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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凤今     一品仵作txt下载     一品仵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五章 夜送美姬

    元修术后第七日早晨醒了,暮青刚回都督府,侯府便有人来府里急报,说元修醒了!

    暮青听了难得一展笑颜,却没急着过去。元修刚醒,榻前定然围满了人,元家人与他一定有说不完的话,她去了也说不上几句,且元修刚醒,身子还很疲累,也不能常时间见客,还不如晚些时候再去。

    暮青去了书房,将她所知的一些术后养护之法写了下来,傍晚才去了侯府。

    “你小子可真沉得住气!”赵良义见了暮青便笑骂一声,一拳砸来她心口!

    暮青敏捷地避开,目光比清晨的风刀还割人。

    赵良义哈哈一笑,这小子的性子虽不讨人喜欢,但真是个好小子,大将军的命硬是被她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暮青懒得理人,西北军的将领都跟元修一个德行!

    她快步去了西暖阁,远远的便看见有宫人守在院外,她便知道元敏还在。这些日子她进暖阁,宫人们看见了都不拦,今日却将她拦了下来,显然是元敏在屋里跟元修说什么要事。

    暮青不爱听人墙角,转身就要走,却听见暖阁里有声音传出来,“好好好,姑母都听你的!你好好养身子,切莫动怒!”

    那话音虽远,却听得出是元敏的声音。暮青脚步未停,绕过园子,进了一座方亭,直到瞧见宫人举着雉尾扇走向府门口,她才出了方亭绕回园子进了暖阁。

    一开门便闻到一股子汤药味儿,暮青蹙了蹙眉,想起那大漠扬鞭草原杀敌的日子还如昨日,那爽朗坦荡的儿郎竟病卧榻上,清苦的药香闻得人心里也苦。

    暖榻上软枕厚实,元修倚在上头正喝药,一碗药,几口喝罢,这才转头。

    少年撩着华帘,残雪落满窗台,霞光透过半窗照在少年的眉宇上,那孤清分外熟悉,再见却仿佛隔了百年。

    元修心生恍惚,药碗忽落,啪的打在榻下,碎成两半。

    阿青……

    元修张了张嘴,嗓子却干哑生疼,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心口,最终只是露出个憔悴的笑来,问一声:“你来了?”

    “嗯。”暮青走过去,把碎了的药碗拾起来送去院子里,回来搬了把椅子到榻前坐下,“能自己喝药了,看来是好些了。”

    屋里连个亲兵也没,巫瑾也不在,想来是元修刚刚与元敏有些口角,心情不好把人都遣出去了。

    “你心口刚动过刀,这些日子会有些急躁易怒,这都正常。但若有胸闷、胸痛的情形,亦或眼睛失明、一侧身体麻木乏力、脚踝肿胀、寒颤高热、胸前切口红肿的症状,不可忍着,心情不好也要唤人来!可记清楚了?”暮青问完这话,觉得元修昨天刚醒,身子还虚弱,未必记得住这些,于是从怀里拿出张纸来递给他,“这些我都写好了,你放在床头,若有上述不适,一定要唤人前来,不可拖延!”

    暮青将纸塞进元修手中,元修怔着,神情又有些恍惚。

    她冷淡寡言,唯有断案或是嘱咐人时说话才一股脑儿的,虽叫人听不懂,却听着莫名畅快。这些……他原以为再听不到了,那夜以死明志,倒在宫门前时,他恍惚看见大漠如雪关山月冷,看见他的战马独自向他行来,他策马出关,天上一轮明月,照着大漠关山。那一刻,长风烈马,快意豪情,却不知为何洒脱不得,好像心有牵挂,不想离去。

    直到他醒来,方才看见她挑帘而立,才忽然懂了,让他心有牵挂的是她。

    死而复生,失而复得,就在刚才那一刻,他知道他不想再失去了。

    元修没有将那张纸放在枕下,而是叠好收在了怀里,贴在心口,妥善安放。心口的伤还在隐隐作痛,昨天巫瑾来为他换绷带时,他看见了心口的伤,那缝着的针脚细密整齐,看起来很眼熟。除了她,世上大抵再没人敢缝活人的心。

    他的心里住着她,她缝了他的心,这一生他的心里就再也住不进别的女子,而她也永不会从他心里出去。

    “我都听说了,你又救了我。”元修浅淡一笑。

    “我和巫瑾。”暮青纠正他,“没有他的白獭丝,你的心脏就不能缝合,整个手术过程没有他的帮忙,我一个人完成不了。而且术后都是他在为你诊治,没有他,术后的高热感染就能要了你的命。这些日子巫瑾住在府里,白天每个时辰为诊一次脉,夜里还要为你施针,你该好好谢谢他。”

    “嗯,我欠他一条命。”

    “你还欠我一条。”暮青又纠正元修,“你记住,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有我的心血在,也有巫瑾的心血在,日后别再做自戕的傻事。”

    “好。”元修定定望着暮青,只许下一个字。

    “那我先回去了。你昨天刚醒,不宜久见客,多歇息为好,我还有案子要查,明日有空再来。”暮青起身便要走,这些日子为元修的伤忙着,案子她都放下了。

    元修目光留恋,却没强留,只淡淡笑道:“好,待我伤好了,帮你一起查案。”

    “你这伤少说要养半年,等你伤好了,案子都查清了。”暮青没好气道。

    “查清了怕什么?你总有新案子查。”元修笑了声,扯动了伤口,却连眉头都没皱。

    但这骗不过暮青,她冷声道:“你别想这事儿了,记住半年内不可练武,不可动怒!”

    “啊?”元修眉峰压着,一脸苦笑,好声好气地商量,“一个月行不?”

    半年不可练武?他一日不活动都觉得浑身骨头不舒服,半年不让他练武,那骨头不是要坏了?

    暮青冷冷看着元修。

    “三个月?”

    “好,好,半年就半年!”

    不待暮青说话,只看着她的脸色,男子就屈服了。

    唉!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他听还不行?

    暮青转身就走,一出暖阁便见天色已黑,往日这时辰侯府的园子里已经开始掌灯了,今日却不知为何不见灯光。暮青觉得古怪,好在她对侯府的路已经熟悉了,摸黑照样可以出府。但她走过后园,刚要往前头去时,忽听吱呀吱呀的声音伴着脚步声从后园深处传来,她原地一转,避到假山后,听那脚步声渐渐近了。

    寒风送来一个老妇的声音,“府里没掌灯,你们可要抬稳些,若是伤了侯爷心尖儿上的人,仔细你们的皮!”

    无人应是,只听那吱呀吱呀的轿声缓了些。

    暮青避在假山后,见两顶小轿从前头的石径过去,轿子只有两人抬着,轿旁都跟着个婆子。暮青顿时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听闻这两天元敏在朝中查三品官府上闺名里带青字的小姐,这两顶轿子里的人大抵就是那两位小姐了,只是不知哪个是郑小姐,哪个是姚小姐。这两位小姐都未出阁,私会男子不合礼法,挑入夜的时辰送来,府里又不掌灯,大概是为了避着人。

    暮青见那两顶轿子往西暖阁的方向抬去,等轿子走远了便从假山后出来,去前院寻了个亲兵,吩咐道:“速去请瑾王,你们一道儿去西暖阁外候着,若听见你们侯爷动怒,不管里头是何情形都要进去,可听懂了?”

    暮青虽从军晚,但如今她在元修的亲兵们眼里,说句话比赵良义和王卫海等老将都好使。

    那亲兵不敢怠慢,领命便去,走到一半停步回头,问:“都督,那要是屋里没声儿,大将军没动怒呢?”

    “那就别进去了。”暮青说罢转身便走,头也没回地出了侯府。

    等她走远了,那亲兵才傻头傻脑地哦了一声,忙找巫瑾去了。

    *

    “何人在院中?”

    两顶轿子刚落,元修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他有伤在身,虽气虚体弱,但功力未失,耳力依旧。暮青来之前,他与姑母生了几句口角,一怒一下遣了所有人出去,院中连亲兵都没留,显然来此的不是他的亲兵,听那声音应是轿子。

    轿子?

    元修眉峰一压,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一名穿红戴翠的婆子笑盈盈走了进来,福身道:“侯爷万安。”

    元修压着的眉峰上忽似结了霜雪,问:“你是何人?”

    那婆子不答,笑着往门外看,一名妙龄少女提着食盒款款走了进来,那少女披着绛红大氅,风帽上的雪貂毛衬得面颊粉若二月春桃,不胜娇柔可人。

    少女脸儿微抬,眼帘半垂,羞颜娇丽,盈盈福身道:“侯爷,小女郑……”

    “滚!”元修声沉如铁,沉怒暗压。

    郑青然脸色一白,惊惶如鹿,分外惹人怜,她忙从食盒里端出碗粥来,道:“侯爷,小女特意熬了碗补身的粥……”

    元修未再出声,郑青然心中一喜,端着粥偷偷抬眼瞧他,只见男子半倚在榻,眸深如渊,望不透,煞人心。

    前些日子班师回朝披甲过长街的男儿,一身英雄豪气荡尽春闺少女心,此刻未披战甲重伤在榻,身上却依旧有如剑锋芒,似于百万军中冷眼看敌,一道目光便是一把利剑,刺得人肝胆俱裂,不敢再放肆。

    那婆子也吓得不敢再言,眼尖地瞧见郑青然的手在哆嗦,生怕她打了粥碗失了仪态,忙将那碗粥端了放回食盒里,在她耳旁悄声道:“小姐,还是退下吧,侯爷有伤在身,若是惹他伤了身子,太皇太后和郡主怪罪下来,咱们府上可担不得!”

    郑青然含泪不舍,走时不经意间拂开大氅,腰肢如柳,惹人遐思,她却未听见榻上传来挽留之声。

    出了暖阁,郑青然望向另一顶轿子,眸中泪光如刀,莫非侯爷心仪那人竟是个庶女?

    正想着,轿子里出来一人,轿旁的婆子欲先进屋引荐禀告,那少女拦了她,淡道:“侯爷心情不佳,奶娘别进屋了,免得连累了你。”

    说罢,不待身旁婆子说话便独自进了暖阁。

    暖阁里灯火煌煌,见少女披着身天青大氅,上绣雪兰花,她半低着头,未瞧榻上,亦未进里屋,只于华帘外福身道:“小女不是侯爷心里那人。”

    少女一语夺人,先一步压了元修的心火,神态却平和不争,只道:“只是近来朝中在寻闺名里带着青字的女子,小女闺名中正巧带一个青字,因此不得不来,望侯爷知悉莫怪。既然侯爷已经见过小女了,小女便可回府复命了,望侯爷早日康健如初,小女告辞。”

    少女福身便退出了暖阁,院外郑青然还未上轿,望着她震惊得不知言语。

    少女低头便上了轿子,唤了声奶娘,那婆子便命人抬轿出了侯府西暖阁的院子。

    郑青然还不想走,却又不敢再进暖阁,犹豫了片刻,终一跺脚,也负气上了轿子。

    两顶轿子还未抬远,迎面便撞上一个亲兵,那亲兵引着巫瑾前来,看见轿子便挠了挠头,“完了完了,都督说,暖阁里头有声音就进去瞧瞧,没声音就不用进,可咱来晚了,这人都走了,咋知道里头有声音没声音,要进还是不要进?”

    巫瑾闻言摇头失笑,不理那憨傻的亲兵,自进了暖阁去。

    ------题外话------

    明天就要去长沙了,悲催的东西还没收拾,拖延症不可治,还是晚上再说吧。

    年会期间我打算带着笔记本,结果昨天听说有小伙伴放狠话,谁带电脑去年会,到时就去谁房间里聊天……表示这是今年听过的最狠的狠话,不能再狠……otz

第七十六章 为君缝衣

    暮青回了都督府时后院无人,阁楼里的床帐已放了下来。

    都督府的人素知她的习惯,她去侯府前用过晚饭,回来后沐浴更衣便会歇息了,因此每逢她夜里出府,杨氏都是早早就放好床帐被褥,灶房里一夜都烧着热水,她一回府便可沐浴。

    暮青回府时见灶房里的灯烛亮着,自知守门的王大海会去告诉杨氏她回来了,于是便拿了本医书到桌边对灯细看,等着杨氏送沐浴的水来。也就等了一盏茶的时辰,水便备好了,杨氏退了下去,暮青便合上医书起身宽衣。

    她左袖藏着寒蚕冰丝,右袖藏着解剖刀,身上还穿着件暹兰大帝留下的神甲,这些东西一样一样摆去桌上,随便哪一件现身江湖都会引起一场腥风血雨。

    除了那套解剖刀。

    暮青知道月杀在阁楼附近,她沐浴时没人能靠近,因此便解了玉簪雪冠,宽了里衣,穿着束胸带和亵裤入了水。从军半年,她在男儿堆里养成了穿着衣物入水的习惯,哪怕是在都督府,她的身份一日未公开,一日心里便没有安全感,因防备着突发之事,她连沐浴时都是面朝阁楼楼梯口的。

    楼梯口与浴桶之间隔着座屏风,四扇围屏,竹意盎然,少女坐在浴桶里,边擦身边戒备地透过屏风缝隙盯着外头,热气氤氲,眸光清亮,警觉如豹,似是洗个澡都随时准备暴起伤人。

    待快要沐浴罢,暮青才在水里解了束胸带褪了亵裤,一番清洗,起身穿衣。

    冬夜寒冷,热水已温,氤氲渐散,少女起身,青丝遮了玉背楚腰,楚腰之下隐约见琵琶倒悬,玉般颜色,惊心勾魂,那静立之姿如巫峡云深处的神女。

    少女未拭身,雪臂一展便扯过了挂在围屏上的里衣,转身一披,玉带一系,玉润珠圆忽现又隐,少女从水中迈出,玉腿纤长,琼珠生香。

    暮青将洗好的束胸带搭在浴桶边上,亵裤她穿的是男子式样的,不惧杨氏收去晾晒,但束胸带却不能让她瞧见,这些日子她换洗的束胸带都是月杀收走去晒的。她不管他拿去何处晒,只要按时送来就行。

    暮青从衣柜里拿出条新的亵裤来便往暖榻去,到了榻旁撩开华帐时才唤道:“月……”

    一声刚出,尚未唤罢,帐中忽然伸出只清俊如玉的手将她一扯,那力道缠绵里融着霸道之力,暮青震惊之下一扯竟挣脱不得,整个人跌入了帐中!

    腰间玉带被人一勾,忽的一松,胸前乍凉!

    少女眸中星火窜起,燎了身下之人。男子眸深如海,吮住她的唇,辗转深尝,抵死缠绵。

    夜静如水,烛影摇动,映尽一帘春情,素白的里衣滑落榻下,帘中少女青丝湿散,如玉粉娇娥,动人心魄。她越是挣扎,越是刺人,帐中云雨越盛,男子平日里的懒散缱绻皆不复见,只见霸道执着,抚捻轻拨,辗转深缠,教她一识情之滋味。直到他定力消磨殆尽,才将华袍扯来往她身上一覆,起身下榻。

    步惜欢墨发披着,负手窗前,吹着寒风残雪。暮青在帐中盖着绛红龙袍,盯着华帐,目光杀人。

    暖阁里久无声息,不知多久,潮涌退去,男子眸中渐见常色,这才走回榻旁撩了华帘,瞧着还盖着龙袍未动的少女,笑问:“生气了?”

    暮青不言,眼刀已经说明了一切。

    步惜欢沉沉一笑,偏不怕她的眼刀,更舍不得不看她。男子声音还有些低哑,却听得出带着宠溺,道:“说话,别总拿眼刀戳人,我不惧这个。”

    从他背负昏君之名的那一天起,他就不惧世人的眼刀。那些眼刀没能将他千刀万剐,他早已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才不惧她这把小刀。

    “解释!”暮青沉默了许久,磨着牙咬出俩字来。

    步惜欢笑声更沉,打趣问:“看也看了,摸也摸了,还有何可解释的?”

    暮青眸中顿时窜出星火!

    “好,好,解释。”步惜欢沉吟了一阵儿,笑意浓郁,问,“解释何事?是解释我在帐中之事,还是窥你沐浴之事,亦或是窥见了多少之事?还是刚才……”

    话没问完,暮青已忍无可忍,抓起龙袍便抽向步惜欢。步惜欢慢悠悠往暮青身旁一倒,轻松避过一击,瞥了眼暮青,眸光渐暗。暮青觉出身前凉飕飕来才发现盛怒之下竟忘了龙袍下自己身无一物,又被这厮占了便宜!她忙将龙袍拉上,奈何步惜欢眼力好,还是瞧见了方才的春光。只见少女半坐榻上,青丝垂落,遮了玉峰红梅,盈盈楚腰柔若水影。

    步惜欢坐在帐中,眸光又暗了些,但瞧见暮青扯着龙袍将自己裹得严实,只露个脑袋在外头,又不由觉得好笑。

    “我该给你安排个女侍卫的。”他道,省得她每晚沐浴过后都喊月杀,那束胸带终究是她贴身之物。刺月门里女子少,但也不是没有,杨氏还不知她的身份,是该给她挑个贴身的人了。

    暮青把龙袍往头上一蒙,懒得理!但头刚蒙上,她便愣了愣,手摸了摸龙袍,探出头来一看,问:“怎么破了?”

    只见那月锦龙袍的袖子上绣着的银龙驰云气冲九霄,雍容华贵,却刮破了半幅。

    “马车上不慎刮破的。”步惜欢睁着眼说瞎话。

    “何物所刮?”

    “钉子。”

    “哦,钉子。”暮青信才有鬼,“你的马车里有钉子,车夫不想活了吗?”

    她懒得以微表情揭穿他,这人知道在她面前说谎无用,他根本就是故意为之!

    逗她很好玩?

    步惜欢笑了声,眸中流光醉人,漫不经心道:“嗯,车夫是该死。不过,娘子心都能补,想必补衣手艺甚为精湛,不如娘子来补补,补得好,为夫不恼了,就饶了那车夫,如何?”

    暮青这才知道他想干嘛,这回轮到她气得笑了,“步惜欢,你花样越来越多了!”

    步惜欢对此的回答是从枕下拿出只小巧的针线盒子来,递给暮青。

    敢情他连这都准备好了!

    暮青裹在龙袍里,盯着那针,不动。

    “娘子是想说明日再缝,今夜咱们早些歇息?”步惜欢笑着将针线收起,躺下便伸手去揽暮青,暮青不动,只目光如针。男子遭万针戳心,低头笑得愉悦,笑罢自觉起身下了榻去,拂袖一送,平地生风,榻下的素白里衣便飞入了帐中。

    步惜欢负手桌边,笑听帐中穿衣声。暮青很快便出来了,青丝披散,衣带紧系,领口一丝缝隙都不见!这般她还不放心,又将紫貂大氅拿来将自己裹严实了,这才坐去桌边。

    “掌灯!”

    话音落,灯已来,三盏灯烛照着三尺圆桌,暮青抱来龙袍,对灯补衣。

    桌对面,男子懒坐椅中,里衣半敞,灯烛暖照,胸膛玉色生辉。

    美色当前,少女半低着头,紫貂毛衬得鹅颈雪白,她随意取了簪子绾了青丝,青丝遮了半颜。男子枕臂坐在对面,凝着她那半张清卓的容颜,恍惚想起幼年时,父王不得先帝喜爱,府中人却依旧锦衣玉食,他的衣袍时常换新,从未有人为他补过。原本他只是想让她为他做些女儿家为心仪男子做的事,却未想到看她垂首对灯,缝缝补补,竟忽觉这便是一生所求。

    屋里无人说话,一张圆桌坐着两人,他望着她的半张容颜,她望着他的一袖衣袍,只此对坐,岁月静好。

    娘故去的早,家中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家,家境清贫,爹的衣衫常有缝缝补补之时。她从未觉得拿解剖刀的手不可拿针线,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学不会的,没有绣娘愿意教她,她便将娘生前的绣帕翻出来自学,三岁拿针,十年练一功,虽练不出出神入化的绣技,也足可为爹补衣。

    旧日往事浮上心头,暮青也有些恍惚,待回过神来,手中的衣袖已缝补好了。

    步惜欢低头一看,捧袖低笑,难以自抑的愉悦,“青青……”

    暮青冷眼盯去,她绣得不好?

    “青青,九龙衔珠,你可听过九龙衔竹?”龙口中衔着竹子!她可真是个人才!

    步惜欢笑难自抑,暮青看了龙袍一眼,却面无表情,内心毫无愧疚感。她爱竹,爹的衣裤鞋袜磨破了,她便会绣枝青竹上去,时日久了,爹每件补过的衣衫上都有她绣过的青竹,临霜而生,风吹不折。十年来,她都是如此绣的,绣别的她不会,绣青竹足以栩栩如生!

    “想挑剔花样,去找绣娘!”暮青拂袖而起,进了帐去。

    半晌,步惜欢披着龙袍撩了华帐进来,坐在榻边笑看少女,自觉地在她身旁躺了下来。

    暮青没出声,只身子绷紧了些。

    男子没碰她,只在她身后笑问:“刚才感觉如何?”

    暮青一愣,她深知某人的不正经,知道他问的绝对不会是补衣之事,很大的可能是问刚才帐中缠绵之事。

    他对问她感觉如何似乎异常执着,她记得她说过他不举,说过亲吻的感觉像泥鳅,以为他此生不会再问,怎又问了起来?

    ------题外话------

    妞儿们,我到长沙了,今晚面基,请大家吃烤!羊!排!

第七十七章 夜逛象姑馆

    “嗯?”步惜欢笑了声,去揽暮青的腰。

    暮青啪的一声拍掉了他的手,怒道:“偷窥可耻!”

