制衡之道,三年五载之内,圣上必将起用士子,万勿坐等,当多荐士子,早做准备,方可在风起时乘风而上。”

    此人果然极富辩才,信中之言还真有理有据。

    关州刺史李恒与阎廷尉有同乡之谊,二人算是忘年交,镇阳县的案子里死的是个士子,事关春闱,案子既然有疑,他们便决定微服走上一趟。

    这酒楼乃事发之地,他知道她查案时不喜人擅动现场物件,故而进屋后哪儿都不挨着,她倒好,会打趣人了。

    暮青无视身后的目光,来到窗前便拿起棍子支窗,晨光洒入屋里,街市上的叫卖声传来,她探着头往街上看了一眼。镇阳县就这一条街市,街面儿不宽,早市的摊贩多数蹲在街旁的铺面底下,旗面、百货、人群、驴子,挤满了街市,晨风一吹,花旗飘展,人群熙攘。

    暮青一边支窗子一边将目光收了回来,恰当此时,窗外的酒旗迎风一展,忽然扯住了她的目光!

    步惜欢走过来问道:“怎么?”

    “你瞧。”暮青的下巴往酒旗方向一抬。

    步惜欢凝神一瞧,微微蹙眉,“血?”

    “可以肯定不是油渍。”

    “若是血,能肯定与此案有关吗?”

    “有关无关,问问尸体就知。”暮青望着街市道,“据镇阳知县给刺史李恒的那封密信来看,此案八成有内情,要查不难。窗外就是街市,案发时街市上、大堂里都是人,屋里还有八名学子,想查出端倪根本不难,就看这出查案的戏你想怎么唱。”

    “唱戏也是明儿的事,今日上元佳节,咱们白天歇歇,夜里去街市上逛逛灯会可好?”步惜欢转头笑问暮青。

    暮青无奈摇头,这人逛庙会逛上瘾了。

    能怎么办?只能随他了。

    少顷,侍卫在门外禀报说,店家送早点来了。

    小二进屋时神情怯怯的,步惜欢和暮青当没瞧见,两人坐在桌前用完早点便回屋歇息了,直到入夜后二人才相携出屋,入了灯火如龙的街市。

    大驾将至,今年的灯会格外热闹,也格外短暂,二更刚过,官府便清街宵禁,步惜欢和暮青一人提着一只花灯回了酒家,在掌柜和小二的目送中上楼回了屋。

    房门关上了,二人一同将一对花灯摆去几架上,相携入帐。

    烛火摇红,共照西窗,宛若喜烛,一夜未熄……

    次日,天刚蒙蒙亮,关州刺史李恒率镇阳知县吕荣春等州县官吏齐往城门侯驾,随即,铁骑声踏破了县城的宁静,关州兵马驰入街市,清晨的第一缕日光照在铁甲刀弩上,寒光逼目,军威森然。

    酒楼大堂里宾客满座,见此威势,喧闹声顿时低了下来,士人商贾、学子乡绅以及挤在门边窗后凑热闹的百姓,几乎把酒肆大堂给占满了。

    暮青下楼时瞧见的正是这样一副景象,她扶着扶手往大堂西南角一瞥,顿时扬起了眉。

    西南角的窗旁摆着张方桌,步惜欢面门而坐,对面坐着个娇俏少女,少女执着帕子托着腮,明眸娇如春水,嗓音甜似蜜糖,“公子打哪儿来,到哪儿去啊?”

    “星罗,汴都。”步惜欢一边漫不经心地答着,一边提壶斟茶。

    少女忙道:“我来我来……”

    说话间便要搭手,可手刚伸出就忽然顿住,眼底生了怯意。

    周围的长随和镖师未动,只是男子瞧了她一眼,他唇边噙着笑意,眸底亦无恼意,可就这么漫不经心的一眼,愣是透着股子慑人的矜贵气度。若不是早知他是岭南一家商号的东家,还以为是哪家士子呢!

    少女甚是尴尬,却不死心,没话找话,“公子点的可都是我们镇阳县的名吃,尤其这碗素汤团,别的地儿是上元节夜里吃汤团,我们这儿是正月十六早上吃,口味不甜也不腻,包的是冬笋和春菜,清香爽口,家家户户吃了这碗素汤团,才算是除旧迎新了。”

    “哦?那是该尝尝,想必内子喜欢。”步惜欢总算起了些兴致,说话间笑着望向了楼梯。

    少女一愣,慌忙起身,活被人捉了奸。

    暮青下了楼来,她未施粉黛,不饰钗环,衣妆简素,满堂窃窃之音却忽然为之一静。少女愣了愣,亦不觉露出惊艳之色,回过神来时,暮青已来到桌前,镖师纷纷见礼,长随摆好坐凳,丫鬟端碗布筷,男子把已斟好的茶水递了过来,笑道:“茶汤正温,请娘子润喉。”

    他依旧是那么懒散矜贵,可天地春色、古今柔情却仿佛都揉在那吟吟笑意里,缱绻醉人。

    少女面红耳赤,掩面回了后堂。

    暮青品了口茶汤,喉润好了,搁下茶碗淡淡地道:“让你先下楼点菜,怎么点了个大活人?”

    步惜欢笑着瞥了眼桌上的早点,瞧着也没酸汤酱菜的,怎么闻着这么酸呢?他道:“店里都坐满了,人手不足,店家把妻女唤了出来,那姑娘是端茶点来的。”

    “是吗?我怎么瞧着,人家姑娘都把脸盘子当菜端你面前了?”

    步惜欢笑了声,什么叫脸盘子当菜,数她能损人。

    “你瞧,可是这样?”他慢悠悠地托住腮,就像托着盘儿佳肴往她面前端,眼里笑意如海,仿佛能将人溺毙。

    暮青没绷住,嘴角一扬,评道:“嗯,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古人诚不我欺。”

    “附议。”步惜欢望着暮青那微带笑意的眉眼,本是哄她开怀,这会儿倒是他舍不得移开眼了。

    “行了,吃饭吧!免得看饱了,可惜了这一桌子风味早点。”暮青盛了碗银丝羹递给了步惜欢,这羹是以笋丝、鸡丝、蛋清和老汤熬的,滑润清香,昨天点过,挺合他胃口。

    “也是,再不吃,待会儿怕就没胃口了。”步惜欢把那碗素汤团儿递给暮青时,淡淡地瞥了眼街上。

    街上精骑列道,军威森然,店里无人敢高声喧哗,食客们默声吃喝,气氛紧张,如弓在弦。

    一声鼓号响传入街市时,店里顿时响起一阵噼里啪啦声,许多人惊掉了筷子,见街上精骑下马,跪叩迎驾,食客们慌忙离席叩首,士人乡绅、学子平民、富商行贩,携家带口,呼朋携友,大堂里顿时乌泱泱的伏下一片。

    掌柜的一家老小端着饭菜从后堂出来,见这架势,慌忙搁下饭菜,刚想跪下,忽然往大堂西南角望去——那儿竟还坐着一桌食客!

    那桌食客正是岭南白家商号的东家夫妇,两人莫说跪迎帝后了,就连眼皮子都没往门外抬,依旧相互布着菜,用着茶点。

    掌柜吃了一惊,刚想出言提醒,街口便传来了礼乐声,大驾的宫卫仪仗尚不可见,却已闻浩荡声势。天威如雷,掌柜的顾不得旁人,慌忙拽着一家老小跪了下来。

    刚跪下,忽听对面汤饼铺里传来咣当一声,有人大喊道:“冤枉——”

    这一声冤犹如落雷,惊得大堂里的食客们纷纷抬头!也就在这抬头之际,关州兵马已经反应过来,汤饼铺里的人刚闯出来,便被一举擒下,精骑们张弓开弩,拔鞘举刀,街市两旁的铺子里一片惶惶之声!

    与此同时,一班皂吏扑来,从关州兵马刀下接手喊冤之人,拿出铁索便当街捆人!

    那喊冤人身穿白衫,头裹白巾,鬓发灰白,年逾五旬,在一班身强力壮的皂吏手下毫无反抗之力,只能扯着嗓子奋力向仪仗方向喊道:“草民有冤!圣上——皇后娘娘——”

    大驾仪卫浩荡,十二羽卫、禁宫侍从,足有万余人,仪卫虽到了街市口,但玉辂只怕刚进城门,此时喊冤,就算喊破了嗓子,也不可能传入帝后耳中。

    班头蔑笑一声,“胆敢惊驾,罪当万死!快快绑走!”

    皂吏们应喝一声,手执铁索将老者套住,众目睽睽之下便将人往汤饼铺旁的深巷里拖去。老者扒在地上,黄泥路上擦出的血指印触目惊心,尘土模糊了老者的面容,唯有哭嚎声刺人心扉,“圣上——皇后娘娘——草民有冤!草民有冤!草民的孩儿死得冤哪……”

    “找死!”班头怒骂一声,从皂吏手中夺过铁索,踩住老汉肩头,使蛮力将那铁索一提,那指头粗的锁链顿时勒住了老汉的喉咙,一个皂吏从地上抓起把黄泥便往老汉嘴里塞!

    老汉满脸涨红,却呼不出声,试图拽那铁索,却只在脖颈上留下道道泥血印子。

    兵威如铁,食客噤声,一条街市,一头儿是丝竹礼乐,天威浩荡,一头儿是黄土蒙冤,杀气森然。

    此时,酒楼大堂里忽然传来一道落筷之音!

    啪!

    寒脆之音在喧天的礼乐声中几不可闻,却如平地一声春雷落在了店外的精骑们耳中。精骑们纷纷端弓回身,望进大堂。

    “何人……”话音未落,问话的关州精骑忽然瞳眸骤缩!

    十余人猛然杀出,店里跪满了食客,这些刺客点踏人背如蜻蜓渡水,身轻如燕,步法高强,眨眼间便与他们打上了照面!

    精骑们都没看清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更别提有时间上马了,大惊之下急忙退至街市当中,抬弓就射,口中喊道:“刺客!放箭!”

    袖箭齐发,破窗入门,食客们尚未来得及反应,就听噗噗两声!

    然而,中箭之人却不在店里,而在街上。

    街上,一个皂吏头插短箭,倒地而亡,正是那方才往老汉口中塞黄泥之人。而班头捂着冒血的喉咙踉踉跄跄地退了两步,眼神懵愣,不知这箭怎么会埋进了自己的喉咙。

    地上散落着无数残箭,箭是怎么断的,精骑们也没看清,方才只见到店里似乎卷起一道风电,随即便是箭残人亡,战马惊奔,礼乐声止,血染街市。

    黄尘散去之后,店门口多了两个镖师,手里扔下两块腰牌,冷冷地开了口。

    “御林卫李朝荣。”

    “神甲军越慈。”

    “帝后大驾在此,传关州刺史李恒、镇阳知县吕荣春觐见!”

    一个精骑跨马扬鞭,正要驰报请援,听见这话猛地勒马回头,脖子差点儿扭了!

    啥?

    关州兵马也傻了眼,眺望了一眼街市口,又望了眼酒家,没闹明白“帝后大驾在此”是何意。

    精骑们不敢轻信,手持袖箭列出守阵,将一个小将护在当中向前挪了几步,小心翼翼地捡起了两块腰牌。刚翻看了两眼,小将的手便哆嗦了下,险些将腰牌掉在地上,他急忙搂紧,奔至马旁,塞给那准备请援的精骑,说道:“快!报总兵将军和两位大人!”

    马蹄奔踏而去,约莫一刻后,三匹快马疾奔而来。

    两个文官是从城门口快马赶来的,到了街市时已是摇摇晃晃,二人下马时两腿发软,地上扎着断箭,险些一头磕死在上头。

    瞧见这一地狼藉,二人面白如纸,汗如雨下,下了马就跪倒在酒家门口,高声喊道:“关州刺史李恒,镇阳知县吕荣春,叩见陛下!叩见皇后娘娘!”

大结局之三 未来可期

    店门敞着,李朝荣和月杀两尊门神挪向一旁,关州总兵心存疑虑,往大堂窥视了一眼,顿时目露惊意,呼拜道:“臣关州总兵马常郡叩见圣上!吾皇万岁!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大帅一跪,精骑们这才确信无疑,纷纷放下刀兵,跪呼:“叩见圣上!吾皇万岁!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三声呼驾,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待声势落下,大堂里却鸦雀无声。

    食客们还懵着,官封民口,民怒杀官,天家贵气没沾着,倒先见了血光。乱箭射进来时,众人本以为今儿要给这些莽撞的镖师陪葬,谁料不要命之徒眨眼间就成了天家卫帅?

    帝后在此?

    在哪儿呢?

    掌柜的一家老小傻愣愣地瞥向大堂西南角那张方桌,食客们也偷偷摸摸地回头瞄去。

    大堂里乌泱泱地跪了一地的人,唯有西南角那张方桌前坐着两人。地方文武大员在门外跪着,两人却看都没往外看一眼,依旧用着早茶。

    男子的半张脸上覆着面具,天光透窗洒来,清辉朦胧,更衬得那眉宇雍容懒散,贵气天成。女子面窗而坐,仙衣玉骨,背影敢较日月清辉。

    男子拿起颗鸡蛋往桌上一磕,刺史李恒和知县吕荣春闻声颤了一颤,仿佛此刻被剥着的不是蛋壳,而是两人的皮。

    少顷,男子将剥好的蛋递给女子,瞧了眼那剩了两只的汤团碗底儿,问道:“凉了吗?让店家端下去热热可好?”

    女子吃着鸡蛋,把碗拨去一旁,淡淡地道:“吃不下了。”

    这语气听着不像是吃饱了,倒像是没了胃口。

    男子悠长地叹了一声,端起茶盏品了口茶,这才道:“李恒啊……”

    “微臣在!”关州刺史李恒猛不丁地被唤到,忙高声而应,声音颤抖。

    这一声臣令大堂里响起阵阵吸气声,掌柜和食客们这才确信真是帝后微服而至!

    步惜欢道:“朕跟皇后说,回京路上带她游览大好山河,这才刚进关州,你就给朕长脸了。”

    刺史李恒埋着头,暗暗地瞥了眼镇阳知县吕荣春,应道:“臣有罪!”

    吕荣春未经传唤,不敢吭声,只是跟着伏低了些。

    “有罪无罪,朕待会儿再跟你算。”步惜欢倦倦地搁下茶盏,道,“传喊冤之人!”

    老者被侍卫搀入大堂时,大堂里已搬开了几张桌椅,清出了一块空地。

    知县吕荣春下马时只顾见驾,并未看清告御状者是何人,此刻相见,不由一惊!而酒楼大堂内,认出老者的掌柜也嘶了口气。

    老者身上铁索已解,苍发凌乱,白衣染尘,手指血肉模糊。冤情在身,他顾不得庆幸今日这绝处逢生的运气,一见驾就从怀里摸出状纸,颤巍巍地举过头顶,喊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草民韦正,乃镇阳县春闱士子韦鸿之父,诉状在此!”

    刺史李恒不识韦父之容,听闻此话方才一惊,不禁窥向帝后,只见宫人从韦父手中取过诉状呈了上去。

    状纸血迹斑斑,揉得不成样子,一展开,可见墨迹力透纸背,字字如刀刻斧凿。

    李恒窥着龙颜,越看越惶恐,忽听砰的一声!

    步惜欢将状纸拍到桌上,问道:“李恒!可有此事?”

    李恒赶忙道:“启禀陛下,春闱事关重大,镇阳县士子韦鸿韦子高失足意外摔亡一事,知县早在案发当日就命人快马禀知州府,微臣一见到镇阳县的公文,便即刻命仵作前来复检尸身,初检、复检及人证口供都证实韦子高是失足摔亡,案情清楚,其中并无冤情啊!”

    知县吕荣春也赶忙附和道:“启奏陛下,正如刺史大人所言。”

    “朕没问你话。”步惜欢淡淡地瞥了眼镇阳知县,见其伏低而拜,这才道,“卷宗何在?呈来!”

    卷宗在县衙,吕荣春忙命皂吏去取,皂吏引路,侍卫骑上淮州军的战马,来去不过两盏茶的工夫,卷宗便被呈到了御前。

    步惜欢打开卷宗阅了一眼,便将状纸、堂录、供词及验状都递给了暮青。

    卷宗一到暮青手里,李恒和吕荣春就双双绷紧了身子,酒楼内外鸦雀无声,卷宗翻过的声响如刀断风一般,二人面前的地上渐渐被汗打湿了一片,连掌柜的也哆嗦不止。

    英睿皇后是仵作出身,验状审阅得格外久些,谁也说不清究竟过了多久,卷宗被撂到桌上时,声响惊得州县官吏和掌柜的一齐打了个激灵。

    皇后的嗓音寒如风刀,“把状纸给李刺史和吕知县瞧瞧。”

    小安子道声领旨,手捧状纸而出,刺史李恒与知县吕荣春恭恭敬敬地接了诉状,跪着看罢,双双一惊。

    李恒道:“启禀皇后娘娘,微臣深知春闱事关重大,故而案发之后屡问案情,事无巨细,敢说对卷宗倒背如流。恕臣直言,诉状中称韦子高掌心有血,可县衙、州衙两次检验皆未有此记录,苦主状告同席,疑有内情,不知可有证据?”

    韦父一听,悲愤欲辩,却被打断。

    皇后斥道:“好一个可有证据!此乃命案,侦查取证乃官府之责,申诉命案竟还要百姓自行举证,那要州衙何用?要刑部何用?”

    李恒噎住。

    “与其向人究问证据,何不自己瞧瞧!”皇后抬袖一拂,初检、复检的验状、格目、正背人形图等一股脑儿地散落在了地上。

    李恒一惊,尚未琢磨出此言之意来,就见宫人将尸检公文拾起,递出门来。他赶忙接入手中,与吕荣春一齐逐字翻阅,却都没能看出端倪来。

    这时,忽闻皇后道:“韦父,你既然诉称亡子掌心有血,即是对县衙和州衙的尸检存疑,本宫乃仵作出身,一向不信人言,只问尸语,能给你的答复唯有四字——开棺再验!你可愿意?”

    韦父悲怆地道:“回皇后娘娘,草民决心告御状时就已备好了棺材,现就停放在家中灵堂里,伴着犬子的遗骨。遗骨至今没有下葬,草民一家等的就是今日!”

    言罢,老者缓缓叩首,以头抢地,那沉闷之声仿佛敲在人心窝子里,敲出一片死寂,几处暗涌。

    “好!命案既然发生在此,今日不妨就在此开棺!”皇后一拍桌案,声势如同惊堂木落,“抬遗骨!传仵作!”

    ……

    朝食刚过,镇阳县的皂吏们引着百十御林卫在韦宅门前下马时,韦家老小五口皆在灵堂,梁上已悬好了白绫。

    按律,不论有冤无冤,告御状都是死罪,见百十身披黑甲黄袍的御林卫来到灵堂,一名身披麻衣的老妇颤巍巍地问:“敢问将军们可是来收老身一家性命的?”

    “奉懿旨前来抬棺!”小将拱手作答,话音响亮,铿锵有力。

    韦家老小愣了愣,老妇眼中涌出浊泪来,那位劝说他们告御状的贤士果然没有言错!

    老妇当即拜道:“叩谢凤恩!”

    一刻钟后,棺材被抬出了韦宅,街坊四邻扒着门缝儿往街上探看,见县衙的差役抬着棺材,皇家羽卫护在左右,韦家老小随在棺后,这阵势不像是押解罪民,倒像极了礼待。

    棺材抬入街市时,关州总兵马常郡已奉旨平身,率精骑兵马退远,刺史李恒和知县吕荣春仍跪在酒家门口,身后空出块宽敞地儿来,棺材就停在了二人身后。

    棺落尘扬,二人脊背发凉,皆有黑云压顶之感。

    侍卫复命,韦家老小、仵作行人见驾,沉寂多时的街市上忽然像是搭起了戏台,只不过戏里的帝后州官,今儿全是如假包换的。

    镇阳县的仵作年逾五旬,体态敦实,伏在知县身后,几乎瞧不见人。

    皇后的声音从大堂里传来,“初检是你验的?”

    仵作闻声伏得更低了些,答道:“回皇后娘娘,正是小吏。”

    皇后道:“好!那今日开棺再验,仍由你来。”

    “……啊?”仵作猛地抬起头来,神色惊讶惶恐。

    同感意外的还有韦家人,今日冒死告御状,皇后下旨开棺,一家老小皆以为皇后会亲自验尸,不料竟是委以县衙仵作。但转念一想,皇后贵为大兴国母、鄂族神女,已非昔日仵作,岂可再碰贱役?只是……县衙仵作开棺,委实令人难安。

    知县吕荣春倒是心中微喜,面颊上渐渐浮起几分活人气色来。

    这时,皇后道:“验就是了,本宫信得过你。”

    此话一出,欲言又止的韦家人怔住,知县吕荣春脸上的活人气色又被逼了回去,唯有老仵作呐呐地望入大堂,心似动容,受宠若惊。

    “开棺吧。”皇后说罢,执盏垂眸,品起了茶。

    老仵作领旨起身,退至棺旁,望了眼韦家老小眼中的疑虑、悲苦之色,迟疑了半晌,壮着胆子跪下禀道:“启奏陛下、皇后娘娘,眼下虽是寒时,但……案发半月有余,尸体恐已腐坏,当街开棺,腐气熏发,恐伤贵体,且……且苦主一家,上有老者,下有稚童,当面煮尸取骨,恐伤老幼心魄,是否……是否可别处开棺,从苦主家中择一壮年男子从旁监看?”

    皇后闻言眼帘未抬,似有不悦,然而,晨光窗影落在那眉心,那眉心却又似乎微微地舒开了。

    圣上瞧着皇后的神色,懒洋洋地道:“准奏。”

    老仵作神色一松,急忙叩头谢恩,一边擦着额上渗出的汗,一边起身托差役将棺材抬至街尾。

    韦家老小五口,其中并无壮年男子,唯有少年一人,乃韦子高之弟,文弱俊秀,一副书生相,眉间却颇有几分坚毅之气。他自请代爹娘和寡嫂监看验尸,而后便随棺往街尾而去。

    不出老仵作所料,棺内尸身果然已腐,颜面肿胀,眼突唇翻,舌出腹鼓,难辨生前容貌。因棺木起落,尸身受震,一开棺,就见尸体口鼻内溢着红绿之物,闻之恶臭,令人作呕。

    老仵作托皂吏们搬锅架火、打水备墨,皂吏们如蒙恩赦,逃似的去了。

    尸身已腐,不堪再验,唯有煮尸验骨。

    老仵作在街尾煮尸,棺前烧有大量苍术、皂角,酒楼在街市中段,仍能闻见腐臭之气。韦家老小在街上抱头哀哭,大堂内,韦父伏在地上,长叩不起,叩拜的却似乎不仅仅是帝后,还有亡子之魂。

    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后,老仵作与皂吏们端着一盘盘的人骨前来复命,一行人身上带着股子苍术、皂角、姜片和被炭火熏过的醋味儿,捎着尸臭气,令人闻上一回,足以终生难忘。

    韦子高的弟弟面色苍白地回来,娘亲寡嫂见到白骨,捂着一双孩儿的眼,哭作一团。

    老仵作道:“启禀陛下,启禀娘娘,尸身已腐,不堪再验,小吏取骨验之,于死者的手臂和腿骨上共验出三道骨裂,皆非致命伤。与初检、复检一样,致命伤在后颅,颅骨可见塌陷,形态长,且塌陷中央两旁可见骨裂一道,呈线形,长约五寸。此乃验状,恭请娘娘过目。”

    禀罢,老仵作将托盘高举呈上,盘上盛着一只白森森的头骨,下面压着一张验状。

    帝后桌上的碗筷茶盏早已撤下,侍卫们将老仵作和皂吏们端着的人骨呈至桌上,皇后将浸了墨色的人骨一一看过后,方才端起颅骨对光辨查了一番,而后看着验状道:“与初检一致?不见得吧?”

    老仵作闻言望入大堂,神色怔愣,不明皇后之意。

    只见皇后指向知县身旁搁着的验状,冷冷地道:“初检的验状就在那儿,你是如何记录的,拿起来,念!”

    这一声“念”如同天降霹雳,老仵作胆战心惊,慌忙拾起验状念道:“尸肩甲、肋下、腰背、臂外侧、腿外侧可见青黑十三处,形长不一,触之硬肿,水止不流,为生前淤伤。尸后颅可见流血伤,触之塌陷,乃致命伤之所在……”

    皇后问:“今日验状上又是如何记录的,说!”

    老仵作道:“尸右肱骨可见骨裂,呈线形,长一寸二;右桡骨线形骨裂长一寸;右股骨线形骨裂长二寸一,皆非致命伤。后颅枕骨处可见塌陷,形长且塌陷中央两旁可见骨裂一道,呈线形,长七寸七。”

    皇后道:“看来你熟知验尸的规矩,知道各处伤情需一一记下形态、尺寸,不可遗漏。那为何初检时,十三处淤伤各在何处、形态如何、尺寸几许,皆一概而过?”

    老仵作的喉头咕咚一滚,没有答话。

    皇后又问:“由你回禀之言与验状所记之词可以看出,你对朝廷刊发的《无冤录》必是精习过的,《无冤录》中对于头颅上的致死伤当如何验看是怎么说的?”

    老仵作颤声道:“需……需剃发细检,洗净创口,详检其形态尺寸。如若见疑,需告苦主,以求……割皮见骨,细验骨伤……”

    皇后再问:“那你是如何验的?后颅可见流血伤,触之塌陷,如此便定了致命伤?发可剃了?伤可洗了?形态尺寸皆未记录在案,缘何胆敢如此草率!”

    皇后怒拍桌案,白森森的一桌人骨乒乓作响,惊得老仵作慌忙伏低叩首。

    “回皇后娘娘,因……因死者是从楼梯上滚下来的,全身上下唯有后颅重伤,乃致死伤无疑,故而小吏……”

    “无疑?你家知县不谙验尸之道,难查你在验状上做的手脚,你当本宫也瞧不见不成!”皇后指着验状冷笑道,“你家知县瞧了半天也没发现初检和复检的验状有何不同,不妨你来告诉他。”

    刺史李恒和知县吕荣春早已看向老仵作,老仵作若有芒刺在背,瞅着掌下压着的验状,心如乱麻,迟疑不决。

    皇后道:“你若说那手脚不是你做的,就当本宫错信了人。”

    老仵作身躯一震,那句“本宫信得过你”犹在耳畔,他乃县衙小吏,而皇后贵为凤尊,得此信任之言,令人实难辜负。他闭目挣扎了几轮,终把心一横,叩拜道:“回皇后娘娘,回二位大人,初检的检验正背人形图上比复检中的多了一笔,多在……死者的右掌心中!”

    “……什么?!”李恒一惊。

    吕荣春夺过老仵作掌下的验状,仔细一对,如坠冰窟——图上果然多了一笔墨迹,正点在死者的右掌心!

    这检验正背人形图是随《无冤录》的刊行一并发至官衙的,验状上印着人身正背二图,要求仵作验尸后除了填写格目外,还需画记此图,将伤痕、尺寸一一画录其上,断案时凭此图可对死伤者的伤情一目了然。韦子高身上有青黑一十三处,额面、后颅皆有伤,这人形图上勾画得满满当当,不留心细看,谁能发现右掌心处那未加标注的芝麻绿豆大的墨点子?且这老仵作是县衙里的老吏了,一向老实巴交,谁能想到他会有这一手?

    这时,又听皇后问:“这多出来的一笔是何意?”

    老仵作答道:“回皇后娘娘,是……是血!死者右手心里是有血的!”

    此言一出,街上的哭声戛然而止,身在大堂里的韦父猛地回头看向了老仵作。

    吕荣春大惊,斥道:“休要信口雌黄!既然有血,为何未加标示?你究竟有何居心!”

    斥罢,不待老仵作辩白,吕荣春便向帝后叩首高呼:“启禀陛下,启禀娘娘,自案发以来,微臣从未听闻此事,不知仵作为何蒙蔽此事,亦或此事根本就是无中生有,望陛下和娘娘明察!”

    皇后淡淡地道:“仵作,你点画一笔,不加标注,知县诉你有心蒙蔽,本宫倒是觉得不算冤枉你,你以为呢?”

    老仵作道:“回娘娘,小吏的确是有心隐瞒此事,因为……因为小吏曾禀过知县大人,韦士子掌心有血,失足摔下楼梯之前很可能受过伤,但知县大人说,人既然是摔下楼梯才死的,那就是失足跌死的,与其它伤情无关。可小吏遍检尸身,并未发现在死者身上发现创口,流血伤唯有一处,那便是后颅!于是小吏斗胆猜测,若韦士子掌心的血是自己的,那么他的生前伤很可能就在后颅,他虽然失足摔下了楼梯,但死因很难说与生前伤无关。但知县大人一向专断,小吏位卑言轻,不敢多言,因知此乃命案,死的又是春闱学子,州衙必遣仵作前来复检,故而想着,若是复检时发现疑情,州衙仵作之言必然比小吏之言有分量,届时知县大人应当会听,不料……不料州衙来人后,复检当中只字未提疑情,连初检验状都被以“春闱学子身亡,刑部必查”为由,要求不可与复检有所出入,小吏这才觉察出此案水深,恐难凭微末之力揭露真相,故而在更改验状时偷偷地点画了一笔,以期刑部复核此案时会有所发现,委实没料到陛下和皇后娘娘会驾临镇阳县,还来得这么快……小吏心中惶恐,不知所措,并非有意欺驾,望陛下和娘娘恕罪!”

    言罢,大堂内发出阵阵低语,食客们窃窃而议,若非帝后在此,只怕早炸了锅。

    韦家人尚且懵着,刺史李恒和知县吕荣春便齐声喊冤。

    圣上气定神闲地笑了笑,对皇后道:“你瞧瞧,一桩案子,百姓喊冤,县官喊冤,州官也喊冤,究竟是哪个冤?”

    皇后望向龙颜,一身寒锐之气眼瞅着便敛了许多,唯余清冷气韵,“你要纠结哪个冤,可就把自己绕进去了。一桩命案的真相永远不在于活人说了什么,而在于死者经历了什么,而这也是本案的关键所在——韦子高失足摔下楼梯前都经历了些什么?也就是他被同窗劝回屋到他离席告辞的这段时间内,雅间里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查清此事,真相自现。而对于此事,我想此刻在这酒楼里,有人能告诉我们。”

    帝后一问一答,颇似闲话家常,闻者却慌张四顾,神色各异。

    只见皇后望向后堂,扬声道:“掌柜!”

    掌柜的猛然一颤,结结巴巴地道:“草、草民在……”

    皇后问:“案子发生在你店里,你可知内情?”

    掌柜的道:“回娘娘,那日门……门关着,草民不……”

    砰!

    “休言不知!”皇后一拍桌案,声如春雷,“昨日清晨,陛下要包那雅间,你支吾迟疑,神色慌张。本宫问你,人是死在楼梯下的,又没死在那雅间里,那屋子既非凶屋,你慌张作甚!此乃命案,知而不报,按律当处杖刑徒役!你可想仔细了再答!”

