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2章 主帅之择
依大兴律,擅离军营者一旦抓回可按逃兵论处,那是死罪。西北军的旧部中虽有心在西北的将领,但众人多是老将,心里清楚军规军纪,死罪谁也不想犯,更不想担逃兵之名,因此心里再想着西北,也没人提出离开。
可今日朝廷出了事,军师发了话,他们可以回西北了。
将领们面面相觑,目光各异,就是没人出声。
“都督有险,发兵宜早不宜晚,你等只有一盏茶的时辰,如若不走,那便听候调遣随军入京!战事一起,生死不得有怨,临阵变心者按叛军论处,定斩不饶!”韩其初回身,青袖一拂,衣冠文弱,目光棱棱。这目光乍一见竟有直冲万丈横斩翠微之势,其锋锐叫人想起他在西北上俞村计遣四员猛将杀八百马匪的旧事,不由心生寒意。
将领们静默了一阵儿,而后有人开了口。
“有罪无罪自有律法可依,军师此话形同私放,俺们怎知事后朝廷会不会追究?”率先开口的是那都尉。
韩其初道:“朝廷大乱在即,圣上且难自保,哪有心力追究此事?将军们放心离去就是!”
“好!俺走!”身边的将领尚在互换眼神,那都尉率先除盔卸甲,对周围江南将领们愤怒的神情视而不见转身就走,走到军帐门口时回身问道,“还有谁要跟俺一起走?”
又一阵儿静默之后,一名将领开始除盔,他没抬头,卸下甲胄后仔细地叠好,双手捧着郑重地摆放到地上,起身时道:“俺敬佩都督,可俺在西北还有老娘,不想老死京城或是战死江上。俺要是死在西北,老娘兴许还能见着俺的尸骨,就算死在关外,老娘也知道俺是为了杀胡人战死的,知道俺是为国捐躯……好过俺死在江上,尸骨难寻,杀的还是自己的同胞!”
刘黑子等人闭了闭眼,怒色渐收,只剩一声叹息。
此话也不能说错,只能说人各有志,日后各自珍重吧!
帐中渐渐传出卸甲之声,将领们一个接一个地将盔甲叠好摆放在地上,退向军帐门口时无人抬头。西北遍地好儿郎,这是他们一生中做过的唯一一件愧事,然而无奈,哪怕至死心怀愧疚,也依旧想念西北的土地,想念妻儿老娘。
军帐门口站了十来人,皆是都尉一级的将领,当再无人卸甲,那带头出走的都尉看向其他人,问:“军侯们不走?”
水师中有四路军侯——章同、侯天、老熊、莫海,其中三人都是西北军的旧部,三人却无一人卸甲。
侯天笑了笑,一改痞态,神色惆怅,“兄弟们走吧,老子没爹没娘,打小儿就是混混,能穿上这身将袍是受了大将军的大恩,但老子欠那小子……欠都督一条命,不还老子过意不去。至于死在哪儿,老子不在乎,反正没家小,在哪儿都是兄弟们帮收尸。”
那都尉无话可说,问莫海:“军侯也不走?嫂子前年给您添了个大胖小子,您都还没回去看过。”
莫海愁眉深锁,看向老熊和卢景山,问:“你们呢?”
老熊低头道:“俺就不走了,当年是俺随鲁将军去江南征的兵,那时都督是新兵,俺是陌长。俺跟都督说,西北军的将士们亲如兄弟,兄弟有难,俺不能走。”
“这是江北水师,不是西北军!”那率先出走的都尉甚是激动,“熊军侯莫不是糊涂了?都督有难,难道大将军就没有?都督贵为皇后,和圣上是一家,大将军之父却是当朝相国,圣上和元家水火不容,今天就要拼个你死我活,军侯担心都督有险,难道就不担心大将军有险?”
“大将军修筑边防戍守国门,战功赫赫志虑忠纯,圣上不会为难大将军的。”老熊撇开脸,低声道。
那都尉冷笑一声,咄咄逼人,“军侯倒是信圣上,你咋知圣上不会为难大将军?”
“俺是信都督!都督瞧上的人,准错不了!”
“那要是错了呢?”
“俺拿命换!成不?”老熊握拳抬头,紧紧盯着那都尉,声音嘶哑,两眼血红,“都督有险,大将军也有险,你说哪个是能眼睁睁看着去死的?大将军武艺高强,进城时有五千精骑随身护卫,都督身手虽然也不错,可她不懂内力,临走时身边只带了越队长一人,俺先救都督有啥错?!要是圣上想杀大将军,俺头一个拿命去换,俺别的本事没有,就身量高壮,刀枪剑戟只管朝俺招呼,俺死也会站着,挡在大将军前头!”
老熊死死捏着拳头,青筋迸显,神色狰狞。那都尉看着他,一时语塞,只得看向卢景山。
老熊是暮青新兵时期的陌长,又与她在上俞村中同生共死过,情义自然深厚些,但卢景山和莫海一直在念着西北,这是谁都知道的事。
“俺留下。”令人没想到的是,卢景山竟要留下,“兄弟们当中,数俺跟着大将军的年头儿久,那年突袭勒丹,俺刚当上陌长,一百名将士进了塔玛大漠,活着出来的……只有俺一个。那些将士是俺头一回带的兵,尸骨埋在了大漠,只有衣冠送回了家中,原以为还有那二十两抚恤银,没想到全让狗官给贪了!军师说的对,这恩得报,那百余将士不在了,俺这陌长得替他们报!”
卢景山怅然一叹,问莫海:“你呢?”
莫海低头不语,甚是难言。
卢景山见此又叹了一声,道:“这些将士里属你军职最高,路上你带着他们,俺们也放心些。回去吧,你家里还有妻儿老小,咱俩是同乡,俺爹娘就托你多照看了。”
莫海抬起头来,没敢看章同等人,只望着卢景山,沉默了片刻后郑重地点了头,“俺知道你攒的银钱收在哪儿,待会儿给你捎回去,往后卢大叔卢大娘就是俺爹娘!”
“那多谢兄弟了。”
“珍重!”
莫海抱拳相辞,随即卸甲,甲胄摆放在地上的声音铿锵沉厚,莫海退到帐前才看向韩其初,抱拳道:“军师,对不住了!”
韩其初摇了摇头,摆了摆袖,随即负手一叹,莫海便带着十几个卸甲的都尉退出了中军大帐。将领们低着头,没人多看一眼,也没人多说道别之言,因为众人心如明镜,莫海等人这一退,隔的不是眼前这一道中军大帐的帘子,亦非千山万水,而是主帅之择政见之隔。
这一退,日后恐难再见,再见之日恐怕便是生死相拼之时,奈何这世间有太多的恩情可念,难以取舍,只得拼却血肉之躯以性命相护,求的不过是男儿在世无愧于心。
江北五万水师皆是江南儿郎,唯独将领之中有西北军的旧部,莫海等人走时没带走一个兵,唯独战马是他们从西北军中带出来的,因此十几个将领回营帐收拾了衣裳盘缠,随后策马出了军营。
见有将领出走,水师顿时炸了营儿,莫海原先所在的北大营的陌长们聚集起来,一齐赶往中军大帐,想问问出了何事,走到半路忽闻鼓声,战鼓响如春雷,自沙场方向传来!
万军一齐望向中央沙场——点兵了!
中军大帐里,韩其初立在军案旁,望着下首神情肃穆的将领们,听着战鼓擂动之声,道:“今日留下之人,日后出身不论,皆是我江北水师的将士,当祸福与共生死不弃!谁若背弃,必将军法处置!”
众将领跪地抱拳,齐声道:“任凭军师调遣!”
刘黑子道:“军师,俺们怎么才能救都督?您刚才说元相防着咱们,前有骁骑营,后有西北军,那咱们要去盛京城,出得去吗?”
“那就杀出去!西北军的大营离咱们这儿有二三十里地,咱只要在西北军赶来前干掉骁骑营那帮孙子,杀进城里去就成!”一名都尉道。
“哪有那么容易?别看骁骑营回回输给咱,但那是因为军师的计策好,朝廷又不让咱死拼,说白了,以前压根儿就没动真格儿的!这回要来真的,咱们路上必定经过骁骑营,在官道上遭遇骑兵,咱们怎有赢的可能?”汤良道。
“没错!水师的优势在于水战,陆上拼杀,咱干不过骑兵,就算侥幸到了盛京城外,问题也不过是刚刚来而已。按军师的推测,今天盛京城里必有一场较量,那么城门十有八九是关了,就凭咱们这五万人马攻得破皇城的城门?只怕咱们刚叩城门,后头西北军的精骑就赶到了。到那时,前有万箭,后有铁骑,我们才真是要等死。”乌雅阿吉吊儿郎当地道。
章同看了三人一眼,点头道:“不错,长进不少。”
话是对三人说的,章同却特意多看了乌雅阿吉一眼,目光暗含审视。当初,都督回营那夜,正逢乌雅阿吉当值倒泔水,他被打晕在西大营后面的林子里,后来都督瞧他资质不错便让他进了特训营,而后这小子一路升至都督的亲卫和西大营一营都尉。起初他以为乌雅阿吉只是个寻常的异族小子,后来才发现此人有些深,有时让人看不懂,比如此时。
为将者当有洞察之能,天时地利、敌我优劣,缺一不可,行一步应有算百步之能。刘黑子和汤良这一年来长进颇快,也只看到了发兵路上的局势,乌雅阿吉却已算到了盛京城下,这恐怕是老熊等久经沙场的老将才能预见得到的。
果然,卢景山、老熊和侯天都看了乌雅阿吉一眼,目光微讶,但战鼓已传,大军已在沙场待命,军策应当尽早商量出来,因此谁也没再多想,侯天道:“我说你们,脑子不灵光还老想军策干啥?这不是有军师在吗?军师既然要救都督,想必是有法子了。”
将领们一齐看向韩其初,见他莫测高深地笑了笑。
第653章 腹黑军师
“何必担心骁骑营?自有人为我军引开他们。”韩其初意味深长地道。
“谁?”将领们有些懵。
韩其初笑而不答,问卢景山等人:“你等觉得,莫军侯等人出走后会即刻回西北?”
卢景山等人一愣,随即恍然,卢景山和莫海是同乡,最了解他,因而说道:“海子不会回西北,他们担心大将军,出了大营会直往盛京而去!”
老熊道:“军师之意是他们会在路上碰上骁骑营?可是他们已经脱离水师了。”
“你觉得骁骑营的人会信吗?”韩其初胸有成竹,笑意莫测高深,锋芒毕露,“骁骑营将军季延败给我数回,十分忌惮我,他若见到莫军侯等人,必定会疑心所谓的出走是我的一计,为了不让水师的将领混入城中,莫军侯等人就算磨破了嘴皮子,季延也不会放他们过去的。”
老熊恍然大悟,但随即一惊,还没开口便被卢景山抢了先。
“那海子他们岂不是有险?”
“何险之有?季延与元大将军乃是发小,私交甚笃,莫军侯等人是元大将军的旧部,季延绝不会伤他们的性命,但也绝不会让他们轻易入城。”韩其初看着卢景山,神色如常,喜怒不露。
卢景山和莫海有同乡之谊,又在边关共过生死,情谊难以一时半刻便淡去,他的反应实属人之常情,他并不觉得不妥。相反,如若卢景山担忧关怀莫海等人会令他不快而多加掩饰,那才说明此人重利且有心机。从他留下的理由到他方才的表现,此人应非背信弃义之辈。
“那……俺们该咋办?”卢景山松了口气,却想不明白韩其初有何良策。
“我们叫不开盛京城门,季延能叫开。”韩其初一笑,轻描淡写地道,“想进城,只能行擒贼先擒王之道——劫季延!”
“啥?”
“季延不会伤莫军侯等人的性命,莫军侯等人又想进城,双方必定在官道上僵持不下。以季延的性情,必派斥候来我水师大营探听虚实,你等即刻随我去沙场点兵,将声势闹得越大越好!”
“这样的话,骁骑营不是更防着咱们?咱们还咋出去?”侯天越听越糊涂。
“偷着去。”韩其初摆手示意侯天稍安莫急,不紧不慢地道,“还是那句话,季延败在我手上数回,必定多疑,他原怀疑莫军侯等人出走乃是我的一计,如若派人来探,发现如他所料,他反而会怀疑料得太准,其中有诈。季延与元大将军有发小之谊,今日必定也十分担心城中的情形,莫军侯等人着急进城,也一定会倾力相劝,季延半信半疑之下很可能亲自回城,一探城中情形。在下需两员勇将,率百名精锐兵勇即刻从西大营的侧门出营,潜入山林深处,奔至盛京城外,埋伏在官道一侧,待季延路过时将其劫下,叫开盛京城的大门!”
将领们听罢,无不哑然。
侯天笑了声,不知是心服还是气的,只道:“行啊,军师,你这心可够黑的啊!”
听军师的意思,从莫海等人出走到季延的性情处事,他都算计到了,搞不好刚才他放人走,打的就是利用出走的将领们打头阵拖住骁骑营,继而派人摸到盛京城下劫季延开城门救都督的主意。
好一个一箭双雕!
既趁机清了军中怀有异心的将领,又没让这些将领白走,临走还利用了人家一把。
这心可真够黑的!
韩其初无心玩笑,扫了一眼众将领,问:“谁愿前往?”
侯天神情一凛,随将领们抱拳请战,“末将愿往!”
韩其初道:“此行有险,骁骑营必在官道两旁设有埋伏,水师大营附近也必有斥候,我需要的人身手需百里挑一,路上不仅脚程要快,杀伏还需精准果断,容不得失手,一旦有人逃回报信,今日必定事败!”
将领们沉默了片刻,汤良道:“军师,末将是山里人,山里赶路的脚程在军中是数一数二的,这事儿一定算我一个!”
章同眉锋暗压,闭口不言。他忧心如焚,却只能和她遇刺那日一样将此事交给别的将领,与军师坐镇军中,替她保住这五万大军的安稳。
刘黑子也闭口不言,他的腿在山里太拖累人,此事只怕想去也去不成。
侯天、老熊和卢景山是老将,侯天正当青年,老熊和卢景山的体力都已比不过少年们,但杀敌之猛和遇敌经验上却非年轻将领们可比,一时间新老将领纷纷请战,正争执不下,忽听一人嗤笑一声,众人循声望去,见是乌雅阿吉。
乌雅阿吉不知从何处捞了根草杆儿,叼在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咬着,斜着眼道:“这活儿,三脚猫的身手还真干不了。军师甭管挑谁,算我一个,不然准办不成。”
“嘿!你这小子,年少轻狂,老子看你是欠揍!”侯天气笑了,以前咋没发现这小子狂成这样。
章同看向乌雅阿吉,只审视,不说话。
乌雅阿吉也没再多言,当初凭他的姓氏就将他的来历猜得八九不离十的人便是魏卓之和韩其初,虽然他的身手并未当众露过,但他既然说了没他办不成,以韩其初的聪明自然知道他不会挑在这时候吹嘘。
韩其初果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军前无戏言,乌雅都尉既然口出此言,想来有过人之处,那此事就由你和魏公子去办。”
将领们闻此军令皆怔,但都未多言,乌雅阿吉藏没藏本事他们不知,但信得过韩其初,军令既下,自有道理。
“章军侯!”韩其初看向章同。
“末将在!”章同将目光从乌雅阿吉身上收了回来。
“那百名精兵由你挑选,即刻点兵!”
“末将领命!”
“侯天!”
“在!”
“骁骑营一旦探知我营中正擂鼓点兵,季延为防有失,必会派人通知西北军大营。你率一千人马埋伏在北营后,遇报信者,杀!”
“末将领命!”
“其余诸将!”
“在!”
“随我前去点将台,沙场点兵!”
盛京官道。
千余骁骑高坐在马背上,列阵举刀,刀锋指向三丈外十几个身穿常服的水师将领,宿仇见面分外眼红,骁骑军个个眼神不善,杀意森然。
莫海等人战甲已卸,连刀箭都留在了军中,随身带着的只有匕首。众人未亮出刀兵,仅凭戍边杀敌蓄养的锐气便令千余骁骑不敢大意。
双方隔着三丈凛然相望,阳春三月的时节,风自林子里拂来,竟如薄刀,割人脸颊。
双方默然对峙,约莫小半个时辰,隐约听见官道前方有马蹄声传来,莫海等人举目远眺,见骏马踏着黄尘而来,马上的青年将领玉面粉唇,俊俏风流,玄衣明甲加身,愣是穿出了一身公子哥的味儿来,不是季延还能有谁?
