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2章 一年之期(1)
这夜,步惜欢离开时,暮青策马下了山坡,她没有去追,却在官道上目送男子离去,直到那背影被夜色吞没。
她披着素白的披风,打马回头时,雪冠上一支乌竹簪翠润沁凉,划破疏淡的月光,如剑。
“走,回营。”
月杀在暮青和步惜欢从山上下来时就等在官道上了,两人一同回了大营。
一回到军帐,暮青就想歇息,却看见桌案上放了只玉盒和一封封了火漆的信。月杀未进帐来,暮青也没唤他,这玉盒看着眼熟,她确定是瑾王府的东西,而且确定里面放着的不是药。
她****服药的事只有月杀知道,他绝对不会把药放在桌案上,而且为了方便她将药带在身上,她用的都是药瓶,而非药盒。
暮青拿起那只玉盒,只觉得入手冰凉,竟是寒玉,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圈丝线,触之柔软冰凉,她在为元修取刀补心的那天夜里见过。
白獭丝!
她放下玉盒,将信拆开,见信是大哥写给她的,只有寥寥几句:“英睿都督,见信如晤。闻都督生辰将至,本王远在西北,无以为赠,唯有此宝堪赠友人,愿能平冤救人,不负一生之志。生辰永乐,福厚康宁,敬请大安,南图质子瑾。”
巫瑾来大兴为质时带了两件秘宝,一是《蓬莱心经》,二是白獭丝,前一物给了步惜欢,后一物给了暮青。暮青心中感动,却觉得受之有愧,大哥乃是神医,若能克服洁癖之症,此物在他手中必定更有用些,她收着此物,还不知几时能用到。
前些日子,元修在关外遇刺,犯了心疾,大哥去西北时带上了白獭丝,如今又送回来了,即是说元修的心疾已无大碍。可大哥的信中有“远在西北”的话,似乎有近期回不来的意思。
这事儿暮青还真猜对了,元修的内伤已大愈,心疾需久养,他身在边关,元家放心不下,便命巫瑾留在西北,日后随元修一同还朝。
元修受伤后,顾老将军便接手了西北的军务,嘉兰关城内的大将军府里****都有关外的军报呈送,西北军却按兵不动,没有再干预过关外的局势。关外只剩下狄人和勒丹两个部族,乌那和月氏的兵马归了狄部,戎部的兵马归了勒丹,但原先的草原五部各有信仰,灭族之仇和信仰之变的矛盾必然存在于如今的狄部和勒丹之中,元修戍边十年,素有战神之名,又对草原部族了解甚深,他未必没有离间之计可干预关外的局势,可他回关之后,一兵未动。
暮青在收到巫瑾的生辰贺礼前并未在意此事,她知道元修在养伤,可收到生辰贺礼后,她猜出元修的伤势已无大碍,可关外局势渐紧,关内依旧一计未施,一兵未发。
六月三十日,魏卓之和盛远镖局的人从江南回到了盛京城,这一趟运送遗体的事来回历经两个月,石大海等九名将士的遗体已全数运回了家中,朝廷追封圣旨和抚恤银两也已送到,九名将士皆已安葬于故土。
七月初三,桑卓节将至,勒丹王修书狄王,望暂停战事,赛马摔跤,同祭山湖,呼延昊竟同意了。
七月十六日,桑卓节。草原五部尚在时,这日会一同祭拜桑卓神山和神湖,并于湖岸举办祭祀及赛马摔跤活动,赢了的部族向输者索要牛羊马匹及奴隶的岁供。今年只剩两个部族,勒丹王和狄王达成共识,停战一日,祭拜活动形同往年,只是免了岁供的规矩。这日一早,两部兵马各据桑卓山口,大军阵前,王帐大敞,狄王和勒丹王坐于帐中遥遥相望。祭祀过后便是摔跤赛马,岁供的习俗已废,两个部族却比往年更在意输赢,各拼本事,互有输赢,但虽剑拔弩张,却一直相安无事。眼看着比试临近尾声,杀机突生!
勒丹金刚多杰在与狄部勇士比赛马求时忽然策马驰冲狄部王帐!狄军欲拉弓射敌,乌那降部忽然临阵叛变,斩杀弓手,致狄军生乱。呼延昊举刀斩开王帐,于后路出逃,多杰率勒丹大军和乌那降军一路追赶进塔玛大漠,竟在塔塔盆地遭遇机关箭阵和狄军的伏击,乌那叛部被斩杀于大漠之中,多杰率小股残部历经死战突出重围,失踪于大漠深处。
勒丹王没想到呼延昊早知乌那降部有叛心,竟狠辣到以王军弓部的将士性命为饵,诱使勒丹和乌那叛部中计,自己亲率大军出逃,演得甚是逼真!
勒丹失了金刚部众,再受重创,狄军乘胜追击,勒丹连战连败,两个月后,退至草原北部,苟延残喘。
九月二十日,江北水师军中大比,练兵半年,暮青和韩其初商议选出了几个能干的年轻将领,大比过后一同提拔了起来。章同升任东大营的军侯,侯天任西大营军侯,老熊任南大营军侯,莫海和卢景山一同调往北大营,暮青点了莫海为军侯,卢景山未升军职,只是调任北大营一营都尉。北大营是江北水师的前营,地位甚重,暮青将前营交给两人驻守便表示托付了信任。
除此之外,军中还提拔了一批年轻将领,刘黑子、乌雅阿吉和汤良皆在此列。三人虽是暮青的亲卫,但朝局已紧,不知哪日便有战事,韩其初提议让三人领都尉之职,所率的兵马连同章同麾下的东大营,水师中便可有一半的人马成为暮青的嫡系。
任人唯亲虽不可取,但水师大营里先前唯有章同率领着一军,亲信太少也非好事,韩其初提议适当布置亲信,以防日后生变。
暮青认可此理,便与韩其初商议了人选,在安排将领的军职和营区时费了不少心思。两人对西北军旧部在操练时的表现及性情进行了考量,也考虑到了新一代将领的性情和处事作风,在安排营区时,将那些还念着西北军、难以融入水师的将领安排在了嫡系营区中,如此一来,即便有人他日生出叛离之心,由于势寡,也不至于闹出大乱来。而两座由西北军旧部率领的营区里,则安排了几个性情平和处事稳重的新一代将领,只安排几人,为的是宽西北军旧将之心。如若两座营区里一个新代将领也没有,难免有人觉得暮青将嫡系和西北军旧部分得太清楚,有亲疏分明之嫌。如若新老将领人数相同,则营中容易分为两派,有争权之弊。唯有少安排几个新将领,才不会给西北军旧部压力,既不会有被排斥之感,又能感受得到暮青让他们领兵的信任,但新老将领在军中共事,难免会生摩擦,性情平和处事稳重的新将领才不至于与老将领起冲突,致使军中生乱。
第623章 一年之期(2)
挑选人才、考量、制衡、防患于未然,中军大帐里的灯火夜夜五更才熄,一连十日,江北水师终于做出了全局的调整。这是韩其初为江北水师提出的最具有全局观、目光最长远的部署,多年以后,回想今日,都不得不庆幸当年之策。
十一月初五,在江北水师进行了全军调整之后一个多月,盛京入了冬,西北下了第一场雪。
这场雪对勒丹来说,下得正是时候。呼延昊太狡诈,勒丹连连吃了几回败仗,多杰的残部一直没有消息,恐怕是死在了大漠里。勒丹连月来士气低迷,缩在草原北部苟延残喘,幸而入了冬,大雪封关,草原上进入了休战的季节。关外冬长,勒丹王想着,部族若能休养半年,许能重整旗鼓,来年再战。
这日夜里,风啸狼嚎,雪大如毛,勒丹兵都进了冬帐,没人在草原的雪夜里在外值守,寒冷会将人的血都成冰渣。冬帐里生着火盆,风雪从瞭望口里直灌进来,一个勒丹兵瞅了眼外面,见夜黑如墨,举目不见三尺之地,唯见附近冬帐里的火光朦胧一团,大雪如幕。
这雪若下一夜,明早外头怕是马都跑不起来。
那勒丹兵思忖着,转身要到火盆旁烤火,刚过转身,一把弯刀忽然从瞭望口外刺入!
那弯刀刺穿了他的后脑勺,弯如冷月的刀尖从他的面部刺出,刀尖儿上挑着血珠,抽出时,人仰倒,血泼了帐子。
冬帐里另外几个围着火盆的勒丹兵惊住,起身抽刀,一人欲吹响牛角号,帐帘忽然掀开,风雪灌入,呛人嗓子。几个勒丹兵虚了虚眼的工夫,几个披着雪裘的狄兵便冲了进来,刀起刀落,血溅火盆。
这夜,没人说得清是那座值守的冬帐里最先死人的,也没人说得清火是从哪座冬帐里烧起来的,只知狄兵有备而来,穿着狼皮袍靴,披着雪裘,而勒丹人惊慌失措地从冬帐里跑出,迎接他们的是寒冷的风雪和森寒的弯刀。
刀割人命,马踏残尸,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了火海里,亦不知逃出了多少。
夜黑吞月,风雪迷人眼,逃出部族的勒丹百姓多数冻死在了草原上,而勒丹王族由王军护卫着突出重围,无处可去,只好逃向嘉兰关城,奈何呼延昊早就料到了勒丹王会向大兴求救,勒丹王军在逃亡的路上遭遇伏杀无数,突围一夜,天亮之时只剩可怜的五千残兵。
军报传至关内,大兴朝野震惊,史称这夜为北原血夜。
勒丹王族逃出时没顾得上带冬帐毡毯,突围时偏了路线,进了塔玛大漠,虽数次借沙漠的地势逃过了狄军的围剿,却没抵得过大漠冬夜的寒冷和夜里狼群的袭击。
三日后,当狄军找到勒丹残兵,见仅剩千人的王军和勒丹王族已全部冻死在了沙漠里,尸体遭了狼群的啃食。
十一月初八,勒丹部族覆灭,自暹兰古国遭遇黑风沙,暹兰大帝率百姓迁徙到乌尔库勒草原后,五族分立长达七百余年的时期宣告终结,草原一统。
十二月初八,呼延昊于关外称帝,定国号为辽,年号真武,史称真武大帝。
十二月十五,辽国真武大帝遣使入关,向大兴递交求亲国书,望结姻亲之好。
今时今日,当初那女奴所出弑亲夺权的狄王已非五部之一的首领,而是大辽的开国大帝,大兴的文武百官起初对和亲之事百般避忌,如今见到求亲国书,却又百般争抢。
有人翻出前朝旧事,称安平侯沈家那时结党营私,本就与元家政见不合,敌对多年。沈老封君宠爱二子,二子却死在江南,沈家必定怀恨在心,若以沈家女和亲则后患无穷。
有人翻出前段时间的案子,称阴毒无德之女不堪为大辽开国皇后,如若遣德行有失之女和亲,触怒辽帝,恐两国有开战之弊。眼下朝廷正值多事之秋,不可再兴战事。
安平侯当殿对元家歌功颂德,称其二弟有罪,连累侯府,太皇太后和相国非但未降罪沈家满门,反而只将罪臣流放,这仁德宽厚之恩,侯府上下皆不敢忘,安平侯一族绝无二心,愿以九族为誓。
百官吵闹争抢了几日,越发有掐架之势,元敏兄妹默不作声,不知怎么想的,还是决定让沈问玉和亲。
十二月三十日,也就是除夕之日,和亲的圣旨下到了安平侯府,安平侯府大喜,张灯结彩,大开府门,府中摆开流水宴,称要大宴三日。
这日傍晚,暮青回到都督府,隔着几条街都能听到安平侯府的方向传来的鞭炮声。
杨氏这日高兴,她一大早的便收到了家书,崔远在信中说他在江南一切安好,杨氏看出长子的字里行间谨慎沉稳了不少,虽知这家书里话定是报喜不报忧的,但得知他还安好,心愿已足。
今日是暮青和姚萧二人过的第一个除夕,杨氏张罗了满满一桌子饭菜,用饭时,姚蕙青说起了和亲的事,“那位沈姑娘城府颇深,朝廷让她和亲,必是对大辽有所图谋,其他的女子恐难当此任。我想……太皇太后放心让沈姑娘和亲,想必有让她乖乖听话的法子。”
“嗯。”暮青应了一声,此事步惜欢早就说过了。她心里有别的事,匆匆吃过了饭便起身走了,“我去趟书房。”
杨氏听了暗中着急,都督成亲半年多了,回府的时日很少,待两位夫人也不热络,今儿是除夕,原以为他能在屋里陪两位夫人守岁,没想到刚吃了饭就要去书房。
这都怪书房里的那些死人骨头!
细说起来,都要怪瑾王爷。
瑾王爷奉旨去边关为侯爷医病,哪是医病去的?分明是找死人骨头去的!关外战事紧,死的人也多,都督府里隔一两个月就会送来两三箱人骨,这个月是戎人的,那个月是乌那人的,男的女的老的幼的,敢情是要把五胡部族的尸骨都送来都督府。都督府的书房哪是军机重地?都赶上义庄了!都督每个月回府时都要一头扎进书房里拼什么……人骨标本,一副两副的倒也罢了,如今书房里都摆成排了,她虽不怕,但香儿那丫头怕得紧,白天都不敢从书房门口过。
第624章 一年之期(3)
两位夫人的性情好,受了都督的冷落也一句埋怨都没有,但正因妻贤,都督才更应该惜福才是。哪有除夕夜不陪亲眷守岁,要去陪死人骨头的?
但杨氏只是下人,她守着下人的本分,只能心里干着急,嘴上却不能说,眼睁睁地看着暮青往书房去了。
暮青看似去了书房,到了书房门口却没进去,而是折道一转,往后园去了。
步惜欢等在阁楼里,今儿是除夕,他来陪暮青守岁。
两人见了面,暮青却没心思温存,开口便道:“元谦还没有消息。”
这半年多来,朝廷收了青州的兵权,清剿了青州山里的乱党分舵,安定了青州之局。晋王这半年多来一直关押在天牢里,晋王府也一直被围着,朝廷曾以晋王的性命要挟岭南王进京,岭南王抗旨没来,他料定朝廷承受不了晋王死了的后果,因此有恃无恐,拒不来朝。但他也不敢兴兵起事,怕惹怒了朝廷,当真屠了晋王府满门。因此,朝廷和岭南就这么僵持着,一直僵持了半年多。
而这半年来,元谦一直没有消息。
事败之后,元谦既能谋划刺杀元修,却没有转移青州分舵的战马,像是已经弃了青州似的。而他在何处,朝廷一直没能查到。
“有没有他的消息都无妨,不必寻他,他自会现身。”步惜欢倒沉得住气。
暮青望着他,问:“你是说阅兵之时?”
