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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随轻风去     仙官txt下载     仙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五十六章

    黑翼军军营守卫确实森严,车回每走几步,都会看到有全身披甲,手持利刃的军士来回巡逻。他有好几次都差点被发现,幸好幸运之神站在他这边,总有些意外帮着他躲过一劫。

    在穿过几重屏障之后,车回终于来到了黑翼军的大帐前。他听到里面有人说话,似乎正在议论军情,当下便矮下一头,贴耳在帐篷上倾听。

    只听令狐喜说道:“叶公子,你说你有办法缓解这城中粮荒,如今已有数日,眼看粮秣将尽,你的手段也可拿出来了吧?”

    车回听到粮秣将尽四个字,心便怦怦直跳。令狐喜的粗豪声音他认得,知道这人便是原本苦渡城中黑翼军的统领,仅次于子衍的第二把手,听他口气,似乎对叶行远甚为不满。

    这在车回想来也是理所应当,原本子衍性子柔弱,令狐喜说一不二,可说是苦渡城的土皇帝。谁知来了个叶公子,谁都得给几分薄面,令狐喜到落到了城中人物的第三位,他有所不爽,也是应该。

    随后便是叶行远开口淡然道:“令狐统领稍安勿躁,这运粮之法,沟通天地,岂是等闲?这几日蛮族拼命攻打,扰乱天机灵力,使我这运粮神通不得施展。只要他们歇兵数日,我定可运转神通,凭空运来粮食,缓解城中危机。”

    令狐喜冷哼道:“你说得好听,只是一堆天花乱坠,然则从来未有实现。若是你欺骗我等,根本没有什么运粮之法,到时候该怎么办?

    何况蛮军本来已经欲要休整,你故意挑衅出击,引得他们攻城,还不是想拖延时日?”

    叶行远正色道:“统领此言差矣,我故意挑衅蛮军,此乃欲擒故纵之法。我观持太此人多疑,我故意挑衅于他,引他强攻,他必然心中会有疑窦,猜测到城中缺粮,到时候自然会暗中减少攻势,想要围城消耗。

    你看今日他攻城就不甚急,与前几日大不相同。以今日的天地中灵力之均衡,在下亦可施展运粮手段,运来部分存粮,好安统领与子衍大人之心。”

    车回听得暗暗佩服,早就听说叶公子神机妙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蛮帅竟然被他料中,果然是怀疑城中缺粮,不过总算老狼主留下后招,有他们这一批细作,可以入城探听城中真实消息,才不至于上了这个恶当。

    不过他所说的运粮之法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有本事凭空变出粮食一般?

    帐中的子衍仿佛知道车回心思一般,开口问道:“早就听叶公子说起运粮之法,不过在下孤陋寡闻,亦不曾知此神通。不知可否详细解释一番,今日若是能够成功,还请公子便运来数石粮食,以作证明。”

    不愧是圣人弟子,贤人名将,说话便是中正平和。像这种什么运粮之法,听起来便荒诞不经,但他依旧认真动问,并未有如令狐喜一般的情绪变化。

    叶行远笑道:“自当为大人解释,此运粮神通,本是工家公输班的妙技,他创木牛流马,可无人驱策,千里运粮。当初与我墨家祖师比拼之时,也曾运用此法。

    祖师赞不绝口,自此便苦思更胜神通,后来偶有感悟,可借五鬼搬运之法,将远处之物搬来。只是运使不易,顶多就只能千里之内。且只能是同主之物,不可窃盗以侮神通,则无效矣。”

    车回大惊,苦渡城千里之内有许多人族的城池,就算再严格一点儿,燕国的城池也是极多,虽然每座城池的存粮并不算太多,但若一股脑儿的运入苦渡城中,那还怕什么缺粮?

    天底下哪有这么可恶的神通?幸好还有所限制,否则的话,他运起神通,将蛮族的粮仓搬空,那胜负之势,岂不是瞬间逆转?

    子衍惊喜道:“原来如此,但这神通如何施为,还要请公子演示。”

    叶行远沉静道:“这是自然,我就料到今日存粮只够三日之用,令狐统领必不耐烦。幸好今日蛮帅减轻了攻势,容我有施展神通的余地,且让我准备来。”

    令狐喜鼻子里发出嗤嗤之声,显然还是不信。

    车回心惊胆颤,小心翼翼地在腰间取出一柄弯刀,在帐篷上割开一道细缝,向里面张望这情报太可怕,他非得亲眼所见,才敢回头去向蛮帅报告。

    果然见大帐之中,子衍当中而坐,叶行远和令狐喜相对而站,从气势上来看便甚为不睦。

    叶行远双手张开,两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车回努力竖起耳朵,只勉强听清什么“沙子一袋子金子一屋子”,不明所以,只当是什么古怪咒语。

    眼看叶行远作势良久,帐中却没什么动静,令狐喜恼道:“叶公子,你还要装神弄鬼到什么时候?你要费这半天劲头,只弄出来几升白米,那才叫笑话。”

    叶行远朗声长笑,信手向天一指道:“那不是来了!”

    车回循声向上望去,耳畔只听嗤啦一声,大帐篷顶竟然不知被什么东西撕开,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轰然落在地面。

    令狐喜飞身后退,差点撞到了幕布后的车回,把车回更是吓得魂不附体。

    他也算是胆大包天,立功的信念坚定,这才没有叫出声来,继续从裂缝中向内张望,只见帐篷中竟然停着一辆大车,车上分明挂着燕国东路军州的铭牌。这是东面的运粮车,怎么会凭空出现在此地?

    由于种种落地,车身开裂,其中装载的米袋也有几个开了口,白花花的大米倾泄而出,落在地面上四处飞溅。

    叶行远拱手道:“幸不辱命,运来粮车一辆,虽然不敷全城使用,但也勉强可撑得一日。若是容我尽心施展,每日可运三车,这样便是蛮军围城到天长地久,我们亦可支撑。”

    令狐喜目瞪口呆,跳到那粮车面前,捡起几粒白米送入口中咀嚼,惊讶道:“这真是粮食呸!还是不知几年的陈米,东路军州粮管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居然敢用这种米来糊弄军资?”

    子衍满心欢喜,笑道:“有米吃就不错,管他陈米新米!叶公子,你这般神通,又救得城中百姓一命,请受子衍一拜!”

    叶行远赶紧将子衍扶起来,诚恳道:“这法子祖师传授于我,原本便是为了救民之用,子衍君不必道谢。只是今日之后,不可再过分挑衅蛮军,最好让他们围而不攻,我便可以从容施展神通。

    否则灵力变幻,难以控制,前几日就无论如何都无法唤得粮食。倒让令狐统领心中起疑。”

    令狐喜又冷哼一声,勉强道了个歉,“是我误会了叶公子,叶公子果然有了不起的神通,这般本领,在下服了!”

    车回瞠目结舌,他抬头看天,朗朗晴空,并无什么异常,之前也未见这辆粮车在附近出现,怎么就突然从天而降?果然这种人族的神通之士太过玄妙,能干出不可思议之事。

    这可得赶紧回去回报蛮帅,千万不能围而不攻,否则的话,城中粮食物资源源不断运来,这消耗怎么拼的起?

    他蹑手蹑脚向回退去,侥幸未曾惊动任何人,好不容易离开了大帐的范围,便开始撒腿就跑,回到刚才容身之处。

    车回刚一抵达,卡虎儿便掀帘子进来, 满面不悦道:“如今路引又涨价了,你要路引,还得再加五两银子,否则我还得给你贴钱!”

    车回这时候哪里还关注什么路引,他心急如焚,便趁着这个借口道:“老兄,你也看到我的钱袋,知道我没有钱了,哪里还有五两银子给你?”

    卡虎儿怒道:“既然如此,那之前五两银子也不能退给你!”

    车回点头,他现在只想脱身,便苦着脸道:“既然涨价,也不能怪老兄,只怪我自己倒霉,这五两银子就算是给老兄跑腿用,你拿去喝茶。还要劳烦老兄将我带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

    卡虎儿一乐,“你这人倒也识趣,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去害你。否则我随便报个军爷,就能让你进去吃牢饭!好吧,反正我也要出去,便带你一同。”

    他转身离去,车回赶紧跟在身后,两人在军营之中左一绕右一绕,出了侧门。卡虎儿把车回带到一处隐蔽的城墙根,又道:“你便在此躲藏,若是被人发现,可不要牵扯到我!”

    车回连连点头,“自不敢攀扯老兄,多谢老兄引路之恩。”

    他心想这妖族倒也不错,待蛮帅攻破城池之时,自己可以为他求情,饶他一命。好歹他带车回进军营,才听到这么重要的消息。

    待卡虎儿走了,车回收拾心情,先躲在阴影之中直到天黑,之后又悄悄翻过城墙,这次好命没有被城防军发现,此后被飞奔回营,才到辕门口就放声大叫:“我有紧急军情,求见蛮帅,十万火急!万不可耽搁了!”

    蛮军已经连续两天攻势疲软,再这样下去,城里的粮食可要堆积如山了!

第三百五十七章

    蛮帅持太正在等着这一波细作的消息,昨夜派人潜入城中之后,第二天一早城门上就多了七八个人头,算下来顶多有两三人成功混入城内,也不知道他们能否有人回来报告消息。

    等到听了车回所说运粮神通之事,持太简直羞愤欲死,难道是因为自己太过谨慎,才给了城中叶行远这种机会?

    这些人族果然狡诈,万不可与他们玩心眼!怪不得老狼主最早就讲过与人族就讲“以力服人”,千万不能被他们花花肠子给绕进去!

    “传我之命!从明日开始,全力攻城,不可给苦渡城任何可趁之机!”持太愤怒咆哮,这次才是动了真火。

    苦渡城中,却难得一片欢声笑语。叶行远揶揄令狐喜道:“统领演技当真一绝,我自己都觉得统领看我不顺眼,似是要与我打架,我还有点后怕。”

    令狐喜坦然道:“公子得享大名,又如闲云野鹤,在下佩服当然是佩服的。不过你突然出现在苦渡城,指手画脚,在下当然也有些不爽,只是把这情绪表露出来罢了。”

    他旋即又大笑道:“不过自从那日公子授在下‘连环马’、‘马中之皇’神通,令黑翼军战力再上一个台阶,在下便只将公子当成天上神仙,怎敢有半点不敬之心?”

    叶行远谦虚道:“只是些许神通,值得什么?统领谬赞。”

    子衍微笑道:“别的我不知道,不过叶公子确实如天上谪仙一般,每逢危难之时,便来相救,我早已感激涕零。”

    西凤关虽然情况要比现在好上许多,但终究也是艰难。尤其是察汗的才能胜过持太一倍,他那些闻所未闻的攻城器械拿出来,就连子衍都要一身冷汗,叶行远却不费吹灰之力信手破解,真是让人惊佩。

    如今苦渡城,子衍原本已经做好了与城偕亡的准备,毕竟蛮军势大,苦渡城缺粮少兵,无非只是能坚持多久的问题。故而城中凄风苦雨,甚为压抑。

    但叶行远来了之后,不说扭转战局,至少城中子民的心气已然完全不同。便是承担了最大压力的子衍与令狐喜,如今能够笑得出来,就说明这一场守城战,未必没有光明的结局。

    叶行远再度逊谢道:“在下也只是为国为民,尽力而为。得了子衍君的传授,才能有微不足道的成就,并不足以夸耀。只怕此次能够退却蛮兵,保住这一城百姓,心愿已足。”

    这是子衍君三千年未了的心愿,叶行远所能做的,也只是将苦渡城的战役向另一个方向推一推,那最终结果会如何,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底。

    子衍、令狐喜其实也明白,蛮族不计一切的强攻,他们未必能够抵挡得住,但总比全城饿死这种悲惨的结局来得更好。至少他们为此奋斗和努力,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挣扎,这才是给了老百姓选择的权利。

    令狐喜打了个哈哈,不愿让话题变得沉重,便笑道:“不说这些,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何必在意?我们不如来猜猜,持太得了这个细作的消息,可会相信?我听说蛮人的脑袋只有核桃仁大小,是不是真的?他真会相信有粮车会从天而降?”

    叶行远当然不会什么真的运粮神通,若是有这本事,守御苦渡城也就根本没有压力。事实上搬运类的神通并非没有,但是都有重量的限制,用来输送书信、公文或是什么重要物品可以做到。

    想要用来运粮,让全国户部的官员累趴下吐血都做不到,这已经并非人力所能,而是天上神通。否则的话,哪里还需要什么漕运海运?

    叶行远只不过施展了一个障眼法,那辆粮车先做了伪装,让黄巾力士抱着,远远躲在墙后。听叶行远的命令,向着大帐抛出。

    车回视线受到遮挡,当然看不到那边,也想象不到有人能力举千斤粮车--这个时代的人见识少,难免就上这种当。

    “持太心思太多,他这次一定会上当,当然持续攻打三数日之后,他定然又会发觉不对劲。但这次的这个局也就够了。”叶行远笑道:“不过蛮人的脑袋倒是与人族一般无二,曾有医官切开观察,发现并无什么太大差别。”

    令狐喜虽然也杀过不少蛮人,但是听将他们脑袋切开观察脑子,还是一阵犯恶心,苦笑道:“你们墨家真是重口味,这种事也会去做。”

    叶行远笑而不语,这医官的研究工作可不是墨家所为,事实上圣人出世之后,百家争鸣渐渐归一,墨家在未来三千年的历史中也没留下什么痕迹。

    这是朝廷的医官解剖研究所得,虽然不太受人关注,但叶行远多读杂书,所以晓得。

    相比之下,妖族倒是形态各异,与人、蛮还是有很大的差别,所以有不少人认为人、蛮其实还是出于一家,血缘上便有亲属关系,或可和平相处。

    而妖族,根本就是另一族类,所以才不死不休。

    叶行远多读典籍,有神话说,人、妖、蛮乃是上古三族的后裔,原本妖族占天,蛮族占地,人族只能在其中挣扎求生。后来人皇出世,绝地天通,方才给人族挣来了一线生机,但具体如何,人间的典籍语焉不详,圣人也不多说。

    圣人有明言,“不语怪力乱神”,便是如此。叶行远估计若想搞清楚这个世界的真相,真的飞升仙官,登上天庭仙籍之后,才有机会。

    不过这些事都是后话,现在要担心的还是目前,如今苦渡城的情况已经不可抑制的向另一个方向转变。战况不再会有可怕的胶着,而将是拼死的战斗,到底能否了结子衍君的心愿,得到他的认可,获取五德之宝,那就是看这一回了!