    掌柜的委实没料到皇后察事如此细微,一时抖若筛糠,却仍迟疑不决。

    这时,忽闻一道女子的话音传来,“启禀娘娘,民女知情!”

    掌柜的一惊,暮青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正是那寻步惜欢搭讪的少女——掌柜的女儿。

    少女已无早上的神采,怯生生地道:“启禀皇后娘娘,那日听见房中声响的是民女,因怕惹上官司,故而隐瞒未报……爹爹怕娘娘降罪民女,这才斗胆欺瞒,望娘娘恕罪!”

    暮青淡淡地道:“那要看你所言是否详实了。”

    少女忙道:“民女一定知无不言!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店小二不慎将汤水泼到了冯公子身上,爹爹担心小二再去端茶上菜会惹人不快,便遣民女去送,民女到了门外,听见屋里有争吵声,正想偷偷见识见识文人吵架的场面,就听见砰的一声响!随后……随后,门就被撞开了,韦公子捂着头从屋里奔了出来!他急匆匆地要下楼,谁知不慎滚了下去,就……就死了……”

    “哦?你见他捂着头?”

    “正是!”

    暮青目光寒锐,面露沉吟之色。

    这时,掌柜的道:“启禀皇后娘娘,小女尚未出阁,上不得公堂,是草民不让她多事的,您要治就治草民的罪吧!草民那天……那天知道地上洒了汤水,本该叫小二及时打扫,却因大堂里忙,就……就耽误了那么一会儿,谁知……谁知害了韦士子的性命……此事罪在草民,着实与小女无关,望娘娘明察!”

    “爹!”少女急了眼。

    店外,知县吕荣春也急了眼。

    韦父望向帝后,高呼道:“求陛下、娘娘做主!”

    步惜欢不置一言,只是气定神闲地看向暮青。

    暮青沉默片刻,忽然起身上楼,推开房门,进了雅间。她来到窗边,支起窗子,望向了那迎风飘扬的酒旗,少顷,说道:“把旗子摘了!”

    话音刚落,在门口充当了半天门神的月杀一跃而起,黑风似的蹿至半空,与暮青隔着窗子打了个照面儿的工夫,那酒旗已被他顺杆儿撸下,而后稳稳当当地落回了原地。

    暮青啧了一声,扒着窗台就探头斥道:“胳膊好了?能耐了?”

    这厮的胳膊被元修那一箭伤得厉害,事后驱驰劳顿,延误了疗伤治骨的时机,幸亏随船的那些个江湖高人常年打打杀杀,各有各的疗伤门道儿,在海上时,几乎什么法子都在月杀身上试过了。这厮休养至今百日有余,内伤已无大碍,只是伤筋动骨实难痊愈如初。梅婆婆说,这条胳膊没残实属万幸,但想不落下病根儿绝不可能,这一两年需好生养护,日后阴寒时节方能少遭些罪。

    当时,她回国心切,急于临走之前助兄长清除内患,故而一意涉险,使元修有机可乘,方致月杀受此重伤。她心中有愧,本想让月杀勿理公务专心养伤,又担心他因赋闲而内疚,故而一踏上南兴国土便准他带伤办差,只是不准他轻易动武。

    但这人着实不听劝,方才在店里就与李朝荣一起击杀了恶吏,现又扯酒旗!

    自打登船前那一番交心之谈后,月杀似乎回到了当年模样,当年那个护她从军的亲卫长,不拘尊卑,更像友人。

    暮青虽然更喜欢如此相处,也乐见月杀不再别别扭扭地称她为主子,但事情总有两面性,这种时候着实恼火。

    月杀站在窗下,手臂上搭着酒旗,冷淡地道:“回娘娘,筋骨需要活动,方能康建。”

    暮青闻言怒火大盛,一把抄起窗棍,那架势像要抬手砸下去。她却没砸下去,只是咣当一声关了窗子,拎着棍子出了屋,下了楼。

    回到桌前坐下,暮青将棍子往桌上一放,说道:“把酒旗给吕知县瞧瞧。”

    月杀闻令交旗,似乎忧虑吕荣春看不见验状上的墨点子,也会看不见酒旗上的血点子,他还特意指了指,“知县大人看这儿。”

    吕荣春见之大惊,呐呐地望进大堂,“这、这是……”

    暮青抄起窗棍就扔了出来,棍子刚巧砸在吕荣春面前和月杀靴旁,“这是凶器和物证。”

    月杀看了棍子一眼,面无表情地走开了。

    吕荣春啊了一声。

    暮青道:“仵作!你家知县说人是摔下楼梯才死的,那便是失足跌死的,没准你剃发细检。而今你已验过死者的颅骨,死因究竟为何,说给他听!”

    老仵作道声遵旨,说道:“禀知县大人,死者的死因的确是摔亡,但其后颅生前曾遭受重伤,尸检可见骨裂。”

    言外之意是,若韦子高生前头颅未受重伤,摔下楼梯未必会死。

    吕荣春吸了口凉气,趁伏低而拜掩了惶然之色,说道:“恕微臣愚钝,死者摔亡时后颅已塌,骨裂……似乎不稀奇吧?这骨裂……难说是生前受人击打所致,还是摔的吧?”

    暮青未作解释,只是瞥了眼桌上的颅骨。小安子意会,捧着颅骨就送到了门外,搁到了知县吕荣春面前。

    老仵作道:“禀大人,器物有异,其致伤形态亦有差异。这酒肆的楼梯是带棱儿的,后颅骨的塌陷之态似舟,正如您眼前所见。而此塌陷两旁,同时可见一道长形骨裂,此为长圆形器物击打所致,例如竹木棍棒。据朝廷刊发的《无冤录》中所记,此类凶器一次打击所造成的线状骨折较为单一,极少形成塌陷骨折,即便有,也是长形的,与此颅骨上所见的舟状骨折绝然不同。故而,死者的后颅生前一定遭受过击打,且这条主骨折线一定与凶器的长轴一致。”

    吕荣春伏低未动,双目圆睁。

    “量给他看!”暮青扬声喝道。

    “遵旨!”皂吏奉上验尸箱,老仵作当众开箱取尺,往知县吕荣春面前的那根木棍上一量,高声道,“经量,棍长七寸有七!”

    吕荣春猛然盯住棍子,听见大堂里嗡的一声,人言鼎沸!

    食客们不顾帝后大驾在此,交头热议,神色震惊。

    春闱士子韦子高竟是遭人谋害的!行凶者是谁似乎不难猜测,但官府查案为何敷衍了事?这其中莫不是有何勾当?莫不是……与科考有关?

    自朝廷颁布科考取士的国策以来,举国兴学,文风大盛,不论士庶,天下间不知多少学子寒窗苦读,盼凭科考走入仕途,一展抱负。今年乃首届春闱,天下瞩目,谁能料到尚未开考,镇阳县便出了这等案子?此案若真与科举有关,怕不是惊天丑闻?!

    食客们瞄向帝后,见圣上听着审,波澜不兴,喜怒难测。

    暮青道:“案发当日,韦子高在窗边遇袭,凶器正是窗棍。行凶者盛怒之下伤人,血溅出窗子,留在了窗外的酒旗上。随后,韦子高负伤奔逃,却不料失足滑倒滚下楼梯,后颅再受重伤,方致当场殒命。而今,尸骨、凶器、验状、人证、物证俱在,吕知县可有话讲?”

    吕荣春战战兢兢地道:“微臣疏忽,微臣有罪!”

    暮青问:“那冯文栩有重大嫌疑,此人现今何在?”

    吕荣春支吾道:“回皇后娘娘,进……进京赶考去了。”

    暮青毫无意外之色,只是转头望向了步惜欢。

    步惜欢气笑了,下旨道:“即刻拘回!朕听说今年镇阳书院共有三名学子入了春闱,那同冯文栩一同进京赶考的,叫……”

    刺史李恒心里咯噔一声,镇阳书院今年有几名春闱学子,圣上竟然知道!他窥了眼龙颜,忽觉惊悸晕眩,冷汗直冒——帝后本该在大驾之中,却忽然提前微服而至,且刚巧下榻在案发的酒楼中,还包了学子聚宴的那间雅间儿,这一切难道是巧合吗?若是巧合,方才帝后阅看案卷时可毫无惊讶之色,难道是……

    李恒正猜测着,暮青道:“王进才。”

    步惜欢道:“一并拘回!那日同宴的书院学子还有哪些人?即刻传来!”

    这旨意没说是下给谁的,李恒不敢再装哑,战战兢兢地道:“微臣领旨!”

    “这差事让马常郡去办吧,朕还有别的事儿问你。”步惜欢看了眼关州总兵马常郡,待其领旨而去,才倦倦地问道,“镇阳知县说自个儿罪在疏忽,你呢?你可有何话对朕言讲?”

    李恒闻言惶恐至极,却仍存侥幸之心,避重就轻地道:“仵作复检敷衍了事,乃微臣治下不严之过,微臣有罪!”

    步惜欢呵了一声,对暮青道:“你听听,一个治下不严,一个办案疏忽,朝廷的俸禄养了一帮懒官蠢吏,他们这哪是请罪,是在当着镇阳百姓的面儿骂为夫识人不清、朝廷用人不明啊。”

    暮青哼道:“他们可不蠢,罔顾人命,钻营结党,祸乱春闱,欺君罔上,这哪是蠢材能干出来的事儿?你识人的眼光好着呢!上至朝廷,下至地方,尽委任了些精干官吏,是他们自个儿没将一身才学用在正途上,岂是你的过错?”

    此话包罗甚多,唯有步惜欢仿佛置身蜜罐,余者皆如闻春雷,刺史李恒与知县吕荣春更加如遭万刀穿心!

    步惜欢睨了眼街上,眸中的凉意便替了缱绻之色,“李朝荣,把那些物件扔给他们瞧瞧。”

    李朝荣就在门边,他修养好,没真扔,只是从怀中取出两封密信递给了李恒和吕荣春。二人接信,莫说打开,刚瞥见封字儿便啊了一声,两手一抖,密信哗啦啦地撒在了地上!

    食客们不知所谓的“物件”是何物,也不敢张望,就只见宫人端着茶水呈到了帝后面前,圣上漫不经心地品起了茶,竟再未开口。

    时间就这么流逝着,街市上静如死水,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马蹄声从街尾而来,少顷,关州总兵马常郡前来禀道:“启奏陛下,镇阳书院的学子们带到!”

    禀罢,只听一阵呼喝声,五个学子被关州兵押到酒楼门前,慌张见驾。

    步惜欢正搁茶盏,听见见驾的声音颇为年轻,手微微一顿,落盏之音便沉了几分。他抬起眼帘望向街市,目光落在州县官吏身上,慵懒的腔调里亦添了几分凉意,“让你们瞧瞧,怎不打开?”

    “陛下!臣……臣……”李恒和吕荣春颤若筛糠,碰都不敢碰面前撒落的密信。

    “朕让你们打开!”步惜欢忽然抬手将茶碗砸了出去!

    那茶碗磕在门槛上,啪的一声碎成了渣,热茶溅到李恒和吕荣春身上,二人挪都不敢挪一下。

    龙颜震怒,食客们噤若寒蝉,却都把耳朵竖得直直的。

    步惜欢望了二人片刻,目光一越,落在镇阳书院的五名学子身上,凉凉地道:“镇阳学子可真叫朕刮目相看,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眼见着同窗遭人殴打,失足摔亡,竟还能众口一词,串供作伪,这分镇定自若、毒辣心计,怕是令天下多少年少学子自愧不如啊!”

    说话间,步惜欢一拂衣袖,供词乘风而起,落叶飞花般削过李恒和吕荣春头顶的乌纱,轻飘飘地落在了五名年轻学子面前。

    学子们早在茶碗摔在门口时就被震碎了胆魄,耳闻帝音,眼见供词,霎时心防俱崩,纷纷奏事。

    “启奏陛下,学生等人是说了实情的,奈何知县大人恐吓逼迫,不得已……改了口供!”

    “知县大人说,今年乃首届春闱,朝廷必定视之甚重,此时出了学子斗殴致死的丑事,朝廷恐拿书院开刀,严办此案,以儆效尤,到时必将连累师长同窗。学生等人实未料到庆贺宴上会出人命,害了子高兄已是悔恨不已,岂敢再连累书院的师长同窗?”

    “学生谎供作伪,自知有愧于子高兄,愿担罪责,叩请陛下莫要降罪书院,此事与书院毫无干系啊!”

    “学生也愿担罪责!”

    “学生也愿!”

    听着学子们的请罪之言,韦家人怒目望向知县,知县虚软无力,汗如雨下。

    暮青问道:“你们方才说斗殴,韦子高与何人斗殴?”

    学子们忽闻女子的话音,不由噤了声,稍一思量,也就晓得问话之人的身份了——是皇后娘娘!那位断案如神,问政淮州,提出赈贷之策,平定岭南之乱的英睿皇后殿下,回来了!

    一名学子道:“回皇后娘娘,是文栩兄。但……但斗殴是知县大人的说词,其实不是斗殴,事情只是源于几句口角之争。子高兄与文栩兄皆是才学出众之人,平日里在书院辩议时政时便常有政见之争,故而两人常有争执,但皆是文斗,那日兴许是因为喝了酒……文栩兄被言语所激,便拿窗棍砸破了子高兄的头。”

    又一名学子道:“正是如此!学生等人当时惊怔住了,尚未有所反应,子高兄便奔出房门,随后就……事发后,文栩兄也甚是惊慌,而后便说子高兄是摔死的,并非他打死的,求学生等人念在同窗的情分上,莫提他行凶一事,当时没人答应,可后来听知县大人说此事会牵连书院和众多同窗,学生等人才……”

    话到此处,韦子高遇害的前因后果皆已明了,暮青看向步惜欢,步惜欢道:“镇阳知县,你操弄命案,祸乱春闱,可知该当何罪?”

    吕荣春惶恐至极,这才道:“启奏陛下,微臣……微臣……微臣不敢祸乱春闱,都是、都是奉了刺史大人之命!”

    “你!”李恒大惊,斥道,“休得胡言乱语!难道不是你担心此案会连累你的乌纱,写信给本官求保吗?”

    “下官是求保,求的是万一朝廷严办此案,问责于下官,还望刺史大人向朝中美言几句,可州衙仵作来传的话却是以意外身亡论。”事到如今,吕荣春只能顾自己了,他高声道,“启奏陛下,微臣绝无半句虚言!案发后,那冯文栩曾蛊惑微臣,称今乃首届春闱,朝廷必严纠风纪,若知学子殴斗之事,恐会问责知县,反正韦子高是意外摔亡,何不将殴斗之事抹去,放他进京赶考,如若高中,必将图报。微臣的确有此担忧,但知春闱干系重大,不敢操弄命案,便急禀刺史大人求保,是刺史大人命人传话说此案要以意外身亡论的,求陛下明察!”

    “陛下!微臣……微臣……”李恒支吾作态,却难以辩白。往来信件就在眼前,其中勾连明明白白,何从狡辩?

    步惜欢道:“李恒啊李恒,你二十五岁为官,从一县书吏干起,而今官至一州刺史,整整三十年!论兴农治地,你是好手,经验老道,政绩斐然,朕本想待你任期满后便调你到朝中司屯田要事,你却在朕亲征的节骨眼儿上暗通礼部,结党弄权!见信之时,你可知朕心之痛?!”

    李恒一惊,后脊发凉——圣上竟明言礼部,莫非真要办阎侍郎?

    圣上颇爱阎侍郎之才,方才命他宣读密信,他曾琢磨着此并非圣意,琢磨着帝后微服而至,当街公审,兴许只是摆个姿态,并不会一查到底,毕竟阎侍郎在朝中乃是圣上制衡寒门势力的一颗要棋,为了一介春闱士子之命而废此要棋,岂不因小失大?

    但如今听来,君心难测,是他猜错了,圣上是起了肃清之心啊……

    正想着,只闻帝音迎面而来。

    “大兴与大图,两国为邻,结为盟友,邻国之安定干系重大。当年,皇后离开时,朕曾问她,何日方能长相厮守?皇后答:‘国泰民安时。’那时朕与皇后皆未料到,此一分别,便是五载。这五年寒暑,皇后远居神殿,朕亦勤于政事,为的皆是当年之愿。科举取士乃国之大计,朕临行前夕特意将春闱之事托付给信重之臣,而礼部侍郎,朕钦定的春闱主考,竟趁此时机钻营结党,败坏国策吏风,若非朕与皇后及时归来,撞见尔等丑事,他日叫殴杀同窗之徒入仕为官、钻营弄权之辈入朝治国,岂不是要构陷同僚、结党营私、贿乱朝纲、祸国殃民?!”步惜欢来到门口,睨着门前跪着的州县官吏和众学子,目光沉痛。

    学子们痛哭流涕,知县吕荣春伏低噤声,李恒呼道:“臣有罪!”

    “你是有罪。”步惜欢长叹一声,对左右道,“摘了他的乌纱,去了他的朱袍,随驾押解进京,交与大理寺与刑部会审,彻查此案。”

    李朝荣领旨,即刻率侍卫们执行。

    步惜欢淡淡地睨了眼颤若筛糠的吕荣春,“镇阳知县,操弄命案,为官不仁,革职抄家!镇阳县酷吏视人命如草芥,一并革职严办!”

    众人在街市上跪了半上午,双腿早已没了知觉,被侍卫们一并拿下时,皆虚脱而倒,连句求饶的话都无力多言了。

    人一拖走,街市上便只剩下老仵作、镇阳学子和韦家老小了。

    步惜欢望着学子们道:“镇阳书院学子五人,朕念尔等尚知廉耻,只因涉世未深才受奸人蛊惑,故而网开一面,不问刑责。但谎供作伪,混淆视听,终究罪责难恕,革除尔等学籍,永不入仕,尔等可心有不服?”

    学子们被押来见驾时就已猜到事情败露,他们皆熟知朝廷律例,在命案当中谎供作伪,罪当发配徒役,此案关乎春闱,已够得上罪加一等了,如今免于刑责,实属圣恩浩荡。只是对于文人而言,革除学籍,永不录用,委实比罪责加身更为残酷。

    但又能怪谁呢?一失足成千古恨罢了。

    “学生等……心服!”学子们羞于抬头,更耻于辩白求饶,纷纷哭谢圣恩,泪洒街市。

    步惜欢听着哭声长叹一声,绝然而回,亲自将韦父搀起,说道:“官吏不仁,令百姓遭难,乃朕之过,朕有愧于民。”

    韦父受宠若惊,惶然地道:“陛下,草民……草民冲撞仪仗……”

    “拦驾鸣冤,何罪之有?取士国策可改,国之旧律又有何不能废的?”步惜欢吩咐宫人赐坐,又赦了韦家老幼,而后命仵作将遗骨归还入棺。

    见遗骨被端出,韦家老幼放声悲哭,步惜欢静默地望着长街,暮青亦起了身。

    见帝后竟一同目送遗骨,韦家人渐渐止了哭声,呐呐地望入大堂。

    大堂里,圣上亦望来街上,问道:“韦家二郎,你可有读书?”

    少年扶着母亲,听闻帝音,忙跪下答道:“回陛下,学生三岁启蒙,苦读诗书,而今已当志学之年,正打算明年参加县试。”

    圣上闻言勉励道:“你兄长路见不平敢替人言,可见其才德兼优,失此人才,朕心甚痛。你虽年少,但朕见你今日监看验尸,颇有坚忍勇毅之风,必是可造之才,故盼你能承继兄长之德,刚正为人,发愤图强,他日好为国之栋梁。”

    得此勉励之言,韦家人和少年皆受宠若惊,少年噙泪叩呼:“学生叩谢帝后之恩,定不负圣望!”

    圣上露出几分欣慰神色,环视了一眼酒楼街市,缓缓说道:“国泰民安,祈愿容易治国难。朝臣结党,政争酷烈,吏治腐败,滥溢成风,朕年少时便知国家积弊,非破难立,故而一亲政便整顿吏风,改革取士,不拘士庶,广纳贤才。朕爱贤才,因文臣武将乃国之栋梁,士庶学子乃国之基石,然而,一国之本惟民,本固方可邦宁!朕兼听纳谏,能容政争,却绝不容结党营私!钻营结党,蛀国栋梁;祸乱春闱,毁国基石;酷政欺民,戕害国本!纵有满腹经纶,朕亦不容!一经查实,必一纠到底,永不姑息!”

    此言如天降风雷,声传街市,余音不绝,震人心魄。

    街市上一片沉寂,半晌后,少年拱手,面色激越,高呼道:“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话音落下,兵仗跪拜,百姓山呼,万岁之音如山呼海啸,声势浩大,久久未绝。

    这天,是嘉康七年正月十六,帝后归来,微服至关州镇阳,查访命案,当街开棺,严办官吏,勉励学子,谈论国策……

    随后,仪仗到来,帝后入辇,大驾入了镇阳县衙。

    县衙被查抄,信件、私账等皆被查出,朝中又有一批折子送到,步惜欢忙于政务,暮青也没闲着。

    杨氏一行到了县衙,这桩案子多亏崔远心细,正是他告知韦家人此案有疑,说服韦父拦驾告状的。

    洛都一别后,众人终于相会,却没有多少时间叙旧。暮青在县衙书房中审阅查抄出来的往来信件和账目时,意外地发现了几封拒盟的信件和退账——关州刺史李恒命镇阳知县联络同乡、挚友,多结党同,其中不乏贿赂之举。但一些人并未受此蛊惑,有回信痛斥拒盟断交者,有畏于天威和监察院而不敢结党弄权者,这令暮青回忆起了当初在淮州平叛时的谋算。

    当初,她因身居后位,知道江山难守,明白治国的背后是一场一场君臣较量,当时虽赖于步惜欢早有准备,她也及时察觉,但因担忧世事难料,日后恐有百密一疏之时,便决定趁平叛给朝中文武和地方官吏打一回烙印,期望日后如遇危难,百官能惧于帝后之威,少些见风摇摆的官吏,期望群臣对帝后的忌惮会为应急赢得时间,化险为夷。

    此番帝驾离京半年有余,只率五千兵马借道大图,凶险难料,朝中因此人心惶惶,却无敢密谋起兵作乱者,唯有镇阳县这一桩由春闱学子身亡而牵出的结党案,实是万幸,而此幸源于当日的未雨绸缪和多年吏治之功。

    关州刺史既然能命镇阳知县招纳党同,必然会命其他亲信同样行事,此时已有侍卫奉旨前往关州城查抄刺史府,暮青阅罢信件和账目后,步惜欢仍在处理政事,她便命人将知县吕荣春在任期间的案卷都搬来,而后翻阅了起来。

    这些案子与结党案无关,只是今日公审时,暮青听仵作说知县一向专断,故而猜测卷宗中必有错案,不料没翻阅几宗,便在一些验状上看出了标记!

    暮青立刻命人传来老仵作,验状上的手脚果然是他做的,他是县衙老吏,镇阳县验死验伤的案子无不经由他手,凡是弊案,他皆暗中做了标记,且因他是老吏,衙门里的龌龊事儿多有耳闻,连前任知县办的错案,他皆熟记在心。

    这日,步惜欢处置完政事踏入书房时已是傍晚,暮青面前搁了一摞案卷,老仵作正在回禀案情。

    天子驾到,宫人竟未唱报,老仵作慌忙行礼,却见皇后既不见驾,也不挪座儿,竟就这么稳稳当当地坐在桌案后,眼只瞅着卷宗。

    圣上丝毫不恼,懒洋洋地往窗前一倚,伴着暮色晚风,就这么看着皇后复核案卷。

    老仵作心中惊奇,擦了擦脑门儿上的汗,急忙接着禀事。

    半晌过后,忽听圣上问道:“你入行多少年了?”

    老仵作急忙跪下答道:“回陛下,有三十年了。”

    “嗯,那的确是老吏了……朕见你经验老道,勤恳刚正,最要紧的是,你熟知案卷里的门道儿,可愿进刑部办差?”

    “……啊?”老仵作霎时懵了,以为听岔了。

    “刺史府刚免了仵作的职,那儿有职缺,但朕不想让你去。你做的事一旦传入刺史府,难免会遭上官忌惮、同僚排挤,调你到州府未必是好事,留你在县衙又屈了这身经验。刑部吏风端正,又由皇后提点,不会有人刁难你,你可愿往,为国效力?”

    老仵作一脸木讷,他明知弊案,却不敢言讲,在验状上暗中标注充其量也就是将功补过,圣上今日能赦他的罪已是网开一面了,他委实不敢想升迁的好事,更没料到,圣上会为一介县衙小吏思虑得如此周详。他顿时感动涕零,激动地叩呼道:“小吏愿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好!朕和皇后明日一早起驾回京,你同行吧!这些案子,朝廷会查的。”

    老仵作忙谢恩告退,回家告知家眷,收拾行囊。

    人一走,步惜欢就将一封密信递到了暮青眼前,他没说话,只是转头望着窗外,树影在眉宇间摇晃着,时阴时晴。

    暮青展开一看,这信是阎廷尉传给李恒的。案发后,镇阳知县吕荣春传信到州衙,禀明案情,问计求保。李恒认为冯文栩虽是寒门子弟,但其狠辣才干颇有阎党之风,如若保之,日后必定大有可用,于是先决后奏,保人之后才去信朝中。

    阎廷尉一心拉拢士族,见信后本应反对李恒之举,但回信上尽是些寒暄之言,称春闱将至,公务繁忙,有劳李兄操心庶务。

    言外之意,即是默许了此事。

    暮青没吭声,步惜欢独独将此信给她看,必有缘由。

    步惜欢倚在窗边望着庭中春色,淡淡地道:“你不识此人,他颇有才干心计,虽然政争经验尚且不足,不够隐忍,但心计绝不止于此。一介春闱考生,纵有骄人才学和狠辣心性,亦不过是一介考生罢了,哪怕此番高中,入仕为官,也是从小官小吏做起。宦海沉浮,风浪难测,谁知此人何年何月能官居要职?其用处怎抵得过那些士家门第?”

    暮青这才问道:“你的意思是?”

    步惜欢望来,晚霞掠过眉间,如染血的刀光一晃,“换作是我,生米既已下锅,那便将错就错,弃之不用。待其日后官居要职,飞黄腾达,揭发当年凶案,连其党同一齐除之,岂不快哉?”

    暮青皱了皱眉,这话初闻令人费解,细品令人生寒。冯文栩是寒门出身,若朝中士族集团不用他,他就只能进寒门集团,若真有官居要职的那一日,当年凶案忽被揭发,他本人丢官下狱无妨,但正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寒门集团必定受到牵连和打击。这是一盘大棋,这枚棋子若在官场上提前出局,则无甚损失,若能挺入后局,必成杀招。

    “所以,这才是你此行的目的?”暮青本以为今早这出微服公审的戏为的是正朝廷法纪、纠学风吏风、谋士庶民心,可如今看来,杜绝许多年后的党争之害才是步惜欢的最终目的。

    “可惜了……”步惜欢迎着晚风长叹一声。

    暮青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来到步惜欢身边,同他一起望着春庭暮色,心湖如水。她不识阎廷尉,但了解步惜欢,阎廷尉在朝中根基尚浅,根本就翻不出大浪来,那他临行前何必指给此人一个主考官的差事来试探他?只能说,步惜欢早就看穿此人权欲心重,久用必成祸患,故设此局,想给臣子一个机会,亦或一个说服自己割舍的理由。

    他早知今日,当初启用此人,应是心急。她与大图立下三年之约,远赴神殿,夫妻分离,他心中定然自责,所以才把热闹送来她身边,把孤寂留给自己,改革勤政,励精图治,为了富国强兵,不惜启用善于钻营之辈。

    而今,国富兵强,夫妻团聚,他却不耻为那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于是临行前设下一局,希望臣子能择明路而行,可惜……

    这一声叹息饱含之意,她懂。

    “阿欢,那年相识,知你有明君之志,今日你已做到。你知道吗?这桩案子,人皆可有所见,百姓看的是公理热闹,学子看的是国考公正,官吏看的是吏治国策,你着眼于朝廷十年乃至数十年后的党争之祸,而我……看到的却是希望。”暮青望着窗外,老仵作已离去,那青灰的背影却仿佛仍在眼前,那背影像极了爹。

    她道:“当年,我爹在古水县当差时,仵作尚在贱籍,屠户亦可验尸,官吏轻之,百姓远之,阴司之风盛行,冤假错案遍地。而今,朝廷早已将仵作纳入官籍,刊行书录验状,规范检验程序。时至今日,大兴有辞官苦学检验的学子,有暗记冤假错案的仵作,有不惧阴司旧俗开棺检验亡子遗骨的百姓……这些人是国本基石,大兴的底子变好了。”

    暮青看向步惜欢,望进他盛着晚霞的眸里,两人并肩的身影在春色晚风里,温柔且长。

    “我从前是期望,如今是确信——上有明君,下有固基,这个国家未来可期。”

    *

    正月十七,帝后大驾离开镇阳县,被革职查办的关州刺史和镇阳知县也被押入囚车,一同离开了镇阳县。

    与此同时,一道圣旨被加急传往汴都。

    为了赶上春闱,大驾一出镇阳县就折道州渠,乘船北上,改由水路回京。

    正月二十五日,船队经关淮河道驶入汴江,龙船已在江上恭候多时,率水师前来迎驾的将领正是江南水师都督章同。

    暮青见到章同时险些没认出来,他蓄了胡须,年方二十五,两鬓已泛银丝,面颊被江风烈日吹晒成了麦色,眉宇间铁石般的坚毅已令人忆不起当年那意气少年的模样了。多年的军中和官场上的历练,已将他磨砺成了老成稳重的一军主帅。

    老熊和侯天领了江防要务,没能来,但迎驾的将士有一半是当年江北水师的老人。

    时值午时,章同率将士们在船首见驾,春日当头,江波如鳞,映得将士们甲胄如雪,面似红日。章同跪在万军之前,高高呈起一物,正是凤佩!

    “微臣奉懿旨护驾除奸,幸不辱命,今日迎驾还都,特来复命!”章同谨守着君臣之礼,不曾抬首望一眼凤驾,唯有呈着凤佩的掌心在日光下泛着汗光。

    暮青的目光落在章同的肩膀上,他的肩在那年兵谏时受了伤,是御医们倾尽医术才保住的,听闻至今仍偶有施针通脉之事。这些年,政事风雨不断,叛乱平定、佞臣伏诛之后,唯有将士们的伤在诉说着昔日种种。

    暮青含泪颔首,千言万语涌上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辛苦了。”

    她寡言依旧,一声辛苦,如当年在军中练兵时勉励将士们那般,而今历尽千帆,人归来,仍如旧年模样。

    章同始终没有抬头,一抹微笑收在嘴边,藏在了心里。

    她回来了!

    *

    二月初一,帝后归来,五更时分,宰相陈有良便率文武百官于江堤之上迎驾。春日刚升,龙船驶来,都城万人空巷,山呼雷动。

    离京五载的英睿皇后,回来了!