    步惜欢笑声更沉,手背火辣辣的疼,凑近少女耳珠轻吻了下,她倏地回头,眸底小火苗烧人,他越看越喜欢,逗她道:“问的是此事,不是偷窥之事。”

    她那般聪慧,定知他问的是何事,避而不谈他本该欢喜,为她羞涩的女儿情怀,但他偏想逗她,她的羞恼,她的眼刀,她一切为他而生的情绪,都叫他欢喜。

    “要瞪人转过身来瞪!也不嫌脖子疼。”步惜欢没好气地道,说话间漫不经心地往暮青腰窝一点,她身子一软便歪进了他怀里,他欢喜地将那软玉温香接了满怀,她目光烧人,惹他一声轻笑,忍不住再品她的滋味。

    她的滋味清洌如霜,似她的人,却偏偏身子软柔雪腻酥香,这两重滋味总叫他留恋难忘,渐渐的失了定力。他情难自禁地含尽她模糊不清的娇音,深缠一番,放开了她。

    男子枕着罗枕,乌发松垂,割乱胸前玉色珠辉,那半低的容颜如画,眸底压着云雨深沉,待抬眸时,眸中云雨未褪,笑意懒沉,哑声问:“觉得如何?”

    这话里有些叹意,亦含愉悦。鸳鸯被,解罗裳,洞房花烛喜不知何日,他欢喜的是他亲近她,她并未真恼。

    少女颊粉唇殷,气息难平,眸底未见嗔恼,唯见刀光,只那刀光被巫山云雾遮了,显得有些软,并不刺人。她久未言语,似待情褪,他笑着瞧她,瞧着她眸底的刀光从层层云雾里透来,愈渐清冽,才听见她清冷的嗓音。

    “你今夜精虫上脑?”她嗓音清澈,已听不见侬软气虚。他有些好笑,虽不懂她话中之音,但也猜得到不是什么好话。

    “巫山云雨,人之常情,卿亦有之,莫说不爱。”步惜欢笑道,抬手理了理她脸旁凌乱的青丝,眸光缱绻溺人。

    暮青没打开他的手,只淡定地将衣衫合上遮了春光,眸光清澈,声也平静,“我当然有,我的性内分泌系统没出问题,大脑皮质、脊髓低性兴奋中枢和性感区及传导神经组成的神经系统也没出问题,我对你的挑逗当然有及时有效的反应能力,这是生物进化过程中形成并遗传下来的本能。”

    “……”

    “此欲乃正常的生理心理现象,其发生与两性的生理基础有关。男性易被视觉刺激所激发,女性易被触觉刺激所激发,激发之后产生两种过程,一是积欲过程,一是解欲过程。”

    “……青青。”

    “根据我的研究,此欲如果太强,失去控制,可能会产生灾害性的犯罪后果,所以你……”

    “青青。”他打断她,问,“你在紧张?”

    她眸光清澈,声音平静,那是因为她总是这般,无论何时气势都不输人,但她说这些时分明捏着衣带,从头到尾都没有松开过。

    暮青不答,步惜欢沉沉一笑,她眼里容不得错处,他若说错了,她定会纠正她,没纠正就表明他说对了。男子低头,伸手揽住,笑声愉悦,低低颤颤,“青青,你可知你有多可爱?”

    她说的这些,他虽听不懂,但莫名觉得可爱。

    暮青不说话,低头看着男子在她面前笑得欢,衣衫如雪,肩头裹玉,珠色生辉。她微微蹙眉,眉眼间皆是不解,解不懂他。她性情冷硬,不觉得可爱可以用来形容她,他的眼光真有问题。

    “步惜欢,我觉得你的眼光有问题,可爱一词需要纠正,不能用在我身上。”暮青严肃纠正。

    “嗯。”步惜欢笑着应了声,不欲多辩,只道,“睡吧,时辰不早了。”

    此事不需与她讨论,这并非她的案子,不需分出对错,她的可爱,他懂便好。

    步惜欢将暮青揽入怀中,轻抚她背后青丝时指尖不经意间自她颈后撩过,点了她的睡穴。

    今夜还有事,且让她睡会儿。

    *

    暮青以为她会一觉睡到天亮,步惜欢点她的睡穴不是一两次了,每回她都会睡到杨氏进阁楼叫起才醒,这晚却半夜被人叫了起来。她睁眼一瞧,面前的并非杨氏,而是步惜欢,他立在榻前,已穿好衣袍。那衣袍并非他来时穿的那件龙袍,而是一身都督府亲兵的衣袍,暮青见他如此打扮,手里还拿着面具便坐起身来问:“要出去?”

    “嗯,带你一起。”步惜欢道。

    “是何时辰了?你不回宫?”暮青没问要去何处,只想知道步惜欢不回宫是否会有险。

    她的关怀让他目光柔暖,拿了她的衣袍来放去榻上,道:“忘了有男妃在京中?我自有理由夜宿宫外。”

    暮青一听便明白了,敢情这人是以临幸男妃为由出宫来的,那今夜必有帝驾在某个朝臣府上,那帝驾想必也是假的。暮青没再说什么,步惜欢在宫中生存了这么多年,他自然有办法安排这些事。

    她下榻穿衣,束发簪冠,待穿戴妥当才问:“去何处?”

    “长春院。”

    *

    长春院是盛京最负盛名的象姑馆,大兴男风盛行,时有官宦子弟入馆寻欢,其中亦有达官女贵。长春院是盛京宫总管安鹤所开,馆中公子才绝色绝,侍人花样极多,院前门庭若市。

    象姑馆历朝历代皆有,大兴高祖时期虽曾颁布诏令裁汰官妓,禁官员或士族子弟宿娼,稍有邪行,轻则贬谪,重则褫革,永不录用。但象姑馆从未禁绝过,步惜欢登基后大兴男妃之道,使得象姑馆不再藏于深巷,而是光明正大地开在了外城南街上,与青楼相望,八街九巷,妓业繁荣。

    步惜欢易容成月杀,带着暮青到了长春院,龟奴迎出来,见是暮青,脸色变了几变,却忙笑着将她迎了进去。

    长春院里华贵堪比玉春楼,大堂里设着台子,锦灯彩帐,金红华毯,只是今夜台上无人,大堂里亦无人。

    “都督来得不巧,琴棋书画松墨竹菊八公子皆有客在,今夜不登台。”龟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暮青的神色。

    “那就唤别人。”暮青不坐也不喝茶,那龟奴拿不准她是来寻欢作乐的还是来砸场的,只能笑着退了下去。

    片刻工夫,十来位公子盛装前来,为首的公子一身玄黛织金锦衣,云纹大带,倜傥风流,只是笑起来眼角生着细纹,瞧着已青春不在。

    “在下长春院掌事司徒春,见过都督。”男子领着公子们行礼,龟奴端了茶来,见暮青不接,男子便笑道,“长春院里有的是绝妙公子,都督喜爱谁,挑谁服侍便好。”

    司徒春说罢便让到一旁,那十几位公子纷纷向暮青行礼,文雅谦和的,俊俏风流的,冷傲不羁的,个个不同,甚至还有年纪十一二岁的男童。

    暮青从那些公子身上一一看过,忽听一道细音入耳。

    “如何行事由你,但只许选年纪小的。”步惜欢负手暮青身后,未开口,音已传入暮青耳中。

    暮青像没听见步惜欢的话,目光不停,一一从那群公子身上看过,忽然抬手,一指当中一人!

    步惜欢微微眯眼,众公子目光古怪,龟奴脚下一软,险些摔着!

    暮青伸手指着司徒春,“你。”

    司徒春是长春院的掌事,也就是老鸨,他年纪已过四旬,早就不接客了。那龟奴要说话,司徒春用眼神制止了他,笑着福身道:“在下年长,已不侍人多年,今夜承蒙都督看得起,在下便谢都督抬爱了。”

    此意便是接了暮青这客人,但公子们已露出了然神色。

    这位今夜应该不是来寻欢的。

    来长春院的达官显贵口味各有不同,有喜爱小童的,有爱青年男子的,也有爱年长些的,房事上口味再重花样再多的都有。暮青年纪十七,喜欢年纪大的,口味重些本不值得惊讶,只是谁也没想到她会挑司徒春。司徒春是长春院以前的头牌,年纪虽大风韵犹在,不是没有贵客觊觎他,但长春院背后东家是安公公,长春院的掌事已多年没人敢点了。

    暮青刚破了西北军抚恤银两案,朝野上下名声大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虽没来过长春院,但来来往往的京中子弟已将她干过的那些骇人听闻之事传出来了。她不像是好男风之人,今夜来此,又点了司徒春,想必不是为了寻欢而来。

    “都督请。”司徒春礼数周到地将暮青请进了后堂一间雅院儿,屋里画屏锦灯,华毯雕桌,暖榻阔大,华帐挂了七重,壁上彩绘春宫,旖旎景致惹人遐思。

    步惜欢瞧了眼那些春宫图,暮青看也不看,于雕桌前坐了,不待司徒春客气开口便开门见山道:“我是来赌钱的。”

    这些日子元修重伤,安鹤侍奉元敏,少有来长春院的机会。既然他不来,她就想个办法让他来。

    司徒春闻言一愣,目光微微生异,暮青在玉春楼与京中子弟赌钱的事人人皆知,如今那些子弟都在面壁在家不能出府,她说要赌钱,其意必然颇深了。

    “都督……”司徒春笑了笑,刚要想法回绝,忽听暮青身后的侍卫开了口。

    “她让你赌,你便赌。”那侍卫向他看来,原本冷着一张脸,眸中忽起盈盈波光。那波光醉人,看得人心神荡漾,渐渐如在梦中见仙山春岛,流连忘返。

    “坐。”

    那侍卫的声音传来,听在司徒春耳中,如海洲仙音,他听话地点点头,似没有灵魂的木偶,转身走到桌前坐下了。

    ------题外话------

    高考结束了,一定成绩棒棒哒!

    ……

    还有妞儿不知道象姑馆是啥地方吗?答:男青楼

    我国古代和女子青楼一样繁荣的男青楼,公子们相互之间以姐妹相称,内穿女服,外罩男服,酒后留宿,去了罩服,内衣红紫,一如女子。

第七十八章 娘子口味真重

    暮青道了都督府时,司徒春正赏花,男子一身素色风袍,不见昨夜盛装风流之态,倒有几分素净之姿。

    他听见暮青的脚步声后,忙回身行礼,笑叹:“都督真乃巧思之人。”

    暮青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雕桌,桌上玉瓶梨枝,枝细态美,枝头白雪簇簇,如见满枝梨花开。这时节,梨花未开,盛京各府里摆着的无非是红梅绿萼,梨枝白雪确是巧思,但暮青哪有这情调?

    这是前些日子杨氏摆到花厅里的,她原没在意,以为是杨氏的巧思,没想到杨氏那日偷偷对她说:“真没瞧出来,越队长成日冷着张脸,却有这等巧思。”

    她这才知道原来是步惜欢的手笔,只有他知道她没心思理这些,便不知何时对月杀特意嘱咐了此事。

    她不重生活品质,亦不讲情调,这花摆在花厅,她起初并未多看一眼,但自从杨氏与她说了那番话,不知为何反倒瞧着这花顺眼了些。

    暮青不想与司徒春说这些,只看了眼桌上的冷茶,那茶是司徒春进府后,府里奉上来的,但茶已冷,茶盏里却是满的,显然司徒春未动过。

    “我府上的茶里没放*药。”暮青不喜拐弯抹角,开口便直指昨夜的事。

    司徒春与暮青都是贱籍出身,虽身份大不相同,但长春院背后的东家是安鹤,他自不怕这毒害朝廷命官之罪。可昨夜他输了五十万两银子,这些银子是长春院日常的流水,输了没法跟安公公交代。

    事关性命,司徒春垂首而跪,道:“小人昨夜并无加害之意,只因都督名满盛京,不像是来长春院寻欢作乐之辈。小人猜不透都督此行的意图,又身担长春院掌事之职,怕惹出事来不好跟安总管交代,这才备了那*茶,原是想让都督睡一夜,做个美梦,早晨便将都督送出长春院,如此而已。”

    桌上梨枝白雪,地上男子伏跪,那素色风袍裹在身上,人如埋入雪里,说不出的楚楚之姿。司徒春年华老去,风华却依旧动人,当年这般胜似女儿娇的风姿不知迷了多少京中子弟,如今上首那人却迟迟不见出声。

    司徒春偷偷抬头,见座上少年眸中似有寒雪,清冽刺人。

    “如此而已?我夜宿长春楼,你难道没有抓着这把柄,好将我捏在股掌之间的想法?”

    司徒春目光微变,这的确是长春院一贯的手段。来长春院的朝臣和京中子弟,有逢迎讨好安公公的,也有专为寻欢作乐的,但只要进了长春院的门,头一夜都有一杯*汤。长春院会寻画师将那颠鸾倒凤之态画成春宫本儿,存入密格,以此为把柄要挟那些朝臣和京中子弟乖乖听话。文人狎妓成风,但多爱重名声,谁也不愿自己的春宫图散布街头,连身后名都污了,因此这些文人不仅时常来长春楼花上大把的银子,还带友人门生前来相聚取乐,时日久了,长春楼里存着的春宫本儿便越来越多,当今朝中有一半王公重臣的把柄都在长春楼里。

    此事隐秘,这少年如何知晓的?

    “小人不敢。”司徒春今日是为了求那五十万两银子而来,自不敢承认此事。

    “我不喜不诚之人,你既有能耐说谎,那就把这能耐用在向你们东家解释那五十万两银子的去向上吧。”暮青起身便走,走得干脆,“送客!”

    司徒春没想到暮青说走就走,他惊怔起身,欲求她回来,刘黑子在门口将他一挡。司徒春眸光一虚,一把匕首指在他眉心寸许外,刀尖锋利雪寒。他对这少年有印象,他的脚有些跛,黢黑精瘦,听闻他是长春院的公子,方才端茶来时脖子耳根红如火烧,甚是腼腆。哪知这刚才连头都不敢抬的少年,此时竟不声不响地出刀挡人,眼神寒煞。

    “我们都督说了,送客!”少年的脸上不见半分腼腆,似他再敢追出一步,他便会毫不犹豫地要了他的性命。

    司徒春不敢再动,但瞧见暮青的身影就快要看不见,只能喊道:“都督想知道何事,小人知无不言便是了,还请都督留步!”

    “我不想知道什么,我只想见见你们东家。”暮青停步回身,望向花厅里的司徒春,“不管你如何禀他,我要今夜子时在长春院昨晚那间屋里见到他,否则那五十万两银子的事我会替你禀明你们东家。”

    她今日本不想见司徒春,但想到长春院损失了这么多银子,司徒春许不敢让安鹤知道,可能会先想别的法子填补漏洞,因此她才见了司徒春,原本只是想要威胁他替她办事,没想到长春院似有别的秘密。

    但无论有何秘密,她不想等了,她要今晚就见到安鹤!

    *

    这夜,二更天时,步惜欢来了阁楼,来时便已易容好了。

    暮青见他顶着张月杀的脸含笑而来步步生华,不由淡道:“别扭。”

    步惜欢笑了声,牵了她的手便往外头去,知道她今夜要查杀父真凶,心情定然沉重,他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力道格外轻柔,下楼时淡道:“总有一日,要你我行走在这天下间任何一处都光明正大。”

    暮青看着步惜欢的背影,不知是她心情沉重的原因还是其他,总觉得他今夜的声音缥缈如仙,一路拾阶而下,却像在登天阶,仿佛要羽化而去。她心里一紧,不由反手一握,握紧了步惜欢的手。步惜欢在前头走着,脚步微顿,瞥了眼袖下,不由唇角牵起,眸光暖柔。

    一路无话,两人到了长春院时,安鹤还未来。

    昨夜迎来送往的那龟奴将暮青请到屋里,道:“掌事说了,要都督且在此等候,他子时再来。”

    那龟奴笑得猥琐,似以为暮青昨夜和司徒春共度*,今夜心痒难耐,又要来寻欢。暮青自不解释,听这话里有两人约定的时辰,便端坐在屋里等了。

    暮青盘膝坐着,盯着房门,这一生里最难熬的那夜她已熬过去了,而这一夜,该是水落石出要人来偿了。

    步惜欢坐着她身侧,敛尽懒态,不出一声,只伴着她,等。

    这一等不知多久,待夜风起时,院外有人声传来。

    “里头儿?”太监声音尖细,声音曼然悠长。

    步惜欢弹指灭了桌上火烛,屋里一黑时,听一物脆声一折,咻地破窗而出!

    安鹤正往廊前来,听那咻声疾步便退,身后噗通一声,司徒春眉心插着朵红梅,僵直倒在院中,冷月清辉,照见男子双目圆睁,眉心滚出血珠儿,殷然胜似红梅。

    安鹤靴尖儿一点,纵身退到司徒春后,一脚将尸体勾起踢向房门。房门忽开,饕风扫来,树梢不动,花枝不折,尸体却当空一翻,滚进梅花林里。

    安鹤瞥了眼院中的花枝,心生凛然,不知何人内力如此深厚,竟可无劲无形!这些日子元修出事,他忙前忙后地跟在太皇太后身边,本无空闲来长春院,今日却收到司徒春的传信,说江北水师都督昨夜来了长春院,手中不知攥了什么把柄,今夜子时就要见他。这些年来,长春院做的事多了,不知那少年攥着哪一桩的把柄,他原是不惧这威胁的,但眼下元修刚从阎王殿回来,太皇太后担心得紧,容不得他出半点差池,那少年乃元修的旧部,颇得他的信重,万一他不来,惹得她将那些把柄捅到了元修面前,让元修恼了他或是与太皇太后生了嫌隙,那便得不偿失了。

    他今夜是禀明了太皇太后前来的,本想瞧瞧这少年有何花样要耍,却没想到刚进院儿,屋里便烛灭飞花,有人胆敢在他长春院里杀人!

    安鹤见过暮青,听得出她的脚步声不像是内家高手,那房里飞花杀人者显然不是她!

    此人是谁?是与司徒春串谋骗他来此,还是那少年请来的人?

    “你是何人?”安鹤问时已将退至院门,远远望见林中落梅如潮,随风荡来,漫天飘洒,如天降红雪。他欲出院,却身置梅海,落梅袭人无声杀气不露,却片片如刀!

    安鹤怒笑,雨花宫袍鼓荡生风,衣袂上松鹤金羽如针,袖下忽见一条金鞭,凌空一扫,劈开落花,隐见屋里有人缓步而出。冷月清辉洒在廊下,那人淡立廊内,月色照不见他的容颜,只见他指间拈着一朵红梅,月光照着那花那手,花艳刺目,手腕清俊。

    那人廊下拈花,只看花,不说话,廊前落梅却似知其意,一散又聚,迎面而来!

    安鹤挥鞭,鞭声如雷,如一道金电劈裂夜空,却扫不尽落梅残花。残花遍地,转瞬飞起,落梅不见消减,反愈见繁多,金鞭妙法可毁石断骨,今夜却扫不尽一院飞花。

    飞花越碎,花海越密,暗刀越多,安鹤心觉不妙却脱身不得,他习武半生,大内少遇敌手,今夜竟进退不得,只眼睁睁看着飞花如刀,割皮片肉,执鞭之手如被千刀所割,血肉随花飞溅,金鞭啪的落地!

    安鹤面白如纸,目光阴毒,内力震得衣袂鼓荡,以宽袍隔开飞花,他仿佛能看见廊下那人嗤笑,心中亦知内力迟早有耗尽之时,他却同样嗤笑一声,他虽看不出那人是何来头,所练的是何秘笈功法,但隔空飞花,他损耗的内力定比他重。

    安鹤衣袍鼓荡,遥看廊下,大有一比谁的内力更为深厚的意思。院中一时静了下来,只见月色当空,残花如海。未几,飞花渐密,安鹤似有不支,内力耗尽前他忽然靴尖向后一扫,地上的金鞭顿时飞起,自他身后凌空一扫,飞花散开,未聚之时见他身后三步便是院门,他回身纵出,看起来像是要往门外逃。回身之时,他却忽然一扯那金鞭,向后一掷!

    那一掷,含尽内力,金鞭如剑,刺破花海,直指廊下!离廊下还有一丈,那金鞭的鞭骨忽开,只听咔咔咔咔之声,黑紫的药粉随风扑去廊下,月色下望如毒雾。

    那廊下之人总算抬了头,身未动,指尖一挑,风袍忽解,挡了那毒雾之时,飞花尽回身前,连同那风袍一同裹了那团毒粉送入了林中。安鹤借机要逃,廊下之人弹指间,手中拈着的红梅射出,打上飞来的金鞭,只听铮的一声,红梅落地,金鞭回头,凌空呼啸扬鞭一打,正中安鹤的后背!

    “噗!”

    安鹤喷出口血来,踉跄一倒,扑在院门口便起不来了。

    金鞭妙法,毁石断骨,这一鞭打断了他的腰骨!