骁骑军让出路来,季延率亲卫驰来前头,勒马停下,望向莫海等人。
“季将军。”莫海在马上遥遥抱拳。
季延一摆手,“事儿我都听说了,劳几位回去给你们韩军师传句话,近日骁骑营奉命戍守官道,无相令任何兵马不得进京,闯道者罪同谋反,杀无赦!劳几位劝劝你们军师,他是聪明人,水师大营位处骁骑营和西北军驻营之间,朝中如此安排有何用意,想必他心里清楚。水师五万儿郎背井离乡远驻在此,将士们都不容易,可别一时想不开,把命都留在这儿。”
“季将军误会了,俺们听说朝中有变便卸甲出营,想到城里寻大将军去,现在已经不是江北水师的人了。”莫海又冲季延抱了抱拳,意图说明情况。
季延揉了揉眉心间拧起的疙瘩,压着恼意道:“少来这套!赶紧回去!告诉你们,小公爷我是看在元大哥的面子上才劝你们的,再不听劝,可别怪骁骑营公事公办!”
“季将军……”
“有完没完!”季延恼了,一扬马鞭,直指莫海等人,“回去告诉你们韩军师,别以为赢了骁骑营几回就自恃聪明过人了,弄几个西北军旧部卸甲出营就想混进城里当奸细?”
“俺们不是……”
“不是你奶奶个熊!”季延破口大骂,“西北军是我大兴狼师,将领皆是保家卫国杀敌勇猛的英雄儿郎,元大哥当初让你们率领新军必是信得过你们,你们今儿要是真的私自出走,那就是有负旧帅所托,也不怕被天下人所不齿?”
“……”
“听说周二蛋那小子火烧军侯大帐的时候,你们还挨了军棍,事后是你们自己求着他留在水师的。男儿膝下有黄金,跪请之事重若千斤,你们如若真的出走,岂非出尔反尔的小人?我大哥麾下怎可能养出这样的将领?小爷不信!”
“……”
季延骂得口沫横飞,见莫海等人一言不发,顿时眉开眼笑,“嘿嘿,被本将军说中了吧?别以为就你们都督会断案,本将军的脑子也是好使的!回去告诉你们韩军师,就说本将军的脑门上没写傻子俩字,让他少糊弄人,这回骁骑营没那么容易上当!”
莫海等人苦口难辨,季延扬鞭打马,转身便走。
眼见着季延要走,千余骁骑严守官道,闯也闯不过去,莫海身边那率先出走的都尉策马上前,高声喊道:“小公爷,俺们没诓你!小公爷今儿镇守骁骑营,兴许不知道,水师已经没有主帅了,俺们都督是个女人,圣上已经军前立后了!”
骁骑军拔刀齐指前方,那都尉勒马急停,见季延的背影在马背上一个趔趄,险些摔下马来,随后打马回身,脸上明显写着个傻字。
“你说什么?!”
第654章 老将的信念(1)
“他刚刚说了什么,你可听见了?”季延狼狈地稳住身子,扭头问身旁的副将时,险些闪了脖子。
骁骑营的副将支吾半晌,直摇头,“末、末将没听清!”
今儿官道上风大,他定是听岔了。
那都尉急了,远远嚷道:“将军不信可派人前去打探!俺们都督是女人,天底下哪有女人为将的?再说了,圣上已立了都督为后,她早跟着圣驾进城了!主帅没了,俺们担心大将军,这才卸甲出营,想进城去看看大将军咋样了。日后要杀要罚,俺们听凭大将军处置!”
季延后半句全没听进耳中,只咧着嘴,任山风呼呼地往嘴里灌,冷得牙疼。阳春三月,和风浅拂衣袍,竟如朔风吹打在身,叫人想起那年冬夜大雪纷飞,玉春楼里……
“将军?季将军!”莫海急着进城,见季延失神,不得已出声相唤。
“啊?”季延正回忆他输光了银两脱得只剩亵裤时的情形,猛不丁回神,一个趔趄便栽下了马!
副将慌忙下马搀扶,季延爬起来便甩袖下令:“探!去探!”
副将被袖上的尘土呛得咳了声,屏息抱拳,低头问道:“敢问将军,探何处?”
季延一脚把那副将踹了,恼道:“当然是探那周二蛋……”
他刚一指头戳向盛京城便觉出不对来,副将和骁骑军全都低头装聋作哑,季延原地静默了片刻,扶额回身,指向水师大营,重发军令,“探——江北水师大营!”
副将遵声得令,点了百余人马便往水师大营去了。
半个时辰后,去往水师大营的人策马回来,脸色凝重,下马便跪禀道:“报将军,江北水师大营战鼓擂动,军师韩其初沙场点兵,营中将士高呼誓死效忠皇后!怕是……要反!”
反字听来滑稽,却无人觉得滑稽,江北的将士早已只认元家,不认皇家。
季延脸色一沉,问:“可曾详探?可有探错?”
“禀将军,末将问了水师大营四座营区外的斥候,皆是如此回报,想必无错!”
季延听后久未再言,副将见他脸色阴沉,犹豫再三,近身附耳道:“将军,看水师大营里的动静,那些西北军的旧部所言似乎没有作假,但末将不得不说,韩其初用兵奇诡,他理应知道营外有探子,如若要反,难道不该是悄悄地反?为何要擂鼓点兵,闹出如此声势来?难道不怕声势传出,骁骑营和西北军前后逼至,水师大祸临头?此事恐怕有诈!依末将看,这些西北军旧部仍有可疑,不可轻放。”
“有理,但只是常理。韩其初用兵奇诡,此人不可依常理而断。”
“将军之意是?”
“难道韩其初会不知道水师大营四面都有探子,他会不知擂鼓点兵的后果?你所料之事恐怕在他的算计之中。”
副将稍怔,见季延负手南望,目露精光,全然不见了平日里的骄纵不见。
“不管那小子是男是女,江北水师都效忠于她。你想,如若这些西北旧部要走,韩其初会料不到他们要去投奔旧帅?他会容元家在这时新添几员勇将?韩其初必然料得到我们会在此截住他们,也能料到我会派斥候前去水师探听军情,如若我怀疑西北旧部出走是他的计策,那么我定然不会放他们过官道,元家少一分助力,圣上就多一分胜算。”季延冷笑一声,“好一个借刀杀人!险些又中了那奸生的诡计!”
副将琢磨了片刻,拱手顺服,“将军思虑周密,末将不及!”
季延顿时眉开眼笑,仿佛刚才那目露精光之态是骁骑军的错觉,“那奸生酸儒以为赢了本将军几回便看透了本将军的心思,殊不知跟他交了几回手,难道本将军就不能看透了他?”
副将无奈,连声称是,“那将军打算……放他们去盛京城?”
“放他们去盛京城,他们也得进得去城门!”
“那……”
“本将军和他们一起回去!这会儿城中戒严,镇国公府里的信儿也传不出来,我还真担心元大哥,不知城中是何情形,正好回去瞧瞧。这些旧部一并带着,若真心寻旧帅,那便交给元大哥安排,若是心存不轨,回城亦可杀之!”季延说罢,翻身上马,对莫海等人道,“你们即便回去也叫不开城门,本将军便送你们一程,走!”
莫海等人喜出望外,连忙谢过。
骁骑军闻令收了兵刃,莫海等人驰近,季延望着水师大营的方向,面色沉肃,连发两令!
“速点百人去西北军驻营告知军情,严防水师作乱!”
“命豹骑营兵压水师大营,不必闯营,只需将人都看在营中!”
副将领命,季延扬鞭打马,鞭声响若炸雷,喝道:“走!”
日已西去,天低云重,季延一行千骑停在城外飞桥外,隔桥遥望皇城,见城门严闭,昔日阙庭神丽关在厚重的钨铁城门后,人声似绝,肃杀凌人。
“城楼上的人!城外是镇国公府的小公爷、骁骑营季将军!快开城门!”亲卫扬声喊话。
城楼上弓弩已满,刀枪剑戟寒冰般齐指而来,城楼上一名小将扶墙探望,见飞桥那头率兵之人果然是季延,但军中似有十余人身着常服,并非骁骑军。
“敢问季将军,那些是何人?”小将遥指莫海等人问道。
“江北水师里的西北军旧部,为投奔旧帅而来。”季延心知城楼上的小将听见这话必定犹豫,于是便道,“你只管开城门吧!出了事儿,自有本将军担待!”
“这……”小将依旧觉得不妥,但听出季延语气不耐,又怕得罪于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正要去禀告守尉,忽闻城内传来马蹄声。
马蹄声尚在远处,闻之却有踏破山河之势,小将回身远眺,刚转身便往后一仰!一支短箭自他喉口破颈而出,血珠溅在城墙上,腥气散入风中,淡而不闻,城楼上拉满弓弩的戍卫军却被惊起,忙携弓转向城内,城楼上顿时大乱。
季延等人远在飞桥外,看不见飞溅在城墙上的血,却看见了倒下的人,听见了厚重的钨铁城门后传来的打杀声。
第655章 老将的信念(2)
亲卫道:“将军,龙武卫是相爷的人马,敢杀龙武卫的应当是圣上的人!”
季延沉声道:“圣上的人怎会杀到城门?”
“管他娘的为何!季将军,快让戍卫打开城门,冲杀进去,兴许能解城门之危!”莫海急劝季延。
季延稍作沉吟便看向亲卫,亲卫会意,纵马驰过飞桥到了城门下,仰头喊道:“快开城门!城外千余骁骑可助战!快开城门!”
亲卫的喊声渐被城门后的打杀声所掩,城墙上飞矢攒射之声如流水,城内大乱,无人顾及城外。亲卫急得策马在城门口驰了几个来回,嗓子都喊哑了,喊得心头急恼,正要隔着城门大骂守尉,忽听城门后有铁索声传来!
亲卫一喜,回头冲着飞桥那头禀道:“将军,城门开……”
话音未落,城门已开,一颗人头飞出,亲卫下意识低头,刀光如钩月,忽然斩来!
温热的血冲天涌起,泼在从马腹旁飞过的守尉人头上,人头落地,被奔驰而过的铁蹄踏碎成泥。亲卫的马惊嘶奔出,在身后驰过的铁骑中如乱流般横冲直撞,背上驮着具无头尸身,那尸身空洞洞的腔子里仍在涌血,手却紧紧抓着缰绳。
亲卫的人头飞过飞桥,滚在季延的战马旁,骁骑军倒吸一口凉气,但见从城门里疾驰而出的铁骑军黑袍狼靴,手执弯刀,竟不是圣上的人马,而是辽帝的王军!
“奶奶个熊!胡人崽子!”莫海等人怒骂一声,抽了身旁骁骑军的刀便策马驰上飞桥,当先迎敌!
宿仇见面分外眼红,飞桥之上溅血横尸不过顷刻之事。
骁骑军一脸惊怔茫然,不知城中发生了何事,竟致来大兴商议和亲的辽帝突率王军杀出皇城。
“敢杀本将军的人!”季延面如寒冬,目光凛冽,佩剑出鞘之声犹若风吟直指飞桥,“管他是谁,给我宰!”
季延狠夹马腹,战马犹如离弦之箭般窜上飞桥,骁骑军见了只得跟上。
然而,就在骁骑军将动未动之时,忽然见季延在马背上一僵!
季延在飞桥半坡上,前无辽军,后无亲兵,尚未与人刀兵相接,绝不该忽然僵住。但他提着佩剑,仍摆出一副策马之姿来,看那样子不似中了暗箭,倒像是……被人点了穴?!
骁骑军一惊,忽觉有风掠过,那风若美人拈青丝轻拂颈,分明柔若一鸿春水,却叫千军胆敢心惊!骁骑军仰头齐望头顶,见一道青影掠上飞桥,飞桥上刀光雪寒,血殷如花,那青影踏血如拈花,掳起季延便当空折返,官道两旁新叶葱发,那人眨眼间便将季延带入了林子,一来一去如烟如影,竟连面容都未看清,唯留桥上孤马,逶迤云彩,千军静默,杀声嘹唳……
“刺、刺客!”待骁骑军中的参将反应过来,赶忙率军回转,捉拿刺客,营救季延。
飞桥上,莫海等十余人被围在大辽王军中,龙武卫不出,骁骑军离去,十几人孤战千军,寡不敌众,接连有人战死桥头!莫海大笑一声,被血糊住的脸狰狞可怖,却有几分悲壮豪情,扬刀道:“兄弟们,杀!管他娘的还能不能再回西北军,咱们都是西北的儿郎!西北的儿郎生来就是杀胡人的,多杀几个,死也不亏!”
其余人高声应喝,举刀拼杀,奈何孤骑难抵千军,飞桥那头一队王军策马举箭奔来,短箭齐射如雨,身在高处的西北军旧部顿时中箭跌下战马,被铁蹄踏过,血泼桥柱!
这时,城中忽有一骑驰出,青袍银甲,穿的正是江北水师的将袍!
莫海肩头中箭,血战之时转头望去,竟识得来人——水师都督的亲卫长,越慈!
他怎会此时出城?
莫海惊疑时晃了心神,冷不防身旁一刀劈来,他躲闪之时对面暗箭射来,顿时腹部中箭,跌下马时强忍刺痛翻避在一具马尸后,原以为乱刀将至,却只听马蹄声自桥上驰过,大辽王军竟不恋战,一心要走!莫海咬牙自马尸后探出头来,正见一匹黑骏的战马驰过,马上之人墨袍鹰靴,耳上戴着的鹰环在飞桥高处闪过,日光下红若血石。
辽帝,呼延昊!
但马上并非呼延昊一人,他身后还绑着一人,纵然只是个侧脸,莫海还是将人认了出来。
都督?!
莫海一惊,来不及去想城中发生了何事,提刀便自马尸后窜出,将刀掷向呼延昊的战马!
刀在半路火花一溅,铮地一声飞出,护在呼延昊身侧的王军居高临下将弯刀一送,血涌出时在飞桥之巅溅出半人高,血花如雨般落下,莫海仰起头来,血花啪嗒啪嗒打在脸上,那张被胡人的血糊满的脸最后沾上的是自己的血。
莫海咧嘴一笑,这就是他想要的,一腔热血洒沙场,不灭胡虏誓不还……这是西北军初建那年,大将军在沙场上所说的话,这话是饱受胡虏欺辱的西北儿郎的信念,保家卫国战死沙场,从那天起便是此生之志。
只是没想到,死时不在关外大漠,而是在家国腹地皇城门外。
只是没想到,今日为了大将军弃水师而去,却还是将命给了那女扮男装从军为帅的女子。
那一刻,他甚至没有多想,大抵再想回西北,心里还是觉得对不住都督吧……
也好,至少可以走得坦荡无愧了,只是对不住老卢,不能回乡照顾他老娘了……
西北老将倚着桥柱,眼前渐渐模糊,隐约看见一人策马驰过,紧追辽军而去。莫海释然一笑,那人驰过,他缓缓倒下,伴着马尸。
官道西侧到了林子里,魏卓之将季延在空地上,空地里聚着五六十个少年,眉眼也被血糊住,军袍被林子里的枯枝割得不成样子,刀伤在身,渗出的血洇湿了天青色的袍子,如墨一般。
百名精兵从军营里摸出来,一路打杀,到了城外只剩半数人,时辰上仍是晚了一步。他们到时城门已开,桥上有人在拼杀,因离得远看不清战况,只见季延上了桥,魏卓之便将人掳来了。
“魏公子,桥上什么情形?是圣上的人和骁骑军干起来了?”一名少年问。
“辽军!”魏卓之正正经经地道,语气并无意外,“辽帝与元谦暗中勾结,此行本就目的不纯,城中已乱,他趁乱出城并不奇怪。城门已开,但龙武卫久不经战事,此时必定避战为上,想要死守城门,因此城门兴许这会儿已经关了。咱们有季小公爷在手,且不管辽军,先进城再说!”
魏卓之看了眼林外的官道,说话这时已能听见马蹄声近了,骁骑军就要到了。
众人立刻带上季延退走,几个水师精兵将脚印引向林子深处,其余人往盛京城的方向而去,边走边有人掩盖痕迹,一路上无人出声,更无人在意季延那张黑如锅底的臭脸。
到了林子边缘,大辽王军刚下飞桥,众人矮身避于枯草后,见王军在侧,呼延昊策马在中,只是上了官道西行而去。日已西斜,马蹄踏起黄尘,遮天蔽日。
乌雅阿吉蹲在最前头,盯着驰过的辽军,忽然一僵!
魏卓之避在树后,目光定在辽军之中呼延昊的马背上,目光也忽然凛住!
“都尉,咋了?”一个少年发现两人神色不对,警觉地问道。
乌雅阿吉啧了一声,没有解释,只一把将季延甩给魏卓之,说话之时人已在林中摸着官道的方向飞奔而去,“看样子不用进城了!这小子给你!报军师!”