    然而,正当汴都百姓沉浸在帝后归来的喜悦中时,却见帝后登岸后,仪仗后竟坠着囚车,所囚何人,不知其详。

    百姓正议论,礼部侍郎、春闱主考官阎廷尉便被当场拿下,革职下狱!

    次日,工部侍郎李方亮、翰林学士周镇、史敬平等人遭贬。御史中丞王甫去职,以本官致仕。与此同时,几骑快马携着圣旨驰出四门,往地方州县去了……

    汴都百姓被帝后归来的雷霆动作震惊了,二月初三,天下瞩目的科考便在这猜疑肃杀的气氛当中拉开了序幕。

    开试的钟声敲响时,立政殿的门开了,监察院正从殿内走了出来。

    监察院正是位老者,从前专司刺月门人的训练诸事,算是月杀、月影等人的老师。老者鹤发白眉,仙风道骨,相貌气度颇似隐士高人,实则此人暗杀、刺探、刑讯、用毒,无一不通。老者走出太极殿时,晨曦正照在巍巍宫墙的飞檐上,他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殿门,晨光檐影在那双精明矍铄的眼底辉映出几分奇异的神采。

    殿内,凤案上摆着两摞军情密奏,一摞来自大图,一摞来自北燕。

    大图传国玉玺已碎一事果然走漏了风声,遗诏的真伪不攻自破,新帝颁下的旨意成了伪诏,朝廷政令亦名不正言不顺,地方官府惶然无措。

    昌平郡王再发檄文,疑云景二族暗通南兴弑君窃国,疑当年暮青贵为皇后却亲身涉险护送兄长回国是别有所图,而当年奉旨率领使节团出使汴都的人正是云老和景子春,此事因此被指摘成二族暗通南兴的契机和证据。

    檄文一发,信者拥护,痛骂弑君卖国的贼人,振臂呼吁天下义士辅佐明主,共伐奸佞。

    而野心勃勃之辈则以玺碎即国亡为由,宣扬巫氏气数已尽,大图已亡,天下英杰皆可登极。

    亡国之说使得民间人心惶惶,各地兵荒马乱,到处都在强征壮丁、粮饷,大图陷入了割据之争,百姓惶惶不可终日。

    虽然尚无姬瑶的消息,但大图的局势与步惜欢和暮青的估计并无出入,算算时日,圣旨已到岭南,而神官谕旨应该也快到洛都了。以眼下的时局来说,大图的新朝廷自顾不暇,显然不能指望他们在替南兴洗清污名的事上做得多好,于是暮青请来了监察院正,授其一法,命其速办。

    步惜欢下了早朝,一回太极殿就听了院正的回禀——暮青命监察院潜藏在大图各地的探子尽可能多地收买当地百姓,宣扬大兴的国策吏治、风俗民情,宣扬天子英明、国策利民、学风昌盛、商贸通达,宣扬天子勤政爱民,大兴国富兵强、国泰民安。

    此法乍一听之没什么,细思之后却颇有意思。

    从前,探子行事虽多混迹民间,目的是掩藏身份、刺探情报,甚少收买当地百姓,更遑论大规模地收买。因寻常百姓未经训教,口风不严,很容易暴露探子的踪迹,大规模地收买行动更易招致当地官府的察觉,无异于引火烧身。但如今局势不同,大图内乱,地方割据,流言四起,到处兵荒马乱,官府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哪有余力防民之口?

    此举用于乱世的确可行,她称此举为收买水军,此策为——舆论战!

    步惜欢失笑,他本不在意自身污名,如今倒是好奇此策之威了。他准了此事,昭朝臣稍后议事,而后出了太极殿,往乾方宫去了。

    这些年,他起居已搬至太极殿,那条去往寝宫的路不知在梦里走过多少个来回,前日携她归来,他今日站在宫门外仍有忐忑之感,怕推开宫门,只见帝庭空寂,不见相思之人。

    然而,当他推开立政殿的门,她正立在窗前,一身素衣,一如当年。

    帝庭中春色满园,她越过千年的时光来到大兴,与他几度分离,又在这江南最美的时节里,回来了……

    暮青听见推门声,转头望去,展颜一笑。

    凤案上搁着一摞来自北燕的密奏,虽然尚无呼延查烈的消息,但末尾一封仍是期盼已久的好消息!

    仰赖于船上有位从医四十余载的老郎中和一位专于针灸奇方的军医,元修大难不死,去年十二月中旬,北燕海师在沂东登岸,帝驾就地休养。

    上元节夜里,宣称在沂东休养的元修忽然出现在了上陵郡外的国公陵,开了其外祖华老将军的墓门,只身一人进入其中,三更方出。

    次日一早,也就是步惜欢和暮青在镇阳县公审结党案时,北燕国内,奉旨到沂东见驾的督察院左督御史沈明启在半路被上陵兵马拦截,就地革职下狱,以构陷异己、结党营私、欺君罔上、祸乱朝纲等数项大罪被判凌迟处死,株连九族,其党羽亦多数被革职问罪。

    此事令北燕朝堂颇为震动,百官不明皇帝为何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卸磨杀驴,沈明启虽是阴险毒辣之辈,罪当万死,但何至于株连九族?

    暮青心如明镜,沈氏一族的覆灭祸起华老将军之死。元修身为北燕皇帝,重用仇人稳固帝位,纵然得知真相,也不会将真相公之于众。自古皇帝手里的刀少有能善终者,暮青早知沈明启会有今日,只是没料到,到头来是她给了元修这卸磨杀驴的机会。

    元修战败而归,又查明了当年的真相,暮青难猜他今日心境,但最后一封密奏是她期盼数年的好消息!

    元修回国后并未撤销遣送姚惠青和老熊家眷南渡的旨意,如今姚惠青已动身离京,快则一旬,慢则半载,即可过江!

大结局之四 大齐建国

    嘉康七年二月初十,神官谕旨下至鄂族,神甲军和庆州军奉旨死守州门。同日,岭南军兵压两国国界。

    二月底,大图新帝闻知南兴帝后的旨意,惊郁难眠,连夜召百官殿前议事。

    连月来,新朝廷焦头烂额,传国玉玺碎了,神官印玺也失踪了,景相曾献一策,建议新帝直接下旨命鄂族兵马助朝廷平叛。鄂族四州乃大图国土,即便旨意上不见神官大印,谅鄂族兵马也不敢抗旨,毕竟国难当头,不救岂不有失忠义?新帝以为此话有理,哪知刚要下旨,玺碎的风声便走漏了,新皇即位名不正言不顺,鄂族兵马自然不认圣旨。

    此计不成,朝廷唯有遣使向南兴求援一途可走,英睿皇后乃大图镇国郡主和鄂族神女,她若肯承认新帝,新朝廷便可名正言顺。但英睿皇后被擒之后,大图在救驾一事上搞砸了,两国同盟名存实亡,南兴不可能答应求援。原本朝廷答应南兴帝借道时防备过今日局势,当时,景相曾担忧朝廷的算计会被南兴帝看破,于是答应借道,卖个人情,假若他日北燕帝事败,朝廷之谋败露,碍于借道的情面,南兴帝也得对大图有求必应。不料机关算计,没算到南兴帝将计就计,在余女镇以救大图国门之危的名义还了人情,自此两不相欠。

    景相得知南兴帝后登船离去后曾悔恨不已,悔当初不该听云老之言,可祸已酿成,又能如何?如今南兴兵压国境,借保鄂族行逼迫之实,逼朝廷将真相昭告天下,可天下已知新帝之位来路不正,诏书又有几人会信呢?

    朝廷已失去了还英睿皇后清白的时机,可此事做不好,南兴是不会来援的,除非大图有利可献。

    所谓献利,要么称臣献贡,要么割让城池。

    南兴这些年休养生息,国富兵强,岂能瞧得上贡银?再说大图内乱,征兵平叛,军费之耗颇重,上有百官俸禄要发,下有水涝螟蝗要治,国库里哪还挤得出闲散银子来?

    思来算去,欲求南兴来援,唯有割让城池。

    但此事遭到了太傅云正的激烈反对,云家出帝师,历代皆以复国兴邦为己任,割让城池,丧权辱国,岂能忍?云正怒骂此乃卖国之策,任景相苦口婆心地劝其先破当下困局,始终难入其耳。

    次日早朝,太傅云正率族中子弟八人跪于宫外死谏,称当初英睿皇后分明归还了大印圣物,如今印玺却仍在其手,必是恃着先帝的信重偷梁换柱,窃走了印玺。而今南兴兵压国界,必是想借护鄂族之名行豪夺之实,求援无异于引狼入室!与其割地称臣,苟且偷安,不如死守疆土,以身殉国,名垂万古,盼君三思。

    新帝即位实属赶鸭子上架,登基之后荣华富贵没享过一日,倒是日渐落入绝望的境地,地方割据,老臣强势,孤立无援,四面楚歌,如今受尽天下人耻笑,已经够屈辱了,老臣竟还以死胁迫,逼他死守殉国,他岂能不怒?

    新帝下了御座出了大殿,一路走到了宫门口,当面痛斥云老当初之策误国,如非自作聪明撕毁同盟,何至于令大图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云正如蒙大辱,哭诉复国不易,为保帝位而弃国土,必遭后世唾骂。

    新帝冷笑道:“朕若留青史污名,污名册上必以帝师云家为首。”

    云正望着新帝凉薄的眼神和绝然离去的背影,仍固执地跪在宫外,直至日暮时分,一队禁卫行来,关上了宫门。

    残阳如血,新帝登基时漆过的宫门分外朱红,夕阳被厚重的宫门关住,一线残红如染血的铡刀般落在云家子弟身上,咔哒的落锁声令云正满腔的愤慨和委屈化作无尽的悲凉。他心如死灰,朝宫门一拜,由自家子弟搀起,迈起失去知觉的双腿往城门而去。

    这天夜里,太傅云正率宗族子弟八人自尽于洛都城门,尸首以白绫悬于城楼上,面向满目疮痍的五州,希望以死来唤醒新帝,洗刷云家通敌祸国的污名。

    新帝闻知此事,命人解下尸首,追封厚葬,但并无回心转意之言,甚至当日深夜便召景相等重臣进宫商议求援之策。

    次日早朝,新帝颁布诏书,向天下昭告姬瑶刺驾之罪,赞颂镇国郡主归国之际亲身涉险清剿乱党之功,字字恳切,感恩之情发于肺腑。然而,诏书并未能布告五州,一些地方州县接到诏书,刚张贴出去便被豪强撕毁。无奈之下,使节团怀揣着诏书,乔装改扮出了洛都,往南兴而去。

    芳州乃京畿重地,尚在朝廷的掌控之中,钦州乃龙兴之地,虽遍地乱象却未成气候,但一进云州,使节团便被惨乱之象所惊。

    地方官府和豪强争夺壮丁粮饷,致农耕废弛,民无所食,阖门饥死者无数,聚众盗抢者猖獗,兵灾匪祸,流民遍野。官府囤积粮饷,封了济仓,一恐饿殍遍野,尸臭致疫,又恐兵压国境的南兴大军会突然来夺城池,便将大批老弱流民驱赶到了关外,也就是大图云州、鄂族庆州和南兴岭南的交界地带,想用流民绊住南兴的铁骑。

    使节团乔装混在流民里,到了关外,却没见到想象中的人间惨象——交界地带上建着贸易市镇,因战乱之故,镇上早已人去屋空。庆州军奉神官谕旨镇守州关,任何人都进不去,流民们也没力气翻越神脉山,便聚集在了市镇上。

    岭南节度使乌雅阿吉领着便宜行事之权,见此事态,开了岭南的济仓,按南兴律赈济流民,壮者人日一升,幼者人日半升。市镇上随处可见分派屋舍的干吏、巡逻防乱的兵将、陈设有序的赈济点,城中甚至划出了专门的区域安设医帐,收治病弱之人。镇子虽由岭南军方接管,依照战时法度管制,但贸易官署里仍有文官坐堂,受理小偷小摸、邻里争吵等鸡毛蒜皮的事儿。市镇上秩序井然,流民们拜谢南兴官兵,遥叩汴都,谢镇国郡主当初开通商路、兴建城镇和今日庇护赈济之恩,场面令人动容。

    此次出使南兴,使节团的正使仍是景子春,虽然此前洛都朝廷在救驾一事上惹恼了南兴,但新帝仍决定派景子春担当出使大任,因他曾奉旨迎先帝回国,与英睿皇后打过交道。

    景子春悔当初没能力劝恩师和父亲,而今自食苦果,只能硬着头皮往前看了。

    于是,一身破烂衣衫、乱发灰髯的景子春带着使节团进了官署,递交了官凭文牒。南兴官吏连夜将急情报往岭南,次日一早,一队精骑到了镇上,将使节团带往岭南。使节团一踏入南兴国界,求援国书就被八百里加急送往汴都。

    五月初十夜,乾方宫承乾殿内,帝后正要就寝,小安子匆匆见驾,呈入了两封加急军报。

    此乃来自大图的求援国书和岭南的军情急奏,谁都不敢等到明儿早朝再呈奏。

    步惜欢拆开阅罢,笑了一声,递给暮青道:“你瞧瞧。”

    暮青已解了簪束,青丝如缎,素绢裙薄,烛光下平添着几分醉人的女儿娇柔。步惜欢凝神望着她,见她垂眸速览,眉峰一扬,那卓然拔群的英气便为这闷热夏夜添了几缕飒飒凉意。

    大图的求援国书里夹着诏书,诏书没什么可瞧的,倒是求援国书里说,想以鄂族四州之税赋求南兴发兵来援。这赋税不是十年八年的,而是以神女在位的时间为期,也就是说,只要暮青在世,鄂族四州的赋税就归南兴。

    大图半壁江山数十年的赋税,听起来好大一笔钱!

    但问题在于,赋税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暮青身为鄂族神女,神官大印在她手中,鄂族归她执政,赋税收入要用于俸禄军饷、治水修路、兴学铺设、赈灾济民等等所需,到头来能有几个铜子儿进得了南兴的国库?

    大图朝廷开的条件也就是瞧着丰厚,实则绕了一圈儿,银子还是会用在大图身上,而南兴发兵助人平叛,用着自家将士的性命,耗费的军械粮饷还得从自家国库里出,怪不得步惜欢阅罢国书就笑了,委实可笑!

    “这是试探,他们想以此为饵引我们开价,两国谈判。”暮青看出了大图朝廷的心思,但这正是她所恼的,“这都火烧房梁了,他们还想谈判,是真想亡国吗?”

    暮青在大图三年,那些复国老臣的迂腐做派,她深有感触,他们八成早就商议出了请援的筹码。至于筹码是什么,猜也猜得出来,以他们眼下的困境,除了割让城池,也没别的筹码拿得出来了。

    但同样是割让城池,由谁提出来,可干系青史怎么写——若是大图提出来的,史书里会写:“割地献利,卖国求存。”若是南兴提出来的,史书里会写:“恃强制约,豪夺邻土。”

    那些老臣必然知道南兴朝廷不会答应国书里现有的条件,所以这条件只是一句暗语,意思是:若不满意,尽管开口,咱好商量。

    他们想让南兴提出割让城池,一保全自己的后世名声,二探探南兴的胃口。打个比方,假如大图的底线是割让三城,而南兴胃口没那么大,只开口要两城呢?那岂不是赚了?所以,不论从哪方面看,由南兴开条件,都对大图有利。

    这都什么时候了,洛都朝廷还算计这些!

    “我看他们是不急!”暮青气得将国书拍到桌上,灌了口冷茶,却丝毫没把心火压下去。

    步惜欢凉凉地睨了宫人一眼,宫人忙把茶盏撤了,提着心却退而出,沏热茶去了。

    步惜欢这才挪来笔墨,一边执笔濡墨,一边说道:“他们想让咱们开价儿,那就开吧!今夜就将密旨传往岭南,就命乌雅阿吉跟他们谈。他们不急,那就拖些日子,让他们长一长记性。”

    暮青正恼着,目光落到纸上,顿时一愣!

    旨意上只有一言:护送大图太后与成帝的灵柩来京。

    暮青如鲠在喉,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见步惜欢搁了笔,要盖印玺,她才拦住问道:“你是不是早就有此打算?”

    见步惜欢笑而不语,暮青将岭南的军报往他面前一推,“乌雅在贸易市镇上打着我的名号赈济流民,大图百姓皆‘遥叩汴都,谢镇国郡主庇护之恩。’你命岭南兵压国境,为的不仅是助鄂族镇守州关,更是为了替我谋大图民心吧?”

    步惜欢一笑,这才道:“大图上下都靠不住,只能为夫动手。民心所向,谣言不惑,唯有大图百姓信娘子,娘子方能不留冤屈于世。”

    暮青默然以对,心头滚烫。

    所以,他一早就有替她正名之策,那逼新帝将真相昭告天下,平反冤案,只是为了解他自己心头对大图朝廷的怨气吗?

    不,他明知新朝廷自保都难,根本无力解决此事,所以,他等的就是这个局面。

    大哥遇刺的事是她的心结,如今他生死成谜,验尸或许能有所获。但若早提出此事,国丧已发,帝陵已封,开陵启棺,翻检帝尸,大图是绝不可能答应的,将灵柩送来南兴更是天方夜谭。所以,阿欢才逼大图平反冤案,他等的就是洛都对此事无能为力,不能以此邀功请援,只能以割让城池为条件来求援的时机。

    对大图而言,割地之害不仅有辱国威,有损君臣名节,更贻害无穷。因为一旦要谈割地,最现实的问题就是割哪儿的地。鄂族之权在她手中,洛都朝廷能做主割让的唯有与岭南接壤的贸易市镇和云州地界。九州领土,皇权专制之地只有五州,再割让几座城池出去,还剩多大国土?大图本就担心南兴会借神官权柄之便窃夺鄂族,如再割让城池,能不担心此后国力衰弱,终有一日会被南兴所亡吗?

    大图君臣必是有此担忧的,只不过目前别无他法,只能先解当下的困局,保住朝廷,再图日后。

    所以,当大图君臣决定破釜沉舟求得苟延残喘之时,南兴却不取城池,只要灵柩,这对大图而言无异于天降大喜,既能平息内乱保全朝廷,又能保住君臣名节,更无亡国之忧,开帝陵与此相比自然就显得无不足道了。

    这才是阿欢逼迫洛都朝廷的真正用意。

    华殿烛暖,暮青坐在煌煌烛光里,那动容的神情胜过人间正月最璀璨的烟火。

    “大哥的事……”暮青许久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一开口便听见步惜欢长叹了一声。

    “这事儿要是不查清楚,你我何日能成亲?”步惜欢幽幽地问,她都回来小半年了,大婚之礼一直拖着,巫瑾的事要是不查清楚,她何日能有心情成亲?

    正谈着国事呢,忽然说到了成亲,暮青愣了一愣,随即垂下眼帘,扬起了嘴角。这人对成亲真是念念不忘,明明都成过两回亲了……

    笑了一会儿,暮青执起步惜欢搁下的笔,在密旨上加了一句:军械粮饷之耗由大图兑付。

    步惜欢托腮看着,懒懒地道:“让的利越大,才越有可能成事。”

    “那就让他们迟疑去,反正急的不是我们。”暮青毫无放弃问大图要钱要粮的念头,反而又在密旨上加了一句:若无力付全,可分期兑付,期限利息由两国谈议定之。

    步惜欢顿时失笑,火烧眉毛了,大图哪有时间议这些?她是吃定了洛都耗不起,威胁他们别打任何算计,否则两国谈议程序繁琐,能把大图拖亡国。

    看样子,她是恼极了洛都朝廷……

    步惜欢摇头笑着,却未阻拦,只见暮青另铺新纸,又给鄂族下了一道谕旨:命四州开仓放粮,赈济流民,并施赈贷之策,准流民于神脉山脚下和贸易市镇周围垦荒耕种。

    大图之乱短时日内平息不了,日后流民只会越来越多,南兴再有家底儿,也没道理拿自家国库的钱粮往大图的窟窿里填。那贸易市镇周围有沃野千顷,地势平缓,实乃良田。只因从前二族纷争,才致土地荒废,如今何不令流民垦荒耕种?那里气候湿热,农耕可年收二三回,眼下正是好时节,不出半年就可自给,不足之时可先由鄂族四州开仓赈济,此乃其一。

    其二,姬瑶至今没现身,鄂族封关,她进不去,党羽也出不来。若命四州开仓放粮,自然要有人出入州关,这对他们而言是个机会,也许能以此为饵引姬瑶现身。

    暮青取玺盖印,步惜欢将月影唤出,将两道密旨连夜传往岭南和庆州。

    月影离去后,暮青望着月色出神,阿欢与她各行其事,皆在大图有所部署,这天下局势究竟会变成何种模样,且看吧!

    *

    五月底,密旨传入岭南,乌雅阿吉奉旨谈判,一看大图国书上的条件就乐了,顿时明白了密旨之意,于是指着大图使臣的鼻子把洛都朝廷骂了个狗血淋头,随后便要把使节团撵出南兴,等能商量出个像样儿的筹码后再谈。

    使节团哪敢就这么回去复命?再说朝廷的筹码也不是国书里写的那个,于是使臣们赔着笑脸,好言安抚,探问京中见到国书有何旨意,暗示有何条件尽管开,咱们好商量!

    乌雅阿吉一听,忽然就和善了,“好商量?行!容本官想想,诸位且等。”

    而后,他就忙公务去了。

    使臣们等了一日,傍晚见乌雅阿吉回到官邸,忙问他想好了没,乌雅阿吉哎呀一声,一拍脑门子,“抱歉抱歉,公务繁忙,忘了这茬儿,容本官夜里想想……”

    使臣们熬了一夜,早晨见到乌雅阿吉,又问想好了没,乌雅阿吉又哎呀一声,“公务繁忙,着实困乏,想着想着,不慎入眠了。抱歉抱歉,本官今日一定想……”

    可今日又是公务繁忙,夜里又不慎入眠,如此耗了几日,日子眼看着进了六月。

    使节团终于坐不住了,这日一大早就将乌雅阿吉堵在了花厅里,盘问他究竟何时能想好,不料前两日还颇为和善的人忽然就勃然大怒!

    乌雅阿吉拍案而起,一脚蹬在了官凳上,凶神恶煞地道:“此乃官署,不是菜市,本官没工夫跟人讨价还价!本官看起来很闲吗?知不知道本官领着助守鄂族的差事?看没看见大图的流民是岭南的钱粮在养着?本官管着军中就够忙的了,平白多了桩赈济的差事,天天要批仓粮药材,都快赶上日理万机了!这还不算完,大图遣使前来求援,条件还得本官替你们想,要不要脸?!告诉你们,要么开个像样儿的价码出来听听,要么就滚回洛都问明白了再来谈,别他娘的让本官想!再敢啰嗦一句,本官今儿就把你们绑了,全都扔出国境!”

    大图使臣被骂得面红耳赤,无不震惊于南兴地方大吏的土匪作风,唯有景子春听出了乌雅阿吉的话中之意。

    看样子,朝中的算计还是没逃过南兴帝后的法眼啊……

    临行前他曾苦谏过,可众意难违,陛下又刚登基,压不住老臣,如今自食苦果,耽误了这些日子,也不知国内局势如何了。

    景子春忧急如焚,朝乌雅阿吉打了个深恭,请他到书房一叙。

    乌雅阿吉依言而往,一进书房,景子春就将朝廷割让城池之意和盘托出,并求来笔墨,在地图上划了一笔。

    “此乃底线,交与大人知晓,望大人禀知陛下,吾皇亟盼大兴圣意!”景子春说罢,再朝乌雅阿吉一拜。

    什么名节众意,顾不得了,救国要紧!

    乌雅阿吉默不作声地把地图收好,说道:“大图朝中要都是景大人这样的明白人就好了。”

    说罢便从怀中取出密旨递了过去。

    景子春见眼前递来一张文书,急忙恭谨地接入手中,打开一看,顿时惊了一下!他从没见过哪个臣子敢把宫中密旨直接递给外国使臣看的,也没见过这么“家常”的旨意,三言两语,两种字迹,就像夫妻闲谈时,你填了一言,我加了一句,商议定了,也没命臣子誊写,就这么盖了皇帝印玺,发往地方了。

    更令景子春震惊的是旨意里所列的条件,他难以置信到了极点,竟至于怔在当场,不知作何反应。

    乌雅阿吉摸了摸衣襟里的地图,嘲弄地问:“要不……本官把此图呈往京中,劝帝后三思而定?”

    景子春回过神来,他乃大图臣子,不宜行全礼,却面朝汴都大礼而拜,起身后说道:“有劳大人替下官进言,多谢帝后宽宏大量!下官这就上奏吾皇,定尽全力促成此事!”

    乌雅阿吉听得发笑,开帝陵的事儿的确不是臣子敢做主的,景子春不敢行便宜之权,要恭请圣裁也在情理之中,但听他的意思,这事儿还得尽力促成?

    怎么着?捡了个大便宜,不赶紧接着,大图君臣莫不是能再争论争论?

    危急存亡的关头,朝廷风气如此陈腐,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但这话乌雅阿吉懒得说,他任凭景子春去了,随后将谈判之事写成折子,连同地图一齐命人急奏汴都了。

    六月初三,一队大图侍卫快马加鞭出了南兴,到了云州关外,由内应接应进城,乔装成官府征兵的皂吏,往洛都赶去。

    时隔一旬,地方局势更加混乱,民间怨言四起,对朝廷的骂声中夹杂了对南兴帝后的称颂之声。南兴在贸易市镇上赈济流民的事儿已传入云州等地,百姓一边骂官府豪强草菅人命,一边羡慕镇子上的流民,许多无以为生的百姓聚集起来,打算到关外去寻求庇护。

    一路上,听着百姓们称颂南兴天子英明、国策利民、学风昌盛、商贸通达,称颂英睿皇后庇护鄂族百姓和流民,称颂南兴有勤政爱民之君,脸上流露着对南兴国策吏治的向往,侍卫们愈发快马加鞭往洛都赶去。

    七月初五,奏折呈入洛都皇宫,奏文中不仅一字不差地列明了南兴的条件,景子春还在奏折中列数先帝与英睿皇后的生死之义、兄妹之情,力保南兴别无阴谋,必是皇后想要查明兄长的生死之谜,方有此请。

    百官盼消息盼得望眼欲穿,见到奏折,一时间竟无人敢信眼前所见。新帝召侍卫进殿,盘问使节团在南兴的言行际遇,事无巨细,方才确信奏折为真。

    天降好事,百官大喜过望,纷纷叩请皇帝准奏。

    新帝却心事重重,问道:“开陵启棺,岂不搅扰先帝之灵?且朕听闻镇国郡主验尸之法颇为不道,若先帝的遗体有损,朕岂不愧对先帝,愧对祖宗?”

    百官闻言面不改色,大义凛然,你一言,我一语,从历代先帝的复国志向说到先帝的复国功绩,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历代先帝皆视江山社稷为重,而今割据四起,国将不国,若不以救国为先,那才是有愧祖宗。先帝在天有灵,必然也会舍弃人世凡胎,以社稷为重,保百姓安泰,留万事功名,结无量善业。

    新帝听得神色阴郁,冷笑连连,心道:那查明之后呢?倘若先帝活着,派人寻其下落,迎回宫中继续为帝吗?那他岂不是要退位?

    新帝看向景相,这皇位是景相一手扶着他坐上来的,他也希望先帝回来吗?

    景相垂着眼皮子道:“启奏陛下,老臣以为,当以社稷为重。”

    传国玉玺已碎,地方割据已然成势,就算先帝还活着,也改变不了内乱的局势,当下自然应当先保住朝廷。

    新帝怆然一笑,当下理应先保朝廷,那内乱平定之后呢?若先帝活着,且还能找到,以先帝复国之功绩,以他与英睿皇后的兄妹情义,南兴必定支持先帝复位,到时“理应”退位之人就该是他了吧?他被人赶鸭子上架般的登上了这皇位,有朝一日也会被人这么赶下去吗?

    新帝悲愤难平,却又拧不过众意,只怪皇位突然从天而降,自己的根基如浮萍一般,只能任由这些老臣摆布。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局势紧迫,钦天监没来得及择定吉日吉时,就在这天夜里,帝陵被偷偷开启,两具尸体被运出陵寝,用一辆马车偷偷拉走了。

    都城外兵荒马乱,饿殍遍野。时已入暑,为防瘟疫,地方官府就地烧埋尸体,棺椁进不了城,侍卫们只能将马车换成了牛车,弃了薄棺,用草席裹住尸体,扮作运尸的小吏,在朝廷内应的帮助下买通各地关卡,避开地方豪强,出关时已是八月下旬了。

    关外的贸易市镇上已有数万流民,垦荒耕种如火如荼,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良田长势喜人。庆州军正往市镇的济仓里运粮,岭南的官吏正为新来的流民分派屋舍田地、发放夏衫药包,街市上到处是孩童嬉戏的身影。晌午时分,流民们从地里归来,聚在一起吃着赈济粮,喝着解暑汤,望着城外的良田,说着出关路上兵荒马乱的见闻,盼着良田丰收、内乱平息的一日。

    侍卫们再次进了贸易官署,在岭南兵马的护送下越过国境,进了南兴。

    两具尸体运入南兴的这一天,大图甘州州衙内,横尸遍地,血流成河。

    刺史公堂上坐着一个女子,正是姬瑶。

    一名乡绅踩着血泊进了公堂,禀道:“启禀殿下,公子来信了!”

    “快呈!”姬瑶把手一伸,裙袖下却空荡荡的,她的神色顿时阴郁了几分,换了只手接过藤泽的信,展开看罢,眉心一舒,“事成了!”

    “恭喜殿下,甘州是殿下和公子的了。”乡绅小心翼翼地贺喜。

    谁也说不清姬公主与驸马爷何时到的甘州,两人使了阴损手段,施蛊毒降住了甘州数路豪强和地方官吏,顽抗者无不惨遭屠杀,就如同今日刺史府中的情形……

    一个月前,姬公主父亲的一批旧部从鄂族潜入了甘州,藤公子率这批人马去往京畿地带,命他们四处活动,吸引朝廷兵马的注意,而后率精锐侍从潜回洛都,夜入甘州总兵安置家眷的宅子,施蛊拿下其一家老小,囚入军中为质,今日传来的密信正是甘州总兵的降书。

    姬瑶看着降书,闻着州衙公堂里的血腥味儿,阴郁地吩咐道:“传令下去,依计行事。”

    *

    八月二十五日夜,钦州永宁、清义两县忽然接到甘州盘水县的求援,称姬瑶率豪强兵马攻占了县衙,盘水县仅有五千兵马,恳请驰援。

    两县不疑有他,即遣兵马驰援,不料皆在半路遭到伏杀。

    八月二十六日清晨,永宁、清义两县被甘州军轻易攻下,至此,蓄势已久的五州内乱,终于打响了第一战!