    第二日,蛮族果然开始不惜牺牲的攻城,又恢复了最初几日的烈度。城中虽有准备,但确实人马都已疲惫,上午猝不及防之下,有几处都被蛮族的小分队登城成功,四处烽火。

    这一日城内守军的损失超过了之前数日的总和,就连黑翼军都阵亡近百人,其余城防军与壮丁死伤三百余人,到夜间城内一片哀声,满街缟素。

    叶行远巡城经过,每听到妇孺哀呼,都是心中震荡。他知道若不是自己一再施展手段,这些牺牲或许不会那么早,蛮军若是放缓攻势,他们可以多活一两个月。

    但就算多活一两个月,等待着他们的仍然是修罗地狱,叶行远知道自己既然已经做了选择,就必须让心肠更硬起来。

    子衍君的态度,也是如此。他一旦做了决定,倒是比叶行远更有决断。虽然他也同情那些逝去的百姓,但每到一处,总是慷慨激昂的鼓励,告诉他们必须依靠自己的双手来保护亲人。

    叶行远赞叹道:“子衍君已得贤人之本也,行事不违其初心,此次苦渡城之劫他若是能顺利渡过,或许还真如史家所说,可以继承圣人衣钵,甚至顶了复圣之位。”

    子衍原本就是圣人最欣赏的弟子之一,他之所以郁郁而终,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因为苦渡城的心结。这可以说是连圣人都未曾经受过的考验,对他来说未免太过艰辛。

    但如果他能够在死后世界,超脱生死,领悟圣贤之道,也许可能卷土重来,再进一步。

    毕竟对这些得天独厚得圣人庇佑的弟子来说,本来就比一般人有更多的机会--至少一般人死后归于阴司,连神智都未必能够保全,更哪里谈得上更进一步?

    而从高华君、子衍君的情况来看,他们的陵墓受到敬拜,神魂相对独立,在自己的死后世界不能说是安眠,但也在一次次检讨自己的错误,寻找更好的解决手段。

    一旦他们突破自己的桎梏,便已经到了通达的圣人之境,或许便可直追先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圣人、贤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叶行远并未真正理解,但可以想象,他们的自由和能力,绝不会比飞升的仙官更差。可惜圣贤出现的机遇,大多都在上古,近世人心不古,再难有圣贤般纯净的心灵,只有先登天界,再求其道。

    但叶行远隐隐也觉得,寻找圣人灵骨、收集五德之宝的过程,对他来说同样也是一次求道的过程。他不但能够帮助高华君、子衍君以及其它贤弟子,自己的精神境界也有可能得到极大的突破。

    这就比单纯获取圣人灵骨,顺利挺进官场,来得更多了一步。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叶行远深以为然,他相信自己在苦渡城这段艰苦的经历,绝对不会对将来没有帮助。

    蛮族的进攻依然猛烈,伤亡愈来愈重,但苦渡城中,已经没有人会在退缩。包括子衍君、令狐喜、叶行远等人在内,他们都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与蛮军决一死战--全城的百姓,也渐渐明白了自救的道理。

第三百五十八章

    “混账!叶行远这厮,竟敢欺骗本帅!”五日之后,蛮帅持太愤怒咆哮,毫不犹豫将觉得自己立了大功的车回拉出去砍了。

    连战五日,苦渡城内仍然没有粮荒的迹象,持太其实从第三日起就怀疑自己是不是又上当了,但直到第五日才能确定。如果苦渡城真像车回打探到的只有三日存粮,这时候早就该惊惶失措了,然而城中军民的抵抗仍然坚决,他们看起来实在不像忍饥挨饿的样子。

    虽然没有更多的细作可以派入城中,但持太相信自己的判断,叶行远不可能有什么运粮之法,他们根本就是在虚张声势。

    可恨自己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来,居然又上了这个恶当。

    但虽然砍了车回,持太还是没有办法下决心确定之后的战略。是继续保持猛攻,维持对苦渡城的压力,还是放弃,重新按照既定方针来围而不攻?

    他不知不觉已经猛攻了十几天,蛮人的损失当真不小,再这样停下来,部下是否会有怨言?

    持太是真的犹豫了,他发现自己渐渐已经骑虎难下。原本如果说主动权是在蛮军的手里,但是渐渐却转移到了叶行远手里。

    以前持太可以选择猛攻或是围城,但现在他要停下来就得好好想一想,他能否弹压得住手下的反弹?而且最关键的,是他到现在还是无法确认苦渡城的存粮情况,围城到底会不会有效果?

    只要心里有这么一点疑窦,他就没有办法毫不犹豫的做出选择。

    “终究比不上老狼主......”每次持太总要感慨两声,他不禁会去想,如果老狼主察汗在此,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当然首先察汗会退兵,察汗用兵谨慎,难啃的硬骨头绝不会正面攻打,他会选择更好的战略,直到可以实现碾压的时候才会动手。

    持太跟随在察汗身边的时候,就有种无往而不胜的错觉,现在想想,这正是察汗的过人之处。

    “但是如果不能退兵呢?”持太不知不觉将自己的思维代入察汗,他潜意识中知道自己的才智已经不足以应付当前的局面,只能求助于蛮族的智者。

    “强攻为其最下。”察汗的教诲突然出现在持太脑海中。每次进攻,察汗都追求兵不血刃,不战而屈人之兵,尤其吝惜子弟儿郎的性命,能不死人就绝不死人,所以他最为反对强攻。

    当年的持太不了解,他那时候只是猛将,只需要听从命令进攻即可。在他看来,强攻登上城墙,砍下守将的脑袋,似乎不算是什么难事。

    但是当他自己为帅的时候,就发现哪怕拥有十倍的优势,在强攻坚城的时候,付出的代价仍旧是自己所不能承受的。

    “如果是这样......”持太眼眸中的精芒闪了闪,他终于咬牙做了决定。

    苦渡城的攻防过了半月,蛮军突然停止了进攻,他们将四面围得水泄不通,只试探性发动骚扰,不让城内的守军得到充足的休息。

    叶行远无奈感慨,“他终于想明白了,这时候才是一个合格的统帅,我们争取了十多天的消耗,但再想让他们猛攻,就非得是非常手段了。”

    挑衅、攻击、欺骗,叶行远在这一段时间内想足了办法,终于让蛮军强攻了半个月,他们的消耗也已经到了一条危险的线上。

    叶行远相信,只要蛮军的损失超过了那条线,他们就再也停不下来。他们不可能好整以暇的围而不攻,只能持续不停的在苦渡城的城墙上绞杀。

    可惜,持太终于反应过来了,他在这一条线上停了下来。这么做会损失他的威望,但他终于还是停下来了,他要把整场战事导向他的节奏。

    令狐喜建议道:“要不然我们再出去突袭一次,再杀他个把蛮将,还怕不来攻打?”

    叶行远摇头道:“能做得到就好了,只是如今蛮军联营,处处设防,我们黑翼军也已经疲惫不堪,再出动只怕被人以逸待劳,难有什么成果。”

    子衍蹙眉,他这几日的消耗最大,头发都已花白,但仍然强打精神问道:“那可如何是好,若是蛮军转变策略,我们便又得苦捱。外面并无援军,粮食也差不多消耗了一半,只要再过十天半个月,只怕我们不战自败。”

    如果苦渡城有足够的骑兵,这时候或许可以考虑出城野战,反正蛮军气势已挫,即使不借助城墙,也有一站之力。

    可惜黑翼军本身的骑兵就不算很多,近日又有损失,带着数百不到一千的骑兵去冲击蛮人数万铁骑,那不叫决战,那叫送死。

    至于步卒,之前训练不足,用于守城尚可,让他们去野战,也一样是送死。

    叶行远闭目道:“事到如今,我本不想用此法,但也不得不为了。如今之计,便是派一死士,去蛮军营中骂战,当面羞辱持太。蛮人最重颜面,绝不能唾面自干,此人一去,必死无疑,但持太也不得不再动强攻。”

    这一招人族对蛮族的战役中用过许多次,屡试不爽,倒不见得是因为蛮军的统帅太容易被激怒,而是因为他们必须在部下面前保持威严。

    若是被人骂了都龟缩不出,那真是军心尽丧,只是那骂战的死士,必然死得苦不堪言。

    三千年历史上,有不少有名的使者,便是骂蛮人而死,由此青史留名。令狐喜与子衍面面相觑,这战术在三千年前还不算流行,但他们也知道此法应该可行。

    只是...该派谁去呢?令狐喜咬了咬牙,自告奋勇道:“我虽然口拙,不像你们读书人这般会骂人,但从市井出身,也学了不少污言秽语,让我去骂那持太的老母,必有奇效。”

    叶行远否决,“统领要带黑翼军,黑翼军乃是我们之后决战最重要的武器之一,绝不能群龙无首,你不能去。”

    令狐喜都不能去,子衍要用无攻人之恶神通守护全城,他就更不能去。叶行远自觉对骂人颇有心得,其实也跃跃欲试,但子衍与令狐喜也绝对不会放人。何况他在守城之中的作用亦是非凡,断不可白白牺牲。

    “若是如此,只能张榜招贤,招募死士了。”子衍的语气平静,但袖子却忍不住微微颤抖,可见心情也是甚为激动。

    以他的性子,若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绝不会让人去送死。但他也明白叶行远的建议几乎是唯一可行的方法,若不想之前的谋划全都付诸流水,就必须找到牺牲的人。

    人族确实不乏慷慨赴死之辈,子衍刚刚发榜,便有好几个读书人毛遂自荐,自愿去蛮军中为使。榜文中写得清清楚楚,这次出使是为了激怒蛮帅,可以说如果不死,任务就根本不算完成。

    而死的越惨,任务的完成度就应该是越高。

    这几个自荐者大多是年轻人,有一腔血气之勇,慷慨激昂,并不畏死。但叶行远却注意到有一个中年瘦弱文士,一直安安静静的坐着,并无太多愤怒的表现,却不能不引人注目。

    他撇开众人,单独向那中年人询问道:“今日来此自荐死士者多为少年,未有家累。可为国捐躯。君年近不惑,理应有妻有子,怎忍殉身?”

    那中年人淡然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乎?蛮军破城,玉石俱焚,我身有残疾,不能卫护家人,只有一张利口,三寸不烂之舌,可为公子效死。”

    此人名叫聂离,本也是个游侠,后来受了伤,握不得剑,走路也一瘸一拐,便成了废人。但此人才思敏捷,口才极佳,原本在苦渡城中亦能安闲度日。

    只是如今蛮军来袭,他看得透彻,知道城中最可怕的事便是无粮。叶行远一步步逼得蛮帅强攻,聂离极为赞赏,也知道只有这才是城中百姓找一条生路的唯一机会。

    因此一出榜文,聂离便毫不犹豫辞别妻儿,前来应征。

    叶行远点头道:“原来你便是聂离...”

    这人也是青史留名之辈,留名的原因也正是因为骂人,不过他骂的并非是蛮人,而是痛骂子衍。苦渡城死守两个月后,城中已成修罗地狱,子衍杀马杀爱妾分食,固然是鼓舞了士气,却也打开了一扇恐怖的大门。

    战事持续,城中百姓死得越来越多,是什么原因大家心知肚明。聂离却奇迹般的未死,在蛮军退走之后,拦住子衍的车驾,痛骂良久,随后自刎身死。

    聂离说的很明白,子衍守苦渡城,有大功于民,他来骂子衍,于心不安,所以骂完便死。

    但是子衍杀人养兵,害死半城百姓,他却绝不能原谅。这一张利口,骂的子衍君坠马吐血,也可说是凌厉之至了。

    这种人才,与其让他骂子衍,不如让他去骂蛮人。叶行远知道聂离此去必死无疑,便行大礼谢道:“如此便都拜托先生,只要苦渡城不破,我必保得先生妻儿不死。”

    聂离大笑,“天下人我都不信,便是真君子子衍说这话,我都要打个折扣。但既然是叶公子你说的话,我信你。”

第三百五十九章

    叶行远选中了聂离,将他引荐给子衍与令狐喜,子衍垂泪敬酒,聂离却并不受。叶行远知道他们史上原本该有的纠葛,心中暗叹,也不强劝。

    聂离并不拖泥带水,他早已经将身后事全都交待完毕,便说当日出城。叶行远等三人送他上了城墙,放下吊篮,慢慢垂下。

    其时白虹贯日,北风呼啸,叶行远心有所感,吟道:“风萧萧兮苦渡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聂离已经到了城下,听到这一句,回头躬身行礼致谢,爽朗笑道:“有叶公子这一句,聂某可青史留名矣!得叶公子壮士之赞,即便身死,不亦快哉?”

    他大笑而行,便朝着蛮军大营的方向,再不回头。

    大约走了数十步,便有蛮军的骑兵斥候上前来住,聂离不卑不亢道:“我乃是苦渡城使节,特来与蛮帅商议和议,你们快到我去见他,若是耽搁了大事,可吃罪不起!”

    蛮骑被聂离唬住了,不敢怠慢,便押了聂离往大帐而去,同时命人通报。持太听说苦渡城竟然派人出来和议,也是一怔,心道难道苦渡城当真已经无粮,所以过来商议投降?

    这也有可能,那细作探知什么“运粮神通”定是虚妄,但粮草情况倒未必是假,否则的话叶行远也没必要三番五次挑衅自己。

    想到此处,持太便是一乐,吩咐道:“便宣使者进来。”

    聂离在外面听了,便倨傲道:“我乃是中原上国使者,不能为蛮夷之邦呼喝,若要我进帐,须得用个请字。”

    持太听了要发作,左右忙劝道:“蛮帅不必生气,听闻南人读书者都是拘泥迂腐之辈,他们固守礼节,想必定是为了投降,死要些面子罢了。蛮帅何不就给他个台阶,免得多生事端。”

    持太一想也是,便点头道:“请使者进来。”

    聂离这才踏入大帐,见了居中而坐的持太也不行礼,便斜眼看着,呼喝蛮人给他沐足。

    持太不解,喝道:“使者如何这般无礼,竟要我蛮人勇士为你沐足?”