步惜欢笑了笑,“和亲之选已定,呼延昊必会寻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要求来京,亲自接和亲之女出关。当初约定由你送嫁,因此他要求来京的时间必在阅兵之时。重视和亲是假,他与晋王一党有勾结,另有所图才是真的。来年三月,水师阅兵、辽帝来京、和亲送嫁,想想都知道盛京城里该有多热闹,这等浑水摸鱼的大好时机,你说元谦可会放过?”
“元家也能猜到元谦会在那时现身吧?”
“自然。呼延昊入京是有所图谋,元家也需要他将元谦引出来,因此朝廷会同意辽帝入关,只是会限制其所带的兵马。”
说白了,相互利用,各取所需罢了。
暮青却沉默了半晌,再出声时,声音已沉,“西北军这半年多来一兵未动,元修似乎在等草原一统的那日。你说……他会不会也料到了元谦会在何时现身,因此才未干预关外的局势?”
步惜欢闻言笑容未改,安抚暮青道:“元修乃性情中人,他视元谦为大哥,元谦却算计他的性命,他心里憋着许多话,想等元谦现身,亲口问他一问也在情理之中。”
这缘由暮青懂,但她也知道,元修戍边十年,忠于家国,他将西北的百姓看得甚重,而今眼睁睁看着草原一统,看着野心勃勃的呼延昊称帝,看着关外崛起了一匹虎视眈眈的狼,这绝不像是元修会做的事。
暮青理解元修的苦,不想站在国家大义的高度去评判此举,这十年,他为西北做得够多。只是她认识的那个元修不像会做此事的人,而今他做了,不是对错的问题,而是……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担忧。
步惜欢漫不经心地从瓜果盘子里挑出只饱满的花生,拨开后吹了皮子,放进暮青的手心里。他眸底分明有晦暗之色,抬眸时却被桌上的烛火映得暖暖的,笑道:“行了,今儿是除夕,为夫和娘子成亲后头一年守岁,今夜不想这些事了。”
暮青看了眼掌心里白白胖胖的花生仁儿一眼,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想想去年除夕夜时,朝局还不明了,今年就这般光景,剑拔弩张,四方待动,大战已在眼前了。
元隆二十年,正月十五,上元节。
大辽又遣使入朝,送来了辽帝的国书,书信中称,大兴乃六百年古朝,而大辽新立百废待兴,他向大兴求娶贵女,理应国礼相待。特请明年入关,亲自接和亲的队伍回辽,而去年五胡议和时,曾与英睿都督约定送嫁之事,如今虽已没有五胡,但约定之事乃是他亲口所提,不可食言,因此请求入京的时间是明年三月中旬,正好能有幸一观大兴京师之勇。
事情果真如步惜欢所料,朝廷准了,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只等三月——元修还朝,辽帝入京,水师阅兵。
第625章 大典前夕
三月初十,镇军侯、西北军大将军元修率三万精骑护送辽帝的帝驾入京,半个月后,进入盛京地界。
三月二十五日傍晚,西北军三万精骑及辽帝的帝驾驻扎于盛京城外五十里处,只待歇息一夜,次日一早入京。
入夜,江北水师大营里,十步一岗哨,百步一巡逻哨,哨楼高处四面值守,灯火密布,瑟瑟夜风从崖顶而来,和着齐整的脚步声,森然,肃杀,逼迫。
大泽湖岸边,马蹄声由东向南而去,暮青策马巡视着湖面,精兵们在岸边举着火把,湖面上有冲锋舟在来回穿行,舟上载满了人,各司其职,举火的、踩桨的、捞冰渣的,来回穿梭,行如流火。
离阅兵之期还有五日,湖上夜里易结冰渣,这几日军中夜夜换岗巡湖,打捞冰渣,以保障阅兵那日战船行驶无碍。
暮青勒马,举目遥望南边,水师大营向南二十里便是今夜西北军和大辽帝驾的驻扎之地。
元修和大哥回来了……
明日,元修会率五千精骑引辽帝入京,而剩下的两万余精骑会原地驻扎,营地离水师大营只有二十里,年后兴的工事,早在上个月底就竣工了。
朝廷征兵兴建江北水师的目的是用于战事,阅兵必定不会只为了看花把势,因此五日后阅兵不在盛京城里,而是在水师大营里,地点就在大泽湖岸!届时,大兴和大辽的帝驾、以及朝中文武百官都会前来观此盛事,元广身在水师大营里,既知她是帝王一党,自然要防她趁机起事,因此才将元修带回来的西北军安排在离水师大营仅二十里处的后方。
自今夜开始,前有骁骑营,后有西北军,水师大营身处两座军营中间,且两座军营皆是骑兵营,大军加起来有八万之众,如若阅兵时水师有异动,两路精骑大军前后驰冲,对水师来说将是灭顶之灾!无论两军演练时水师胜了多少回,骁骑营都是骑兵,而两军离得近,若起战事,无需兵策,骁骑营只需策马驰冲辕门,一旦辕门被攻破,水师大营里只有精骑一万,剩下的四万水兵陆战再精锐,直面骑兵的冲撞都只有被屠的命运。
暮青高坐在马背上,目光冷寒,嘲讽一笑。元广如此安排,用意很明显,但她反倒盼着朝中把布防都放在江北水师大营里,因为那日盛京城中空虚,步惜欢将有大动。
湖风凛凛,暮青沿着湖岸策马向南巡视,大泽湖东依断崖,崖壁之势越往南越低缓,到了南大营后段,已势缓如坡,再往南便是平阔的地势,大泽湖广阔无垠,五日后阅兵时,战船便从此处驶进大营。
湖面上依旧有冲锋舟在来回穿梭,一艘小舟来到岸边,精兵们下了船,将冰渣往岸上运,暮青唤来船上的小将询问湖上的清理情况,并未留意到湖对岸的缓崖上,一道人影立在树后。
月如银钩,悬于树梢,树下之人裹在墨锦披风里,崖风自湖面拂来,披风猎猎,隐约见那披风下烈袍似骄阳,银甲雪如霜。
那人定定望着湖岸,少年高坐在马背上,火光照着她的眉眼,清冷依旧。小将于马前禀事,毕恭毕敬,岸边举火的精兵军姿齐整,军容冷肃,湖面上穿梭的小舟行如流火,井然有序。
一年之期,新军已附精锐之魂,而她已成一军大帅。
时隔一年,她在盛京练兵、遇刺、娶妻,他在西北戍边、遇刺、养伤,远隔千里,而今相见,只隔一湖,他在萧萧树影里,她在灯火莹煌处,沈沈山湖,碎影如幻,近虽近,远更远。
马蹄声由北传来,踏碎了梦境,月杀驰近暮青身边,道:“军师说,这几日渐暖,和风无雨,湖上已不易结冰,看今夜捞的冰渣已比前些日子薄多了,五日后湖面上应行船无碍。”
“嗯。”暮青淡淡颔首,她一路巡视过来,已看出来了,只刚刚小将禀事的时辰里,运到岸上的冰渣就已经化了。韩其初善知天文地理,他说这几日和风无雨,那便是真无风雨,兴许三两日后,湖面上就不结冰了。
“三更了。”月杀提醒暮青。
“嗯。”暮青应了声,她知道约定的时辰到了。
她畏寒,湖边风凉,夜里出来本该披着大氅,可将士们都已换上春袍,她身为一军主帅,不愿将士们在湖里吹着寒风,自己却在岸上披着大氅,因此只肯披一件披风出来。但她还是在意身子的,不为自己,也为步惜欢,因此出来前和月杀约定以半个时辰为限,时辰到了,她就回大帐服药歇息。
正巧也巡视完了,暮青依约打马回帐,只道了声走,未扬马鞭,神驹便沿着岸边向北而去。
崖顶树下,黑袍人的目光随着少年的身影渐向北望,那身影再看不见后,男子低下头,崖风扫卷衣袂,林中残叶飒飒。一根老枝被崖风吹断,晃晃悠悠地扫打着树身,男子忽然出手,将其折了,挥臂掷入林中!
咻声刺耳,狂风平地而起,断枝如箭,落叶分岭般扫向两旁,哗啦啦扬起,遮天蔽月,落下之时只见断枝刺穿三丈开外的一棵老树,枝尖似箭,指着树后一人。
几名大辽王兵拔刀护驾,弯刀似钩月。
树后之人将目光从水师大营的方向收回来,瞥向刺穿老树的断枝。月似银钩,那人耳环上的鹰目在月光里一晃,血红,锐利。
“大将军百步穿杨,神臂弓威震天下,以断枝为箭也应力开树身才是,如今只刺穿了树身,是心有宿疾,功力大不如前呢?还是有所顾虑,对孤王手下留情了呢?”
崖风阵阵,老树的枝桠摇如鬼手,元修在三丈外望着呼延昊,人在黑袍中,一言不发。
半晌,他转身走入树林深处,向着南边的驻营,背影没入黑暗之时,冷沉的声音随风送来,“你还能活五日。”
呼延昊像听见了句笑话,怕惊了水师大营,笑声不高,却狂妄冷嘲。待笑声落下,他瞥向水师大营,负手走到崖边,举目北望,望向方才暮青策马离去的方向。
“还有五日,你就是孤王的了。”
次日一早,元修带着五千精骑护送辽帝入京,暮青在水师大营里,未能回朝一观京中盛景,她为阅兵大典忙碌着,这一忙就忙到了三月二十九日,阅兵大典前夜。
这几日果真和风无雨,湖里昨夜就不结冰了,但今夜湖面上依旧有行船巡视。暮青骑马到岸边察看了一圈儿,回到军帐后,将军中将领们都传唤了过来,把明日的阅兵大典流程再述了一遍,随后命众将回营,各自歇息,只待明日。
暮青歇息前,月杀进来送姜汤,她接过来时见端着汤碗的手清俊如玉,不由一怔,抬眼问道:“你怎么这时候出城?”
“怕娘子今夜难眠,特意来瞧瞧。”步惜欢摘了面具,把姜汤递给暮青。
暮青接来喝了,将空碗递给步惜欢时,观了眼他眉宇间的神态,问道:“莫不是你今夜难眠吧?”
步惜欢笑了笑,端着空碗走向桌案,背影在帐中灯火里显出几分怅然,“许是吧。二十年了……成败在明日一举。”
暮青看着他的背影,沉默了一会儿,起身将紫貂大氅寻来披在身上,系好后拉着步惜欢往外走,“出去走走。”
今夜军中四处是忙碌的人影,都在为明日的阅兵大典做着最后的查验准备。两人驰出军营,来到了断崖山顶,背衬暮青生辰那夜两人并坐的老树,面向灯火莹煌的水师大营。
此情此景依旧,时日却已去近一年。
暮青牵着步惜欢的手走到崖边,远眺大营,营帐排列如大阵,营火璀璨似星河,崖风鼓荡着她的氅衣,将她的话语送入他耳中,“天下如棋,是输是赢,我都陪着你。”
输了,无非是从这悬崖上跌下去,纵是粉身碎骨,他的尸骨旁也会伴着她的。
男子转头看来,眸光比崖下的营火还暖,漫天的星辰都似在眸中,分明感动,却不正经地调笑,“就不能说些好听的?旗开得胜,大业必成,这才是吉利话。”
暮青把头一扭,心生懊恼,她还以为他为明日的事有些紧张,因此特意来山上安慰他,看来是她蠢了。
步惜欢低笑一声,捏了捏暮青的手心,“为夫倒是有句好听的话,娘子可想听?”
“不想!”暮青没好气地道,想想就觉得不是什么正经话。
“正经的。”步惜欢看穿了她的心思,笑了声,凑近她耳旁,低低一语。
暮青一愣,转头望来,求证似地问:“当真?”
他轻轻颔首,不似有假,“三日前。”
暮青沉默了片刻,嘴角扬了扬,“恭喜。”
他神功大成了!
自去年她生辰后,两人见面的时间便很少,她知道他一心练功,有意避着温存之事,本以为因杀安鹤的事耽误了百日,阅兵前夕他未必能练成蓬莱心经,没想到他能神功大成。
如此甚好!明日若有险,她亦可不必太担心他。
见暮青松了口气,步惜欢笑了笑。怕她今夜忧心难眠,他今晚才特意来军中将此事告诉她的。不过,听她说着恭喜,他的笑意却浓了些,忍不住又逗人,“恭喜?这话可真不像娘子说的。为夫还以为娘子会说……日后可圆洞房之盼了。”
“……”暮青抿了抿唇,甩开步惜欢的手,扭头就走。
她懂了,这厮确实不紧张。
今晚再理他,她就不姓暮!
暮青下了山去,策马回营,步惜欢负手立在崖顶远眺,如观天下棋局,笑意敛去,衣袂猎猎,转头望向盛京城。
二十年之待,只看明日一举!
第626章 阅兵大典!(1)
元隆二十年三月三十日,晨。
水师大营里,大泽湖岸的坡顶修筑了高台,大兴元隆帝邀大辽真武帝登高台,同赏大阅盛典。文武百官以元相国和元修为首,分坐高台两侧,坡上旌旗猎猎,御林军、西北军分列南北,披甲执刀,高居马背,昂首北望。
北边筑了座方台,台上军师执旗,扬手一挥,身后一名小将见旗而动!
战鼓擂响!
一声鼓,响若雷震云霄,南边湖岸远处隐闻脚步声。
阳春三月,崖高湖青,水天一色,一军自湖道湾处行来,银甲青袍,银枪战靴,遥遥望去,若白日天降神军。湖岸嫩草新发,战靴碾着沙石,一步一踏,一踏湖波一惊。
大军尚在远处,军步声齐若击鼓,不见细容,只闻战靴之声,腾腾战意已动军营!
江北水师建军一年,将少兵新,军袍服制不似天下三军常穿的黑袍,而是天青战袍,若万里青云,若湖海波青,行军时银甲若白浪,不愧为水师!
二声鼓,势若猛兽啸江,水师渐近。
只见三列大军并行于岸,中列齐扛一杆云天大旗,左右两列闻鼓扬枪,红缨烈如流火,银枪似箭,势如破日。
三声鼓,威如铁筑山河,水师已至高台前。
停步,转身,收枪!靴声震耳,袍甲掠过眼前若风推水波,齐整,惊心的齐整!
大军立定,中列扛旗而出,行出十步,定身立旗,一杆云天大旗立在高台前正中央,旌旗猎猎,青旗白浪迎风而展,气势如虹——江北水师的军旗!