第656章 你求我
暮青在呼延昊的马上,身缚数道绳索,那绳是草原上套狼用的牛皮绳,越挣脱缚得越紧。绳子的一端在呼延昊手中,他将暮青套上马时将绳子往腰间一绕,便将他与她绑在了一起。
两人同乘一骑,前胸后背紧紧相贴,马背上颠簸劳苦,暮青的手臂已被勒得血行不畅胀痛麻木,却未皱一下眉头。她的眉间落着点殷红,艳若执笔画下的朱砂,却是将士的热血。飞桥之巅上的那一救,她睃眼看时,血落眉间,一路被春风吹凉,却灼了心,使她觉不出皮肉之痛,杀念如狂。
马蹄声纷乱,黄尘似匹,周遭皆是大辽王军,暮青看不清远处的情形,但辨得清声音。
自辽军下了飞桥,后面便没了杀声,听着似已无人追来,风声与马蹄声里却混杂着沉闷的声响,似堕马声。
胡人擅骑,堕马前竟无拼杀声传出,只闻闷声频传,似遇强敌,瞬息间便被取了性命。
暮青听堕马声逼近,逮住时机睃眼一掠,恰见一颗人头滚落在地,眨眼间便滚去了后头,她心中便更加确定追来之人是月杀,也就他杀人能如此利落。
呼延昊策马疾驰,马速如前,不见急意,只听着堕马声越发近了,眼看便要杀到帝驾左右,呼延昊忽然解了腰间的绳索,反手扯住暮青,将她往后一抛!
“女人还你!”
暮青猝不及防被推下马,绳子那端尚在呼延昊手中,她却在王军头顶上飞退着砸向后方!后方的王军队形如被利刃豁开一道口子,月杀策马在中,仰头见暮青被抛了过来也愣了愣。
这一愣,两侧杀机即至,月杀仰身避过弯刀时屈指一弹,左右两颗头颅顿时高高飞起落于马后,腔子里的血喷出时,月杀往空中一看,暮青已在眼前!他收起寒蚕冰丝,伸手便接,呼延昊却忽然将绳子一扯,暮青与月杀打了个照面便被甩向官道一侧!官道一侧老树成林,暮青眼看便要砸上树身,月杀纵身而起,弃马救人,背后空门大开,辽军纷纷抬手,臂前绑着的短箭对准月杀,百箭齐发!
“他不会杀我!别管我!”暮青在半空中高喊,嗓音都破了,却被掩入万马乱箭声中,那百箭齐发之景逼得她眼前一黑喉口腥甜,含血怒喝道,“呼延昊!我若不死,必杀你!”
少女并无内力,怒声却破风而去,风里带着铁血之气,呼延昊在马上抬头,官道上扬起的黄尘遮了他眸中的神色,牵着绳索的手却顿了顿。
这一顿,暮青的去势亦随之微顿,月杀顷刻间便离她近了半寸,然而齐发之箭来势不减,分毫之距于风电之速面前不过眨眼间的事儿,眼看着月杀便要血溅官道,官道上忽然扫来一股诡风!
暮青面向官道,见百箭将至时忽遇诡风,生生偏开,射入草中!官道对面纵身掠出一人来,青袍银甲,赫然是水师中人,西斜的日光照在那人脸上,眉眼清清楚楚,是个少年。
乌雅阿吉!
一切皆在电光石火间,乌雅阿吉现身,月杀之危一解,呼延昊抬臂使力,暮青忽然被扯回,背上的绳索被呼延昊一拎,腹部朝下狠狠地搭在了马上!
暮青头晕目眩,腹中翻江倒海,哇地吐了一口。马蹄踏起的黄尘呛得鼻腔生疼,眼前的一切都在摇晃,暮青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辽军后方大乱,拼杀声、惨嚎声不断。
不似月杀杀人时那般利落无声,乌雅阿吉的武艺不知师出何门,狠毒异常,中招者无不身受奇毒,死相惨极。
呼延昊策马不停,只往后扫了一眼,拎着暮青腰间的绳索忽然将她头朝下狠狠一沉,扬声道:“再紧追不舍,这女人的脸可就保不住了。”
盛京外的官道亦不过宽敞平坦些,路上依旧石子儿遍地,呼延昊的战马高壮神骏脚力惊人,暮青的脸若在地上擦一下,莫说皮肉能被磨去一层,恐怕整张脸都能被磨平了。
“随便!”乌雅阿吉嗤笑一声,一脚踹翻一个辽兵,夺马紧追,扬声回道,“又不是小爷的媳妇儿,好不好看,关我屁事!”
呼延昊长笑一声,听着像是心情不坏,却将暮青狠狠地往下一沉,狠辣无情。
前方路当中横着块碎石,眼看暮青便要撞个头破血流命丧当场,乌雅阿吉怒啐一声,松开缰绳弃马便退,短箭齐发,乌雅阿吉当空鹞翻进了林中,乱箭扎入枯草丛中,乌雅阿吉毫发无伤,刚起身林子里便落进来一道青影,正是月杀。
乌雅阿吉瞥了眼月杀的肩膀和腰腹洇开的大片血迹,他赶到时乱箭已发,虽立刻出手,但到底还是晚了些。
“越老大,没事儿吧?”
“死不了!”月杀面无表情,当先出了林子,见官道上只留下漫漫黄尘和人马的尸首,辽军已去得远了。
官道上还有零零散散的几匹胡马,月杀寻了一匹翻身上马,转头看向走上官道的乌雅阿吉,扬鞭向西,“走!跟上去!”
辽军向西去了,但呼延昊和暮青并没往西走,在甩开追兵后,辽军行到官道岔路口时,呼延昊忽然拎起暮青退进道旁的林子,与他一同进来的只有十个王军勇士,其余王军拥着御马往西去了。
西去越州,经青州,出葛州便是关外大辽。
呼延昊必回关外,但他进大兴只带了三千王军,不可能杀得回去,更别提青州有步惜欢的人,葛州有三十万西北军了。西去是幌子,呼延昊定有其他回关外的路,暮青被带着走了一阵子,便在老林深处的空地上见到了一辆马车。
马车不大,灰篷青帘,甚是普通。这辆马车不知是何时停在此处的,但显然呼延昊早已安排好了退路。
王军掀了帘子,呼延昊回头看了暮青一眼,暮青冷冷地望着马车里,一眼都不看他。呼延昊冷笑一声,一把将她扔进了马车里,自己跟着钻了进去。
暮青扑进马车里,绳索顿时又勒得紧了些,她的双手已无知觉,呼延昊粗鲁地将她拎起来按在他身边坐下,随即看了眼马车外。
那挑着帘子的勇士往后退了退,后面一人领着个四五岁大的孩童走了过来,暮青微怔——呼延查烈?!
她这一路随呼延昊同行,入了林子后又走在前头,这才知道呼延昊出城前一并带上了呼延查烈。去年五胡使节团走后,她出城练兵,此后再未见过这位狄部的小王孙,算起时日来已有一年,没想到再相见竟是这般光景。
呼延查烈长高了些,仍如从前那般封闭寡言,见到暮青时并未多看,也不看呼延昊,坐去对面后便低头盯着自己的小靴子,仿佛靴面上绣着的雄鹰和镶着的宝石比人好看得多。
车帘放了下来,外面的辽军勇士迅速脱了外袍取下盔帽,露出一身大兴富户人家里小厮的打扮,随后将衣袍就地掩埋,赶着马车出了林子,上了一条小路。
夕阳沉在山边,一队家丁赶着马车走在曲折的山路上,余晖将逝,漫山萧瑟,车轱辘吱嘎吱嘎地响着,不知驶向何处。
天黑时,马车翻过山头,停在半山腰上,山坳里有座小村庄,烛光微弱,偶闻犬吠。马车没进村子,而是停在了村口二里外的一座庄子门口。
老庄破旧,院墙缺砖少瓦,西侧塌了的一角压着草垛,庄外挂着盏白灯笼,在冷瑟的山风里摇着,半尺台阶灯影飘摇,鬼气森森。
一个小厮打扮的辽兵上前拍了拍门,门拍得不响,过了会儿里头有脚步声传来,伴着位老者低哑的声音,语气颇为不耐,“来了来了,这大半夜的,哪个病痨鬼要死了,拍门都的力气没!”
话音落下,门吱呀一声开了,老者将手里的白灯笼提得高高的,还未照清门外之人的脸便照见了森寒的弯刀。灯笼啪地一声跌到了地上,火苗窜了起来,被辽军的靴子踩灭,那辽兵拿弯刀抵着老者退进了庄子里,后面的人将马车赶了进去,随后插上了门闩,把守四面。
暮青被呼延昊从马车里拎出来时扫了眼院子,厢房紧闭,屋内无光,唯有堂屋的门开着,里头挂着道白帘子,帘后透着棺材影儿。堂屋的地上生着火盆儿,苍术皂角混着炭火的气味飘出来,却掩不住庄子里的尸臭气。
义庄……
呼延昊带着暮青和呼延查烈进了堂屋,守庄人被押去了帘后,辽兵搬进两个炭盆来生了火,解下水囊打开包袱,寻了烙饼出来放在火上烤。
呼延昊仍穿着辽帝的华袍,衣襟袖口滚着珍贵的雪狼王皮毛,他坐在火盆后,火苗暖红,将那雪狼王的毫毛映得根根毕现贵不可言,男子的脸庞亦被衬得贵气逼人,当年在呼查草原上独坐河岸的狼狈姿态早已成了昨日。
呼延昊伸手烤了会儿火,转头瞥了眼暮青,少女的容颜被路上的黄尘熏得灰扑扑的,眉心间溅上的血迹也已干黑,水师大营高台之上转身那一见的清绝眉眼此刻半分也看不出,唯独那双眸子清冷依旧,哪怕她的双手已被勒得青紫,那双眸子里也依旧情绪寡淡。
呼延昊笑了笑,道:“你这手再绑下去,怕是要废。”
暮青望着火盆,一言不发。
呼延昊习惯了,也不恼,“手若废了,你可就再也不能验尸了。”
暮青依旧沉默。
“想不想松绑?”
暮青看着火盆儿。
呼延昊的笑容忽然便深了,深青的眸被火光晃着,仿佛眸中也生了烈火,有些狂傲,有些灼人,“想松绑,你求我。”
第657章 他给我的,无人能给我
暮青瞥向呼延昊,见她总算肯看人了,男子眸底流露出些许胜利的笑来,却听她冷冷一笑,道:“宁废双手!”
少女吐字如断金石,呼延昊嘴边的笑意忽冷,两人对视,火盆里烧红的木炭噼啪一响,火星四溅,犹似雷声。
半晌,呼延昊笑了笑,笑得有些残忍,“好,那就绑着,绑到废了为止!”
暮青阖眸养神,再不肯多言半句。
堂屋里静了下来,辽兵们低头烤饼,小王孙低头看靴子,无人抬头,亦无人出声,气氛越发静得熬人。呼延昊投在暮青身上的目光亦越发磨人蚀骨,仿佛仅仅盯着她,他便能扒了她的皮磨平她的骨,将她削肉食髓挫骨扬灰。
暮青无惧,面色甚淡。
呼延昊忽然起身,大步出了堂屋。
辽兵们瞄向屋外,无不愕然——大汗喜怒不定,难以捉摸,像极了塔玛大漠的天,随时都会刮起黑风暴。他的残忍连草原上的狼都怕,惹怒他的人会被残忍地处死,喂食给奴隶们圈养的猪羊,或被埋入黄沙深处,永生不见天日,灵魂永远也别想得到天鹰大神的召唤。大兴的皇后惹怒了大汗,他们还以为他会像往常那样将这不知死活的女人赏给王帐下的勇士,然后再将半死不活的她扔进猪圈里,可是怎么……怎么反倒是大汗自己气走了?
辽兵们还没回过神来,呼延昊便回来了,手里端着只铜盆,盆中浸着帕子。呼延昊端着铜盆走到暮青身前,见她仍闭目养神,捞起湿帕子便在她脸上一顿胡乱擦拭。
水寒刺骨,暮青激灵一醒,打了个寒颤,睁开眼怒瞪向呼延昊。
炭火暖人,少女的脸颊被水激得有些红润,眸底仿佛生着两团火苗儿,怒意凌人,却比清冷的神态添了些许生气。
呼延昊把帕子一扔,看着暮青被擦干净的脸儿,咧嘴笑道:“长得怪好看的,手废了可惜了。本汗不远千里娶个残废的阏氏回去,怎么想都不划算。”
说罢,他负手回身看了门口一眼,把守堂屋的两个辽兵会意,抽出弯刀走向暮青,将刀架在了暮青的颈旁,她敢有所异动,立刻便会人头落地!
呼延昊绕到暮青身后,取出随身带着的匕首,一刀挑断了绳索,却并不放心,顺手解了她的袖甲,随后又拾起一段绳索将她的手腕反绑了起来。
少女皓腕雪白,触之凉滑,让人禁不住心驰神往,想起终年覆雪的桑卓神山,雪化时节冒出的雪莲芽儿,嫩白似玉,明润可爱。男子握着这手腕,眸光幽深,危如野兽,贪婪地想要更多。
然而,就在他扯起她的袖口时,忽然瞥见了她的指尖。她在盛京城里被他套住后就扯到了马上,一路上被绑得太久,手指已有些青紫,和白皙的手腕相较,霎那间显得触目惊心。
男子眼底的危险与贪婪顿时被冰住似的,顷刻间散尽,放了袖子后捆绑少女的手腕时不由自主地宽松了些,但他仍然警告她,“这是牛皮绳,草原上套狼用的,我劝你别自讨苦吃,想耍小聪明前最好想想自己的力气有没有狼大。”
暮青一言不发,她虽被反绑着双手,但捆住胳膊的皮绳一解,身子就舒适了许多。
呼延昊拾起袖甲坐回炭盆后,饶有兴致地把袖甲打开细瞧,只见袖甲内绑着一排细长锋利的薄刀,刀刃长短粗细及形状各有不同,竟有七把之多。他知道这些小刀是她的独门兵刃,剖尸用的,却没想到全貌是这般模样。他拿出一把耍了个花刀,他的手大,这刀使着并不顺手,但掂着却颇有分量,显然锻造之材并非俗物。
“听说在大兴,验尸官是贱籍,这套兵刃可有些难得。”呼延昊明知暮青不会搭理他,还是没话找话,见暮青一言不发便随口问道,“大兴皇帝给的?”
暮青闭着眼,依旧不肯开口,眉心却微微动了动,睫羽下纤影微颤,心绪不言而露。
呼延昊的目光寒了寒,语气嘲讽,“你还真当自己是皇后了?大兴皇帝只是个傀儡,一日不亲政,他说的话就没人当回事!别告诉我,你这傻女人以为他真能亲政!元家败了,还有元修,你们大兴有句话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算元修不反,以前依附元家的那些人也会想尽办法反了皇帝!不然你以为他们会蠢到坐以待毙,等皇帝亲政日久大权在握将他们满门清算?元修不反,大兴皇帝励精图治,这江山也够他治理个十年二十载的,元修若反,那大兴江山改不改姓还真说不准。”
“假设元修不反,大兴皇帝明日就亲政,你觉得他敢把以前亲近元家的文臣武将都斩了吗?他不敢!元相虽死,元党仍把持江北,皇帝刚刚亲政,收买人心是稳定朝局的上策,而安抚朝臣最快最奏效的法子就是后宫。到时,那些有心思跟着大兴皇帝的人必争后位,你觉得到那时他们会让你称后?”
“不说那时,就说现在,本汗绑你出了京,大兴皇帝必已得知此事,你觉得他会为如何?他幼时登基,苦熬多年,今日夺宫,眼看便要亲政,江山与女人之择,你觉得他会选你?”
呼延昊所言句句戳心,暮青坐在炭盆后,依旧静默。呼延昊看着她,见她初时还可见眉心微动,此时眉心间已静若沉潭,波澜不兴。越是如此,越显出几分倔强,呼延昊盯着那倔强的眉眼,鬼使神差地有些心软,接着道:“仵作在大兴是贱籍,在大辽却如神明一般!草原上医病验尸的皆是神官,地位崇高,你有桑卓之名,如若跟着本汗,本汗保你能成为大辽最尊贵的女人,百姓会敬你如神明,你的儿子会成为大辽的可汗,大兴皇帝给不了你的,本汗都能给你!如何?”
呼延昊看着暮青,等她答话。
一直孤坐在旁的小王孙呼延查烈忽然抬起头来,不知是那句话触了他的心思,他看了呼延昊一眼,随即看向暮青。
暮青睁开眼,瞥向呼延昊,不答反问:“那你呢?”