    院中再次静了下来,步惜欢回身看向屋里,暮青面向院中盘膝而坐,不动不说话,屋里烛火尽灭不见五指,男子的目光却精准地落在她身上,看见她望着安鹤。

    自安鹤来了,她一直就是这么望着,高手相拼,她不惊,毒雾扑面,她不惧。她的目光从没有离开安鹤,此时他趴在院中重伤难动,她却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遥遥看着他,看着他趴着的姿态,想起江南六月初二那夜,义庄地上的白灯笼、旧草席和一双草席下伸出的腿。

    步惜欢也不急,只在廊下等,至仇近在眼前,心中是何滋味,他太懂。

    当她出屋时,他已隔空点了安鹤的穴。

    安鹤头朝院门脚朝屋里,看不见身后来人,却听得见脚步声。那脚步声沉如万斤,一步一碾,似要碾碎残花,踏血逐月收人魂。当那双脚站在眼前,他看见一双武将官靴,奋力仰头,看见冷月悬空,少年月下静立,紫貂毛衬得一张脸巴掌大,低头望人,眸深如渊,不见杀意,连声儿里都辨不出情绪,静如死海。

    这是他在镇军侯府西暖阁里见到的少年,像,又似乎不像。那夜她锋芒尽露,言行刺人,今夜却只有沉静,沉得陌生,静得可怕。

    她为何要杀他,廊下那人是何人?

    安鹤满心疑问却问不出口,少年却开了口,“你可记得去年五月,汴河城刺史府里死的仵作?”

    仵作?

    这等贱民死了便死了,他向来不记得。

    他神态轻蔑,却见少年指间忽露寒光,往地上一掷,一把解剖刀倏地扎入了他的手背!他那只手刚才已被飞花割残,血肉模糊正淌着血,十指连心,他本就痛得面如白纸,那刀挑着手筋处刺入,顿时痛得他仰起头来,眼底生出阴毒狠戾,嗓中却发不出声儿来。

    少年眸中的狠戾比他更甚,她蹲下身来直视他,字字刺进他心坎里,“我提醒你,去年五月,汴河,柳妃,懿旨,灭口。”

    安鹤忽然吸了口气,不知是疼的还是惊的。他一生都在宫里,去年是头一回离宫去江南,江南之行自是记得清楚,他不记得的只是当时灭口的人,凡是与那件事有关的,杖毙的杖毙,毒杀的毒杀,死的人不少,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侍卫、宫人和贱民,他怎可能一一记得?当时死的人里是有个仵作,但他不记得是谁,连那人的模样也记不清了,他惊的是这少年竟然知道懿旨灭口之事!

    去年圣上到汴河行宫时带着柳妃同行,此事江南百姓尽知,这英睿出身江南,知道此事并不稀奇,但事后太皇太后懿旨处置了龙船上的侍卫和办案之人,此乃宫秘之事,少有人知晓,她如何知道?

    安鹤盯着暮青,忽然目光飞转,企图望向身后廊下。他腰骨断了,又被点了穴,自然望不见廊下之人,但细一想,去年那件事事后连他带去江南的宫人都被毒杀了,知道那件事的只有太皇太后、圣上、汴州刺史陈有良和他!那么会是谁告诉她此事的?

    莫非是圣上?

    太皇太后和相爷一直怀疑这少年是圣上的人,莫非此事是真的?

    今夜廊下之人会是何人,为何要襄助这少年,这少年究竟是何人?

    “你杀的那仵作名叫暮怀山,他是我爹。”暮青忽然道。

    安鹤闻言醒过神来,却又怔住。

    她爹?

    那暮怀山姓暮,她不是姓周吗?

    那村野之名满朝皆知,不是叫周二……

    正想着,忽见少年抬手,一张人皮面具在他面前缓缓撕下,那张蜡黄面色粗眉细眼的少年面容在他面前撕去,露出张清丽的少女容颜。那容颜让人想起天山寒雪竹林清风,不见花般娇艳,却清卓冠群芳。

    她道:“我是暮怀山之女,暮青。”

    安鹤双目圆睁,心中有鼓在敲,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涌出来,几欲成狂——女子?!

    从军西北,断奇案、破箭阵、救新军、守村庄、战马匪的少年是女儿身?

    孤入狄部,地宫救帅,披甲还朝,金殿受封的少年是女儿身?

    身领江北水师都督之职,高居三品,日日上朝与百官同列的少年是……女儿身?!

    安鹤怔如死人,只有一种感觉,那便是今夜难活了。

    ------题外话------

    来家里玩耍的两位姑娘回家了,我难得的假期也就结束了。

    这几天忙,各种事都没来得及说,今天要说的第一件事是年会获奖的事,仵作抱得年度创新奖,感谢的话总觉得太形式了,只想说只要故事还在继续,愿你们和我总能收获新意。

    第二件事是更新的事,这周断断续续的,抱歉的话也不说了,说多了也没用,看这两天字数能不能上来吧,这个才是最实在的。--100972+djxds+24945947-->

第八十章 第二个下毒者

    大兴开国六百年,士族子弟弱冠出仕,上品无寒门,贱籍不入朝,这些皆是祖制,如今皆被一人打破已是惊世骇俗,谁能想到还有更令人惊骇的?

    女子从军杀敌入朝为官,此事一旦被人知晓,且不论天下人如何想,朝中便会治她个违乱纲常之罪,抄家灭门!

    安鹤看见了暮青的真容时便知道她今夜必会杀他灭口了。

    “我爹被你所杀,此事是你自作主张还是受命行事?”暮青蹲在地上望着安鹤问。

    安鹤阴毒一笑,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杀了她爹,又得知了她的真正身份,她今夜是必杀他的,他告诉她真相,不如将这秘密带入阴曹地府,看她在人间苦寻一生,岂不快哉?

    老太监嘴角一扯,扯出快意的笑来,脸上的厚粉在月色下分外森白,眼角的胭脂艳若鬼魅。这一生,自他进宫起,看见的便是恶毒、妒恨、愤怒和杀意的丑恶嘴脸,起初他还惧怕,可宫中岁月熬人,眨眼便是半生,如今他以此为乐,看见那些满怀恨意的人,他就觉得快意。临死之前若还能让他再看见这番光景,那将是最美的送行礼。

    但他竟没有看到。

    少女蹲在他面前,似能看穿他的一切心思,她眸若星子清澈如水,映着他丑恶的脸,不恼不恨,亦无杀意,只平静地问:“你杀我爹是自作主张?你杀我爹是受命行事?”

    她跟他此生所遇的寻仇之人大不相同,他不开口,她也不恼,只是问他,似乎如此便可问出真相。

    “你受谁的命行事?”当她如此问,他不由惊怔——难道她真的能知他心中所想?

    “那人是太皇太后?”她又问。

    安鹤怔色未褪,暮青低着头,月光照不透的眸底已生霜寒。

    果然是元敏!

    她早该想到的,只是不愿冤枉于人,故而等到了今日。

    “你以何手段杀的我爹?”暮青抬眼时目光清明,声音异常平静。

    她的声音越是平静,廊下的男子眸中越生痛意。凡遇案子,她总是这般,认真得让人心疼。凡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她的这番话他还记得,那夜一锅面前论江山狱事,他被她身为女子却心怀天下无冤的理想所震,今夜看她面对仇人,宁愿忍着丧父之痛也要将行凶细节再问一回,他心中除了疼惜,唯剩心折。

    这世间之人心怀理想容易,将理想坚持至此却太难。断他人之案,清明公正容易,断至亲之案,却非坚忍之人不能为。

    “杖杀?”

    “毒杀?”

    少女蹲在地上,身子裹在大氅里,月色下娇小一团,声比夜风凉。

    “你用的是何毒?”

    “砒霜?”

    “鹤顶红?”

    “毒阎罗?”

    无论暮青问什么,安鹤都一言不发,而暮青也停了下来,她皱了皱眉。

    步惜欢见此,从廊下走来问道:“怎么?”

    她问案少有这种神情,难道是何处不对?

    暮青没解释,她没心情多做解释,只问安鹤道:“你在汴州刺史府毒杀的那些人用的是鹤顶红?”

    安鹤不答,暮青的眉头却皱得更紧——鹤顶红!怎么会是鹤顶红?

    “不是?”步惜欢听出了暮青的意思。

    “不是。”暮青这才出了声,起身时身子微晃,步惜欢扶住她,听她道,“我爹所中之毒有股苦杏仁味,我曾问过巫瑾,他说是毒阎罗。”

    鹤顶红之毒来自红信石,因其颜色像仙鹤头顶上那一点红,故而称之为鹤顶红。其主要成分与砒霜一样,只是不纯,颜色不同,因此名称有差别,但两者皆没有苦杏仁味。

    暮青是如何看出安鹤用的是鹤顶红而非毒阎罗的,她现在没有心情解释,步惜欢也不问,只看着安鹤道:“那日的毒酒是他给你爹的没错。”

    暮青不怀疑此事,元敏下旨将与柳妃之案有关的人全数灭口,安鹤那日奉旨行事,确实应该给了爹一杯毒酒,但酒中之毒本应是鹤顶红,为何会变成了毒阎罗?

    那日还有第二个下毒者?

    “你可知酒中之毒换了?”暮青再次蹲下身来问。

    安鹤开不了口,却没有看着暮青,而是奋力仰着头,死死盯住步惜欢,喉头哑声如老鸹。

    步惜欢垂眸淡淡看向他,风袍已解,武袍加身,那武袍梨白素净,衬得眉宇间似融了月华,换了张脸,依旧雍容矜贵。安鹤乃将死之人,步惜欢无心隐藏,道:“没错,是朕。”

    他方才与暮青说话没掩饰过声音,安鹤听得出来不足为奇。

    老太监瞳眸一缩,难以置信——那廊下飞花杀人者竟是陛下?!他的功力……

    京中士族子弟皆有启蒙武师,专习骑射之道,会些三脚猫的功夫,陛下也是如此,太皇太后自然不会允他学那些深厚的武艺,他跟在太皇太后身边多年,陛下在盛京宫里时需常去给她请安,他并未瞧出他身怀武艺来!

    陛下的武艺从何处习得,这些年来又是如何隐藏的?

    安鹤心思急转,他痴迷收集武林秘籍,对江湖各派的武功套路皆有了解,世间就没有明明是高手却看不出的……

    不!有!

    蓬莱心经!

    传闻此功祖洲仙人所修习的无上之功,能掌世间万物,能化幽冥杀意,以无形制有形,以不杀止万杀。其功未大成时不可随意动用,乍一看与常人无异。

    安鹤盯着步惜欢,眼底忽然生出异色,阴毒贪婪,嗜血怒意——原来在你手里!

    他用尽手段折磨那人,想要找到的无上心法,竟在他人手中!

    原来他们暗地里结了盟!

    原来……

    “你可知道酒中之毒换了?”暮青这时出声,将安鹤的思绪拉了回来。

    安鹤怒意未褪,看向暮青时眼角飞红的胭脂如烧红的刀。

    暮青不惧,接着问:“跟着你去汴州刺史府的宫人里有谁……”

    话未说完,只听咔的一声,似是骨骼声一响,安鹤趴在地上,折断的腰身蛇般一扭,上半身忽地直起,双指直探向暮青的喉咙!暮青毫无防备,未曾想安鹤能解开穴道,说时迟那时快,她仰面便倒,脚往安鹤胸口踹出时,腰间忽的被人揽住,脚下如御风踏云,离地之时见冷月隐在树梢,一直断手在夜空下划过,血珠如线,远望如夜色星辰下忽然架开一道红桥。

    步惜欢带着暮青落到廊上时,那断手才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男子静立廊下,衣袂舒卷如冷云,一袖梨白覆了霜寒。就在刚才,安鹤偷袭她时,他将她带离时顺道断了人的手,那手是怎么断的,暮青没看见,她一落地便从步惜欢身边离开,走向安鹤。

    以安鹤的功力,自不是任人宰割的人,今夜他刚到院中来时与步惜欢缠斗,最后关头看似拼尽了内力,实则耍了点儿心思,故意装作内力耗尽转身欲逃,趁机将那金鞭掷向廊下,想以毒伤人。这些毒计虽未成,他却因此保留了些内力,没有全然耗尽。趴在地上的这段时间,他看似已残,却仍偷偷以内力冲击经脉,试图解穴。但没想到不仅没伤到步惜欢,连暮青也没有伤到。

    暮青虽不懂内力,但从军西北,翻山越岭,战马匪入敌营,这一路最是炼人,论敏捷,她并不输人。她一步一步向安鹤走去,安鹤在地上抽搐,断腕血涌如泉,另一只被飞花割得血肉模糊的手上还插着一把解剖刀。暮青走过去,还是蹲在安鹤面前,只是将那刀一拔,问:“既然你已经解穴了,想必能回答我的话了。”

    步惜欢在廊下,手一伸,一朵摇摇欲落的梅花随风一断,乖乖地躺在了他的指尖。

    “那药是你亲自下的还是宫人帮你下的?”暮青问道。

    安鹤面如纸白,森然一笑,拒答!

    刀光一闪,暮青一刀扎进了那断手的断面里。今夜本以为问明了真凶,没想到毒不对,下毒者还有第二人,身份不明,目的不知,她已失了耐性。

    安鹤来这院子里已有些时辰了,方才他动了鞭子,鞭声传出老远,不知何时会来人,今晚她必须要问明白杀父真凶的事!

    安鹤眼底充血,脸一仰,月光照在脸上,眼底血丝如网。

    “跟着你去汴州刺史府的宫人,谁是帮你下毒的人?”暮青又问。

    安鹤不答,那断腕里血线如珠,暮青将刀在其中一搅,顺手在地上的青砖缝儿里拔了把枯草,往安鹤嘴里一塞,堵住了那惨叫声。

    “说!谁是帮你下毒的人!”

    “问了也没用。”步惜欢走了过来,道,“那些人事后都已被杖杀灭口。”

    暮青闻言抬起头来,柳妃船上的侍卫死了,查案验尸的人死了,连跟着安鹤去汴河城的宫人都死了,元敏将所有人都灭了口,那第二个下毒者回是谁?

    按说,元敏已下旨将人灭口,与案子有关的人是必死的,既如此,何人出于什么目的要在那本就掺了毒的酒里再下上毒阎罗?

    巫瑾曾说,毒阎罗是他所炼之毒,曾经被人偷出府去,这偷毒之人不是安鹤,那会是谁?

    下毒之人会是偷毒之人吗?

第八十二章 心魔

    暮青原以为今夜就能问明杀父元凶,没想到问明了元凶,却又扯出了隐情。

    元敏与爹没有私怨,她杀的是与柳妃案有关的人,动机简单明了,为的就是灭口,可那第二个下毒者的动机实难猜测。

    “当时在刺史府里被毒杀的除了我爹,还有别人吗?”暮青知道安鹤不会透露这些事,问他不如问步惜欢。

    “有,除了你爹还有两人,一是刺史府的捕快,一是刺史府仵作马征的门生。”

    暮青听了,心中顿沉,知道这案子难查了。

    若被毒杀的只有爹一人,她还可以推测那下毒者要杀的就是爹,两人之间许有深仇,以至于那人明知酒里有毒也要亲手下毒,让爹死于他所下的毒。

    但被毒杀的有三人,她就无法推测那人是想杀谁了,因为当时她不知案情如此复杂,只验了爹的尸身,没有验其他两人的,因此不知那两人喝下的酒里是否也有毒阎罗,也就不能借以推测那人想杀的是爹还是其他人。

    此案查察至此,有两个疑点。

    其一是毒阎罗!毒阎罗乃巫瑾所制,下毒者是盗毒之人也好,从他人手中买来此毒也好,这人的身份都应该不简单,恐怕非富即贵。可那日在刺史府里被毒杀的三人皆是仵作捕快,身份低微,怎会与此人结怨?

    其二是此人的身份,身份贵重之人杀人大多不会偷偷摸摸。比如元敏,下道懿旨将人灭口就行,何需偷摸行事?此人不敢光明正大地杀人,只能说明他有身份不能被人知晓的理由。

    暮青看了步惜欢一眼——不会是他,元敏既已下了懿旨,他若想灭谁的口,借元敏的手便好,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步惜欢和元敏应该认得此人,因此他才不敢明目张胆的杀人,因此要查他也不是无从下手,至少有三处可查。

    一可从当年巫瑾丢失的毒阎罗查起,查盗毒之人和毒的去向。

    二可查娘的身世。假如那人要杀的就是爹,爹一介仵作,不太可能与达官贵人结怨,那人有可能是冲着外公或者娘来的。当年的武平侯可能与人有大仇,或是外公当年外出游历与人结过怨,亦或是娘的身份来历颇深。

    三可查柳妃。假如那人要杀的是爹,又与外公和娘没有仇怨,那这人有可能和柳妃有关。柳妃来盛京投靠的亲眷,她生的那个孩子,这些都是查案的线索。

    这三事,前两事都经年日久不太好查,但柳妃之事才过去半年,倒是可以先查。

    暮青蹲在地上,片刻思索便理顺了查案方向,她看向安鹤,问:“柳妃有过生育史的事,元敏知道吗?”

    安鹤腰骨尽断两手皆废,地上血染残梅,枝头冷月半隐,夜风一吹,满园腥甜。重伤失血,他已难睁开眼,听闻此言却仍睁了睁眼,他眼神已散,眼里却仍似有惊光。

    “她果然知道。”暮青只看安鹤的反应便知道了答案,她将他嘴里塞着的枯草团子拔出来,又问,“柳妃生的那孩子是谁的?”

    安鹤嘴里被枯草划破,草团拔出,冷风一贯,火辣辣的疼。他试了几次想要抬头,却又重重地砸进血水里,砰的一声,血溅花飞。月光照着血水,他嘴边扯出阴毒快意的笑。

    他十岁进宫,吃过冷饭,挨过酷刑,见惯了人心丑恶,宫中沉浮。天子可杀,妇人当道,阉人亦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今夜命丧此处,只能说明没有人能永在高位,那他倒要在阴曹地府看着,看她能不能寻得真凶,能不能在这铁血王朝里以女子之身寻一方立足之地。

    “你不说。”暮青淡淡看着安鹤,“没关系,我自会去问元敏。”

    此案虽有个隐藏的凶手,但元敏同样是她的杀父仇人,案子只会越查越清楚。

    安鹤在血泊里睁眼,翻着眼白望着天上月色,望见一双清冷的眸。

    “你自卑,有过被欺压的经历,所以你后来便欺压人,看着那些人跪伏在你脚下凄惨嚎叫,你便觉得你不再是当年的自己,觉得自己强不可摧。可你是阉人,再强也无法获得身体上的完整,所以你后来的乐趣便是折磨那些比你完整的人,他们越苦难,你越开怀。你想看着我苦寻真相,寻而不得,痛苦一生。”

    “这种程度的心理变态者我见得多了,你的心理还不够扭曲,比呼延昊好一些,至少你的心里还有一个人——元敏。我猜她以前应该在你危难时给过你温暖,这些年来你留在她身边,不仅仅因为她能给你想要的地位,也因为当年之恩。你不愿出卖她,哪怕你今夜会死,也不希望她日后有事。”

    少女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仿佛能看穿他的内心。

    “人都有感情,身体残缺之人也不例外,甚至在某些方面比常人更为浓烈。”

    “我也有感情,我除了验尸断案什么也不会,是爹守着我,十六年。我们父女不求高官利禄名利财帛,只求平安和乐三餐温饱,可这样的日子还是被你们毁了。”

    “我不懂门第高低人命贵贱,此生只奉一理——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暮青声音忽然一寒,安鹤正抬起头来,只见寒光一抹,映亮了月色。

    这夜月色美极,刀光如雪,血珠如线,人生最后的风景是血染弯月,风里有汩汩之音传来,安鹤听了许久,才听出是自己脖子里淌出来的血。他张着嘴,血从嘴里喷出来雨点儿般打落在脸上,他看见院子里一树红梅,风景在他眼中慢慢倾斜,最终歪去一角,看见少女清寒的眸。那清澈的眸是他此生没有的,也是他一生看到的最后的风景。

    安鹤的眼渐渐没了神采,暮青望着他,手却在微微的发抖。

    “别看了。”步惜欢将她扶起来,握住了她微颤的手,取出帕子来为她细细擦拭手上的血。她的手不该用来做这些,为报父仇,在边关时她的手便已沾过人命,今夜又是一条人命,他知道她心里定不好受。

    “我杀的,没什么不敢看的。”暮青淡道,仍看着安鹤,他的头脸已被血染湿,脖子还在往外冒血,头歪在一边,半个腔子都露了出来。如果这是她出的命案现场,她一定会以为凶手是男子,在下手之前,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有那般气力,动手的那一刻,似将此生所有的气力都凝聚在刀上,一刀竟割断了安鹤半个脖子。

    她盯着那冒着血的腔子,忽然将手从步惜欢的手心里抽了出来。

    步惜欢看向暮青,见她缓缓蹲下身去,刀在指间,下手一划,几下便将安鹤的人头割了下来。

    暮青提着安鹤的人头站了起来,那被血沾湿的头发将她的手染脏,她全然不觉,提着那人头便走向屋外,将那人头摆在干净的廊上,面朝南方。

    她指尖一挑,解了大氅,露出一身素白衣袍,月光洒落肩头,如挂霜雪,似披重孝。风过树梢,低低飒飒,少女双膝一弯跪到廊下,膝头磕在冷硬的青石阶上,其声如闷雷。

    “爹,女儿不孝!”暮青面向江南,额头撞在廊阶上,声闷戳心。

    她汴河寻凶,西北从军,时隔半年到了盛京才查出一丁点的眉目,半年来不曾拜祭过爹,今夜才斩得仇人头颅祭拜,身上还未带纸钱香烛。

    少女肩头微颤,跪在地上不起,她有愧!断案一生,到了至亲之案,凶手却寻得如此艰难……

    “青青。”步惜欢不知何时走来她身后,暮青听见了却未回身,男子望着她的背影,眸底痛意翻涌,“你爹的死,我亦有责任。”

    暮青肩头一颤,仍不起身,只沉默地跪着,头磕在廊上,那永不弯折的背脊似承着人生不能承受之重。

    “那时,朝中奏请西北军在江南征兵,元家觊觎江南之心已昭然若揭,我势必不能坐以待毙,是而带了柳妃南下,此举只为做给天下人看,我亦可宠一女子,并非只好男色。”他隐忍筹谋近二十载,近年羽翼渐丰,亦知元家已等待不及,因此才开始试着改变掌控天下风向,“柳妃之死,我因不想再担虐杀宫妃之名,故而下旨彻查,我没指望能查出凶手,只是想闹出些动静儿来给天下人看。可最后……却害了你爹。”

    暮青听着,许久才出声,问:“我爹被赐毒酒时,你在刺史府?”