    聂离道:“此乃中原规矩,既入敌帐,自当濯其足。蛮帅若是不愿,那在下这便告辞。”

    请都请了进来,总要听完他说些什么。持太只好不理,任着聂离慢条斯理洗完脚,这才请他到首席坐了,问道:“听闻苦渡城中已经弹尽粮绝,使者此来,为着何事?”

    聂离也不理他,只端起金杯,喝了口酒,皱眉道:“蛮夷之地,果然不成,连这酒都是酸的。岂不知招待大国使节,当用国宴美酒么?”

    持太大怒,“你不过是来乞降,何敢如此拿大?”

    聂离冷笑,“蛮帅未免也太一厢情愿,怎知我是来乞降?实不相瞒,我这趟纡尊降贵而来,是为了与你们这些蛮子讲述大道,要你们改弦更张,弃暗投明,降了我苦渡城!”

    原来不是来投降,是来招降的?持太气得三尸神暴跳,大喝着命人撤去酒宴,怒斥道:“如今我十万蛮兵,团团围住苦渡城,旦夕可下。只因本帅怜悯城中百姓,方才给你们一个投降的机会。

    你这使者怎敢胡言乱语,苦渡城一无粮草,二无兵马,凭什么要本帅投降?”

    聂离睥睨道:“苦渡城兵精粮足,粮秣堆积如山,足可支撑一年,蛮帅慢慢围城,又有何伤?若说苦渡城兵马,虽然不多,但却个个以一当十,有万夫不当之勇。

    若非如此,怎的明明围城的是蛮帅,却偏偏不敢攻城,只敢躲在营帐中做了缩头乌龟?还不是怕了我们城中兵马?子衍大人与叶公子怜悯你,这才派我来招降,免得你下不了台阶!”

    持太怒拍碎桌案,大喝道:“竖子无礼之至!来人,将他舌头割下,看他还敢胡言乱语!”

    一群蛮兵围了过来,便要锁拿聂离,聂离双手一挣,游鱼般脱开,冲到持太面前,狠狠的对着他面门啐了一口唾沫,长笑道:“便是你割了我舌头,也堵不上悠悠天下人之口!你心怯畏惧战,只敢让部曲送死,不敢与我叶公子正面相抗。

    听闻当初叶公子在西凤关外会战察汗狼主,你便望风而逃,连照面都不敢打。过得十年,原本以为你能有什么长进,原来还是与当年一般模样!”

    聂离口齿清楚,说得又快,编出无数持太卑鄙无耻的事迹。又说他为了得到蛮帅之职,曾拜察汗身边的宦官为干爹,奴颜卑膝的叫“干爸爸”。

    又说他前几日被叶行远与令狐喜冲营,原本还想来援,听说叶行远在内,便吓得尿了裤裆,连面都不敢露。

    这种话全然都是编造,但持太又无从反驳,反驳只是遂了聂离的心愿,让他越发胡扯。持太此时哪里还不知晓聂离的心思,他分明便是故意来骂阵的,但如今大帐之中部属都在,这可如何下台?

    原本持太已经定下了围而不攻的打算,但这被人当面骂成这个样子,他又岂能再当缩头乌龟?

    此时他真深悔自己一时不查,又中了叶行远的奸计--叶行远又从哪里找来这等人物,竟然能骂的如此刁钻促狭?

    “拖下去,醢为肉泥!”持太实在听不下去,他知道这一通辱骂之后,作为蛮帅,他必须得有回应。

    好吧,既然如此,那干脆就强攻苦渡城。子衍,叶行远,难道我龙鹿大神的后裔,还真怕了你们两个不成?

    原本只是为了减少点损失,尽可能学习老狼主不战而屈人之兵。如今他们既然如此恶毒,那也就在刀枪上见真章,全力攻城,就不信苦渡城还能坚持多久!

    持太面上愤怒,心中却一片澄明。

    聂离当先被割了舌头,又被堵了嘴,再骂不出声,却面露笑容,极为平静。他被一群蛮兵簇拥着拖出辕门之外,先以长矛穿胸,高高挑于马上,随后纵马奔驰,以马刀生生斩杀,血肉飞溅。

    苦渡城城墙之上,叶行远、子衍、令狐喜等人见蛮军营中乱起,远远观望,但见聂离惨死,无不悲声。

    “风萧萧兮苦渡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子衍率众吟诵刚才叶行远为聂离所做的诗句,为其壮行。

    轩辕历七年十月十三,聂离骂贼,被砍为肉泥,惨死军前。从今日起,持太也绝了缓攻围城的心思,疯狂的发动着一波又一波的强攻,苦渡城的城墙每日都在颤抖,却始终屹立不摇。

    “终于到了这般时候......”腥风血雨之中,叶行远再度体味到了绝境之感,他在琼关城中也曾如此拼命,但在死后世界要坐到这般地步,也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幸好还不用忍饥挨饿,叶行远已经经历过一次攻城之苦,再来一次就渐渐习惯了,但是要在一个遍布饿鬼的城池中坚守,那才是真正的恐惧。

    这一次的死后世界,已经彻底拨乱反正,与真实的历史偏差开了两条道路。

    他们不可能再将战事拖延到粮食不够的两月开外,现在无非是看凶悍的蛮军与坚韧的苦渡城军民,哪一方先崩溃罢了。

    从某个角度来说,如果苦渡城还能守住,叶行远便是救了子衍爱妾与爱马的性命。

    子衍君的爱妾,这一月来一直在城墙上帮忙,她本是歌姬出身,但却不必脏臭,为伤员包扎伤口, 甚是勤勉。不管结局如何,她已经失去了青史留名的机会--但这种机会的丧失,对她来说大约是求之不得。

    战事持续到一个月开外,李夫人与叶行远并肩作战,看着刚刚从城墙上推下去的蛮兵,叹息道:“双方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若是以前,这些蛮兵绝对不会轻易退却,会把命送在这儿,同时也收割走几条人命。

    到了现在,他们也已经不想打了。”

    蛮兵的攻击仍然猛烈,但更多已经是基于惯性,打到这个程度,无论是持太还是底下的兵将,已经回不了头。要么他们都战死在苦渡城下,要么就是攻下这座魔鬼一般的坚城,这样才能像死去的同伴交待。

    “我们也不想打了。”叶行远微微叹息,城墙上能站立的士兵已经不多,经过刚刚一拨冲击,许多人都七歪八倒的躺在地上,不仅仅是因为肉体的疲劳,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溃败。

    如果能保持原有的精气神,刚才那一波蛮兵就算想退走,也不可能活那么多人出去。但是守城的将士也已经没什么斗志,看到对方想退,那是求之不得,怎么还可能去追击?

    “就看谁先崩溃,这是一场豪赌,我看三日之内,也该出结果了。”李夫人望着城墙外黑压压一片得蛮人尸体,轻声叹息。

    到了这个时候,蛮人连打扫战场都懒得做,他们便以自己勇士的尸体为台阶,疯狂的向苦渡城的城墙发起冲击。

    “来了!”叶行远振作精神,握着刀站了起来。他曾想过身为一个读书人,再也不要亲赴战场。然而残酷的现实告诉他,这根本不可能。乱世,便是如此。

第三百六十章

    持太驱赶着最后的亲兵,向着那座金光弥漫的苦渡城发起着徒劳的冲击。每次他觉得城墙即将被攻破的时候,总是会差那么一点点。

    就这么一点点之差,苦渡城守了一个月,仍然没有陷落,而城外的蛮军,已经承担了不可能承担的代价。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即使攻下苦渡城,他也不可能再实现宏愿。但到此时,红了眼的持太也不去多做考虑将来,他的眼中只有唯一的目标--苦渡城的城墙。

    他的大将、亲兵,都已经被他送上了城墙,也就是死路。苦渡城仿佛是蛮人的命运之地,也像是一架可怕的绞肉机,无论多么有名的勇将或是多么有前途的少年,他们无一例外,都死在苦渡城的城墙之外。

    持太无法再去想别的,他只知道,距离攻陷苦渡城,只差最后一步。

    “只要......能够打破子衍的神通!”他呼喝着,命令着为数不多的亲兵,继续向城墙冲击。在城下堆了大量尸体的情况下,城墙已经显得不是那么高了。

    子衍的神通若是一破,蛮军几乎是立刻就能获得胜利。

    令狐喜在城墙上苦苦支撑着,他感觉到了蛮人压力的增强,也感觉到了子衍的虚弱。

    “该死!”他回头瞧着城主府的方向,能够想象子衍到底受着怎样的折磨,他恨不得能以身相代,但可惜别说是他,就算是叶公子,也用不出这种大慈大悲的神通。

    弥漫的金光在晃动,色泽变得更淡了些。叶行远斩杀了一名蛮兵,面色紧张的抬头。

    今天的无攻人之恶神通已经连续衰减了三次,这是以往从来没有的迹象。这是说明子衍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么?

    难道说自己选择的这一条道路,终究是错误的?子衍若死,神通若破,如今的苦渡城就相当于一座不设防的城市,只能任凭蛮军的蹂躏。

    这样...子衍会满意么?

    叶行远不知道,他只是徒劳而悲怆的望着笼罩全城的金光,发现它在短时间内又衰减了一次。

    城中幸存的百姓也都发现了异状,有人大呼道:“这...这是子衍大人挺不住了!”

    有人大哭道:“这可如何是好?一直是子衍大人救了我们,若他的神通不灵,谁还能救我们?”

    有人自我安慰道:“城墙上还有叶公子,叶公子可是连蛮王都能击退的墨家老神仙,难道还对付不了区区一个蛮帅?”

    有冷静懂行的悲切道:“当初子衍大人与叶公子对抗蛮王,那是借着西凤雄关,如今咱们这苦渡城城墙低矮,守军又弱,全靠着子衍大人的神通支撑。他若不在,就算是叶公子智计通神,只怕也是没有办法救我们的了!”

    一众老弱大哭,又有人跪在城主府前,祈求上苍能让子衍君挺住。

    然而事与愿违,大约五分钟之后,一直笼罩全城,保护着子民的金光,忽然一阵晃动,发出了琉璃碎裂的声音。

    砰!清脆响声过后,那无形的屏障化为无数金色光点,散落在空气之中,再也没有什么遮挡在如狼似虎的蛮兵与百姓之间--除了那四处破裂有等于没有的城墙。

    蛮军发出震天的欢呼!“子衍君死了!子衍君死了!”有人当先这么叫着,持太手持大刀,放声狂笑,率领数十骑亲兵撞入城墙,毫不留情的四处砍杀!

    叶行远神色平静,他将城墙上最后一个蛮人了下去,抽刀转身,“我们下去,守在城墙上已经没有意义,我们要开始最惨烈的巷战了。”

    还没有输!苦渡城打到现在,仍然还保持着残存的力量,这力量或许无法对抗凶猛的蛮军,但不试一试,又有谁能知晓。

    李夫人应声,她也毫不犹豫,紧跟在叶行远身后。其它几面城墙上的黑翼军,也都纷纷下城,没有一个人落荒而逃,几乎是毫不停顿的进入了连续的战斗。

    百姓们哀呼着,“我们怎么办?”“快跑啊!”“但是往哪里跑!城内城外,全是蛮人!”

    他们四散奔逃,但是很容易就被骑马的蛮军追上,一刀就从背后夺取了性命,鲜血和死亡让这些老弱们更加惶恐无措,也就让他们更畏惧和畏缩。

    “你们在干什么!”卡虎儿从街道的尽头飞奔出来,经过一个月的鏖战,原本憨厚的少年如今也多了几分鲜血磨砺的出杀性。他手举着一块磨盘大的石头,将一名横冲直撞的蛮骑砸下马来,旋即翻身按住,狠狠敲扁了他的头盔。

    确认着蛮骑已经死去,卡虎儿才从他的尸首上跳了下来,转身对着后面一群麻木畏惧的百姓,“他只有一个人,你们有几十个人,就算是拼了命死一半,也能把他杀死,绝对不会被他这样从背后屠杀!

    你们若一味奔逃,那只会被他各个击破,他杀掉你们这些人以后,还会去杀你们的亲人!

    兔子急了都会咬人,你们难道没有牙吗?子衍大人保护你们已经够久了,他现在已经没有能力保护你们,你们难道就不想做点什么回报他吗?”

    少年妖族的口气慷慨激昂,一众百姓呆了,有人说:“但是...我们没有武器。”

    卡虎儿大笑,从那蛮骑尸体的手中夺过马刀,当啷啷扔在那一群百姓的面前,“武器,就在敌人的手里,你们杀得越多,得到的也就越多!”

    那群百姓中一个还算强壮的老人眼睛亮了起来,他蹒跚着向前,捡起了那柄马刀,“逃命是死,拼一拼也是死,不如拼一拼,咱们总有更多人能活下来!”

    他嘶哑着嗓子发出大吼,绝对浑身的热血都涌到了脑中,这大概是他几十年活下来的第一次。

    百姓们迟疑着,但终究一个又一个的捡起了可以用的武器。木棍、锄头、菜刀、石块,他们平时是柔弱的羊群,但在生命的绝境,终于露出了利齿!