高台之上,文官屏息,武官握拳,禁不住振奋激动。
北边筑台上,军师再次扬旗,战鼓擂起,急若奔马。远处却无马群齐出,唯见一匹战马驰来!马蹄踏着湖岸,奔声如海浪淘沙,急如白电,快得模糊了马上人影。
好一匹神驹!
神驹驰到不过片刻,到了高台前却不停蹄,马背上的人直跃而下,任马驰冲而去,但见尘扬如匹,散开后见一人跪于军旗之前,雪袍银甲,垂首抱拳,扬声道:“微臣江北水师都督,恭祝吾皇圣安,万岁万万岁!”
一声落下,大军齐跪山呼。
“万岁!万岁!万岁!”
呼声贯耳,军威铮铮,山呼声落,余音不绝。
步惜欢高坐上首,目光暖柔,声音依旧那般慵懒,“爱卿平身,这一年日夜劳苦,水师有如此军威,爱卿功不可没。”
“微臣得沐皇恩,理当鞠躬尽瘁,不敢言苦。”暮青垂首道,今日有他国帝君及使节在场,事关国礼,平时她和步惜欢在一起时怎样随意都无妨,今日不可。
步惜欢却听得浑身别扭,就差掉一地鸡皮疙瘩,没好气地道:“爱卿快别拘礼了,怕是百官这会儿跟朕一样,听着都难受。平身吧!”
这话说到了百官的心坎儿里,听见刚才的话,不知多少人心中生疑,以为高台下跪着的是个冒名顶替的货,但见暮青起身时目光冷寒唇抿如刀,百官才把一颗疑心放进了肚子里。
不是冒名顶替的,是那活阎王。
暮青起身时,身后的大军也跟着起身,昂首挺胸,军威肃然,目光似铁。
高台之上,众多目光落在暮青身上,有几道的意味别有不同。
暮青一眼扫过,见步惜欢坐于上首,下首左右都有人,她的余光瞥见左侧的人很少,心中便知道这边坐着的是辽帝和大辽使臣,因此她看都没看左侧,直接便看向了右侧。
文武百官坐了三排,元修身居首列,侯袍加身,人清瘦了些,眉宇间郁色沉沉。晨光薄淡,洒在男子的眉宇间,朗朗之气已如往昔,而今沉郁难化,更添霜色。
两人遥遥相望,目光相接,她的忧色深深,他的犹如沉渊,浓烈,复杂。
一年未见,她依旧那么直白易懂,他却难再回到当初。
巫瑾也在首列,去了趟西北,他却未沾半分边关苦寒之气,依旧那般清冽出尘,一身雪袍,一派南国风姿。
暮青望向巫瑾时眸中生了些暖意,此时此地不便叙旧,她只朝巫瑾颔首致意便算作罢。
与元修和巫瑾目光相接只是一瞬的工夫,北边筑台上,韩其初再次扬旗。
暮青北望,一道目光钉在她的背影上,肆意,懊恼,森然,兴味,同样复杂。
他已称帝,可这女人,还是这么轻视他!
这时,战马长嘶之声传来,暮青翻身上马,坐到马背上时,军号声已从南边传来。高台前的大军随暮青转身,战靴在沙石上碾过,并脚踏地,声齐如雷,似为驶进湖面的战船擂响第一声战鼓!
云天青青,湖天一色,百艘冲锋舟从南大营外平阔的湖面驶入月牙湾,将士踩桨,舟行如梭,若百把尖刀刺破湖天,舟后湖波粼粼水花泛白,衬着将士们的青袍银甲,竟浑然一色,叫人生叹!
北筑台上,旗语变动,鼓声见旗而擂,号声见旗而奏,百舟闻鼓号之声变换阵型,时若鱼鳞,时若锋矢,时若长蛇,时若雁行,灵活熟练,一派水上精师之相。
冲锋舟乃内河的主力战舰,百艘行过高台前,闻号而缓。
号声落,鼓声起,急如陶浪,层层叠起时,远远可见大船驶入,战船高阔,十桅十帆,船上五百披甲将士,前有盾列,后后精弓,刀枪雪寒,军威迫人。
十艘大船驶来,百官正惊叹,忽见崖壁上有什么东西急悬而下!崖高十丈,滚下之物远观如石子儿,转瞬垂落,再定睛一瞧,哪是什么石子儿,分明是绳索!
就在百官定睛细看之时,高台上,有武将仰头,手指崖壁一呼!
但见崖壁上十人蹬崖而下,急若跳崖,离大船尚有三尺便松绳一跃,落到帆上,乘帆滑到甲板上,起身时将系在腰间的绳索解开随手一扔,大步走向船头,迎风而立,豪气洒然。
百官这才看出那十人披甲戴盔,赫然是江北水师的将领!
“好!”
百官齐贺,笑着颔首,有人看了眼辽帝和大辽使臣,面含扬眉吐气之色。呼延昊原来不过是狄王的一个王子,女奴所出,卑微无宠,如今一统关外称帝,亲至大兴求娶,理该让他见识见识大兴国的赫赫军威。大兴地广物博,民富国强,不仅有天下第一师的******军,连新建一年的水师都有这等军容军威,关外蛮荒之地如若以为建了国就能觊觎大兴,那就是徒有野心,狂妄自大了。
第627章 阅兵大典!(2)
百官眉梢眼角都是得色,看了眼湖里岸上的精锐之师,频频颔首。那活阎王虽是个冷硬派,不讨人喜,但确是能臣,文能断案,武能带兵,今儿真是给大兴长了脸面!
“英睿都督年少,当初相国大人举荐他来带兵,下官等无不忧心,恐其难当此任,没想到这才一年之期,水师竟如此精锐,看来还是相国大人慧眼识珠,下官等多有不及。”有人趁机恭维,百官纷纷笑着附和。
“英睿都督虽然年少,但他是侯爷的旧部,侯爷在西北戍边十年,带兵如神,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主帅麾下出能将,此乃军中常理。”
“正是,都督能得到侯爷的赏识,自非寻常之辈,相国大人比我等知晓此理,这也是知子莫若父啊。”
高台之上恭维之语不断,元修锁紧眉头,沉郁愈重。元广自持威严,只淡淡一笑,目光颇深地望了眼高坐在马上的暮青。这一望,正望见湖面,这时湖面上大小战船皆已驶到高台附近,百艘千里船闻号而进齐驶向前,意图清出湖面,让大船转舵面向高台,等待帝驾观阅。
正在这大小战船队形变换的时候,湖上忽生事端!
那百艘千里船正往前驶,大小战船之间的湖面上忽然冒出数百人,黑衣蒙面,不知何时从何处潜入湖里的,就只见数百颗人头同时冒出湖面,扯住千里船上踩桨的水师精兵,将人一拽,噗通一声水花四溅,十艘船上的人猝不及防被拖入湖中!
“怎么回事?”百官脸上的笑容一齐僵住,初时以为是安排的演练节目,可当听见北筑台上鼓号之声皆停,大小战船上的将士皆因此变惊住,百官的心头才咯噔一声,觉得不妙!
“刺客!”
“保护相爷!”
“护驾!护驾!”
百官纷纷起身,高台上一片混乱,不少人觉得脸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火辣辣的疼。
刚刚还说水师今儿给大兴长了脸面,怎么军营里就混进了刺客?
御林军将高台团团护住,西北军的五千精骑未动,一名小将回身看向高台上,那小将黑黢黢的脸,身形精瘦,眉眼让人颇为熟悉,暮青若见到,定然能认出来——这人是元修的亲卫,孟三。
孟三当初随元修、暮青、月杀和魏卓之一同扮作勒丹兵深入狄部,一夜大战之后陷入了流沙坑里,在暹兰大帝的陵墓中受了重伤,后来朝廷与五胡议和,元修率兵还朝,孟三因伤势过重不便远行而留在边关养伤,时隔一年多,伤势早已痊愈了,这回便跟着元修回来了。看他所穿的军袍,应是已升了亲卫长。
孟三望向元修,元修未动。
未闻军令,西北军便静观其变。
呼延昊身后的大辽勇士们拔出弯刀意欲护驾,他抬了抬手,王师便退下了。
步惜欢慵懒地托着腮,望着湖面,眸底波澜不兴。
巫瑾坐着,似被春雪拥住,管世间多少纷扰,他自心若静湖,不染烦忧。
湖面上水战已起,几人却处变不惊,坐得稳稳的,只是不约而同望了眼台下。
暮青高坐在马背上,背影挺如玉竹,湖风拂来,发丝扯如战旗,英姿飒爽。她望着湖面,也没有任何指示,身旁的大军未闻军令,无人喧哗,无人擅动,更无人惊慌失措,年轻的将士们军姿挺拔,如高山上的哨岗,风雨不侵。
章同在最前方的大船上,事出突然,眨眼间前方便有十艘冲锋舟上的人被拖入水中,黑衣刺客们趁机上了空船,夺得十艘冲锋舟,向冲锋舟阵中撞去!
此举看似找死,实则不然。刺客们入了舟阵,四面都是水师,大船上有箭不能发,章同抬手,连发三令!
一发口令,百人下水,围住大船,以防有人潜在湖底凿船。
一打手语,盾列不动,弓列退后,刀列上前,以防刺客夺船只是声东击西之策,湖下还藏着人,意图攀爬大船。
一打旗语,命那十艘冲锋舟上被拖下水的将士往大船后面游,清出前方水域。
三令下达时,后方九艘大船上的将领也做出了同样的判断,发口令,打手语,从高台上看,只见战船高阔,水师兵勇扎入湖中,个个身似游鱼,湖面浪花不生!而船甲上阵列变换,踏声惊岸,青袍似流匹,刀甲若寒鳞,齐得晃眼!
这时,被拖下水的兵勇们冒出湖面后,已依旗语行事,往后方大船上游去。初春水凉,兵勇们身穿甲袍,竟游得飞快,一个个梭子似的,没一会儿就到了后面的大船周围,船上降下木梯,兵勇们手脚并用,三两下便攀上了船,动作那叫一个麻利!
前方舟阵中,那十艘冲锋舟横冲直撞,水师们踩着船桨避开了船身的碰撞,变换阵型,欲待合围。
章同忽然命令道:“打旗语,命所有人弃船回撤!”
冲锋舟上的兵勇见到军令,虽不知合围之策有何不妥,但军令如山,不可不遵。
刺客们却看穿了水师之意,先一步弃船入了水!
章同目光一沉,又发两令!
一名小将奔向船尾,向后方发旗语,两艘大船闻令驶进!三艘战船并列,左右依中间战船上的旗语而行,但见三艘船首奔来弓手,扇形排列,拉弓满弦,百道箭矢向着百艘冲锋舟上齐射而去!那些并非普通的箭矢,上面引着绳索,箭矢扎入船头,冲锋舟上即刻便有兵勇将绳索解下在船头系牢,随后攀上绳索,敏捷地往大船上渡去。
从高台上望去,但见百道绳索连着战船与冲锋舟,水师的兵攀在绳索上,手脚并用,引身上行,身手之敏捷,动作之快,令人目不暇接。
高台上不知何时静了,百官张着嘴,看着这一幕战船相连、百索渡人的壮景,目瞪口呆,以致于竟有那么一瞬忘了湖里尚有刺客。
而当数百名刺客冒出头来时,百艘冲锋舟上已经空了,再看战船上,无数森冷的箭矢正对准湖面,弓弦已满,只待射杀的军令!
北筑台上却传来鸣金收兵之音,铜金之声刺破湖面森冷肃杀的气氛,船上的将士们纷纷望向湖岸,却听湖水里传来哄笑声,那数百名黑衣刺客纷纷扯下了脸上的面巾,为首的竟是刘黑子,少年一张黑黢黢的脸,笑得欠揍又开怀。
第628章 阅兵大典!(3)
“刘都尉?”
“怎么是你们?”
“这演哪一出呢?”
这是在演哪一出,百官们也一肚子疑问。暮青却没做解释,只是望着湖面,韩其初自北筑台上下来,来到她身边站定,没多久,大小战船便驶来了岸边,将士们下了战船,刘黑子率数百扮演敌军的兵勇们走在前头,上了岸便跪禀道:“报都督!水师观兵之典的演练项目已完成!”
演练!
章同等四大营的军侯随后上岸,侯天直翻白眼,他操练时被暮青不知修理了多少回,还是性子不改,直言不讳,“我说都督,军师,不带这么玩儿的!末将们咋没听说有演练?”
韩其初只笑不语。
暮青坐在马上淡声道:“你们如若事先知道,我又怎知你们操练了一年,练出来的是花架子还是真本事?”
侯天一听这话,一脸痞笑,问:“那都督说说看,末将们到底是花架子还是有真本事?”
暮青扫了眼岸上的万军,目光欣慰,淡淡笑道:“干得好!”
将士们闻言昂首挺胸,军姿似骄阳,刚刚入水的将士们袍甲湿哒哒的,竟没人打哆嗦,反倒咧嘴笑得甚是快意。
章同笑容温暖,道:“黑子演得不好,若真是敌军,怎看得懂我们的旗语?”
湖里一冒出数百人来,他就觉得奇怪,阅兵大典前夕,军营里布防严密得一只山雀都飞不进来,几百人又是怎么潜进来的,还在水里憋了这么久?
除非是自己人扮的!
自观兵大典开始,到大小战船驶进月牙湾,这期间要些时辰,没人能在水里憋那么久,唯有一种可能——他们躲在崖壁附近生草的地方,这时节崖壁附近的山石上,草还是枯黄的,寻根草杆儿,潜在水里便可呼气。
水师曾经练过水下潜伏伪装,这是最基本的功夫。
正因有此怀疑,在看见舟阵欲合围刺客时,他怕真刀真枪的拼伤了自己人,因此才下令打旗语,命冲锋舟的人都弃船入水。此乃两全之计,如若刺客不是自己人,那么水师的人弃船后,冲锋舟上就只剩敌军,到时战船上万箭齐发便可灭敌。如若刺客是自己人,面临万箭穿心的险境,自会摘了面巾表露身份。
可他没想到刺客里为首的人会先他们一步入水,这显然是看懂了旗语,那就八成是自己人了,因此他命所有人上船,待对方冒出湖面后,面对万箭齐发的险境,还是只能表露身份。
果然,那时收兵的军令便从北筑台上传来了。
暮青看着章同,欣慰更深,颔首道:“事出突然,能识破绽,能行军令,能设计谋,章军侯已能为将了。”
想想当初刚从军时的章同,再看看今日的,他已长成了,日后挑江北水师的大梁没问题。
“嘿!都督就知道夸章同,好像末将们没瞧出来似的。”侯天的话听着吃味,其实就是爱凑热闹,“老子当时就纳闷,这可是江北,除了咱们水师的人天天恨不得变成水里的鸭子,还能有哪路人马个个都是潜水憋气的好手?”