    步惜欢叹了一声,“我在行宫。”

    但安鹤并不认识暮怀山,随意找个死囚替了他也是可以的,只是那时没想着为一介仵作费这心思。可到头来,那时的毫不在意袖手旁观,却成了此时的心魔。

    若那日她爹未死,他与她此生或许不会再相遇,可她爹的死让他们相遇,却让他此生都有愧于她。

    “青青,此事终是我……”

    “步惜欢。”暮青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站起身来道,“我心里很乱,想静一静,今夜的事多谢你。”

    她背对着他,说完此话便转身离去。与他擦身而过时,她未抬头,只在院门处摸出面具来戴时指尖禁不住的微颤。

    他回身望着她,听见院门吱呀一声打开,看见她决然而去的背影。

    夜风低起,满园腥甜,男子低头,望着廊下那落下的紫貂大氅,惨笑一声,喉口一甜,鲜血如残梅,落红满地。

    她还是怪了他。

    梅林里飒飒一动,四名隐卫见势现身。

    “主子!”月影扶住踉跄的步惜欢,道,“快!想办法去镇军侯府报信,让瑾王务必出府一趟!”

    “将这两具尸身处理好。”步惜欢半跪在廊下,面具显不出苍白的脸色,只嘴角鲜红刺目。

    月影身后,两名隐卫应是,两人的身量胖瘦乍一瞧,与安鹤和司徒春颇像。

    步惜欢没看两人,只拾起地上的紫貂大氅,起身时没让月影搀扶,独自出了院子,一路走远。

    ------题外话------

    昨晚差三百没写完,写完了早晨发的,今儿更的算昨晚的。

第八十二章 蛊虫疗伤

    “你家主子怎么了?”

    暮青拿着那方子,本欲去后院,听闻此言脚步忽顿,回头时花厅里的灯烛照得一双眸子里血丝吓人!

    主子的命令自然是不能违背的,但主子没说他不能说一半留一半,反正关键的那一半他没说,若是那女人聪明,猜出什么来,那不关他的事!

    月杀话没说完,也不能说完,主子有旨,不许提他受了内伤之事!他真是不懂了,主子为这女人做了这么多,为何一句也不让说?

    主子这三日生受蛊虫疗伤之苦,巫瑾连副止痛的方子都不开,倒有闲心给这女人开什么养神蓄气的⌒★wán⌒★書⌒★ロ巴,w↘w.c︽om方子!

    月杀往日最不喜她多看别的男子,今夜却盯着她手里的方子发狠,“你倒是有方子了,可主子……”

    刘黑子将巫瑾送出门去,暮青捏着方子立在花厅里,遥望着巫瑾的背影,心里想着方才的事,有些出神。

    他没有提出要给她把脉,连看她的面色都隔着层面具,就这么递了张方子来,暮青接过时,巫瑾便起身告辞了。

    她心里咯噔一声,再看巫瑾时,见他正低下头去,从药箱里拿了笔墨纸砚出来,一副方子眨眼便成,交给她道:“都督可让府上之人按此方抓三副药来,睡前服用,可养神蓄气。神清气爽,心里便容易开朗了。”

    难道……

    暮青听了,眉头一皱,她戴着面具,本就是黄脸,可巫瑾是怎么看出她眼下见青的?

    巫瑾笑了声,目光却停留在暮青脸上,意味深长道:“心疾亦是疾,都督面色微黄,眼下见青,眼底亦可见血丝,这心疾恐怕也是苦疾。”

    “王爷也看见了,我并非有疾在身,只是这些日子遇上些事,心情不佳,故而称病谢客。”暮青进了花厅,不待巫瑾询问便开门见山,“多谢王爷挂怀,此事还请为我保密。”

    巫瑾见到她时并不诧异,以他对她的了解,她虽待人淡漠疏离,却并非真是那无礼之人。他心中挂怀于她,她自不会真的躺在榻上让他远远瞧一眼,起身见客是意料中事。

    暮青闻言起身穿衣,没请巫瑾来阁楼,倒亲自去了前院花厅。

    刘黑子哪敢受,忙退去后院,再问暮青之意了。

    “多谢小将军。”巫瑾笑着一礼。

    刘黑子也是看暮青待巫瑾尚好,这才有些犹豫,若是换了那日的司徒春,他早就撵人了。尽管如此,这些日子受月杀教导,他亦知都督是主子,凡事需从主子之命,不可替主子做主,是而不敢应承,只道:“那我再去请过都督之意吧,还请王爷稍候。”

    “本王与都督一见如故,视其为同道中人,因此听闻都督身子不适,格外关怀些,还望小将军体察。”

    “这……”

    刘黑子见他和善,一时有些为难。

    巫瑾温润一笑,眸中隐有异色,道:“若是都督已经睡下,那便劳烦小将军让本王远远看一眼就好,本王不才,行医问诊,不探脉只望面色也是能看出一二的。小将军放心,本王绝不会扰了都督歇息。”

    刘黑子想起这三天来府里的事儿便忍不住叹气苦恼,可都督不肯看郎中,连瑾王爷都不见,他也没办法。

    到了夜里,府里的人关起门来琢磨,都想知道都督那夜出府遇上了何事,可连韩先生都猜不透。石大哥昨夜猜是都督到了长春院,被那帮公子给揩了油,抡着大锤便要出去把长春院给砸了,硬是被他们给拦住了。

    府里人少,平时本来就静,这三日更是静得半点声儿都不敢有。

    杨婶儿说,都督是心里有事,让他们都别扰着,因此他们这三日连在前院儿走路都是踮着脚尖儿,生怕出一点儿声音,被风吹去后院吵了都督。

    都督称病说是得了风寒,其实根本没病,她三日前夜里出了趟府,去了长春楼,回来后便是这般模样了。她原本便是冷淡寡言的性子,这三日说的话一个巴掌数得过来,饭用的也少,白日坐在窗前,瞧着是在看医术,可他端茶送水时瞥过一眼,那医书看了三日,愣是没翻过一页去!一入夜,她便老早入帐歇着了,早晨天不亮就起,起了就坐在桌边看医书,这三日来都是如此。

    刘黑子一听那小将军的称呼,更加不好意思,但不敢违了暮青的军令,“多谢王爷的好意,只是我们都督已经睡下了……”

    花厅里放着热茶,巫瑾亦正赏那梨花,听闻此言起身道:“都督并非医者,有疾无疾还是我这医者看过才好,劳烦小将军带路,领本王去瞧瞧吧。”

    刘黑子到花厅传话时甚是不好意思,挠头道:“王爷,实在对不住,我们都督说她身子不碍事,过些日子就好。劳您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

    侯府送来的补品暮青收了,巫瑾却没见。

    暮青对外称病,三日未上朝,连监斩都推了,她在阁楼里将自己关了三日。元修听说她病了,几番想要出府来探望,华氏却说什么也不同意,他心口的伤未愈,根本就下不得床榻。华氏请了巫瑾去都督府给暮青诊脉,又遣婆子带了盒千年老参并燕窝补品,一道儿送去了都督府,这才算是把元修给劝住了。

    少年没来,不知因何事缺席了监斩。

    江北水师乃朝中新建,水师都督虽是武官,却身怀验尸断案之能,在西北救过新军、救过主帅,亦查过大案,此番奉命查察军中抚恤银两贪污一案,仅半个月便破了此案!此人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人之力把朝廷上下掀了个底儿朝天!本朝头一桩的治贪大案,朝中上至二品下至四品一口气被揪出了十大赃官,江北各地的州官县官亦被罢抄了十余人,百姓叫好不绝,赃官斩首那日,人人想一睹少年都督的风采,瞧一瞧究竟是何三头六臂之人,却发现斩席上缺了一人。

    流放时哭声持续了三日,盛京的百姓把热闹看了个够,却发现都督府里什么动静儿也没有。

    十位朝臣皆是高官,斩首那日,百姓聚在午门外,血染了九铜高台。那些夫人姨娘、公子小姐皆被推推搡搡的押出府去,穿囚服戴枷锁,美姬歌女丫鬟小厮在府门口便被牙婆领走卖入他府,原先的大宅一封,便封了一族的昔日荣华。

    西北军抚恤银两贪污案押在天牢的朝臣全数罢官抄家,赃官皆斩,亲眷三族以内流三千里,三族以外流放千里,族中女眷贬为贱籍,男丁永不得出仕入朝。

    这三日,盛京城里却翻了天。

    但他不敢再多言,主子调息需静心,一不能吵扰,二不能离人,他再忧急也只能在榻前守着了。

    月影看着,心中忧焚,即便针镇不住,不还有药吗?瑾王连药都没留,这不是成心的嘛!

    男子声音颇淡,说完便不再开口,松香清苦,烛火煌煌,男子闭目调息,衣衫半湿,容颜透净,似瑶池上仙,浴劫在即,羽化将去。

    月影欲追出暖阁,步惜欢出声时已盘膝坐起,“朕的功力已至九重,调息时真力运行,他的针哪里镇得住。”

    “不必喊了。”

    “王爷!”

    “我今夜还得回镇军侯府,元修刚醒,元敏还不让我回府,今夜是借口药用尽了回府来取才从侯府里出来的。时势紧迫,江北水师练成之日便是元家起事之日,你百日内不能动用功力,还剩多少时日大成,你自己心里清楚。”巫瑾没理月影,说罢便出了暖阁。

    “王爷!”月影忍不住出声唤住巫瑾,当年主子以蛊疗伤,他可是给主子以针镇痛的,难道今夜便袖手不管了?

    “调息三日,百日内不可再动神功。”巫瑾凉薄地看了步惜欢一眼,转身便走。

    月影惊望巫瑾一眼,难道这回主子真的伤得如此重,需要以蛊洗髓?他跟着主子的时日比月杀还久,早年江湖争斗,主子曾大动过一回功力,瑾王也曾为主子以蛊疗伤,此法形同剔经刮骨,奇痛无比,那时主子百日才能下榻,整整调息了一年功力才恢复如初,这回……

    步惜欢眉心如雪,额上渗出细汗来,却闭目养神,神态自若。

    月影从旁看着,心急如焚,正要开口,忽见巫瑾袖下一物弹出,那东西速度极快,弹到步惜欢的手腕上,张口便咬,见血便融,眨眼间男子的腕间便不见蛊虫,只落着滴血珠,鲜红如砂。

    巫瑾一时无话,东窗外檀枝摇曳,映在男子的雪锦广袖上,恍若鬼手。

    步惜欢淡淡看了巫瑾一眼,意态虽懒,目光却电般慑人,不紧不慢道:“好奇?你何时变成好奇之人了。”

    巫瑾袖手而里,袅袅白香隔了他与榻上人,却隔不断他讥诮的冷笑,“只怪我识人不清,把心经给了你,原以为你是潜龙在渊能成大业,没想到你竟不顾时势妄动神功!我很好奇,你隐忍筹谋近二十年,何事让你甘冒大险?”

    步惜欢未睁眼,声浮气弱,越发显得懒散困倦,“我若死了,你此生难回故国。”

    巫瑾拢袖立在榻前,不诊脉不施针,意态凉薄,淡道:“你既找死,何需我救?”

    榻前紫陶香炉里白香袅袅,步惜欢半倚在榻闭目养神,容颜如画,眉宇间融着浓浓的倦意。

    檀枝摇曳,遮了半扇轩窗,隐约闻见暖阁里熏着清苦的松木香。

    乌竹多生在南国,北国冬寒,花木难活,巫瑾却是耐心手巧之人,最擅侍弄花草。盛京百姓皆知他喜静,王府置在城北偏僻处,乌竹林掩着三进院落,院中一棵老檀树。

    巫瑾是南图国质子,王府置在外城,只三进小院儿,掩在乌竹林里。--34835+dwnhbasua+12567548-->

第八十三章 屈膝求药

    月杀看暮青一脸急色,反倒不急了,也该这女人尝尝煎熬的滋味儿!

    “主子有令,不得跟你说。”他冷淡地说了句,转身就走,但都快走出前院儿了,还没听到后面有追出来的声音,不由怒而转身。

    只见花厅门口,暮青静立不动,手里的药方寒风里哗啦啦的响。

    “他在哪儿?”

    “……”

    “在哪儿!”

    园子里未掌灯,厅里的烛光照了半园,暮青立在廊上背衬烛光,不辨容颜,只闻声沉。

    “你若不说,今夜便回去他那儿吧。”她转身背对月杀,自青州山里一见,得他一路相护,今夜她只想让他回去。他急成这样子,步惜欢的情形一定不太好,月杀身为刺部首领,回到他身边定能帮上忙。

    园子里静了会儿,随后传来离去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渐去渐远,在快要听不见时停了。

    “外城北,乌竹林,瑾王府。”月杀说罢便头也没回地出了前院,主子说不许透露他的伤势,没说不许透露他养伤之处,这也不算违背主子之命。

    暮青倏地回身,只看见月杀走远的背影,她立在廊上许久未动,眸光若寒剑出鞘,清亮逼人。半晌,她忽然出了花厅,直往府门而去,夜风扯起束发,步伐如风。

    “都督要出府?”石大海守门,看见暮青出来甚是惊奇,她可是三天没出府了!

    “嗯。”

    “那俺去备马!都督别骑战马出去了,这几日又是罢官又是抄家的,京中不太平,夜里宵禁,俺去给都督备马车,车轱辘拿棉布包起来,保准跑起来没声儿……”石大海边絮叨边往里头走,一刻的工夫便将将马车赶了出来,可府门开着,暮青已不见了。

    *

    外城北,乌竹林。

    夜风被竹林的枝梢割成细刀,暮青一身素衣立在竹林里,望着前方三进小院儿里透出的灯火,眸中清寒生了恍惚。

    近乡情怯,近人情更怯,她竟也有怕的时候,更可笑的是怕进这院子,却不知何时已走到了院门口。

    还没敲门,门便开了,开门那人黑衫蒙面,暮青却识得他的眼睛,这人以前在汴州刺史府时曾跟在步惜欢身边,应该是月部的首领——月影。

    乌竹林里十丈一哨,到处是隐卫,暮青踏进竹林时月影就知道了。

    “你来见主子?”月影盯着暮青问。

    “他……还好吗?”暮青不知如何回答,半晌才问道。

    还好?

    还好没死!

    月影看着暮青,他不是月杀,快人快语,他不爱妄议主子的事,主子好不好,她自己去看吧!

    “跟我来吧。”月影转身,头前引路。

    瑾王府只有三进,进了正堂绕过二堂便是后园,后园里一棵老檀树,月影在园子外头低声道:“主子调息了三日,一个时辰前刚睡下。你……”

    月影话没说完,暮青已进了园子,她行事作风还是那般雷厉,进园时脚步却放得极轻,推门时怕那门响吵了屋里人,只推开半扇便侧身进了屋。屋里一股清苦的松木香,香炉就摆在榻前,白香袅袅,帐帘未放,门口便可瞧见榻上卧着一人。

    那人俯卧在榻,一幅雪袖泻落榻前,笼着袅袅白香,袖下一手白如落霜。

    步惜欢正睡着,衣衫尽湿,似刚沐浴过,却不见往日的雍容散漫,湿发遮了半张如画容颜,额间细汗如雨。

    暮青立在门口,忽觉屋里的熏香太苦,从喉咙到心口,吸着让人喘不上气。她盯着榻上男子,腿脚如灌了铁石,不知看了多久,忽然一闭眼,生生拔开沉如铁石的腿脚,转身便退出了房门。

    她走得干脆,转眼便出了园子,月影在外头瞧见,心头忍不住烧起一团火。

    “你这样便走?”月影一直觉得身为隐卫,他比月杀更恪守本分,绝不管主子的私事,但见暮青进了屋只站了站,连榻前都没去便要走,还是忍不住生了怒意,“你知不知道,主子这副模样都是为了你!他所练的是祖洲仙岛上的无上神功,未臻化境不可轻动,否则轻则身受内伤,重则反噬入魔,功力尽毁!那司徒春……”

    “闭嘴!”暮青低声喝止,回身时身子明显有些僵,却道,“你主子的功力你比我清楚,他刚睡,你想吵醒他就继续说。”

    月影顿时闭嘴。

    “月杀说他缺药方,可有此事?”暮青问。

    月影一愣,道:“有。”

    “是何药方?”

    “镇痛的方子。”

    “他在巫瑾的王府里,此方很难得吗?”

    “瑾王爷怪主子擅动神功不顾大局,因此没开此方,这三日主子是生受着蛊虫疗伤之苦的。”

    暮青问,月影答,一来一去事儿便问清了,少年脸色顿沉,眉宇间似生了霜色。

    “等着!”暮青转身就走,月影直到她的身影看不见了才回过神来。

    莫非,她方才没去主子榻前长探是因为听说主子没有药方,想要先去找药方?

    他与她在汴州刺史府里打过交道,那时她将他骗进了湖里,并用那石灰粉暗器逃出了刺史府。那时他便觉得这般聪慧的女子世间难见,只可惜性情冷硬了些,后来见主子对她动了情,他便知道主子难免要吃些苦头,后来果不其然。这回见主子吃的苦头太险,他还在想为一不解风情的女子到底值不值,如今看来……也许值得。

    今夜月杀发急信儿说她会来,他还以为她到了屋里看见主子,会到榻前彻夜守着不离一步,没想到她会转头便出来,开口便问药方,转身便去寻药。

    世间不缺那些娇柔可人,得郎君一护便服侍榻前以身相许,从此安居后宅相夫教子的女子,缺的是这种时候还能保持清醒,看得清什么对主子最重要,并为主子找来的人。

    方才她直奔园子外头,没有在屋外就问药方的事恐怕是不想吵醒主子,他误解之下语出责难,她到了园外也没解释,问明了药方之事便走了。

    主子这些日子背地里为她筹谋不少,却从不许谁告诉她,而她今夜也不理会误解,一心为主子寻药方,这两人……还真是有些像。

    只不过,主子已被世事磨圆了棱角,而她刀锋尚在。

    月影望着暮青的身影消失的方向,忽然想起最近盛京城里入夜宵禁,她进乌竹林时是独自一人,显然没乘马车出来。瑾王府在城北,甚是偏僻,盛京城大,她从内城来此走上一回已是脚力不错了,要是回去再回来,岂不是要把腿跑断?

    *

    暮青到外城走的是密道,上元那夜去大寒寺时,步惜欢曾带她走过那条观音庙到荣记古董铺的密道,观音庙离城门近,瑾王府在城北偏僻处,而内城都督府到荣记古董铺需从城南走到城北,路途甚远。

    盛京城里宵禁,哪怕马蹄和车轱辘都包了棉布,马在路上也难保不会有嘶鸣之声,因此暮青只能步行,从都督府到荣记古董铺,经密道出观音庙,再到外城城北,她整整走了一个半时辰。出府时刚刚二更天,到了瑾王府都已过三更了,待再回到都督府时都已是四更末了。

    这时辰,刘黑子和石大海已经准备到校武场摔摔打打练基本功了,看见暮青回府,俩人不敢问她去了哪儿,刘黑子只问她累不累,要去备茶和沐浴用的热水。

    “你跑一趟镇军侯府,就说我夜里风寒加重,请瑾王来瞧瞧,不要惊动元修。”暮青对石大海道。

    “啊?”石大海和刘黑子都不知这是要演哪一出,但见暮青到花厅里坐下便等了,就知道这事儿是必为之了。

    石大海忙出府去请巫瑾,这时辰元修正歇息,他刚醒没几日,正是养伤的关键时候,府里的亲兵不敢惊动他,但听闻暮青风寒重了,也不敢不理,忙去将巫瑾唤了起来,跟着石大海回了都督府。

    进了都督府前院,巫瑾远远便看见暮青坐在花厅里等他,哪有半分病态?

    巫瑾并不意外,他刚入夜时才来过,那时她就没染风寒,何来风寒加重一说?

    “夤夜请王爷前来,实在过意不去,只因有要事,想求一张药方。”暮青待巫瑾进了花厅,遣退了人后,这才道出实情。她虽不懂医术,但识得药草,巫瑾给她开的那张药方是理气调养的方子。她觉得,巫瑾给她开这方子自是有深意的,或许他已怀疑她的身份,但这张方子是开给她的,与镇痛无关,因此她才要回府求方。

    “哦?”巫瑾难得有些兴味,问,“我不是已开了张药方给都督?”

    “王爷不必切脉便能为下官开出方子来,想必另一张方子也开得出来。”

    “是何方子?”