    叶行远经过巷道的时候,看到了一群百姓正在围殴一个落单的蛮族骑兵,那骑兵摇摇晃晃,已经站立不稳。

    “看来...胜负果然还未分。”叶行远突然感觉到了惊喜,这座城市失去了子衍君的神通保护,但百姓的力量开始展现,这是蛮人所从未遇到过的抵抗。

    持太感觉到自己陷入到了泥潭。他的骑兵被一股股的老弱病残们冲散,他们就像是红了眼的兔子,不顾一切的发起冲击。

    他们单个很容易杀死,但是一旦集中起来,爆发出来,便是令人惊叹和畏惧的力量。持太心里很明白,他那些无畏的骑士已经开始害怕了。

    习惯在草原上驰骋来去的骑兵,从来没有在这种狭窄巷道中战斗的经验,他们的马无法冲锋,他们的大刀不能尽情挥舞。他们可能被一根绳索绊倒,然后被锄头和石块夺去性命。

    “这就是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叶行远自豪的呼喝着,他每到一处,都开始奋力的鼓励那些还能拿得起武器的平常百姓。

    “这是最后的防线,这是血肉的长城,为了保护你的亲人,为了保护为我们而牺牲的子衍大人,需要我们去拼命!”叶行远的声线也嘶哑了,但依然声震四方。

    他并没有使用清心圣音神通,但这语言却带着神通的力量,每个人都感觉到受到了鼓舞,胸腔充满了热血,手臂也变得更为有力。

    妇女也踏上了战场,她们远远向蛮族骑兵投掷着石块。孩子们拉起了绊马索,并把碎石堆到路中间,让蛮骑无法奔驰。

    当持太感觉到脖子上的绞索已经系紧,再继续在城中鏖战很有可能全军覆没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分散的骑兵很难重新集结,他无法前进一步,也很难去救援。

    事实上就算是到了现在,他也不是很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能本能的率领身边残存的亲兵,重新杀回城墙的裂缝。刚才他们还兴高采烈的以为自己踏上了胜利的巅峰,没过多久却发现自己只是踏进了坟墓。

    持太远远的带着十余骑仓皇北顾,在他身后,还有零零散散被吓破了胆的蛮骑,他们不明白绵羊为什么突然变成了狼,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失败在哪里。

    夕阳如血,苦渡城攻防战,就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画上了句号。当城中最后一个蛮人骑兵被找出来杀死的时候,老百姓们都还不能理解这结局。

    直到有人高呼,“蛮人退了!我们胜了!”

    众人这才热泪盈眶,抱头痛哭。

    叶行远沉静的从他们身边经过,让他们去欢庆属于自己的胜利,压倒这一场战争最后的稻草是百姓的觉醒,这并不在叶行远的预料之中,但这也是最好的结局。

    他走到城主府前,感受到了里面死寂的气息,叶行远深深叹气,推开了门。

    “我们必须去看看子衍君。这一场战事虽然胜了,但改变的东西太多,我无法知道他的结局。”叶行远向李夫人坦诚道,这个时候他已经无法分辨这到底是不是改变了历史,抑或只是单纯的死后世界,仍然只是子衍君的梦想。

第三百六十一章

    子衍君并没有死,他正坐在府中,安详的微笑着,等待叶行远的到来。只是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十岁,须发皆白,额头和面颊上也尽是皱纹。

    叶行远大吃一惊,上前搭他的脉搏,“子衍大人,你这是油尽灯枯之相,赶紧休息,或许还有转机。”

    “不必了。”子衍君摇手,仍旧保持着微笑,“自家事,自家知,我自然知道我要死了。想不到这一次苦渡城的惨剧未曾发生,我倒是要先走一步。”

    他说起生死甚为坦然,但言外之意,却仿佛他也知道苦渡城的结局。叶行远愕然,反问道:“子衍大人,您已经知道......”

    子衍打断了他的话,“也才是刚刚知道,在百姓觉醒之时,我也终于醒来了。死生变幻,如化蝶焉,安知何者为真,何者为幻?”

    他淡然开口,似乎已经参悟妙理。叶行远不敢怠慢,又请教道:“子衍大人既然已知真幻,那我们这一次苦渡城,到底是真,还是幻?”

    这是叶行远一直琢磨不透的,到底这一次死后世界的遭遇,是否与时间长河有关,到底他们的行动有没有对真实的历史产生影响,叶行远心中没底,更不知道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子衍笑道:“既是真,亦是幻,于我是幻,于你是真。如果真要说起来,这就是恩师给我这个不肖弟子再一次的机会。”

    叶行远大惊道:“圣人果然涉于此事么?”

    子衍摇头:“恩师行事,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吾等安能知其全貌,我也不过是猜测罢了。”

    他平静了些,又微笑看着叶行远道:“不过想不到叶公子是三千年后之人,倒让老朽吃惊。”

    叶行远赧然道:“并非有意欺瞒子衍大人,只是难以解释,若是多说,反而不美。”

    要是直接跑上去与子衍君说我是三千年后之人,这是你的死后世界,一切都不过是你的幻想,那最终结果会是如何叶行远可不敢想象。

    子衍大笑道:“你助我完成心愿,我怎会怪你,死后世界,本不可揭穿,揭穿便是幻。你所作所为,甚合我心意。”

    叶行远这才放心,又道:“并非是在下助大人达成心愿,乃是我们都低估了苦渡城的百姓,百姓觉醒,方才能逆转乾坤。”

    子衍点头,长叹道:“吾一生为护民,却不知百姓之力,实在是愧甚。怪不得恩师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之力,实乃胜过时间长河的洪流,苦渡城一事,可见一斑。”

    他摘下头上冠冕,送到叶行远面前,又道:“我知你为五德之宝而来,这青天冕便送于你,须知为人当忠,忠于己、忠于民,望你不负我所托,异日必有再见之时。”

    叶行远恭谨接过,他确实是为五德之宝而来,但此次苦渡城的收获,却远远不止是这一顶青天冕那么简单。他助子衍捅破了一层窗户纸,自己也从这其中得到了甚多感悟,日后成道,定有大用。

    “如今大梦已醒,我也将归去,此处死后世界,不复存在。你赶紧带领同伴,一起退走吧!”子衍君送别叶行远,自己盘坐榻上,竟尔坐化。

    叶行远探他鼻息,果然已经冰凉,心中长叹,退出城主府,找到了李夫人与喀丝丽,道:“事已办妥,苦渡城之围已解,子衍君坐化,我们这便离去吧。”

    此间之事已经与他们无关,毕竟这是三千年前,自有人来收拾残局。倒是卡虎儿傻傻要与他们同行,叶行远自知此事不可为,想起之前预言,便叮嘱道:“你不可随我们离去,便为子衍大人守护陵墓。日后传言子孙,待子衍墓第二次再开之日,便是再会之期。”

    卡虎儿不解,但他对叶行远言听计从,便点头称是,看他们走远了才又问道:“那子衍墓开,是什么时候?”

    叶行远哈哈一笑,回头道:“中秋月圆之夜。”

    这大概便是白狼族预言的来历,只是到底是否是这般传下去的,叶行远现在还不知道时间长河有否变化,不能断言。

    他带着李夫人与喀丝丽匆匆找到当日进来的入口,又走了一大段黑暗的甬道。眼看前方便是光明,料是墓穴出口,便挺身而出,正想回头招呼两人,忽然眼前大放光明,风景又是大变。

    这里浑然不是子衍墓外的草原山谷,而是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河,悬空于星河宇宙之中,头顶脚下满是星光,竟然不知哪里是上,哪里是下。

    叶行远目眩神迷,四处张望,只见那大河之畔,有个老者静静坐着,便想上前询问,一步跨过便是亿万星河。

    “老丈,此处是什么地方?在下为何会身在此处?可否请老丈指教?”这种玄奇景象必然有异,叶行远可不认为自己一不小心跨入了异次元空间,必然是有神通广大之士相召,没准便是这老人家,因此口气也要客气几分。

    走近了才看清楚,那老人一身青色布衣,身材甚为高大,但浑身上下却被数条铁链紧缚。那铁链源自虚空,也不知从何而来,从何而止。

    老人睁开眼睛,双目如璀璨之星,睿智而深邃,他打量着叶行远,微微笑道:“此处便是时间长河,你因触动时间之法,偶有机缘,便能到此一观。不过只要片刻功夫,便能离去,不必惊慌。”

    这条星空宇宙中的大河无休无止,浩荡奔流,仿佛其中能看到无算妙境,也能看到地狱杀戮,原来这就是时间长河。叶行远恍然大悟道:“那么说来,我刚才在苦渡城中,真的是改变了时间长河的流向了?”

    老人笑道:“时间长河,何等广阔,只是小小更动,怎能有太大的变化?你只是改变了一点点东西,所以才不至于被时间之法反噬,否则的话,早就身死万劫不复了。”

    叶行远悚然后怕,又问道:“在下能力浅薄,自然沟通时间长河的本事,莫非是老丈你大展神通,让我与子衍君有此机缘?”

    老人微微点头道:“也可以说是,不过此番机缘,尽是你们自己争取而来,我只不过略作帮助罢了。”

    他竟然是坦承自己沟通时间长河,改变历史。叶行远心中骇然,惊道:“这么说来,苦渡城原本的惨事,便没有发生。子衍君也坐化在解围当日?”

    老人并未回答,只淡淡道:“些许小事,你回去之后自然便会知道,何必问我?”

    叶行远心道也是,若是真的历史改变,他只要回去一查史书,便知端的。倒不如问些更有意义的问题,他端详老人,看他身上铁链越缚越紧,便问道:“老丈有通天彻地之能,又怎会被这铁链所束缚?何不解去?”

    老人大笑,“我也想解去,奈何此乃规则之力,是我自己所创,实在解除不得,只能等后世之人,不知可否助我一臂之力。”

    叶行远心中若有所悟,“那么,请问老丈,您莫非便是圣人?”

    除了圣人之外,何人有此奇能,又有谁会愿意出手帮助子衍君。

    老人又笑了,他轻轻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话音未落,就见万千星斗一起旋转,叶行远只觉得眼前发花,那时间长河扬起滔天巨浪,将他卷入其中。他还没来得及惊呼,睁眼一看,自己已经身处子衍墓之外,刚才一切,仿佛南柯一梦。

    李夫人与喀丝丽一脸紧张的站在他身边,惊问道:“你刚才是怎么了,如何叫你都不应声,我们还怕有什么意外。”

    叶行远脑中一片昏然,一时也理不清思绪,便含糊道:“似是做了个白日梦,此际不忙多说,天色不早,我们先回去琼关。”

    他还记着时间长河改变之事,首先要回去查阅史书,看到底有没有变化,方知自己到底是不是做梦。

    李夫人自无异议,他们在子衍墓渡过一夜,此时东方尚未有晨曦,圆月依旧在天,倒是一个静谧的中秋。

    叶行远赶回转运使衙门,一时找不到相关的史书,一到天亮就叫人去买。拿回来一看,果然关于子衍君的记载有所改变,西凤关之役倒也罢了,苦渡城之役,便是子衍全力护民,最后耗尽灵力而死。

    但蛮帅持太确实也未曾攻下苦渡城,他被奋起的百姓所阻,损兵折将,离开苦渡城向北逃窜,途中被部下所杀,尸体曝于荒野,也算是可悲的结局。

    原本的苦渡城惨事荡然无存,只有说子衍的爱妾爱马都情深意重,在子衍死后居然自殉。子衍爱妾坠城楼而死,爱马则是哀鸣不食,数日内也气绝身亡。

    整段历史,完全颠覆了过来。叶行远心中骇然,再去考问旁人,别人的记忆中子衍的经历便是如此,就算是青妃和老狼头也不例外。

    这世上知道原本历史的,只剩下叶行远、李夫人与喀丝丽三人,他们再度相聚,谈及此事的时候,都觉得甚为惶恐。

    当然,白狼族的预言便是卡虎儿留下来的。据老狼头所说,卡虎儿尚在人世,只是不知在何处潜修,但一旦知晓子衍墓重开之后,必然会来寻找。

第三百六十二章

    叶行远只觉得仿佛做了一梦,但这梦境又如此真实,他捧着青天冕、裴将军宝刀与蹑云靴,五德之宝,已得其三,之后要再寻找颜无邪、钟奇墓,凑齐宝物,便可入圣人陵取得灵骨了。

    想起那时间长河畔的老人,叶行远总觉得他便是圣人,虽然容貌与历代传下来的画像并不相符,但是气质与威严,实在不做第二人想。

    他后来与李夫人、青妃都说及此事,两人也是啧啧称奇,但都不能给出合理的解释。

    叶行远也知道就算这老人真是圣人,也非他现在的层次可以理解,只是圣人给他一个暗示罢了,不必太过萦怀,当务之急,还是处理眼前事。

    琼关特区已经上了正轨,那帮子铁商闹事,被投诚的姜克清拿个正着,雷厉风行肃清。铁商战战兢兢,再不敢来闹事,而铁器厂与票号的运营也都未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叶行远亦上秘折给隆平帝,言明铁器厂所产之钢铁,尽数归于朝廷,但不建议优先军用。因为此时的产品还不够好,不如先供应民间,等到工艺进一步改善,再转为军用,研制钢甲,以免浪费。

    隆平帝大喜,便命他便宜行事,又下密旨大肆褒扬,慷慨的开内库封赏叶行远。不过官是暂时没有再升,毕竟叶行远还太年轻,资历不足,文官官位在内阁通不过,锦衣卫的官职升的太快也只会引起别人的嫉妒,便暂且记着,日后再一并升赏。

    叶行远知道自己功劳太大,升官已经是到了最快速度。毕竟去年刚升了爵,今年虽然品级未变,但调为特区转运副使,也算是提了半格,不能再急于求成,因此也有耐心,并不着急。

    一切运行平稳,叶行远在琼关又过了第二个年,一晃便在此地待满了两年,按年资来算,今年被可算是三年任满,要考虑谋求调任了。

    这事还是叶行远与李夫人商量,如今的叶行远与两年前可大不相同。两年前他虽然是状元,但到底并无实绩,任人拿捏。现在却不同,要军功有军功,要政绩有政绩,要不是内阁压着他,光凭守琼关与兼特区这两件事,就够他再升两级。

    何况还有建票号以富裕地方,开铁器以充实内库,这两件大功,这两年的考评都是卓异,第三年大约也不可能落下上上,升官是升定了,但是该调往何方却颇费思量。

    按一般人的想法,叶行远政绩也刷够了,这时候也已经可以考虑开始回京,在京师中继续搞风搞雨。内阁诸公和宇文经就是这般想法,从这倒数还有一年的时间便开始防备着。

    不过叶行远态度明确,他是要抢先求五德之宝的,回京还是日后之事,并不着急。现在己官卑职小,到京中也是被人拿捏,还要点头哈腰,十分之不爽,倒不如继续当地头蛇。

    李夫人斟酌道:“现下要考虑的,只是先去颜无邪之墓,还是先去钟奇之冢?颜无邪之墓远在蜀中,那边瘴疠甚重,也不知道大人你能否适应。

    而钟奇墓在江南,江南士林对大人多有排斥,过去只怕也是一场好斗,另外职位方面,也不大好安排。”