    姬瑶以神族公主的身份宣扬传国玉玺已碎,大图皇族气数已尽,新帝奉假诏即位,洛都朝廷乃伪政权。她一边以武力攻打钦州,一边以高官厚禄威逼利诱地方豪强,扬言要替天行道,重现神族辉煌。

    八月三十日,军情急奏呈入朝,新帝欲拨京畿兵马驰援,却遭到了百官的反对。

    百官称灵柩应已运抵南兴,相信南兴不日便可发兵来救,此前应死守京畿,绝不可自削兵防。

    新帝愤而质问百官:“你们知道如今是几月吗?八月!南兴汴江、淮水一带正值雨季,江浪滔滔,难以行船,运送灵柩只能走官道!运尸可不比八百里加急呈送文书,何日能到汴都?何日才能发兵?”

    百官支支吾吾,猜测先帝与镇国郡主兄妹情深,为了查明先帝的生死之谜不惜放弃谋夺疆土,想来念及情义,会提早发兵。

    新帝闻言怒不可遏,指着群臣说道:“你们此时又信人家的兄妹情义了?当初怎么百般不信呢?若没你们两次三番的算计,朕倒是信南兴会提早发兵,但如今不见谈好的条件,大军会动半步?你们当南兴帝后是善男信女,肯拿前线将士的命跟你们以德报怨呢!”

    群臣哑然。

    新帝冷笑道:“怕不是等南兴大军到了,朕和尔等已被叛军戕杀于这金銮殿上了。”

    百官赶忙安抚,称京畿城池坚固,粮草充足,撑一旬不成问题,至迟十月金秋,援军必到!

    听着群臣之言,新帝的一颗心凉透了,也看透了,满朝文武的家眷都在都城,田宅钱粮也在都城,他们怎会容许京畿兵防有失?

    新帝起身,拂袖而去。

    这天之后,钦州的军报日奏数封,告急求援之言字字皆是前线的狼烟将血。姬瑶和藤泽兵分两路攻取钦州,凡不降之兵,城破之后皆杀,手段残酷,令人胆寒。

    九月十日,两路兵马于钦州城外会合,钦州总兵拒降,一面从后方城池调集兵力共守州城,一面派兵向朝廷求援。钦州城久攻不下,藤泽仍命兵马强攻,姬瑶背地里独领一军经山中小路绕至钦州城后方,攻入庐陵县,随后投毒于吃水河中,致钦州城内十万军民受害。

    九月十七日,钦州城破,姬瑶纵兵屠城。军情传入洛都宫中,新帝捧着被血染红的奏折,看着当初冒死保他来洛都即位的钦州总兵满门遭屠的消息,悲哭于宣政殿中。

    九月二十日,因久不见朝廷来援,钦州诸县官吏乡绅对叛军闻风丧胆,纷纷开城献降,钦州失陷。

    当日夤夜,一匹快马从钦州城内驰出,捎着一封书信往英州而去。

    九月二十五日,昌平郡王接到姬瑶共伐芳州的邀请后欣然应允。京畿兵马十五万,姬瑶虽坐拥二州,但战事方休,兵疲马乏,凭一己之力很难啃下京畿,只能寻求盟军。昌平郡王知道姬瑶野心勃勃,绝非真心结盟,但他也有盘算——姬瑶既已现身,南兴必然来伐,她死期将至,不借其力岂不可惜?待攻入洛都,杀了新帝,大图能即皇位者唯他一人。

    于是,各怀鬼胎的两人于九月二十九日在芳州外会师,兵锋直指京畿!

    洛都宫中,新帝天不亮就召见百官于殿内议事,称军中囤积的粮草只够撑到仲冬时节,一旦叛军久攻不下,围城而耗,恐发饥荒。为防援军迟来,诸位爱卿的田宅中所囤之粮可能借与朝廷,作为防患应急之用?

    乱世当中,粮食可比金银珍贵,群臣一听皇帝要借粮,顿时面面相觑,在金殿煌煌的灯火底下打着眼底官司。

    过了会儿,百官奏道:“算算时日,灵柩也该快到汴都了,料想快则二三十日,南兴大军必到!”

    新帝问:“必到?到哪儿?到关外吗?!从关外到京畿,要过云钦二州,退各路豪强兵马,退两路三州联军十八万!万一战事陷入胶着,京畿粮饷耗尽,又当如何应对?”

    兵部尚书道:“陛下过虑了,南兴兵强马壮,大军久经操练,又有鄂族兵马襄助,何惧各路豪强?地方豪强的兵马皆是强征而来,操练时日尚短,军械生疏,骑射不精,何足为惧?就连两路联军中也有不少兵丁是强征充数的,十八万兵马并非皆是精兵铁骑,岂能与南兴和我鄂族大军匹敌?”

    群臣附议,纷纷提起旧事,说到英睿皇后当年平定岭南曾不费一兵一卒就敲开了滇州城门;说到岭南节度使乃英睿皇后旧部,强将手下无弱兵,南兴大军必能速解京畿之围;说到……

    芳州之外,叛军压城,宣政殿内,百官陈词,滔滔不绝,慷慨激昂,就是只字不提借粮。

    新帝孤零零地坐在御座上,望着殿外暗如黑夜的黎明,望着煌煌灯火下的百官,望着那一张张滔滔不绝的嘴,一副副高亢激越的面容……

    猛然间,新帝站起身来,夺过近侍太监怀里抱着的拂尘就奋力掷了下去!

    拂尘砸在玉砖上,脆声清越,殿内滔滔之声忽止!

    新帝怒道:“南兴!南兴!朕天天都在听你们说南兴!叛军都压城而来了,你们还是只想等南兴来援!既如此,何不去做南兴之臣?!”

    新帝面目狰狞,不待被骂懵了的百官回过神来,便拂袖而去!

    百官留在宣政殿上,望着空空的御座,骂言犹在耳畔,却没人当真。

    不料次日早朝,新帝一上殿,百官就大惊失色!

    只见新帝披发去冕,身着素袍,神情肃穆,犹戴国丧!

    太监手捧圣旨而出,颤若筛糠,口齿不清地诵罢诏书,噗通一声跪在殿上,口呼陛下,嚎啕大哭。

    太监宣诵的是退位降书!

    新帝昭告天下,罪己无能,上不能守祖宗基业,下不能保黎民百姓;罪公主姬瑶刺杀先帝,图谋大位,杀俘屠城,暴虐无道;罪昌平郡王利欲熏心,造谣惑民,冤屈神女,欺世盗名;罪地方豪强强征百姓,囤粮居奇,致饿殍遍野,民不聊生。而后道国玺已碎,大图已亡,五州内乱,生灵涂炭,幸得南兴帝后以德报怨,赈济流民,而英睿皇后乃大图镇国郡主、鄂族神女,有助先帝复国之伟功,故而愿降南兴,奉让疆土,退位称臣,唯盼内乱平定,国泰民安。

    百官大惊,皆疑新帝神志不清,纷纷叩拜哭嚎,称亡国之君必背万世骂名,万万不能降!

    景相率先表态愿献相府全数存粮,百官附议,然而,群臣此举并未换来新帝的回心转意,反而只换得一声冷笑。

    新帝道:“传国玉玺不是朕摔碎的,是先帝为之,大图早亡了,朕苦苦撑了一年,列祖列宗不会怪罪于朕,即便朕要担后世骂名,这骂名也有尔等一份。朕在诏书上未罪地方官吏囤积赈济仓粮,驱赶流民,致五州饿殍遍野,百姓流离失所,亦未罪尔等贪生怕死,先置钦州之难于不顾,后置京畿之危于不理,但大图百姓、钦州军民怕是会世世代代都记着!朕私心给大图朝廷留的最后一点儿脸面,最终留不留得住,很难说。”

    “别以为朕不知你们的盘算,大图亡了,你们心知肚明,不过是亡国之臣有辱名节,高官厚禄弃之可惜,所以才想方设法求援。你们献策求援,为的是救国吗?为的是保这朝廷,这由你们当官儿做主的朝廷,这能为你们带来名利权势的朝廷!朕动京畿兵马是动你们的身家性命,问你们要粮是动你们的财帛私库,你们自不甘愿,那就留着吧!朕的皇位都不要了,还要你们的钱粮吗?朕只想看着,看改朝换代,南兴帝的朝堂上可否能容你们一席之地!”

    新帝大笑而起,心头悲凉,说不清是恨意还是快意,幽幽地道:“你们别以为把朕囚禁起来,藏匿诏书,便能更改此事,待援军到了,假称朕忧思而亡,再请镇国郡主另择新帝,便可继续为官。朕告诉你们,这退位降书昨夜就出宫了!卿等今日下朝便可归家,从今往后……大图无君了。”

    说罢,新帝走出宣政大殿,仰头望了望天,只觉得日光如镜,天地倒悬,脚下如踏云雾,身子虚晃一下,便仰面而倒,滚下了殿阶。

    *

    因雨季行船不便,运尸要走官道,而官道泥泞,侍卫们担心长途颠簸会损坏尸骨,影响检验,于是一进岭南就将尸体裹上布帛入棺,小心赶路,终于在十月中旬抵达了汴都。

    自从皇后归来,刑部依照旧制,下了早朝后会到立政殿点卯,但这日,立政殿内却空无一人,侍卫们守在殿外,暮青从承乾殿内出来,身披白袍,素颜简簪,神情肃穆,犹如戴丧。

    她独自走进殿内,关上了殿门。

    这天,立政殿的殿门一关就是一日,傍晚时分,晚霞照在大殿的门脚上时,殿门从里面打开了。

    步惜欢坐在亭中,正望着暮青。

    暮青走出大殿,步子略显虚浮,到了亭外宽下外袍,方才进亭入座。桌上摆满了茶果点心,宫人端了盆子进来,暮青用皂角香露净了手,饮了茶,对着满桌点心却毫无胃口。

    步惜欢也没催问,慢悠悠地添了盏茶,挑了几只好看的葡萄搁到了暮青面前。

    暮青沉默良久,方道:“那男尸烧得很严重,身量做不得准,但年纪对得上。女尸的年纪身量也都对得上,唯有……耻骨上未见分娩伤疤,即是说,她不曾生育过。”

    这说明了什么,不言而喻。

    步惜欢并无惊讶之色,他瞥了眼弃在亭外的丧袍,这身袍子是她早就备下的,今早披上此袍开棺验尸,方才宽了下来,他就已猜知结果了。

    “死的是替子。”暮青下此断言,却欢喜不起来。正如阿欢那日之言,姨母疯疯癫癫的,很难说她把人带入密道时,人是否还活着。不能排除一个可能,就是当时人已死在延福宫中,而姨母受了刺激,不肯相信爱子已亡,于是杀了替子,神志不清之下将人带入了密道。当然,也有可能人当时还活着,但重伤出宫,待在宫外要比留在宫中凶险得多。

    “大图眼下这么乱……”暮青不敢想象巫瑾若尚在人世,眼下的处境该有多艰险。

    “发兵吧!”步惜欢道,今早随灵柩一同送来的还有大图朝廷罗列的军械粮草的账目,上头盖了皇帝信玺,今儿朝中已议定此事了,旨意都已备好了。

    暮青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自得知密道之事,探子们就已经在大图查探消息了,但正如同验尸都难以断定大哥是否尚在人世,又岂能知道何日能再相见呢?

    或许,你若安好,不过是心中祈盼。

    或许,终此一生,相见只是余生之念罢了。

    眼下能做的,唯有发兵了。

    *

    十月底,发兵的圣旨传到岭南,乌雅阿吉立刻点兵,久候多时的大图使臣们大喜,也随大军一齐动身。

    这天傍晚,贸易市镇外的稻田正收割,最后一垛稻子运入城中时,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倒在了城门口。

    巡城兵马将人带入官署,急传郎中,发现此人身中数刀,背上插着一支羽箭,箭身已经折去,箭头深嵌在骨肉当中,伤口皮肉红肿,蓄着黄白的脓水,显然已中箭有段日子了。而此人身上的刀伤有新有旧,可见是一路受人追杀至此。

    巡城兵马未在此人身上发现行囊,但知道此人非寻常流民,于是遍查其身,果然在伤者衣衫内的夹层当中发现了一封文书。

    小将打开文书一看,啊了一声,如遭雷击!

    官署文吏诧异地接手过目,神情如出一辙。

    “快!快禀军中!”官吏匆忙合上文书,刚要交给小将,又谨慎地收了回来,而后以将伤者抬去救治为由屏退了左右,只把小将留在堂中,耳语道,“此人既然逃入城中,追杀之人必会尾随而至。兹事体大,小将军回军中报信,今夜路上恐会遇伏,文书不能有失,故而留下为好。今夜城门会严加防范,官署亦会由重兵把守,盼小将军能将消息传入军中,带大军来取!”

    小将道:“城中皆是流民,鱼龙混杂,难说没有奸细,重兵把守官署,会不会此地无银三百两?”

    官吏道:“外出信兵,内设重防,何处为虚,何处为实,由他们猜去!不来则好,来也不惧。”

    能在贸易市镇上担当赈济差事的官吏都是调集有度、处事周全之人,小将略一思量,点头应允。官吏在堂内假意递交了文书,小将避在暗处作势将手揣入怀中,而后朝官吏抱了抱拳,出了大堂,立刻点出一支精骑,奔出官署,上马而去。

    这天傍晚,贸易市镇的城门关了又开,一支精骑军踏着仅余的一线夕阳往国境线上驰去!

    辰时,晦月无光,漫天星子笼罩着遥遥可见的云州州关。沃野上,一支精骑翻过山坡驰向山坳,再过两个坡,便是国境线。

    山坳里野草繁茂,足有半人高,小将举着火把勒着缰绳放慢了马蹄,说道:“夜黑风高,都小心点儿,仔细被山坳下的碎石绊了马蹄。”

    “得令!”精骑们齐声应和,话音刚落,忽听嗖的一声!

    山坳里,茂密的野草掩映着伏兵,无数袖箭破风而来,扎入坡土中、马蹄下,战马扬蹄长嘶,精骑们顺势下马,人避在马后,顺手扯下马腹上挂着的罐子就朝山坳掷了下去!

    碎声传来,山坳里有人大喊:“不好!是火油!”

    精骑们森然一笑,纷纷掷出手中火把,无数袖箭从山坳里疾射而来,几支火把被射落,几支坠入山坳,大火吞油而起,霎时化作一道火龙,火里的惨叫声煞是瘆人。

    小将道:“掩护我!”

    精骑们得令,纷纷避在马后,开弓搭箭,借着火光射向奔逃而出的伏兵。小将趁机率领几名精骑翻身上马,驰下山坡。这时的山坳里已是一片火海,几人见火不停,反一夹马腹,战马扬蹄长嘶,奋力跃过山坳,停在了对面的山坡上。

    小将翻身下马,几名精骑与伏兵杀成一团,小将四脚并用上了坡顶。

    离国境线仅余一道山坡,矗立在国界上的望楼已隐约可见,按说伏兵应该没本事潜入这道坡下,但小将仍然解下箭筒推下了坡。

    坡下静悄悄的,似乎无险。

    身后杀声迫近,小将一咬牙,滑下山坡之时,抬手向望楼方向射去,一支响哨窜出,光如疾电,啸声如雷!

    坡下无人,但身后有箭声追至,小将头也不回,只管向前,兔子似的这儿蹿一下,那儿蹿一下,流箭追着他的脚后跟儿,扎进他的腹旁颈侧,他眼望着前方,一步不停。

    就在望见坡顶之时,觉出身后箭风追至,小将抓住一把草翻身急避,整个人肚皮朝天仰在坡上,还没来得及翻回来,就听一道箭声呼啸而来!

    小将暗叫不好,心道命要交待在这儿,不料此念刚生,箭声就从他头顶上呼啸而去,对面一个伏兵被一箭穿心,死死地钉在了山坡上!

    国境线后,铁蹄声踏得地动山摇,一军精骑黑水般从小将身旁驰下了山坡,一只手从山坡顶上握住了小将的手腕。

    小将仰头一看,心中大定,“节度使大人!”

    “何故放哨?”乌雅阿吉一把将小将提了上来。

    小将正疑惑自己放了个哨,怎么把节度使大人都给惊动了,一被提上山坡,顿时大惊!只见国境线那边的大军已整装拔营,放眼望去,铁甲森冷,如无边黑水,兵马接天连地,多如星辰。

    朝廷下令发兵了?!

    小将霎时清醒了,立刻跪禀道:“禀大人,大图朝廷的人到了镇上,带着一封……一封退位降书!”

    “……什么书?!”乌雅阿吉掏了掏耳朵眼儿。

    小将道:“那人身受重伤,现在官署内医治,末将正是赶来报信的!”

    “国书在官署?”乌雅阿吉嘶了一声,回头望了眼军中大图使节团所在的方向。

    小将道:“正是!官署今夜由重兵把守,望大人早去!”

    话音落下,前去交战的兵马来禀报,称伏兵也就二三百人,现已伏诛!本想留个活口,不料这些人皆是死士,一被俘获便嚼毒自尽,一个活口都没能留下。

    乌雅阿吉冷笑一声,跃上马背喝道:“走!去镇上!”

    ……

    这夜三更时分,原本要往云州关隘去的岭南大军忽然到了贸易市镇,重兵围城,铁蹄声惊醒了睡梦中的百姓。

    乌雅阿吉率麾下将领和大图使臣驰进城门,很快到了官署,一进官衙就问:“国书何在?人何在?”

    官署内外由重兵把守着,官吏本以为后半夜会有刺客,不料还未到后半夜,大军就来了!他顾不上见礼,立即引路!

    一路上,乌雅阿吉瞥见三四处重兵把守之地,分别是前衙大堂、后衙主舍、东书房与西厢房。

    伤者在西厢房内,郎中正守在榻前,而国书就藏在为伤者裹扎伤口的绷布内。

    乌雅阿吉激赏地拍了拍官吏的肩膀——这封国书干系重大,既已被查出,要么会被立马送入军中,要么会暂藏于官署内。如若藏在官署内,按寻常想法,人自然会将重要之物收存在自己的地盘儿,而不会放心把东西搁在一个身份不明且被追杀的人身上。很显然,那几处被重兵把守着的地方乃是故布疑阵,用来迷惑和拖住今夜有可能出现的刺客的。

    官吏取出国书,郑重地交给乌雅阿吉,大图使臣们尚在屋外焦急等候,乌雅阿吉打开国书,一看果真是封退位降书,血迹斑斑的字迹上盖有皇帝六玺,不似有假,他这才将大图使臣们请了进来。

    大图使臣见到国书如见天塌,景子春认出诏书是皇帝亲笔,眼前一阵晕眩,奔至榻前,见到伤者之貌,惊道:“此人是皇上在郡王府时的侍卫长!”

    岭南将领们面面相觑,如此看来,诏书是真的了!

    “王侍卫!醒醒!朝中出了何事?!”景子春明知人伤重昏迷,却顾不得了。

    三月奉旨出使,历经艰难波折,终于请到援军回国,眼看着就望见关城了,怎么忽然就亡国了?

    他要知道发生了何事!

    郎中急忙劝阻,但忽逢剧变,景子春已失去理智,郎中根本拦不住,景子春一把推在侍卫身上,绷带下登时渗出血色,侍卫咳了一声,零星血沫溅了景子春一脸,他的眼却比血色赤红。

    “让开!”乌雅阿吉命人把景子春拎了出去,而后便关上了房门。

    西厢房的门关到了破晓时分,乌雅阿吉走出房门时,景子春坐在地上,冠发散乱,目光涣散,其余使臣陪在一旁,六神无主。

    人醒了,侍卫衣衫汗湿,面色苍白,一见到景子春就哑声悲哭道:“景大人……大图亡了……”

    景子春跪到榻前,含泪问道:“朝中出了何事,何以走到这步田地?”

    侍卫道:“叛军攻打钦州,百官为保京畿而拒援,致钦州失陷,州军百姓惨遭屠杀,后来……叛军合攻京畿,百官又为保身家不肯借粮……皇上撑不住了,方才下此诏书……末将传诏的路上遭人追杀,护卫军全数战死,只剩……末将一人了……”

    说罢,侍卫闭上眼,失声悲哭。

    景子春追问道:“何人追杀你们?可是叛军?”

    侍卫闭着眼,烛光帐影里,泣泪如血,“是地方官府……是朝廷的人!”

    此话如刀,直戳进景子春的心窝,痛得他眼前一黑,生生晕厥了过去。

    使臣们震惊悲戚,纷纷叩拜洛都,嚎啕大哭。

    将领们面色不忿,男儿从军,保家卫国,不惧战死沙场,只怕朝廷昏庸!将士们死于昏官之手,岂能不恨?

    “末将传信途中,见有百姓不堪强征之苦,杀了乡绅,攻入县衙,开仓放粮……各地揭竿,因钦州失陷一事,地方官府已不信任朝廷,为求自保,勾结豪强,打压起义……一路所见,民不聊生,望诸位将军发兵相救,再迟……只怕京畿难保,吾皇难保……”侍卫挣扎欲起。

    “你放心,我们领的是援救洛都的圣旨,旨意不改,大军不返!”乌雅阿吉说罢便转身离去,到了官署大堂,将此间诸事写成折子,连同退位降书一并交给亲兵,“点兵五千,急奏朝中,恭请圣夺!”

    亲兵领命而去,将领们已来到堂前听候差遣。

    乌雅阿吉出了大堂,迎着曙光迈出了官署,“走!发兵!”

    ……

    十一月初一清晨,国境线上残火未熄,二十万大军集结在贸易市镇外,目送着五千精骑原路驰返,而后朝着云州关隘进发。

    十一月初六,降书尚未传回朝中,一大早,汴都临江道上的钟楼酒肆、茶馆书铺、戏园杂社里又坐满了人,只见江波万里,风吹浪白,两国水师交接于江心之上,战船久峙,军威壮大,鼓声雷动,气氛紧张。

    自二帝划江而治,汴水封江,江上从未出现过如此景象。

    而今日景象,听说是为了接一个女子过江。

    这女子是何人物无人知晓,汴都百姓只见江堤上旌旗猎猎,仪仗浩大,万千兵卫之中,凤舆翠辂面江而停。凤驾亲临江边,自清晨候到正午,怕是使臣进京朝贺都不会有此礼遇。

    正午时分,水师战船抵达江边,礼乐声中,凤驾下辇,女子下船,二人再会于青天堤柳下,相视良久,相互一拜!

    这一拜,其中藏了怎样的故事,了却了多少年的恩义牵挂,汴都百姓们无从知晓,更听不见英睿皇后与女子之言。

    “经年不见,都督别来无恙?”姚蕙青摘下风帽,一双眼眸净若明溪,一声旧时称呼,仿佛将人拽回了盛京岁月。

    暮青道:“经年心事,如愿以偿,从今往后,当无心疾了。”

    心疾之喻令姚蕙青眉心轻轻一拢,复又一笑,取出两样物件来呈给了暮青,“此乃故人交还之物。”

    暮青愣了愣,只见那两样东西是一件袖甲和一只锦袋。

    袖甲里藏着机关,收放的是神兵寒蚕冰丝。

    锦袋里收放的是一套解剖刀。

    暮青从没想到还能再见到这两样东西,当时她被元修所俘,贴身之物皆被收走,后来登岸前,许是元修知道镇上必有大战,故而将神甲还给了她,但袖甲和解剖刀仍被他收着,后来跟着他兵败而去,没想到会有再回到她手中的一日。

    她顿时明白了姚蕙青为何迟至今日才渡江了,原本估摸着她六月就会回来,不料她刚到下陵就病了一场,病养好了却碰上了雨季封江,江上能行船后却又突然被北燕扣下了。当时,她以为元修变卦了,如今看来,是为了托她带这些东西过江。

    暮青收下时难说心中滋味,她望向江上,也不知看的是滔滔江水,还是远在江水那头儿的北燕。

    这时,水师战船皆已靠岸,老熊带着久别重逢的妻儿老小从船上下来,三跪九叩到了暮青面前,谢恩时嗓音几乎哑得失声,“末将……谢皇后殿下大恩!”

    “应是我谢你们当年之恩。”暮青将老熊扶起,这事儿她一直瞒着他,因为西北到汴都,关山路远,时日漫长,途中难说不会有何变数,与其空欢喜一场,倒不如先瞒着。

    姚蕙青在江边耽搁了不少时日,倒是等到了从西北而来的老熊家眷,于是作伴一同过江来了。

    老熊今日奉命去与北燕水师交接,见到妻儿老小时是何等的狂喜,暮青能想象得到。她转头望向仪仗中,香儿未得传召,不敢上前,早已在宫卫仪仗中哭成了泪人。

    一别多年,终有今日,至亲也好,主仆也罢,皆有思念之情要诉,暮青不忍久占这相逢的时刻,便邀众人各入车马仪仗,浩浩荡荡地上了临江大道。

    车驾内,姚蕙青挑起帘子眺望了一眼汴江,江风吹起裙袖,袖口绣着的一枝雪兰花仿佛随着江风而去,落入江波里,乘着滔滔白浪向遥远的北岸涌去……

    当初圣驾南渡后,众将领论功封赏,老熊等人在都城皆有田宅。半年前,为迎姚蕙青归来,步惜欢将都城里一座曾住过前朝宰相、诗圣大贤的古宅赐为郡主府。

    十一月初八,圣旨下到府中,封姚蕙青为大兴郡主,封号建安。依祖制,大兴历代宗室贵女多以郡县名为号,少有赐“建”字为号的,姚蕙青非宗室之女,如此封号算是开了先例。

    同日,圣旨也下到了军侯府中,加赐了金银良田,老熊一家老小在都城安家落户,日后过日子也算有了保障。

    建安郡主府赐匾之日,都城百姓引以为奇,市井中不乏议论之声,无不好奇这位郡主什么来头,但姚蕙青深居简出,自从入了府,就没出去过。她被软禁在都督府多年,初到汴都,风土人情、身份心境皆需调适,暮青便未前去打扰,本想给姚蕙青一些私人空间和时间,先由香儿陪着,让她们主仆先诉诉这些年来的事,待过些日子再去看她,不料没过几日,前线忽然传来了军情急奏!

    一封由岭南精骑专程护送的退位降书呈入了朝中,当时早朝未下,见此国书,百官哗然,无不唏嘘,亦无一不喜!

    原本,朝廷出兵助大图平叛止乱只要军械粮饷,朝中就有反对之声,如今帝后对大图仁至义尽,新帝下诏退位乃洛都朝廷自绝国运。

    天赐疆土,岂有不受之理?

    百官纷纷奏请受降,但天子却未龙颜大悦,亦未置可否,只道再议,便退了朝事,摆驾立政殿。

    立政殿内,暮青看罢国书和奏折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步惜欢倚在窗边赏着秋色,耐着性子等。

    晨辉从殿角的九雀铜灯上收到窗沿儿上时,暮青问:“你想收吗?”

    步惜欢拨弄了下飞落在窗台上的一片秋叶,说道:“大图的江山要不是巫瑾的,自是没有不收之理,但那江山是他的,收与不收,得问你。”

    步惜欢转头看向暮青,见她皱起眉来,似乎并不希望他把这难事推给她。

    步惜欢叹了口气,有些不忍,“我也不想把这难题抛给你,但此题是巫瑾留给你的,需你来答,我不可代之。”

    暮青怔住,这神情令步惜欢心头的不忍又增了几分,但事到如今,他只能点醒她,“巫瑾遇刺,重伤之际毁了传国玉玺,你可有想过他此举何意?玺碎国亡,传国玉玺一碎,大图无论谁即帝位都是名不正言不顺。在他砸碎传国玉玺的时候,今日之乱就注定了。他为何要亲手亡了大图,他希望这天下谁主?”

    暮青眸中惊涛乍涌,她鲜少有这般震惊之态。

    步惜欢道:“他一死,我蛊毒必发。你是鄂族神女,手握大图半壁江山之权,有复国之伟功,又是南兴皇后,功名在外,我若能在余下的时日里助你打下内乱的五州,大图和南兴的江山就都会是你的。”

    巫瑾当时重伤,没时间下诏,做下如此绝然之举,多年盟友,他岂能不知他意图何在?

    大图朝臣一直忌惮神女之权,两国之君若都驾崩,新帝即位,很可能会与北燕联手吞并南兴,夺回鄂族之权。而青青刚烈,为保南兴,只怕会不惜性命。与其将来三国战乱,不如先亡大图,舍五州而保天下,而后只需借南兴强兵平五州内乱,则天下安。

    但青青之志不在江山,故而当初在海上,他曾动了送她远渡西洋的念头。

    后来平安归来时,大图内乱已生,新帝也已即位,他知她绝不会图人江山,唯一挂念的不过是兄长。于是,他便将巫瑾碎玺之意深埋于心,她想查兄长的生死之谜便助她查,想守约解洛都之围便下旨发兵。只不过,他料到了等援的日子里洛都朝廷会不好过,倒没料到新帝会愤而退位,将破碎山河拱手让出。

    世间之事兴许真有天意,局势兜兜转转,绕了一圈,还是回来了。

    此乃巫瑾布下局,收与不收,需由她定。

    暮青没定,只是一声不吭地走出了立政殿,往寝宫承乾殿去了。

    步惜欢知她需要静一静,于是摆驾太极殿理政去了。一整日,他都留在太极殿,直到晚膳时分才回到寝宫。

    殿内掌了灯,暮青坐在桌前灯下看书。步惜欢走近瞥了眼那书,还是昨夜睡前那页,今日一天压根儿就没翻动过。

    步惜欢叹了声,将医书合上搁去一边,又将灯烛挪远了些。

    烛光远去,暮青眉眼间的苍白之色生了几分青幽,“我曾以为,大哥为质多年,忍辱负重,自有万人之上的心,可回想那三年,自复国之后,我似乎从未见他开怀过……他仍记得儿时与爹娘在一起的日子,他一门心思想治好姨母,我提醒他提防姬瑶,他却未放在心上……在他心里,渴望的从来不是江山君权,而是至亲之情,可我……我一心治理鄂族,盼着如期回来与你团聚,那三年竟从未问过他的喜怒哀愁。他遇刺,是我的疏忽……”

    冒险救母是巫瑾自己的决定,实不能怪旁人,但这话步惜欢忍下了,只听暮青说——说出来,她会好受些。

    “如果大哥还在人世,我想他会代父陪母游历四海,了却爹娘之愿,余生……也许不会再见了。”暮青低下头,忍下眼里的刺痛,说不上是悲是喜。若说悲,大抵比那日见到灵柩时还悲。若说喜,大抵比验出那具女尸非姨母时还喜。

    暮青深吸一口气,“我想起一句词。”

    “嗯?”步惜欢这才应了声。

    “一心要江山图治垂青史,也难说身后骂名滚滚来。”暮青抬眼看向步惜欢,“我希望你不再背负骂名,可这一受降,是功是过,只能留给后人评说了。”

    ……

    十一月十五,大图新帝的退位降书呈至南兴。

    十一月十八,南兴朝廷下旨受降。

    月底,前线传来捷报,乌雅阿吉率岭南二十万大军和大图皇帝的求援国书抵达云州关,明令如不开城相迎,便以叛军论处,大军入关之日,便是叛将人亡之时。此时云州四地揭竿,内有钦州兵马虎视,外有南兴大军压境,总兵赵东深知云州无割据自治之力,于是解甲出城,迎南兴大军入关,盼两军联手镇压叛乱。

    不料,南兴大军一入关就下令开仓,还粮于民,查抄豪强,放归壮丁,广察民怨民言,任命临时官吏。而各地叛乱的百姓听闻是在贸易市镇上赈济流民的岭南大军到了,竟弃械相迎,欢呼而降!南兴大军过云州诸县,一路与民无犯,起义民兵非但与南兴兵马一兵未交,反助南兴将领明辨清官豪强,助临时官府赈济灾民,恢复治安。

    与此同时,神甲军在鄂族四州收网,清剿神殿旧势,四州奉神官谕旨发十万联军出关,襄助南兴大军。

    半个月后,鄂族兵马与南兴大军抵达钦州关时,云州之乱基本得治。

    此时,京畿战事牵制了叛军的兵力,钦州关的留守兵马难抵三十万大军,仅仅两日便告失守。大军破关之日,笼罩在酷政阴影下的钦州百姓走出家门,见到南兴大军和鄂族兵马,无不喜极而泣,遥叩汴都。

    两军长驱直入,十一月底,破钦州全境。

    此时,两军三州的兵马围困京畿已达两个月,姬瑶、藤泽与昌平郡王皆知联军中有不少壮丁充数,难与京畿兵马硬战,于是只命大军封堵粮饷必经的官道,一边消耗京畿存粮,一边休养联军兵马。

    叛军得知南兴大军破关的急报时,正是京畿兵马减灶节粮兵马虚乏之时,决一死战之机已到,姬瑶决意攻城。

    昌平郡王问:“攻下都城,我们就是瓮中之鳖,到时强兵围城,只怕减灶待擒的就是我们了。”

    姬瑶蔑笑着答:“郡王忘了,当初南兴平定岭南时用的是何计策了?暮青能用岭南王之尸逼人弃战,我们为何不能以成帝之尸逼南兴退兵?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岂不快哉?”