    “镇痛之方。”暮青望向巫瑾,见他温润的笑意不改,不由说的更明白了些,“蛊虫疗伤后的镇痛之方。”

    世间镇痛之方有百十种,暮青点明是蛊虫疗伤后的镇痛方子,巫瑾自然不会听不懂了。他坐在花厅里,眸光仍温润谦和,只是渐渐生了凉意。

    暮青起身,单膝便跪,沉声道:“他擅动功力,为的是替我报杀父之仇,此事是因我而生,我愿向王爷请罪,还望王爷赐方,我欠王爷一个人情。”

    巫瑾是属国质子,大兴之臣对他不能行全礼,暮青此礼已算得上是大礼了。这般大礼,自巫瑾被送入盛京为质后,不曾有人向他行过,他坐在椅子里,看着少年抱拳屈膝,传闻中骂得百官不敢出声,见了太皇太后都不跪的少年,此刻为了一张镇痛的方子,屈膝低头。

    院外朔风低号,梨枝飒飒,越发显得花厅里静寂如死。

    不知过了多久,暮青面前伸来一手,巫瑾有洁癖,竟将她扶起,道:“我视都督为知己同道,不过是张方子,何需如此?”

    暮青退去一旁,不抬头,不说话,巫瑾见此叹了声,自药箱里拿了纸笔出来,一会儿便写成张方子,又取了只玉瓶一起给了暮青。

    “瓶中之药晨时服一粒,此方抓药煎服,日服三次。”

    “谢王爷!”暮青将玉瓶和药方收下,郑重道谢。

    “知己难寻,你我之间不需言谢。”巫瑾收了药箱便起身告辞,暮青亲自将他送出了府去。

    天色还黑着,打着镇军侯府灯笼的马车明目张胆地行在青石长街上,巫瑾在马车里挑了帘子,望着宵禁后失了绚烂灯火的皇城,低低呢喃如夜里风声,“你终是……比我幸运,能寻得一人如此待你……”

    *

    马车往侯府行去时,暮青已出了都督府往外城去。

    因在府里等了巫瑾些时辰,暮青出府时已是五更天,到荣记、走密道、出观音庙、到了城北时,天已蒙蒙亮,城北有些铺子已开,她寻了间药铺进去按方抓了药,便往瑾王府赶去。

    一夜奔波,待进了乌竹林到了王府门口时,天色已然大亮了。

    月影见暮青真把药提回来了,不由心里一松,目露感激,接过药来便按方去煎。

    暮青则带着那只玉瓶到了后园,进了屋,这才到了榻前。

    ------题外话------

    端午节快到了,昨天我娘说是小端午,把元宝抓过来给系了百索,表示长这么大头一回听说有小端午。

    家里动手包了花生红枣粽,好多年没在北方过端午节,已被南方的肉粽养刁了口味,于是早晨把粽子煎着吃了,我娘看见,表示这种吃法太怪……otz,只能感慨我朝地广物丰,习俗差异太大。

第八十四章 细心照料

    步惜欢仍睡着,榻前香丝将尽,晨光熹微,照不见窗台三尺明净,华帐半掩,掩不住男子容颜苍白憔悴。

    暮青坐到榻边,见乌黑湿透的发丝挡了男子半张容颜,不由伸手帮他拨开,指尖刚触及他的发丝,手腕便忽然被握住!那力道甚大,毫不似虚脱昏睡之人,暮青顿时有腕骨欲折之感,眸中隐生痛色,却不为腕痛。

    宫中岁月磨人,怎样的艰难险境才磨练出他的自卫警觉?

    少女葱白如玉的手渐生紫红,却望着男子半晌未动,不知望了多久,才低声道:“先服药吧。”

    她的声音很低,让人想起竹林里拂过枝梢的清风,他睡梦中听见,眉头舒展,手慢慢松了开。

    暮青从怀里拿出玉瓶来,忍着手腕的不适倒出粒药来,巫瑾的药药粒儿都很小,方便重症昏迷的病人服用,不需水送便可服下,她不必将步惜欢扶起来便可将那药送入他口中。

    “服药了。”

    他睡梦中似乎仍能听出她的声音,听见她的话后便张嘴服了下去。

    暮青见步惜欢气息平稳,便到暖阁外的灶房打了盆热水进屋,帮步惜欢将湿透的发丝松松绑好,又拿帕子细细帮他擦了额上和手心里的汗。

    月影煎好药后放凉了些才进了屋,一进屋便见暮青坐在榻旁,正试步惜欢的额温,见他来了便吩咐道:“我来喂,你去准备身干爽的衣衫,再备热水,待会儿我帮他擦身更衣。”

    月影点头应了,把药放到桌上便出去办事,走到门口想起一事来,回身问:“那个……亵裤也要备?”

    暮青正扶步惜欢,听见这话回头,诧异地问:“你家主子平时不穿亵裤?”

    “……”

    “或者,他擦身时有不换亵裤的习惯?”

    “……”

    月影像看怪胎一样地看着暮青,他总算知道月杀在她身边待了半年,为何越来越急性子了——她真的有把人逼急的本事!他方才的话,本意是念着她尚未出阁,怕她羞于见男子的那话儿,因此才问她要不要备亵裤,可她想哪儿去了!

    月影飞快地唆了眼步惜欢,见他半倚软枕,垂首未醒,这才松了口气。还好主子没醒,不然听见这话,怕是要再内伤一回。

    “等着!”月影转身便出了房门,他果然干不了月杀的活儿,日后他还是奉行以前的处事之道好了,主子的事儿和她的事儿,他一概不掺和,吩咐他办的事他便办,再不多嘴了。

    月影走后,暖阁里便静了下来,暮青又帮步惜欢调了调姿势,但刚一扶他,她的动作便一顿,抬眼望了步惜欢一眼。男子低垂着头,睡得深沉,暮青望了一会儿,默默端起了药碗。

    玉碗温润,药汤清苦,少女执勺轻轻调着药汤,汤声悠悠,令人心生恍惚,好似回到西北的夜里,她大病初愈,他执勺喂药。而今西北的天已远,榻上的人已换……

    药送来时就是温的,暮青却还是调了会儿,舀起一勺放在唇边触了触,这才送到了步惜欢唇边。

    “喝药了,张嘴。”

    仿佛睡梦里还听得见她的话,他微微张嘴,将药吞尽,一滴没洒。

    暮青深深望了步惜欢一眼,没说破,又低头去舀碗里的药,明明刚才试过药温,她却像转眼又忘了那温度,不放心地又试了一回才送去了他唇边。

    “张嘴。”

    她说让他张嘴他便张,让他喝他便喝,这一碗清苦的药喂了二三十口便喂尽了,竟是一滴也没浪费。

    暮青扶着步惜欢躺下,起身便出了屋。

    后园里有间小灶房,通着两间暖阁,一口锅里煮着热水,一口锅还冷着。暮青便在那锅里添了水,在灶下生了火,从米缸里舀了碗米出来煮粥,她在灶下生了小火,让那锅米慢慢的煮,随后便回了屋里。

    她前脚刚回屋,月影后脚便回来了,手里捧着套干净的衣衫。那衣衫虽是中衣,做工却讲究,暮青翻看了一下,见那衣衫有两层,里层是素棉料子,外头是云锦,对着天光细瞧,只见银纹如水雍容华贵,连条亵裤都是这般华贵。

    暮青看过后不满意,道:“换了!全都换成素棉料子的。”

    素棉的?

    月影暗暗挑眉,尽管觉得素棉衣衫乃是盛京城里寻常百姓穿的,主子穿着不够尊贵,但他说奉行隐卫之道便要奉行彻底,坚决不再多嘴,接过便走。

    “日后你家主子的中衣全都备素棉的,贴身的衣裳以舒适为上,素棉吸汗透气,加层锦面儿反倒把汗给捂在身上了,尤其你家主子如今病着,汗散不出去,迟早要生病。这等衣衫也就是瞧着华贵,还真不如百姓家穿的素衣。”暮青看见月影挑眉便知他心里不赞同,她向来寡言,最不喜的便是多费口舌,但月影是步惜欢的贴身侍卫,他都这等想法,可见他以前穿的都是这样的衣衫,她这才忍不住说清楚些。

    月影回过身来,低头瞧了眼手中捧着的华衣,搞不清楚一件衣裳还有这么多的讲究。他出身穷苦人家,最知道穷苦百姓有多盼着能穿一日华衣,却从不知这素棉还是好料子。主子自幼进宫,宫里给备哪样的衣衫他便穿哪样的,王妃过世得早,他身边又不留女子服侍,哪里会有贴心的人提醒这些穿衣之事?

    月影不发一言地走了,走时却看了暮青一眼,目光有些深——她心细起来,倒也挺贴心的。

    “衣衫一会儿再换吧,先备热水。”月影刚出屋便听见暮青的声音传来,于是便放下衣衫,又一言不发地打水了。

    片刻后,他提了一桶热水一桶冷水,端了只铜盆进来,随后便退了出去。

    暮青自己兑水,为步惜欢宽衣擦身。

    巫瑾的药见效颇快,暮青为步惜欢宽衣时便见他不再出汗了,男子平卧在榻,衣衫半敞,胸前玉肌生辉,她看了眼他的睡颜,低头去解他的腰带。指尖一勾,玉带松落,那玉带华纹暗隐流光暗动,缓落那一刻似岁月静好,带她回到西北那夜。那夜,她服侍他宽衣解带,今夜亦如是,却利落不再。

    他玉肌似珠夺目生辉,细汗若银霜,令人不忍擦拭。

    她拧了温热的帕子来轻轻地擦,擦他如画般的眉眼,她想起那祖洲仙山里的上仙;擦他清俊的手臂,她想起仙岛的竹;擦他的胸膛,她想起仙岛下宁静的避风港;擦他的腹,她想起海波暗涌的潮……暖阁里只闻拧帕子的水声和窸窣的擦拭声,他睡着,气息平缓,她在桌前榻旁来回忙碌,神游天外。

    当他的腿也被她擦好,她指尖勾住了他亵裤的锦带,刚要扯动,他的手覆来,按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在他掌心里一僵,顿时醒过神来,转头看向他时对上了一双深如瀚海的眸。

    他的声音都是哑的,“好了……”

    她的声音却平静,问:“醒了?”

    步惜欢一笑,气虚声浮,“早醒了,你不是知道?”

    暮青自然知道,他在她扶他起来喝药时就醒了,应该是她搬动他时醒来的,起初她没发觉,待遣了月影出去拿干爽的衣衫后,她往他背后塞软枕时明显感觉他轻了许多,他毕竟是男子,身高体重的,她头一回扶他起来可不是这重量,她便知道定是他醒了,怕太重她扶不动,自己便用上了力,可他这力道一用,她倒是累不着了,他也露馅儿了。

    但见他不想醒,她便也不说破,喂他喝药,帮他擦身,还以为他能忍到何时,这么快便忍不住了。

    “醒了便吃些东西吧,我在灶房熬了粥,去瞧瞧。”暮青拉过锦被来为步惜欢盖上,便要起身。

    “青青。”他唤了她一声,手不松开,这力道比她刚近榻看他时被他握那一下子小太多,却似海深比石沉。

    “有话待你吃些东西有了气力再说。”她明明能挣脱,却没有动,只如此道。

    他不说话,只望着她,那般深深的凝望,许久才缓缓松了她的手,声音哑沉,脸上却带着一贯的笑意,“好。”

    暮青看了眼步惜欢那虚弱的笑,转身出去了。

    粥煮好了,只是还烫着,暮青盛了碗出来放在一旁待凉,顺手在厨房里寻了两样温和的冬菜下锅炒了,待菜炒好了,粥也温了。

    再回屋时,暮青端着一方托盘,一碗白粥,两碟素菜,粥菜冒着腾腾热气,模糊了她的容颜。她没穿女裙,但面具摘了,那般从门口缓缓走到榻前的模样让他有些发怔。

    “好香。”步惜欢望着那粥菜笑道。

    暮青把木桶和铜盆都搬去了外屋,将桌子清理好,粥菜放上去,见月影还没回来,便从衣架上拿了件外袍来。他昨日傍晚才睡,此前调息了三日,气力已然耗尽,今日若她未搬动他,只怕他要睡上几日,此时醒了,自然还虚弱着。暮青扶着步惜欢起身,帮他暂且将外袍穿上,拿了软枕来让他倚好,这才把清粥小菜端了过来。

    菜夹到粥里,她坐在榻旁,一如西北那夜。

第八十五章 心悦卿兮

    清粥香浓,小菜如翠,少女捧着玉碗儿,执勺慢调,容颜半低,窗外晨光明净,岁月如此静好。

    她舀了勺粥,如同喂药那般低头轻抿了口,这才递给他。他半倚在榻,华袍松拢,明颜玉肌,定定望着她手中的粥碗,那虚弱的笑容让人心里莫名一揪。

    暮青见他不喝,默默将粥勺收了回来,在碗里重新调了勺温热的递了过去,好似他在西北照顾她时那般。

    步惜欢却没像暮青那时一般,非要自己来,她喂,他便喝。清粥小菜宫里也有,却从来没有这样的味道,他从前在王府时也没有尝过,并非没尝过比这精细香浓的,而是没尝过这般柴香浓郁令人回味的,百姓人家所说的家常味道,大抵便是这滋味了吧?

    他喝得慢,哪怕病着,用膳时也有股子雍容矜贵的风华,一碗粥喝了好一阵子,待那玉碗见了底儿,他满足地笑叹:“好香。”

    “香也只能中午再喝了。”暮青道,步惜欢刚醒,脾胃虚,一碗足够了。

    她端着那碗便出了暖阁,身后男子望着她的背影,眸中隐见光华。

    中午……

    她中午还会在这儿。

    暮青只出去了片刻,回来时还端着那玉碗,碗里盛着温水,坐到榻边又一勺一勺地喂步惜欢喝了些水。待他喝好,她又要起身去放碗时,他的手覆来,按住了她的手。

    “好了,歇会儿吧。”他的声音还是那般浮弱,不比用膳前好多少,正因如此,她坐在榻前没动,只是看向他。

    男子定凝着她,眸中含着复杂的神色,温柔溺人,却忐忑踌躇,小心翼翼。在她面前,他从来如此忐忑,小心呵护,期许等待,但终究是错了一步,那夜她绝然离去,那背影刻在他心里,蚀骨诛心,几成心魔。他以为她此生都怪了他,再难求一心,终生相伴。未曾想她能寻来,榻前照料,悉心周到。

    “青青。”他摩挲着她的手,满腔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不知从何开口,“你……”

    “为何瞒着我?”暮青倒先问出了口,她指的是他不能擅动心法,动之必受然自伤的事。

    自他醒来,她的态度一直很平和,此话问出口时,声音倒有些沉。

    “你说呢?”他问。

    暮青顿时无话,她不知道,如果他问她罪犯的心理,她会说个清楚明白,若问她他的心思,她便怎么也猜不出,一想心里便一团乱麻。她从未想过,对她来说有比罪案更难解的谜。

    步惜欢笑了笑,就知她不懂,若懂那就不是她了。她是这世上最聪慧的女子,也是这世上最笨的女子,可他偏偏爱她的笨,爱那一颗风霜不催的赤子之心。

    他望着她,眸深似海,笑里有些苦楚,叹而满足,“心悦卿兮,心为卿兮……你可懂?”

    暮青不出声,男子的眼神却似撞进她心里,忽然便觉得被他握着的手似要烧烫起来。

    “我知你不懂,儿女情长之事,你从来不懂。我亦知你心如璞玉,不懂儿女情长,却最念旧重情,是而有些事不愿你知道。你心悦我,我心悦你,此谓两情相悦,感激之情要之何用?青青,我亦有我的骄傲,不愿用感激困住一个女子,你可懂?”

    暮青望着步惜欢,虽不出声,捧着玉碗的手却忽的收紧。

    步惜欢抚着她的手指,心里微苦,他曾想着,若有一日她愿与他相伴,定要她是因他,而非无谓的感激。可如今莫说感激,她不恨他,肯来榻前照顾他一早,他便已经甚是欢喜了。

    “青青,你爹的事,我……”

    “我不怪你。”不待步惜欢说完,暮青便道。

    步惜欢一怔,想起那夜她绝然离去的背影,不由晃神儿。

    暮青起身走去桌前将玉碗放了,随后行去了窗边。

    如今已是正月末的日子,盛京的雪渐渐少了,窗未开,晨光落在窗台,少女的背影在窗前显出一道孤凉的轮廓,步惜欢半倚在榻,看不见那轮廓,却听得见她的声音。

    “我该怪我自己。”她的声音向来如林间清风,此时听来却别有几分低沉,“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那些事吗?”

    步惜欢当初下旨追查柳妃案,不过是做給世人看,以表明柳妃非他所杀,凶手查不查得到对他来说根本无妨,即便查到了,他与元家之争也绝非一个柳妃案就能定乾坤胜负的,而爹和这件案子里的所有人都成了这一场皇权之争的牺牲品。

    断案是她所长,她怎能不知如果步惜欢当初没有下旨追查柳妃的死因,爹就不会死?她怎能不知他筹谋布置多年,在江南尤其是汴州势力渐成,有心救一人定然有办法?

    可是,她从未正视过这些事。

    起初她以为是他下旨将爹灭口,所以她自荐入宫,可见到他后,从他的神情里,她知道他不是她要找的那个真凶。那时,她满腔愤怒,一心寻那真凶,这些事对她来说都没有那真凶重要。后来,她从军西北,一心奔着盛京,越来越不愿多想这些事。偶尔想起,她总告诉自己说,待寻得真凶再说,没想到那夜在长春院被他一语说破。

    “要追寻真凶报仇雪恨的人是我,我竟需要你先说破这些事。我不能原谅自己,对不起我爹的人不是你,而是我。”暮青闭上眼,步惜欢这些年太难,那时爹与他非亲非故,爹亦不是他的心腹,以他所处的境地,自然不愿多费心神。但她没有他的这些理由,逃避就是她的错。

    那夜,他一语戳破此事,她无地自容,匆匆离去,闭门三日,才知从她逃避那日起,她便输了心。

    她已做不到公正,有何理由责怪他人?

    暖阁里极静,半晌,步惜欢起身欲下榻来,暮青听见声响,忙回到榻前扶住他。

    “何需如此苦着自己?”步惜欢看着暮青,他该欢喜的,可他宁愿她怪他,“原以为你有多聪明,如今看来倒是个傻的。世事怨天怨人易,责己醒己难,何不择易事而行?”

    他记得当初她开棺验尸,林中煮骨,他曾对她说过,人生行事当择上风向,可她从来不懂得寻捷径而走,偏要逆风而行,手里有刀先诛己,非要自己无愧才肯诛人!

    傻!

    恨别人不比恨自己容易?世间有多少人都是如此做的,她怎么就做不得?

    “何需事事都要像断案那般,审个清楚明白,对几分错几分,一分不可糊涂?”步惜欢声浮气弱,却句句斥责,但眸底含着的却是怜惜痛意。

    他原以为他懂她,今日才知他不够懂她。他原以为一个女子有那天下无冤的理想已是难得,今日才知她把自己也算在了天下人里,容不得自己有错。她的心如山涧清泉,清澈照人,干净得不见尘垢。

    “青青,你真的不怪我?”他再次问。

    “不怪。”她的心都已偏着他了,还如何怪?她有多偏着他,就有多怪自己。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何事?”

    “日后你我之间不可藏事,你需做事时多说一句,让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我苦乐同担。”

    暮青怔怔看着步惜欢,沉默了。

    “你待人再寡言疏离,待我都不可如此,此番之事,我以为你怪我,心中受了百般的苦,而你怪自己,亦受了百般的苦。我们不可再如此,如同你爹的事,你有愧,我亦有愧,人已故去补偿无用,但你我可同担着这份愧疚,若有来世,一同去偿。”步惜欢抬手理了理暮青鬓边稍显散乱的发丝,眉宇间凝着的深沉似海般包容。

    暮青望进男子的眸里,心似被海浪拍着,眼都被海浪打湿,有些酸涩。她低下头去,半晌,缓缓点头。

    她太过坚忍,少有软弱之时,这一刻让他心软,忍不住将她往前一带,让她枕上他的心口,故作轻松道:“好,那便说定了,你日后若忘了,我可要罚你。”

    暮青一听,忽的起来,问:“罚?”

    她不喜欢这个字眼。

    “嗯,难道不该?”

    “我认为伴侣之间该相互尊重,不该用罚这个字。”

    他为她话里的伴侣二字眼神一亮,却没说破,反而笑问:“那我问你,国法重还是家法重?”

    “自然是国法重。”

    “那国法有云,犯罪当判,犯错当罚。你方才已许诺日后不可对我藏心事,若是食言,算不算错?”

    “算。”

    “那依国法,当不当罚?”

    “当。”

    步惜欢笑看暮青,暮青再无异议,她总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但就是哪里不太对,可是又挑不出错来。步惜欢低头笑了声,一扫方才的沉重,心生愉悦。

    她看重法理,拿国法跟她辩,她当然辩无可辩。

    暮青看着步惜欢笑得愉悦就觉得不顺眼,不由道:“你还是睡觉吧!”

    这话说完,想起答应过他凡事要多说一句,这才又道:“你本来就没歇好,早晨被我吵醒的,还是再歇会儿吧。”

    步惜欢抬头,笑意温柔,她马上就把他的话记在心上了,他本该欢喜,这会儿却又有些遗憾了。若是她忘了该多好,他就有理由罚她了。她若受罚,不知该是怎样的模样……

    正想着,听暮青道:“你睡你的,我接着帮你擦身子,方才没擦完。”

    步惜欢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方才没擦完的地儿是……

    “月影怎么还没回来?”暮青起身便往屋外走,想瞧瞧月影回来了没。他出去有一阵儿了,准备一套干净的素棉衣衫,这差事很难办?