他一把将刘黑子给锁着脖子揽了过来,问:“你小子老实交代,你们今儿是不是藏在崖壁那儿了?那潜水和伪装的功夫咱们可是练过的。”
刘黑子腼腆一笑,算是默认了。
“行啊!你们这些小子功夫见长啊!一大早就猫那儿了吧?大半个时辰有了没?”侯天啧啧地问,刘黑子的水性若在军中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他当了都尉后,手下那一个营的兵皆是水性拔尖儿的,都督和军师专门为他组建。
这一个营的兵都他娘的跟水鬼似的,一个比一个能潜,今儿潜的时辰比以往更长,功力竟又见长了。
刘黑子挠了挠头,依旧腼腆地笑着。
“还有,你们这帮小子胆儿也挺大的,这扮刺客的事儿也敢帮都督和军师干,就不怕老子们看不出你们是自己人来,把你们都射成刺猬。”
“不会的,军师说了,如若有险,表明身份便可,他也会及时鸣金收兵的。”
“军师的话你也敢听?军师是出了名的能坑人!”
“军侯不可无礼,都督早有军令,在军中见军师者如见都督……”
“得得得,开个玩笑,你小子怎么还这么死板?”
湖岸上,水师的将领们笑闹着。
高台上,百官也听明白了,闹了半天根本就不是刺客,而是暮青把自己的将士们都蒙在鼓里,在观兵大典上来了出演练!
如此大事,为何不事先告知朝廷?
方才以为有刺客,他们出了好大的丑,这丢的可是大兴的脸面!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若提前得知,兴许今儿这观兵大典就看不出门道来了,也没这惊叹之感了。
今日观兵,江北水师真乃一鸣惊人,一支操练了仅一年的新军,本以为能有花架子就不错了,没想到竟有真本事!
兵勇无令不动,闻鼓而行,见旗而进,闻金而收!将领遇敌不乱,能识破绽,能明形势,能制兵策!全军军容整肃,军威迫人,军纪严明,这哪是新军?分明是一支精军!
回想方才遇敌时,那些身穿甲袍还能在水里游得鱼似的兵,那些攀梯渡绳敏捷惊人的兵,那些浸在春凉的湖水里潜水伪装的兵……方才的演练虽有破绽,但将领有能识破绽之智,兵勇之能亦是真本事,如若让这支精锐之师的刀锋上沾沾血,经历几回战事,此师恐怕想不扬名天下都难!
有人看向元相国,观此盛典,心中已生迟疑。相爷真打算卸磨杀驴?这周二蛋虽然性情不讨喜,但确实是能臣,如若再让他带几年兵,江南兴许……
有人却不这么想,怪不得相爷要卸磨杀驴,如此能臣,却非自己一党,若再给他几年,江北水师成了他的私军,可就大事不妙了,不如趁早杀了,将这支精军换将的好。
百官各有心思,暮青从马背上跃下来,率众将士同跪于高台下,军拳一抱,道:“启奏吾皇,江北水师操练一年期满,四营军侯诸将皆在,请陛下检阅!”
步惜欢慵懒一笑,目光含斥,这事儿她连他都瞒着,想必是想给他个惊喜。他确实惊喜,一年练出一支精兵来,除了未经战事,论军威军纪,比士族之师龙武卫强得不止一星半点儿,他惊喜之余难免有些疑惑懊悔。这一年她练兵,他练功,为了今日,忙得连她那个鬼故事都没问。
初春的湖水虽已化冻,但湖岸的地上还有些凉,步惜欢不忍暮青久跪,因此诸般心思只在心头一掠,便要出声让她平身。
话音未起,忽听一声大笑!
呼延昊起身,走到高台前方,一身墨袍,衣袂随着步子翻飞,隐见神鹰翱翔,恣意如狂。他走到高台前站定,低头望着下方率领众将跪着的人,那人仿佛跪在他面前,俯首称臣。
男子心情甚好,赞一声!
“精彩!不愧是孤王看上的女人!”
第629章 军前立后!
女人?!
万军仰头,百官俯首,高台上下一片怔容,众人不约而同的望向辽帝,循着他的目光移到高台之下的最前方。
没错,辽帝正是在跟二品奉国将军、江北水师都督说话。
他说……女人?
“辽帝,此乃我大兴军营,英睿乃我大兴功勋之将,即便你喜爱性情刚烈的女子,以一男子比之女子,也甚是失礼。今日乃水师观兵大典,辽帝在万千将士面前待其主帅如此失礼,只怕朕能忍,将士们也不能忍。”步惜欢淡淡地道。
此乃威胁,呼延昊却从不惧威胁,他大笑一声,道:“尚礼重矩是大兴人喜欢的,大辽尚武,孤王看上的东西,得不到就抢!”
“都督是人。”巫瑾皱了皱眉,依旧那般温和疏离,眸光却已清冽如雪。
“女人!”呼延昊一笑,把话扯了回来。
高台上下,百官及万军由怔而惊。
天近晌午,春日暖人,风推着粼粼湖波,万军银甲霜白,一双双眼眸里生出的光却万分灼人。
暮青跪在地上,感觉到万道目光灼烧着后背,脊背却半分不折,冷静,平静。
章同在暮青身后,感觉到韩其初、侯天、老熊、莫海及一众水师将领们惊疑不定的目光,他的手不着痕迹地摸到了战靴口,握住其中藏着的匕首,伺机待发。
大不了,今日拼死杀出一条血路!
“草原上,女人如同牛羊,但孤王的女人贵为阏氏,可称桑卓,尊贵无匹。”呼延昊负手望着跪在高台下的暮青,傲然笑问,“如何?可愿随孤王回大辽?”
呼延昊虽已称帝,但大辽乃草原民族,王称大汗,后称阏氏,称谓有别于大兴,但地位相同。
大兴已定了安平侯府的沈家女和亲,呼延昊此言有悔婚之意,但眼下这事还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还是“女人”之事。
“辽帝此话何意?为何我等皆听不懂?”这时,一位老臣起身,面色深重地看了眼呼延昊,随即望向台下,寒声质问,“英睿都督,辽帝何出此言,你难道不需向我等解释一番?”
百官颔首,同望暮青。
但没有听到暮青出声,便听见了一道慵懒寒凉的声音。
“朕死了吗?”步惜欢融在御座中,托着腮冷淡地睨着那老臣,问,“朕还没死,大兴的江山尚未改姓,后宫还不是宁家的,老国公就以国老自居了?”
宁老国公一惊,他已致仕,今日是特地被请来陪赏观兵大典的。自从盛京府尹家的小姐被杀一案后,昭儿就受了相府的冷落,已经一年了,至今在府中思过,期间病了两回,宫里和相府都未过问。可侯爷一回京,相府就命国公府陪赏水师观兵大典,显然相府没打算断了两家的亲事,一切如他所料,朝廷诸军中广布他的旧部,但宁家男丁已尽,他在世时,宁家对侯爷有助,他死后,宁家无人可拥兵自重。如此家世,相府舍不得断了亲事。
但他已老迈,膝下只有昭儿一个孙女儿,看着她这一年来日渐憔悴,纵然对亲事胸有成竹,也难免有些关心则乱。江北水师一年的操练之期已过,相府下一步想做的便是卸磨杀驴,正巧今日辽帝之言古怪,江北水师都督身上似乎藏着惊天之秘,因此他才想借此机会除掉他,也算是向相府示好,没想到心一急,竟在言语上犯了大忌。
果真是老了……
圣上之言扼住了要命之处,有暗指宁家自恃权重之意。如若圣上执政,如此看待宁家,宁家足有灭门之祸!可即便圣上未执政,此言也极重,足可将宁家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相府想与国公府结亲,看重的便是宁家身为外戚,日后不会专权,可现在还没结亲,圣上就抓住了他一言之失,欲加重罪,元相素来多疑,这亲事恐怕……
宁老国公心生凛然之意,他致仕多年,已久不上朝,虽知道圣上一直在韬光养晦,但没想到他今日会显露锋芒。
“圣上明鉴,方才辽帝之言实在荒谬,老臣以为此事事关圣上的龙威、朝廷的颜面,英睿都督有必要向圣上解释清楚,才可不负圣上的隆恩。”宁国公忙跪下陈词,他没看元相国的脸色,自从辽帝忽出惊人之语后,他的脸色就铁青着,想必此时更不好看。
这时,年轻的帝王冷笑了一声,打断了宁国公的思绪。
“看来宁家是真当朕死了。”帝王之声慵懒依旧,不紧不慢的,却句句诛心,“朕要谁的解释,谁负不负朕的恩,朕难道不知,不会下旨,还需你宁国公做朕的主?朕看你是真老了!”
宁国公抬眼,但见多年来深藏隐忍的帝王,此刻面色薄淡,眉宇间的睥睨之态处处透着凉薄无情。
君臣的目光一接,宁国公心头透凉,垂首之时,步惜欢起身向他走来。男子行得缓,衣袂舒卷纳着湖风,玉带上垂系着的白玉暖润如脂,轻晃间却玉色寒凉,住步时,宁国公颤巍巍抬眼,只觉得玉色寒沁,晃若雪刃,霎那间便可抹了他的脖子!
“想做朕的主,得等江山易了主,你宁家掌了后权再说,而今这江山还是朕的,大兴后位有主。”男子的声音懒若春风,湖风拂上高台,却叫人脚底生凉,耳边似有惊雷一炸!
百官皆惊,见步惜欢走到前方,步下高台。
男子一路不紧不慢,到了台下,亲手将暮青扶了起来,道:“初春地上凉,你畏寒,没让你起身,自己就不知道起?就不怕日后阴天下雨的,腿疼!以往不见你如此规矩,今儿倒规矩起来了。”
男子语气含斥,眉宇间却尽是无奈心疼之意,将暮青扶起来时,顺手为她拂了拂战袍膝处的沙尘,那般自然细心,仿佛此事已做了千百遍似的。
暮青看着步惜欢,今日观兵大典,水师军威慑众,她知道在百官眼里他只是傀儡,因此才率万军跪拜,以示江北水师拥护他的决心。她今日必须守规矩,百官不把他放在眼里,江北水师永尊他为帝。
至于呼延昊忽然在此时揭穿她的身份,她虽未料到,但已明其意。
呼延昊想要拖延时间。
观兵大典已经结束,此时理应起驾回城,呼延昊在这时揭穿她的身份,无非是想借此事引得百官和军中大乱,拖延帝驾回城的时间。这时候,元谦必在盛京城里有所动作!
她不慌,不解释,不补救,任百官疑她,责她,问她,是因为她知道今日盛京城里不止一方有动,步惜欢的人此时在城中也有所动作,既然呼延昊想拖延时间,那她何不将计就计,陪着一起拖?
步惜欢叹了一声,她的心意,他懂。但今日,他亦有他的心意。
步惜欢牵起暮青的手缓步拾阶而上,华袖舒卷,彤云里隐有九龙舞天。
呼延昊就在高台前垂眼看向两人的手,目光刚落,便见步惜欢的袖中隐龙暗动,仿佛自云天而降,风电将来!他目光一变,纵退而避,王军拔刀,齐来护驾!御林军见势亦纷纷拔刀围紧高台,百官惊慌地盯着大辽的王军,一片刀光剑影欲相杀的纷乱态势里,步惜欢牵着暮青的手站在了高台前方。
高台下,军师韩其初为首,章同、侯天、老熊、莫海四路军侯在后,刘黑子、汤良、乌雅阿吉等都尉在更后头,良将百人,精兵万余,一齐跪地仰头,望着步惜欢和暮青,惊疑不定,目光灼人。
月杀面无表情,章同眼神黯然,韩其初聪敏过人,似心中已猜出了什么,只是不敢相信!
“朕自幼登基,至今已过二十载。二十年来,权相摄政,外戚专权,上无父族庇护,下无四海民心,唯得一人,托付真情。朕为一国之君,上未能清奸佞勤朝政,下未能清明吏治护佑百姓,使她父仇难报有冤难伸,以女子之身行儿郎之事,此乃朕之过,朝廷之过!朕当自省,百官当自省,这吏治究竟污到了何种地步,才可逼得女子从军入朝,替父报仇!”步惜欢紧紧牵住暮青的手,虽望着万千将士,此言责的却是百官。
他尚未直言她的身份,便先归罪于百官,堵了百官拿纲常之言诛她之口。
高台上下一片死寂,有些话不必说,其意已明了。
“朕背负昏君骂名,被天下笑嘲二十年,唯她对朕托付真情倾心相护。而今,她已寻得杀父真凶,江北水师也已成精军,也该是她卸下这些的时候了。今日朕便在众位将士面前宣旨——汴州汴河城古水县仵作之女暮青,孝敢替父报仇,勇能从军报国,智可断案平冤,武能带将练兵,英睿孝勇,肃正德茂,乃天下女子之冠,册其为后,与朕同体,承宗庙,母天下,主六宫!大兴江山一日不易主,六宫之中永不纳妃嫔!”
高阳当照,湖风和静,百官哑言,万军无声!
此乃他的心意,今日城中有大动,大事若成,朝臣必然盯着后宫,那不妨今日就给百官一句话,断了某些人日后的念头,还敢有此念的,也要掂量掂量江北水师之威。
暮青静静望着步惜欢,感觉到他将自己的手握得很紧,紧得像要嵌入骨血,永世不分。
她浅浅一笑,在尚无人反应过来时,低头,揭了面具。
第630章 二帝争一后
那一揭,暮青在高台之上,半低着头。
将士们在高台之下,仰着头。
春阳当空,当一张貌不惊人的少年容颜在眼前化作一张面具,面具下的容颜便成了这一日难以磨灭的记忆。当将士们老去,再回首当年,逗弄着小孙子说起年轻时的事儿,依旧清晰地记得这一天,这一刻,那张惊艳了时光的容颜。
这一天,这一刻,崖壁青青,湖天水绿,两岸新芽点点,风日和暖。少女将袍加身,雪冠,银甲,束发轻扬,湖风送着青丝,缕缕向高阳。那是世间难见的风姿,不是烟雨小楼锁深闺的脂粉娇,而是青天高崖遮不住的青竹色,风姿清卓。那亦是世间难见的娇颜,无意比春芳,却胜春芳娇,国色无可斗,只因易摧折。
世间独一。
将士们仰着头,绿水逶迤,新草铺岸,将人带回那年夏天,呼查草原。
五天五夜,等一场大雨,智破机关阵。
一日一夜,孤守上俞村,护一村百姓。
草原狄部,乔装入敌营,杀胡虏无数。
大漠地宫,解重重机关,救主帅脱险。
披甲还朝,破迷案无数,练水师精军。
这是他们的都督,年少才高,睿智英勇,带兵严苛,爱兵如子。全军将士感激他,敬重他,心服他,却忽然发现他是她。相处两年,竟不知夜袭火烧大营、沙场罚将点兵、夜夜于点将台上教授武艺、月月拿俸银贴补将士们的爹娘妻儿的人,竟是女儿身!