    昌平郡王笑称好计,心中却暗忖:岭南王与英睿皇后无亲无故,但成帝可是姬瑶同母之兄,她刺驾乱国在先,开陵起尸在后,那帝陵中可还有她母亲的亡魂啊!这女子真是疯了。

    十一月三十日,叛军孤注一掷,分兵三路,昌平郡王率军强攻都城,藤泽率一营弓弩手绕路进山埋伏,欲烧南兴大军粮草于半路。姬瑶则率一路精骑绕洛都而过,往帝陵所在的周山而去。

    十二月初二,三十万援军驰经京畿道,藤泽率伏兵放大军而过,待见到粮草辎重后下令动手,不料乌雅阿吉早有防备,粮草车上所装皆是草杆儿,藤泽事败暴露,被围山中。

    十二月初三,京畿兵马虽已陷入饥困之境,但人多势众,军械尚足,洛都城久攻不下,昌平郡王不见藤泽的兵马前来报信,心知一旦南兴大军赶来,与京畿兵马形成合围之势,他便是瓮中之鳖,而姬瑶提议他领兵攻城看似是将第一个入城的好事让给了他,实则是拿他的兵马当挡箭牌,为她开陵争取时间。

    子夜时分,预感局势不妙的昌平郡王抛下大军,仅带着几名亲信幕僚和侍卫乔装进山,想要逃回英州,乘船出海。

    破晓时分,南兴和鄂族联军兵至洛都,寻不见主帅的英州兵马大乱,望着仍未攻破的都城和兵锋已至的强援,叛军不战而降。

    这天,周山南麓,挖开帝陵,闯过机关,却看到一副空棺的姬瑶震惊不已,她接着挖开生母的陵寝,但看到的仍是一副空棺。姬瑶猜不透母亲与兄长是诈死还是此事另有缘由,连派两支斥候军前去探听战事消息,斥候兵马皆一去不回。

    十二月初六,南兴大军兵围帝陵,乌雅阿吉下令搜山,两日后,大军围叛军于周山北麓,两军激战一夜,姬瑶不敌,欲施蛊术逃脱,奈何乌雅一族出于鄂族,招法失败反被乌雅阿吉生擒。乌雅阿吉也不问朝中如何处置,亲手斩其首级于帝陵,血祭成帝与乌雅族人,乌雅一族与神殿之仇了于此役。

    同日,藤泽被困山中多日后,率兵突围事败,于山顶自戕而亡。

    十二月十八日,昌平郡王及其幕僚被南兴兵马擒于英州关外。

    十二月二十八日,昌平郡王被押解进洛都城时,见城门外悬着姬瑶、藤泽及甘州总兵等叛军将领的首级。

    午时后,新帝服丧袍,徒步出宫,行至城门,向南兴大军奉上六玺,乌雅阿吉代朝廷受降——大图,亡。

    次年二月十四日,大图皇帝六玺及降书奉至汴都,南兴帝步惜欢下诏,并云、钦、甘、芳、英五州入南兴,建国为齐,年号定安。

    ——史称,大齐!

终章 帝后大婚

    大齐建国,天下震动,举国欢庆。

    谁也没想到,当年英睿皇后亲身涉险,助兄复国登基后,为助兄长稳固帝位,亦为保两国之盟久固,不惜与夫分离,远居神殿,而成帝竟在英睿皇后功成归国之际遇刺驾崩。玺碎国乱,新帝难挽狂澜,退位献降,当初的南图疆土并入南兴,竟成了如今的大齐。

    世间事,寻因看果,皆是故事。

    二月的汴都,上至官家贵胄,下至民间市井,百家万户,茶余饭后,说的无不是这些故事。

    其中有一桩事是许多人猜不透的,百官费解,学子争辩,谁也说不清天子建国号为齐,这“齐”字究竟有何说法?

    众所周知,论天下列国之前世今生,北燕和南兴原是一家,若发兵讨燕,收复江北,改国号为齐,倒是说得过去。可大图献降,南兴受降,并五州而建新朝,“齐”为何意?

    为解此惑,学子百家翻阅历代先贤著说,寻据争辩,却无一令人信服之说。无人知道,国号之源就在汴都宫,在承乾殿,在那名扬天下、万民景仰的女子身上。

    唯有暮青知晓,齐乃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齐,不在于国,而在于家,而这“家”中之人,不只她,还有兄长。

    大齐这一建国,政事便繁重了许多,退位之君的安置、洛都朝廷和地方官吏的任免、五州民生秩序的恢复,以及有功将士的封赏等等,步惜欢三更歇五更起,整日在太极殿里与群臣议事,听说陈有良已上折奏请迁都。

    当初帝驾南渡,北燕建国,两国隔江相望,汴河城成了边防重地,皇城设于古都本就不合适,只因当时江南只此一座行宫,且襄国侯何家和岭南王皆拥兵自重,南兴国亟待天子亲政改革,没空儿择址兴建皇城,便将都城定在了汴河城。

    如今,大齐建国,疆域北起汴河城,南至星罗十八岛,东望神脉诸山,西到英州海域,幅员辽阔,皇城设于边疆显然不合适。

    新国都择址一事在朝中并未引起争论,群臣一致认为岭南滇州城最为合适。岭南地处大齐疆域之中路地带,滇州城更是据要塞险关易守难攻,且城中前些年恰巧新建了一座行宫,简直是天赐之选!

    步惜欢准了此奏,但迁都乃国之大事,繁琐至极,非短时日内能成,于是他将此事指给礼部和工部,便又将心思放在了五州的军政吏治上。

    比起步惜欢的忙碌,暮青倒显得清闲了许多,她只管鄂族政事和刑部要案,得益于这些年朝廷吏风清正,刑部需奏请立政殿提点的要案少了许多,暮青难得清闲,便动了出宫的心思。

    她想到建安郡主府上看看姚蕙青。

    姚蕙青回来不到半年,从南兴郡主成了大齐郡主,她与暮青年纪相仿,却至今尚未婚嫁。这阵子,瑞王府的老王妃高氏进宫来了两趟,说建安郡主兰心蕙质,两人甚是投缘,想求宫里赐婚,将姚蕙青赐予瑞王为妃。

    暮青未准,以瑞王年少为由推了此事。

    但她拒绝的真正原因并不在此,而在于当年姚蕙青入侯府而心不动,斩亲缘而意不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嫁”入都督府,她乃当世奇女子,赐婚实属辱没她。她若婚嫁,那男子须得是她情意所钟之人,否则纵是王侯将相来聘,也娶不走她。

    但姚蕙青一直深居简出,起初暮青以为她需要调适,可时日过久,她未免有些担忧,故而想去郡主府看看。

    郡主府气派古朴,侍卫下人多在外院儿当差,越往内院儿去下人越少,到了三堂花厅门口,唯有姚蕙青一人立在庭中。

    玉兰初放,满庭清芳,姚蕙青立在树下,琼衣皎皎,仪容淡冶,望见暮青,展颜笑道:“都督终于来了。”

    暮青一愣,“你一直在等我来?”

    姚蕙青道:“国事繁重,不敢叨扰,只好静候了。”

    暮青瞥了眼花厅,见内外皆无侍从,连香儿都不在,于是进了花厅,径直到上首入座,问道:“何事?直说就好。”

    姚蕙青深居简出,引她前来相见,又遣退了所有人,必有要事。

    “抬来。”姚蕙青唤了声,只见两个府兵从西厅出来,两人抬着只箱子,搁在花厅地上之后见了礼,随即便却退而出,远远地避开了。

    姚蕙青进厅说道:“都督走得急,衣裳书籍皆留在府中,书房里的医书手札,燕帝陛下甚爱,常至府中翻阅,我实在带不出来,倒是那年冬月雪大,我上阁楼打理衣物被褥,无意中发现有只搁亵衣的箱子里埋有暗层,于是便将那暗层中收放之物藏在氅衣之下带了出去,藏于屋中。此番渡江,出府前我将此物压在衣箱底下一同带了回来,那日堤上重逢,人多眼杂,不便呈还,今日总算可以交给都督了。”

    暮青一听,走下来开箱一看,只一眼,便啪的一声将箱子给盖上了!

    箱中叠放着一幅布帛,墨色丹青透出,不必展开细看,暮青都知道那是何物——是那年步惜欢命画师画的他自个儿的春宫尸画,这画后来被她收在搁亵衣的箱子暗层里,盛京之变时没能带出来,没想到被姚蕙青发现,竟带了回来。

    暮青简直难以想象姚蕙青无意中得见此画时是何等心思,此画极具工笔匠气,布幅之大堪比床榻,任谁见了,怕不是都要以为她在军中练兵,孤枕难眠,方作此画聊以慰藉。

    “不是我画的,是画师所作。”暮青解释了一句,觉得没解释清楚,于是又补了一句,“不是我命画师作的,是这厮他闲得……”

    暮青戳着箱子,像是要把箱子和画中之人戳出个窟窿来,但戳了两下又觉得自己实在有越描越黑之嫌,于是负气地回到上首入座,寻思着回宫后该怎么跟步惜欢算算这笔旧账,回过神来时发现姚蕙青正笑着,笑容如满庭春色,芳华寂寞。

    “提起陛下,都督真还如当年一般。”姚蕙青笑道,“此番回来,见友人安好,各有归宿,我已心无牵挂,是该……寻心问路的时候了。”

    暮青一听,敛了气急败坏之色,心中却并不诧异。姚蕙青要归还此画,差人送进宫去就是,特意引她前来相见,必不是为了此画。

    “看来你对将来已有安排。”暮青道。

    姚蕙青朝暮青一礼,款款大方地道:“还请都督准我渡江北上,回北燕。”

    “……北燕?”暮青诧异而起,端量了姚蕙青许久,猜测道,“元修?”

    “正是。”姚蕙青颔首而答,坦坦荡荡。

    暮青沉默良久,缓缓地坐了回去,问道:“何时之事?”

    姚蕙青摇了摇头,笑容里露着些微苦涩,“我也说不清……起初,我以为只是闷久了,图个人对弈闲谈、饮酒作对罢了,哪怕这人亦敌亦友。直到临走时心有不舍,直到途中忧思成疾,我才知道……我不想离开北燕了。可我必须来,为了友人的心意,为了……当面道别。”

    暮青望着姚蕙青的神色,又沉默良久,方才道:“何苦今日才说?”

    “心中有愧。”姚蕙青垂着眸道,“大图之行,我曾劝过他,如若执意走这一趟,当年情义恐将断绝,但他……他其实知道不该来,但是放不下,他心里太苦,太想见你一面,哪怕是做个了断……听说都督在余女镇一役当中受了伤,不知伤得可重?可好利索了?”

    姚蕙青望向暮青,目光既忧且愧。

    暮青摇了摇头,“他执念太深,与你无关,你何需有愧?我只想问……你既然知道他的执念有多深,还是决定回去讨那苦吃吗?”

    “心意已决,无怨无悔。”姚蕙青答着,人在厅中,春光作陪,周身显出几分虚无的光影,仿佛人在眼前,心已北去。

    暮青坐了会儿,忽然起身走了下去,经过姚蕙青身旁时一言未发,就这么出了花厅过了庭院,直到要上游廊时才停了下来,“我过几日再来。”

    姚蕙青望着暮青的背影,深深一礼。

    ……

    暮青没让姚蕙青等太久,三天后,她再次到了郡主府。姚蕙青依旧是独自相迎,暮青也独自前往相见,她没进花厅,就在庭院里递给了姚蕙青一封信。

    “这是我给元修的信,劳烦转交。”此话之意就是答应姚蕙青回北燕了。

    姚蕙青见信稍怔,随即接下应道:“一定转交,谢都督。”

    暮青道:“礼部择定二十八号启程,你可以带个人一起过江,启程那日,自会有人带他前来与你相见。”

    带个人?

    姚蕙青愣了愣,正琢磨那人是谁,就见暮青眉眼间的担忧不舍融在春庭玉树的枝影里,明明灭灭,久久难消。

    “你记住,你是大齐郡主,这儿是你的娘家。倘若北燕群臣欺你太甚,倘若……有朝一日他伤你太深,大齐的国门永远为你敞开。不论你余生是否还有归来之日,这府邸门额上都将悬着建安郡主府的匾额,面朝北燕,百年不落。”暮青不喜与人道别的场面,说罢便转身离去。

    姚蕙青深深一拜,望向暮青的背影时,眸中已含了泪,“我走之后,香儿那丫头就交给都督了。”

    暮青闻言住步回身,“她倔得很,认准了的事儿谁也劝不住,你要走的事没瞒她吧?”

    姚蕙青淡淡地笑道:“我既是来当面道别的,又岂能瞒她?但为了绝她跟我走的念头,不得已……说了些伤人之言。”

    暮青微微蹙眉,猜也知道,八成是些“深宫险恶,你于我无助”之类的话。她来了两回都未见到香儿,想来不仅仅是姚蕙青遣退了下人之故,也许这丫头是真伤心了吧?

    “你在保她的命,她终会理解你的。”说罢,暮青别无他话,道了声宫里尚有政事要理,便出了郡主府,回宫了。

    汴都宫,立政殿内,的确有人在恭候凤驾。

    来者一身粗衫布衣,两鬓皆白,相貌苍老得叫人几乎认不出是当年那横刀立马的老将了。

    这人是卢景山,当年他为报恩护驾南渡,一直觉得愧对元修,渡江后不肯受封,终日闭门不出。暮青护送巫瑾回南图前,将古水县家中那间院子交给了卢景山看护,这些年,他一直在古水县看家护院,昨日一队禁军奉旨将他接了回来。

    “不知殿下召草民觐见,所为何事?”一别多年,再见时江山国号已由南兴改为大齐,卢景山的眼底却寂若死水,与从前别无两样。

    暮青问:“建安郡主要渡江北上去往盛京,将军可愿领兵护送?”

    卢景山闻言,眼底似有巨石沉湖,波澜激荡,过于猛烈,以至于怔在当场,木讷地问:“建安郡主?”

    这些年他在古水县看家护院,依旧是闭门不出,日常所需皆有县衙小吏来送,以至于天下间发生了何事,他并不知晓。帝后渡海归来、大图帝退位献降和大齐建国的事皆是小吏来送吃食时告知的,但建安郡主是哪位,他委实不知。

    暮青道:“当年嫁入都督府的姚姑娘,这些年来一直被禁在盛京,去年秋被赦渡江,却因放不下燕帝而自请回燕,过几日就动身。此去路遥,需得护送,郡主府缺个侍卫长,将军可愿领这差事?”

    郡主府的侍卫长自然要跟着郡主,主子在哪儿,下人就在哪儿。卢景山知道,皇后将他安排成建安郡主府的人,不仅是想让他跟着郡主回北燕,还想借郡主的身份庇护他,保他回去之后不会被问罪。

    卢景山从没想过此生还能再回北燕,他出神了许久,心中波澜始终难平,叩头谢恩时双目通红,声哑身颤,“殿下大恩,无以为报,来世再还!”

    暮青走下来,亲手将卢景山扶了起来,“若无当年将军等人护驾南渡,陛下不会亲政,也不会有今日的大齐。我对此恩也无以为报,仅能借此事了却将军之愿,盼将军……余生安好。”

    *

    大齐定安初年,二月二十八日,建安郡主远走北燕。

    破晓时分,姚蕙青戴钗十二,霞披双佩,着郡主礼服,进殿朝见,拜别帝后。随后,由侍卫长卢景山率卫队护着上了候在宫门外的车驾,吉时一到,礼乐齐奏,仪仗浩浩荡荡地行过长街,往堤边而去。

    江上,水师战船已迎候多时,一名男子正凭栏北望,姚蕙青落驾登船,见到男子时端量了许久,差点儿没认出来。

    “……季小公爷?”

    季延当年被俘,随驾南渡,到了南兴后便被软禁在汴都城中,至今六年寒暑,已磨去了当年的纨绔之气,腮颌上蓄起了胡须,人看起来沉稳了许多。

    “见过郡主。”季延端端正正地作揖一礼。

    姚蕙青凭栏南望,望着汴都宫的方向,半晌,遥遥一拜!

    季延的祖父镇国公乃是燕帝陛下的启蒙恩师,自小公爷被俘,老镇国公忧思成疾,这两年卧病府中,也就是熬着一口气罢了。

    姚蕙青原本以为暮青所言之人是卢景山,没料想见到的人会是季延!大齐与北燕两国宿怨颇深,她身为大齐郡主,自愿入燕,处境尴尬,若能将季小公爷带回去,必成北燕的功臣,此功能堵悠悠众口,能结交镇国公一族,甚至能使燕帝陛下感念此恩。

    姚蕙青知道,没有北燕的求亲国书,她这大齐郡主自己送上门去,说来是有辱大齐颜面的,朝中文武对此不可能没有异议,但帝后对此只字未提,决事甚快,甚至愿放季延——这是送给她的嫁妆,一份饱含情义的厚礼。

    大齐将要迁都,滇州与盛京,江山阻隔,万里之遥,今日一别,余生大抵难再相见了。

    姚蕙青跪在船首,与再披战甲的卢景山一同摇拜汴都宫,直至铜号齐鸣,战船拔锚,乘着春风白浪向北而去……

    *

    六月初一,大齐建安郡主抵达盛京,季延随同仪仗一起归来,北燕帝元修亲自扶着恩师镇国公出城相迎,礼象鼓乐开道,文武百官相随,兵卫仪仗浩荡,盛京多年不遇的盛事令百姓议论纷纷。

    当年嫁入江北水师都督府的姚府庶女去年被赦离京,一年之后摇身一变,竟从一介阶下囚成了大齐郡主,不由让人感叹人生如戏。

    就像镇国公府的小公爷,当年领着一群纨绔子弟在玉春楼里和英睿都督对赌,输得只剩一条亵裤,一群人冒着大雪沿着长街奔回府中,一时被引为盛京怪谈。而今,天下早知英睿都督是女儿身,她名扬四海,贵为大齐皇后、鄂族神女,季小公爷却被软禁于汴都城多年,回来时已不见纨绔神气,而当年常动家法的老国公已挥不动棍棒马鞭了。

    人生际遇,是命是运,是祸是幸,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这天晚上,皇帝在盛京宫中豪宴群臣,二更末,宴散人去,酒冷烛残。集英殿里,元修扶起季延,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这些年,你受苦了。”

    季延哂然一笑,“受什么苦?华堂美宅,锦衣玉食,要美酒有美酒,要美人有美人,除了不能出府,日子甭提有多逍遥。”

    “所以你小子是靠着美酒和美人把自个儿给熬稳重了?”元修端量着季延谈笑间依稀流露出的几分当年神采,笑着问道。

    “那倒不是。”季延咧嘴一笑,半真半假地答,“这些年我闲得发慌,靠读书习武打发时日,把从前祖父命我熟读的史论兵书都读通了。”

    元修扬了扬眉,有些意外。想当年,他们一同上学堂,那些书这小子读不到三句就喊头疼,翻不到三页就得逃学,为此可没少挨罚。

    冷不丁的,季延忽然敛了笑意,跪下禀道:“大哥,我想去西北戍边!”

    当年他被俘时,大哥尚未称帝,如今他有幸回来,无论路上听见多少铁血治国的风声,大哥还是大哥,在他心里永不会变。

    元修怔住,“……戍边?”

    季延道:“我路上听郡主说了,这些年辽帝西征,辽国疆域日广,骑军骁勇,虎视西北,野心勃勃。而今,大齐建国,大燕夹在齐辽之间,如不开疆拓土,厉兵秣马,积蓄国力,不出二十年,边关必危。”

    元修听笑了,“行啊!看来史论兵书真读进去了。”

    季延道:“那您答不答应?不答应的话,我可学您当年一样偷跑了啊。”

    “胡闹!你祖父这些年一直在盼你回来,他年事已高,你若戍边去,万一恩师有事,你身在军中,可不是想回来就能回来的,还是先尽孝吧!免得日后见不着了,再生悔意……”元修斥着季延,望着殿外,眉宇在昏黄的烛光里幽深玄虚,仿佛锁着某些陈年旧事。

    季延望着元修的神色,沉默良久,抱拳禀道:“大哥,季家人丁单薄,我自幼……祖父就盼我成才,目送我去戍卫边疆才是他平生所愿,小弟以为……这才是尽孝。”

    听闻此话,殿内的掌事太监被吓了一跳,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儿——季小公爷今夜是喝傻了吗?哪壶不开提哪壶,跟皇上辩哪门子的孝道!

    季延低着头,感觉头顶如悬重剑,那落来的目光沉凛慑人,不怒而威。

    许久后,元修一言不发地出了集英殿,夏夜的风荡起墨色的衣袂,如刀影般挥斩在重重叠叠的宫墙殿宇当中,刀影落下,人也远去了。

    季延没有起身,殿门敞着,唧唧虫鸣闹着夏夜,为人心头添了些许烦乱。宫人们不敢跟上去,掌事太监忧心忡忡地瞥着殿外,瞥着季延,季延却毫无悔色。

    宫里三更的梆子敲响时,殿内三足烛台上的一支宫烛燃尽了。掌事太监忙命宫女去取新烛,无意间瞥见殿外,顿时大惊,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元修上了殿阶,到了门外,冲着季延的背影道:“抬头!”

    季延跪着转过身来,把头一抬,顿时怔住——元修立在殿外,手里捧着一件银甲,甲胄上压着一张神臂弓!

    “到了西北,凡事跟顾老将军多学着些,切莫急于建功而意气用事,如若犯了军规,军棍鞭罚,自个儿扛着!”说罢,元修将战甲神弓往季延面前一递。

    季延忽然哽咽,这甲这弓陪伴着曾经的西北战神,十年英雄志,此生报国梦,这一递,便是托付了。

    季延郑重地接下弓甲,一时间如鲠在喉,竟说不出半句豪言壮语来。

    “去吧!大漠关山,长河落日,去看看!”元修拍了拍季延的肩膀,转身下了殿阶,抬手一挥,背影洒脱,“你比我当年看得透,我就在这儿等着你建功归来的那日。”

    季延依旧一言不发,只是伏身而拜,待元修远去,他起身时,已泪洒脸庞。

    ……

    次日,早朝一下,命季延去西北戍边的圣旨就下到了镇国公府。元修下朝后未往集英殿理政,而是微服出了宫,往驿馆而去。

    姚蕙青归来已是大齐郡主的身份,不适合住在都督府,便下榻在了盛京城的驿馆当中。

    元修未叫人通报,来到时,花厅里已摆好了早膳,桌上搁着两副碗筷。姚蕙青料到他一下早朝就会来,正等着他。

    元修迈进花厅,径自入席,一坐下就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他穿着身燕居服,面门而坐,夏日的晨光渡着眉宇,往日的幽沉郁气似乎消解了些,当年的爽朗之气依稀复见,只是消瘦了许多。

    姚蕙青笑道:“我若不归,何人伴君闲谈古今,饮酒对弈?”

    元修笑了,似恼未恼,像是诘问友人,“你哪回让我喝痛快了?我又哪盘棋赢过你?”

    姚蕙青笑而不答,盛了碗桂圆粥递了过去,这粥补益心脾,养血安神,是她昨夜就吩咐下去的,他劳伤心脾,思虑过重,当常补之。

    元修端起粥来尝了一口,却说不出是何滋味儿,半晌后才道:“多谢你把季延带回来。”

    姚蕙青未居此功,“此事陛下当谢都督。”

    元修笑了笑,“她是看在你的份儿上才放季延回来的,若不是你要回来,季延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归来。”

    当时在船上,阿青提出放姚蕙青和老熊的家眷过江时,他本该提出放了季延。但盛京之变那日,他有愧于她,她又指明了外公中箭之事有疑,他实在没什么条件能跟她换人了……恩师年事已高,本以为他会抱憾而终,没料想会有今日的转机。

    看着男子苦涩的笑意,姚蕙青只是微微一笑,沉默以对。

    两人枯坐了会儿,元修冷不丁地道:“被你说中了……”

    这话没头没尾,姚蕙青却懂得,回道:“至少试过,陛下也算无悔了。”

    元修闻言自嘲地笑了笑,“人这辈子,有些事,不为也悔,为之也悔,一生都将刻在心上,至死方休。”

    姚蕙青垂下眼眸,又沉默了。

    元修看着她道:“你……何苦回来?儿女情长,我此生难再许人,与其在我这儿蹉跎大好年华,何不寻个良人?这世间的好儿郎大有人在,你值得更好的归宿。”

    说罢,他搁下碗筷,起身出了花厅,“回去吧!各安己命,勿再牵挂。”

    “陛下怎么就知道我问你要的是儿女情长呢?”姚蕙青回身问道。

    元修闻言住步,回头望去,见庭花烂漫,朱门四敞,姚蕙青坐在门内,笑中含泪,对他道:“人这辈子,七情六欲,儿女情长只占其一。除却至爱,尚有至亲、挚友、儿女、信随。自入都督府的那天起,我就已无至亲,陛下也无,那你我何不作个伴,余生做彼此的至亲挚友,相濡以沫,白首不离?”

    “……”元修少见的出了神,晨辉树影洒在肩头,斑斑驳驳,似幻似真。

    姚蕙青与元修对望了许久,方才行出花厅,来到庭院,取出封信来递上前去,“此乃临行前,都督嘱咐我代为转交给陛下的书信。”

    元修见信猛然回神,眼中刹那间生出的神采说不清是诧异还是欢喜,他下意识地接了信,想要立刻拆阅,却又心有忧惧,于是将信往怀中一揣,疾步出了驿馆,纵身上马,疾驰而去。

    晨风扑面,市井热闹,元修并不知要去何方,只是纵着马蹄,一路向南,不知不觉到了城郊。

    桦树成林,茂叶成荫,元修勒马,取出信来,信上封着火漆,他拆了几下竟未拆开,不由看了眼满是细汗的掌心,苦笑一声,在马背上干坐了会儿,待心绪平复了些,方才拆了信。

    信一展开,元修就怔住了,信笺甚是平常,其上空无一言——一张白纸。

    穿林风荡着衣袂,白纸在元修手中哗啦作响,他僵坐在马背上,许久后,仰头望了望天。天远树高,人生而立,此刻除了坐下战马,伴在他身边的竟唯有风声了。

    阿青,你我之间,果真是……无话可说了吗?

    一阵马蹄声驰进林中,侍卫们终于追了上来。

    元修将信随风扬去,打马回头,扬鞭而去,话音随着风声传入侍卫们耳中,“传旨!着礼部起草求亲国书送往大齐,备——立后诏书!”

    *

    六月的汴都已入了盛夏,江波如镜,满城芳菲。

    黄梅时节刚过,暮青收到了呼延查烈的消息。

    他去年年初从北燕沂东港的渔村登岸,趁北燕朝廷清算沈党、皇帝在地方上休养的混乱时机,一路潜至西北边关,八月份才在大辽密探的帮助下出了关。出关前,他不准侍卫们再跟随,侍卫们只好留在关内探听消息。

    九月中旬,呼延查烈一回辽都就遭到了囚禁,期间吃了不少苦头。但今年三月,被囚禁了半年之久的呼延查烈忽然遭赦,而后竟被立为大辽太子,与此同时,大辽改年号为:本初。

    侍卫们得知此事后,方才回来复命。

    暮青对着奏本翻来覆去地看了一日,二更时分,步惜欢忙罢政事回寝宫时,见暮青仍不肯把那奏本搁下,不由打趣道:“盼了这么久,总算有信儿了,怎么反倒魂不守舍起来了?”

    暮青道:“福兮祸之所倚,查烈被立为太子自是好事,但呼延昊立查烈为储君,怕是没安什么好心。”

    步惜欢失笑,她这些年理政,尔虞我诈经历得多了,看谁都要琢磨琢磨。大辽立储一事能有什么阴谋?还不是因为她?

    呼延昊称帝多年,一直未曾立后,后宫虽嫔妃成群,但嫔妾皆无所出,他安着什么心,不是再明显不过?余女镇一役,元修失手,未将青青带回北燕,而狼卫暴露,最终只将呼延查烈带回了大辽。如今大齐建国,迁都在即,呼延昊自当清楚,齐辽两国关海远隔,谋她之机已失,余生难再相见了。

    而查烈自入盛京为质时起,青青就护着他,后来更是带在身边亲自教导,视如己出。呼延昊将查烈立为太子,即便明知此子有杀他之心,以他的性情,怕也乐在其中。且这些年来,大辽频频西征,虽疆域日广,但局势不甚稳定,亡部时有叛乱,储君一立,部族旧臣们心向太子,为助太子蓄养实力,定会选择隐忍,以待厚积而发。各部安生几年,对稳定局势有益,呼延昊何乐而不为呢?