呼延昊一愣,不解。
“江山与女人之择,难道你就选了女人?”暮青面色嘲讽,“草原一统,你没少残杀五胡部族的百姓,恨你入骨之人只怕不少。而今大辽初建,五胡旧部尚未除尽,国内百废待兴,你此时亲至大兴谋求和亲,不是想寻一个可助你安邦兴国的女子,难道还会是出于儿女情长?大辽阏氏非我不可,无非是百姓信奉神明,你欲借桑卓之名收服民心罢了。”
暮青道破呼延昊的心思,冷笑道:“你与他皆有帝王之志,他给不了我的,你也给不了我。而他给我的……无人能给我。”
暮青抬眼望向堂屋外,粗黄的窗纸哗哗作响,义庄里的气味那般熟悉,恍惚间好似回到江南,想起那段随爹前去义庄的日子,从三岁春到十六岁夏。
而后光阴忽转,从十六岁夏到十八岁春,一生里最好的年华,她遇到了步惜欢。
人皆有志,她志在天下无冤,自幼与枯骨冤魂为伴,从无女儿心肠,亦从未盼过良缘。她早有为此志倾注一生之心,没想到会在汴河城里遇见步惜欢……心悦卿兮,儿女情长,他耐着性子教她懂得,陪她一尝人间苦甜,时日虽短,于她却是终生难得之幸。
既是幸事,得之自该感激,岂有贪多之理?
她断案无数,深知人最不可生的便是贪念,她的性情原本难得良缘,既然有幸遇见,哪有不心怀感激,反而贪心不足,反怪人给得不够多的道理?
“江山与我,愿他能选江山!”暮青昂首道,“这世间不容女子之志,他却从不曾夺我之志,我又怎能盼他为我弃志?他亲政必能吏治清明,兴国安民,现盛世之治,成千古一帝!”
少女手绑绳索,昂首望着紧闭的堂屋,神往将来,仿佛已能看见将来那河清海晏国泰民安之盛景。
呼延昊嗤笑,“逞强!”
暮青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你自然不懂,你与他同怀帝王之志,他求的是明君之道,你求的是王霸之道。我与他志向相投,与你则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半句多,你可以不必再多废口舌了。”
暮青再度阖眸养神,仿佛没看见呼延昊那阴森噬人的目光。
呼延昊眼底杀意一现,怒极反笑,“好!那本汗倒要看看,他对你是不是也如此有情!你就盼着他派人来寻你吧,不过能不能找得到就看他的本事了,只怕谁都想不到,本汗就把你藏在这里。”
暮青没吭声,也不打算吭声,但不得不承认,呼延昊把她藏在义庄里,确实不易被人想到。所谓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想藏一具尸体,最好的地方是别人的坟墓,有谁能想到仵作会藏住义庄里?
她不能靠月杀和乌雅阿吉来寻,想逃只能靠自己。
啪!
正在这时,一道响声打断了暮青的思绪,她睁眼看去时,见呼延昊因恼她将袖甲往地上一扔,袖甲内绑着解剖刀,扔到地上倒无磕损,但不巧的是那袖甲刚好砸在另一只袖甲上。
那只袖甲内藏着寒蚕冰丝,呼延昊并不知此事,因而方才没在意这只袖甲,暮青曾暗自庆幸,不曾想如此不巧!
寒蚕冰丝杀人太厉,呼延昊若得了去,绝非好事。
奈何呼延昊的目光已落在那只袖甲上,伸手拾起,随意翻开了两下便发现了机关扣所在,目光顿时深了些,“好东西不少啊!”
第658章 我介意你口臭
“什么宝贝?”意外的,呼延昊没动那机关扣。
“机关就在你手旁,眼盲?”暮青冷嘲道。
呼延昊不疼不痒,也不看那机关扣,只是盯着暮青不放,没错过她眼底睃逝的忧焚之色。
袖甲里的东西对她甚是要紧,她看似不在意他打开机关扣,实则不然——至少看似如此。
只是看似。
这女人太聪明,他已不止吃过一次亏,这回她是不是又有何盘算?
“不管是何物,本汗不嫌弃,就当是你的嫁妆好了。”呼延昊审视了暮青一回儿,忽然笑了笑,失去兴致似的把袖甲扔开,再不多看。
暮青冷笑连连,撇开脸望向西窗,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她不懂内力,步惜欢将寒蚕冰丝赠与她时,为防她危难时刻延误自救时机,只将机关扣设在隐秘处,开启之法却安设得颇为简单。呼延昊眼虽不盲,心却多疑,显而易见的机关,他反而会疑有诈。加之因以前的事,他对她颇有提防之心,她直言机关所在,他反而不会相信。
“吃东西!”这时,呼延昊的声音传来,暮青一转头,一块烤好的烙饼险些戳到她的鼻尖儿。
烙饼热腾腾的,麦香醇浓,暮青肚子里咕噜一响,这才想起一日粒米未进。
呼延昊居高临下地拿着烙饼,烙饼烤得焦黄,递在少女唇边,衬得唇瓣粉若春樱,让人想起初夏时牧场山坡上新冒出的野花儿,上头覆着层薄雪,触之寒凉……
男子莫名走了神儿,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儿尚未触到少女的唇,她便躲了开。
这一躲,呼延昊猛然回神,一眼撞进暮青眼底毫不掩饰的厌恶里,不由怔了怔,随后森然一笑。他未收手,反倒一把捏住暮青的下巴,森然一笑,“本汗忘了,你的手还绑着,吃不了东西,看样子是要本汗喂你吃了。”
男子丝毫不知怜香惜玉,手劲儿之大,暮青难以张口,话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不介意我白天在马上吐过,我还介意你一天没刷牙,口臭!”
呼延昊闻言一怔,随即想起确有其事,不由仰头大笑一声,竟不介意,反道:“本汗嘴巴臭不臭,试试不就知道了?”
呼延昊将烙饼随手往炭盆里一扔,狠狠捏住暮青的下巴俯身便欲一亲芳泽,暮青奋力低头,男子的气息擦着她的唇角撞在耳珠上,烈火般灼人。
呼延昊心神一荡,只觉撞进神山之巅,渴饮雪水化成的清溪,望见青丝化成的云,香似绿云春兰。她的耳珠如脂似玉,草原上手艺再出神入化的宝石匠人也雕不出这般圆润可爱的物件儿来。
可爱?
他生而为人,过得却是狼的日子,不是在杀戮就是在等待杀戮。十五岁那年,他冒死救了老狄王一命,终于能跟随他出入王帐,锦衣玉食。然而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尝不出王帐里满桌的美酒佳肴是何滋味,酒肉味若馊食,王帐里点着的上等香料都闻着像猪圈里的屎尿臭。那时他才意识到就算坐在王帐里也改变不了那奴隶般的过去。许多年后,他才能品出些别的滋味,比如血腥气,比如烈酒的辛辣,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秘密他守了十多年,人世间的滋味日复一日,人人都是披着人皮的饿狼,可爱的东西从不曾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他也不知何为可爱,何为香甜。
没想到,这就是……
男子笑了笑,忍不住轻轻地触了触少女的耳珠,小心翼翼的,像是触碰稀世珍宝,怕一不小心便会碎了。这一刻仿佛长如半生,窗外月暗,灯火犹盛,男子眉宇间镀了层金辉,落进眸底,洗尽残红,望着那眸竟让人想起关山大漠绿湖映晚霞之景,静好得如同海市蜃楼。
然而,被这海市蜃楼困住的人只有呼延昊,暮青在呼延昊晃神的刹那忽然曲膝踹去!
呼延昊正失神,厉风袭到时他猛然惊醒,电光石火间速退弓腰,伸手一抓!暮青的脚踝被抓个正着,但余力仍存,她顺势仰倒,脚尖借力疾挑,呼延昊难以避及,下巴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
暮青的虎靴乃精铁所制,靴尖似刀,呼延昊的下巴顿现青紫,血登时冒了出来。
辽兵们惊怒而起,弯刀出鞘,声如鹰啸!
这时,只听哧的一声!
呼延昊握着暮青的脚踝,扯住她的裤腿狠狠一撕,雪裤被撕扯开,少女的一条玉腿顿时春光乍露。堂屋里仿佛亮了几分,但见那未经关外的烈日风刀雕琢过的肌肤胜似琼玉明珠,那是秀丽江南里才能滋养出来的好颜色,却偏偏因习武而生着草原女子才有的紧致,若非亲眼所见,难以相信世间有此美极无缺之景,当真是消腐生香,一眼销魂。
辽兵们看得两眼发直,暮青怒不可遏,连踢数下却不及呼延昊的蛮力,甲胄反被暴虐地扯下掷开,她双手被绑反抗不力,片刻之间衣衫便被呼延昊粗暴地撕扯开来。
那云浮仙阙的美梦于他来说终究只是美梦,乍然梦醒,痛的却不仅仅是淌血的伤口。
既然不能活得像人,那就让人畏惧,伤他的就杀,想要的就抢,得不到的宁可亲手毁了!
男子伤口淌血,似受伤的狼王,盯住少女残破的衣衫和被神甲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子,森然一笑,“这神甲是当初本汗帮你穿上的,今天自该本汗帮你脱了!”
她奋力抵抗,奈何双手被反绑着,让她倍觉愤怒屈辱,一道道衣衫撕碎之声冰冷刺骨,撕扯之间,他滴落在她身上的血却分外灼人。
一滴血珠溅落在她的颈窝里,似残梅飘落在雪窝里,雪窝可爱,残梅艳红,不知刺了谁的眼,就只听不知何处传来咕嘟一道吞咽口水的声音。
呼延昊一僵,血红的眼底杀意忽胜,扬臂一扫,一道雪光射向后头,噗地一声带起一串血珠儿!
那被一刀穿喉的辽兵连声音都未发出便睁着眼倒地而亡,其他人忽然惊醒,慌忙收刀跪地请罪!
“滚出去!”呼延昊哑声低吼。
辽兵们慌忙应是,起身退向外头之时无人再敢偷瞄暮青。一人经过小王孙呼延查烈身边时将他也往外带,呼延查烈一言不发,却是唯一一个看了暮青一眼的人。
她衣衫凌乱地躺在地上,雪肌刺目,屋里有一股子腐臭气,让他想起那个草原上那个噩梦般的夜晚,他的阿妈和阿姐被拖进王帐,雪白的驼毯、大笑的勒丹兵、上等的香料里混着汗臭气和血腥气……
呼延查烈有些晃神儿,他看见呼延昊吻住了暮青的颈窝,暮青扭头躲避,面含痛苦之色。辽兵们见呼延查烈停了下来,想带他速速退下,却又不敢抬头,稍稍迟疑的工夫,呼延查烈便看见暮青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清冷的眸,静谧无波,愤怒、屈辱、惊惶、痛苦……皆不在其中,那眸底的情绪冷静得超乎寻常。
这超乎寻常的目光呼延昊没有看到,辽兵没有看到,唯独被呼延查烈所见,却在他还在怔愣时,暮青忽有所动——那双被皮绳反绑于身后的手不知如何挣脱出来的,竟以迅雷之速伸手一抓!
这一抓,抓住的是身旁不远处炭盆,那炭盆烧得通红,暮青伸手抓上去,只听滋啦一声响,钻心的剧痛传来,她却咬牙不放,怒喝一声,将那炭盆只手抓起凌空一倾!
一盆子炭火从天而降,当头扣向呼延昊!
呼延昊听见滋啦声时便已心生警觉,想起身时衣襟却被暮青的另一只手狠狠扯住,她缩在他身下,火从他背上烧起,他只来得及看见她眼底的杀意,随后便感觉到她从他身下滚出,脱离了他的掌控。
辽兵们大惊失色,屋里顿时乱了起来,火光、胡语、脚步声,乱成一团。呼延昊的帝袍是上好的雪狼王的皮毛做的,严冬使节最是保暖,遇火却也烧得极快,辽兵们多数奔回救火,一人见暮青滚到一旁去拾两只袖甲,提刀便砍!
暮青衣衫残破,行动起来甚是碍事,这一日又没少折腾,加之刚刚烫伤了手,跌跌撞撞避之不及,眼看便要伤在弯刀之下,那辽兵的刀举在半空,忽然一僵!
一把匕首从他腰间透出,拔出之时狠狠一拧,鲜血顿时洇开,那辽兵捂腰跌倒,身后竟是呼延查烈。
男孩静静地立在倒下的辽兵面前,手里握着一把短匕,匕首上的血染红了稚嫩的小手,他的眼里却无惧意,杀伐果断,冷静得可怕。
此举惊了救驾的其余辽兵,一个王军勇士以胡语怒骂一声,提刀奔来之时,却迎面遭了呼延查烈一泼!那勇士本能地侧身一避,却闻见一股醇浓的酒气,顿时脸色大变!他慌忙回头,却为时已晚,呼延昊身上的火刚被扑灭了些,被烈酒一浇,火苗登时窜起,顷刻间便将人吞了。
辽兵们大惊,慌忙灭火,再无人能分心理会旁事。
暮青趁机拾起落在地上的袖甲,奔出门时一把拉上了呼延查烈,喝道:“走!”
第659章 狡猾的女人
云淡月疏,山风摇树,残破的庭院里一地碎影。
屋里满地狼藉,杀气凌人。
辽兵垂首跪在门口,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呼延昊立在屋里,周围是横死的尸体、翻倒的炭盆和烧得只剩片布残豪的大氅,所有的东西皆被水泼过,地上一片狼藉。他的目光从这些东西上一一掠过,停在一根皮绳上。
那皮绳静静地躺在脏污的水洼里,绳结完完整整地系着,没有被割断,就连擦痕都没有——她是将绑着的皮绳直接从手腕里脱出来的。
此绳遇力越挣越紧,草原上的牧民们套狼时用的,连狼都挣脱不开,她竟能完完整整地挣脱下来,他不清楚这其中有何妙法,他只知道这女人再一次地耍了他!
她既有解开绳子的本事,心里想必早已盘算好了如何逃走,只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需要时机,所以她就有意激怒他,因为只有在她挣扎时偷解绳索才不会被他看出异样来。
好!好得很!
呼延昊无声一笑,森然如鬼。
山风呜咽,残院幽寂,幽长的门声传来时已是一盏茶的时辰后,两个辽兵在疏淡的月色里急步而来,到了门外住步跪禀道:“禀大汗,没发现人,我们只找到了这些!”
两人将找到的东西高高奉过头顶,不敢看呼延昊。
大兴皇后倒的那盆炭火本不至于烧死大汗,那大氅虽然易燃,但也颇厚,火起之初,大汗本可在大氅被烧透前就将其解下来,没想到小王孙泼的烈酒助涨了火势,火被泼灭时大氅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大汗腰背的皮肉被烧伤了大片,伤势不轻!
这回进山,大汗身边没带神官,只跟着十个王军勇士,有人要将村子里的郎中绑来,却被大汗一刀给杀了……大汗命人去追大兴皇后和小王孙,但他们难以断定人往哪个方向逃了,只在沿途发现了些东西。
呼延昊走到门口,抓起两人奉上之物看了看,目光幽冷。
这是她的衣衫布料,像是被树枝刮下来的……
“在哪儿发现的?”
“禀大汗,在翠屏山下和山坳里!”
呼延昊冷笑一声,翠屏山在东,山坳在北,这衣衫布料不是被树枝刮下来的,而是那狡猾的女人在故布迷阵!此处义庄东依翠屏山,西去吴家村,北入山坳,南进麦山,四面皆可去,那女人故布疑阵是让他猜不到她会逃往何方。
“进翠屏山!”呼延昊冷笑一声,竟无迟疑,“不必搜找,原路返回到官道上埋伏,把她给本汗带回来!”
她不会进村,因为她看重人命,会担心连累村人性命,所以她不会去西边。而他们来时走的是翠屏山,她虽在马车里,但必能感觉到马车走的是山路,翠屏山和麦山皆有山路,但他不需要猜她会去往何方,他只要知道她必会想方设法回盛京就足够了。她有解开绳索之法,本可以等到他困乏时再走,但她连夜深都等不了,不是因为担心元隆帝,还能有别的缘由?
他一心要带她回草原,许她阏氏后位,许她的子嗣储君之位,竟换不来她分毫的心动……她今夜是真的想烧死他!
山风瑟瑟,月色凄疏,男子握着碎布立在门口,无声一笑,痛怒,森凉。
“暮青!别让本汗找到你,不然本汗定扒了你的皮!”