若世间有一人,一见足以惊艳时光,那人就在高台之上。
若世间有一人,相处便可铭记一生,那人就在万军面前。
今日之后,只怕大兴再无女子敢披甲杀敌从军入朝,亦再无女子能将一身战袍穿出如此风姿。
韩其初想起在青州山里,暮青和章同各领数十人演练。那夜,只因一碗饭,他看出了一个少年的将才,从此追随辅佐,曾断言日后他必为一军大帅。如今断言成真,却没想到他托付一生抱负甘愿追随之人竟是女儿身!
章同想起在呼查草原上,她因淋雨染了风寒,无意间被他撞破女儿身份的那夜。他应是军中最早知道她的身份的人,却一直不知她的闺名,未见她的容颜,今日终于得知相见,她身边已有大兴最尊贵的男子相伴。
刘黑子想起在石关城的那个傍晚,他与少年同日从军,同伍同帐,一路到了边关,他升任军侯,而他残了腿成了伙头兵。那个傍晚他永生难忘,少年穿着身军侯的袍子到了伙头营,点了他为亲卫,从此他一瘸一拐地跟随着他,从一个渔村少年到一军都尉,却直到今日才知都督是女子!他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别人也就算了,他身为都督的亲卫,竟未能发觉此事,实属失职!
震惊、苦涩、懊恼,三人的心情各不相同,当初与暮青同伍的人里,唯独缺了石大海。
这天,很多人想起了从前,有着调的,有不着调的。
侯天一张精瘦黝黑的脸烧似红铜,万军之中亦有数百人从脸红到了脖子——当初沙场受罚,他们可都是脱过裤子的!夏天登船游水,晌午歇息时,他们没少脱光了在甲板上晒鸟!
乌雅阿吉几番忍耐才克制住了自己跳起来的冲动——女人女人女人女人!他竟然投奔到了一个女人所率的军营里,这辈子的英名算是毁了!
孟三虽非江北水师之兵,眼却瞪得不比水师的小——都都都、都督竟是女子?!她她她……那夜看过大将军的大腿!
这天,也有仿佛明白了什么的。
老熊望着高台之上那风姿娇颜目瞪口呆,想起暮青刚从军时,新军不懂规矩,操练后常脱衣纳凉,她那时还是新兵,在一群衣衫不整的汉子里捂得严严实实的,那时他心里的古怪之感,今日明白是为何了。
莫海和卢景山却在震惊之后忽然了然,明白大将军为何待都督格外亲厚了。
这天,太多人思绪万千,元修却自呼延昊揭穿暮青的身份起便一言不发,此刻亦未看她的背影。他垂首安坐,暖阳当空,男子的眉宇却密布阴云,似有狼烟起,风雨会。
元相国也未发一言,哪怕听见立后。江北外三军、内二军已接相令严阵以待,成败皆在今日一举,皇帝只有这一天的帝位可坐了,大兴江山将要易主,何人会在意后位?
但,还真有人在意。
呼延昊冷嘲一笑,道:“大兴皇帝帝位不保,立后之言真乃笑话!”
步惜欢闻言低头看向暮青,目光温柔,仿佛新婚燕尔,夫君问妻,“你可觉得是笑话?”
暮青抬头望他,问:“天下笑你二十载,你如何待之?”
“古人云,风涛险我,我险风涛,风波远我,我远风波。而今天下笑我,我欲静待,待来日,再回首,笑我之人笑当初。”步惜欢沉吟了片刻,笑言。
暮青扬眉颔首,“隐士远离利禄功名,自可懒散贪欢,天下之君在风涛之巅,此日不可度,此等胸怀却不可失。天下笑骂,自任他笑,笑人之人终笑己。”
步惜欢静闻,一言听罢,负手长笑。
湖天风起,两人相视,一番闲谈之语,帝后之胸怀,直至如今千载后,无人可与之争锋。
呼延昊眯着眼看那半张容颜,只是半张,比之他在关外漫漫长夜里所想象的更惊艳。那是草原的天,万里青阔,不掺纤云,却比草原女子纤柔,肌骨似玉,湖风拂来,隐送暖香。
他不喜欢大兴女子,太过娴静温柔,在草原上,唯有母狼能保护幼崽不被狼群咬死,大兴女子像羊羔,只能成为狼群嘴里的肉,不如草原女子强悍勇敢。
唯有她是他一直想带回草原的女人,原以为她的长相会很凶悍,像草原女子,没想到长得……雪般白嫩,暖香暖香的,像羊羔肉。
他从不信天鹰大神,也不信桑卓女神,神明在他眼里都是可笑的东西,但他依旧清晰地记得幼时阿妈讲的故事。他见过草原女子,也见过大兴女子,唯有她,半张容颜便让他想起阿妈故事里的桑卓,干净美丽,像草原的蓝天,草原的白雪。
她该是他的,却看着另一个男子,在他面前成了别人的皇后。
“孤王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过来,你就是大辽的阏氏,地位最尊贵的女人,你的儿子会成为大辽未来的可汗。”呼延昊负手望着暮青,犹如盯着猎物。
暮青把头一转,半张脸变成了只后脑勺。
呼延昊眯了眯眼,湖风拂来,胡袍猎猎,眸光青暗,似一场暴风骤雨将至。
这时,一道惊声如雷,打破了暗涌的气氛。
“辽帝难道忘了,和亲之选已定?”安平侯从震惊中回神,朝廷出了女子为官的丑事,陛下未经太皇太后和相爷之许军前立后,这两事随意一件足可成为天下惊闻,但对侯府来说,都不如和亲重要!
听辽帝之言,是想与陛下争后,亲定和亲之选!
这岂不是要悔婚?
百官却依旧懵着,女子为官,军前立后,这两事令人震惊已极,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即刻便在万军面前上演了一出二帝争一后的大戏,这一天所经历的事,只怕一辈子也难以回过神来。
“辽帝莫忘了两国国书已换,此乃关乎两国边关之大事,岂可儿戏?”这时,元广才出了声。
呼延昊冷笑道:“那当初孤王与大兴约定由英睿都督送嫁,相国也莫忘了。”
元广闻言面色一敛,“辽帝也已看见了,你面前之人乃是女子,以我大兴朝律,女子不能为官,因此世上已无英睿都督,当初的约定也就不必作数了。”
此女不可出关,这等祸水,早些杀了的好。
皇帝既然立她为后,那就给皇帝陪陵吧。
“那和亲之选也不作数了。”呼延昊公然悔婚!
群臣色变,安平侯大急,元广面沉如水。
“还请辽帝三思。”
“孤王没有三思,只有三问。”
“三问?”元广皱眉。
呼延昊直截了当地问:“那和亲之女可有救死回春之能?”
元广眉头深皱,道:“医卜非上九流之道,士族子弟无需习之。辽帝若需,和亲的陪嫁之中自不会少了我大兴的医官、医典圣籍,药材药方。”
呼延昊冷笑一声,似乎不满意,又问:“那和亲之女可有计破机关之智?”
“我大兴女子习的是德言容功,机关术士本朝已难寻得。”
“那和亲之女可有战匪杀敌之勇?”
“难道辽国还缺勇士?”元广克制着怒意。
呼延昊闻言,仰头大笑,“我大辽不缺勇士,难道缺医官?至于机关术士,孤王看相国是老了,忘了狄部族人原本就擅机关消息之术,那可是暹兰大帝传下来的。”
“那辽帝到底想要什么陪嫁?”元广不认为呼延昊非暮青不可,无非就是像五胡和大兴议和时那般,想多要些好处罢了。
“孤王不要陪嫁,只要女人,而且是有用的女人。我大辽的女子,入帐可生儿女,出帐敢杀群狼!一个无勇无谋,连孤王的子民受伤生病都医治不了的女人,也敢称桑卓,敢坐我大辽女子最尊贵的阏氏之位?这等废物,大兴选其和亲,岂非欺我大辽?”呼延昊冷笑一声,指向暮青,“只有你们大兴的皇后能坐孤王的阏氏之位,至于你们选的那女子,若能吟诗唱曲,倒可陪嫁,孤王的阏氏缺个女奴,出关路遥,正好解闷。”
安平侯气得两眼发黑,险些吐血。
元广抬眼看向暮青。
暮青回身冷眼相视,不急不恼。事至今日,步惜欢和元家已经撕破脸了,她也无需再忍再装,元广做不了她的主,和亲之事此时说早了。呼延昊非要此时悔婚,还是在拖延时间罢了。
高台之上,声息不闻,各方暗涌,胜负却不在此处,而在盛京城。
正在这时,元修忽然飞身而起,掠长空而去,骑上战马,往营门驰去,看那方向,正是向着盛京城!
第631章 兄弟相见,四方云动
元修此次回京的目的就是见元谦,他必然知道今日盛京城里将有大乱,也知道呼延昊在拖延时间。
元修走时,暮青仰头看了看天,晌午了,各方若动,这时辰也该都动手了。
元修今日带了五千西北精骑来,他一去,孟三也上了战马,率军驰出大营,随元修往盛京城的方向去了。
元广回身北望,未待马蹄声远去便道:“今日的观兵大典乃是盛事,夜里宫中将设宴款待辽国大汗和使臣,和亲之选到时再议,辽帝以为如何?”
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呼延昊果然不再提和亲之事,一口应下了。
随即,圣驾启程,百官回京。
暮青的身份已大白于天下,身为女子,不能再以江北水师都督的身份待在军中,且步惜欢刚刚亲口下旨立后,哪怕朝中权相当道,江山一日不改,圣旨就是圣旨,她已是大兴的皇后,只这身份就不能再待在军营里。
水师的将士们依旧跪在高台下,见暮青要走,将士们一齐望向她,见她吹了声长哨唤来战马,上马时看了眼韩其初和章同,那一眼似含千言万语,却终是一言未发。
相识两年,相伴一年,点将台上摔打出来的战友情义,暮青走时却一言未发。
没有一句解释,一句交待,一句珍重再见,甚至没有让将士们起身。
她冷漠,决绝,走得毫无留恋。
宫人在前,圣驾在后,百官随行,御林军护卫在侧,重重身影遮了马上之人,偶尔一现,那人脊背挺直,战袍猎猎,银甲寒得刺人眼眸。
将士们望着少女的背影,发怔。
韩其初怅然一叹,眼底隐含泪光。
都督……
都督这是故意疏远将士们,以保全江北水师。
朝廷被外戚把持朝政二十年,圣上一直隐忍,今日却在军前立后,与元相撕破了脸,想必盛京城里已生大乱!圣上与元党,孰胜孰负,只在今日一举,若圣上胜了,水师无险,若元家胜了,水师就险了。
江北水师练兵一年,今日观兵大典,俨然已有精军之威,如此短的时日能有这般成绩,除了练兵之法的得了要领外,军纪严苛、将士同心,也是要因。都督已得了军心,现在的将领已能称之为她的嫡系,若元相胜了,江北水师必定换将,现在的将领们恐怕都难活,而这些将领是深谙水师练兵之道的元老,他们若死,水师依照旧法操练,若与江南水师开战,必定死伤惨烈,战败无疑!
都督是怕圣上败啊……
她自己跟着圣上去了,死也要陪葬,却不想让水师全军跟着陪葬,连亲卫都没带。冷漠,疏离,只为让元相以为她与将领们并无情义,日后换将时留情,亦或让将士们以为她是薄情之人而心生怨恨,日后江山改换,军中清洗,众将也好识时务,莫要为了维护她而误了前程性命。
扬尘渐散,人马声已远,韩其初举目北望,郑重一磕。
辕门外,暮青在马上回头,重重人影层层扬尘挡了她的视线,她只得仰起头,深深望了眼水师大营的天。
天青云白,半崖伴着哨楼,绿草新发,军旗青青。
今日一别,此生不知能否再见。
她在江南已无故亲,但愿那些还有爹娘妻儿的儿郎,有朝一日还能还乡。
“驾!”
一道清音扬起,暮青策马驰出圣驾的队伍,卿卿不喜在人群里,她便先一步往前头去了。
她已是一国之后,骑马而行已是不成体统,策马行在帝驾前头更是大不敬,但没人管束她。
元广不出声,百官也不出声,一年前,朝中还在为了江山而筹谋结党,你争我夺,时不时的打口水仗,而今已到了最后关头,越是此时越没人争吵了。
争吵已无用,不过是赴一场大战,胜者生,败者死。
盛京城下,元修骑马在前,西北军五千精骑在后,一同仰头望向城楼。
大白天的,城门就关了。
大兴建国六百余年,皇城白天关闭四门的事少有,城里必然出了大事!
“镇军侯回城,外城守尉何在!为何白日关闭城门?”孟三打马上前,指着城楼扬声问道。
只见城楼上慌慌张张地探出只脑袋来,往下一瞧,忙命人开城门。
城门一开,守尉奔出,跪禀道:“侯爷总算回来了,内城、内城……”
“出了何事?”
“内城的城门关了,谦公子……”
守尉话没说完,便听见一声沉喝,元修忽然策马驰过他身边,往城中而去。西北军相随而入,马蹄踏着青石长街,蹄铁声声犹似金鸣,肃杀之气惊得守尉慌忙躲避,久久回不过神来。
盛京城里,长街上空无一人,百姓归家,街市闭户,晌午的日头照着冷冷清清的长街,春风和暖,一支黑袍披甲的精骑驰过,泼风一般,甲胄雪寒。
内城的城门果然关着,城门楼上负手立着一人。
那人身穿玄松锦袍,玄玉冠,面容俊秀,气度谦和,眉眼与元修有三分相像,望见他来,笑了笑,似见了故人。
元修在城门下勒马,战马黑骏,不及马上之人黑袍如墨,男子仰头,日头高照,眉宇间的阴霾却重若黑云,压抑阴沉,“大哥。”
元谦笑了笑,“六弟。”
长街风起,兄弟二人相望,长久无言。
不知多久,元修打破了沉默,“大哥的病好了?”