    步惜欢噙着冷笑,目光淡凉如水,指尖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呵,本初……

    都多少年了,一个个的都还不死心,看来……大婚之礼需得叫礼部抓紧了。

    ……

    自帝驾南渡亲政起,织造局和将作监就领了织造帝后冠袍和备制大婚器用的差事,一晃数年,差事早已办妥,只是开国帝后大婚,礼制应加一等,故而大齐一建国,各局各司就又忙了起来,改制、查缺、采办、报检,从二月忙到六月,筹备的差事已临近尾声。

    随后,钦天监择定吉日良辰,将帝后的大婚之日定在了六月二十八日。

    诏书一下,上至朝堂,下至民间,皆洋溢在大喜的气氛中。汴都宫里,小安子和彩娥恨不得一天来道八次喜,暮青倒也不是不欢喜,但就是提不起劲儿来。

    这些年南征北战,一日不得闲,身子累得狠了,如今一闲下来,人就像是歇不够似的,成日懒洋洋的。恰逢盛夏时节,暑气将至,暮青连胃口也不佳,终日只想歇着,午后倚在榻上,听着蝉鸣蛙声便能睡上一觉,夜里睡得更沉,以往步惜欢上早朝时,她便会醒,如今一睁眼,常常是日上三竿了。

    朝中和宫里皆在为大婚的事儿忙碌着,唯独暮青游离事外。

    日子就这么进了中旬。

    一场雨后,暑气稍散,暮青觉得神清气爽了些,于是便微服出了宫。她乘着马车去了趟城西义庄,去了趟春秋赌坊,经过当年背尸出殡的长街,经过废置的内廷美人司,经过兵部职方司衙门——当年的西北军征兵处,最后停在了城南的福记包子铺门口。

    时近隅中,小二端着头道蒸屉出来,雨后湿热的夏风捎着香气扑进马车,暮青下车买了四只包子,用荷叶裹着、红绳提着,回宫的路上又去了趟瑾王府、狄王府和建安郡主府,府里主人皆不在,府门却照常开着,面向长街,遥望汴江。

    暮青在瑾王府外站了许久,盼诏书将喜讯布告天下,盼江风将祈愿送达四海,盼有朝一日——人海再会。

    按汴州一带的礼制风俗,女家成亲之前需择吉日往家堂告祭祖宗,一为作别,二为求安。于是,六月二十二日,帝后大驾离开汴都,启程前往古水县。

    此行本来只需暮青独往,但步惜欢执意同去告祭,礼官在朝上直呼此举有违祖制,步惜欢只道:“朕乃开国之君,朕就是祖制。”

    礼部官吏登时噎住,因知当今帝王虽在国事上虚怀纳谏,但家事一向不容群臣插手,于是叹了口气,只好由着皇帝了。

    当天傍晚,帝后大驾抵达古水县云秋山,步惜欢陪同暮青在山上斋戒了三日。

    二十六日一早,夫妻暂别,帝驾启程回宫,凤驾则进了古水县城,回到了城北后柴巷的家中。

    暮青当年离家,正是六月时节,如今归来仍是六月,老院子瓦色青幽,竹丛笔直,院儿里砖石缝中杂草未生,屋中一应摆设皆如旧时。

    帝后大婚,最欢喜的莫过于古水县百姓,凤驾回乡这天,百姓虽未见到凤尊,后柴巷中亦被重兵把守着,但许多人在晌午时分见到巷尾那间院子里升起了袅袅炊烟。

    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吃着家中灶里煮的米粥,暮青恹恹的胃口顿时开了许多,她在家中歇了一日,次日一早,束发戴巾,布衣乔装,走出家门深巷,入了热闹市井。她混在人堆里,到过儿时常去的铺子,听着百姓口中关于自己的故事,重走着家中到县衙的路,最后去了趟古水县义庄。

    义庄里的仵作早已换了人,听见敲门声,老仵作开门一瞧,顿时愣住。只见门外站着个年轻人,及冠之年,相貌平平,却有一身说不出的清卓风姿,不似寻常后生。

    老仵作问:“尊驾是?”

    “倒无紧要事,只是来看看。”年轻人朝老仵作作了个揖,随即便进了义庄。

    义庄里一具待检尸身也无,唯有几副当年的人骨架子列在偏堂。这些年刑部严核积案弊案,古水县乃都城辖下,命案之看验审断早已无从前那般轻忽罔顾的风气,义庄内无待检之尸也在意料之中。

    暮青在偏堂逗留了许久,望着那几副人骨架子失了神。

    老仵作一脸诧异之色,心道真是世道不一样了,连义庄都有人当成名胜之地游览来了。他见年轻人颇有气度,却是一介布衣,琢磨着莫不是今年县考未中的学子,心灰意冷,想入仵作行了?于是探问道:“这位后生莫不是想入行?老朽正缺个徒儿,见你胆大,许是块料,不妨入个行?咱们仵作行如今可不在贱籍了,是正儿八经的官籍,后世子孙想科考入仕、从军报国,可都使得哩!你要有本事,当仵作有朝一日也能是一方刑吏,不非得走那条恩科的路!你知道关州镇阳县的仵作吗?调去刑部当差了!这在从前哪敢想啊?你生在好世道,切莫自弃啊!”

    年轻人闻言,目光从死人骨头上转到老仵作身上时,眼中依稀有几分笑意,清清淡淡,却熠熠生辉。年轻人未道是否入行,只作揖而拜,淡然笑道:“多谢开解,您是位好师父,定不会缺徒儿的。”

    说罢,暮青道声打扰,便离去了。

    六月二十八日,帝后大婚!

    天刚四更,杨氏就领着宫中女官进了暮家小院儿,叩见凤尊,侍衣侍妆。

    杨氏去年二月随驾回京后,因伴驾有功,被特封为三品诰命。因古水县是暮青的家乡,崔远又曾在古水县任过知县,步惜欢便下旨将当初沈府的宅子赐给了崔家,杨氏一家自此在古水县安家落了户。崔远今年二月参加了县试,中了头名,如今正在家中苦读,备考乡试。

    暮青已无娘家人,亲近之人唯有杨氏和梅姑。梅姑性情孤僻古怪,跟着暮青回宫后,一直暗中护主,甚少现身。少主人大婚,她倒是跟来了,却道自己是奴,不敢充当娘家人,于是便纵身上房,专心一意地蹲在房顶上瞧热闹。

    于是,扮女家人送嫁的差事就落到了杨氏身上。

    天还黑着,暮家房檐下遍挂喜灯,大红对烛将西厢照得通明如昼,彩娥领着宫女们服侍凤尊更衣,暮青穿着身绛色中衣坐到了铜镜前。

    龙凤宫镜,宫粉香膏,烟黛檀脂,额黄花钿铺满了妆台,暮青望着铜镜中自己泛黄的眉眼,想起当年在家中时,爹用微薄的俸禄为她攒了几盒脂粉,她却从未敷过。那时想着,若有一日,对镜敷妆,怕不得是成婚的时候了。

    没成想料准了,只是没想到这桩婚事竟是大婚……

    一身诰命行头的杨氏陪在一旁,见女官为暮青敷着珠粉,眼中不由含了泪。崔家能有今日,皆是托了当年遇见皇后娘娘之福,伴驾多年,今见此景,竟有几分嫁女之感。

    门口,彩娥端着只玉盘进来,盛着已摘好洗净的凤仙花瓣,花瓣朱红,珠润如露。一个宫女跟随其后,捧着玉臼小杵、明矾红帕。

    彩娥笑吟吟地奏请暮青将手搁到玉盘上,由宫女们为她涂染蔻丹,但暮青未准,理由是此花小毒。

    一听有毒,宫人们吓了一跳,纷纷跪下请罪,尽管谁也不知,千层红、凤仙花等皆是女子常用之物,怎会有毒?

    杨氏也颇为诧异,她记得从前有段时日身子不适,郎中开的方子里有味药即是此花,有通经活血之效,按说应不伤女子身子才是……

    但谁也不敢忤逆凤意,彩娥立刻领着宫女们将一应物什都端了出去。

    暮青又对女官道:“无需浓妆艳抹,略施脂粉即可。”

    女官未言礼制宫规,只福身行礼,笑称遵旨,一切都依暮青之意,薄施粉,淡敷妆,远山眉,画朱唇,点花钿,坠东珠,细梳发,绾青丝。

    云鬓绾就,淡妆晕成,烛光摇红,镜色昏黄。小院寒舍里,红尘光影网罗着一张清绝容颜,惊艳了夏夜星光。

    彩娥领着宫女们捧入凤冠凤袍,大齐皇后凤冠集将作监和尚冠局之能工大匠的毕生造诣,冠上九龙九凤,“龙”谓之天子嫡妻、储君嫡母,“凤”谓之凤凰来仪,达王道,成九德。龙身錾金,凤身嵌翠,龙口衔珠,下垂珠结,凤口含玉,点翠成云。云中牡丹十二、金梧十二、宝叶十二、钿花十二,步摇博鬓左右各六,亦十二数。冠上珍珠之数六千,皆乃东海贡物,珠圆无暇,宝光如镜,更有金玉翡翠、红蓝宝珠、珊瑚玳瑁等宫藏奇珍,凤冠之美冠绝古今,工艺之繁登峰造极。

    而凤袍亦集织造府内织女绣娘的织裁绣技,云锦霞披,广袖金坠。裙裾三丈,金绣日月云霞,凤凰于飞。广袖如云,织绣九天天阙,四海山河,缀以九彩霞披,凤佩宝坠,好一派天命玄女、降而生瑞之相!

    凤冠霞披穿戴于身,暮青起身之际,恰是破晓之时。金乌吐辉,蒙蒙晨光洒在暮家小院儿的青瓦上,命妇宫侍们齐伏而呼:“叩见凤尊,贺凤尊大婚之禧!”

    “吉时到——”这时,礼官的唱喝声在院中响起。

    暮青走出闺房,迎着初露的晨光朝空荡荡的主屋一拜,朝云秋山一拜,再朝鄂族中州方向外公与外祖母的衣冠冢一拜,而后才在礼官的唱报声中出了暮家小院儿。

    民间巷子窄,凤銮车驾进不来,便在巷子口候着。巷子里铺上了红锦,暮青踏着喜毯走出家门,回头望了眼自家的木门铜锁、灰墙青瓦,而后仰望着劲拔的竹梢和浅白的天空,许久后,再朝家门一拜。

    今日出嫁,再回乡时,恐不知何年何月了。

    宫侍们列于街巷两旁,目视着皇后郑重地拜别家门,而后转身,踏着红毯向凤銮车驾行去。

    车驾旁,月杀抬头望了望天。

    暮青行至近前,扬眉问道:“越大将军这般神情,似乎有话要讲?”

    大喜之日,月杀依旧一脸漠然神色,冷淡地道:“末将这般神情是在说:苍天有眼,您总算嫁出去了。”

    这老父亲般的口吻听得杨氏和彩娥等人垂头忍笑,越大将军自皇后娘娘从军时就在替陛下操心这事儿,今日也算是如愿了。

    “的确。”暮青扫了眼从鄂族赶回的千名神甲军将士,笑道,“苍天有眼,尔等皆在。”

    当年陪她计杀岭南王、勇闯天选阵、县庙屠恶、义保鄂族的将士们,她曾以为今日难全,但今日见之,全员皆在,纵有伤残者,亦是上苍眷顾,理当拜之!

    暮青朝天地一拜,朝将士们一拜,礼毕之后,方才踏着玉凳霞阶,入了凤銮车驾。

    这一天,整个古水县都醒得很早,城北到南门的长街上满是送嫁的百姓。天色刚明,吉时即到,凤驾大婚的仪仗伴着礼乐丝竹之声,从城北后柴巷外浩浩荡荡地行来。

    礼官居前,大纛紧随,十二匹御马牵引着导驾车队,后为十二重禁卫引驾,列于驾后的是当年江北水师的五万儿郎。

    今晨四更时分,章都督率水师五万乘船沿江抵达城外,当年皇后麾下的亲卫、军侯和五万将士上岸入城,列入仪仗,为皇后送嫁!将士们齐着青袍银甲,天光泛白,甲色如刀,军容似铁,步姿铿锵。儿郎们的战靴踏在街上,为喜庆的礼乐声添了几分雄壮,四大营依照当年编列,军伍之中隐约可见缺位,那是当年战死江北的将士之位。而章都督的马后,熊泰、侯天、刘黑子三位军侯骑马相随,刘军侯牵着匹空马,那是当年为护凤驾而战死的武义大夫石大海之位。

    当年渡江的,未能渡江的,今日都来了。

    鼓吹乐队,幡阵旗阵,仪仗威仪浩荡地上了南街之后,古水县百姓才见到了凤銮车驾。

    凤车赤木镶翠,顶有金凤,两壁雕画日月神祗、凤凰于飞,谓之神女降世、有凤来仪。车驾四檐坠玉,帘绣云凤,霞旗秀木,威仪万千。凤车由礼官驾驭,八十驾士簇拥,宦官宫娥相随,神甲军护驾。

    神甲军乃皇后亲卫军,虽仅千余众,却披戴神甲,身藏神兵,刀枪不入,削铁如泥。神甲之貌神秘,世人鲜见,而今为送皇后出嫁,侍卫军驾御骏马,尽戴神甲,伴驾左右,凤车仿佛行于在万丈金辉之中,威仪之盛,千古难见。

    凤銮车驾后,扇麾仪仗壮势,属车八十一乘,备车千乘,送嫁仪仗足有八万余人!

    待凤车驶过,百姓们数着属车后的嫁物,花瓶、花烛、香球、百结、交椅、青凉伞、画彩钱果、五男二女花扇等象征着百年好合、七子团圆等民间嫁娶吉件皆有,却不见妆合、照台、奁具、裙箱、衣匣、洗项、珠宝首饰、绫罗锦缎、金银宝器等嫁妆。

    皇后并非未备嫁妆,而是那嫁妆仪仗抬不起——皇后的嫁妆乃鄂族四州八十五县城池!

    去年大图皇帝退位献降,因降书上未盖鄂族神官大印,故而所献之地实为五州,而非九州。后来,圣上下旨受降,朝廷发兵平定五州,纳五州而建大齐,鄂族仍由皇后执政。今日,帝后大婚,大齐与鄂族结为一家,从今往后,四州依旧由皇后执政,但归入大齐帝国版图。从今往后,皇后掌大齐狱事,执鄂族之政,与圣上共治天下。

    这是从古水县走出的女子,走出家乡近十载,归来身负四海名。

    她脱胎官奴,生入贱籍,承事贱役,遭人忌避。一朝被迫离乡,从军西北,破奇案、救新军、战马匪、闯敌营。破地宫机关杀阵,立军功金殿受封,军中练兵,京城破案,智揭阴谋,替父报仇。南渡之后,授业传道,提点刑狱,问政淮州,定赈贷奇策,平岭南割据。后又潜入鄂族,闯天选大阵,复大图国业,化神女尊身,执鄂族之政。执政三载,废旧俗,立新法,兴农桑,开商道,建城郭,安民生,政绩斐然。她从一介民间仵作到大兴英睿都督,从南兴皇后到大图神官,一路行来,步步传奇。

    而今,天下大定,帝后大婚,她自家乡出嫁,喜毯从后柴巷暮家小院儿的门口一路铺向汴都——圣上以百十里红妆、八万人仪仗相迎,这一场盛世大婚冠绝古今,后世怕也难以企及。

    这世间只怕不会再有如此帝后了。

    这天,晨阳照在城楼上的时候,古水县百姓山呼贺喜,跪送着凤驾仪仗行出了城门,沿着铺着红毯的官道向汴都古城行去。

    这天,天下大赦,汴都城中百花盈道,万民夹迎,宫娥手执盛着五谷、福钱和宫果的花斗从宫门外一路排到了城门口。城门口,礼象披锦,武将护旗,禁宫十二卫自城门一路迎至三十里外,文臣穿戴朝服伴着天子卤簿候在飞桥上,听着御林卫一个时辰一报,直至傍晚,方才望见了凤驾仪仗。

    漫天晚霞照着古道城郭,凤銮车驾在徐徐夏风里与天子玉辂相会于虹桥之上,礼象齐鸣,鼓乐大奏,文武朝拜,将士齐贺,宫娥向长街两旁洒下花斗里的五谷、福钱和宫果,孩童争拾,百姓欢呼,龙凤宝车在兵卫仪仗的护送下浩浩荡荡地驶向了宫门。

    酉时二刻,吉时到来,天子玉辂迎凤銮车驾自正东午门而入,经崇文门、崇武门、崇华门,过中路六殿三门而至家庙,先告祭祖宗,而后至金銮殿举行成婚大典。

    钟鼓大奏,天子在礼官的唱报声中落驾,亲手将皇后扶下凤车,帝后执同心牵巾两头,共登玉阶,同入金殿,在文武百官的见证之下叩拜天地,遥拜祖宗,行交拜大礼。

    殿内张灯铺锦,帝后立在龙凤好合、琴瑟和鸣的五色织锦喜毯两侧,听着礼唱,三叩三起,博袖佩带在雕梁玉柱上交织出如梦似幻的画影。天子大婚冕冠上的垂旒在步惜欢的眉宇间碰撞出几分恍惚神色,鼓乐礼唱声仿佛从耳畔远去,眼前浮光掠影,晃过当年戏里的嫁衣、提笔写下的婚书和那落款上的日子——元隆十九年三月十六。

    多少年了?

    今日终如当年所愿,莫不是一场好梦吧?

    “礼成——”礼官的一声高唱将步惜欢恍惚的心神拽了回来,而后便见礼官呈上了机杼。

    步惜欢接过机杼,欲挑盖头,竟觉手颤,不由失笑。他这心这手,博弈天下未怯过,指点江山未颤过,今日此时竟患得患失起来了。

    金殿四角立着龙凤灯台,兰烛高照,微香暗侵,盖头被缓缓挑起的一刻,日月龙凤仿佛乘着人间灯火而去,天上阆苑,人间美殿,驰隙流年,一瞬千古。

    当步惜欢望见那盖头下的晕晕娇靥,流年霎时倒转,恍若回到当年——薄施粉,淡晕妆,远山眉,点朱唇,一片花钿吹眉心,朱砂描画定其心……这是当年成婚时他为她描的妆。

    不论几度寒暑,她与他一样记得那年。

    步惜欢望着暮青吟吟一笑,垂旒上的七宝玉珠流光绚影,眸中仿佛映入了一天星河,烂漫醉人。

    随即,二人携手登上御阶,同坐于金殿御座之上,接受百官朝贺。金殿外,迎亲送嫁的将士们立在殿前广场和四门甬道中,放眼望去人潮如浪,贺喜之音如擂天鼓。

    这场盛事,此时不过刚刚开始……

    礼毕,礼官宣旨,赐殿外将士御筵九盏,步惜欢留在殿内大宴群臣,暮青则先还寝宫坐帐。

    乾方宫中张灯挂彩,比起金銮殿内的富丽堂皇,承乾殿里处处是旧时记忆。门窗上贴的喜联、窗花皆是当年马车上贴过的,窗上甚至还贴着几对他们在星罗和关州逛庙市时买的窗花,虽不应时节,却令人心暖。

    殿内摆着的瓷瓶宝器、百宝如意、玉杯玉盘皆是将作监按当年马车里摆过的器样烧制的,连牡丹花卉、香果糕点都与当年一样不差。

    殿内唯有一样摆设换了——龙床。

    黄花梨,一丈宽,当年拌嘴时的一句玩笑话,他一直记着,早在她与大图定下三年之约时,这床就雕磨好了。

    当时,朝中有谏越制之声,因皇后屡建奇功且帝后正因安定家国而受着夫妻分离之苦,故而言官们口下留了情。如今大婚,这龙床摆入寝宫,言官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聋作哑,算是默许了——开国帝后,越制就越制吧。

    龙床上叠有喜被,双喜四福,龙凤呈祥,明黄朱绣,寓意吉庆。被上摆着龙凤喜枕,枕旁搁着一柄玉如意,结了喜绸,坠了香囊,依旧如同当年。

    女官唱着吉词,瑞王府的老王妃高氏和杨氏作为嫂子和娘家人扶着暮青坐入帐中,一坐下,就听见咔嚓一声!

    暮青眉头都没动——老花样儿了。

    高氏和杨氏却喜上眉梢,二人恭请暮青起身,伴着女官“天上长生果,地上落花参,见了新人开口笑,儿孙满堂,福多寿长”的唱喝声,从喜被下摸出一只破了壳的花生,打开一数,里头躺着两颗小果,粉白圆胖。

    高氏和杨氏互看一眼,意味深长地打了个眼底官司。

    “洞房花烛夜,新人共枕眠,今夜榻上行春雨,来年屋里听娃儿笑。”女官边唱贺词边恭恭敬敬地接过两颗花生果,包入喜帕内,搁在了龙凤枕下。

    暮青愣着神儿,心道:这一双的数儿怎么也跟当年一样?

    直到女官复请坐帐,暮青才回过神来,不由笑自己,莫不是被凤冠压蠢了,不然怎么也信这些了?不过是风俗罢了。

    坐了一日的车马,暮青还真乏了,此时若能摘了凤冠,她怕是能倒头就睡,但大婚之禧,步惜欢盼了多年,纵是再累,她也会等着。

    步惜欢比意料中回来得早,约莫二更时分,范通的唱报声就传入了承乾殿。

    高氏、杨氏及宫人们急忙见礼,步惜欢身后跟着一众宫人,捧着文房四宝、绫罗贡锦、金银美器、脂粉首饰、美酒福果等物,一进殿,步惜欢就下旨厚赏宗亲诰命、阖宫侍从。

    高氏、杨氏、女官、小安子及彩娥等人大喜,纷纷谢恩告贺。

    步惜欢道:“时辰不早了,都告安吧。”

    众人一听就愣了,女官道:“启奏陛下,尚有撒帐、合卺诸礼未行……”

    步惜欢望着暮青道:“皇后乏了,那些礼数朕跟皇后关起门来自个儿行一行便罢了,告安吧。”

    女官讶然,高氏和杨氏都是过来人了,见帝驾自打进了殿,目光就未从皇后身上移开过,不由露出羡慕神色。

    这天下间的男婚女嫁呀,六礼是办给外人瞧的,图的是个明媒正娶的名分。世间多少女子,空有名分,难得情分?两者皆得的好姻缘,岂能不羡煞人?

    二人皆是识趣之人,饮了宫人呈上的喜酒,便跪安而去。出了殿门,杨氏偷偷拭了拭眼角,又回头望了眼宫门,老总管范通领着女官和宫人们出来,殿门关上,一双人影映在殿窗上,烛火摇红,夏夜静好。

    殿内榻前,步惜欢为暮青解了凤冠,眸中的歉色浓得化不开,柔声道:“这一日,辛苦娘子了。”

    她这些年累着了,近来身子乏,这一日折腾下来,他委实担心,于是匆匆散了宫宴赶了回来。那些撒帐之礼,要按皇家婚俗行之,还得闹腾好一阵儿。这凤冠颇重,宗亲宫侍们在,她不便解冠更衣,遣退了众人,她会自在许多。

    暮青垂眸一笑,也抬手为眼前人解冕,“这大婚,如你所愿就好。”

    她没那么娇气,他盼大婚盼了许多年,能成全他多年心愿,折腾一日有何不可?

    从当年遇见他时起,他们就在互相成全,时至今日,终得圆满。

    “为夫还有一愿,娘子可愿成全?”步惜欢将冕冠与凤冠摆去桌上,回身端着两只酒盏,笑吟吟地望着暮青。

    暮青道:“此生你想为之事,我都会成全。”

    此话令男子眸中的笑意仿佛要溢出来,他端着酒盏来到龙床前,暮青一接酒盏就愣了。

    酒器是温的,闻来无酒香,汤色也不似茶。

    步惜欢坐到暮青身旁,举杯作邀,只笑不语。暮青也不问,举盏为应,夫妻二人挽臂交杯,仰头共饮。

    温汤入喉,暮青眉心一舒——蜜糖水。

    步惜欢一笑,笑意比殿内的烛火还暖柔。她乏了,酒伤身,茶伤眠,温水最宜,添勺蜜糖,盼甜蜜白首,永不生离。

    红帐似芙蓉,烛影映帐红,两人端着空酒盏坐在帐内,含笑相凝。龙凤杯盏银光如月,宝石似星,一条红绸同心结绾着盏底,颇似那架在漫漫银河两端的喜桥,牵系着千年岁月,百年姻缘。

    暮青望着步惜欢的眉宇,那分明润,日月不及,那分矜贵,可夺天地。不知怎的,她总觉得看不够他,当初的三年之约都熬过来了,如今只是小别三日,竟有如隔三秋之感了。

    步惜欢由着暮青看,待她自个儿回过神来,耳根微微泛红时,他才笑了声,把龙凤杯盏取回,一仰一覆,安于床下。

    合卺礼毕,他又取了方喜帕回来,上头搁着一把金银剪,剪刀一半金制,一半银制,雕龙刻凤,宝气夺目。

    暮青瞅着步惜欢坐回自己身旁,郑重其事地从她的云髻右边儿取了一缕青丝,与他发髻左边儿的一缕墨发一同剪下,牢牢地结在一起,而后与一把玉梳一同包入了喜帕。

    此礼谓之“合髻”,意为夫妻一体,白头偕老。

    喜帕包好后,步惜欢打开衣柜,搬出了一只衣箱。这衣箱是从都督府里带回来的那只,搁在衣柜底下,他将其搬出,盘膝而坐,将喜帕放在了暗层内,压在了那幅画上。

    暮青望着步惜欢忙忙叨叨的背影,他那身龙袍上绣着日月星辰、山河火龙、华雉宗彝等天子十二纹章,天之大数皆在其身,这人却跟个凡夫似的,新婚之夜坐在地上捣鼓衣箱。暮青忍着笑,终于良心发现,觉得自己不该太懒,这才起身整理被褥,把龙床上铺着的红枣、花生、桂圆、瓜子都包入喜巾,打好包袱拎到衣柜前,一并搁入了衣箱里。

    这些东西一直收在衣箱里会生虫,只需按婚俗在新娘子的衣箱中存放三日,讨个早生贵子的吉利即可。

    见暮青把喜巾搁了进来,步惜欢顿时愣了愣,随即抬头苦笑,“忘了撒帐了……”

    他本以为成过三次亲了,婚俗礼数早已默熟于心,可事到临头还是出了错。看来,这亲不论成几回,他依旧是紧张啊……

    暮青倒无遗憾之色,反倒哼笑一声,把喜巾往衣箱里一搁就倚入帐中,眉眼里的意味再明显不过——要撒你撒,撒完你收拾。

    步惜欢笑了声,慢悠悠地把衣箱归入柜中,行至帐中,床边坐定,挨着暮青。她倚靠在喜枕喜被里,眸子似开半合,昏昏欲睡之态别有几分憨趣。他俯身为她捏腿解乏,捏着捏着,手指便绕住了她的裙角,三绕两绕,绕到他的袍角旁,灵巧地一系,便打成了结儿。

    当年渡江前匆匆圆房,赶不出两身喜服,他与她便同袍而婚。今夜,这两身喜袍终于系在了一起,龙尾缠着凤羽,金丝相绕,日月与共,再也分不出哪个是哪个。

    步惜欢心满意足地往龙床里一仰,托腮侧卧,笑看暮青。他手里没拿谷豆、福钱和同心花果,就这么笑吟吟地念,像是哄人入睡,“撒帐东,瑶池神女下巫峰;撒帐西,月娥仙郎情不移;撒帐南,好合戏情乐且恋;撒帐北,交颈鸳鸯尾并尾。今宵芙蓉帐子暖,来日画堂迎春风,月娥喜遇蟾宫客,百年好合恋香衾。”

    暮青听罢,低笑出声,睡意全无。

    这厮又来了!听听,这都什么词儿!

    步惜欢也忍俊不禁,殿外星繁虫鸣,殿内烛红帐暖,两人躺着傻笑,笑声久未平息。

    半晌后,暮青道:“你可知道,即便有幸多得这一世,我也从未信过命数。直到遇见你,我才信了……”

    “嗯。”步惜欢应了声,眉宇间的欢喜神色胜过了情念爱欲,她的情话可比春宵一刻珍贵,尤其是今夜说的。

    她想说,他就听着,听入耳中,揣入心里,此生就这么珍藏着。

    只听她接着道:“我觉得,你就没有洞房的命数。”

    “……嗯?”步惜欢正等着听情话呢,冷不丁地听见这么一句,一时间竟不解何意。

    暮青扬起嘴角,冲他勾了勾手。

    步惜欢愣了片刻,方才附耳过去,只是少顷,便忽然呆住!

    那是一种神魂抽离般的呆滞,他此生从未如此傻愣过。仿佛历经半生之久,他才怔怔地望来,木讷、诧异、欢喜……诸般神色生于眸底,若星辰击撞,烂漫动人。

    她不再复言,方才之语却萦绕在他耳畔。

    她说……

    阿欢,我们有孩儿了。

    ——全书,终。

番外:朝朝暮暮

    皇后有喜,举朝震动,几位自皇帝渡江亲政时起就在朝的老臣几乎老泪纵横,多少年了?陛下终于有后了!

    最喜的莫过于步惜欢,大婚当晚,他三更半夜的从殿内奔出,急传御医!退至宫门外当值的宫侍们从未见过君王如此失态,不由大惊失色,连大内总管范通那一张死人脸都变了颜色,还以为是凤体有恙,于是匆忙领旨而去。

    因帝后大婚,这天夜里御医院老提点亲自当值,听闻传召,又见门口候着马车,也吓了一跳!没想到进了承乾殿一诊脉,压根儿不是凤体有恙,而是皇后有喜了!

    大惊变大喜,老太监范通脸上的褶子往上扬了扬,与蹲在承乾殿飞檐上看热闹的梅姑那半张疤脸上的笑容一样可怖。

    经御医问诊,皇后有喜已两月上下。

    步惜欢大喜,厚赐了御医,宫人侍卫皆有厚赏。

    乾方宫双喜临门,自这天起,御医每日早晚请脉,御药房、生药库、万安堂、典药局四司日夜候旨,连御膳房里都有御医当差,御厨们在膳食上倍加仔细,不敢出分毫差错。小安子从太极殿调到了乾方宫当差,暮青到御花园里走走,他和彩娥都恨不得搀着,这架势哪是伺候皇后,分明是伺候太后。

    说来也怪,暮青本不害喜,被人这么一伺候,身子就好像真的金贵起来了,半丝油腥都闻不得,莫说吃口果子,就是喝口水都吐。

    眼看着暮青略微圆润了些的脸庞又瘦了下去,步惜欢甚是自责,责自己未能早早察觉,竟因婚事令她受了劳累。

    “这跟劳累有何关系?”这天一早,暮青晨吐发作,刚卧榻歇养,步惜欢就匆匆进了承乾殿。大齐建国,政务繁重,他近日下了早朝却总要回来看看她才能安心去理政。见步惜欢守在榻旁,那自责的神情浓得化不开,暮青忍着害喜的不适说道,“女子有孕后,体内绒毛膜促性腺激素增多,胃酸分泌减少,胃排空时间延长,故而会有头晕乏力、食欲不振、喜酸厌腻、恶心晨呕等害喜之症,此乃妊娠反应,多数一旬即去,莫要忧思过度。”

    这人若知道她有喜了,大婚之礼必不会办,那是他多年的心愿,她怎忍心见他此生抱憾?瞒着他,可不是为了看他自责的。

    “……多数?”步惜欢眉心微锁,忧色愈浓。她言行素来严谨,无论晦涩之词还是寻常言语,皆言之有据。她说多数,即是说有些女子害喜的日子会很长?那岂不是倍加辛苦?