暮青不在翠屏山,她在麦山。
清云半遮着冷月,暮青和呼延查烈避在半山腰处的一块山石后暂歇。掌心剧痛,山风阴寒,暮青裹着残破不堪的衣袍坐下,月光洒在脸上,脸色白似霜雪。
她为了故布疑阵,从义庄逃出后在周围绕了个大圈子才来到此地,一口气爬到半山腰,她和呼延查烈都耗尽了体力,急需暂歇。
“他没追来,会不会已经烧死了?”身旁一道稚嫩的童音传来,暮青转头看向呼延查烈,见他抱膝坐着,仰着小脸儿,漂亮的蓝眼睛里有着孩童独有的天真。
这孩子出身王族,身世可怜,难免心智早成,冷漠自闭。这是暮青第一次看见他天真的一面,尽管这天真的话语背后是血腥和杀戮。
“你听过一句话吗?”暮青一改简练直接的作风,问道。
呼延查烈皱了皱刀锋般的小眉头,神色略显不耐。
暮青道:“常言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呼延查烈学大兴话的时日不算长,暮青的语速颇缓,边说边注意着他的神色,见他僵了僵,知道他听懂了。她不擅长与人交际,更不擅长与孩童相处,但她前世是心理学家,心理干预是她的专长。
人的性情养成与童年有着很大的关系,比如她自己,前世童年时寄人篱下,成年后独自在他乡求学,这期间的辛酸苦楚她皆是独自承担的,因而养成了寡淡的性情,因事事独立,有时显得强势,从未收获过一份感情。而大兴仵作是贱籍,街坊四邻怕沾惹晦气,避她如阴间鬼差,与她相依为命的人只有爹,她的性情便一直如此。
好在她是心理学家,深知自己性情的根源,因此从没怪过旁人,可呼延查烈不一样。狄部王族一夜覆灭的血仇在他幼小的心灵里足以留下永生难灭的创伤,她不希望他成为下一个呼延昊,所以她迂回地回答他,意在暗示他,世间有太多不公之事,并非恶人皆可伏法,因公理难伸而痛苦的人比比皆是,并非只有他的人生最痛苦艰难——他不是最孤独的那个倒霉蛋,他的痛苦不是无人能懂。
“他身怀武艺,又有王军护卫,那一把火想烧死他只怕不易。”暮青接着道。
呼延查烈的心智早熟,如若把他当作孩童糊弄哄骗,非但不能宽慰他,反而会令他反感,不如实言相告,尊重他的智商和独立的人格,如此才能让他放下戒心打开心扉。
“我也想手刃他,奈何今夜时机并不成熟。我双手被缚多有不便,难以以一敌十,只能以退为进,先求逃脱。原本我只想伤到呼延昊,趁侍卫忙着救驾难以分神之际逃脱,没想到你会出手,倒是解气。”暮青淡淡地笑了笑,以年纪来说,他已经很机敏了,他不是什么都没做到,至少他伤到了呼延昊。
呼延查烈缩在山石下的小身影显得无助又戒备,他抱紧双膝,把头一埋,童音低颤得如呜咽的山风,听着叫人心疼,“他又没死……”
“但至少比这伤得重。”暮青不自觉地将语调放轻柔了些,顺道将掌心一摊,霜白的月光照着白皙的掌心,水泡胖大如蚕,森白触目,指腹的水泡拾起袖甲时擦破了,那满指皮破水出的伤势看起来触目惊心。
呼延查烈怔住,湛蓝的眼睛里满是不解的情绪。
经年之后,他才知道她并不常笑,这夜的笑容也就在记忆里显得明珠般珍贵,每当忆起这夜,总能想起瑟瑟山风,月挂枝头,少女坐在山石后,衣衫残破掌心负伤,唇边一抹轻颦浅笑却似明珠,熹微之光仿佛能照亮荆棘山林,见远山微黛,琼云万里。
自王族覆灭,至今已有两年,三岁的孩子长到五岁,阿爹阿妈的样子已在记忆里变得模糊,难以磨灭的只有那夜的血和杀戮以及这两年度日如年的境遇。
许是这笑太柔美,又许是武装得太久太累,孩童深封在心底的渴盼被激起,难得地暂时放下戒备,问道:“疼吗?”
“疼。”暮青不喜说谎,于是实言相告,但孩子的关切让她心里一暖,忍不住出言宽慰道,“疼不一定是坏事,若我觉不出痛来,那定是伤及神经组织了。烫伤最怕的是皮肤上出现红肿、水疱、脱皮或发白的现象,却觉不出疼来的情况,因为那很有可能已伤及肌骨,深层组织坏死溃烂才是要命的。我很幸运,那炭盆虽烫,但但我与之接触的时间不长,尚未伤及真皮深层,只是水疱型的烫伤,寻到烫伤膏处理一下便可。拜你所赐,呼延昊恐怕没我幸运,烧伤可不太好医。”
呼延查烈:“……”
暮青:“咳!”
看着小呼延查烈一副听不懂的懵愣神情,暮青尴尬地咳了声,她果然不擅长哄人!以往大部分的时间里,她见的都是变态犯罪者,没有做过心理咨询师,治疗心理创伤果然不是她的专长。
“还没谢谢你救了我,还有帮了我的忙。”暮青道,她其实是想让呼延查烈知道人生在世除了报仇,他还能做到很多事。
“我帮了你?”呼延查烈果然在意此话。
“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此话非虚,暮青看了眼被自己撕碎的袍脚,“如果不是你泼酒之举助涨了火势,拖延了辽兵追来的时间,我不会有时间在路上故布疑阵。呼延昊必然以为我想让他猜不到我们逃往何方,其实我留下的东西根本就不是给他看的。”
这话呼延查烈听懂了,却不明其中深意。
那些东西不是留给呼延昊的,那会是留给谁的?
第660章 人之智慧,虎狼难及
东西是留给月杀的。
月杀是江湖杀手出身,暮青相信他的追踪能力胜过常人,如若发现呼延昊不在辽军之中,必将在沿途寻找她,所以她在山中留下了些线索。辽军难以断定她的去向,定会将那些衣衫碎片带回速呈呼延昊,匆忙之间不会往林子深处去,也就不会看见挂在老树高处的衣衫碎片——树林和山坳外面的那些衣衫完全是为了吸引辽军的注意力而放置的,为的是保护树林深处的线索,月杀若能看见,必能找得到她!
呼延查烈一路跟着暮青,曾见过她拿着树枝将碎布挑至老树高处,还以为她的目的是为了让辽军相信他们进了翠屏山中,没想到根本不是如此。
“如果没算错,我们此时应身在麦山之中。”暮青望了眼义庄的方向,军帐中有军用地图,她对盛京城附近的山河村镇早已熟记于心。他们在官道的岔路口处进了林子,随后上了马车,她虽看不到车外的情形,但能感觉得到马车上下山坡。她默算过时辰,从马车驶上平路到停在义庄门口,他们只可能是从翠屏山上下来的。翠屏山在东,他们此时在南,此地定是麦山!
暮青回头,一身狼狈之态,眼眸竟亮若星子,刹那间神采奕奕,“我来过麦山,山后有一村,村中有户郎中姓郑,我们可去郑家暂避!”
说来也巧,郑家原在盛京城里开药铺,十几年前因给勒丹大王子医治牙疾而遭人灭口,她查相府别院的湖底沉尸案时曾开棺验过郑郎中的尸身,开棺之地正在麦山。开棺之前她曾去过郑家,因而记得去村中的路。
“走吧!”暮青从山石后站了起来,山风瑟瑟,寒意袭人,她裹了裹衣衫,却见呼延查烈并没有动。
男孩仰头望着她,眸底静若蓝湖,童音却是颤的,听起来似风过枝梢,“你很了解他。”
那人屠灭亲族残杀别部,狡诈如狼残暴如鬼,草原上最勇敢的勇士都惧怕他,唯有她能把他耍得团团转。
“你是怎么解开皮绳的?那是我们草原上套狼用的。”呼延查烈问。
暮青见他眼里盛满求知欲,抬头望了眼山那头,强忍掌心的烧痛感从衣袍上撕了条碎布下来当成绳索递了过去,道:“绑绑看。”
呼延查烈愣了一阵儿才将布条接了过来,暮青转身背手,一副受缚之姿,等着呼延查烈来绑。
男孩仰望着少女的背影,犹豫了片刻,起身绑人。
布条与皮绳不同,但眼下只有布条可充当绳索,暮青背着手,任由呼延查烈将布条缠上她的手腕后绑了又绑,系得结结实实,听见他说好了时,她忽然将双臂向下一沉!
此举敏捷过人,呼延查烈只看见暮青的双臂一沉一收,手腕一翻,绑得死紧的布条忽然便落入了掌心!
这变戏法儿般一幕看得呼延查烈一愣一愣的,还没回神,暮青已回过身来,将掌心摊开,只见那布条静静地躺在她掌心里,绳结完好如初!
哪怕亲眼所见,呼延查烈仍然引以为奇,仰着小脸儿,脸上写满了疑问——怎么办到的?!
暮青将布条递给他,再次转身,“重新绑一遍。”
呼延查烈再未迟疑,将绳结解开后便上前一步再次将暮青的双手捆绑在了一起,这回他系得更为结实,结果却与刚才一样,只不过暮青这次放慢了速度,双臂下沉后未动,任由呼延查烈走近前来细细观察,只见她将双臂向内收紧之后,原本绑得死紧的布条忽然便与手腕之间生出了空隙,且空隙不小,足够她将手指向上扣时勾住布条,而后手腕一翻,挣脱绑缚。
待暮青再次回过身来将布条稳稳托在掌心里时,男孩依旧紧紧盯着她,满脸不可思议的神情,暮青淡淡地道:“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只要肯动脑筋,此法便很好理解。当我弱敌强势必要受缚于人时,切不可任人绑缚,需假作配合之态,负手身后,手背相对,尽量抬高至腰背处。当你这样做时,你会发现手腕与前臂之间的夹角甚大,近乎直角,而当你将双臂下沉并收紧时,手腕与手臂之间的夹角便会缩小,近乎垂直。如此一来,绳索便会与手腕间产生不小的缝隙,足够你挣脱自救!”
何谓直角,呼延查烈并不懂得,但他观摩了两遍,自有心得,尽管暮青的解说之词甚是生僻,但他还是琢磨出了其中的精妙——其实就是呼延昊绑她时,她摆出了一个撑开的姿势,双手看似被绑紧了,其实不然,绳索绑紧的只是她撑开后的双手!当她把手臂一沉一收,绳索和手腕之间自然就生了空隙,不割断绳索就能轻松挣脱束缚!
“世道艰险,难免有受制于人之时,切记莫要自乱阵脚,需知虎狼之蛮力,人的确难及,但人之智慧,亦非虎狼能及。”暮青将布条收了起来,她要去郑家,难免会给郑家人带来危险,所以这山里不能为月杀留下线索了,但望他能看见她留在翠屏山中的线索,她在那布条上以血画了一图,匆忙之间血图颇简,但愿他能看得懂。
暮青低头借着月光遍查了山石后,确定她和呼延查烈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之后才负手望向山那头,说道:“走吧,赶路要紧。”
“嗯。”呼延查烈只低头应了一声。
夜路难行,半山坡上有些陡,暮青将手伸给呼延查烈,男孩低着头,神色难见,小手被山风吹得冰凉,暮青将他的手握得紧了些,而后先行在前,借着月色往山上走,但刚走了两步便脚步一僵,随即面色一冷,停了下来。
寂寂山林里并无追兵,清冷的月光照着山路上一大一小两人,两人牵着手,中间却生出一抹森寒的刀光。
刀光抵在暮青的腰后,刀握在呼延查烈手里,那是把短匕,刀尖锋利,比月色森白。
“何意?”暮青冷声问。
呼延查烈低着头,童音亦冷,“你不是很聪明吗?难道看不出自己死期将至?”
“还真看不出。”暮青眉头都没动,“小王孙想杀我,义庄里不动手,方才绑我时不动手,偏偏此时动手,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刀下抵着的是神甲。”
此话一针见血,暮青感觉到那抵住她的刀明显顿了顿,但马上又刺了回来,力道更胜方才。
呼延查烈低着头,握着匕首的手有些发白。他该杀了这女人,她太聪明,身陷敌穴非但处变不惊,还能诱敌自救,险中逃生,智乱敌策,顺道为大兴追兵留下线索……此女不杀,日后必成关外大患!
今夜是杀她的大好时机,他该毫不犹豫地动手,可是……正如她说的,他竟放过了最好的时机!
“我记得你。”呼延查烈忽然抬头,刀指暮青,稚嫩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挣扎与怨恨,“那晚你也在草原,你就在狄部王帐外!你们大兴人、勒丹人和呼延昊都是狄部王族的仇人!都该死!”
那夜之事已过经年,山河未改,江山已换,盛京城外三十里处的麦山上望不见关外的大漠草原,却恍惚能闻见那夜的血腥气。男孩咬碎了唇角,血的咸腥提醒着他那夜刻骨的仇恨,他的眼里不再有犹豫,刀坚定地指着暮青,年纪虽小,杀气却凛若寒风。
暮青转过身来,目光平静,“狄人也杀过大兴人。”
他们那夜的目标是呼延昊,但她不想解释,因为不管那夜狄部的政变孰胜孰负,对大兴来说,五胡都一样是外敌。她只想问一句,“如果大兴人杀了胡人便该死,那大兴高祖时期至今,胡人连年袭扰边关,烧杀淫掠无恶不为,直至西北军建成,嘉兰关城重修,才将五胡铁蹄挡在了关外!这好景不过十年,十年前那些死在胡人的弯刀和铁蹄下的无辜百姓的命又该谁来偿?胡人又该不该死?”
“我阿爹说,大兴百姓弱如牛羊,却占据着中原的沃土,我们草原儿女身强力壮,却世代在群狼环嗣的草原上游牧而居,世间没有这等道理!要使部族百姓安居,唯有叩开嘉兰关的城门!”
“强盗逻辑!”暮青冷斥道。
“此乃强者之理!这世间强者为尊,谁的刀快马壮,谁就该得到最好的!”呼延查烈一番辩驳之言全然不似出自孩童之口,这是阿爹说过的话,他已记不起阿爹的模样,但异国为质夜长难熬,每到深夜,他总回想阿爹阿妈尚在的日子,一遍遍地将阿爹从前的话熟记在心,“难道大兴的江山不是大兴高祖皇帝用刀箭和战马从前朝亡国君主手上夺来的?前朝国弱,高祖兵强,江山就是高祖的,那大兴国弱,草原兵强,江山为何不能是我们草原的?”
呼延查烈刀指暮青,小小的身子里流淌着胡人的血,童音稚嫩,却戾气逼人,“为了一片沃土,我们草原也有战死的儿郎,大兴那些死了的人,只能怪他们弱如牛羊,该死!”
第661章 你我之间,谁为牛羊?
月色凄清,山风凌人,男孩腰间玉带旁系着的宝坠随风扬起,如血珠泼出,血气逼人。
暮青看着呼延查烈,许久未言,待风势缓后她才平静地道:“若你奉弱肉强食为世间真理,那大可不必为狄部王族报仇雪恨,死了的人只能怪他们弱如牛羊,该死罢了。”
此话如一把尖刀,远胜男孩手中那把小小的匕首,刺痛心肝。
呼延查烈厉吼一声,胡语晦涩,杀意却犹如实形,凛若风刀!因犹豫而放过了数次机会的孩子被暮青的一句话逼出了真怒,握紧匕首便向她刺去!
暮青有神甲护身,刀光避开了她的上身,直逼膝头!那匕首虽小,刀背一侧却有一钩,形似鱼鳍,剜肉挑筋最是锋利,呼延查烈盛怒之时杀意非虚,刀法狠辣,似草原上亮出獠牙的幼狼。
暮青见刀光逼至,不避也不退,屈膝便撞向呼延查烈的内腕!她身居上坡,月色洒在坡后,这一屈膝,携山风扫残叶,膝影若黑云压顶,其势威凌慑人!呼延查烈虽然年幼,反应却十分机敏,见势猛地沉身,反手一抹!一片草尖儿被刀光抹平,在激荡的山风里扬起,若万千飞针,刺向暮青的面部。
暮青下意识仰头躲避,喉咙顷刻间暴露!
呼延查烈伏在半人高的枯草丛中,月光凄清,草屑纷飞,一双眼眸在草后死死盯着暮青的咽喉,似盯住猎物的小兽。
刀光自草丛后射出,疾如白电,杀意决然,直取暮青咽喉!
刀光眨眼间便至,空中却绽开零星火花,伴随着短促的铿声,暮青仰面而倒,刀光弹入草丛里,依稀有两道!
呼延查烈循着刀光往草丛里一瞥的短暂工夫,暮青忽然弹起,薄刀自指间射出,其速比精锻华嵌的匕首快得多,呼延查烈回神极快,欲避时竟已晚了,眼睁睁地看着刀光擦颈而过钉入了草丛。飒飒风声没了刀声,纷飞的草屑里添了几根发丝,呼延查烈僵在草丛里,刀风过颈的凉意未消,数道刀光连至,每道都擦颈而过,只欠分毫。
少女缓步而来,月色相逐,战袍残破,孤清胜比萧瑟寒山。
他忽然又想起王族覆灭那夜,王帐里短箭成林遍地残尸,他被绑在王军之中,满眼尽是千军万马和那高坐在马背上的残暴的男人,他以为除了王族,王帐外必将留下勒丹军陪葬,没想到看到的却是部族叛军的骚动,骚乱间,他于叛军身后看见了尸山,五人成阵,少年在先,踏尸而行,一刀废一人……许久之后,他才辗转得知那人的身份,而那人此时就在他眼前,那尸山血海里磨练出的武艺,非他如今所能战胜。
“你我之间,谁为牛羊?”她在他面前站住,平静依旧,所问之言却如利刃,刺痛他小小的自尊,令他倍感屈辱。
她是故意的!