    按照考评标准,叶行远连升两级毫无问题,也就是从五品。但内阁那些大学士必然使坏,叶行远从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他们的心思,只要能升一级到正六品这个职位也就心满意足了。

    这个品级在地方官中略有些尴尬,很难做到一府正堂,若是作为县官,又太高了些,大约还将是一府的佐贰官。若是去江南,哪里地方富庶,各府衙门众多,行事更受掣肘。

    叶行远考虑一阵便道:“我本是定湖人,与蜀中也不过一省之隔,同样是蛮夷之地,倒不怕不习惯。听说蜀中不过是山多,路难走些,咱们就先去蜀中,取了颜无邪的节杖再说。”

    颜无邪此人不必多想,必然是代表“节”的五德宝物。他声名卓著,便是他持节牧羊十余年的故事,据说他回返中原的时候,还捏着当初楚王发下的节,上面的毛都掉光了,便有人赞他出使海外,不辱家邦,名声清贵之极。

    颜无邪本来就是蜀中人,年轻时向圣人学习,孜孜不倦,圣人称之为好学第一。他跟随圣人学习足有二十年,到不惑之年方才出仕楚国,原居下大夫之位,因为他精通礼仪,又懂各国番语,便任太常寺,负责接待各国使节。

    楚国地处南部,与南方诸藩国接壤,这些藩国有些是蛮人,有些也是人族所立,本来都效忠于周天子。但因为战国之乱,他们也都蠢蠢欲动,对中原的使节有所不敬。

    尤其是南越国,他们夜郎自大,一直想要进袭中原。那一年颜无邪受楚王指派,出使南越,向南越索取奉与天子的贡品。

    这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南越国主却性情乖戾,将颜无邪扣押,要他下跪称臣,归降于己。颜无邪正人君子,怎能答应,两下僵持,南越国主便不顾他是楚国使节,将他驱赶到南越荒地,让他牧羊以辱之。

    楚国当时内乱,与周边诸国又攻伐未休,一直无暇顾及这位使节。颜无邪便在南越一住十五年,平心静气,不卑不亢,软硬不吃。

    直到南越国主薨,其子继位,因为敬佩颜无邪的气节,才将他放归中原。颜无邪出使之时方当盛年,回来的时候却已经是满头白发。归国之时,所有人追看,都赞扬他傲于风霜之节义。

    在叶行远看来,颜无邪的所作所为,与子衍相比还是要差了不少。毕竟子衍救民,卓有实绩,而颜无邪只是有个好名声,固然也能以此激励后学,但终究还是有些遗憾。

    颜无邪在南越便染了病,归国之后没两年就死了,也未能一展抱负,实属可惜。

    从这方面来说,他的情况与高华君更为类似,就是他们都有突出的道德品质,但在政绩上,却远不如圣人的其它一些弟子。

    李夫人听叶行远的决定,也表示赞同,“江南到底情势复杂许多,咱们先去蜀中也好,你这两年的风头太过,确实该略微沉一沉。”

    当官当然要出风头,否则上司根本记不住你。但当官也不能一直出风头,否则上司就容不下你。

    叶行远建琼关特区,已经给内阁与皇帝留下了深刻印象,如今躲到蜀中去避一避,这倒也算是以退为进之法。

    李夫人虽这么想,叶行远却另有打算,在他想来,自己就是到哪儿都会发光的金子,只怕就算想要韬光隐晦也是难能,谁知道蜀中又会有什么事等着他。

    更何况他也想好了,琼关作为一个根据地,蜀中也可以作为另一个根据地,这地方矿藏丰富,易守难攻。所谓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平蜀未平,作为乱世割据之地也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只是如今蜀地也不是很太平,流民入蜀,引起许多变乱。不像是定湖之地,叶行远辗转腾挪,把朱凝儿父女给搞定了,蜀地可是已经有人称王,惹得朝廷动怒,狠狠剿了好几次,但仍然无果。

    叶行远思忖道:“颜无邪墓便在蜀中首府天州府,天州知府至少是正五品,这个职位我可争不到了,你看府中还有什么官位可以让我拿下,须得行动方便,我们才可顺利来去。”

    李夫人点头道:“这个我省得,只是天州府未必有职位出缺,实在不行,大人亦可考虑省内职位否?”

    省里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与学政衙门, 都有六品的官位,只是这些职位更加受人拘束,叶行远考虑着若非必要,最好还是直接进府内。

    毕竟以他的品级,顶多只有知府大人一个顶头上司,若是到了省内的衙门,天知道有多少上司来添乱。能省些麻烦,总是省些麻烦为好。

    叶行远便道:“优先考虑天州府,实在不行便是蜀中省,这地方也只是过度,你帮我想办法吧。”

    李夫人领命而去,又开始用姚家留下的资源运作,这还有大半年的时间,蜀中又不是什么热门的地方,应该能运作出一个好职位来。叶行远也不着急,便静待好消息。

    不过这次似乎有些坎坷,李夫人想了许久的办法,却发现天州府如铁板一块,一时水泼不进,回头与叶行远分析,其中必有极深的积弊,只怕官官勾结,早已有腐败情事。

    叶行远叹道:“早闻蜀中安逸,官员易贪,从这来看,只怕还不是小事。好在我身上还有锦衣卫职,到了地方,想办法搞出点动静,再腾挪位置不迟。”

    天州府塞不进去,只能考虑蜀中省,这倒是不难,叶行远也不求实权职位,挂个虚名亦可,那选择就更多了。

    不出半月,李夫人便寻了两个缺,一个在按察使衙门,另一个在布政使衙门,一管治安,一管财税。

第三百六十三章

    这两个都算是肥差,当初叶行远在家乡遇上的按察使司范佥事,还有一阵好斗,想起小狐狸的过往,不由好笑。莫娘子还曾扮过范佥事,自己若是选了按察使衙门,还真是活脱脱一个佥事。

    他略所思索,便下了决定,“天州府必有古怪,按察使衙门有稽查之职,行事便利,也更能配合我锦衣卫的工作,你就帮我运作这个职位吧。”

    李夫人也更属意按察使司衙门,虽然臬台比藩台略低半格,布政使衙门的佥事或许也能够捞得更多,但按察使司到底有官兵可用,做起事来要方便许多。

    她便打点银子,暗中运作不提。叶行远耐心等待,原本以为不会再有什么变故,谁知道临近任满,又有人找出事来。

    叶行远要任满,京中也有的是人在关注,内阁诸位大人虽然不会亲自管这些小事,但自然有人为他们处理。宇文经就一直在担心叶行远任满之后,会谋取京中的职位,因此一直在严防死守。

    他去拜见首辅严大人,担忧道:“如今六科出缺,当尽快谋人顶替,不可疏忽大意。”

    宇文经最担心的就是叶行远回京,而回京最可怕的职位便是六科给事中,其次是御史台,再其次才是六部。至于翰林院,反正叶行远也进去过了,再让他回去做冷板凳倒是求之不得。

    此时六科给事中正有出缺,宇文经赶紧撺掇严秉璋处理,免得给叶行远钻了空子。

    又过两年,严首辅倒是没怎么再显老,当然他头发早就全白,脸上皱纹也早密布,想再老也没什么新的特征。只是说话更慢,也更容易陷入瞌睡之中。

    甚至有传闻他在金銮殿上就打起呼噜,有不少人认为他是老糊涂了,首辅的位置也该换换人。不过这两年来这么想的人大多都被换掉了,严秉璋却还是岿然不倒。

    这一点宇文经是极为佩服,他相信若论弄权,满朝文武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严首辅的。想在首辅面前玩些小手段,根本就是班门弄斧,别看他一直半梦半醒,心里却比谁都清楚。

    所以遇到大事,宇文经还是要来找首辅拿主意。

    严秉璋眼睛半睁半闭,低声道:“些许小事,找小严即可,给事中不过是七品官职,不必大惊小怪。”

    六科给事中虽然级别低,但是在朝堂上的存在感可是极强,毕竟他有封驳圣旨的权利,虽然事实上很少会有人使用,但光这个威慑,与给事中交际的对象便不时一般人。

    宇文经不相信首辅不知道这一点,他不在乎,正是因为首辅站得位置已经足够高,再不需要关注这些细节问题。他宁可相信自己的儿子可以处理好。

    然而小严相公...宇文经只能苦笑。小严相公并不是没有本事,在弄权这方面,他继承了父亲的天赋,这两年间在严党之中的地位飞速上升。

    现在大家都知道,想走首辅的门路,首先便要通过小严相公,就凭着这一点,小严相公便足以自傲。

    但他并没有继承他爹执政的能力,这一点宇文经同样看得非常清楚。严秉璋一生行事,唯有一个“慢”字,无论何事都不急切,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窝囊无能,而只是他需要时间去反应和思考。

    一旦严秉璋做出决定,他就很少会犯错,所以之前的“慢”别人就可以理解和接受。

    小严相公这一点也想学父亲,所以无论谁找他办什么事,他一定会拖一拖,只可惜他没有弄明白父亲“慢”的真谛。他的拖只是为了摆架子,并不是为了思考和准备,所以他一旦开始办事,与是不是等一等没什么关系,还是很容易把事情办砸。

    如果一接手就办事,办错了,别人更容易理解,会觉得你并非不积极,只是略差运气。但若是拖了之后还把事情办砸了,那别人就要开始怀疑你的能力。

    小严相公不明白这一点,事实上在私底下,已经有很多人质疑他的本事,认为他不如乃父多矣。

    在宇文经看来,这简直是理所当然,严秉璋好歹是一甲进士,但他的儿子只不过是个监生,有父如此都考不上进士,也可见此人的真实水平实在一般。

    可惜严秉璋在别的事情上不糊涂,儿子这件事情上却无论如何说不得。毕竟疏不间亲,他年纪大了,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又能够相信谁?

    宇文经想了一想,终于还是开口道:“老大人,此职落在何人之手,学生都不担心。我只怕叶行远卷土重来,到时候京中必然是一片兵荒马乱。”

    叶行远实在是个异数,本来他状元出身却被贬斥到边远州县,早不该重新出现在权力中心。但他偏偏有本事另辟蹊径,搞出一个什么琼关特区,这两年琼关特区虽然不像他上书吹嘘的“以一县之地,支应三边粮饷”,但财税贡献简直抵得上半个省,这等大功,怎能不被朝廷所重视?

    现在隐隐便有风声,说是户部想请叶行远回来,不管是司郎中还是员外郎,总之要让他负责全国财税。这怎么不叫宇文经担心?

    “你还在盯着那个少年......”严秉璋淡然叹了口气,终于抬起头来看了看宇文经,“此人虽然搅动风云,但毕竟离朝堂还远,你这般在意于他。只怕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他很难得的对宇文经说了真心话,宇文经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智囊,本来对他寄予厚望,但这两年来却真的有些失望。

    从当初宇文经坚持要去边关,并惹出蛮人攻琼关事件之后,严秉璋总认为他该得到了教训,可没想到时隔两年,宇文经仍然没有放下。

    宇文经低头认错道:“学生知道自己未免小题大做,但此人实在如骨鲠在喉,若不尽早处理,只怕养虎遗患,大人随手将其除之,也好安学生之心。”

    宇文经对说服严秉璋已经不抱什么希望,毕竟严秉璋有自己的理念,既然对方不在乎叶行远,那么宇文经干脆与他谈感情。

    说你要不帮我一个忙,解决掉叶行远这件事,也好让我安心上班,给你和你儿子服务擦屁股。宇文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也算是低声下气了。

    严秉璋叹气,“若是此人是寻常人物,那随手抹去也是不难。但此人已经简在帝心,身份又不简单,你就不能暂时将他放在一边,寻着机会再一举拿下么?”

    要是宇文经求的是别人,严秉璋说不定眼睛都不眨就帮这个得意弟子去除心病了。但叶行远实在不同,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状元身份护身——在一国首辅看来,状元根本不算什么,最关键的,是严秉璋知道皇帝对叶行远的宠信。

    是超出一般的宠信,严秉璋左右逢源,给隆平帝拍马屁拍了十几二十年,也从来没有得到过皇帝发自内心的喜爱。当然这也是因为他站在文官集团的立场上,天然与皇帝对立。

    但叶行远还是不同,严秉璋注意到皇帝读到叶行远的秘折时候,时常失声而笑,这种脸上的喜悦简直是像对子侄辈的爱护。就严秉璋看来,除了废太子之外,其他的皇子都未必得过皇帝这种待遇。

    如果不是因为调查过实在不可能,大约严秉璋真的要怀疑叶行远是不是隆平帝的私生子。

    现在看起来,这就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投缘,也就是所谓“简在帝心”。这种人真不好弄,真把他弄掉了,有一天皇帝问起来,该怎么回答?

    严秉璋一直很明白皇权的力量, 他知道文官集团借着掌握天机,能够与皇权抗衡,但是天机终究是依附于天命而存在,若是没了皇帝,便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所以他对许多年轻文官鼓吹的内阁负责制嗤之以鼻,即使隆平帝再怎么荒唐,他也对其十分尊敬,恪守一个首辅的本分。

    这或许也是他在这个位置上屹立这么多年不倒的原因。

    既然如此,他就不能去对付叶行远来得罪皇帝,因为他知道得罪皇帝就是得罪自己。他很遗憾宇文经居然不能自己参悟这个道理,还需要点破说明,平日这位智囊不该这么迟钝,看来真实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

    宇文经苦笑,他明白了严秉璋的意思,只是没有想到首辅居然这般首鼠两端。

    严秉璋当了这么多年不倒的首辅,到底已经老了。他已经堕落成为彻头彻尾的政客,唯一考虑的只是利益和位子,早就忘了他自己的立场。

    这种遗忘变得很可怕,这让他也不再是内阁诸公清流的代表,只是一个和稀泥的首辅而已。

    他现在这种左右逢源不倒只是一种假象,只要时间一到,便是喀拉拉大厦将倾。

    宇文经躬身行了一礼,不想再多说什么,沉默着退出了首辅的官邸。在门口恰好又遇上了趾高气扬的小严相公车驾,他黯然避开,并不打算与之照面。

    “去找沈大学士。”他上了自己的马车,向车夫吩咐。

第三百六十四章

    叶行远在任期的最后惹上了麻烦,户部和御史台忽然派人下到琼关,说是接到举报,有人营私舞弊,贪污国库。便提出要调查历年账目,还要与特区当地官员一一约谈。

    他与户部那位洪郎中还有御史台的刘御史谈过以后,回来斩钉截铁与李夫人道:“又是内阁那帮老家伙在捣鬼,我都到这穷乡僻壤三年了,算来与他们没什么矛盾,想不到还要紧盯着我不放。

    他们是不是属王八的?一口咬住便不愿松口了?”