    步惜欢随着她的背影便看向屋外,月影早就回来了,一直避着没进屋罢了。她吩咐月影备衣衫时,他已醒了,自然知道她找月影为的是拿衣衫进屋,服侍他擦身更衣。可想起方才她为他擦身时,他那痛苦难熬的滋味儿以及她还想着继续为他擦的那地儿,他抬手便要示意月影莫要现身。

    但身子虚弱,步惜欢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暮青推开门时,月影便站在门口了。

    暮青接过衣衫,翻看了下,见料子干爽柔软,亵裤也在,这才捧进屋里,转身时道:“你的办事效率跟月杀差远了。”

    速度太慢!

    月影心口中箭,气极瞪向暮青的背影,却瞧见步惜欢在榻上看了他一眼,目光凉薄。

    月影顿时一惊,他做错何事了?

    这衣衫是暮姑娘要的,他寻来后见暮姑娘端着米粥进屋便知主子醒了,没有主子命令,他自然不敢进去送衣打扰,于是寻隐密处避了起来,让暮姑娘在榻前侍候粥菜汤水,与主子叙话长谈。方才听见暮姑娘要衣衫,而主子又没有特别的指示,所以他便现了身。

    这……哪里做得不合主子心意了?

    月影没想明白,暮青的吩咐已传来,“水凉了,打热水来。”

    月影这回先望了步惜欢一眼,一看他那眼神,他便没动。

    “嗯?”暮青回身看了月影一眼,见月影立得笔直如山,她转身便自己去提放在外屋的木桶——无妨,支使不动,她可以自己劳动。

    她刚提起那沉重的木桶来,步惜欢便叹了一声,看了月影一眼。月影耳朵尖,进屋便帮暮青提了两只木桶出去,片刻后便又打好了一桶热水一桶冷水,提进屋时暮青已将铜盆里的水倒了。

    月影默默将房门关上,暮青不由分说帮步惜欢宽了外袍,锦被拉去一边,勾住他的裤带便要解。

    步惜欢一把按住了她的手,唤道:“青青!”

    暮青挑眉,看懂了步惜欢的神色,问:“害羞?”

    步惜欢咳了一声,气也不是笑也不是,缓了几口气,笑道:“我总觉得背上不甚清爽,帮我擦擦背吧。”

    “好。”暮青一口应下,步惜欢闻言松了口气,却听她道,“那先把亵裤解了吧,我帮你把前身擦好再擦后背。”

    “……”

    “别啰嗦了,早些擦好,你早些歇着。”暮青说罢勾着步惜欢的亵裤带子抽了抽。

    步惜欢死死压着她的手,不知是羞还是恼,苍白的脸色渐渐如暖玉生辉,连压着她的手指尖儿都生了粉红。

    暮青总算明白他是真的害羞了,不由松了力道,问:“你是怕待会儿擦拭时有反应会尴尬?”

    步惜欢没接话,但他的神情已然是承认了。

    “可我认为,没有反应你才应该尴尬。”暮青说罢又扯了扯那裤带。

    步惜欢听了,脸上的颜色如同开了十里桃花,从未这般好看过。

    也正是这愣神儿的工夫,他忽觉一凉,那一刻,什么深沉难测喜怒不露的帝王心术都压不住眸底惊涛骇浪般的震惊。

    他尚在震惊,暮青已道:“还挺好看。”

    “……”

    “我说肤色。”

    “……”

    步惜欢抬臂遮眸,双肩微颤,瞧着是在笑,那笑里却似乎有更复杂激烈的情绪。他听见她走到桌边,在铜盆里捞出帕子拧干的水声,那水声哗啦啦的,刺激着他的耳力,像有什么敲在心口,呼吸竟有些不畅。

    紧张,他这辈子竟也能品一回这般滋味。

    当听见她走回来时,他抬臂抵住额头,嘴角牵起抹笑来,那笑已见惯常的懒散,眸光却朦胧如水,哑声笑问:“哦?你还见过肤色不同的?”

    他知道她定是验尸时见过,问这话一是想逼迫自己想些别的,二是想与她调笑几句,别只有他一人紧张,显得雏儿似的。

    “见过,验尸的时候。”暮青果然如此道,“黑的紫的,粉的白的,还有烂的。”

    烂的!

    步惜欢忽然无话可接,他不说话,暮青自然也不说话,气氛静下来后便是温柔细心的折磨。

    暮青看了眼步惜欢,见他缓缓合眸,看似懒得再理她,那意态却似要春睡不起,情态半敛,越发衬得明肌如暖玉,分外动人。暮青微微低头,掩了眸底浅淡的笑意。

    她执意帮他擦身,原是因他疗伤三日未沐浴更衣,身子汗湿,不擦身他会睡不舒服。但刚才见他执意不肯,她反倒生出些故意来。那晚他来都督府,偷偷藏在帐子里,还不是不由分说便看了她?今儿合该看回来才公平些。

    这心思甚是幼稚,她不懂她怎会有这般恶劣的玩心,她验过的尸体数不胜数,什么相貌的男尸没看过?

    但……

    暮青看着掌中飞燕化龙,眉头跳了跳,窗外明光洒落榻前,少女半低头,耳珠微粉。

    怎么会这么不同?

    暮青心思如燕,转眼便不知飞去哪儿了,但不管有何心思,她手上都不曾疏忽怠慢过,各处都细细擦过后,拉过锦被给步惜欢盖上,端着铜盆出去倒水去了。回来后,她又帮他擦了背穿了衣衫,这才放了帐子。

    帐子一放,暮青便转身又去忙,榻前的松木香燃尽了,她吩咐月影来点上,燃香的事儿她不懂。月影来时,见暮青正端着铜盆往外走,里头放着那身汗湿的衣袍,便猜出她是要拿去洗。

    主子的衣裳穿过一回便扔,从来不洗。

    月影想如此说,但秉着三不管的态度,他什么也没说,任由暮青去了。

    暖阁里清苦的松木香袅袅燃起,帐中男子未眠,唇边噙着抹柔和笑意,听见月影要走,笑容才淡了些,问:“药是巫瑾给她的?”

    *

    暮青洗晒好衣衫回来后,以为步惜欢会已经睡了,却见帐已拢,步惜欢倚着软枕,远远看向他,目光深邃如渊。

    “你怎不睡?”

    “若我不问,你打算一生都不说?”

    暮青挑眉时,步惜欢已疼惜地开了口,“脚可痛?我瞧瞧。”

    暮青这才知道步惜欢应是知道了昨夜她昨夜求药的事,忙道:“不疼,以前我陪爹去村中验尸时常走山路,江南多雨时官道上都走不动马车,我们常徒步而行,走一日也是常有的,习惯了。”

    “我瞧瞧。”他坚持。

    都督府里,她屈膝求药,外城内城一夜三趟,徒步五个时辰为他求一镇痛之方……这些事,若是月影没有回禀,以她的性子这辈子都不会告诉他。如今他问了,她还一副轻描淡写之态。就算是西北军的精兵徒步五个时辰,脚上也能磨出水泡来,他不信她不痛,只恨他醒来时见她在侧,欢喜太过,竟没瞧出来她的腿脚有何不便。

    “去了趟西北,别的没学会,身上痛牙咬碎了都不说的本事倒是学得全!”步惜欢轻斥道,恼的却是自己。

    “彼此彼此,陛下受了内伤,微臣也没瞧出来。”暮青不冷不热地反将一军。

    步惜欢还真的被她将得没了话。

    屋里一阵儿沉默,外头月影敲开了门。

    步惜欢淡淡看向他,月影知道规矩,没有要事,他不会敲门。

    “启禀主子,月杀急奏,有人急寻都督!”月影进屋便在门口跪地道。

    “何人?”不待步惜欢开口,暮青便问。

    “来人拿了件东西来。”月影说话间便从怀里将一物拿出,远远一呈,那物件锋锐的寒光却晃得暮青眼神一亮!

    解剖刀!

    相府别院诗会那日,湖底藏尸一案死了个姓郑的郎中,暮青曾去城外庄子上寻到了郑家人,寻求开棺验尸,临走前将一把解剖刀给了郑家人,并嘱咐说,如果他们同意开棺,可拿着这把解剖刀到外城望山楼,找望山楼的掌柜。

    此后郑家人便没了消息,结了西北军抚恤银两案后,暮青本想着再去问问郑家人的意思,没想到元修自戕,救了元修,步惜欢又带着她去长春院杀安鹤,如今步惜欢又受里内伤,这一来二去,竟是耽误了有半个月。

    没想到这个节骨眼儿上,郑家人送了解剖刀来。

    暮青从月影手上取了解剖刀便回身对步惜欢道:“离那两件案子的结案日子只剩不足两个月了,我回府看看。”

    说完她便急忙要走,走到门口想起与步惜欢的约定,又回身放缓了语气道:“你好好歇息,我夜里再来。”

    “不准来!”昨晚走了一夜,今晚不歇着,还想着胡折腾!

    步惜欢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时,暮青早已走远了,月影得了吩咐,忙出去备马车,上午城门开着,马车舒服,脚程又快。

    待月影把事办妥,送走了暮青,回来暖阁时,听步惜欢道:“再备辆马车,朕换处地方歇着。”

    “是,主子要歇去何处?”

    “都督府!”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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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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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山中开棺

    暮青回到都督府时,望山楼的掌柜正在花厅等着,说郑家人还在望山楼里候着。暮青马上便吩咐人备马车,备验尸工具,并去盛京府衙请了公文,点了月杀和刘黑子便出了城。

    到了望山楼门口,暮青下了马车,见掌柜进去领出来一个青年人,那人穿着身灰布长衫,刚见了礼,暮青便问:“你是郑家长子?”

    那青年人一愣,问:“都督怎知?”

    暮青淡道:“身上有药味儿,左手食指第一指节有勒茧,右手拇指、食指、中指的指尖微黄。勒茧是常年称药所致,指尖微黄是抓药所致。郑家家道中落,长子是行脚郎中,没有银钱养药童,只能自己背着药箱行走于附近村庄,为人诊病,开方抓药,寒暑不误。因此,你的脸颊和耳朵上有冻疮,左肩微低。你今日没背药箱,但你平时定是习惯用左肩背药箱。”

    暮青语如连珠,青年人懵愣地张着嘴,还没回过神来,便听暮青道:“上车,带路!”

    他呐呐点头,刚迈脚,便听后头有人喜道:“都督!”

    暮青刚要上马车,回头一瞧,见崔远面含喜色的从望山楼里出来,身后跟着五个少年,皆穿着素衣长衫,一看便知是寒门子弟。

    “都督刚来,怎就要走?”崔远住进都督府后,奉暮青之命结交寒门子弟,他便日日来望山楼,今儿还是头一遭见暮青过来。

    “赶着出城查案。”暮青从马车上又跳了下来,问,“他们是你的友人?”

    “是!”崔远面带兴奋,回身一一引荐,“这位是良州贺晨,永州柳泽,渝州朱子明、朱子正兄弟,皆是江北人士。这位是江南人士,岭南萧文林。”

    暮青从五名少年身上一一看过,目光在萧文林身上顿了顿,岭南人士……那地儿靠近南图国了。

    “我赶着出城办案,三日后是春日宴,都督府人少,诸位若不嫌弃,不妨到都督府小坐。”暮青对五人道。

    那五个少年望着暮青,面上皆有钦佩之色,听闻此言更是露出喜色,崔远激动得脸都红了,先声道谢。

    暮青淡淡颔首,转身便上了马车。

    刘黑子打着马车帘子,瞄了她一眼,脸上写满了不解——都督啥时候会与人寒暄,还有那兴致在府里办春日宴了?

    暮青神色不露,坐进车里后,郑家人便坐到车辕上,刘黑子驾着马车便出了城去。

    *

    郑郎中葬在城外三十里的麦山上,马车到了山脚下时已是晌午。

    那青年人的确是郑家长子,名叫郑当归,领着暮青便上了半山腰。

    郑郎中的坟前围满了人,除了郑家人还有族里的老人和村中的村民。

    村民们踮着脚伸着脖子,见郑当归领着一名少年正往半山腰上来,少年一身白袍,山风猎猎,束发飞扬,如泼出道墨去,染了漫山黄草团团皑雪。

    待到了近前,郑当归侧身一让,村民们哗的一声。

    谁也没想到,远远瞧着气势那般杀伐凌厉的少年,容貌竟如此平常,但年纪的确是轻,实难想象才十七岁便已上过西北战场,披甲还朝受封三品!

    “老朽携郑家族人见过都督。”老族长忙带着郑家人行礼,王氏一家住的那村子的村长也忙带着村民磕头行礼。

    “免礼!开棺验尸多有惊扰,还望族公勿怪。”正月暮青扶了那老族长起来,回头看了眼刘黑子。

    大兴百姓重阴司后事,发了案子,少有开棺验尸的,但也并非全然没有。若案情特殊,仵作亦可剖尸或开棺,但其一要苦主同意,其二要有官府下发的公文并备案,其三要在公开场合下进行,其四要祭祀以慰在天之灵。

    刘黑子将盛京府的公文交给那老族长,族里的书生接过来高声念了,村民边听边瞅着刘黑子,不知朝中三品大官儿,怎会找个瘸子当下人。待那公文念罢,老族长颤颤巍巍地把公文收进怀里,恭恭敬敬地把暮青请到了郑郎中的坟前。

    郑郎中的遗孀王氏领着长媳长孙和二房一家披麻戴孝跪在坟前,一如新丧般在坟前哭着烧纸钱,郑当归从妻子手中接过孝服也跪了下来。族长主持祭祀仪式,当众念了祭词,暮青到坟前上了香撒了银宝纸钱,族人们一一进香祭祀,足足耗了半个时辰,这才听族长高喊一声:“开坟——”

    王氏和两个儿媳的哭声忽然大了起来,凄凄惶惶,王氏见两个族中壮年提着锄头来,哭着便想去阻止,郑家老二忙拦了她,悄声道:“娘,您忘了前些天的事儿?这事儿要不查清,那凶徒再来……”

    王氏一听便惊惶地止了哭声,眼睁睁看着两个族中壮年将锄头交给族公,族公在坟头上念念叨叨地刨了一锄头,随后便交给了两个壮年,那两个壮年便抡着锄头开始刨坟。

    暮青听见郑家老二的话,目光忽沉,问道:“你们家中进了凶徒?”

    郑家人一直没有派人去望山楼,今日忽然就去了,她正奇怪,原来是家了进了凶徒?

    郑家老二闻言,忙道:“正是!”

    “何时之事?”

    “五日前夜里!”

    “详细说来!”

    “就是、就是……那日夜里约莫三更,小的一家正睡着,一个黑衣蒙面的凶徒忽然就闯进了家中,手里提着刀,说、说……说我爹当年知道得太多了,他定然将那些事说给了我们听,所以要杀人灭口。幸亏有几个军爷在村子里,听见声响进屋来将那凶徒打跑了!”

    正因此事,郑家才商量着开棺,但开棺乃是大事,需禀告族公,族里又是商议又是定祭祀的章程,一来一去便耗去了四五日,今天才派郑当归去盛京城里找到了望山楼掌柜,拿着信物到都督府传了信儿。

    暮青听罢沉默了一会儿,问:“那凶徒真是如此跟你说的?”

    郑家老二点头如捣蒜:“正是,小的不敢欺瞒都督!听闻都督断案如神,还请都督为小的一家做主,我爹死的冤枉!”

    两人说话的工夫,那坟堆便刨平了,刨坟的两个青壮年常干农活,手脚利索,冻土也刨得不慢,不久就见了棺材面儿。暮青没有再说话,只看着那两人继续清理,那些被请来见证开棺的村民们皆伸着头望着那棺材,又惧又好奇。

    待棺旁的土也扒了出来,两名青壮年过来跟族长回禀,族长看了眼哭着的王氏,叹了一声,扬声道:“起棺——”

    郑郎中当年下葬时,家里还在盛京城里开着药铺,有些家财,棺材用的木料甚好,盛京地处江北,雨水不如江南多,棺木烂得慢,人下葬了十几年,棺材只是四周烂了些,坟土堆的高的中间还好好的。

    四个青壮年下了坟去,郑家的两个儿子下坟扶着棺头和棺尾,山风吹着漫天纸钱,妇人哭声呜咽,汉子们齐声喝着,咬牙将棺木抬起推送到了坟坑上头。

    “起钉——”族公又喊道。

    棺盖上的铆钉有的已松,有的棺盖两侧烂了已经露了出来,郑家的两个儿子起了铆钉,随后将钉锤丢到了地上。

    “开棺——”族公的声音已哑,这一声却喊得甚长,山风送着此音远去,传了半山,伴着郑家妇孺的哭声,听得人心口发堵。

    郑家两个儿子抬着棺木头尾,由人帮忙齐力一抬,只听咔的一声,未见棺中情形,先闻到一股子腐臭气。那臭气被山风一吹,村民们皆背过身去掩住口鼻。

    “把孩子抱走!”暮青道。

    王氏等人上山时将家里的两个小孙子也带了出来,听见暮青的话才反应了过来,两个儿媳忙护着孩子避去了上风向,坟地旁边的人这时也都纷纷散了开。

    暮青大步到了棺旁,这时棺盖已经搬开,郑家人红着眼转开脸不忍看棺中情形,那几个帮忙刨土开棺的青壮年却都是胆大之人,但瞥了眼棺中,皆退后几步,不敢再看。

    郑郎中当年是在井里泡烂了才捞上来的,下葬时因肉已泡得软烂,一动就掉,家里连寿衣都没法给他换,只在他身上盖上了衣冠,并以一些古玩珠翠压着。如今古玩珠翠还在,尸体上的肉早就烂光了,衣袍发了黑,烂得只剩下几缕绣图盖在尸体上。一些珠翠滚在棺边,伴着密密麻麻的虫蛹,黑乎乎的,闻着臭气熏陶,看着令人作呕。

    暮青穿上外袍,戴了口罩和手套,提了验尸的工具箱来。那工具箱是她在拼湖底捞出来的那具尸体时,元修的亲兵从义庄仵作那里拿来的,她派人去义庄说了一声,这工具箱就留在了身边。

    她拿出镊子来,众目睽睽之下半个身子都俯进棺材里,也不怕臭,捏着那几缕还没烂尽的衣袍便将那些碎布提了出来,之后,一副完整的男尸骨架横陈在她眼前。

    她大略看了一眼,从棺材里捧出骨盆来看了看,又拿出根腿骨一样的骨头瞧了几眼,放回去后看向郑当归,问:“你爹死时二十八岁上下,身长有五尺四寸?”

    郑当归没敢看棺中,但听后呐呐点头,“正是!”

    那时他年纪虽小,但爹的年纪身长却记得清楚。

    暮青点了点头,道:“人是被掐死的。”

第八十七章 第六根手指

    月杀在暮青身后,这连他都看出来了——郑郎中的颈骨是碎的。

    “死者的颈椎粉碎性骨折,舌骨纵向断成四块,判断为双向挤压力所致,即被人捏断的!能将人的颈椎骨捏成粉碎性骨折,凶手的指力非常大,或是内力深厚。”暮青说罢,转身问月杀道,“以你对江湖上各门派的了解,哪些门派能做到此事?”

    “高手都能。”月杀凉凉的道,“我也能。”

    这女人太不懂江湖内力了。

    “但你杀人时会把人的脖子捏碎吗?”无关乎懂不懂,这是常识问题。

    “捏断就能死,谁会捏碎?徒费力气!这凶手定是个二流杀手。”月杀不屑道,一流的杀手都懂得如何精准地杀人,不会白费一分气力。

    “那就是了。”暮青道,有的人是一流的杀手,但未必是一流的断案高手,“据此可以推断,凶手把死者的脖子捏碎,可能有三种情况。一是他身手二流,力道把握不精准;二是他杀人时出现了突发情况,紧张之下力道失了准头儿;三是他天生力大,习惯捏碎人的脖子。”

    月杀一听,没好气地道:“你不觉得这样推断,范围太广了?”

    “这是基础案情分析,任何深入的推理都是基于基础案情的。”暮青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没人插得上话,也没人敢插话。村民们听得忘了棺材里的那股腐臭味儿,郑家族人旁的没听懂,只懂了一事——这凶手不好查!

    “捡骨!”这时,暮青看了眼棺中,忽然道。

    刘黑子一听,捡起锄头便将坟土摊平,整出块平整的泥地来,回头从验尸的工具箱里拿出一幅白布来铺了上去。

    暮青俯身将头骨便捧了出来,郑郎中死前簪着银簪,银簪已黑,冠布已腐,几缕未腐尽的头发随山风飘扬着,那人头托在少年手中,黑洞无神的双眼盯着人,王氏见了啊的一声两眼一翻就晕死了过去。她的两个儿媳也吓得不轻,只是顾着怀里还有孩子,才强忍着没晕过去。郑当归扶住王氏,急忙为她把脉,郑家的老族公也由人扶住,直抚胸口。

    坟头儿附近静悄悄的,村民们既怕又好奇,许多人拿眼角瞥着棺中,见暮青一根一块地将死人骨头往外捡,捡出来便顺道摆好,一会儿的工夫地上便摆好了半副人骨——尸体的头、胸、左臂,左手还没有捡出来。

    郑郎中的双手是握着的,尸体腐烂后,腕骨、掌骨和指骨就都堆成了一团。暮青那些手骨捧出来,放到白布上便开始拼,她拼骨的速度向来快,这回却越拼越慢,拼了一半便停了下来。

    那些手骨看起来石子儿似的,村民们以为暮青拼不出来了,月杀却知不可能,问道:“怎么?”

    “你的好奇心比以前旺盛了。”暮青瞅着那堆没拼出来的手骨,头也没抬,但还是道,“指骨的数量不对!”

    不对?