    这么忧思着,步惜欢小心翼翼地抚了抚暮青尚且平坦的小腹,殷殷嘱咐,“母恩重如天地,切莫折腾娘亲。”

    暮青被惹笑了,“哪听得见啊?两个月,才这么大,还没个铜板儿重。”

    她拿手指捏了个大小给他看,“这么大,手脚刚长出来,眼耳口鼻也就大略像个人罢了。”

    步惜欢看着暮青比量出来的那还不足一寸的大小,眉宇间的惊疑之色替了忧色——如此小?孩儿的眼耳手脚不该是一坐胎就生着的吗?

    暮青见这人肩戴日月,袖拢乾坤,能谈笑间博弈天下,却被此事给惊着了,不由失笑,眉眼间倒因此添了几分生气。

    这时,范通进殿奏说执宰等人在太极殿候驾。

    原本朝中择定十月开始迁都,但暮青有孕在身,步惜欢不希望她受颠簸之苦,便下旨改期。这一改期,许多部署要重新调整,国事愈发繁重。

    步惜欢听闻奏事敛了神色,只淡淡地应了声,却未着急移驾太极殿。他望着暮青那恹恹之态,守在榻旁牵住她的手,缓缓地为她渡着真气,直到她眉心舒展,阖眸睡去,他才起身理政去了。

    许是这真气管用,暮青醒来后觉得神清气爽,便让彩娥备文房四宝,而后坐到桌前,执笔作画,画胎儿图。

    彩娥和小安子从旁侍候笔墨丹青,越看越惊异!

    这人……打娘胎里最初只是个叫“胚胞”的物什?

    女子有喜头一月,腹中之胎也就黄豆大点儿?这倒也罢了,怎么模样儿不像人,还有尾巴似的?

    坐胎两月方才像个人,可脸盘子也就是只具其形罢了。

    暮青打算每个月画一张,因此这日只画了两张,但着色工细,标注尽详。

    晚膳时分,步惜欢回宫一见到画就着魔似的,筷子都不动一下,眸中惊奇之色流转,似那夏夜江波,深邃浩荡,烂漫吞空。

    “往后呢?”他问,像讨糖吃的孩子。

    “到了月份儿,我自会再画。”暮青卖着关子,离席往榻上去了。她不能在这儿久坐,省得反胃,扰了他的胃口。

    步惜欢望着暮青的背影叹了一声,将画妥当地收入怀中,盛了碗粥,布了几样素菜,端到帐外逗问:“为夫服侍娘子用些粥菜可好?”

    怕暮青这会儿闻不得味儿,步惜欢避在帐外探问,未敢靠近榻前。

    他忙了一天政事,回来连衣袍都未来得及换,端着粥菜立在帐外哄人的样子着实叫人心暖。

    暮青望着步惜欢眉宇间难掩的疲色,不忍推拒,坐起来道:“我自己吃,你快去更衣用膳。”

    步惜欢当没听见,来到榻前坐下,耐心地调着粥,一边察着暮青的气色,一边喂她喝粥。他先舀了勺清粥喂她喝了一口,见她没有发作,这才试着添菜。

    这一碗粥,暮青喝得很慢,要发作时能忍则忍,步惜欢见她忍得辛苦,便搁下碗筷,为她渡气调息,待她好些了,粥也冷了,宫人们忙端着粥菜去小灶房里热。

    殿窗下虫鸣唧唧,灯台上烛光暖人,宫人们端着碗碟进进出出,帐内榻前,暮青喝着一碗不知热过几回的粥,这些年花前月下许过的执手白头的誓言仿佛都在这碗清粥里,岁月静好如是。

    看出渡气调息有益,这天之后,步惜欢一日三餐都会回承乾殿陪暮青用膳,而后才去理政。被他这么陪护着,暮青的害喜之症略轻,日子一进四个月,她便觉得身子不乏了,胃口也日渐开了。

    步惜欢甚是欢喜,依旧三餐作陪,早晚渡气调息,晚膳后,二人会不约而同地放下政事,牵着手在帝庭中散步。

    古都行宫,恢弘气魄,宫楼殿宇四五十所,暮青并未都去过,步惜欢陪着她四处赏景,为她讲宫史秘事。

    六宫无妃,侍卫宫人们常见傍晚时分,帝后携手走在廊中檐下,从夏末到深秋,花黄叶落,人影成双。

    十月的江南仍旧日和风暖,这天傍晚,暮青想到御花园里走走,御花园南苑的秋茉莉开了,花下铺着一道石径,一座飞亭坐落在晚霞深处。步惜欢扶着暮青走过石径,入了飞亭,看暮青倚亭而坐,裙裾帛带飞舞在晚风里,晚霞洒在她隆起的肚腹上,她的眉眼温润柔和,似天池镜湖,令人沉迷。

    步惜欢看得失了神,直到听见暮青的话。

    “你说……这孩子是儿是女?”她问。

    步惜欢回过神来,不由失笑,打趣道:“你怎么也在意此事?我还以为你不会在意。你我的孩儿,是儿是女,皆是人中龙凤,你担心这孩子会担不起这江山社稷?”

    “我倒不担心此事,只是想起了查烈。”暮青举目西望,喃喃着笑道,“这孩子从小就闹着要公主。”

    一听此事,步惜欢笑容微滞,眸中的笑意淡了下来,懒洋洋地道:“为夫当年似乎没答应过此事。”

    暮青失笑:“我只是想起从前之事,提这么一句罢了,你倒当真了?你也不想想,查烈十二了,再过三五年就当娶妻了,哪能等得起?他们的年岁终究是差得大了些。”

    “年岁差得少也不成,远嫁苦多,怎及京城安逸?”步惜欢面色甚淡。

    暮青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人刚刚还说女儿也能担得起江山社稷,现又盼着女儿安逸度日了,合着社稷重担给儿子扛着他不心疼,倒心疼女儿吃苦。孩儿还未出世,是儿是女,日后会有何人生经历都还难料,如今只是提提嫁人这茬儿,这人就不乐意了,怕不是个女儿奴?

    “若是个女儿,生得像你,自是美事。”步惜欢见暮青不说话,怕她恼了,不由凑近了些,笑着抚了抚她的肚腹。

    暮青哼了声,“生得像我,性子莫要像我,贴心乖巧,那才是美事。”

    步惜欢假模假样地愣了愣,眺望着亭外的花丛问道:“嗯?这满苑花香,哪儿来的酸味儿?”

    暮青气笑了,嗔去一眼,步惜欢纵声长笑,甚是欢愉。

    暮青也忍俊不禁,两人伴着花香晚霞笑了许久,正笑得起劲儿时,二人双双怔住,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暮青的肚腹上。

    “方才是……动了?”步惜欢问,话音轻极,像是身在梦中,怕惊醒了自己。

    “嗯。”暮青微笑着应声,这人每个月都盼着胎画,上个月见画上写着胎动,日日想摸,可胎动尚轻,探不出来,没想到今日凑巧被他摸个正着。

    步惜欢的眸中顿时绽出人间烟火般烂漫的神采,问道:“孩儿可是听见你我说话了?”

    暮青忍着笑泼冷水,“那得八个月。”

    “八个月?”他倒不失落,反生了盼念,笑道,“快了。”

    ……

    日子确实过得快,秋去冬来,转眼就进了腊月。

    年关在望,暮青有喜八月有余,步惜欢本该欢喜,却被这个月的胎画给惊着了。画中胎儿已长成,母体的五脏被挤得移了位,着实令人触目惊心。他坐在烛台下看了许久,不知不觉想起儿时,此后再未提起那隔着肚皮跟孩儿说话的事儿,只是陪着暮青白日散步,夜里捏腿,细心呵护,倍加谨慎。

    暮青也很谨慎,她命御膳房多备果蔬,少食多餐,少盐少油,膳食以多样清淡为宜。

    年关一过,御医院就挑选了两位登记在册、身家清白、经验丰富的稳婆入宫侍驾,步惜欢担心暮青与两个稳婆不熟,特意命御林卫去古水县将杨氏请来了宫中。杨氏育有一儿两女,女儿还是双生胎,在产事上颇有经验。

    老话说:“牛生崽儿锅沿过,女人生孩儿坟前过。”

    眼看着皇后临盆的日子一天天近了,乾方宫上上下下都笼罩在紧张的气氛里,唯独暮青不慌不忙,她命人在西配殿布置了产房,并画了数张图,告诉稳婆如遇脐带绕颈、胎位不正当如何处置,产后出血的常见原因有哪些,当如何处置。尽管知道没人敢在她身上动刀子,但她还是把刀具和解剖图都备好了。她告诉稳婆,如发急情,莫要慌乱,尽人事听天命即可。

    两个稳婆在牵拉脐带、复正胎位上都颇有经验,但头一回见到图,心惊之余也算开了眼——头一回见到临盆在即,把样样儿急情与处置对策都想到了,非但不慌乱,还平心静气地宽慰稳婆的新妇。

    杨氏见惯不怪,两个稳婆却不由暗道天下传言不虚,皇后娘娘能母仪天下,果真非寻常女子。

    万事俱备,但整个正月里,暮青一直没有发动的迹象,御医天天呈奏脉案,稳婆日日回禀宫高胎位,连步惜欢的心都提起来了,暮青却按部就班,甚是镇定——该备都备了,余下的不就是看天命了吗?

    随后,日子进了二月,初二这天傍晚,暮青发现自己落了红。

    杨氏听闻之后,立刻吩咐稳婆侍驾前往西配殿,吩咐彩娥去请御医,吩咐小安子去太极殿报信。

    彩娥和小安子领命而去,暮青却在桌前坐下,吩咐传膳,“临盆之兆而已,还早着呢,都去吃些东西,免得后半夜没力气。”

    两个稳婆正要来扶暮青,见她坐得稳当,不由双双望向杨氏。

    “哎呦!您可真是……”杨氏又是好笑又是服气,无奈地对稳婆们道,“殿下之言有理,头胎是没那么快,后半夜才是忙的时候,我在这儿侍驾,你们先去垫垫肚子。”

    话是这么说,可毕竟是皇后临盆,谁也不敢大意不是?

    两个稳婆虽谢恩而去,却不敢耽搁太久,到小厨房里随便吃了几样点心垫了垫肚子,便回到了承乾殿。

    刚站定,就见一道红影当空掠下,似天降妖云,携着疾风,摧得庭树枝摇花落,飒飒作响!

    稳婆啊的一声,差点儿要喊刺客妖人,却见杨氏笑盈盈地行了个礼,“妾身叩见陛下。”

    稳婆们一惊,赶忙跟着行礼,心中不由后怕,暗道险些闯下大祸。

    步惜欢疾步进了内殿,却未见到儿时记忆里那些乱糟糟的景象,宫人各司其职,杨氏和稳婆都伴在暮青左右,晚膳已经摆好,暮青正喝着碗银丝羹。

    见步惜欢回来,暮青放下碗筷,给他也盛了碗羹汤,说道:“刚刚发动,离临盆还早着,怎么也得五六个时辰。今儿晚膳早了些,你多少吃些吧。”

    步惜欢看向杨氏,杨氏禀道:“回陛下,头一胎都慢,五六个时辰算早的,一两日的都有。”

    步惜欢闻言,心半点儿也没落回去,反倒愈发悬着了。他没胃口用膳,但面前的羹汤是暮青盛的,心意难舍,便端起碗来喝了。他用膳一贯优雅,骨子里的那股矜贵劲儿今日竟有些持不住,匆匆用罢羹汤,便瞅着暮青用膳,想布菜怕撑着她,不添饭又怕她今夜脱力,正犹豫着,暮青搁了碗筷。

    “饱了。”她道,“趁这会儿还不怎么折腾,陪我再散散步去。”

    “好。”步惜欢将暮青扶起,两人携手出了承乾殿。

    两个稳婆望着帝后迎着晚霞在庭中慢悠悠散步的背影,不由面面相觑。

    直到日暮西沉,天色渐暗,庭中廊下掌了宫灯,暮青才迎着萤火般的灯光往西配殿而去。

    稳婆见步惜欢也要进殿,不由一惊,却没敢拦驾。崔老夫人早就耳提面命过了,万勿在陛下面前提那些“产妇不洁”之言,以免触怒龙颜。崔老夫人说了,帝后情深,娘娘临盆之日,陛下多半会陪着,甭费那劲儿拦驾,拦也拦不住,侍候好产事就是,旁的规矩不必提。

    稳婆们跟进殿内,看着帝后相伴的样子,不由感叹,当了半辈子的稳婆,什么样儿的人家都见过,就是没想到帝王家里是这样的。

    殿内早已布置妥当,床榻是将作监按图所造,形似交椅,半躺在榻上,比平卧更便于使力。暮青到榻上歇了会儿,阵痛一发作,她就起身下地走动,累了就回榻上歇着,歇好了继续下地走动,如此折腾到了后半夜,阵痛愈发频繁强烈了起来,稳婆们怕暮青临盆时体力撑不住,劝她卧榻歇着。

    暮青坚持走动,这样颇费体力,但能加快产程。在一个医学落后的时代,难产无异于赴阎王殿,加快产程不仅能保命,还能减少感染风险,这对她和孩儿都好。

    她命彩娥备了糖水和点心,随时补充体力。两个稳婆见她熬了大半夜,非但一声没喊过,还能行动用膳,心中不由服气。

    唯有步惜欢清楚暮青的手一回比一回颤得厉害,可任由痛意入骨,她只是吐纳着气息,不曾喊过一声。

    “痛就喊出来,没事。”趁暮青卧榻暂歇的工夫,步惜欢坐在榻旁一边缓缓地为她渡着真气,一边温声说道。

    这半生历尽风浪,他无能为力之事不多,此事算是一桩。

    暮青望着步惜欢那深藏歉意的目光,笑道:“有那力气,我还不如攒着。”

    杨氏从旁宽慰道:“娘娘说的是,使劲儿的事还在后头呢。”

    说罢,她望了眼殿外黑沉沉的天,问道:“什么时辰了?”

    彩娥禀道:“回老夫人,快五更了。”

    “五更了……”暮青低喃了一声,心中估摸一算,自发作到此时约莫也有六个时辰了。

    正想着,忽觉剧痛,伴着温水淌出的感觉,暮青一低头望向裙子,杨氏和两个稳婆就脸色一变,顾不上礼节,三个妇人同至榻前,把步惜欢挤到一旁,撩开裙摆一瞧,杨氏道:“哟!是破水了……”

    “快!扶娘娘入内室!”

    “备热水!”

    两个稳婆急忙吩咐宫人,随即宫女们跑出西配殿,稳婆们扶着暮青下榻进入内室。

    内室里备有抱柱、产凳、双椅、锦垫等物,不论是立坐蹲跪,还是躺卧,凡是临盆能用得上的法子,物什都备齐了。

    暮青素日里习武强身,比寻常女子有劲儿,于是抱柱而立,杨氏从后头揽住她,让她靠住借力,一个稳婆专事抚腹运力,另一人则跪在地上端望。

    步惜欢想进内室陪着,奈何宫女们端着热水、托盘等物进进出出,殿内除了稳婆的“用力”声,就是宫女们急切的“叩请陛下让步”声。

    步惜欢退到一旁,抵窗而立,望着面前来来去去的人、掀起落下的锦帐、忽明忽灭的灯火和内室里若隐若现的苍白面容,觉得像是在做一场流漫陆离的梦,心似潮汐,忽起忽落,不知歇于何时,安放何处。

    不知不觉,窗外天光渐白,内室里烛光人影交叠,像被天霜雾色所侵,渐失渐离。

    步惜欢心中不安,再顾不得进去会添乱,掀开锦帐就闯了进去,刚迈入内室,就忽听一声啼哭,杨氏和稳婆们大喜,宫女们又开始进进出出。

    暮青脱力而倒,却坠入了一团彤云里,她被步惜欢接住抱起,出了人声嘈杂的内室,躺到了干爽洁净的床榻上。

    “青青?”步惜欢挨坐在榻边,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暮青掀了掀眼帘,虚弱地扬起嘴角,晨曦照入殿门,她微笑的眉眼在熹微的天光里柔和缱绻,于他而言,胜于日月。

    少顷,两个稳婆跟在杨氏身后从内室行出,杨氏喜笑颜开地抱着孩子来到帝后面前道喜,“恭喜陛下,恭喜娘娘,喜得公主。”

    公主?

    步惜欢和暮青相视一眼,其中意味,二人自知。

    杨氏将孩子抱给步惜欢,步惜欢急忙要接,手却不知该往哪儿接,只见明黄锦被里包着个娃娃,面若红霞,圆胖可爱,真真儿跟那长生果里剥出来的似的,初初相见,便将人的心给甜化了。

    步惜欢望着孩儿,一时间入了神,连接手的事儿都忘了。

    杨氏憋着笑把公主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枕旁,暮青转头看去,也失了神。

    真不敢相信,她此生竟能有孩儿……

    原以为,此生即便遂爹之愿成家,也难寻一心人,多半会常伴孤独,终老此生。不料那年遇见他,从此被真情相待,他倾尽尊重换她此生相付,而今天下已定,大婚礼成,连孩儿都有了……

    暮青微微一笑,忽觉手被握住,抬眼望去,正对上步惜欢缱绻情深的眸。

    他道:“娘子辛苦了。”

    *

    大齐定安二年二月初三,公主降生。

    这天恰逢春日节,晨辉红灿,层云尽染,钦天监谓之吉兆。随即,汴都宫中颁下诏书,公主赐名朝霞,封号永宁。

    五月中旬,朝霞公主百日礼后,大齐正式下诏迁都。

    迁都乃国之大事,庞大的朝廷机构调迁、巨额的国库开支,故而一次迁都少则三年五载,多则十年八年方可完事。

    新国都岭南滇州城改名望京,自去年十月起,朝廷机构就在有条不紊地往望京调迁,如今下诏迁都不过是帝后移驾望京、六部随迁罢了,此后余下的朝廷机构仍会陆续调迁。

    迁都前夕,暮青微服出宫,去了趟武义大夫府上,看了看石大海的遗孀和儿女,又去了趟水师都督府,见了见章同、老熊、侯天和刘黑子等人,他们领兵戍守边防,不能同去望京,这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会了。

    老熊的家眷渡江后在军侯府中过得很安稳,他媳妇儿吃不惯江南的米食,索性在西市开了间食铺,做的是西北吃食,生意红火,日子别提有多和乐。

    侯天前两年成了家,他不喜官家的娇小姐,倒跟江南一家小镖局的二小姐看对了眼,俩人成日比划拳脚,打情骂俏,他媳妇儿年前给他添了个大胖小子,这厮如今一提起妻儿,嘴都能咧到耳后去。

    连刘黑子都有意中人了,是将作监李监丞之女。监丞是从六品之职,李家三代匠人,皆是老实勤恳之人。李姑娘生得清秀,手巧心善,因李府与武义大夫府为邻,她常到武义大夫府上串门子,教石大海的遗孀周氏做珠钗贴补家用,因此与刘黑子结识。一来二去,俩人看对了眼,只是刘黑子出身渔家,腿脚又有些跛,怕委屈了人家姑娘,一直不敢提亲。后来听闻李府有人上门提亲,又经周氏点拨开解,这才请了官媒,去人家府上求了亲,定了婚事。

    如今,终身大事悬而未决之人只剩章同了。

    临走前,暮青问:“他们都成家了,你呢?可有打算?”

    这些年来,听说都督府的门槛都快被媒人踩破了。

    章同垂着眼帘回道:“武将手握兵权,不便跟朝中重臣结亲。”

    侯天嗤笑一声,“鬼话!御医院常老提点到府上为你诊了几年的脉,有意将孙女许给你,这可不算与朝中重臣结亲吧?眼下都要迁都了,御医院也将调迁,常家不知要不要也搬往望京,你要再不答应这门亲事,这辈子甭想再碰上一个心甘情愿等你几年的姑娘了。”

    此事暮青已有耳闻,她明白章同的心思,所以才不便明说,因为一旦她开口,章同一定会答应。若他不是自愿的,只会委屈了人家姑娘。

    身为友人,章同的婚姻大事,她不可不关切,却也不能过度关切,这其间的分寸需把握得当,方不会适得其反。

    “迁都在即,此一别,望再见之日,尔等皆能安好。”暮青点到即止。

    章同闻言一笑,并未多言,只是干脆利落地抱拳道:“同盼殿下安好,盼公主安好。”

    “盼殿下安好,公主安好!”众将起身,一同道贺,就此作别。

    三天后,帝后移驾望京,十二禁卫护从,六部、谏台、翰林院、御医院及瑞王府上下随行,万民叩送,礼乐山呼之声掩盖了帝后玉辂内的拨浪鼓声,兵卫仪仗浩浩荡荡地出了古都,次日行至古水县云秋山下时,大驾稍停,步惜欢和暮青抱着女儿上山祭拜了一番,这才离去。

    八月中旬,帝后大驾经过当年计擒岭南王的仙人峡,过一线坡,进入了素有天下险关之称的望京城。这座当年被英睿皇后不费一兵一卒攻下的城池,自此作为大齐帝国的都城,开启了它历史上最为辉煌的时期。

    帝后大驾进京那天,已被封为定西侯的乌雅阿吉和滇州刺史率文武出城迎驾,随行的还有德王、巫氏宗亲子弟、前几批调迁至望京的朝廷官吏,以及前来朝贺的神殿祭司和鄂族文武。

    德王即是大图哀帝,他献降之后被封为德王,彰的是恤民之德。大图虽亡,巫氏宗亲尚存,大齐建国后,朝中下旨将这些人悉数迁入望京,赐了田宅职俸,而当初洛都朝廷中的重臣多数被革职贬黜,留任者只有景子春等寥寥数人。

    这天,臣民迎驾,满城桂香,大驾仪仗浩浩荡荡地行过望京长街,入了内城气魄宏伟、庄严绚丽的望京宫,从此开始了在望京的新生活。

    望京的气候比汴都湿热,民俗、吃食多有不同,步惜欢担心暮青思念家乡,迁都前偷偷命御厨到汴都城南的福记包子铺里掷重金学了手艺,以便她在望京也能吃上家乡味道。怕她恋旧,他甚至下旨望京宫内的宫院皆照汴都宫赐名,帝庭中的布局、寝宫内的摆设皆比照乾方宫,这些皆是工部命匠人在迁都前就赶赴望京布置好的。

    望京地处大齐腹地,各州的文书奏报都来得颇快,步惜欢依旧是在太极殿理政,暮青则在立政殿提点刑部要案和处理鄂族政事,但望京宫里的日子还是跟在汴都宫中时不大一样,不仅因为每月初一来宫里请安外的王妃命妇多了起来,还因为宫里添了一位小公主。

    朝霞公主初到望京时半岁大,眉眼生得像极了娘亲,性子却像极了她爹,不但爱笑,还慢吞吞的,吃奶都不急。

    这天傍晚,步惜欢回宫时,小公主正躺在龙床上玩脚丫子,乳母陪在一旁。一见爹爹回来了,小公主立马背叛了心爱的脚丫子,张开肉嘟嘟的小手,笑呵呵地要父皇抱。

    步惜欢抱起女儿,拾起枕旁搁着的布老虎逗女儿,小娃儿对着快要怼到脸上的布老虎,非但不怕,反而咯咯地笑着抓住,咬着老虎屁股磨牙。

    暮青也刚回来,正由宫娥们服侍着更衣,见父女俩玩儿得起劲,不由说道:“别总抱着,让她坐会儿,该练坐了。”

    步惜欢瞅来一眼,一边欣赏着爱妻在霞光窗影里更衣的美景,一边笑看着女儿啃布老虎的憨态,好声好气地跟半岁大的女儿打商量,“娘说让坐会儿,那咱就坐会儿,可好?”

    步朝霞听不懂话,看爹爹在笑,自个儿也跟着笑,两颗刚萌出的小乳牙洁白可爱。

    步惜欢抱着女儿放到床上,担心摔着,后头还给搁只靠垫,而后才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

    步朝霞已经能坐会儿了,只是瞧见爹爹就笑,一笑就倒,吓得她爹急忙去接,也不知是她爹眉宇间那受惊的神色逗乐了她,还是觉得躺在爹爹臂弯里比倒在锦垫子里舒服,这娃竟然玩儿起来了,一坐就倒,一被她爹接住就咯咯笑,父女俩很快就把练坐的事儿抛到了脑后,一个逗,一个笑,玩得不亦乐乎。

    望京的天儿比汴都热,步朝霞穿着身儿红肚兜,胖乎乎的小身子像极了不倒翁。暮青无奈地叹了口气,国事繁忙,她为了尽快恢复身体,应对迁都的长途跋涉,孩儿一直由乳母哺育,此事令她觉得甚是愧疚,原本想着当个慈母,可照这情形看来,她怕是只能做个严母了,毕竟某个当爹的人在迁都路上没少干抱着女儿批折子的事儿,朝臣陛见奏事,见公主睡着了,说话都得小点声儿。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儿,真真儿是喜爱得紧,那就由他宠着好了,教女之事交给她。

    暮青换好衣裙走了过去,“好了,不闹了,瞧这满嘴的口水,当心呛着。”

    说着话,她拿出条帕子来,坐到榻旁给女儿擦嘴。

    步朝霞一见娘亲来了,也咧开长了两颗小牙的小嘴儿笑,这一笑,把娘亲的心也笑化了。

    罢了,今儿就不练了吧,毕竟只是个半岁大的小娃儿,和她爹玩闹了这一阵子也该累了,还是躺下接着啃脚丫子吧。

    步惜欢歪到一旁,瞅着暮青眉眼间无奈又柔软的神色,不禁想起当年。当年初见她,她待人清冷疏离,这一日盼了多年,终偿所愿,真有上苍眷顾之感。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迁都之后,朝廷下旨开通星罗与英州港之间的海上贸易,复通云、滇、庆三州之间的商路,当初逃难至贸易市镇上的许多百姓选择了留下,在神脉山脚下和市镇四周兴建村落、分配良田,农忙时耕种,农闲时在贸易市镇里寻些活计。朝廷削减了此前饱受战乱之苦五州农户的赋税,与民休养生息,劝课农桑,鼓励商贸,兴建书院,改革取士,纠察吏风,举贤任能。

    国事虽然繁忙,但看着五州民生渐渐恢复,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步惜欢和暮青倒也不觉得累。

    日子一眨眼就是来年,望京的天儿热得早,三月便穿夏裳,六月已入酷暑,暮青偏偏在这时节里又有了喜。

    但这胎不同,她除了有些乏以外,别无其它害喜之症。这倒让步惜欢有些不安了,他数次传召御医入宫号脉,听御医说害喜之症因胎而异,心里还是觉得不踏实,这天傍晚,御医来号请安脉,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回。

    御医跟头一回听见这问题似的,把之前的话原模原样地又答了一遍。

    御医跪安后,暮青倚在榻上闭目养神,嘴角挂着抹笑。

    步惜欢道:“看样子是个省心的孩子。”

    暮青嗤的笑了,睁开眼道:“霞儿那时候折腾,你成日忧心,这孩子不折腾,也没见你安心过。为人爹娘,总归是逃不过操心的命。”

    这话在理儿,只不过这一回,操心之人多了一个。每到傍晚,牵着暮青的手在宫中散步的不再只有步惜欢,还多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公主。

    这胎的确是不怎么折腾,暮青怀胎理政两不误,若非有胎动提醒,她时常忘记肚子里还有个娃。

    临盆这天仍是二月,午后见红,傍晚发动,落霞时分,皇子降生,得名步朝暮。

    这天是定安四年二月十四日,恰是当年大齐建国的日子,百官大喜,齐奏立储,只是立储的声音中夹杂着言官的质疑之声,质疑皇子之名触犯了皇后的名讳,谏议改之。

    不料帝后对此毫不避讳,皇后甚至在言官的奏折上亲自提了一句朱批——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朝暮之意,非祈愿大齐国祚日月久长,只在于纪念帝后久别的那段岁月罢了。

    两个孩儿都还小,步惜欢和暮青皆无太早立储之意,只是与一双儿女一同居住在乾方宫中,同寝同食,同教同育。

    三年寒暑,眨眼即过。

    望京的夏天甚是炎热,一大清早,炎风阵阵,文华殿外,皇子步朝暮正打着拳,肉乎乎的胳膊腿儿挥劈踢蹬,颇有虎虎生风的架势。

    廊下,老太监范通抱着拂尘倚着柱子打盹儿,忽听“喝”的一声,范通睁眼望去,见皇子耍了个漂亮的收势,冲他抱了个拳,稚声问道:“老总管,你看我打得如何?”

    范通眯缝着眼,望着那颇似皇帝幼时模样的娃娃,笑出了满脸老褶,“殿下打得极好,颇有长进。”

    步朝暮道:“那你的掌法可能教我?”

    范通欠身回道:“陛下已为殿下择定了启蒙恩师,老奴不敢僭越。”

    他老了,已卸任大内总管多年,也不在这文华殿内当差,只是在宫中养老,闲人一个。前阵子两位小主子在宫里放纸鸢,那断线纸鸢挂到了树上,恰巧被他撞见,就使掌风将纸鸢送了下来,打那之后,皇子殿下就老缠着他教授武艺。

    这文华殿就是两位小主子学文习武之所,殿下年纪尚小,现下只宜启蒙,正儿八经地习武,少说也得再过个三年两载,待到那时,陛下自会亲自传授心经之法,故而轮不到他来教。

    “恩师教的这套拳法,我三岁就会了。”步朝暮试图说服老顽固。

    范通被逗乐了,躬身道:“老奴没记岔的话,您一旬前才刚过三岁生辰。”

    步朝暮眨巴着眼问:“一旬?”

    范通耷拉着眼皮子解释:“回殿下,就是三个月。”

    “三个月?”

    “回殿下,就是百日。”

    “对呀!百日嘛!”三岁的小皇子扒拉手指头给范通看,“老总管你看,百日有好久好久了。”

    范通愣了愣,这才发现掉进坑里了,殿下由陛下和皇后娘娘亲自教导,岂能不明一旬之意,只不过一旬听起来不久,故而这娃娃设了个套儿给他,把一旬换成百日,听起来就有好久了——对三岁的娃娃而言,百数的确是极大的数了。

    望着小皇子红扑扑汗漉漉的面颊和一双天真却认真的漂亮眼眸,老太监走下殿阶,蹲到小皇子面前,用力挤出这一生中最为慈爱的笑容,说道:“回殿下,百日啊……相比人这一生而言犹如白驹过隙,不过是转瞬之间。殿下福多寿长,定能享万万个百日的。”

    这一年,步朝霞五岁,步朝暮三岁,两人都到了与爹娘分屋独居的年龄,步惜欢和暮青打算让一双儿女搬去中宫翠微宫的东西殿居住,但两个小家伙都不乐意,一直赖在乾方宫,护着自己的那点儿家当,不允许宫人搬走。

    暮青不希望两个孩儿有被爹娘扫地出门的感觉,于是决定缓缓为之,先说服大些的女儿搬去西殿居住,让小儿子暂居于承乾殿内殿。

    这天夜里,三更的梆子刚敲了一声,内殿就探出个小脑袋来,先往龙帐处探望了一会儿——帐内无声,看来爹娘没在办要紧事儿,应该睡着了。

    过了会儿,步朝暮搬着只小凳子从内殿出来,步子迈得小心翼翼的,生怕发出一点儿声响。到了门前,他爬上凳子,踮着脚拉开门闩,爬下来后,轻手轻脚地打开殿门溜了出去。

    小家伙一溜出门,龙帐便撩开了一角,步惜欢瞥了眼洒进殿来的月光,唇边噙起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暮儿去哪儿了?”暮青闭着眼问。

    步惜欢笑道:“随他去,有隐卫跟着,无需操心。”

    暮青倒是挺好奇的,“何事需要三更半夜偷偷摸摸地去做?”