    牢骚归牢骚,叶行远不得不面对现实,京中内阁这些大佬真的是有办法拿捏他。

    李夫人蹙眉道:“此事必有内情,这两年来风平浪静,何至于在这种时候他们又搞风搞雨,我去打听一下。”

    叶行远嗤笑道:“不必打听了,锦衣卫那边已经给了我消息,是京中有人担心我谋取六科给事中之职。所以想找机会敲打我一下,只要拖过这段时间,等京中角力结束,便可放过琼关了。”

    简直是受迫害妄想症,他们觉得自己还会在乎区区一个七品给事中?叶行远自认搞了琼关特区之后,就算皇帝要给他一个中书舍人他都不想干,仰人鼻息怎能与自己当家作主相提并论?

    这种莫名其妙的猜疑让叶行远甚为窝火,恼道:“他们怕我争这职位,我偏要争一争,让他们乱了手脚也好。”

    短时间内叶行远不想回京,不过对方投之以桃,他当然得报之以李。略作思考,当日便上了一份奏折,宇文经看到这奏折题目,便如五雷轰顶。

    叶行远上书《论六科给事中改革折》,你这算是什么意思?区区一个地方转运副使,来论及朝廷中央机构的职能,这妥当吗?

    然而太祖规定,读书人都可上书议事,叶行远不以官员身份,只以进士身份议政,谁也说不得他什么。一般官员若是上书胡言乱语,内阁自然可以将之弃若敝履束之高阁,但叶行远一来绝不会是胡言乱语,二来还有皇帝挺他,他的奏折又怎么会默默无闻?

    宇文经开始后悔自己不该搞些小动作了,显然这就是叶行远的反击。他很明显的告诉你们,我对六科给事中本来没兴趣,但你们要来撩拨我,那我倒也可以稍微有兴趣一下。

    对这种无赖的态度,宇文经也是无能为力。或许严首辅的态度才是对的,就该让他自生自灭,完全不要给他机会?

    他叹息着翻开了叶行远的奏折,一看内容,偏偏又被深深吸引,甚至想要拍案叫绝,还是忍了好久才忍住。

    叶行远说是论六科给事中的职能,但从前面的篇幅来看,简直是打算建议朝廷废六科给事中。他说当初太祖皇帝定这规矩,是想让低阶的官员参与朝政,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国家大事。

    但因为给事中的权力过大,导致了权力寻租,自然而然的与内阁和六部纠葛在一处,偏偏六科职能还不明确,只能算是一个监察机构,这就更形成了一笔糊涂账。

    到最后给事中要么卖直,故意特立独行,沽名钓誉。要么干脆与朝廷高官沆瀣一气,这些在本朝历史上都是比比皆是。

    既然如此,那何不废除名不副实的六科给事中呢?叶行远却又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他认为对朝廷、内阁的监督是必要的,而且也不是仅仅御史台与六科可以承担的责任。

    太祖重视读书人,认为年轻读书人有锐气,便可以此为纲,重订六科,将六科进一步扩大,收国子监生与举人,在京中专事监督之职。削除其备而不用的封驳圣旨之权,但有权就朝廷大政及圣旨发动联名上书,若联名者超过六科科员总数六成,便可请内阁再议。

    六科凡三年改选一次,科员必须换掉三分之一以上,以此来保证基本的公平。

    “这哪里还是六科!”宇文经感慨不已,他敏锐的发现叶行远仍然保留了六科监督反驳的权力,但将这种权力分开,不再集中于给事中一人,而是需要整个六科联名,才能反对内阁的动议。

    这已经成了上古之时所鼓吹的士绅议政,若以此为例,京中要有六科,地方上岂不是也要有类似的士绅机构,这可是政局的巨大变化!

    宇文经无奈,只能说叶行远此人脑袋中真不知装了什么东西,难道真是得仙人传授?只要稍稍刺激他一下,便会喷薄而出各种前所未有的想法,偏偏又言之成理,让人头疼不已。

    这个奏折一上,谁来担任六科给事中已经不重要了,现在重要的是到底有没有必要按照这奏折的说法重组六科。

    有人大加赞赏道:“六科给事中原本就不合理,要么无用,要么就是又臭又硬,早该取消。这重组六科之法倒是新鲜,也甚得太祖之意,可行之。”

    也有人批驳道:“胡言乱语,岂可轻议朝廷大政,正是因为这些不守本分的年轻人,所以国事艰难,岂能再给他们多言的机会?”

    但更有人心中如明镜一般,“这个立论一出,不管是好是坏,总是会有不少人支持的。六科一扩大,光是官位就多了上百个,你说那些举人和监生要不要打破头去抢?这些举人和监生背后的势力,要不要为他们去争取?叶行远此折,可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宇文经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只能闭口不言,在家中面壁思过。这两年他屡屡出谋划策,却屡战屡败,小严相公原本就不喜欢他,如今更是经常在外面说他的坏话。

    有时候他的好友陈直听说了,只气得七窍生烟,却也无能为力。

    叶行远听说京中闹了起来,拍手称快,反正他是没心思他淌这浑水,事不关己,乐得看热闹。倒是有年轻举人们联名上书,说要推举叶行远为新六科给事中,但他也不置可否。

    此事尘埃落定绝非轻易,叶行远就在这烟幕中在琼关过着惬意的小日子——户部和御史台的调查者早就灰溜溜回京,没有得到丝毫证据。

    叶行远最后在琼关要处理的只是一些手尾,就比如矿业四大家看一年过去,跑过来索讨分红。叶行远却正色告知,这两年要扩大投入,提高工人薪资水平,扩大再生产,铁器厂虽有盈利,但并不打算分红,而是要再增资。

    除此之外,内库与琼关特区打算再增资三十万两,建设西北的钢铁中心,希望四大家一起同比例增资,以保证股份不被稀释。

    这下沙、孟、毛、金四家可傻了眼,他们的这两年的出货全都作为股份投入到铁器厂,原本的收入锐减,手上本就没有什么资金,哪里拿的出增资?

    沙一毛弱弱询问,若是想保持同样的比例,需要增资多少?叶行远不用计算,就答道:“二十万两足矣。”

    四大家哑然,他们砸锅卖铁,二十万两还是拿得出来的,但是他们这时候也明白了,就算投入了这二十万两,明年说要再增资,那该如何是好,那时候就算是卖身,也绝对凑不足银两了。

    他们商量一阵,觉得王公公的威胁已经过去了,此时铁器厂稳定运营,应该也不会换人,便想向叶行远提出撤资退股。

    叶行远翻脸不认人,翻出协议,证明四大家是答应拿每年的出产入股,若是反悔,得拿出双倍的违约金。这四大家连增资的钱都拿不出来,又哪里能够拿违约金?只好求到后台崔家,辗转再找到姜克清帮忙说和。

    姜克清故作为难,其实与叶行远商量好了,便最后向四大家摊牌。第一,每年的产品入股,这一点不能变。第二,四大家既然无力增资,那所占的股份便按比例稀释,最后只剩下一成左右。

    第三,为了安抚四大家,还是给一部分分红,算下来大约比单纯贩卖货物还要多赚一点。这样四大家也不必多操心思,渐渐就连矿上的事都不太管了。

    后来铁器厂干脆反过来将三座铁矿和一座煤矿完全收购下来,让这四家做了富家翁,在特区过过地主老财的日子,也算是他们识相,才得善终,此事后话不提。

    姜克清对叶行远一连串的手段赞叹不已,心中也多有余悸,再不敢随随便便与人合伙做生意。这小股东被人侵吞的一干二净,还不是毫无办法?

    姜克清看得出来叶行远还是心慈手软,给四大家留了一线余地,否则轻轻易易便可让他们扫地出门,连一毛钱都拿不到,自此对叶行远更是五体投地。

    此事之后,叶行远的三年任期也终于满了,他拜托李夫人谋取的蜀中省按察使司佥事一职,也通过吏部定案。只待过了年,他便要交卸特区转运使衙门的差事,前往蜀中任职。

    本来他还需要回京述职,但大约是内阁中人厌弃他,怕他回来搞什么花样。干脆就说你直接赴任,不必回京,这也是难得的待遇。

第三百六十五章

    叶行远买舟南下,仍旧从运河走定湖,再从荆楚入蜀。既然走了定湖,他当然要顺路回乡,一是探望一下亲友,二也是衣锦还乡。

    先到省城,唐师偃出面接待,穆百万毫不吝啬请客,大醉三日方散。然后又到江州,顾表弟已经中了举人,又有一班当日的读书朋友一起做东,请他吃酒,叶行远又是大醉。

    此后才回了归阳县,欧阳举人带着许多人敲锣打鼓,夹道欢迎,连新知县都出来迎接。

    这新知县姓李,与叶行远同一科进士,口称年兄,甚是恭敬。叶行远本来对这位李知县并无什么印象,不过他既然做了家乡的父母官,当然也得亲近一二。

    何况他还有个便宜姐夫在衙门当差,还得拜托李知县多加照顾。当然这种话不必宣之于口,只要彼此心知肚明便成了。

    及至回到乡中,就见村里已经起了两座牌坊,一文一武,姐姐叶翠芝穿着诰命衣衫,眼泪汪汪的在村口迎接。叶行远感念姐姐养育之恩,上前便拜倒,吓得叶翠芝赶紧将他扶起。

    柔声道:“你如今是文曲星下凡,膝下有黄金,哪能拜你姐姐?休要折我的寿。”

    叶行远笑道:“什么黄金文曲星?便是太白金星下凡,我也是姐姐的亲弟弟,怎么拜不得了?若无姐姐从小养我,我早饿死山间,哪有机会有今日风光?”

    他便高声讲些童年之时叶翠芝照顾他的事,乡中耆老听了,也都甚为敬佩,都赞道:“有姐若此,方能有这样的兄弟。也只有这样的兄弟,才对得起这样的姐姐!”

    叶家如今光耀门楣,叶行远陆续给姐姐寄了不少银两,叶翠芝还担心他娶媳妇的事,早在乡间买了许多良田,又重建了祖宅,与往日的寒酸大不相同。

    亲家刘公刘婆哆哆嗦嗦,想要来见礼,叶行远此时也不在意,便道:“你们可别忘了,我姐夫是招赘进来的,是姓叶的,你们也不过是寻常亲戚,休要打着叶家旗号招摇撞骗,若是不然,叫我知晓,定斩不饶!”

    刘公刘婆哪里敢还嘴,只一个劲儿点头称是。

    又有叶行远的启蒙社学胡老师觍颜前来拜见,他自诩状元恩师,在乡中也骗了不少束脩,今日再来事想将关系缓和。叶行远一见他便心头火起,心道当初你多方刁难,如今还敢打我的名头?

    便厉声斥之,说明其劣迹,胡老师羞惭无地,远遁而去,从此不敢在归阳县露面,不知其所终。

    叶行远在村里快意恩仇,有仇则斥,有恩则报,心中甚是快活,对姐姐道:“古人云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今日知之也。”

    叶翠芝笑道:“你也真真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如今都说你将来事要当宰相的,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可不要再这般小气。”

    叶行远不在乎道:“圣人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可也。我不过是秉承圣人教诲,并不打紧。”

    叶翠芝道:“圣人还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那日听说你中了状元,原以为是要做驸马的,故而也未曾再帮你相看媳妇儿。

    不想皇帝竟然没有招婿,想来是没有合适的公主,如今你既然返乡,不如找机会定个姑娘,早日生个白胖小子,继承我叶家香火。”

    叶家香火是叶翠芝心心念念的大事,如今她丈夫虽是招赘,但这两三年间也并无再生,只有一个霞儿终究是女子,不能承继香火。

    叶家既然发达了,当然要开枝散叶,这首先便着落在叶行远身上。

    叶行远倒也不是不想娶亲,但他知道自己九世童身,若能得妙法交合,对求道大有帮助,便不想这么草率。支吾道:“姐姐莫急,我也看好了,只是如今年纪尚小,不便下聘,过两年待我从蜀中回来再说。”

    叶翠芝喜道:“原来你已有了意中人,这倒是好事。不知是哪家小姐?”

    她回想了一下,神神秘秘道:“当日欧阳举人家的小姐与你过从甚密。又有一位莫娘子,你到底喜欢哪一个?不过在我看来,莫娘子妖娆了些,可娶为妾室,那位欧阳小姐虽然凶了些,但到底是同乡,知根知底,选她没错。”

    叶行远啼笑皆非,想不到自己衣锦还乡,首先还要被逼婚,只好含含糊糊推脱了一番,总算暂时稳住了叶翠芝,终身大事,暂且日后再说。

    他在家中住了七八日,这才启程,叶翠芝含泪送别,又道:“你从蜀中回来都已经二十出头,那时可一定要定下人家,不然姐姐死都不瞑目。”

    叶行远只能答应,这才离去,回到归阳县中,再乘舟西下,与李夫人和青妃汇合。

    李夫人原本就是要与他同行的,而青妃已经被叶行远招入幕中,她虽为阴神之体,却无羁绊,天下哪里都去的,干脆就随同一起入蜀。

    蜀地的春天甚为妖娆,有江南的烟柳,却也有塞北的春寒。他们沿着汉江逆流而上,等穿过蜀山,便觉得气候变化,山势险峻,几乎处处都是激流险滩。

    叶行远叹道:“怪不得古人叹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青妃较真,便反问道:“这话是哪位古人说的,我怎么没有听过?”