故意仰头躲避,故意露出咽喉,故意引他出刀,又佯装中刀倒下,在他以为得胜时忽然出手,趁着他晃神儿的机会将他逼至如此境地——这些都是他在看见那两道刀光时才恍然悟出的,奈何为时已晚。
她不杀他,就是为了羞辱他。
“我引你出刀时也是赌上了性命的,现在我赢了,成王败寇,你任我宰割,心中可服?”暮青俯视着呼延查烈,将孩子的不甘、耻辱与怨恨尽收眼底,却依旧平静地问,“何为强,何为弱?你恃弯刀与战马为强,可大兴纵有无数将士和百姓死在胡人的弯刀与战马之下,五胡却从未攻下大兴的一寸国土!此乃强还是弱,又是谁强谁弱?”
呼延查烈戒备未敛,闭口不言,却显然被问住了。
“何为王道?何为霸道?你阿爹教你开疆拓土便可兴国安民,但你阿爹可知民心所求?你口中的那些赌上性命的男儿,他们的阿爹阿妈可愿孩儿随王军征战邻国?他们的孩儿愿阿爹用性命去换城池沃土?”
呼延查烈又被问住。
“若是你,你可愿?!”暮青高声喝问,山风忽烈,草屑飞扬,乱草扑打在身上,呼延查烈一动不动,似失了魂儿一般。
他忽然记起了关外的风沙狼群,那是他第一次坐上马背,阿爹带着他驰进了大漠,谁曾想会路遇风沙,一队人马只得避在一道砂壁后暂避,待风沙过去,已是夜里。他已记不起许多事,但仍能清晰地记起那夜,记得大漠沙如雪,皓月大如盘,阿爹和勇士们在沙丘高处策马驰骋,沙丘下是窥伺追逐的狼群,他在阿爹怀里,阿爹挥舞着长鞭,鞭声脆亮,狼号幽长,勇士们朗朗的笑声驱散了他的恐惧。他记得那夜割人的朔风,记得沙丘下散落的狼尸,记得狼群散去后,阿爹在马背上南望,手执带血的长鞭指向嘉兰关城,对他说:“你看,那道关城后便是中原沃土,若能踏破那道关城,中原的沃土就会是我们的,没有狼群,没有风沙,无需迁徙,安定无忧。”
然而,盛京富丽,质子府里有华阙美庭,有金器玉玩,有草原上没有的花草,有草原上没有的金雀,没有狼群,没有风沙……却也没有了阿爹。
“老狄王也好,你阿爹也罢,狄部的王族从来就不知民心所求,自古那些尚武尚伐的帝王多不知民心所求,他们求的只是开疆拓土之功,求自己心中那一代霸主之梦罢了!既如此,何必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民安?年年战乱,强征重赋,夫妻长离,母子难聚,此乃民安?可笑!”暮青指向呼延查烈,字字诛心,“王道务德,不来不强臣,霸道尚功,不伏不偃甲。若你也有霸梦,我教你一法!莫学你阿爹,只需学那呼延昊,征战四方,不臣者杀,坦坦荡荡地昭告天下,你就是要称霸!不必心里揣着霸梦,嘴上却道仁德,虚伪!”
此话再如一把尖刀,扎进男孩的心里,不见伤口,内里却早已鲜血淋漓。
呼延查烈翻坐而起,仰头怒吼,声音已哑,“我不会学他!”
暮青默然,不知信否。
山风飒飒,草声窸窣,男孩眼底血丝密布,牙关紧咬,脖子上绷出的道道青筋清晰可见。他昂首不肯低头,倔强地不肯认输,却在暮青直白的话锋里寻不到一丝自我安慰的借口,说不出一句反驳之言,只能沉默地对峙。
可世间输赢并非不承认便可以不存在,阿爹已输,狄部已亡,关外一统为辽,故土仍在,却已没有他能回去的家了。
泪涌出时豆子般大,滚过脸颊滑进嘴角,温咸的味道有些陌生,呼延查烈抬袖便擦,倔强地不肯被人看见软弱之态,然而袖子挡住眼睛却再也拿不下来。
月光清冷,蹲在枯草丛里的一团小身子尚不足草高,男孩抬袖挡着眼,却挡不住瘪下来的嘴角,没有支撑多久便往地上一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要阿爹……我要阿妈……我想回草原……”
山风悄缓,草丛里蜷缩的身影孤独得让人心疼,暮青一言不发,却缓缓地松了口长气。
方才之言锋刀过利,她深知伤人,却不得不言。王族覆灭入关为质后,这孩子忍辱负重一心复仇,原以为他只念着家仇,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记得父辈的教诲,心中已生国恨。他视大兴为敌国,那她的疏导在他眼里不过是敌国之人的佞言,难生良效。那这孩子日后若有所为,必将殃及两国百姓!
她不得不揭穿他父辈的野心,撕开狄部王族安民国策的伪善,把丑陋的侵略真相摊开给他看。唯有击碎祖辈父辈在他心中的崇高形象,击垮他内心赖以支撑的信念,他才能用自己的眼光重新看这天下,而非用他父辈的。
暮青缓步走到呼延查烈身旁挨着他坐下,听着风声和哭声,不发一言,只是伴着他坐着,直到听见哭声渐低,她才眺望着山坡淡淡地道:“我也没有爹娘了,也时常想他们,可是我只能梦到我爹的模样,却记不起我娘的样子,只记得她的坟……我自幼在江南长大,我也想回去。”
身旁没有声音,暮青转头看去,见呼延查烈抱膝而坐,小脸儿埋在膝间,看似不理她,脖子却僵着,显然在竖着耳朵听她说话。暮青淡淡地笑了笑,眸底浮起些许柔光,化了清冷,添了暖意。
“你不会是呼延昊。”她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却见身旁的小身子一震,随即便看见了一张哭红的小脸儿,那双漂亮的蓝眸水洗过似的,亮若明湖。
呼延查烈显然很惊讶,等着听暮青的理由,暮青却起身去把兵刃都捡了回来,她把解剖刀全部收起后,顺手把呼延查烈的匕首递还给了他,呼延查烈盯着匕首发怔时,暮青道:“走吧,也不知这山中有没有狼,方才的哭声颇久,若是把狼招了来,你我今夜就凶多吉少了。”
麦山上处处是农田,并非深山荒林,白天多有农户上山,哪里有狼?此话不过是玩笑,呼延查烈却一把将匕首夺回,恶狠狠地插入了刀鞘里,起身大力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小脸儿拉得老长。
暮青耸了耸肩,甚是无奈,看来她再次开玩笑失败了……
“我们草原上的男儿不怕狼,你怕你走在后头好了!”呼延查烈语气不佳,迈起两条小腿就走到了前头,他走得颇快,身量只比荒草高一点儿。
暮青沉默地跟在后头,随呼延查烈上了山坡,山风迎面吹来,她边走边裹紧了残破的衣袍,却有一物抛了过来。暮青下意识接住,低头一看,是件小氅。
“我们草原男儿吹惯了大漠的风刀,不畏大兴的春寒,你娇气你披着好了。”呼延查烈头也没回,拔出匕首便借着月色往山坡上爬,那杀气腾腾的架势,似真要去杀狼。
暮青抱着那雪貂小氅许久未动,这氅衣太小,虽不足以御寒,却足以温暖人心。
山坡上的小身影已经走远,暮青抬脚跟上,唇边噙着浅笑——这孩子不会是呼延昊,因为呼延昊经历的,他不会再经历。
麦山不高,一路果然没有碰上狼,半个时辰后,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便站在了山阴处的小坡上,借着月色望向山下一座小村。
第662章 尽人事,听天命(1)
夜已深,山下寂如死村,一盏灯火游走在村中,似幽幽鬼火,伴着更声,惊起三两声犬吠。
暮青和呼延查烈摸进村子里,绕开了更夫,借着月色找到了郑家的小院儿。郑当归是走村郎中,平日里时常有急症的家眷夜里敲门相请,因此院中无犬。
暮青顺着墙根儿摸到一堆草垛,伸手将呼延查烈扶上去时,男孩皱了皱眉头,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的手很烫!
暮青立在草影里,面色难辨,翻过草垛的身手倒是敏捷,只是落地后的气息有些重。
月光斜过墙头洒进院中,铺下一地清霜,少女踏霜负月而行,稳步到了东屋外,轻轻叩了叩房门。
拍门声很轻,许久之后,屋里有人掌了灯,微光自窗后透来院中,人影披衫而来,随后便听见吱呀一声。
门开了。
这时,三十里外,熊熊火光将半座皇城照得亮若白昼,傍晚圣驾亲率御林军出了宫,去盛京宫见驾的百官半路被放,还没赶回各自府中,内城中的官宅便一个接一个地起了大火,百年大姓豪族的私藏甚丰,大火从傍晚烧到夜里,直至夜深火势仍盛。
街上兵荒马乱,各府来来去去的马车堵了几条街,死里逃生的官家女眷们挤在马车里企图去城外的庄子里避祸,却无人出得去——内城门外,御林军与西北军已对峙近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前,龙武卫及禁卫将领进宫受命,那素有战神之名的男儿满身尘土坐在永寿宫的废墟上望着漫天红霞,三道军令,要反这江山。
禁卫军兵围恒王府和江北水师都督府,没想到路遇御林军,双方在长街上杀成一片,一名御林军将领把恒王捆在马上拼死送出了内城,都督府的马车却不慎被围,禁卫军历经一番苦战杀退了御林军,却发现马车里无人,装的只是箱子。
惊觉中计的禁卫军急忙赶回都督府,把府里搜了个遍,发现人皆失踪后,急奏宫中。
稍时,宫里驰来一匹快马,马上的小将递出一道密令。那禁卫军的将领看过之后面露惊态,却不敢怀疑,忙领了军令率人往城西而去。
与此同时,宫里驰出一军,数千将士身着铁甲黑袍,驰骋之姿如大漠黑风,蹄铁森寒,踏破长街,如奏战歌!那黑风之前,一人挽弓策马,未披战甲,螭袖猎猎向天而去,若黑龙直纵云霄!
那人气势煞人,远远的便惊了堵在长街上的马车,各府的马夫手忙脚乱地赶车躲避,鞭声不知惊了哪家府上的马,那马扬蹄长嘶一声,马夫被抛下,眼睁睁看着那匹马拉着马车原地打了转儿,向西北军冲撞而去。
马车里传出女子慌乱的哭声,一个丫鬟挑开车帘呼救,见者无不倒吸一口气——看那华车后竖着的家旗,这马车竟是宁国公府上的,车上坐着的是宁昭郡主!
那率军之人见旗竟不勒马,只听嗖声贯耳,一支冷箭离弦,厉贯马颈!
血泼青石,马仰车翻,哭声顿失,长街两旁人声忽绝。
马夫连滚带爬地躲开,大军驰过身旁,那人冷厉的侧颜从眼前掠过,忽然想起那年除夕,将士还朝,那人带回了边关的烈烈黄风,沿路刮散了长街上的脂粉香。
而今,烈烈黄风俱作往昔,金翎弓替了神臂弓,三箭啸空,携金刚之力,劈山河破天阙之势,一箭破城楼,一箭杀御卫,一箭将那中箭跌下城楼的御林军将领的尸首钉在了城墙上!
青瓦碎石哗啦啦落下,被马蹄踏碎,渣尘随风扑过城门。城门那头,步惜欢坐在马上,身后是三千御林军和从外城各处聚集而来的御林军家眷。
晚风微寒,青尘似匹,元修勒马,隔着城门与步惜欢遥遥相望。
“陛下可真沉得住气。”
“朕心急如焚,奈何深知这一走,爱卿必定一路相逼,朕不得不思量周全。”
两军对峙,刀兵森寒,杀气威重,天下间两个同样优秀的男子隔门相望,意态颇似闲谈。
长街寂寂,青尘卷着马蹄,马儿踢了踢青石,有些不安。
“周全?”元修挽弓指向步惜欢,煞气逼人,“呼延昊对她早有不轨之心,他一心带她出关,你在此耽搁,顾及路上周全之时,可有想过她此刻的周全?”
步惜欢淡淡一笑,远眺城郭,眸光皎似明月,晚霞不侵,柔声道:“她乃天下皆知的英睿都督,睿智机敏非比常人,善察人心之能无人可及。呼延昊若生不轨之心,定吃苦头。”
晚霞照皇城,烟尘如暮霭,男子两袖残红随风舒卷,其声悠悠,衬着浅笑的神态,眉宇间的笃信甚是暖人。
元修的心口针刺之感久久难平,沉默良久,嘲弄一笑,“陛下既信她,何必去追?不妨回宫静待,臣自去救她回来。”
步惜欢将目光收了回来,淡道:“不劳爱卿,朕的爱妻,朕自当亲自去救。”
爱妻?
元修冷嗤一声,怒若洪涛,欲吞山河,高声喝问:“一国之君,为一女子弃半壁江山,你莫非嫌她从军入朝之举还不够惊世骇俗,想让她受尽天下人口诛,受尽朝臣弹劾史官笔伐,留红颜祸水之污名于青史,永受万世鄙弃?!”
兵锋已出,长箭已引,恩义已绝,君臣之礼无需再顾,元修扬弓指向步惜欢,气度凛然。
步惜欢面色甚淡,眉宇间仍能望见几分入骨的慵懒,似真似假地道:“嗯,朕等着呢。”
“……”等着?
“等着看这世间有多少人恬不知耻,觉得朕弃此半壁江山便是亏欠了他。”步惜欢不紧不慢抬眼望向内城,神态漫不经心,话锋却诛人心,“朕自幼立明君之志,盼除外戚权相,亲政于朝,还吏治清明,使国泰民安。朕非昏君,满朝文武不是不知,却作壁上观,帝可废,江山可易主,荣华不可不保,这便是朝廷之臣!朕心系社稷之时,无人奉朕为君,朕弃江山而去之日,倒记起这江山是朕的了,岂非可笑?为臣不忠,倒求君恩,如此群臣,弃之也罢!”
第663章 尽人事,听天命(2)
“至于天下人,不妨也等着。看朕弃此半壁江山,此生是否便难成明主,看她日后留于青史之名是红颜祸水还是三尺青天!”一道城门隔了巍巍宫阙,却隔不住浩浩帝音。
这日傍晚,永寿宫塌,盛京城乱,男子一袭残衣坐在马上,于两军阵前立言,要天下谨记——以帝之名。
“此言未免过早,能出盛京再说不迟!”帝音未灭,一道鸿音即生,携大风怒雷而至!
漫天红霞仅余一线,杀机自城内而来,刺破晚霞,惊了御马。
步惜欢轻抚马鬃,李朝荣策马而出扬剑护驾,清风剑刚挑出便迎面撞上贯来的大风,那箭风霸道至极,浑具煞破云霄之力,李朝荣惊得面色一变!
元修今日在内城门外和皇宫密殿中两度负伤,竟还有这等开弓之力!
李朝荣心惊之时,箭风已逼弯了剑尖,擦划出一溜儿细碎的星火,直逼步惜欢!李朝荣回头时,见步惜欢的眉心被照亮,似皓月映入明潭,刹那间被星火惊破!
“陛下当心!”李朝荣纵身而起,反仰折回之时,忽觉剑气生异!
剑在他手中,剑气竟离剑而去,徐徐一荡!这一荡,星火激散,乘剑风直上,入万里星河,于凛然杀机里绚烂一绽,惑人心神。李朝荣心神一失,内力即乱,凌空落下之后提剑仰头,正见箭矢射入漫天星光里,刹那间连声崩断,铮音不绝,随剑气余力凌空迫向城门。
一线红霞气吞城楼,千军万马皆不可见,唯见大风连卷残霞,撞上清风剑气,残箭上泛起层妖红,两道内力绞杀的瞬间,星火残箭皆化作残灰齑粉,风摧而落,寂灭无声。
城门内外久无人声,步惜欢依旧轻抚着马鬃,李朝荣回头,惊色难消。
方才借清风剑气之人应是圣上无疑,剑气无识,星火无念,随心而御,非臻化境不能为之,圣上之功果真大成了!