    步惜欢笑道:“总归不是坏事。”

    这孩子打在娘胎里就没让人操过心,年纪虽小,却天资聪慧,勤奋好学,就是有些太自律了,连休沐日都照样去文华殿诵文习武,一日不缺,这自律的性子真是像极了青青,他欣慰归欣慰,却担心这孩子会错失童年之乐,如今见他有自个儿的小心思了,倒是松了口气。

    “看来,可以准备让他们搬去翠微宫了。”步惜欢笑道。

    “嗯?”暮青睁开眼。

    “在自个儿宫里住,夜里方便溜出去不是?”步惜欢笑意浓郁,说罢挨近了些,那目光能把人的骨头给酥化了,“难得孩儿不在,咱们今夜睡晚些?”

    暮青气笑了,拍了下他的手。

    步惜欢笑了声,随即放下了帐子。

    月落幽庭,夏风徐徐,西配殿的后窗外,尚不知自己被父皇算计了的小皇子正扒着窗台低声唤着长姐,“阿姊,阿姊!”

    “嘘!”窗内传来一道嘘声,随后就没动静儿了。

    少顷,永宁公主步朝霞穿着身骑装从宫门里跑出来,两个小家伙在后窗廊下碰头,蹲下来叽叽咕咕了两句,值守的禁卫们配合着两位小主子演着“听不见看不见”的游戏,见两个小娃子密谋了几句,而后牵着手往西边跑去。

    西边,那是御膳房的方向……

    御膳房夜里也有御厨当差,厨子今夜没偷懒打盹儿,一见两位小主子来了,急忙行礼。

    步朝霞闻着味儿望向灶台,问道:“都备好了吗?”

    御厨道:“回公主殿下,刚出炉,喷香流油,您瞧瞧?”

    说罢,急忙呈上膳品——一只烧鸡,一只烤鸭,都刚出炉,金黄流油,香气扑鼻。

    厨子不知两位小主子三更半夜的点这两道菜是为何故,更不知膳品为何不搁在食盒里,非得用荷叶包起来,反正主子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办差,待包好了,只见两位小主子一人拎着一只荷叶包,你提着鸡,我提着鸭,快快乐乐地走了。

    两人出了御膳房,往忘机殿而去。

    忘机殿偏僻,乃供奉三清及静思之所,两个小家伙推门进殿时,已是子夜时分。

    “婆婆?婆婆?”一进殿,步朝霞就小声唤道。

    步朝暮在后头关上殿门,跳了两下没够着门闩,于是作罢回身。刚一转身,一道魅影就自他身后飘忽而过,阴风骤起,草木飒飒,步朝暮后颈一凉,回身时只见门闩诡异地插上了,他身后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鬼?

    娘说倘若世间有鬼,那么鬼就是生物死亡后留下的灵体,是一种与人的脑电波类似的波形,是世上存在的许许多多的能量体当中的一种,没什么稀奇可怕的。

    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三岁的小娃娃还不知怕为何物,倒是对鬼挺好奇的。

    步朝暮看天看地的找鬼,一转身,冷不丁儿地抽了口气——那鬼就蹲在他面前瞅着他,灰衫白发,半张人脸,半张鬼面。

    “婆婆!”步朝霞惊喜地跑了过来。

    “您就是阿姊说的梅婆婆?”步朝暮愣了愣,随即小心翼翼地拨开梅姑的白发,露出那半张恶鬼般的疤面,稚声问道,“是谁伤了婆婆的脸?是宫里的人吗?”

    梅姑闻言,那吓唬小孩儿的目光顿时显出几分慈爱来——跟公主初见她那日问的话一样呢,都是好孩子。

    “我让公主今夜独自前来,公主怎么把皇子殿下也带来了?”从前的恩恩怨怨,梅姑并未对两个娃娃多言,只是反问道。

    “婆婆可以教阿弟一起习武吗?”步朝霞走过来牵住弟弟的手,把手里提着的荷包递给梅姑,“我和阿弟给婆婆带了好吃的。”

    前几日,她半夜饿了,溜到御膳房里偷鸡吃,结果偶遇了同样到御膳房里偷鸡吃的梅婆婆,婆婆想教她武艺,让她今夜子时到忘机殿来,恰巧阿弟也想习武,她就把阿弟一起带来啦!爹娘说,拜师要给束脩,婆婆爱吃烧鸡,她和阿弟就带了烧鸡和烤鸭来,以后他们可以每晚都给婆婆带好吃的!

    “可惜啊……皇子殿下年纪尚小,还不到习武的时候,就算到了年纪,也用不着老奴来教,想来陛下会亲自教导的。”梅姑盘膝坐到地上,打开荷包,撕下只烧鸡腿就啃了起来。

    “爹爹?”两个小家伙都愣了。

    “爹会武艺吗?”步朝暮问长姐。

    “咳!”梅姑正啃鸡腿,听见这话差点儿噎着。

    两个小家伙急忙跑到梅姑身后拍背,步朝暮边拍边问:“婆婆,婆婆,我爹真的会武艺吗?比得过侍卫吗?”

    步朝霞也很好奇,但听弟弟的话里似乎有爹很差劲的意思,小脸儿顿时气鼓了,叉起腰来教训道:“什么话!爹当然比侍卫厉害啦!”

    步朝暮问:“阿姊见过?”

    “没见过又怎样?反正爹爹最厉害!”

    “哪里厉害?”

    “爹会治国啊!”

    “就是管人?”

    “爹擅谋略啊!”

    “就是坑人?”

    “爹还会陪我们玩儿啊!”

    “玩乐也叫本事?”

    一向好脾气的步朝霞恼了,指着弟弟的鼻子凶巴巴地问:“那你是觉得爹爹什么都不会喽?”

    “会啊!爹会和我们抢娘亲啊!”步朝暮学着长姐的架势叉起腰来回呛。

    噗噗噗!

    梅姑在俩娃吵嘴的工夫里啃掉了半只鸡,鸡骨头喷得到处都是。

    “婆婆,您教阿弟吧,我找爹爹教去!”步朝霞忿忿不平,下决心一定要证明爹爹最厉害。

    “《蓬莱心经》乃武林至高的纯阳绝学,唯末卷之阴阳心法女子可修,但需得有深厚的武学造诣方可参透。老奴会将当年圣女殿下所修炼的素女心法传授给公主,待公主学有所成再问心经之道不迟。”梅姑边啃烧鸡边道。

    这番话不知两个小家伙听懂了几分,姐弟俩只是不再吵嘴了,也没再问个不停。过了半晌,步朝霞盘膝坐在了梅姑面前,步朝暮默不作声地把手里的荷包搁到了梅姑面前。

    梅姑刚好啃完烧鸡,见到烤鸭不由问道:“怎么?老奴不教皇子殿下习武,这鸭子也给老奴吗?”

    步朝暮不太明白梅姑此问何意,只是理所当然地道:“婆婆不是要教阿姊吗?”

    梅姑一笑,纵然半张脸犹如鬼面,也遮不住眼底的慈爱目光。

    吵嘴归吵嘴,这姐弟俩的感情倒是好得很呢。

    ……

    从这以后,步朝暮天天盼着长大,长到像阿姊那么大,就能知道爹有没有那么厉害了。

    春夏寒暑匆匆而过,眨眼便是定安七年除夕。

    自从一双儿女出生,承乾殿里每年除夕都充斥着欢声笑语,暮青那么喜静,看着两个孩儿在殿内嬉闹拌嘴却不觉得吵扰,步惜欢陪在她身旁,桌上摆着五谷和梅酒,就像当年他们在都督府里守岁时那样,唯一添置的就是一盘孩子们喜爱的糖果。

    “爹,娘!”步朝霞与弟弟嬉闹乏了,跑入亭中托着腮看爹娘饮酒抚琴,问道,“来年女儿生辰,爹娘会备什么礼物呀?”

    二月是她和阿弟最喜欢的月份,因为每到生辰这天,娘都会为他们准备很特别的礼物。

    记得去年阿弟生辰前夕,钦州有道折子奏入朝中,说盐井突发地火,死伤惨烈。钦州刺史奏称地下有龙,疑是盐工凿井时不慎触怒地龙所致。

    娘说世上没有地龙,引发地火的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易燃气体,叫天然气。娘推测是盐工凿井时,铁凿凿到石块迸出的火星点燃了天然气,从而发生了爆炸。

    百官对此存疑,娘就命人备了只粪桶,闷了几日后,带着她和阿弟还有工部的几位大人到了城郊,寻了一片空地,然后把火折子扔进了粪桶……

    那天恰是阿弟的生日,那粪桶炸了的景象、臣工们发绿的脸色和阿弟那一身的臭气,至今让人记忆犹新。

    那天之后,娘提出了铺设管道的构想,将管道与盐井相连,引气入屋,燃气煮盐。而后,朝廷钦派臣工到钦州调研,臣工们回来后制定了以竹筒和木箍制作输气管线的方案,听说明年即可竣工。

    爹娘说,竣工时会带他们去钦州参看一番,这将会是他们第一次离京,她甚是期盼。

    “想离京游玩去?”知女莫若父,步惜欢慢抚着琴弦笑道,“你生辰时怕是去不成,竣工少说得夏秋之交的时节。”

    “啊?”步朝霞一听,一张小脸儿顿时垮了。

    看着女儿那颇似爱妻的眉眼间满是失望的神色,步惜欢住了琴,慢条斯理地递去一碟儿糖花生,哄道:“去钦州之事已定,早晚成行,何不要个别的?如此岂不是既能成游玩之事,又有生辰之礼可得?”

    步朝霞一听,觉得很有道理,眸子顿时一亮,跳下凳子跑到爹爹跟前儿蹲下,仰着小脸儿问谪仙似的父皇,“婆婆说爹爹武艺盖世,爹能乘风去那天阙瑶台,摘片云朵给女儿吗?”

    “……天阙瑶台?”步惜欢着实愣了一愣,随即无奈地笑道,“霞儿想摘云朵,可知天阙高远,远在九万里外?纵是搭座摘云台,怕也摘不到啊。”

    小皇子步朝暮换了身干爽的衣袍回来,迈进亭子时刚好听见这番话,不由对着长姐翻了个白眼——看吧?就说爹没那么厉害。

    “爹真的摘不到吗?”步朝霞不死心地问。

    “摘不到,纵是能摘到,爹也不去。”步惜欢抚着女儿丝缎般的发,柔声道,“天上一日,人间三载,爹可不愿登那天阙瑶台,爹就愿在这红尘里守着你们娘亲,哪儿也不去。”

    两个小家伙闻言愣了愣,见爹笑着看向娘,天上星河与人间灯火皆在爹的眸底,许不尽的温柔。娘饮着梅酒,风起裙带,意态微醺。串串灯笼迎风摇曳,繁光缛彩下,爹娘相伴笑饮,瑶琴听风而吟,锦里芳宴,繁星缀天,不在天阙,胜在天阙。

    这年这夜,就这么成为了两个孩子童年里最美的记忆。

    来年二月初三,望京城里格外热闹,这天是万家春日宴,也是永宁公主的生辰。

    宫里从不为公主和皇子的生辰大宴群臣,身为公主和皇子,步朝霞和步朝暮从未收过臣工的贺礼,但他们依旧最爱二月。

    两人已搬到了翠微宫居住,这天一大早就结伴跑来了承乾殿,爹娘难得休沐,殿内摆好了丰盛的早膳,两人给爹娘请过安后就四处搜望。

    步惜欢和暮青看着一双儿女的神色,只笑不语,待一家人用罢早膳,才命宫人将一应物什端了上来。

    姐弟俩皆露出不解之色,只见宫人端来的托盘上放着琉璃瓶、贡纸、玉壶、火烛、小柴、冰袋和浆糊等物,委实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暮青对女儿道:“不是想要云朵?用不着建摘云台,也用不着你爹去天阙瑶台,娘今日就把这云从天上请来人间给你瞧瞧。”

    “……能吗?”步朝霞瞪大眼,眸子里满是兴奋惊奇。

    “简单,瞧好了。”暮青话音一落,两个孩儿就赶忙乖乖坐好,眼睛发亮地瞅着桌上的物什,比在文华殿里听讲还认真。

    只见娘亲取来一张事先用墨染黑候干过的贡纸,四周涂上浆糊后,将纸贴到了琉璃瓶上。这琉璃瓶是星罗的贡品,泽润光采,贵比玉器。宫人们备的是一只莹白通透的琉璃瓶,一面贴上纸后,一半墨黑,一半剔透。

    而后,娘往瓶中倒了些温水,点燃火烛,烧了根小木棍儿吹熄后,将冒烟的木棍儿扔进瓶中,之后迅速用冰封住了瓶口。

    步朝霞见娘住了手,目不转睛地盯着瓶中,生怕一眨眼就错过了神奇的景象。

    少顷,姐弟俩瞪大眼,步朝霞呼的跳了起来,“云!云!”

    七岁的小公主脸儿红若明霞,兴奋地想抱住瓶子,又恐撞散了云朵,于是小心翼翼地观望着,对待珍宝一般。

    宫女太监们也被这奇景所惊,在承乾殿里当差可真长见识,皇后娘娘真乃神人,竟连天上的云都能造出来!

    步惜欢托腮笑着,眸光亦比天云奇丽。

    “娘,云本该在天上,为何在瓶中也会出现?”步朝霞甚是好奇。

    暮青道:“因为天上的云也不是凭空出现的,阳光会使江河湖海中的水蒸发,水蒸气升到高空后遇冷会凝结成微小的水滴,当这些微小的水滴越聚越多,空中就会出现白色的云絮和卷云。此后,云会逐渐增厚增重,聚集成离地面稍近的卷积云,再聚集成离地面更近的积云,最终挡住阳光,云层背后呈现灰黑色,形成仿佛触手可及的雨云,此时的水滴因又大又重而从天空降落,这便是雨。雨落到地面后有的渗入地下水中,有的露出地表形成泉水,有的落入江河湖海。而阳光会使这些水再次蒸发,直至再次成云降雨,所以,降雨是个循环的过程。但有时循环会减慢,会发生偶然性或周期性的降水减少,此时就会发生旱灾——这就是今日娘想告诉你们的,每当大旱,百官都会上折奏请祭天祈雨,但你们要知道,降雨是个自然的过程,祭天对此并无助益。”

    “也不能说毫无助益。”步惜欢插了句嘴,“祭天虽不能祈雨,但可安臣民之心。”

    姐弟俩听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要理解爹娘这番话,尚需时日。

    “那如遇大旱,该当如何?除了祭天,朝廷就别无他法了吗?”步朝暮皱着眉头稚声稚气地问,似乎认为朝廷很无能。

    步惜欢和暮青扬眉对视了一眼,其中意味心中自知。

    暮青道:“大旱的成因除了自然因素,也有人为因素,例如植被的破坏导致山林的蓄水作用丧失,从而导致地下水和土壤水减少,又例如农业灌溉不当造成的水资源浪费等等。”

    步惜欢道:“大旱一旦成灾,朝廷能做的除了减赋赈灾、安抚民心,别无他法。但此非朝廷无能,而是帝王之过。天灾难躲,人祸可防,仁政之道,非在于灾后济民,而在于防灾祸民,在于丰年之际,禁火可严?农事可修?禁火不严自是疏忽之过,但禁火令严却仍发山火,则是朝廷教化、官吏布政之失,此关乎学政吏风之治,而学政吏风之治非一日之事,需经年累月勤政不懈方可见效。而灌溉改革、水利农事则在于能吏,能吏之任用在于取士之策、用人之明。故而治国之道,在于居安思危,择贤任能,处事周全,计之长远,方可得久安之治。”

    听罢爹娘之言,步朝暮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这是他第一次察觉出爹的道理比娘的道理更难懂,欲明其中之意,似乎需要更久的时日。

    ……

    时光飞逝,又是半载。

    这年十月,盐井气道竣工,帝后带着公主和皇子驾临钦州。只见盐井气田之上,竹筒与木头制作的输气管线绵延二三百里,以火投之,其声如雷,火光通跃,终日不灭。姐弟俩望着气田上的壮观景象,远比沿路见到壮丽河山时所受到的震撼更甚。

    回京的路上,姐弟俩都异常安静,回宫后,步朝暮读书更勤勉了些,一向喜欢质疑父皇的小家伙,下了学堂常往太极殿跑,查江山舆图,听治国方略,勤学好问,十万个为什么既令执宰重臣们欣喜,又令臣工们头疼。

    步朝霞回宫后则常往娘亲跟前跑,问东问西,问罢就回自己宫里拆砖掀瓦,劲头儿十足。

    步惜欢和暮青对此并不意外,女儿除了每夜溜去忘机殿习武,几乎没有提得起兴致的事。爹娘恩爱,六宫无妃,她甚是厌烦那些言行勾心斗角的前朝宗室贵女,望京城里没什么能与她玩儿得到一处的玩伴,故而她总显得有些散漫,因为日子实在是太安逸无趣了。

    人这一生,无关聪慧愚钝,寻个愿为之事,方可心悦满足。可国事缠身,不能常常出宫,暮青只能想别的法子,希望能帮助女儿找到她想做的事,不料那年误打误撞,因钦州盐井之事,她带一双儿女见识了所谓的沼气爆炸,之后,女儿就仿佛“活”了过来,她开始对一些事情有所期盼,期盼出宫,期盼生辰,期盼见识新奇事物。

    而同一件事,霞儿重因,喜爱探索,暮儿重果,自律克己。

    两个孩儿皆天资聪颖,步惜欢不着急立储就是希望未来的道路能由两个孩儿自己选择,时至今日,很显然他们已做出选择了。

    ……

    定安九年二月十四日,齐高祖步惜欢下诏立储,立皇子为太子,迁往东宫。

    这天,步朝暮刚满六岁。

    此后,他就开始了由父皇亲自教导,太傅贤臣辅佐,学习经史兵韬、捭阖之术,治国之道的苦日子,三更睡五更起,日常怀疑父皇非人,且怀疑自己是个傻蛋。

    而步朝霞迁往琼芳宫后学业不辍,且多了娘亲的教导,日日捣鼓新奇物件儿。那些物件儿惹得文华殿的恩师们头疼不已,侍卫宫人们唯恐避之不及,她也自此在开始了名扬望京的恣意日子。

    正是这年,大辽太子呼延查烈发动政变,辽帝呼延昊兵败,自封于帝陵之下,太子登基。

    消息传到望京时已是腊月了,暮青拿着奏报出神了许久,喃喃道:“十年了……”

    她难得一见地命御膳房加了菜,晚膳时饮了几杯酒,一直望着西边出神。

    步朝霞跟在爹娘身边,对政事耳濡目染,自然知道大辽之事,只是从未见过娘亲这般神色,辽帝、大辽太子与娘亲之间的故事,她并未听过。

    这年,永宁公主步朝霞八岁,距大辽和北燕遣使呈递求情国书,公主远走择婿,还有七年。

    距大齐高祖皇帝禅位,与爱妻微服出宫,以行商的名义游历天下,尚有十七年。

    但,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第618章 霸气的都督

    明月当空,琼树满园,窗下虫鸣声声,窗里喘息微微。

    一件大红龙袍盖了半面织锦屏风,烛光成了烛影,影中鸳鸯相缠。

    浴桶里翻着水波,少女半身出水,玉背生春,一仰头,一段青丝入水,水波飘墨,玉背倒影两销魂。

    男子一手将她揽出水中,一手扯落龙袍,凌空一展,金龙在红烛明光里一舞,覆在肩头,将她裹得密密实实。

    步惜欢将暮青抱到浴桶沿儿上,浴桶边缘雕着木台,一对鸳鸯逐水相戏,小荷含羞,水波盈盈。木台上摆着兰豆香胰花露凝膏,步惜欢随手一拂,豆洒如珠儿落,露翻膏打,他不曾一顾,只在她面前半跪了下来。

    少女身披大红龙袍,足如云间明月,玉润纤巧,可人怜爱,他端在掌心,深吻而上,轻巧入了袍下。

    排排喜烛已残半支,烛光更盛,氤氲悄薄,屋里春景如梦。梦里仿佛一人出海寻仙,见仙山上玉峰绵绵,雪树清健,春景处处留人,一路赏之,寻至深处,终寻见仙芝藏于葳蕤处,花蒂粉润,紧实可爱,令人即刻便想采尝,好早登云端仙乐之境。

    烛火围照着暮青的耳根,烧红已至腮颊,但觉龙袍之下有红鲤游入,她惊得一蹬水,水声哗啦一响,水花溅高,白如玉珠,落时扑出,灭去几支烛火,白烟摇生,袅袅依依。

    庭院里暖风过树,窗下虫鸣忽歇。夜色静谧,只听厢房里浪打之声似风雨拍岸,娇喘细语皆掩入其中,唯见烛光层层灭去,浪打声落尽,烛光已微残。

    皓月西移,月光透进窗来,屏风遮了月光,浴桶后几支未被打湿的残烛照见一地狼藉似遭风雨。

    男子将龙袍解去搭到屏风上,抱着少女重入水中,拥她入怀,待她喘定。

    屋里静得微喘可闻,不知多久,听见一声低哑的笑声,“这回,娘子的阴虚内热之症可该缓了吧?”

    暮青:“……”

    该死的巫瑾!

    暮青心中羞恼,忽觉不对。

    不对,该死的月杀!

    大哥应该不是多嘴之人,那日讲脉时是在马车里,马车里虽只有她和大哥,但月杀在马车外,以他的耳力兴许是听见了,除了他,不会有人事事都禀告步惜欢,这世上该诛的果真是史官的笔、暗卫的嘴!

    “心里骂谁呢?”步惜欢低头瞅着暮青,虽只瞧见她的侧颜,亦可知道她心里那刀子必定在戳人。

    暮青横了步惜欢一眼,气得一笑。

    也是,最该的难道不该是眼前这人?

    “既然不洞房都可纾解一番,我是不是也该为你纾解一回?”暮青的目光清冷幽凉。

    步惜欢噙着的笑意忽滞,刚想说不必,水里已探来一只纤手,他眸光忽暗,压住时嗓音哑极,“青青……”

    “别说要待到大婚时,莫非我们没拜堂,今夜穿的不是喜服?”

    “是。”

    “是就不许迂腐!今夜,要么我们洞房,要么让我帮你。”

    步惜欢气笑了,迂腐?他这是迂腐?

    “青青,我只是想……”

    “你想没用!”暮青眯了眯眼,也气得发笑,“刚才你帮我纾解时也不曾问过我,你想做便做了,现在轮到我,凭什么还是你想?”

    “……”

    “你想没用,现在是我想,你闭嘴!再多言一句,今夜就洞房!”

    她惯来直白,今儿却直白得叫人倾心,步惜欢沉默之时,中裤被搭到了浴桶边上,亵裤已危。

    男子红袍大敞,玉肌明润,打湿的墨发一缕缕贴在胸膛上,红与黑与玉白交织着,慵懒魅惑。他定定望着少女,眉宇间有些无奈,有些挣扎,有些隐忍,亦有些慑人,沉渊一般,美得让人沉沦。

    暮青将亵裤搭去浴桶边时不经意间瞥了一眼,眼底生出些笑意,“亵裤都穿红的,还说不想洞房。”

    步惜欢笑了笑,慵懒入骨。

    想,****想。

    可他更想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大婚之礼,此事已成执念。

    然而,再深的执念,此刻也只能化作一叹——罢了,随她吧,此生早已输给她了。

    接下来的事于他来说皆是此生难以磨灭的记忆,微弱的烛光,少女的温柔与霸道,折磨而欢愉。

    “别忍。”她劝他,“身子要紧,我担心你。”

    这些年来见多了春宫戏,唯有她能在他身上肆意妄为,男子叹了声,忽然将少女拥紧,一吻,仿佛耗尽生命。

    香汤温热,不及玉液暖人,氤氲蒸着男子的容颜,紧锁的眉心久久才得以舒展。

    水声渐低,唯剩喘息,许久后,依旧是他先开了口。

    “满意了?”他似笑非笑,轻斥却纵容,“这回不怀疑为夫有疾了吧?”

    “谁说的。”暮青把脸一转,嘴硬,“又不是真的洞房。”

    步惜欢知道她不是真的那么急着洞房,只是两人见时总少不得耳鬓厮磨,她怕他忍坏了身子,因此笑道:“你想如何都依你,唯有此事不能。”

    暮青没有再争,她其实就是担心他的身子罢了,而他珍视她,她自然感动。

    步惜欢却道:“其实,还有一事。”

    “嗯?”

    “无关大婚,却事关我的功力。蓬莱心经源自祖洲仙术,神功练成之前需得保持纯阳之身。”此事他是头一回跟她说,以前觉得无甚要紧,如今见她总担心他的身子,他才想说出此事让她安心。

    暮青倒没想到还有这般缘由在其中,她记得步惜欢离臻化境还有一重,原本他打算元党废帝自立前练成心经,可是在助她杀安鹤时,他身受重伤,一养就要百日,耽误了不少时间,好在百日之期将过,他可以加紧练功了。

    “可还记得你说的话?”步惜欢和暮青想的却不是一件事,他不正经地凑到她耳边提醒,“为夫等着听娘子的鬼故事。”

    暮青瞥了步惜欢一眼,她很想说等他功力大成之后再说,但话既然已经说出去了,反悔不是她的作风,于是便嗯了声,算是同意了。

    然而,世上总有许多无法预料的事,百日之期过后,暮青也没能有时间跟步惜欢说这件事。

    她忙了起来。

    次日一早,说要来看新娘子晒喜被的季延没来,他在镇国公府里接了朝廷的旨意。

    暮青在都督府里也接了圣旨,步惜欢尚在都督府,圣旨并非他下的,而是元家之意,要求江北水师加紧练兵,并和骁骑营商量演练之事。暮青对此求之不得,接了圣旨就将府里的事交给姚蕙青和杨氏,自己带人出府,快马回营。

    一回营,暮青便召集全军将领到中军大帐里议事。

    将领们进帐时皆挤眉弄眼,一股子猥琐之意,头一句都是问:“都督昨夜春宵一度,感觉咋样?”

    暮青闻言,想起昨夜鸳鸯台上寻欢之事,神情多少有些别扭,将领们见了哈哈大笑,章同却一脸愧色。

    他知道她是假成亲,初闻此事,心里百般不是滋味,怪自己至今还只是一介都尉,朝中的事一点也帮不了她,竟至于看着她陷入了这般窘境。昨日他自请留下严守军营,因为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原以为她行惯了不凡之事,未必在乎假成亲,但瞧这神情,想必还是在意的,毕竟再不凡,她也是女子。

    章同的猜测与事情真相远差千里,愧疚之情却没能在心里存留多久,因为紧接着他便听说了演练的旨意。

    两军演练,行兵布阵之事,暮青全都交给了韩其初,她只管练兵。季延午后到水师大营里来了一趟,与韩其初看着地图,指定了演练的地点。

    接下来,军中就忙了起来。

    五月三十日,两军第一次演练,地点就在上回水师特训营大败骁骑营的山里。季延选择此地,明着说是骁骑营败在此地,那就要在此地将脸面赢回来。但他走后,韩其初却笑称他的心思绝没有那么简单,上回骁骑营的豹骑在山里攻了一夜也没能攻上山顶,但他们对水师特训营守此高地的作风和地形已经了解得很清楚了,季延定是想要利用这优势,以牙还牙。

    暮青问韩其初有何应对之策,韩军中别有深意地笑了笑,夜里偷偷派了些人进山,在山里挖暗坑、置暗石,用树枝草石等挡在崎岖难辨的小路上,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条件将山里的地形暗中改了个遍。而季延在骁骑营里积极备战,军中大败水师的士气高涨,却偏偏因那山离军营甚近,连斥候都没派进山里探过路,因此演练那晚,骁骑营派豹骑为首往山头上摸,刚进山便哀嚎不断,一个时辰不到,先头军就让水师全拿下了。

    次日,季延到水师大营里领人时气急败坏,质疑暮青使诈,暮青坐在军案后眼也没抬,只说了一句话:“小公爷,兵不厌诈,京畿多山地,骁骑营是骑兵营,水师乃是水上之师,朝廷让你我两军在山里练兵,骑兵与水师的兵种优势尽失,你说朝廷之意想让我们练的是什么?不就是用兵之策?”

    两军同为朝廷之兵,朝廷当然不希望他们真的杀个你死我活,此次演练的真意就是锻炼将领的用兵之能。

    季延无言以对,临走时气哼哼指着暮青道:“好,那就拼兵策,你等着!”

    暮青点头应战,等着就等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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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介绍:
【一句话简介】
这是一个法医学家兼微表情心理学家,在为父报仇、寻找真凶的道路上,最后找到了真爱的故事。
***
听起来有点简单,但其实有点曲折。好吧,还是看正经简介吧
***
开棺验尸、查内情、慰亡灵、让死人开口说话——这是仵作该干的事。
暮青干了。
西北从军、救主帅、杀敌首、翻朝堂、覆盛京、倾权谋——这不是仵作该干的事。
暮青也干了。
但是,她觉得,这些都不是她想干的。
她这辈子最想干的事,是剖活人。
剖一剖世间欺她负她的小人。
剖一剖嘴皮子一张就想翻覆公理的贵人大佬。
剖一剖御座之上的千面帝君,步惜欢。
可是,她剖得了死人,剖得了活人,剖得了这铁血王朝,却如何剖解此生真情?
待山河裂,烽烟起,她一袭烈衣卷入千军万马,“我求一生完整的感情,不欺,不弃。欺我者,我永弃!”
风雷动,四海惊,天下倾,属于她一生的传奇,此刻,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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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疑版简介】
大兴元隆年间,帝君昏聩,五胡犯边。暮青南下汴河,寻杀父元凶,选行宫男妃,刺大兴帝君!
男妃行事成迷,帝君身手奇诡,杀父元凶究竟何人?行军途中内奸暗藏,大漠地宫机关深诡,议和使节半路身亡,盛京惊现真假勒丹王……
是谁以天下为局谱一手乱世的棋,是谁以刀刃为弦奏一首盛世的曲?
自边关至盛京,自民间至朝堂,且看一出扑朔迷离的大戏,且听一曲女仵作的盛世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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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
中涉及法医和心理学内容皆参考资料而来,有夸张之处,请勿考据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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