“好些了,只是病根未去,时有痛时。”
“哦?”
两人之言像是叙旧,却已不在那曾经书香满楼的南院闵华阁,一年前闵华阁付之一炬,杀机悄起关外大漠,一年后他自边关归来,城门楼下战火已生。
元修面色平静如湖。
元谦却未接话,像对这等兄弟叙旧的戏码失了兴致,话锋一转,笑道:“六弟戍边还朝,为兄离家有些日子了,给六弟备了见面之礼,还望六弟一观,莫嫌礼薄。”
说罢,元谦抬了抬手,身后两名穿着五城巡捕司衣衫的男子押上两人来。
那两人皆是女子,身缚白绫,口中塞着帕子,华髻凌乱,面色苍白。两人见到元修,眼底皆露出惊意,呜呜欲言,却开不了口。
元修见到两人,沉渊般的眸底终生惊涛骇浪!
“娘!钰儿!”
她们……怎会在此?不是进了宫去?
时辰往前半日。
初春早朝的时辰,盛京城的天还不亮,百官齐聚到宫门前,待宫门开,帝驾出,上轿上马,随驾出城前往三十里外的水师大营。
仪仗刚出城,相府后门便来了支百人的禁卫军,后园子里赶出辆华车来,华郡主和元钰披着披风戴着风帽,由婆子丫鬟扶着上了华车,趁着天色不亮,由禁卫军护送着往盛京宫里驶去。
府里的人提着灯笼,街上静得只闻马车声和脚步声,走了一会儿,隐约听见车里传来说话声。
“娘……”
“你想也别想,断了那念头!”
马车里静了静,车轱辘声继续向前,车里却气氛压抑,过了会儿,少女的声音陡然而起,怨怒,含恨。
“断了,断了,娘就会说断了!我要见四哥,您关着我,那人成亲,您关着我,这都一年了……四哥断了音信,女儿的姻缘也早断了,还能再断什么?我看这马车也不用往宫里去了,干脆转头出城去庵里吧,待水师观兵大典过去,四哥的事儿也了了,女儿心里装着的两桩事儿也就真断了,那时也不用回城了,在庵堂里直接当姑子便可!”
“你!”华郡主盛怒。
啪!
一声脆音传出,掩了车外一道哧声。
元钰捂着脸,怔愣地望着华郡主,那眼神让华郡主心中一疼,却因怒意未消,强把那懊悔之意压了下去。这时,只觉马车渐行渐慢了起来,没一会儿便停了,华郡主一腔怒意正无处发,厉目扫向车外,喝问:“何故停了?”
外头静悄悄的,人声不闻。
华郡主一愣,怒意顿消,忽生惊意,眼尾余光扫向元钰时,一把将她手里的匕首压下,将她护在身后,紧紧盯住华车的木门。
一道诡风拂来,车门无声而开,车夫仍然坐着,却不见了头颅。
马前,百人披着黑袍,面容在灰蒙蒙的巷子里看不真切,唯见倒在地上的灯笼烧了起来,照亮了一地禁卫军的尸体。
一个黑袍人走上前来,将风帽一摘,露出张与元修三分相似的脸来,笑道:“母亲,七妹。”
华郡主深深吸了口气,元钰怔怔盯着来人。
“……四哥?”
天色刚明时,永寿宫里。
安鹤进了大殿,亲手捧开了灯罩,灭了殿里的灯烛。
元敏卧在美人靠上,未施脂粉,闭目养神,仿佛今儿是再寻常不过的日子,只是听见安鹤的脚步声要退出大殿时,淡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安鹤脚步一住,道:“回太皇太后,卯时末了。”
“她们娘儿俩还没进宫?”
“老奴刚要派人去宫门。”安鹤答完话,见元敏没出声,便躬身退出了大殿,刚出去,便看见一个小太监匆匆而来,面色在刚亮的天色里显得透白。
安鹤下了宫阶,听了小太监的急禀,将眸一垂,回身上了宫阶进了大殿。
“启禀太皇太后,卫尉来报,前去相府接郡主和小姐的禁卫军都死了,谦公子将人劫去了华府,血洗龙武卫大将军府,绑了华老将军的嫡孙,要求朝廷交出龙武卫的兵符。”
第632章 盛京宫变
天光熹微,照进殿里,元敏睁开眼,眸底凉意如水,静无波澜,声音却冷,“他想要盛京城的戍卫兵权。”
殿中唯有安鹤一人,殿外戍守的禁卫也不多,安鹤关了殿门,走到美人靠前,道:“看样子是。岭南太远,青州的兵权已收归朝廷,谦公子欲成事,只能险中求胜谋取盛京,您和相爷在他手里,江北三军便不敢动了。”
元敏扬了扬唇角,眸底却无笑意,“那就如他所愿吧。”
安鹤一愣,见元敏起身坐了,显出美人榻靠背上丛丛以东海珠贝珊瑚雕磨镶嵌起来的牡丹花,花开正好,粉蝶相戏,元敏在那蝶儿上一按,只听咔的一声,粉蝶陷入,美人榻枕处忽然滑出了一只暗屉。
那榻枕雕作画轴,巧夺天工,未曾想还藏着只暗屉!
但见那屉中放着两块玄铁兵符,乍一看,一模一样!
安鹤意会,笑容阴柔,“原来太皇太后早就料到谦公子想要谋取盛京了。”
“他心中所恨无非是修儿代了他的嫡子之位,他若为嫡子,元家夺得的江山就该是他的,所以他再回来,必不会只回相府报仇泄愤,他真正要谋的是盛京的戍卫兵权。”元敏的眉眼间有些倦意,瞥了眼暗屉,淡淡地道,“把前头的拿去,送入华府,让他放人。他必不会放人,定会押着人去城门,以兵符号令守军关闭城门,把圣驾及百官皆关在城外,以满朝文武的家小为要挟。守尉识得兵符,见了假的,自知本宫之意。”
今日内外城门把守森严,守尉早已领了密旨,城门楼上密布刀兵,只待人来。
“是。”安鹤领旨,双手从暗屉里将假兵符取了出来,取出时,目光落在那块真的兵符上,一落便收了目光,随即便要退出殿去。
却听见元敏又道:“此事你亲自出宫去办吧,谦儿身手高强,莫要他伤了不能伤的人。”
“是,老奴这就去。”安鹤躬着身,目光微闪,问道,“这时辰该用早膳了,太皇太后可要去后殿用膳?”
“嗯,传膳吧。”元敏淡淡地道,将那暗屉关上,随即便起身往后殿去了。
安鹤望着元敏离去的背影,目光落到那暗屉上,随即转身打开殿门高声传膳,宫人捧着早膳鱼贯而入,送入后殿便退了出来,只留了几人在里面服侍。
安鹤在殿门口站了一会儿,见后殿再无人出来,便又将殿门关了。
华殿昏暗,晨光自殿门的华窗里洒进来,照见一道孤长的人影。那人影缓缓向前,似深宫幽魂,步履无声,靠近美人榻时停了下来。随即,一只手从孔雀蓝的宫袖里伸出,触上靠背上的那只珠贝粉蝶,用力一推。
咔。
机关声音细小,与先前听来无异,安鹤却面色忽变,仰身一倒!
镶嵌在靠背上的东海珠贝磨得薄如刀刃,擦着安鹤的鼻尖削过,明润的珠光从安鹤的脸上掠过,照见他露出惊色的眼。
糟了!
这念头还没来得及在生出,那些贝刃便射向了殿门,嵌入殿门之声一起,门外的禁卫大喝一声:“何人行刺!”
拔刀声纷乱地传入殿内,安鹤脚尖点地旋身一转,金鞭横扫向殿门,禁卫军正要闯入殿来,殿门从中间一断,当头砸来!前头的人被砸中,后面的滚下宫阶,人全堵在大殿门口,宫廊两侧的禁卫进入不得。
殿外嘈杂的人声却遮了殿内一道细微的咻声。
就在安鹤凌空旋身扫毁殿门之时,那弹射出贝刃的粉蝶下,机关已露,一丛细密的银针忽然射出!那时安鹤人在空中,刚刚扫毁殿门,正是落地之时,细微的咻声被殿外的嘈杂声掩住,几乎听不见,安鹤的耳力聪敏,但这时招式已老,无处借力,他落地之时,双眼一眯!
那一丛银针扎入了他的腿中,针上淬过毒,安鹤跪倒之时,点住双腿大穴,拼尽内力拖住毒攻心脉的时辰,随即一掌拍上冰凉的殿砖,借臂力飞身掠出大殿。
他将毒全压制在腿上,双腿已无知觉,虽掠出殿门却逃飞不了多远,且今日盛京城中有变,宫中禁卫森严,永寿宫四周弓手密布,听见动静时就已冲进宫门,满弓待发,见从大殿里掠出的人是安鹤,禁卫们皆怔了怔。
正是这一怔的时机,安鹤在半空中抬袖,袖中一支响箭射出,锐啸之音旋空而上,响彻盛京宫上空,炸开时红烟如血。
此举惊了禁卫军,弓手醒过神来,再不顾安鹤的身份,万箭齐射!晨辉金黄,红烟四落,烟花下一人宫袍青蓝,万箭刺透胸膛,血溅如青空下的红烟花。
安鹤跌落,身下是冰凉的宫石,头顶是金辉红烟,青天白云。
一生中最后的念头是今日的任务。
主子了解元敏,暮姑娘了解元谦,她断言元谦今日必入华府,目的是盛京的戍卫兵权。主子断言如此要紧的时候,龙武卫的兵符必在宫中,他的任务是想办法查出兵符所在,取得兵符。
主子料定此行有险,要他斟酌行事,他却在紧要关头算错了元敏的心思。这一年来,元敏试探过他三回,都被他化险为夷后,她派她办了几回机要之事,他完成得很好,从那以后,她便再未试探过他,到如今已有半年。他以为已重获元敏的信任,没想到在最后关头她竟以兵符为试!
大殿里传来脚步声,声音轻缓,每一步却似碾碎宫砖般,华佩叮咚,脆如宝刃出鞘。
来人是元敏,隐卫却毫不在意,只望着青天下渐散的红烟,轻轻扬了扬嘴角。
还好,主子说,如若事态有变,鸣箭示警,布置在宫里的人可闻箭举事。
还好,箭已发出。
还好……
可惜……
红烟散尽,隐卫眼中的生意亦尽,晨辉照着那没闭上的眼,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目光清澈,不见阴柔。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嘴角的笑含着希冀,而非阴狠快意。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是他,不是安鹤。
禁卫军一拥而上,一名将领见人双手青紫,面色却不同,大惊之下伸手一揭,一张面具扯入手中,面具之下是一张貌不惊人的陌生脸孔。
“启奏太皇太后,此人乃是刺客,并非安总管!”禁卫军将领转身跪下,将面具高高呈过头顶。
元敏看着那面具,伸手取来时,面具上尚存有人的体温。元敏将那张安鹤面容的面具握在手里,手微微发抖,尖利的指甲刺破了面具,声音里压抑着森寒的怒意,“好!好!皇帝真是干得好!”
禁卫军跪在地上,弓手亦不敢动,永寿宫里噤若寒蝉。
元敏扫了眼众军,目光厉如刀剑,冷声喝道:“还不出去看看!今儿宫里若是有失,你等跟哀家一起死!”
那禁卫将领一惊,忙领旨起身,将一半弓手和一半禁卫军留下护驾,随后率另一半人出了永寿宫。
那将领觉得,只是耽误了片刻时辰,宫里即便有动乱也只是小股动乱,镇压下去也就是了。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只是这片刻的时辰,整个盛京宫都乱了起来。
在响哨明空的一瞬,大兴历代帝王居住的古老皇宫里,每个角落都有人抬起头来。
太监宫女们纷纷望向永寿宫,相互问着出了何事,随即便不知从哪里传出的消息,说永寿宫里出了刺客,太皇太后已遭刺杀!刺客们已混入宫中,正大肆屠杀宫人,似欲屠宫!
这消息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宫人们受了惊吓,纷纷躲逃,盛京宫里一片大乱!
卫尉奉旨戍守宫门,见此大乱,怒喝禁卫军驰入宫中镇压止乱,但后宫里到处都是逃命的宫女太监,乱象重重,人人都在说太皇太后遇刺了,实不知何人在散播谣言,何人是刺客。
卫尉见此,喝命禁卫军调集弓手分头围住各座宫殿,命宫人们不得奔逃喧哗,若有散播谣言者,即刻射杀!
禁卫军闻令而动,刀兵引路,弓手随行,一座偏殿的门关着,一队刀兵弓手从殿前奔过,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个太监伸手点住后头的弓手,将人拖进了殿中。片刻工夫后,一个有模有样的禁卫军弓手从殿里奔出,摸入了禁卫军里。
一个宫女躲在树后,见禁卫军驰过,战战兢兢出声,“几、几位将军……”
那队禁卫军住步回头,目光森然,那宫女被吓得缩着身子嘤嘤啜泣,颤巍巍地指向前头的宫殿,目光惊恐。
那宫殿偏僻,以前乃是冷宫所在,当今圣上后宫无妃,冷宫已闲置多年,平时只有少数的宫人看护洒扫,刺客若在宫里,确实有可能躲在冷宫里!
禁卫军们奔向那偏僻的宫殿,弓手在门外列阵满弓,刀兵踹门而入,人刚进入,数颗头颅飞过宫墙。宫墙外,弓手齐齐仰头,眼前忽有人影掠过,刀光一抹,一排人被抹了脖子。
宫女落地,随出来的人一同将尸体拖进院子里,殿门打开,里面是趁乱聚集起来的宫人,足有数十人。
尸体关在殿里,换上禁卫军军袍的隐卫奔出,进入了乱流般的宫中。
第633章 夺宫
这一刻,这些事发生在盛京宫里的各个角落,禁卫军不管走到哪里都会遇见慌慌张张地告知他们有刺客的人,刺客真的有,但看见刺客的宫人夺人性命却比刺客更加毒辣。
洒扫冷宫的小宫女、倒夜壶的老太监、浣衣局的、运粪车的、扫马厩的、劈柴禾的,掌宫灯的……这些太监宫女做着宫里低贱苦累的差事,平时被宫人欺凌打骂都不敢出声,这一刻取人性命,亦是无声无息。
散播谣言、背后送刀、诓骗诱杀,不知有多少人换上了禁卫军的军袍,而这些安置在各处的人是当年六岁登基的幼帝这些年来一个个安插入宫的。
最早一批隐卫十年前就进了宫,进宫后没有接到过一次任务,在漫长而苦闷的深宫生活里,他们俨然已成了太监宫女。没有一人被怀疑过,因为没有一人做过什么。
正因如此,今日一举才势若雷霆,收效甚妙。
从永寿宫里出来的将领在半路上听见谣言四传,暗知不妙,忙又返回了永寿宫。永寿宫里,禁卫军严守宫门,弓手四面围防,元敏端坐在殿内,望着已经清理干净的宫阶和那死在院中的隐卫。
将领返了回来,绕过隐卫的尸身,在宫阶下跪禀所见所闻。
元敏听罢回禀,起身挥指殿门,手中捏着的面具狰狞一现,“执本宫玉牌,命卫尉严闭宫门,擅近宫门者,杀!再传本宫懿旨,命李朝荣率御林军将这宫里的太监宫女,不论品阶,所属宫局,见者皆斩!”