“朕非但要走,还要带身后的百姓一同出城,爱卿不妨拦拦看。”步惜欢懒洋洋地抬了抬手,一名将领立即策马而去。
御林军后方,百姓赶着牛马车,车子里外坐满了人,有背着行囊的,有抱着孩童的,拖家带口,大多数人仰头望着被大火烧红了的天,神色彷徨不安。
好端端的忽然要背井离乡,如同流民般远迁他乡,谁都不愿不舍,奈何乱世将至,不走难活。
但因走得突然,百姓收拾行囊携家带口颇费了些时辰,圣驾及御林军一直在等,外城的城门已被御林军所占,只待百姓到齐,一同出城。但此时仍有百姓未到,元修却已率亲卫军追至,多等一刻便多一分变数,步惜欢命人到后面点齐兵马,先将到了的百姓送往城门口等待。
车马流水般缓缓退去,步惜欢望向元修,面上不见波澜,却先发制人道:“朕已派人将恒王接出,其余人于朕来说生死无关,但华老将军于爱卿来说,只怕并非无关之人。”
说话间,御林军中绑出一人来,正是元修的外祖父。
天色渐暗,城火未灭,黑烟漫过城楼,似狼烟起,冷风如刀。
两军严待,天下间最负盛名的两个男子隔着城门对望,狼烟呛煞喉肠,人声寂灭,杀意透骨。
半晌,城门那边传来元修的声音,平静,却森凉,如冰封的静湖下藏着的寒刀。
“退!”
这时,城西。
几道人影趁着夜色摸进了一条深巷,风穿过弄堂送来淡淡的血腥气,血影脚步一顿,随即纵身窜上一棵老树,跃下来后一身杀气。
“家里漫水了?”绿萝用江湖黑话问。
“元修果然骨子里流着的是元家的血!都督带他走咱家窖子,他没救成人,回头倒把咱们家给端了!”血影啐骂道,他们乔装出府,一路上到处都是官家府里的马车,他们混在丫鬟小厮的人堆里摸到了城西,这一路脚程虽慢了些,倒挺顺利,哪成想都到了家门口了,竟又生出变数来!
“密道通往何处?”姚蕙青问。
血影听出她问得急,便如实道:“外城观音庙。”
“那糟了,圣上有险!”姚蕙青忧心忡忡地道,“将士们的家眷出城需些时辰,我等也未到,圣驾此时必定还没走。侯爷举兵清剿此地,所图何事?若仅是泄愤倒也罢了,若不是……这会儿只怕已有兵马从密道往观音庙去了!侯爷若率兵守住内城的城门,圣上恐有被围之险!”
姚蕙青仰头望了望天,重重深巷遮了远方的城门,却遮不住那被火烧红的天。旧巷幽深,不见灯火,唯见天那边一弯冷月悄升,这光景让人恍惚忆起进侯府的那夜,犹记得那夜路虽幽长,幸有皓月当空,而今冷月似钩,已蒙血色。
她与那人虽仅有一面之缘,但依旧记得那夜一盏明烛映亮西窗,当日披甲还朝英武无双的男儿倚在榻上,病颜惹人叹,沉郁寄眉间。一瞥之缘,她已看得出他心志必坚,其情必绝。
为明志而不惧自戕之人,性情中多带有几分决绝,正应了那句“世间重情之人多是绝情人”之言。
那人志在报国时可不惧自戕,志在复仇时想来也不惧弑君……
风过深巷,低呜不止,悠长如叹息。
一声拳音传来,打断了姚蕙青的思绪,血影收回砸到墙上的拳头,忍下了去城外报信的念头。他一走,这些妇孺就只能靠绿萝一人保护,绿萝必以萧芳为先,其余人难以自保。再者,报信也没用,御林军人少,把守城门和护卫百姓分出了不少兵力,主子即便得知有险,可调之兵也不多,即便以神甲军与西北军周旋,可偷袭后方的禁卫军如若改杀御林军的家眷,大军必乱!
啧!要出城还真不易!
“那密道可还有其他出口?”姚蕙青问。
“有!”
“几处?都通往何方?”女子的目光明静如湖,风欲动,而湖波不生,“我有一策,虽无把握,但可一试!”
一盏茶的时辰后,荣记古董铺里,杨氏带着崔灵崔秀两个小丫头在门外望风,屋里透出的烛光照见门阶上未干的血,满院尸体尽在眼底,两个小丫头紧紧地抓着杨氏的衣袖,一声不出。
屋里,残桌上铺开了一张沁着血色的黄纸,纸上墨迹未干,画着一条密道图。图画粗简,只能看出密道出入口及岔路所通之处。血影扎在女子堆里,把密道图推给了姚蕙青,道:“院子里的尸体已凉,底下的兵马恐已走了半程了,我们得快!”
密道口开着,他刚刚察看过了,里面果然进了人,但不知有多少,门前的血还没干,但尸体已经凉了,底下的人脚程若快,少说走了半程了。
“那得看骆小爷的了。”姚蕙青抬眼道,“速去传信,让人执都督府的腰牌到盛远镖局,请万镖头带镖师分三路救驾!这里有两处岔口,正居密道中段,镖师可分两路从中而入,以声响将禁卫引来,拖延禁卫出观音庙的时辰!密道幽窄,兵刃相拼难以施展,必不会有大伤亡,禁卫军有无需多久便会看穿镖师的目的,他们有军令在身,不敢久战,定会速退,因此还请剩下那一路镖师速到观音庙埋伏,敌多我寡,无需死拼,密道口狭窄,进出受限,因此若以迷药攻之,则可以奇招制敌!”
一计献罢,众人皆目露赞意。
姚蕙青曾救过暮青,但那夜的泰然自若并未给血影留下太深刻的印象,直到此刻他才认真地看了眼姚蕙青,心中对暮青那句军师的评价有些信服了。
盛远镖局!他怎么就没想到?
盛远镖局乃江北第一镖局,镖师皆是江湖人士,人数众多,且武艺高强,他们若肯帮忙,那是再好不过。亏姚蕙青连盛远镖局里有那好使的迷药的事都记得,天底下最聪明的女子是不是都聚到都督府了?
都督对盛远镖局的二当家有再造之恩,想来他们不会拒绝——当然,也由不得他们拒绝。
血影眼底掠过狠辣之意,听姚蕙青又开了口。
“待骆小爷传信回来,我等便进密道。观音庙离城门最近,我们最好能从观音庙出去,若走其他岔口,赶往城门的时辰里恐生变数,为防拖累圣驾,我们最好能从观音庙出去,因此那边的战事不可拖得太久。密道里不知进了多少禁卫军,但能预见的是药攻难制众敌,禁卫军如若退避,定与紧随其后的两路镖师再战于密道中,一时半会儿恐怕难有胜负,出口一旦被堵住,我们是出不去的。因此,骆小爷还需再传一信,禀知圣上,望能出兵入观音庙,与镖师两面夹击,此战可胜!这时辰里随军南下的百姓应该也到了,我等一出观音庙,圣驾便可出城了。”
姚蕙青说罢,将密道图收起,凑近烛火引燃。圣上虽然要弃城而去,但盛京城里的人不可能都撤走,总会留些人下来用做密探以图日后,因此骆成应当能将信儿传出去。
事不宜迟,计策一定,血影即刻便出了房门,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夜色中。
杨氏带着两个女儿退进屋里,绿萝到门边把守,众人暂等。
“你读过兵书?”等待的时辰里,萧芳问道。
姚蕙青笑了笑,“浅计罢了,我哪知兵策。”
她爹虽是武官,可兵书皆在书房里,她一介庶女哪里能读得到兵书?只不过是困于闺阁,终日无事,心思比旁人细些,思虑得周全些罢了。
“女子若真能出仕为官,天底下的谋士恐怕多不及你。”萧芳面色依旧冷淡,却难掩欣赏之意。她也是将门之后,从未读过兵书,便没有姚蕙青这般聪慧,同是多思之人,她心中的多是忧思,今日一较,倒是落了下乘。
屋里再无人说话,血影来去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一回来便道:“走!进密道!”
众人忙出了屋,往后院库房去了,姚蕙青走在后头,抬头望了眼天色,心莫名有些慌。
变数她应该都思量到了,望能顺利吧……
人事已尽,剩下的,只能是听天命了。
第664章 天意
天意难测,但姚蕙青之策倒颇为奏效。
禁卫军的将领于盛京宫中被杀了不少,领兵进入密道的是左龙武卫将军贺涛,密道之中幽长逼仄,三千禁卫两两并行,铁甲之声分外响亮,亦格外森凉。
密道里杀进镖师时,禁卫军已行至后段。密道幽深,军伍曲长,贺涛领兵在前,只闻杀声,难见敌情,连声下令催促传报,而此时后方已成战场。
镖师们行走江湖从不披袍戴甲,从岔口摸进密道时,众人在脚底绑了布套,行路如风,声息低不可闻,循着兵甲之声神鬼不觉地摸到了禁卫军身后。
走在最后的那禁卫的肩膀被人一拍,他下意识回头,一只骨节粗大的手捂住他的口鼻,他却依旧闻见了血腥气,温热的血泼灭了壁上的油灯,前头的禁卫惊觉,回头的一刹那,他看见同袍倒下,一个江湖粗汉冲他咧了咧嘴。
那粗汉一脸的血沫子,咧嘴之态在幽暗的密道里如地府恶鬼,惊得那禁卫慌忙大叫。但他刚张嘴,一只暗镖射来,刹那封喉!那禁卫闷声而倒,铁甲砸在阴暗潮湿的地上,闷如滚雷,终于惊了禁卫军。
军伍后方的禁卫纷纷回头,迎面撞上一阵儿乱镖,火苗飘摇,墙上倒下一批人影,添了一片艳红。
禁卫军忽遭奇袭,奈何密道逼仄,人多受制,只得边战边退,高声传递军报。
“刺客是一批江湖莽夫,密道之中曲折幽暗,尚不清楚身份及人数,只知武艺高强!我们人多受制,在这密道里施展不开,那些刺客却咬得很紧,已杀了我们不少人!”小将从跪在贺涛面前报知军情时已是一个时辰后。
副将问:“将军,怎么办?”
贺涛听罢,铁青着脸道:“不战!军令在身,怎可拖延?”
“可刺客……”
“刺客显然是圣上的人,侯爷的安排兴许已被人知晓,外头不知是何情形,速速出去才是!”贺涛仰头望了眼密道上方,命令道,“传本将军令,无需理会刺客,速出密道!”
“末将领命!”副将急忙传令,禁卫军不再恋战,开始急行军。
镖师紧追不舍,拼杀声时断时续,一道道人影在墙上掠过,走马灯般。
禁卫军后方一路都有死伤,但影响不到前方,见到密道出口时,后方的拼杀声已小了些,贺涛松了口气,顺着石阶望了眼密道上方。
“上面便是观音庙?”副将一同望去,问道,“将军可知机关所在?”
贺涛闻言笑了笑,脸上略有得意之色,目光一扫,见石阶下三步远处的墙上果真悬着一盏铜灯,吹熄之后往那灯芯儿上一按,只听咔哒一声,随即便听见头顶上传来重石挪开的声音,夜风灌进密道里,带着股子雅香,正是庙里的香火气味儿。
副将正惊叹于机关的精妙,闻见香火气息后目光一亮,明知后有追兵,江山已乱,仍不忘逢迎,“将军深得侯爷信任,可喜可贺。”
贺涛负手一笑,得意之态尽显,然而飞扬的眼尾尚未落下,他便觉得眼前一晃,倦意涌来,力如大潮,难以抵挡。
不好!
示警之言噎在喉头,尚未出口,贺涛便倒了下去,石阶就在眼前,却长如天梯,尽处黑如巨兽之口,飘着几缕香丝般的烟尘雅如佛香,却含迷毒。
副将与他一起倒下,禁卫见势欲退,却不知迷香早已随风散出了老远。只是片刻工夫,密道里接连有人倒下,三道弯后,一名都尉刚转过弯道,惊见前方的情形后忙退了回去,扬声大叫:“有毒!速退!”
行军易,退兵难,前有迷毒,后遇追杀,三千大军顷刻之间便乱成一团,后方的禁卫忙于拼杀,前方的急于后退,前后挤压之下,大军很快便难以动弹。
这时,弯道处飘来一阵儿诡风,油灯忽然灭了。
一名禁卫惊心仰头,脖子仰起,头颅却顺势向后飞了出去!血泼了后头的禁卫一脸,那人高举着手,颤颤巍巍地指着人头,被惊了的大军瞬间踩倒。
“退!快退!有刺客!”不知谁喊了一声,大军疯了般地往前推挤,生生将军伍后方的禁卫推向了镖师的刀尖……
一切皆如先前所料。
这时,密道中段,姚蕙青一行停了下来,血影将满地死于暗镖的禁卫尸体踢去一旁,绿萝望着远处道:“看样子进展顺利。”
姚蕙青稍稍松了口气,道:“听这杀声,似在远处。”
血影道:“他们应在出口附近,我们再靠近些也无妨。”
前路横尸遍地,暗镖成丛,血影边走边清理下脚之处,姚蕙青主仆和杨氏母女跟随在后,绿萝推着萧芳断后,一行人走得不快,且越往密道后段走,地上的尸体越多,萧芳坐着轮椅,难以侧身而行,血影清理道路费了不少时辰。
拼杀声越发震耳,禁卫军的死状也越发惨烈,杨氏倒镇定些,姚蕙青主仆和崔灵崔秀皆不约而同地低头盯住裙角,不敢多看这血腥的场面,香儿腿脚发软,哆嗦得厉害,杀声仍在说明战事未歇,她担忧地望了眼前方,刚想问是不是先停下等等,忽然便听见后方传来一道女声。
“等等!”
那声音猝然而发,冷寒如霜,依稀是绿萝的声音,却惊得香儿头皮发麻,噗通一声便跌坐在了地上。
就在绿萝出声之时,血影也似有所觉,忽然转身盯住了密道后方。
“何事?”姚蕙青问。
“后面有人!”血影的声音如一块重石沉入人的心底,压得人难以喘息。他的语气却十分确定,杀气森然,“脚步声很轻,但落地时声音有些闷,不像是轻功,更像是故意放轻脚步摸过来的,而且人数不少,只怕是敌非友!”
姚蕙青的心顿时提了起来,杨氏竖着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却只听得见拼杀声。
但血影自知没听错,除了少数尚未暴露的暗桩,刺月门中的人多数已随御林军撤出内城,留在城中传递消息的人没有这么多,且武艺要高得多!
“若是圣上的人,必定事先传递消息,鬼祟行事,必定来者不善!听脚步声不像高手,人数又多,恐怕不是禁卫就是龙武卫!”绿萝下意识握紧了轮椅的扶手,满眼忧焚。
姚蕙青闭了闭眼,天意……
她自以为算无遗漏,却只算计到了先入密道的这批兵马,没算准那人还会再派人来。眼下这情形,前有禁卫军,后有追兵,进退不得,只怕走不了了……
“去前面!快!”血影腿风一扫,一地的残尸弃刃卷向一旁,腥风在狭窄的通道里荡着,令人作呕。
香儿扒着墙缝儿站起来,姚蕙青将她一扶,杨氏将女儿护在身前,跟着血影便向前赶去。众人心知肚明,前方战事未歇,但已无他法,往前去好歹能遇上镖师,总好过血影和绿萝孤力抗击追兵。
但与镖师会和也只是比在原地等死强一点儿,杨氏和姚蕙青等人从未想过遇见镖师时所见之景会犹如炼狱。那是一处弯道地段,会在一处弯道地段,墙上的一盏油灯被刀斩断,断处如利箭,扎穿了一个镖师的脖颈,那镖师仰着头半挂在墙上,喉咙处汩汩冒着血,瞪着的双眼里尚有求生之光,看那眉眼依稀是个少年。
黑烟里混着煤油和血腥气,呛着人的嗓子,气味令人作呕。残油泼了一地,被火星点燃,大火封了弯道,隔开了镖师与禁卫军。镖师已杀红了眼,而禁卫军在弯道之后遭遇屠杀,惨叫声不绝于耳,闻之犹如梦煞缠人,隔着火光,如见炼狱。
香儿回身,哇地一口吐了出来,崔灵和崔秀尚且年幼,强忍一路不曾出声,见此景象抱住杨氏哭成一团。哭声引来了镖师的注意,万镖头回身见血影手里提着都督府的腰牌,其余人皆是妇孺,且有一人坐着轮椅,便知都督府里的两位夫人皆在其中,但还没来得及打招呼,万镖头便惊见血影一行人身后冒出森然的长刀。
“娘的!追兵!”万镖头示警时,绿萝已回身,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把柳叶刀,刀风瞬杀数人,逼得追兵退后数步,倒在地上的尸体穿着禁卫军的军袍,只是未披甲,穿着布靴。
这些追兵正是围困都督府的那批禁卫军,发现府中无人之后,将领接到了元修的密令,命禁卫军卸甲换靴,轻装摸入密道,人数足有千人之众!