    叶行远没奈何,只能将一篇《蜀道难》做了出来,讪笑道:“这原是我自己的感慨,刚做了一首诗,假托古人,不想被青妃认了出来,便请品题一番。”

    青妃略略一读,便觉得字句清俊,顿生华彩,忍不住叹道:“你果然不愧诗魔之称,当初你送我一句‘独留青冢向黄昏’,我已觉得是绝唱。

    不想今日你这‘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方勾连’真是写尽险峻之意,真不知道你如何有此才华。又有此才华,偏又不重于此,这才是最了不得之处。”

    叶行远都不用干别的,只要凭着自己的诗才,便可在轩辕世界得享大名。但他偏偏古怪,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诗才,很多时候随手一笔,便是绝妙好辞,但真要他正经作诗,他偏嬉皮笑脸,浑不在意。

    人家得一警句,不说得意一生,至少也要吹嘘三年。叶行远却随时随地乱放警句,让人都已经失去了惊喜。

    这本来也是叶行远的心思,他便笑道:“诗词乃是小道,在这轩辕世界,圣道、天机、灵力才是根本,我今求圣道,已偏离圣人之意,只觉得举步维艰,哪里还有心这些小技?”

    他觉得自己要做的事情太多,在这人间便须得寻找五德之宝,凑齐之后换取圣人灵骨,然后一路升官到礼绝百僚的一品宰辅,再往后才是寻求飞升仙官,这已经是天才一辈子都未必能干完的事。

    何况飞升之后,还有天地奥秘需要探索,还得追求圣贤之道,这才是叶行远的正事,诗词这种东西,他有一肚子加一屋子,根本不不放在心上,玩玩即可。

    “当代诗家与你同代,真是不幸。”青妃感叹,也就不再与他探究诗词,只一起剖析蜀中的政治形势。

    蜀中这两年贪腐的消息甚嚣尘上,一直说朝廷要对蜀中开刀,然则迟迟未有动静。如今的蜀中巡抚张勤理张大人多年为官,在蜀中根深叶茂,很难动得了他。

    而蜀中最富的天州府亦是最深的一摊浑水,天州府知府童之贺同样在蜀中待了十年,关系极深。

    蜀中的官员流动性明显要比其它地方低,一来也是因为这边地势险峻,一般人不愿入蜀,入蜀之后,又都不愿离去,久而久之,这里渐渐就有了独立王国的倾向。

    尤其是这几年闹流民,蜀中富庶处还好,贫穷的山里尽被流民占据,不服王化,惹出许多事端,更有许多地方消息断绝。

    蜀中也就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着朝廷也开始打马虎眼。

    在这个节骨眼上,若非蜀党,更没有什么人愿意去蜀中为官,所以叶行远要占这个缺,倒没有太大的阻力,只是引起了一片狐疑。

    叶行远道:“此次我是入按察使衙门,按察使王老大人听说刚正不阿,行事清廉,与蜀中这一批人格格不入,故而经常遭人排斥,倒是与我是同病相怜。”

    青妃笑道:“王百龄乃是清流高官,他只应脾气太过耿介,才会被排挤出京,声望还是极高的,与你这无行浪子大不一样,只怕他老人家也会看你不顺眼。”

    叶行远苦笑道:“那可如何是好,原本就是入虎穴,顶头上司还不罩着我,在蜀中岂不是寸步难行?”

    青妃咯咯娇笑道:“你手上还有锦衣卫的底牌,怕些什么?我只是提醒你,一开始莫要太过心急,蜀中的情势要比西北复杂多了,无论如何,看清形势再动手。”

    叶行远在琼关好歹是一把手,当然随便呼风唤雨,但是在蜀中只是一个普通的佥事,做任何事都要顾虑方方面面,不可大意。

第三百六十六章

    叶行远在江上议论蜀中形势,蜀中也有人在议论他。

    状元入蜀,叶行远身份又极特殊,前两年一直在风口浪尖之上,不可能不引起其他人的关注。他这一次入蜀,蜀中和天州府各个衙门都在议论他。

    首先是他入职的按察使衙门,王老大人听说叶行远要来,早就皱起了眉头,对师爷抱怨道:“此子奇思妙想,倒是颇有趣味,但行事不合于正道,我素不喜。

    蜀中原本就一团乱麻,再来个他,岂不是更加千头万绪?我在蜀中查了这一两年,可千万不要被这小子给搅了。”

    师爷劝道:“叶行远若要来,必有一番作为,我观此人行事,倒不似俗人一流,或可为大人臂助。”

    王老大人赌气道:“哪有什么不俗?考中状元之前,就知道卖祥瑞讨好皇上,还幸进得了个不伦不类的爵位,世上焉有先得爵,后中状元之人?

    若不是行事这般不当,内阁诸君又怎么会死活瞧他不顺眼?”

    师爷笑道:“那都是他入仕前的事了,年轻人拿捏不住分寸也是有的,再说他封爵乃是酬他救驾之功,难道他为了不想被封爵,便坐视不理不成?

    入仕之后,此子更有作为。阿青案审得干净利落,琼关特区搞的有声有色,更不要说他守卫孤城,堪比三千年前子衍君,连乌眼山的赵老将军都看好他,特意奔袭千里救他,难道老将军还能看错人不成?”

    王老大人沉吟半晌,似乎觉得不便不承认赵牧野的眼光,便哼哼两声道:“暂且观之,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相比王老大人有些挑剔的等待,天州府一干人等却更为慎重。

    童知府中年发福,是个油滑的胖子,他穿着便服,带着纱帽,帽翅儿与身上的肥肉一起颤颤巍巍。他听了叶行远入职按察使司之后,便一直有些担心,“此人为何会进按察使司衙门,莫非是来查咱们的么?”

    天州府同知姓吴,表情略有些木讷,心计却最为狠毒,他冷笑道:“别管他是什么状元,在天州这一亩三分地上,怎么也轮不到他作主。大人不必担心,下官自会应付。”

    童知府咳嗽一声,低声道:“这人身份特殊,也不好做得太过,否则朝廷面子上过不去,咱们也不好过不是?”

    吴同知摇头道:“若他不惹事,咱们自然是井水不犯河水,但他要是敢呛声,在这蜀道之中弄死个把人,可不是什么难事。”

    童知府咳嗽得更加剧烈,摇头道:“你总是这般,哪里像个官人?倒像是打家劫舍的强盗,我却劝你,既然如今做了官儿,不管如何,这官架子总要摆起来。一日日这么端着架子,官威自然就有了......”

    吴同知瞥了他一眼,心道童知府你天天端着个架子,但这一身肥肉实在也白不出什么官威,但又不便反驳上官,便陪笑道:“大人所言甚是,下官自当注意。反正若这位叶佥事有什么异动,下官自会防范于未然,还请大人放心。”

    童知府发了半晌呆,叹息道:“只盼他安安分分,大家的日子都好过。”

    叶行远其实也希望安安分分,他根本没打算让大家不过好日子,朝廷现今的情况几乎是无官不贪,若不涉及到他,无非也只是睁眼闭眼。

    他来到蜀中,第一目的是颜无邪之墓,只要没人拦着他,他才懒得管蜀中官场这些龌龊事。

    所以叶行远刚抵达天州,第一个便是拜谒颜无邪墓——说是拜谒,更准确点说其实是路过,颜无邪墓就在天州府的中心,无论要去哪里,总会经过此地。

    硕大的墓碑前,有位老大娘正在叫卖杏花。石翁仲的间隔中,摆着各色小吃,香气袭人,这里浑然没有一位圣人弟子陵墓的庄严,而是充满了市井的快乐气息。

    叶行远笑道:“颜无邪最重礼,不知陵墓前成了市集,他会不会嗔怪?”

    青妃摇头道:“你读书总是不求甚解,颜无邪重礼,却也重礼之本质,何况他也说过‘死后无礼’,并不在意死后如何。他陵墓前成市集,有助民生,他大约只会高兴。”

    圣人弟子,不管行事如何,他们的道德都是高尚的。虽有迂腐之处,但也不是不懂得变通。

    叶行远致歉道:“那是我失言了,颜无邪堂皇君子,怎会在意这些小节?我只是想开个玩笑。”

    他走到颜无邪的墓碑前,只见墓碑上只刻着颜无邪之墓五个大字,背后却无碑文。想起颜无邪临终前遗言道自己一生无甚可书,叹哉憾哉,也不由为之同情。

    颜无邪在圣人门下苦修二十年,必有所得,他精通礼、法,更擅长管理国家,可惜还没当多久的官,就被派去南越,硬生生囚禁了十多年,一身本领不得发挥,想来心中也必是遗憾。

    后来虽然被送回楚国,但他的身体也彻底垮了,未能再做出一番事业,便英年早逝,更让人扼腕。

    “你说他的死后世界,会不会就是南越国的牧场?却不知道在那里他能想些什么?”叶行远想起无论高华君还是子衍君,他们的死后世界都出乎意料,并非是追求享受,而是自己所遵循的道的最关键处。

    这大约才是贤人的生活方式,颜无邪在南越虽然苦楚,但在精神上或许是最富足的时候。

    李夫人蹙眉道:“不管他死后世界是如何,我们想要进去可真不容易。我刚才听旁边人说,这边晚上还有夜市,甚为热闹,至少要闹到丑时,而寅时便有人在此地开始准备卖早点,这中间的时间太短了。”

    高华君墓和子衍墓都在远离人群之处,至少到了晚上没什么拜祭之人,他们可以偷偷进去,在早上之前离开,便不至于被人发现。

    但这颜无邪墓,中间顶多只有一个时辰无人的时间,只要稍稍耽搁,就会有人发现墓地上有一个大洞,就算此人不好奇进去看看,只要报告官府,便是一大堆的麻烦。

    叶行远作为按察使司佥事,也很难解释要去颜无邪墓中查什么东西。

    “自然最好是要有官方身份,暂时将此地封闭,我们才好悠闲探寻。”叶行远也觉得确实不妥,好在他在天州府也至少要待三年,可以慢慢想办法。

    “也只好如此了。”李夫人勉强点了点头,望着颜无邪墓,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一时又察觉不出来。”

    叶行远穿过颜无邪墓,望着前方一片建筑群,笑道:“想不到鸦神庙比我先到,这里已经开出来了,朱凝儿的手脚还真是快。”

    离开京城之前,鸦神庙正在京师大搞建设,没想到三年之后,连偏僻的蜀中天州府都有了鸦神庙,那说明鸦神教的信仰传播极快。

    李夫人知道朱凝儿的行动,也不由赞叹道:“这小姑娘是天生的神棍,大人得她之助,日后行事必能方便许多。”

    鸦神庙背后,便是省内的许多衙门。在别的州府中,各衙门会尽可能离得远些,以免互相干扰,不过天州府本身地方狭小,周围又是山地。

    风水好又地方平坦,适宜盖衙门的地方并不多,因此除了天州府衙门独占城南之外,省内几个大衙门都挤在一处,甚为接近。

    叶行远经过巡抚衙门,又走过布政使衙门,这才看到按察使衙门的招牌,便施施然往里面走。门上的衙役有眼色,看他不似寻常人,便恭敬问道:“公子何来?这里是按察使衙门,并非游乐之所,若是走错,还请折返。”

    叶行远笑道:“我正是来按察使衙门的。”

    他从怀中取出印信与官文,递给了那门子,门子一看官文上叶行远三个字,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下拜道:“原来是状元老爷来了,小人有失恭敬,还请恕罪!请大人稍等,我这就去禀告臬台大人!”

    他飞奔回去,不一会儿就听大门吱吱呀呀打开,衙门大开中门,算是对叶行远的破格欢迎。

    按照一般衙门的规矩,只有主官来了才会开正门,衙内署官都是走两侧角门,如今是因为叶行远身份特殊,王老大人算是给他一个面子。要知道就算是按察副使,也未必就有必要开正门迎接,何况叶行远只是一个普通的佥事。

    当然老大人自己不会出来迎接,开正门已经算是礼遇,叶行远道过谢,便沿着大门一侧入内,示意不敢当正门之意。旋即就入后衙,去拜会王老大人。

    今日休衙,王老大人也穿着便服,他头发雪白,双目灼灼有神,脸颊干瘦,颧骨突出,是典型南方人的面相。一见叶行远,劈头便问道:“叶大人状元之才,怎会来此偏僻之地?只怕此地庙小,容不下大人这尊大神。天州府池子浅,也不能让大人自由驰骋。”

    叶行远淡然笑道:“我只听说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王老大人初时愕然,旋即大笑不止,对叶行远的印象顿时好转了几分。

第三百六十七章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确实是如今天州府官场的写照。

    蜀中在一向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省份,在中原人看来这里是南蛮盘踞之地,江南人则觉得这里瘴疠丛生,尚未开化,甚至在岭南一带的人都嫌弃这里吃的太辣。

    然则实际蜀中富庶,不下江南。这里稻米一年两熟,又产昂贵的青盐,气候宜人,山中盆地是一等一的宜居之地。

    但这只是说天州府周边,若是进入山中,那还是贫瘠原始,甚至有许多神秘毒蛊的传说。

    也正是因为贫富悬殊与特殊的地理位置,蜀中官场一片灰暗,就是本朝都曾闹出过好几次影响甚大的贪腐窝案。有刚硬的皇帝曾经狠下心肠杀了一批,但是换汤不换药,几年之后,依然故我。

    王百龄为人刚介,他对蜀中官场一直是格格不入,有心想严肃纲纪,偏偏又各种掣肘。这几年间牢骚不断,素来是说怪话的高手,没想到叶行远一来便给了他一个惊喜。

    这句话虽然俚俗,但越念越觉得又味道,要是他有这个权力,恨不得把这副对联挂到天州府中每个衙门门口。

    所以说第一印象很重要,虽然王百龄之前对叶行远有成见,但就因为这十个字完全改观。

    他私下对师爷说,“此人不愧是状元,真有捷才。听他话中意思,到蜀中是有所为而来?”