    暮青抬手便开始摆那些指骨,她双手齐动,眨眼间一只左手就拼了出来。

    见着皆惊!

    还、还真不对?!

    只见那只左手的四根手指都拼了出来,唯缺小指,而旁边放着的指骨却有六根!暮青将那六根指骨拼成了两根小指,并排摆好,抬头看向郑当归,问:“你爹左手生有骈指?”

    郑当归惊愣得难以开口,只知摇头。

    老族公道:“回禀都督,我们郑氏族里,古来就没有骈指之人。”

    村长口齿结巴道:“会、会不会是……那只手的?”

    月杀闻言冷冷看了那村长一眼,暮青乃三品武将,那村长本就惧于官威斗胆猜测,被月杀一看便哆嗦一颤,忙道:“小、小佬儿胡、胡猜的,将军莫怪!”

    真是胡猜!

    月杀瞥了眼棺中,他虽不懂验尸,但一想就知这多出来的小指不会属于郑郎中的右手,他道:“郑郎中是平民百姓,凶手杀他极易,一击就捏碎了他的喉咙,杀他很明显是为了灭口。既非逼供,亦无仇怨,一般不会死前斩去他的手指,故意折磨于他。那么他的右小指怎会好好的跑到左手里去?”

    暮青闻言挑了挑眉,没有吝啬赞美,“这便是推理,你还算有些天赋。”

    谁要这种天赋!

    月杀不屑,要不是他收到传信,主子搬进了都督府养伤,想着这女人早些查完案子回城,他才懒得多嘴帮她查案!他是杀手,杀人多痛快?查案推测来推测去的,就她推测案情这工夫,让他杀人,他不知能杀多少!

    他惯来是这种江湖思想,暮青习惯了,说话间便从棺中将尸体的右臂拿了出来,片刻工夫便拼好了。果然如月杀的推测,郑郎中的右手完好,并不缺小指。

    “现在看来已经很清楚了,这第六根手指是另外一个人的。”暮青道,她声音平静,说出来的话却让听者头皮发麻,“那井里,还有一具尸体!”

    山风呼号,山腰坟开,地上躺着半具尸骨,棺材里亦躺着半具尸骨,少年抓着那多出来的一根小指起身,道:“走!去当年那口井里看看!”

    *

    郑郎中当年被抛尸的井在外城北一处偏僻巷子的民宅院子里,城北住的多是百姓,稍微与内城沾着亲的都住在城东和城南,城北只有瑾王府算得上显赫,原本王府是要建在城东的,但巫瑾喜静,又常义诊,便上奏大兴朝廷,将王府建在了城北,王府方圆三里种了乌竹,寻常时候百姓都不去王府打扰他。

    郑郎中被抛尸的那口井也在城北,却与瑾王府离得远,那片老宅是城北百姓聚居之处,因街巷偏僻,住的都是穷苦百姓。案发前半年那民屋就没人住了,屋主是个孤老妇人,病死后屋子便空了,她远房的两个侄子都想占这老宅,事后便去盛京府衙递状子打官司,这桩家事还没判,两家便各带着妻小住进了院子的东西屋,本是想霸着不走,后来便闻见院子里总有股子臭味儿,原先还以为是死了老鼠,后来这味儿越发大了起来,那日到井中打水,总算闻出了是井水发臭,于是忙请官府的人来瞧。

    盛京府衙的官差耍懒打诨,没瞧见井里有尸,闻见臭味而不理,反把那两家人给责骂了一通,险以谎报之罪拉去府衙打板子,直到十日后井里浮出了尸体的头脸来,盛京府衙这才来人将尸体捞了上来。

    尸体最终虽被郑家人给认了回去,但案子没破,那两家人又因吃喝了几日井中之水,吐得厉害不敢再住,这屋子便又荒废了。后来,连这宅子左右的邻居都嫌晦气搬走了,这条巷子便就这么荒废了下来。

    暮青听说街巷后面一排三间屋子都荒废了时,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按她的推测,那口井里应该还有一具尸体!

    她问过郑家人,当年因郑家药铺在外城颇有名气,郑郎中的死是传遍了盛京城的,但那之后郑家人并未听说井里又捞出了尸体,那么那具尸体很有可能还在井里!

    “你确定?”月杀在井旁问,身后跟着郑当归,而刘黑子已去盛京府衙报信,差人来井里起尸。

    月杀抬头看了眼天色,他们决定回城时,暮青先在半山腰上将尸骨都捡了出来,郑家备了口新棺和新寿衣,新棺早就抬上了山,暮青亲手将尸骨复位到新棺里,郑家人盖衣盖棺,上钉下棺,重新起了坟洒了纸钱,一番祭祀比开棺还要耗费时辰,等他们从麦山上下来,乘了马车回城,又到了这城北寻到了当年抛尸的那口水井,眼看就要傍晚了。

    月杀开始发愁,一会儿盛京府衙的人来了,起尸验尸,这女人要何时才能回都督府陪主子?

    暮青一门心思瞧着井里,没留意月杀的神色,只道:“你想想,死者有什么可能手里会握着一根小指?难道会是凶手的?凶手显然身手很高,没有可能会被郑郎中斩断一根小指。那日,郑郎中只是被请去给那勒丹贵族补牙齿的,回来的途中被灭口抛尸,这期间他的手里可能会握着一根活人的小指吗?很大的可能是那日被抛尸井中的是两具尸体!”

    “什么?”

    暮青语出惊人,月杀实在有些不敢相信。

    “他们一起被抛进去,井中狭窄,相互勾到了手指。死者被捞出来时已呈巨人观,皮肉组织开始自溶,而另一具尸体的腐烂程度与他相当,在官府起尸时,那根小指就被死者给带了出来。”

    这个推测很大胆,月杀一时难以置信,刚要问,刘黑子便带着盛京府衙的人来了。

    盛京府尹郑广齐也来了,身后跟着一班衙役捕快。他本不想来,暮青上午派人去府衙要开棺验尸的公文时,他本该跟着一同出城去麦山上查案,但半个月前在刑曹大堂里那剖尸取心的场面还历历在目,他一听说暮青要开棺验尸,实在是不想凑到跟前儿去,于是便借口公务繁忙,给了张公文便躲开了。但没想到刚才她的亲兵来报,说当年那井里还有具尸体,他一听,只觉头皮都炸了,这案子终归是相爷下令要办的,他总不好一直躲着,前些日子他女儿青然夜里被抬去侯府,惹了侯爷不快,他正忐忑不安,不好再对相爷要查的案子不闻不问,于是只得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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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下井捞尸

    井里的水未干,只是十余年无人用,井面儿上已盖满了枯枝枯叶,郑广齐端着官仪走到井边瞧了眼,又忙把头缩了回来,问:“都督打算如何捞尸?”

    他也不问暮青怎知井里还有具尸体,反正她说有,那十有八九是有,问了徒惹她的话刀子,还不如不问。

    “把那些枯叶捞干净,先瞧瞧再说。”暮青道。

    此事好办,盛京府衙的一干捕快不用郑广齐吩咐便寻来了捞网,从井里往外打捞枯叶。这院中有棵老树,枝叶正是向着井口方向长的,水井十余年没人用,井里的枯叶已厚积成堆,捕快们捞了颇久,堆起的枯叶比井台都高了,井面看起来才干净了些。

    暮青往井里看了眼,见井面深幽,如一潭死水。她命一名捕快将捞网往井里戳了戳,拔上来时见捞网的木杆还未湿尽,目测井深有三四丈。

    既能探到井底,那就好办了。不用暮青吩咐,那些捕快往井底捞了起来,但搅合了一阵儿却没捞出什么东西来,皆是些零零散散的枯枝枯叶。

    “都督,这井里似乎……没有死尸啊。”盛京府衙的捕头拿着捞网呼哧呼哧的喘气。

    “捞出来的东西放这边。”暮青一指院中空旷处,那捕头刚要把捞网里零星的枯叶扔了,听闻这话只好依言行事,暮青蹲去地上,拿手扒拉叶子,头也没抬道,“继续捞。”

    那捕头一听,苦哈哈地继续干活儿了。

    捞了十来回,打出来的枯叶又堆成了小堆,但还是没有见到尸骨。郑广齐的耐性都磨光了,只是惹不起暮青,只好窝火忍耐,他望了望天色,见夕阳渐红,再约莫一个时辰天就要黑了,心想索性忍到天黑,若捞不出尸骨就借天黑为由走人。

    正当此时,忽听暮青道:“等等!”

    闻者皆愣,郑广齐倏地转身,见暮青扒拉着刚刚捞出来的枯叶,从一片卷着的枯叶里捏出一块东西来。那东西形似豌豆,夕阳下泛着晶亮的水渍,瞧不出来是何物。

    “腕豆骨,形似豌豆的腕骨,井下果然还有具尸体。”暮青道。

    她一说这是人骨,盛京府衙的人顿时便觉得那东西白森森的,那捕快回身便要接着捞。

    “别捞了。”暮青捏着那腕豆骨起身道,“你们手里那捞网圈粗网大,捞河里的浮尸管用,在井里吃不上劲,捞到明天也捞不完。”

    “那都督之意是?”

    “派个人,下井去捞!”

    “下、下井?”那捕快眼珠子都快瞪掉了,“都督,这大冷的天儿,下井是会冻死人的!再说这井水有三四丈深,水里黑不见物,如何下井捞尸?”

    井下窄深憋闷,捞尸?还不如跳井寻死呢!

    “怎么不能?”月杀冷笑一声,一把将刘黑子拎了过来,道,“下水给他们瞧瞧!”

    “好嘞!”刘黑子眼神黑亮亮的,对暮青道,“都督,俺下井!”

    少年笑得腼腆,手脚却利索,说话间便解了外袍,顺手把中衣的袖子裤腿都挽了起来。

    “能行吗?”暮青问。

    “行!俺从小就在汴河边儿上的渔船上长大,最识水性,都督放心!”刘黑子拍胸脯保证。

    “井里有腐尸枯叶,井水不洁,你需闭着眼摸尸,可办得到?”

    “办得到!”

    “好!”暮青点头,回身道,“寻根麻绳来!”

    盛京府衙的捕快们这才醒过神来,麻绳好找,那捕头出了院去,片刻工夫便从巷子口的一户人家里要来了一捆麻绳,回来后听暮青的吩咐将麻绳一头儿绑到井轱辘上,一头儿拴在了刘黑子身上。

    井水冬暖夏凉,暮青不怕刘黑子下水会觉得冷,他这些日子每天只睡两个时辰,日日天不亮就光着膀子在大雪天儿里摔摔打打。这少年在青州山里瘸了腿,在西北军营里当过伙头兵,他太需要一展身手的机会,哪怕是小小的捞尸的机会。所以,今日这机会她无论如何都会给他,但也要顾及他的安全。

    “井深而窄,与河里地形大为不同,你很难在井里施展得开,因此不可大意,性命为重,我还想看着你日后衣锦还乡。”暮青平日里从不说这般感性的话,但她怕刘黑子为了证明自己逞能行事,人命当前,一句话若能让他有所顾忌也是好的。

    刘黑子闻言一愣,随即低了低头,抬头时迎着夕阳咧嘴一笑,神色如常,眼圈泛红,没心没肺笑道:“都督放心吧!俺还想留着命保护都督呢!”

    暮青心生暖意,面色却淡,点了点头,便看着刘黑子跳上了井沿儿,少年只穿着中衣,露出的手脚肤色黝黑,精瘦刚健,噗通一声便跳进了井里。

    水花不大,水声却惊心,捕快们望着井里,屏息静观。

    月杀在井旁暗瞪了暮青一眼,没见她在主子面前说句温柔话儿,对别人倒是能说得出口!

    暮青盯着那井轱辘,见其已转到了头儿,刘黑子应已到了井底,但井面上只能看见麻绳晃动,全不知井底情形。暮青命人在井旁点了香,傍晚院中起了寒风,香燃得快,每燃一寸,暮青便往井下看一眼,待燃过三寸,还不见刘黑子上来,暮青便沉声道:“拉绳子!”

    盛京府衙的捕头一听,忙到了井轱辘旁要摇那绳子,但刚抬手,便见井里一个大水花冒了出来,刘黑子湿淋淋的脑袋探了出来,冲上头一笑。

    那捕头吓得啊的一声,以为见了水鬼。

    暮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往井里问道:“如何?”

    刘黑子嘿嘿一笑,不说话,只把手一举,提出只布包来。他赤着上身,那布包正是他的中衣,那衣服里鼓鼓囊囊的,东西不少!不用人往上拉,他便攀着湿滑的井壁猴子似的窜了上来。

    暮青将布包接到手中,打开一看,里头除了头骨还有骨盆以及胳膊腿的长骨,另有些肋骨和脊椎骨。骨头不全,显然是刘黑子捡着大块的先包了起来。

    “都督,井底是有具死尸,水里太黑了,啥也瞧不见,俺摸了一阵儿,估摸着是被用麻绳和石头绑在一起沉在井底的,俺先把大块的骨头捡上来了,还有些小的,再下去捞捞。”

    “小心些!”暮青将那些人骨放去院中空地上,将那衣衫结成的布包又递给了刘黑子,刘黑子扒着井沿儿的手一松,噗通一声便又入了水。

    井下三四丈深,独自一人和一具死尸待在一起,还要捡骨捞尸,此事非常人的胆量能为,盛京府衙的人谁也没想到刘黑子有这等胆量,原先见他跛脚还有些瞧不起,这等腿脚不利索的人在盛京大户人家里连个三等小厮都不配,哪成想有这等胆量?他的口音听着虽然有些乱七八糟,但应该是江南人氏,盛京冬寒,大冷的天儿敢下水,这底子可比盛京府衙和五城巡捕司的人都好!

    刘黑子年少,乡音易改,在西北军营里待了些日子,又跟石大海在一起久了,有时说话常蹦出句江北音来,但也正应了那句人不可貌相。他来来回回下井了四五趟,最后一次上来,布包里全是井底的泥沙石子儿,零星夹杂着几根指骨,大块的尸骨都已捡了上来。

    他还要再下水,暮青道:“行了,上来吧。”

    “井底可能还有……”

    “天要黑了,上来吧。”暮青打断刘黑子,剩下的零星小骨明日再捞,大块的尸骨都已打捞出井,凶手不会半夜派人到井下去捞几根指骨或是趾骨的。

    刘黑子这才听命窜了上来,暮青解了身上的风袍就递给了他,那风袍不是步惜欢送她的紫貂大氅,那大氅那夜她落在了长春院里,步惜欢收走了,尚未给她,她今日出来披着军中发的武将风袍,但此举还是让月杀眼神儿一跳,刘黑子受宠若惊,少年额头上还贴着片枯叶,看起来傻愣愣的。

    暮青懒得理这些男人的心思,她把风袍往刘黑子怀里一塞便道:“府里人少,你若染了风寒,人手更不够了。”

    说罢便验看尸骨去了。

    刘黑子穿好衣袍后,天色已黑,暮青仍蹲在地上捧着只骨盆摸来摸去,那缓柔的手势看得盛京府尹郑广齐难以直视,咳了一声道:“都督,天色已黑,这验尸之事……”

    “把尸骨带回都督府!”暮青起身,抱起那只骨盆,边摸边走了。

    刘黑子把尸骨抱去马车里,问道:“都督,城门关了,俺去给那郑当归寻间客栈住?”

    暮青这才想起郑当归还没走,于是道:“带回都督府,住客房,夜里看着他,莫让他随意走动。”

    眼下是查案的要紧时期,让郑家人住客栈,她不放心。

    这事儿安排罢了,暮青便又低头验看尸骨去了。马车缓缓行驶了起来,巷子里的灯火走马灯似地透进马车里,暮青抱着尸骨坐着,熹微的灯光从她脸上掠过,忽明忽暗。

    盛京城里仍在宵禁,都督府的马车因奉相令查案,大摇大摆地便叫开了内城的城门。过城门时,那守门的小将非要检查车马,暮青在马车里听见,默默放下那块骨盆,把头骨抱在了手里,那小将打着灯笼进来一瞧,“娘呀”地叫了声,连手里的灯笼都扔了,慌忙便放了人。

    月杀坐在车辕上瞥了眼帘后,不知暮青何时变得这般恶趣味了。

    马车驶过内城的城门,暮青瞥了眼城门处。她今天到城外开棺验尸,此事大概盛京城里都知道了,既然如此,今夜要去外城看步惜欢就不必步行走密道了,大可以乘着马车大摇大摆地出城,那守门的小将被她吓过这回,今夜见她再出城,必不敢多问。

    到了都督府,月杀刚下了马车便听暮青道:“你们先回府,我去趟侯府。”

    月杀倏地回身,目光恨不得刺穿车帘子。

    这时,都督府的门从里头打开,石大海道:“都督回来了?大将军等您半天了!”

    元修?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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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凌晨就出高考成绩了,祝高考的妞儿们都能查到满意的成绩!

第八十九章 触不得的界线

    元修午后便来了,歇在都督府的东厢房。

    暮青进院时见门开着,元修立在门口。灯已掌,静夜深沉,浮光蔼蔼,夜风拂过廊前,男子衣袂如墨,眸光如墨,遥遥望着她,似要将那数日不见的身影刻在眼里常记心头。

    元修清瘦了些,眉宇也略显深沉,暮青走到跟前儿道:“我还以为你不仅能来串门子,还能牛到在花厅等我,原来知道找暖和地儿。”

    元修失笑,眉宇间顿时深沉淡去,添了疏朗,“我哪儿敢?怕你日后不让我来了。”

    暮青见他还会玩笑,神色便松了松,边说边往屋里走,“你知道就好。”

    元修跟着暮青进来,见她坐到桌边,眉眼间有些疲态,记忆中她只在地宫里的那几日露出过疲态,他不由眉头深锁,问:“你的风寒好些了吗?”

    一查案她就如此积极,自己的身子都顾不上!

    “我的风寒好像没有你的伤重。”

    “我的伤已不碍事了,你不是已经瞧见了?不过是赵良义他们紧张罢了。”元修知道暮青不喜元家人,于是便没有提家里,其实这些日子是娘拘着他,日日来榻前陪着,生怕他出府。

    她这三四日称病不朝,他起初以为是谎称,为的是查剩下那两件案子,但都督府里一直不见动静,他正生疑,今早便得知她昨夜风寒加重,四更天派人来侯府请了巫瑾去,他不由心生懊恼,忧心如焚地便来了,哪知她竟出城查案去了。

    “我的风寒也没事了,你不是已经瞧见了?”暮青说话间倒了杯热水便喝,这一日在马车里她只吃了些杨氏准备的点心,水囊里的水早凉了,还是这热水喝着舒服。

    元修不傻,看得出暮青脸上虽有疲态却无病态,那风寒说不定真如他所猜测那般,不过是谎称。若是谎称,那她一夜请巫瑾过府两趟又是为了何事?

    元修疑惑,本想问,见暮青连喝了三杯水,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就换了别的,“你出城验尸,这一日可用饭了?”

    “吃了些点心。”

    “只有点心?”元修眉头皱得死紧,转身就走,“我去叫人准备!”

    “他们会准备的。”暮青道,杨氏知道她这一日在路上没东西吃,趁着刘黑子去盛京府衙要公文的时辰备了些烙饼点心,连水囊都拿手炉暖着塞进了马车的锦垫下,她如此心细,知道她回了府,怎会不准备饭菜?估计这会儿已热上了,待会儿就送来了。

    暮青看着元修急匆匆的样子,淡道:“你养伤,静心为上。”

    元修回身,见暮青神色虽淡,话里却有关切之意,不由心里一暖,笑道:“我如今赋闲,心已够静了。”

    他的帅印已经交还给圣上,如今在侯府赋闲养伤,哪还有再闲过他的?

    “我看你可不闲。”暮青不提元修心静不静的事,他帅印虽还,却仍是那心系边关家国的男儿,又生在元家,如何能心静?但他正养伤,这些扰他清净的话她便不说了,她另有一事要说,“郑家的事可是你派人做的?”

    元修一愣。

    暮青一看他的神情就心里有数了,道:“那幕后凶手心思缜密城府极深,郑郎中都死了十几年了,证据线索都不易查,要从他身上查到当年的事很难,那凶手当年不杀他的家眷,为何此时要杀?新的案子所留下的线索要比年代久远的案子新的多,凶手傻了才会在咱们缺线索时往咱们面前送。再说,那凶徒进了郑家不杀人,提着刀絮絮叨叨的说杀人理由,我没见过有这么傻的杀手。”

    这事儿显然是有人故意恐吓郑家人,目的就是让他们同意开棺验尸。

    而有此动机帮她做此事的,不是步惜欢就是元修。

    如果是步惜欢的手笔,月杀应该知道,但今天他就在郑郎中的坟前,她问郑当归话时观察过月杀的神色,他的反应不像是知道此事的,那么此事就只可能是元修的手笔了,他派去暗中保护郑家人的亲兵都是精兵,那夜跟那凶手交了手竟还让人毫发无伤地跑了,也甚是可疑。

    “何事都瞒不住你。”元修一笑,雪貂衣襟衬得眉宇似落了清雪,爽朗。

    她为了救他,耽误了不少查案的时日,那郑家人迟迟不肯来,他便寻人吓了吓他们。

    “你今日开棺,可验出线索来了?”

    “当年那捞出郑郎中的井里还有具尸体。”

    这话元修不惊讶,他这半日虽在都督府里,但派人出去查了此事,早就有了回禀。

    “明日验尸?”