盛远镖局是江北第一镖师,养的人虽多,却分散在各地堂口,盛京城乃天子皇城,官府对江湖人士的数目和身份有着近乎森严的管控,镖局里总共只有三百来人,百人在观音庙外,而杀入密道里的除去死伤,已不足两百人。纵然镖师武艺强过禁卫,地形又对禁卫军不利,但所谓双拳难敌四手,镖师将都督府里的女眷们护在中间,两面杀敌,禁卫人数太多,不待杀尽,力气就要先耗尽。
而随贺涛先入密道的三千禁卫遭遇刺月门中众多杀手的血腥屠杀,求生意志惊人,为躲避武林神兵的追杀,残余的禁卫踩着断肢尸山发疯般地往弯道外退,几个禁卫不顾火势撞了出去,残油沾上衣角,顿时化成火人,冲进了镖师之中。
第665章 无悔牺牲
此时暗镖已尽,镖师们只得冒险挥刀去砍,混战之中一个禁卫被脚下的死尸绊住,猛地扑倒时一把抓住了万镖头的裤脚,万镖头举刀便砍,手起刀落,血泼如柱。
那禁卫断手后被镖师斩杀,那只断手却死死抓着万镖头,火苗点燃了裤脚,大火顺势而上,眨眼间便生出吞人之势!夜行衣无衣摆大袂,万镖头一时寻不着拍打火势之物,眼看着火苗从腿上烧了起来,旁边的几个镖师赶忙奔过来,一顿拍踹,齐力灭火。
却在这时,火墙后又闯出几个禁卫,火从脚下烧起,几人还没化成火人便被后面的人群推倒,压在了灯油上。一道闷声过后,人倒如墙塌,禁卫军潮水般涌出,压在火油上的同伴活生生成了踏脚石,而为救万镖头,镖师们的阵型自开破口,人潮涌入,场面刹那间便乱了!
一切都失了控,血影在那边与镖师一同抵御追兵,一回头见身后竟已失守,镖师们拖着烧伤了一条腿的万镖头节节后退,禁卫太多,防已无用,眨眼间便四面皆敌。
“娘……”崔灵的哭声在拼杀声里细不可闻,本能地去抓杨氏的衣袖。
“别怕!”崔秀眼疾手快,半路截过她的手紧紧牵住,以防杨氏分心。
两个小姑娘一母双胞,崔秀为幼,这时倒比胞姐显出几分坚毅来。
杨氏挡在两个女儿身前,手里提着亡夫的剑,咬牙拼杀。
一个禁卫捂着血流不止的腹肋,踉踉跄跄地跌到墙边,被随后赶上的镖师一刀斩杀。禁卫的刀落在地上,刀把上赫然可见殷红森森的血手印。香儿哆哆嗦嗦地将刀拾起来,腿脚打颤,连刀都拿不稳,仍把姚蕙青护在身后,一步一跌地往后退。
萧芳腿脚不便,四周敌我混杂,绿萝擅毒却不能用,更难以到前面护着萧芳,只得推着轮椅边退边守。然而禁卫太多,一拨一拨地涌来,绿萝逐一斩杀已难抵挡,无奈之下冒险纵身跃出,幽魂般在禁卫军长掠而过,一个来回,血花绽开两路,死伤无数。
然而,这并未吓退禁卫军,在那弯道后遭遇过此生最可怖的屠戮,对禁卫军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比那更可怕。
人依旧杀一拨来一拨,绿萝数次冒险杀出,已记不清杀了几个来回,只在再次杀出后,折回时见一个禁卫杀了镖师,转身就扑到了萧芳面前!
萧芳转着轮椅后退,却不及那禁卫扑来的速度,眼见着刀尖近在眼前,忽见那禁卫脚步一停!泛着青光的剑尖从禁卫胸前透出,血珠未落,剑已拔出,人倒下后露出绿萝忧焚的眼神。
“姑娘可有伤着?”绿萝再不敢冒险,伴在萧芳身侧,边杀边退。
灯火飘摇,昏光如水,从挥剑的少女身上层层掠过,照见数不清的伤痕和坚毅的眼神——绿萝虽然武艺高强,但再强的人被绊住手脚,在敌多我寡地势逼仄的情形下也难以全身而退。
萧芳低下头,冷淡无波的眼底有那么一瞬被沉痛所侵,“别管我,走吧!”
“什么?”绿萝刺穿一个禁卫,收剑转头。
“别管我,走!”萧芳不知哪来的力气,伸手将绿萝向后一退,绿萝冷不防退出几步,抬眼时见几个禁卫已向萧芳猛扑过去,不由倒吸一口气,怒喝一声,扬剑隔空斩出!
剑气伤人无眼,绿萝此前不敢催动,情急之下被逼出,咬牙抬手,剑气走高,一路不分敌我,削冠斩盔!那几个禁卫的盔帽被掀,脚步一僵,下意识仰头时,一道血线哧溜划过,几人同时被抹了脖子。
险险化了一劫,绿萝奔至萧芳身边,断然道:“奴婢奉公子之命护卫姑娘,怎可弃主而去?!”
“你难道没看出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吗?”萧芳抬头,冷淡不再,忧焚如火。
禁卫军看出她身残不便,一直瞄着她猛扑,想要劫持她求得一条生路的目的再明显不过。拼死护她之人,今夜恐怕难逃一死。十八年前,五万萧家军为保她战死,她尚在襁褓之中,已不记得当年之事,但当年之事却如梦魇一般,久缠蚀骨……
“奴婢不走!公子对奴婢有再生之恩,今夜宁肯战死!”绿萝抬袖擦去脸上的血,目光坚毅,在这杀声贯耳的一刻想起从前。
她幼时被卖入青楼,十岁便被老鸨置了牌子,开了闺屋,挂了粉灯。她本该是被乡绅色鬼糟蹋的命,却有幸被公子相中买下,不仅赎了身,还安置在春秋赌坊里,从此与姐妹们一同习武研毒,受公子庇护。
春秋赌坊里的女子皆出身青楼,姐妹们都是苦命人,亦是苦中有福之人。公子之恩,恩同再造,只是姐妹们都不知公子当初为何相救,只当是公子心善,不像世间庸俗男子那般视青楼女子为贱。但直到奉公子之命来到盛京之后才恍然悟懂,公子对她们这些身世凄苦的青楼女子,只怕是一份爱屋及乌之情。
“奴婢今夜如若战死,还请姑娘莫要再苦了公子,世上凄苦之人已经够多了,何必再伤人,徒添一个不得开怀的人?”
此话似临终之言,却叫萧芳垂首落泪,“你不懂,我不值……”
他守着她,不过是为了父辈之约罢了。那人看似风流洒脱,实则半分洒脱也无,不肯抛下道义忠孝,做他想做的自在江湖人。她曾冷言冷语自弃婚约,他走了几年,但终究还是回来了……她乃残废之身,命苦不祥之人,不值得他挂念,也不想害了他。世间不缺好女子,再好的他都值得,比如她身边的这个女子。
“人生在世,并非人人能承父志报血仇,我双腿已残,萧家军英魂已灭。世间再无萧家军,却有英雄儿女,不能再有一人为我而死了!”萧芳望向绿萝,眼中噙泪,却透出悲愤决绝之意,“以我为饵,你等速撤!此生做这一件值得之事,死也无悔!”
“不行!”绿萝尚未出声,一道男子之声便从前头传来。
万镖头衣衫褴褛披头散发,衣衫是被火烧的,头发是被剑气削的,他双手执刀,一刀狠狠扎在地上,借力撑稳身子,一刀劈向杀来的禁卫。刀风泼辣,男人一身狼狈,背影却不失伟岸,“都督对我有再生之恩,今夜我死,他的人也不能死!”
盛远镖局的人尚不知暮青是女儿身,萧芳有都督夫人的名分在身,今夜镖师肯冒死救驾,皆因都督府的女眷在密道之中。
你死我活的拼杀之中,由不得半刻失神,万镖头却回头冲绿萝一笑,“好姑娘,可惜相遇太晚。”
这登徒子之言并不叫人觉得冒犯,男人眼底皆是敬佩欣赏之色,看见的却不是女子的羞恼之态,而是骤变的脸色。
“小心!”绿萝大喊,但已经晚了。
或者说,这是万镖头的选择。
他少年成名,走江湖多年,历拼杀无数,怎能不知在这等险境之下回头会有何后果?他心知肚明,只是决意赴死,因此在长刀刺透胸膛的那一刻,他才能笑得出来。
那是一张麦黑的脸,相貌本来就不出众,被血糊住更加看不清眉眼,但那笑仍有逼人的英雄气,“好姑娘理当惜命,往后定有后福可享,万某先走一步!”
说话间,又有几把长刀刺透了男人的胸膛,万镖头口中喷出血来,大喝一声使力一拔,那扎在地上的刀被拔起,他左右开弓,连砍几名禁卫,随后双臂一展,死死将刀扎入了墙中,已身体为墙挡住禁卫,回头大喝:“走!”
那吼声沙哑,含着血气,激得人心翻滚起血气。
一个禁卫举刀便斩,血绽如花,万镖头断了的残臂依旧紧紧握着长刀。
“二当家!”几个镖师两眼血红,疯杀而回,砍开涌进来的禁卫,效仿而为,也将长刀往墙上一插。
一道人墙生生挡下了禁卫军,却也顷刻之间便被如丛的长刀刺穿。
“你们……”万镖头艰难地抬起头,眼前已然模糊。
“我们的命是二当家救的!”
话不必多,一句足矣。
“……都是不惜命的!”万镖头咳出口血,今夜若不是他一时失手,也不会走到这般艰险的境地,本就是他的过失,豁出命去也是应当的,这几个二愣子何苦要舍命!
那几个镖师却哈哈一笑,“这话错了,兄弟几个可是最惜命的,不然当初也不会跟着二当家下山。”
他们早年迫于生计占山为匪,乃官府通缉的要犯,后来劫了盛远镖局的镖,二当家带人剿了山头后把他们关进了地牢,他们狠吃了几天的苦头,被绑出来时还以为会被送交官府,没想到递来眼前的会是一张官府的榜文和良籍文牒。二当家赏识他们的武艺和胆识,买通官府,消罪还籍,让他们下了山,进镖局当了镖师,从此有了响当当的江湖身份。
如果没有二当家,他们几个恐怕不知哪日就被官府逮住问斩了,哪还能过上这些年衣食不缺的风光日子?
今夜跟出来的人都是受过二当家的大恩的,出来了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不是不惧死,只是人生在世有些恩义得还,下辈子才好干干净净地投胎做人。
“二当家无后,身后也没个扛旗送丧的,兄弟几个陪您一程,黄泉路上作个伴儿。”
“……好兄弟,万某欠你们的,下辈子……”
下辈子如何谁也不知,只知这辈子的最后,一身热血是笑空的。那笑声在不见天日的密道里回荡着,禁卫挥刀的手都在抖。
人墙终究挡不住多久,但哪怕只有一刻,对生者而言也是不可多得的生机。
“走!”血影杀退一拨追兵,回头拉住险些冲杀出去的绿萝,两人忍痛退走前一同望了眼人墙后方。
第666章 万险千难终出城(1)
两人在等援手,此时前有禁卫后有追兵,镖师们舍命堵住了禁卫军,但仍有追兵拦在退路之上,虽短时间内不至于腹背受敌,但仍需杀出一条血路。这等险境里要保护妇孺全身而退几乎是不可能的,唯有且杀且等——等刺月门中的死士杀到!
受制于地形,三千禁卫清理起来颇费时辰,死士们还有多久能到,血影和绿萝都不敢推测,在暗无天日的密道里闷头拼杀,两人对时间的感知都已迟钝。
镖师们豁出性命求得的一线生机不可辜负,血影深深望了眼那些扎满长刀的义士,来不及道别,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字,“走!”
此时,杨氏提着剑和镖师们一起抵挡追兵,已然招架不住,一个镖师一刀削断了墙上的油灯,猛力拍出,烛火点着了灯油,火舌在半空中划出,落向追兵后方,照见黑压压的人潮退如潮落。
杨氏之围暂解,望见黑压压的人,心却霎时沉了下来。
丈许外的弯道墙后,忽有寒光一现!
镖师们的目光被追兵吸引,谁都没有察觉那微若远星的寒光,血影那一声“走”势如石破山崩,拉回了镖师们的神智,却听见一道咻音,尖啸如哨,促似疾电!
袖箭!
仅凭声音,江湖经验丰富的镖师们便知是何暗器,但念头虽快却不及箭速,谁也来不及躲,眼看着便要死一人!
血影忽然回身,横臂一抓!这一抓是虚非实,内力如风,非罡风之猛缓风之柔,却含着股子缠力。血花如期而至,却绽在血影手心里,隐约可见箭羽割碎了掌心,露出森森白骨。他面不改色反手掷出,带血的袖箭射向来处,只听轰地一声,弯道处的墙壁炸开人头大的破洞,洞后血花一绽,闷声起落,一条人命就此了结。
这支袖箭一来一去不过眨眼的时辰,墙穿人死,火舌落地,火苗并未烧起来,窜了几下便灭了。
密道之中迅速归于幽暗,血影却倒吸一口气——火光明灭的一瞬,穿开的墙洞后,隐约可见星光一片!
有埋伏!
血影一瞥四周,心头乍凉,这四周只剩下自己人了!
追兵追入密道中时,卸甲轻装而行,腕下绑了袖箭,却受制于地形,未能出手。与都督府及镖师遭遇后,密道里顿时展开了一场混战,为防伤及自己人,袖箭越发派不上用场。然而刚刚万镖头等人舍命挡住了禁卫军,火舌逼退了追兵,密道中路只剩下血影一行人和镖师们,退去远处的追兵趁机分出一路藏于弯道后,列阵备箭。
镖师在前,形同箭靶,已无处可躲。
血影连出声示警都没来得及,尖锐的箭声便刺破沉寂,雨点般射来!
这一刻,大多数镖师没发现埋伏,唯有一个和血影站在同一角度的老镖师瞥见了墙洞后的杀机,身处绝境,无处可躲,老镖师一脚踢出面前的一具尸体,那身披甲胄的禁卫尸体在半空中翻了几圈儿,接连挡下数箭,大风吹得箭雨生生一偏!
如此急智,只解得分毫之围,箭雨虽偏,镖师却仍有伤亡。
几乎同时,血影愤然杀至前方,这是此生第一次,他抛开主子之命,与镖师一同抗敌,只为还身后那道“人墙”的恩义。
绿萝咬牙坚守后方,嘴里弥漫开血腥气冲得五内俱焚,她死死盯住前方,也是此生第一次,竟因分神没看见一人也跟着血影冲向了前方。
“小姐!”直到香儿的声音传来,绿萝才悚然回神,看清那奔向前方的人竟是姚蕙青!
“我乃都督府姚氏,前方将士住箭!如若不然,便将我一同射杀!都督乃重情重义之人,侯爷若想与都督从此成仇,今日便屠尽都督府中之人!”姚蕙青握着一支发簪,簪骨尖锐,其锋利丝毫不逊于袖箭,她拨开镖师,未至前方,那尖锐的簪骨已刺在颈旁。
她乃姚府庶出之女,因无母族恩庇,行事从来小心稳妥,从来不赌。但这一次,她赌,赌那人纵然要反,纵然要杀尽圣上之人,却不至于杀都督的人。这一赌,若赢,镖师之围可解,若输……她死,但不会白死,盛京城里无人不知侯爷与都督间的情义,她一死,那领兵之将必定担心侯爷怪罪,军心不稳,箭攻必停,这时间对于绿萝等人来说,兴许可有作为。
不论生死,此赌皆值!
女子之声在尖啸如哨的箭声中并不算响亮,却清晰有力,那搁在颈旁的利刃和坚定不停的脚步,赴死之意惊了敌我。
其实,她终究是赴死之心多了一些,不为别的,只为心头难以抹去的愧疚,如若不是她献策有失,何至于死伤惨烈?她曾自傲才智不输士学,如若生为男儿,必有一番作为,如今看来终究不如男儿,难以承受这战场之上的无数人命之重。
一支袖箭在她拨开人群时射来,身旁的老镖师没来得及砍开,她的肩上绽开一朵血花,刺骨的疼痛传来,她却紧握簪子逼颈不动。
“停!快停!”
“啧!都督府里的女人都是疯子!”
“小姐!”
密道里充斥着混乱的人声,已分不清是谁,只隐约能辨出有传令之声,但开弓没有回头箭,箭已齐发,半路难收,一支袖箭迎面而来,雪寒的箭光让人想起盛京冬月里的雪,莹白刺目,寒意侵骨。
她阖眸静待,感觉这一刻无比漫长,寒光逼近,细风拂过耳畔,血腥弥漫开来,疼痛却未如期而至。
姚蕙青诧异地睁开眼,细风如丝般掠回,捎着一串儿血珠,泼向后方。她下意识转头,见那细风依稀入了一个男子的袖中,男子身穿夜行衣,貌不惊人,却有一身内敛的气度,如鞘中之剑,不见其刃,却知其锋。
箭声渐消,有那么一瞬,密道里静得可怕。
一道闷声从远处传来,如重石落地之音,却砸出浓烈的血腥气。
姚蕙青随镖师们循声望去,见追兵阵前倒着一人,不知被何物从当中劈成两截,昏暗之中虽看不清淌出的五脏肚肠,却能闻见浓烈的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