将领闻旨,心中震惊!
这是要……屠宫?
盛京宫有八门——东有承天门、端门、午门、掖门、崇荣门,西有崇华门、南有崇文门,北有崇武门。
盛京宫前殿在东,后宫在西,崇华门乃进入后宫的要口,今日由李朝荣率御林军镇守。
李朝荣虽为御前侍卫长,在朝廷百官眼里却是元党,他的父亲是先帝的御前侍卫长,荣王之乱时,先帝在宫中遇刺,李将军舍命救驾,战死于午门。他的夫人听闻丧报后动了胎气,早产下一子,自己却死于血崩。李朝荣一出生就失了爹娘,李家一脉单传,他又自幼体弱,御医曾断言他活不过十五岁,故而在他三岁那年,他的祖母倾尽家财将他送到了江湖名山忘川峰上,请忘川道人将他收为弟子。
八年前,李朝荣的祖母去世,他回京料理祖母的后事,期间听诏入宫,经一番大比,大败朝中武将,当殿被封为御林卫副将。三年后,一出丧期,他就娶了华郡主的远房侄女为妻,凭姻亲关系升为了御前侍卫长,统帅御林卫。
李朝荣跟随圣上多年,圣上的一举一动都是他奏报给朝廷的,多年来从无差错,因此颇得元家的信任。
今日,江北水师观兵大典,圣驾及百官出城,内城空虚,晋王一党必定生事!他们的目的是谋夺龙武卫的兵符,夺取盛京城的戍卫兵权,兵权到手后,难保不会趁机夺宫。
李朝荣乃忘川道人的入室弟子,身手高强,又得元家信任多年,今日便奉命率三千御林军镇守后宫要口崇华门。
李朝荣在崇华门口接到懿旨后,面容冷肃,起身问道:“当真要屠宫?”
那禁卫军将领道:“宫里已混入乱党,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此乃太皇太后的懿旨,形势紧迫,不可误事,李将军速速依旨行事吧!末将还得去其他宫门传旨。”
那将领说罢转身就走,刚转过身,忽听哧的一声!
这一声惊了随那将领传旨的禁卫军,只见那将领僵住脚步,胸口透出一把长剑,宝剑青光幽幽,晨风拂过剑刃,其声清悠如弦音。
清风剑!
江湖十大名剑之一,忘川道长所传,李朝荣的随身佩剑,朝中无人不知,无人不羡。
禁卫军们怔住,但见清风剑拔出,他们的将领倒下,身后所立之人果真是李朝荣!
不好!
这一刻,禁卫军们似乎明白了什么了惊天之秘,然而太晚了。风低起,清音扬,禁卫军们拔刀之时,只觉面容上有清风拂过,轻若拂柳,一道青光自眼前一抹,挑破云天般,血珠扬起,洒溅宫门,十几人倒地,死之前连刀都没拔得出来。
三千御林军严守宫门,目光冷漠,像没看见这场杀戮。
李朝荣收剑回身,从那禁卫军将领身上将传旨的玉牌提出,道:“依计行事!”
盛京宫东,宫门五重,由禁卫军卫尉许方率军镇守。
李朝荣有宫里骑马之权,他策马奔来崇荣门时,许方望了眼他身后所率的千余御林军,问道:“李将军不是在镇守西门?率军来此所为何事?”
“传太皇太后懿旨!禁卫军卫尉许方接旨!”李朝荣在马上提出传旨玉牌,扬声道。
许方识得那玉牌,因此眉头皱了皱,脸色不太好看。
禁卫军和御林军向来各司其职,禁卫军戍守宫门,御林军负责宫中巡查,护卫圣上和太皇太后的安危,而今日,崇华门竟交给了御林军戍守,这简直就是信不过禁卫军!
自从前卫尉梁俊出事,晋王一党意图谋夺禁卫军兵权后,朝中就对禁卫军统帅的人选万分慎重。他自领了此职,办差时丝毫不敢马虎,也受过几回相爷的赞誉,还以为已得了相爷的信重,哪知还是比不得李朝荣。
李家早就死得没人了,何处比得过许家一门?
许方虽有较劲之意,但也知道李朝荣入朝八年,所得的信重非他能比,因此忍下不快,跪听懿旨。
只听李朝荣道:“太皇太后懿旨,宣禁卫军一干将领入宫听传!”
什么?
许方诧异万分。
李朝荣声音一冷,“怎么?”
“李将军,今日晋王一党作乱宫中,严守宫门何等要紧,将领们皆入宫听传,何人指挥禁卫军?”
“卫尉大人是在质疑太皇太后的懿旨?”
“不敢,谨遵懿旨!”许方领旨起身,却看了眼李朝荣身后所率的千余御林军,心中疑虑未去,问道,“李将军传旨,为何率这么多人前来?”
“宫里混进了刺客,疑为晋王乱党,但人数不明。太皇太后有旨,宫里的宫女太监,不论品阶,所属宫局,皆斩!”李朝荣临危不乱,面色冷肃。
许方一惊,这懿旨倒像是后宫里的那人下的……
宫里正乱着,他并不敢耽搁太多时辰,今日的差事若是办不好,日后清算,许家满门都担待不了,因此许方只以为是自己的求胜心重,多虑了,李朝荣带着太皇太后的玉牌来传旨,怎会有假?
因此,许方转身便命副将去前头四道宫门传旨,但刚走了两步,他的脚步忽然一顿!
不对!
宫里谣言四起,太皇太后若真命李朝荣屠宫,想必事态严峻,已到了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过一个的地步!那么,既然事态如此严峻,太皇太后理应派人给李朝荣传旨,李朝荣此时理应在屠宫才是,怎会有工夫到东门来?
给李朝荣传旨的那人哪去了?
那玉牌理应是传旨之人拿的,怎会在李朝荣手中?
许方心里咯噔一声,头顶上忽有阴云遮了日光!阴云诡秘,当头一掠,许方正被心中的猜想惊得晃神儿,纵然觉出杀机逼近,也还是慢了一步。
剑音如清风,划过耳旁,搁到了他的肩上,压着颈,冰凉肃杀。
李朝荣已纵身下了战马,鬼影般立在他身后,声音森寒,“卫尉大人实不该如此聪明。”
“统领!”
“李将军,你想造反?”
戍守崇荣门的禁卫军惊骇呼喝,纷纷拔刀,弓手围来,满弦待发!
李朝荣所带的一千御林军见此事态,面色冷漠,一动不动。
李朝荣挟制着许方,瞥了眼他的副将,道:“不想你们统领血溅宫门,就将禁卫军的一干将领全都传来此处。”
不可!
许方想出声,却被李朝荣点了哑穴,他急怒攻心,只得用眼神威慑副将,望他能懂。
此处五重宫门,有禁卫军五千精兵,凭区区一千御林军根本就兴不起风浪,李朝荣假传懿旨要禁卫军的将领全都来此,必是想挟制将领,让禁卫军无人统帅形同乌合之众,兵不血刃拿下宫门!
不可受此挟制,否则盛京宫今日必有夺宫之险!
那副将看看许方,又看看李朝荣,不知该听谁的。
“你不在意他的性命,也该在意你家眷的性命。”李朝荣又道。
那副将一听,顿时大惊!
许方见此,心中怒极——谎话!莫要上当!
如果李朝荣要以妇孺为质,那何不绑了他许家人,直接以家眷为要挟便可,何必要假传懿旨?
李朝荣是江湖正派忘川门的弟子,今日就是屠尽禁卫军一万将士,也不会手沾妇孺之血!
“北街永安巷,禁卫军左将军府,你高堂尚在,有嫡子二人,庶女一人,而今嫡妻又添喜事。”李朝荣看着那副将,不紧不慢地道。
那副将大惊,他的嫡妻三天前才诊出喜脉,因知道近日盛京城里必不太平,故而没有四处张扬,李朝荣竟连此事都知道!
他明白,他的家眷并没有被绑来此处,李朝荣之言真假难辨,但……他不敢赌。
那副将闭着眼对李朝荣抱了抱拳,转身奔出了崇荣门。
“太皇太后懿旨,宣禁卫军将领入宫听传!”
许方两眼发黑,直欲吐血,也跟着把眼一闭,面露死灰之态。
蠢货!
盛京宫危矣!
第634章 盛京宫,已下
这一天必将成为大兴历史上兵力相差最悬殊的一场宫变,注定被史官写进史册,供后世帝王参鉴。
这一天,当禁卫军的将领们都被“懿旨”传召进崇荣门,森然的刀锋自门后齐出,埋伏好的御林军将禁卫军的将领全部绑了起来,随后副将再次传了懿旨。
“传太皇太后懿旨,严闭宫门,擅近者斩!”
将领未归便要关闭宫门,懿旨之意叫人猜摸不透,但禁卫军中已无将领,五千禁卫失了统帅,没人敢拿主意,也没人敢发军令,只得遵旨行事。
承天门、端门、午门、掖门、崇荣门,盛京宫东的五重宫门关闭落锁,五千禁卫军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被关在了宫门外。
此乃禁卫军历史上最耻辱的一战,一敌未杀,五重宫门失守!
镇守崇荣门的一千禁卫军被迫卸甲除盔,自断弓弦,自折刀枪,被御林军反手押跪在地。
望着满地的甲胄残兵,有人咬牙不甘,有人面如死灰,有人恐惧万分,一抬头,皆看见清幽的剑光指向长空,划下时斩破晨风,奏响杀音。
杀!
李朝荣手执清风剑,这一剑劈下,如同斩在自己胸口,却没有犹豫。
长刀割喉,一干禁卫军将领和千余禁卫的血泼在崇荣门前的广场上,无声无息。
这乾华广场是百官上朝的必经之路,在漫长的岁月里,帝位更替,朝局变幻,这里的每一块青砖都被血染红过,每逢雨天,雨水打在砖缝里,扑出的都是血腥气,六百年洗刷不尽。
厚重的宫门将一具具尸体倒地的沉闷声遮挡住,被关在崇荣宫外的四千禁卫军没有听见杀戮之声,却听见一声响箭破空之音。
李朝荣纵身上马时扬手射出一支响箭,尖锐的哨音炸响在空中!
信号!
东门已下!
红烟如血,惊动四方,盛京宫里各处都有人抬起头来。
西面崇华门,两千御林军自西门而出,分作两军,一往南去,一往北去。
南面崇文门,奉命镇守南门的将领皱起眉头,这红烟先是自太皇太后宫中冒起,而后宫便乱了起来,显然那烟乃乱党所放。卫尉大人分明已派兵止乱去了,这烟为何又出现在了东面?莫非东面也有乱党了?东面乃皇宫正门,有宫门五重,乱党怎敢到那边作乱?
那将领眉头皱得死紧,虽不信乱党有此胆量,却不敢大意,于是招来一队禁卫军,命令道:“你等到东面一探,有何军情,速来回禀!”
北面崇武门,此时亦有同样的军令。
两队禁卫军从南北两面直奔崇荣门,望见静悄悄的崇荣门时,两队禁卫齐怔。这一怔,只觉得喉间一凉一热,最后一眼望见的是一队御林军森凉的目光。
而此时,后宫里,镇压宫人的禁卫军已大乱。
当东边响箭破空,红烟升起时,驱赶宫人的禁卫军皆住步东望,这一仰头所看见的光景对许多人来说便是一生里最后的光景。
混进禁卫军里的隐卫见到起事的信号,一同动手,禁卫军顿时大乱!
见禁卫军里死了人,太监宫女们顿时惊惶逃命,后宫里到处都是四处躲逃的宫人。
一个禁卫将领挥刀斩杀了一个挡路的宫女,高喊道:“快!快报太皇太后,快报四门,乱党……”
哧!
此令未发,一支长箭从他的后颈射入,刺喉而出,血珠滴落在地,人仰面而倒。
禁卫们回身,见四周都是穿着禁卫军军袍的人在厮杀,不知谁在放冷箭。
这时,只听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李朝荣亲率千余御林军而来,御林军和禁卫军在宫中常有摩擦,并不亲厚,但今日禁卫军见到御林军却面露大喜之色。
“李将军!”
“李将军来了!乱党的死期到……”
哧!
那叫好的禁卫话还没说完,李朝荣抬手一掷,清风剑刺破那禁卫的甲胄,直穿胸膛!
拼杀声一静,禁卫军们被这一幕怔住,眼睁睁看着那禁卫胸膛上插着清风剑,仰面欲倒。
人欲倒,李朝荣已至,拔箭勒马,剑指长空,喝道:“杀!”
御林军举刀,长刀落,血花四溅,在这怔愣的一刻,不知有多少人颗头飞起,腔子里喷出的血铁腥气扑鼻,血点子溅到人脸上,温热感惊醒了禁卫军。
御林军造反!
有人想将这消息传出去,禀告永寿宫,禀告四方宫门,然而这千余御林军的武艺高强得出奇,狠辣精准,出手必见血,见血必残杀人命!后宫四处不是倒下的尸体,就是飞起的残肢,血泼进宫廊里,洒在宫阶上,禁卫军节节败退,留下一地的尸体和残肢。
这并非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同有千余兵将,死的却全是禁卫军!
而那些御林军目光冷漠,踏尸而行,泼风一般,收割人命如割稻草,这等杀人之风与其说是侍卫,不如说是杀手!
御林军里怎会混进了杀手?
这一千御林军皆是杀手?
禁卫军不禁脊背发寒,一照面便被杀破了胆,边抵抗边后退,渐渐的,便望见了永寿宫的宫门。
这时,南面崇文门,三个浑身是血的禁卫逃到了宫门前,跪地禀道:“将军,乱党是、是御林军!”