    “嗯,那尸体有些意思。”暮青的话有些意味深长,不待元修问便说道,“明天我在府里验骨,你让巫瑾来一趟。”

    元修微怔,却未多言,虽知暮青这些日子与巫瑾走得有些近,但也知道她的性子冷淡,想必她叫巫瑾来是为了验尸之事,昨日夤夜请巫瑾来,应该也是为了查案之事。

    她的心里除了替父报仇便只能装得下案子了。

    “我也来。”元修道。

    暮青没阻止他,元修在西北洒脱惯了,回到盛京他心里本就不痛快,再把他拘束在府里,他反倒会心情憋闷,不利于养伤,“你来可以,但需遵医嘱,巫瑾说让你何时去歇息,你便何时歇息,若是不肯,日后就别来都督府了。”

    元修原以为暮青不会同意他来,听闻这话甚是惊喜,心里的憋闷一扫而空,连眉宇都疏朗了起来,好似又见西北高阔的晴空。他痛快一笑,抬手便去拍暮青的肩膀,“还是你最好说话!”

    暮青冷冷盯住他的手,这毛病还没改?

    元修讪讪一笑,将手收了回来。他总是忘不了在西北和她在一起的时日,有时与她独处,他总觉得她还是那个口口声声说着自己孤僻的少年,觉得他们之间不曾隔着男女之别,亦不曾隔着家事恩怨。她还是他的兵,还叫他一声大将军。

    自懂了对她的心,他总想接近她,却始终触不得她的界线。方才他不过是想试一试,但结果还是如此……

    男子微微低头,笑里生了落寞。

    “宽衣。”暮青这时忽道。

    少女声音清澈,听在男子耳中却如炸雷,元修抬头,气息微屏,一时失声。

    “我看看你的伤口愈合得如何。”暮青道。她今晚回来想去侯府就是为了这两件事,一是问问郑家进了凶徒之事,二是看看他的伤口愈合情况。自他醒来,她只去看望过他一次,那时他刚醒,伤口还新鲜,如今过了些日子,也该看看愈合得如何了,她还惦记着那白獭丝能否真被皮肤吸收的事儿。

    暮青盯着元修心口,盯得他不自在地低下头,含糊不清地应了声,却迟迟不见动作。

    他曾在她面前宽衣解带过,那时脱得痛快,此时却觉得双臂如有千斤重,抬了几回也抬不起来。

    暮青皱眉道:“当初在地宫谁说我婆婆妈妈的?”

    元修语塞,气不打一处来,她记性可真好!说了她一回,记这么久!

    被她一气,他心底的羞涩之意顿散,三两下便宽了玉带墨袍,他连中衫都脱得痛快,往地上一掷,如掷弃物,耳根却微微发红。

    暮青见元修宽好了衣衫,这才起身走到他身后,为他解绷带。元修双手据膝,脊背挺直,目不斜视,身子却绷得僵。男子的背不同于步惜欢的,不见暖玉琼肌,却见寸肌寸力精悍无匹。

    暮青从元修背后解了绷带,双手从他腋下穿过,一层层地解开,她不曾碰到他,他却能感觉得到身后少女半俯着身子,双手环着他,近在咫尺。他也曾有过与她近在咫尺的机会,却都不曾如今夜般令他紧绷,那被她缝住的一颗心似要跳出来,连他呼吸都觉得疼痛。

    他竟不知那绷带何时从心口揭了去,直到她转到他身前,他才猛地醒过神来。

    少女俯低身子瞅着他心口,他心口一道两寸缝伤,针脚细密整齐,这些日子他常在换绷带时看着那伤发怔。她查案事忙,不能日日来侯府探望他,这心口的缝痕却日日伴着他,仿佛她时时都在。

    男子僵着身子不敢低头,望不见少女清澈的眸,却感受得到她喷在他心口浅浅的呼吸。她呼气如羽,搔着他的心,刚刚的疼痛里又生了层奇痒,痛痒难耐。他想这痛痒快些结束,却又盼它永留心里。

    他忽然便想起在地宫圆殿里初见她容颜的那日,他那时抱着她,因太过震惊险些将她丢出去。而如今,他却想将她狠狠拥在怀里,永不让她远离。

    这念头一生便似在他心底种了心魔,他的拳松开,忽然便张臂欲拥!

    院外忽闻脚步声来,元修倏地放下手来,没多久便听见有人到了门口,敲了两声房门,在门口问道:“都督,饭菜备好了,可需送进屋来?”

    杨氏送饭菜来了。

    “送进来吧。”清音起,暮青已离远。

    杨氏推门进屋,手里提着只食盒,摆饭菜时见元修赤着上身坐在桌后,墨袍玉带散落在地,绷带放在桌上,一瞧便知是在诊伤。杨氏听说过暮青曾为元修剖心取刀,她也有好奇之心,却谨守着下人的本分,未敢多窥,只是摆碗筷时眼尾的余光瞥见元修低着头,从脸到脖子红得不似人色。

    “哟!”杨氏一惊,抬头问,“侯爷莫非染了风寒?”

    “咳!”元修应景儿地咳了声,道声无事便起身速速穿衣,那麻利劲儿比在军中穿衣都快。

    “辛苦了,下去吧。”暮青道。

    杨氏应是退下,出门前还古怪地瞧了元修一眼。

    门关上,元修已将衣袍穿好,暮青瞥了眼地上的绷带,道:“绷带还没绑。”

    元修飞快道:“不必了,回去还得换。”

    暮青看了元修一会儿,他的心思她早已知道,该说的都已说了,他是世间最优秀的儿郎,有他的尊严与骄傲,因此她不想再多言。

    元修养伤的时日尚短,白獭丝却已开始与他的肌肤血肉相融,看来此丝果真如巫瑾所言,乃世间至宝。

    这丝究竟是何来头?

    暮青心里想着白獭丝的事,饭吃得心不在焉,元修想着方才的事,也心不在焉,他仿佛还能感觉到她的手从他腋下穿过,一层一层地解开他的绷带,感觉到她呼气如羽,吐在他心口……

    那痛痒难耐之感又生了出来,冬末春初的夜里,他竟觉得热。

    元修呼地一声便站了起来,起身便往外走,暮青转头看向他,听他道:“快到服汤药的时辰了,我先回府,明日再来。”

    说罢,他便匆匆走了。

    暮青没往心里去,继续吃饭了。

    用过晚饭后她便回了后院阁楼,月杀门神似的立在门口,目光恨不得将她戳个洞,却一言不发。

    暮青见了挑了挑眉——这不符合月杀的一贯风格。

    他向来不喜她和元修走得近,今夜她与元修一起吃饭,月杀知道了此事,没道理不挤兑她几句。他一句话也不说,只用眼神表达愤怒是为何?

    她想这些不过是出于职业习惯,哪怕生活里一丁点儿的不同寻常,她都习惯推敲明白原因。这疑惑只是在脑中一掠的工夫,暮青已走到了廊下。刚要迈步到廊上,她忽然脚下一顿,想到什么似的倏地抬头望向二楼的窗子,随后疾步上了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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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无耻风范

    楼上点着灯烛,窗台几枝六瓣寒梅,榻里一人执书半卧。

    听见她蹬蹬蹬的上楼声,榻上之人淡淡抬眼,懒声斥道:“跑什么,也不嫌脚疼!身后有人撵你?”

    那脚步声顿歇,停了好一阵儿,再听见时声音已轻,听着有些蹑手蹑脚,但暮青上来时却面色如常,远远便问:“哪个郎中说你的身子能挪地儿?”

    步惜欢垂眸看书,凉凉道:“你的腿脚也不见得能出城,还不是到处跑了一天。”

    “跑了一天的是马,我是坐在马车里的人。”

    “马驮你上山了?”

    “……”

    暮青不接话了,不是无话可接,只是觉得辩这些事甚为幼稚,辩了一句已经不像是她的智商会做的事了,再辩下去明早就傻到不能验骨查案了。

    她在榻旁坐下,先掠了眼男子的前额,见他额间无汗,这才暗舒一口气,目光一转,瞧见了他手上执着的书。远远看时,她以为是书,到了近处才看出那书上落着的是她的字——那是她的手札。

    她看书有写手札的习惯,写的多是心得,亦或是与验尸办案有关的灵感。她在古水县家中时,曾写了满满一书架的法医理论,纠察仵作验尸古法之错处,提写可行之法,想着的是若有一日被他人所阅,兴许世间会少些冤案。当初她离家时未带那些手札,前些时日读医书时想起还有许多没写,便寻了本子接着写了。

    步惜欢手里拿着的正是那才写了半本的手札。

    他偷偷摸摸挪到了她的都督府里养伤,还翻了她的书架,阅了她的手札。

    暮青不视手札为私物,她本就存着传世的心思,谁看都好,只是不愿步惜欢看,准确地说是不想他此时看——他此时该养伤!

    她抬手便要把手札拿回来,步惜欢似有所感,在她手到之前便将那手札放到了枕旁,抬眼看向了她。男子的眸里波澜不兴,半边华帐遮着烛光,目光有些深幽,喜怒难测,只听着声音是淡的,问:“晚膳用得可好?”

    暮青一听,不答反问:“你可用晚膳了?”

    她这蹩脚的转移话题的模样让他有些失笑,笑意到了唇边,那意味却看起来有些气恼。

    暮青见了便站起身来,“我去传膳!”

    步惜欢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这回是真有些恼了,“刚上来,就不能歇歇?真当自己的腿脚是铁打的,不知疼?”

    “你这几日都要在此养伤?”暮青没管腿脚的事,只问道。步惜欢伤得重,说话声音还很虚浮,他这般样子定是不能回宫的,他既然在瑾王府疗伤了三日,今日又来了都督府,想必宫里已经安排好了,她只问问他要在此住几日。

    “且住些日子,好些了再回宫。”步惜欢果然如此道。

    “那你等等,我去去就来。”暮青说完便下了楼去。

    她留了月杀守在阁楼外,将杨氏、韩其初、石大海和刘黑子都叫进了书房,道:“这几日,圣上微服出宫,会歇在都督府,你等需严守此事,不可泄露出去。此为将令,若有口风不严者,军法处置!可听清了?”

    步惜欢在都督府里住着,府里的人再少,此事怕也瞒不住。杨氏心细,而步惜欢要养伤,饭食需用清淡的,阁楼外需煎药,里头需熏松木香,这些事儿无论如何也瞒不住杨氏的。若是只告诉杨氏此事,不如将他们都叫到一起明说了,免得日后得知此事,以为她瞒着他们,心生芥蒂。

    四人颇感意外,圣上微服出宫,居然歇在都督府,刘黑子和石大海虽不熟政事,也觉得出暮青深得步惜欢的宠信了。韩其初对此却不意外,西北军抚恤银两一案,暮青已得罪了元相国,且她回朝这些日子以来,多半朝臣都被她得罪过,那些朝臣多是元党,她既然与元家势不两立,自然便是心存从龙之意。

    暮青发了将令,四人自知此事关系重大,于是齐声领命。

    暮青又对韩其初道:“三日后是二月初三春日宴,我邀了崔远结交的一些寒门子弟到府上小聚,到时有劳先生多帮衬着。”

    “此事阿远回府后已与在下说过了,都督事忙,春日宴就交给在下准备好了。”韩其初答此话时,心中一动,看了暮青一眼。莫非……圣上微服出宫歇在都督府,为的是暗中瞧瞧这些学子?

    “那就有劳先生了。”暮青说罢便遣了韩其初和石大海出去,只留下了杨氏和刘黑子,她从身上拿出张方子来递给刘黑子,“此方是昨夜瑾王开给我调理身子的,你明日一早便去抓几副回来煎上吧。”

    步惜欢这几日要服汤药,总要煎些别的药才能瞒过去。

    “是!俺明儿一早就去办!”刘黑子接过药方便退了出去。

    “圣上今夜过来,派人传了信儿说还没用膳,你再去准备些,就备些清粥小菜好了。还有,我这几日调理身子,也想吃些清淡的,莫做口味太重的。”暮青又吩咐了杨氏。

    “是,奴婢知道了。”

    “你去厨房顺道熬碗姜汤,黑子傍晚下过井,也给石大海送碗过去,他夜里守门,让他们都驱驱寒气。”

    “是,奴婢这就去。”杨氏笑着领命,都督看着清冷寡言的,其实待下人最好。

    “东厢屋里的炭盆继续燃着吧,我夜里去东厢睡。”既然府里的人知道步惜欢要来,那她就不能宿在阁楼了,免得真让人以为她好男风。

    “是。”

    杨氏一一领命,退下后,暮青在书房里坐了会儿,想着再无事可安排了,这才回了阁楼。

    暮青回去时,步惜欢仍在看那本手札,屋里摆开了屏风,屏风后不仅沐浴的水打好了,连衣袍、帕子、香胰、膏露都备妥了。暮青看了那浴桶一眼,坐到榻旁便解步惜欢的衣带,步惜欢气得一笑,撂了手札,握着她的手腕便顺势将她往榻上一带!暮青扑到步惜欢身上,心里一惊,生怕压着他,忙就势一翻。步惜欢也由着她,等她翻了个身后,才发现自己已在暖榻里侧。

    步惜欢揽住她的腰身,那笑不知是气还是别有意味,“早晨擦过了,还想擦?”

    暮青不承认她是好奇,想再看看那飞燕在掌中化龙之景,义正言辞道:“擦一擦身上舒服,睡得好些。”

    步惜欢十分赞同此话,“嗯,颇有道理。既如此,为夫也帮娘子擦擦身,夜里睡得安稳些,可好?”

    他嘴里问着,手上却不容相拒,只是没解她的衣带,而是帮她脱了武靴。

    男子弯着腰低着头,指尖力道轻柔,不知是怕伤着她还是气力虚浮。暮青将腿脚一缩,坐起身来道:“我自己来。”

    步惜欢仿佛没听见,握着她脚踝的掌力紧了些,暮青想挣脱,又怕伤着他,只好不动,任由步惜欢为她脱了靴子。靴子一脱,男子握住她脚踝的手便一将,眸底生出疼惜之意。

    只见少女洁白的袜底已染了血色,显然是昨夜为他求药磨出了水泡,今日又走了山路,那水泡便生生被磨成了血泡,如今已经破了。

    “忍着些。”男子声音低沉,话虽如此说,手上动作却轻柔至极。

    暮青两只脚底的水泡都破了,揭开时虽有些疼,但那疼与在她从军西北时剔肉疗伤之痛实难相较,因此她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头,白袜便已揭了下来。

    她虽不似江南女子那般婉约,一双玉足却如江上银月,掌中一握,暖如白玉。他曾在西北时瞧见过一回,那时喜爱,却怕将她逼得太紧而不敢多触,今夜捧着,那殷红却刺着他的心,烧疼难言。

    步惜欢转身下榻,暮青见了忙拦他,“你正养伤……”

    “养伤又不是废了,走几步路碍什么事。”步惜欢声淡意沉,拿了铜盆到浴桶里打了温水端回榻旁,将帕子打湿拧干,握住暮青的脚踝将她的玉足轻轻托起来,缓缓地擦拭、热敷,将她足底磨出的血泡擦拭干净了之后,便从枕下摸出瓶药膏来。

    那药膏微黄,擦在脚上有股清凉之感,疼痛顿时舒缓了不少,暮青瞅着那药膏,刚想问是何药,步惜欢便端着盆子去把水换了,又端了盆温水回来,盆中换了新帕。

    暮青心中一动,刚明白步惜欢想做何事,他的手便来到了她的腰间。这回换她心中一紧,下意识去按他的手,他的手指却极灵巧,一勾一绕,巧劲儿一施,她的腰带便松落了。

    “药已擦,别入水了,我帮你擦擦身子。”步惜欢眸底总算多了些笑意,但那笑意在暮青看来实属不怀好意。

    “一会儿杨氏要来送饭菜,你认为你合适帮我擦身吗?”暮青试图跟步惜欢讲道理。

    “月杀在门口,你当他死了?”

    此理讲不通,她换个道理再讲,“你今日没少折腾,该歇息了,我自己来便好了。”

    哪知有人就是不讲理,看着在笑,却实难说话,“嗯,既是没少折腾,那便不差再折腾一回。”

    暮青:“……”

    她无语的工夫,他手指一勾,便连她的中衣也解了,她中衣里头穿着神甲,神甲里头还裹着束胸带,他才解了两件,她安全得紧,才不怕被他看了身子,于是坐起身来便要下榻。步惜欢竟由着她去,并未拦她,待她挪到榻边想要下地时,他从身后拥住了她,抬手一剥,便将她的外袍和中衣一起宽了下来。

    暮青回头,刚要说话,步惜欢便先声夺人,诱哄道:“青青,让我省些气力,可好?”

    他的声音听起来疲累已极,轻柔耐心地替她解着神甲,她在前头儿气得反驳,“你不替我擦身便可以省下好多气力。”

    “为夫只想省下与娘子追逐的气力,好留着看娘子的身子。”

    男子直白的情话让暮青脑中一片空白,待她回过神来,身上已只剩束胸带与亵裤。

    她不由回头问:“那我是否该自己宽衣,好让你把这些气力也省了,待会儿瞧得仔细些?”

    他笑声低沉,好似夜风,呵在她耳畔,痒在她心里,“不必,为娘子宽衣乃是情趣,为夫甚为欢喜。”

    “……”

    他厚脸皮的无耻风范她见识过多回,每回他出言相戏,她都觉得他是情场老手,可今晨她为他擦身,他又羞涩躲闪如少年。这人真是……反差得有趣。

    少女坐在男子身前,由着他一层一层地为她解着束胸带,脸儿微低,唇边那淡淡的弧度不曾被他看见,亦不曾停留太久。那最后一层束胸带从她身上滑落时,她还是生了紧张,下意识地便从榻旁拽过衣袍将身前春色遮了。

    男子也不急,从身后缓缓扶着她躺下,随后坐在榻旁从铜盆里捞出帕子来拧干,先揭了她的面具,用那温热的帕子轻轻擦过她的眉眼脸庞,再擦过她的玉颈香肩,随后顺着往下,寸寸摩挲。

    她闭起眼来,如同她为他擦身那时。

    “可舒服?”他声如夜风,笑意低沉。

    遇见他之前,他的心愿是天下江山,遇见他之后,他的心愿是教会她儿女情长。如今,儿女情长她已开始懂得,他却想她懂得更多,譬如那些羞涩闪躲,期盼忍耐,寸寸销魂。

    帐帘半拢,湿帕如火,待那春色暗现,只见雪堆莲影,凝脂暗香。步惜欢一叹,常言道,两两巫峰最断肠,此言不虚!

    他叹着,她已睁开了眼,眸光朦胧,脸颊生粉,声音里尽力提着清明,却掩饰不住的气短,问道:“你擦完了没?”

    他悠悠笑了起来,学着她勾上她的亵裤带子,“还没呢。”

    她顿时按住他的手,他不肯放,揪着那带子,两人生生拔了几回河,他看见她的耳珠迅速由粉变红,再也躺不住,扯了衣袍过来便披上便逃下了榻去。

    他在榻旁坐着笑得愉悦,却未拦她——不敢拦。

    他百日内不可动用内力,定力越发差得压不住,若拦了她,今夜便要出事了。他不想匆匆忙忙要了她,总要这天下大定,要她凤冠霞帔,百抬凤辇,过那永定门,上那龙凤阶,册立、奉迎、合卺、祭神,庙见、朝见、颁诏、筵宴,要这四海天下见证,要她堂堂正正成为他的发妻。

    屋里水声低起,少女避在屏风后,折缝儿处用褂子搭了,速速擦了身子,从屏风后转出来时,她的脸颊耳珠还是粉的,神色却已如此。

    他将她拉回榻上,放了帐帘儿,对外头淡道:“传膳吧。”

    这声音虽不高,月杀在阁楼下却听见了,一会儿便将杨氏送到小厨房里热着的饭菜端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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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仵作介绍:
【一句话简介】
这是一个法医学家兼微表情心理学家,在为父报仇、寻找真凶的道路上,最后找到了真爱的故事。
***
听起来有点简单,但其实有点曲折。好吧,还是看正经简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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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棺验尸、查内情、慰亡灵、让死人开口说话——这是仵作该干的事。
暮青干了。
西北从军、救主帅、杀敌首、翻朝堂、覆盛京、倾权谋——这不是仵作该干的事。
暮青也干了。
但是,她觉得,这些都不是她想干的。
她这辈子最想干的事,是剖活人。
剖一剖世间欺她负她的小人。
剖一剖嘴皮子一张就想翻覆公理的贵人大佬。
剖一剖御座之上的千面帝君,步惜欢。
可是,她剖得了死人,剖得了活人,剖得了这铁血王朝,却如何剖解此生真情?
待山河裂,烽烟起,她一袭烈衣卷入千军万马,“我求一生完整的感情,不欺,不弃。欺我者,我永弃!”
风雷动,四海惊,天下倾,属于她一生的传奇,此刻,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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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疑版简介】
大兴元隆年间,帝君昏聩,五胡犯边。暮青南下汴河,寻杀父元凶,选行宫男妃,刺大兴帝君!
男妃行事成迷,帝君身手奇诡,杀父元凶究竟何人?行军途中内奸暗藏,大漠地宫机关深诡,议和使节半路身亡,盛京惊现真假勒丹王……
是谁以天下为局谱一手乱世的棋,是谁以刀刃为弦奏一首盛世的曲?
自边关至盛京,自民间至朝堂,且看一出扑朔迷离的大戏,且听一曲女仵作的盛世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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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明:
中涉及法医和心理学内容皆参考资料而来,有夸张之处,请勿考据深究。
读者留言,无事必回。如遇不可抗力因素(生病、请假等),以上优点也可以当做没有。
一品仵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品仵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品仵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