“什么?”那将领惊异万分,他派去东面的人没回来,在后宫止乱的人倒是来了,只是所禀之事让人不敢相信。
“末将不敢谎报军情!李将军率御林军造反,现已杀到了永寿宫门口!”
“李朝荣?”那将领只觉得头顶有惊雷一炸,面色一凛,回头喝道,“闭锁宫门!随本将去救永寿宫!”
“是!”禁卫军得令,一队人马去关宫门,其余人集结待发。
然而,就在禁卫军集结之时,身后忽然传来数道扑哧之声!
众人惊住,一齐回身,正见奉命关闭宫门的人仰面而倒,露出宫门外数排跪着的弓手,弓弦已满,箭矢齐发!
长箭破空之声炸了宫门,血矢透过胸膛,正对宫门的禁卫军顷刻间被射杀!
第635章 二十年成一事(1)
御林军!
那将领惊怒不已,欲命人撤向两旁,刚张口,胸口便透出三把染血的长刀,他不可思议地低头一看,看见那三把长刀一齐从他的身体里抽离,他跌跌撞撞地转身,看见那三个前来报信的禁卫已从背后杀向“自己人”。
圈套?
那将领明白此事时已经晚了,禁卫军宫门前失将,御林军占尽奇袭之机,待一拨箭雨势缓,宫门处已无活口,残余的禁卫军无人率领,犹如乌合之众,弃宫门四散而逃,御林军冲进宫门,一场屠杀顿起!
此刻,同样的事发生在北面的崇武门,混入禁卫军中的隐卫扮作败兵逃到崇武门禀报军情,诱镇守崇武门的禁卫军去救永寿宫,就在禁卫军关闭宫门集结待发时,将领遇刺,埋伏外面宫墙两侧的御林军万箭齐发,崇武门一片大乱。
至此,盛京宫东面五重宫门已下,南面崇文门、北面崇武门已然在握,唯剩后宫。
后宫的禁卫军已退至永寿宫,永寿宫里早已听见了杀声,刀兵把守宫门,弓兵上了殿顶,将领手刀一落,万箭齐射!
李朝荣所率的御林军已在长弓的射程范围之内,那些御林军却一步未停,一步未退,不曾抬头,只看眼前,无所畏惧,冷漠无情。
那是一种不畏敌军生死,亦不畏自己生死的目光。不是没有御林军死亡,一支长箭射进一名御林卫的战盔,那御林卫的额前淌下血来,人就那么倒了下去,日头照见那人的眼神,没有恐惧,没有留恋,仿佛在披上这一身战甲前就已接受了死亡。后面的人拔出他头上的箭,踩着他的尸体将带血的箭刺进了前面一名禁卫的胸膛。
这一千御林军俨然死士,心中没有生死,只有杀戮。
禁卫军早被杀破了胆,永寿宫大殿顶上指挥弓手的将领也被惊住。他临高远望,注意到一支箭矢射穿了一名御林卫的腿,他砍断箭身继续前行,一名禁卫趁机将刀刺向他的胸膛,刀却止于他胸前,不知为何刺不进,反遭那御林卫所杀。永寿宫里射出的箭矢凡是射在御林军胸前的,没有一支射得进去,没一会儿,宫门前的地上除了死尸便是射脱的箭矢,这情况不得不叫人心生惊疑。
御林军越杀越近,那将领眼尖地看见大军阵列前方有人的衣甲已被砍开,甲胄里面竟还有一层甲衣,瞧着金晃晃的,刺得人眼都睁不开。
黄金?
黄金甲衣……
神甲?!
那将领顿时被自己的猜测惊住,再看一眼宫门前冷漠无畏的御林军,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一支死士御林卫莫非是……神甲军?!
这时,残余的禁卫军已退到了宫门外,一名将领拍打宫门,“快开宫门!”
“不可开!护卫太皇太后要紧,严闭宫门,不可放一人进殿!”永寿宫里的将领发号施令,外头的死士很有可能是一支神甲军,一旦宫门打开,被神甲军闯入,则无一人能活。
门后的刀兵严阵以待,紧盯宫门,只听一道宫门隔了人间惨象,那些在后宫里止乱的禁卫军足有两千之众,被一千御林军一路杀至永寿宫前,戍守宫内的禁军却不肯开宫门,那些残兵背抵宫门绝望拼杀,尸体堆满了宫门前,血自门缝里涌进宫中,门后的禁卫军看着染了宫砖的血,仿佛看见了森罗地狱。
然而,这一道宫门并未挡得住神甲军,李朝荣纵身而起,掠过宫墙,清风剑一挥,斩断雨点般的箭矢,剑气如虹,将大殿顶上的弓兵扫得翻仰而倒。
弓兵阵一破,李朝荣落地回身,剑扫戍守宫门前的刀兵,一剑挑断宫锁,门外如山般的尸体压开了宫门,神甲军驰入,拼杀声四起,李朝荣提剑直入永寿宫大殿。
元敏端坐在华殿上首,宫毯富丽,华帐重重,与殿外血染宫阶死尸遍地之景仿佛云天宫与阎罗殿。元敏华裳宝髻,端坐在富丽堂皇的宫宇里,脂粉未施的脸上满布霜色,目光比剑光还幽凉。
她盯着李朝荣,一言不发。
李朝荣缓缓提剑,指向元敏,“太皇太后,要你藏在暗处的隐卫别动,神甲军已在殿外,血肉之躯莫要找死。”
元敏没动,也没说话,看着殿外的禁卫军渐渐被斩杀殆尽,穿着御林军军袍的神甲军围住了大殿,她幽凉的目光里浮出了几分轻嘲。
她从来没有小看过皇帝,却终是小看了他。
李朝荣抬手一挥,一支响箭射出殿外,红烟升起在永寿宫上空。
盛京宫,已下!
永寿宫被围,崇荣、崇华、崇文、崇武四门已下,几匹战马在宫里驰骋,马上是高执明黄圣旨的御前侍卫,传旨之声八方而去,响彻皇宫。
“圣上有旨,权相摄政,外戚专权,植党营私,孤负任使。而今西宫已下,各宫门禁卫,顺者赦罪,不臣者诛!”
西宫已下,即是永寿宫已下。
崇荣门外的四千禁卫军听见宫门后驰过的马蹄声和传旨声,这才得知宫里发生了何事。
圣上夺宫了!
四千禁卫军已失了将领的统帅,正不知如何抉择,圣旨仍在一道一道传来。
“煽动军心意图不臣者,诛满门!”
“攻闯宫门者以谋反论处,诛九族!”
“禁卫卸甲、断弓弦、折刀枪者视为顺,顺者皆赦,不臣者诛!”
圣旨一道道传进禁卫军的心头,方才不知有多少人在犹豫,元党兵权在握,势力遍布江北,圣上赢得今日,可能赢得明日?但一道道圣旨传罢,不知有多少人放弃了挣扎。
何必呢?
这波澜诡秘的政乱宫变江山换代说到底是王侯将相之事,大兴江山今日之乱后归于谁手,也不会归于连品级都够不上的禁卫之手,不过是领着朝廷的俸禄养活一家老小,何必赔上性命。
天下谁主,与已何干。
铮的一声,不知是谁的弓弦先断了,亦不知是谁的刀枪先折了,一声之后,残弓断剑掷了一地,铁甲银盔堆成小山——四千禁卫卸甲。
崇文门、崇武门,降者绑缚,顽抗者皆斩。
第636章 二十年成一事(2)
残余肃清之时,天刚晌午,那几匹传旨的战马从崇华门驰出宫去,百官府邸所在的城东、城南、城北,数条长街的上空传出响箭之声。
今日城中将生大乱,改朝换代也不是不可能,满朝文武在出城前早就严令今日严闭府门,不论听到什么动静儿都不得出府。正因此,各府里的纨绔子弟今日也乖乖留在了府里,当响箭之声传来时,各府院子里巡逻的护卫不约而同地仰头,见天上散开红烟,犹如晚霞早至,染红的却是晌午的日头。
各府里的护卫仰头的这一刻发生了很多事,各府皆不相同,却又惊人的相似。当年被府里送去汴河行宫里的庶子、小倌、戏伶,这些年来府里买进来的清倌、艳妓、歌姬、丫头,府里请的清客、侠士,拜在门下的寒门子弟,这一刻都成了要人性命的杀手,护卫皆被斩杀,主子和下人人不论尊卑,皆被赶进了花厅里。
满朝文武的家眷皆已拿下。
这一刻,龙武卫大将军府里,护卫和下人的血染了庭院,尸体从门口铺进花厅。花厅里,元谦坐在上首品茶,门口跪着两人,正回禀宫里和内城的事。
“宫门全都关了,里面是何情形探知不得,只听见了三声响箭,一声在东,两声在西。刚刚街上的响箭伴着红烟,应是在宫里放箭的人所为,那些人是从西边崇华宫里出来的,现已驰回。”
“百官府邸里有变,所行之事应与公子差不多。”
“差不多?”元谦放下茶盏时看了眼府外的天空,笑了笑,喜怒难测,“不是今日之举,还真看不出圣上有此能耐。”
“那我们该如何做?圣上夺宫,宫门锁闭,龙武卫的虎符已落入圣上之手,而我们在城里的人马进不去宫门!”一人皱了皱眉头,圣上夺宫之举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今日之举,他们并未将圣上算进其中,毕竟圣上手中无兵权。
但没想到,恰恰是圣上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进不去宫门,那就上城门。”元谦起身走出花厅,看起来并不心急。
急也无用。
圣上用二十年只做了一件事,这件事被他做到了极致,权相摄政把持兵权,谋得早有性命之险,不如晚谋。这二十年来,他从来就没有碰过兵权,在朝臣眼里,他纵有雄才伟略,没有兵权也守不住江山,因此他是昏君也好明君也罢,都不足为惧。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他不是不谋,而是另辟蹊径,往宫里和朝臣府中安插暗线,这些暗线从进宫和进府的那一天起为的就是今日,因此他们必然在多年的时间里从未动过,这才能丝毫不被朝中所察,从而有今日之功。
今日,圣上一举夺宫并将百官的家眷控制在了手中,即是得了盛京城的戍卫兵权,并以太皇太后为挟制,牵制住了元家在江北的势力!
不是得不到,只是谋得晚。
天下错看了圣上,百官轻看了圣上,面对百姓和臣子的辱骂轻看,圣上竟能忍下,二十年来一言不发,只做一件事。
一个默不作声背负昏君之名多年的帝王,一群默不作声地以卑贱的身份生活多年的隐卫,遇到这样的对手,急有何用?
以圣上的城府,他既得了龙武卫的兵权,下一步要做的必是挟太皇太后以令龙武卫,命大军包围华府,将他和晋王的人一同拿下!圣上虽恨不能除了元家,但他会顾念元修,会忌惮三十万西北军,会考虑西北边关的安危,且晋王和他与辽帝暗中结党多年,圣上不可能容忍他和晋王。因此,无论是为己还是为元修,圣上都会将他拿下。
那就只能上城门了。
“圣上顾念元修,那就上城门瞧瞧,元修顾念什么。”
元修在城门下,身后是五千西北精骑,面前是巍巍城墙,城墙上站着他的兄长,左右绑着他的母亲和妹妹。
华郡主和元钰被帕子塞着嘴,口不能言,只能望着城墙下的元修,呜呜急语,忧焚难抑。
元谦看着两人的样子,笑了笑,“瞧我这记性,六弟虽然今晨才出城,但久在边关不常见娘亲胞妹,母亲和七妹可是念你念得紧,半日不见,想必已颇为想念了,那就叙叙旧吧。”
他亲自将华郡主和元钰口中的帕子拔了,随即退开,看样子真要给元修与母亲和胞妹叙旧的时间。
“哥!”元钰一能开口便奋力往城楼下探身,高喊元修。
“元谦!”华郡主转头怒望元谦,华髻上的宝簪金钗摇摇欲坠,在晌午的日头下晃出雪寒锋锐的光芒。
元谦挑了挑眉,笑问:“元谦?母亲不唤我谦儿了?”
华郡主听闻此言,怒笑一声,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
但听元谦问:“这些年来,养育着原配之子,母亲心里不好受吧?”
“母亲?你还知道叫我母亲?这些年来,我将你视若己出,你竟做出这等狼心狗肺之事,有何颜面叫我母亲,有何颜面去见元家的列祖列宗!”华郡主不听那声母亲还好,一听便心头烧怒。
元谦皱了皱眉头,目光轻嘲,淡淡地道:“视若己出?我很好奇,郡主为何直到此时还能说出这等违心之言来,莫非是违心之言说了二十多年,连自己都信了?”
华郡主一愣,元钰转头望来,元修仰头望着城楼。
元谦温雅谦和,与世无争,淡若隐士,二十多年来,在元修和元钰兄妹眼中,他一直如此,从不是此刻这般嘲弄、怨怼、仇恨、压抑之态。
“郡主口口声声说将我视若己出,我倒想问问郡主,如若我一直都是今日这般,文略高你的亲生儿子一筹,武艺未必低于他,你可会允许我在朝中大展抱负,如同允许他在边关一展抱负那般?你不会,你甚至不会允许我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或者不会允许我活到今日,就如同你进了相府后,相府里的姨娘和通房丫头就再无所出那般。你待我不薄,只是因为我体弱多病,对你的儿子没有威胁。你的养育,不过如同养一只金丝雀,华屋锦衣,玉食金汤,费些金银罢了。你博了贤良之名,我却困于金笼,要我感激你?我想你不知道,这二十多年来,每日叫你母亲,都让我觉得恶心!”
正如同她不再唤他谦儿,他也不再唤她母亲,母慈子孝的戏码不必再演了。
“至于颜面,我自有颜面去见元家的列祖列宗,只怕郡主没有,祖宗若知道那些尚未出世便死在你手里的元家血脉,说不定被责问良心的人就是郡主。”
华郡主气得眼前泛黑,急怒攻心,今日修儿和钰儿皆在,儿女在看着她,即便元谦说得对,也不能是对的,“你装病欺瞒长辈,反怪我没将当成身子康健的儿子那般允你出仕?世上还有这等道理?莫怪人言,继母难为,真乃良言!你非我所出,我待你不薄,反遭了你的猜忌,难不成还真成了我的错?”
元谦牵了牵嘴角,他看得出华郡主的心思,却不愿再多言,只道:“继母难为,继子也不易,你我之间的事,你我心中明白就好,但求郡主日子莫要再提视若己出。”
此话说罢,他垂下眸,沉默了一会儿,道:“如果,还有日后的话。”
此话让华郡主紧张了起来,问:“你想如何?”
元谦却不再看他,而是望向元修,道:“那就要看六弟如何取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