    当官最重要就是察言观色,见微知著,哪怕是清官也不例外。王百龄能做到今日这高位,当然也不全靠他的臭脾气。叶行远这一句话,便漏了些许心思。

    师爷摇头道:“此人官声倒是不错,不过到底是何路数,学生也暂时看不出来。他行事天马行空,每每有令人匪夷所思之举,实在不知道他是哪边的。”

    凡是接触过叶行远,或是关注过他事迹的人,都会感觉到一种奇妙的违和。说他不拘一格也好,说他出人意料也好,总是每每将他看死的时候,他又有新的变化。

    叶行远为官资历尚浅,反正没有什么苛索的名声,也不曾听说他爱财。但说他是耿直清流,又显然不是,只能说他是一种新类型的官僚。

    他想要干什么,连内阁大学士们也无从得知。就比如这一次谁都猜叶行远的资历政绩,应该想办法运作回京,谁知道他虽然离开了边疆琼关,却来了同样偏远的蜀中。

    难道叶行远真的是抱着纯净官场风气,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心态来的?想着他在琼关的所作所为,也难以让人相信。最终的结论,还是需要观察。

    叶行远不管上司对自己是什么样的看法,他倒是一本正经开始上班,并且像模像样的开始研究积压的卷宗。

    按察使司如果一定要类比,更像是省公安厅与省检察院的结合体,到了这种层级,除非是大案要案,否则并不会亲自参与调查,更多的则是监督、核查各地办完的案子。

    像叶行远在归阳县与周知县的冲突,一县父母官都失了踪,也就意味着县级的司法机关近乎瘫痪,所以才会有范佥事下来甩锅。除非就得这种层次以上的案子,叶佥事才可能参与。

    这种事情当然不会每天都发生,日常工作便是查看各地上报的卷宗案例并予以批复。

    而想看一个地方腐败与否,从刑事案的处理中就最容易看出端倪。所以叶行远很耐心,他知道自己在蜀中也是长线的工作,并不急于一时。

    新官上任没有三把火,底下的书吏也松弛下来,紧张了差不多半月之后,也就故态复萌,该怎样还是因循旧例,叶行远默默都看在眼里。

    青妃有些看不过去,进谏道:“底下书吏徇私枉法事甚多,何不先行处理,以儆效尤?”

    叶行远摇头道:“蜀中一地,只看几处迹象,尤其是天州府地方已经是烂成一窝,我有心一举把桌子掀了,现在动手抓些小喽啰,只怕会打草惊蛇。”

    青妃奇道:“这半月你几乎足不出户,虽与其它衙门的同僚有过几次应酬,但也不过是表面功夫,如何能摸得到内情?”

    叶行远叹道:“哪里用摸,这些案卷之中,统统写得明明白白,何须再问?”

    这些卷宗越看越窝火,连他都有了些恼意。这些地方基层官员与豪族勾结,贪赃枉法,无法无天,甚至连稍微的收敛掩饰都不肯做,卷宗上真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有一良家少女,光天化日下为阔少拦截,带上酒楼,其后衣衫不整坠楼身亡。当地判下为饮酒过量,失足坠亡,阔少有劝酒之嫌,罚铜五十斤了事。

    又有一妇人,因貌美而为人惦记,一日间借酒撒疯,竟然杀死其公婆丈夫,将其强行奸污。妇人告上公堂,最后断下来结果是妇人通奸小厮,鸩杀全家,判了两个斩立决,至于妇人控告的凶嫌,连名字都被隐去。

    叶行远只随口说了两三例,青妃便气得柳眉倒竖,怒道:“这等冤案,你还不滚去翻案,还说些什么?”

    她为阴神,历千年,见世间百态,但还真没发现有一个地方的司法能阴暗腐败到如此程度。

    叶行远苦笑道:“翻案自然是要的,不过还不是现在。第二个案子若是没有问斩,那我就算是上京告御状,也得保住那妇人性命。

    只可惜前年秋天,这妇人与所谓的‘奸夫’已经问斩了,我要为他们翻案,倒是不用急于一时。”

    青妃默然,她倒是忘了,叶行远看的卷宗是最近五年的,许多案子早已审结。就算将来还能翻案,错判枉死的人,那是再也救不回来了。

    她咬牙切齿道:“我竟然不知这些狗官这般草菅人命,若是我父皇之时,我定要奏请他将这些贪官污吏统统剥皮充草!”

    叶行远并不以为然,“就算是文帝之治,吏治也从未真正清廉过。天下乌鸦一般黑,但凡有人当权,便会有人徇私,除非真是圣人所言的大同世界。”

    老百姓指望清官救命,其实只是不切实际的妄想,若真想要人民当家做主,终究需要起来革命。然则革命之后,民变成官,又是一场循环。

    青妃不想去研究这些形而上的问题,她更关注现实的民生,“那最近的卷宗呢?前面的案子翻不了,我就不信近期没有冤案,之前枉死之人也就罢了,若是你在此地,再叫人冤死,还当什么官儿?”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叶行远有这样的觉悟,到蜀中来,他也有绝不与这些贪官污吏同流合污的决心——没有这点节操,又怎么可能得到颜无邪的认可。

    叶行远便应道:“这是自然,最近正有一个案子,我觉得是提纲挈领的突破点。我正想顺藤摸瓜,将他们一网打尽。”

    青妃甚是惊讶,接过叶行远手中的卷宗,翻阅良久,怒火中烧道:“朗朗乾坤,竟有这等龌龊事!真是让人恶心!只是你怎么知道此事会与天州府官场扯上关系?”

    叶行远故作神秘道:“你只需看看这涉事之女眷便可知晓,区区一座禅寺,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背后必有黑手。此事延绵十余年,民愤极大,直至今年因为王老大人的压力,才终于算是告破。

    但将所有黑锅都让几个和尚背了,无知愚民或许会信,明眼人又哪里会不知道其中有猫腻?”

    叶行远所说的案子,乃是今年春上天州府破获的一起少女失踪案。三月初的时候,有天州府洪原县村民罗老实报案,说自己年方十五岁的女儿失踪,不知去向。

    这天州府附近少女失踪案其实十几年来屡有发生,但一直都未曾破获,府县捕头只推作是被外乡人拐走了,但仔细研究案情,就会发现不对。

    当时罗老实也被告知女儿与人私奔,他却死活不信,跑到省城拦着按察使王老大人的轿子告状,王老大人雷霆震怒,责令洪原县彻查。

    洪原县原本也是阳奉阴违,但大概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因果报应终有时,这罗老实的女儿竟然侥幸逃了出来。被解救之后,指证是天州府青秀山慈圣寺的和尚们见色起意,将她劫掠入寺内,肆意.淫.辱。

    幸得一个小沙弥动了善心,悄悄给她解了绳索,她才有机会逃出。

    此事传开,震动整个天州府,县里再也压不住,派人围住了慈圣寺进行搜查,结果不但发现了刚刚被泄愤杀死的小沙弥尸体,还有十数具女子尸骨,从受害人的衣物与信物来看,正是这十几年来天州府周边失踪的少女。

    这下子事情就闹大了,关键是慈圣寺是青秀山上的大庙,有许多善男信女去上香,连官眷都有不少,谁知道竟然是如此藏污纳垢的所在。

    后来事情起了连锁反应,还有一名官眷证实在寺内被.淫.辱而死,这就成了滔天大案,原本王老大人还要追索,不知为何却停住了不在向下追查,只定了寺中数名大和尚的死罪,又封寺遣散无辜僧众,似乎有意到此为止。

    叶行远就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第三百六十八章

    慈圣禅寺立寺也有五百多年,还是前朝的时候一位虔诚的居士捐献了大笔钱财,开山建庙。此后香火就一直很旺盛,据说菩萨也很灵验。

    这座大庙通过多年的香客捐赠和兼并,拥有青秀山下大片土地,可说是不折不扣的大地主。传说中佃户“好媳妇种好地,孬媳妇种孬地,没媳妇没地种”,寺中高级僧人的特权甚多,他们也不戒女色,并不缺女人。

    这种情况下,他们是否要为了.***而冒这么大风险去劫掠少女?而且还是十几年如一日的这么做,甚至连官眷都不放过,这就令人有些疑惑。

    更何况那名官眷乃是七八年前青秀山下山阴县知县的妻子,年纪已有三旬,容貌亦是普通,而那位知县是寒门读书人出身,似乎正有意调查慈圣寺的内幕。

    这就让人不能不怀疑这是出于报复,但如果真是如此,区区几个和尚,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

    “这个案子里面,所有的元素好像都聚齐了。”叶行远注意到慈圣寺与天州府的经济利益关系,也发现了官二代们与这种寺院的紧密联系,这恰好就是一个极好的切入点。

    青妃仔细研读完所有相关内容,蹙眉道:“你打算从什么地方查起?”

    叶行远笑道:“我来这儿就说过一句庙小妖风大,既然来此,那我就先去拜拜庙里的菩萨。”

    当事人现在都拘押在天州府的牢房,等待秋后问斩,叶行远并不急于去查问,免得引起别人的怀疑,到时候杀人灭口。

    他打算先去犯罪现场看看,有的时候,砖瓦木石、泥塑木雕比人好——至少它们不会说谎。

    第二日,叶行远便以走访为名,带着两名锦衣卫化装成的长随,悠悠然踏上了青秀山,朝着慈圣寺的方向溜达。

    青秀山是蜀中名山,虽然不算高峰,但是幽雅秀丽,如今春日正是山花烂漫时,平日里游人如织,并未因慈圣寺事件而有所影响。

    “春光秀丽,谁知道山中竟有中山狼?”叶行远感慨不已,穿过人群,沿着山路拾级而上。转过一处山泉,有一座石亭,陆十一娘正在亭中等待。一见叶行远抵达,赶紧站起迎接。

    叶行远摆摆手,示意她不要露出痕迹,不动声色走到亭中,低声问道:“慈圣寺周边,可有什么可疑人物?”

    陆十一娘摇头道:“慈圣寺封寺已经一个月,偶有不知情的香客路过,只有当地人会为之解释。并无什么人把守看管。”

    叶行远叹道:“他们有恃无恐,根本不怕有人去调查,这也好,方便了咱们。”

    如果是京中或是更繁华的地方发生这等丑事,官方想捂盖子,绝对不可能就这么肆无忌惮的放任不管。肯定会找几个人随时盯着,若有什么变故,还能及时补救。

    但蜀中这地方天高皇帝远,大概大家也是土皇帝坐久了,根本就想不到有人会来掘地三尺,因此慈圣寺也只是门口随便贴了个封条,只有一个老和尚负责看管寺内所剩无几的财物。

    天州府做得最细致的事情,便是将寺庙中值钱的金银细软都一扫而空,连半枚铜钱都没剩下来。

    那日叶行远看到这卷宗之后,就暗中遣锦衣卫通知先期入蜀的陆十一娘,让她先做好前期的调查准备工作。陆十一娘兢兢业业,已经在慈圣寺中到处兜了一圈,倒是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说话间他们已经到了慈圣寺门口,叶行远见山门上虽然有封条,但是早被扯破,看来别人进进出出也不是头一回了。

    他问了陆十一娘,方知她来此之前封条就是破了,大约是当地百姓怒火无从发泄,便从寺中拖些家什回去,便是砍了当柴烧也是好的。看门的和尚年老,不敢阻挠,如今庙中几乎已成白地。

    叶行远笑道:“也是活该!不过只怕百姓破坏了证据,那可就麻烦了。”

    陆十一娘忙道:“后院当地官府落了锁,百姓进去不得,咱们锦衣卫到了之后,又加了一道锁,日夜看守,里面定然保持原样。”

    众僧.淫.行,都在后院地下密室之中,种种证据亦有保存。只是死人的尸骨都已运回衙门,不过叶行远这次来也不是为了看这个。

    叶行远赞扬道:“你如今心思更是细密了些,这番做得好。”

    得一声夸奖,陆十一娘几乎骨头都酥了,她知道叶行远前途不可限量,故而死心塌地的跟随。虽然叶行远在锦衣卫中官职未升,连带着陆十一娘还是个总旗。但她也不着急,深信光凭叶行远超人的本领与圣宠,早晚做到指挥使都毫无压力,到时自己可就水涨船高。

    她殷勤的上前为叶行远推开了山门,老和尚正在门口扫落叶,看他们气势不凡,不敢阻拦。叶行远倒是客客气气迎上去,还赏了他几钱银子,问了几句闲话。

    不过这和尚又聋又哑,只会含糊说念两句经,叶行远问不出什么,也就不多纠缠,随着陆十一娘先绕过穿过前殿,往后院禅房而行。

    慈圣寺是传统的三殿三阁结构,本来前中后殿的东西两厢应是禅房,但因为香火太盛,都改成了香火铺子与经忏堂,另外在后墙外又平了一大块地,建了几栋静室。

    这十几年来的劫掠少女案,犯罪地点便在这里。

    叶行远并不急,每进一殿,都入内礼佛,只是殿中空空荡荡,木鱼、蒲团、香炉、供桌等物都被搬空,只有佛像仍然留着。

    进入大雄宝殿,叶行远发现慈圣寺供奉的乃是药师佛,微微一怔道:“卷宗倒未曾记载,慈圣寺乃是东土佛宗,敬奉东方佛祖药师琉璃光......”

    陆十一娘懵然,深感自己无知,在她看来所有的佛像都差不多,哪里能分得清谁是谁,便问道:“这有什么不妥么?”

    叶行远道:“只是供奉东方佛祖的庙宇比较稀少罢了,倒也不能说是不妥。当时南朝四百八十寺,一半供奉西方佛祖释迦牟尼,一半供奉中土佛祖弥勒,供奉东方佛祖药师的寺庙顶多只有十来座,后来传承断绝,东方佛祖的庙宇也就更少。”

    轩辕世界的佛教并未如地球上那般在中土大兴,毕竟神道尊严,瓜分了大部分凡人的信仰,佛教只有减些残羹剩饭。不过他们手段高明,又善打机锋,颇得文人雅士喜爱,亦能忽悠愚夫愚妇,流传也颇广。

    佛教分为三宗,分别信奉释迦牟尼、弥勒与药师,但东宗势微,只有中、西二宗蓬勃发展,因此叶行远发现慈圣寺竟然是东宗寺庙,也觉得颇有奇怪。

    陆十一娘奇道:“既然三位都是佛祖,为何独独药师佛不受欢迎?”

    叶行远嗤笑道:“这就要怪那些秃驴不识抬举,当初明帝允他们传教,谁知道他们竟然敢胡言乱语,说圣人便是药师佛化身,来此点化东方百姓,这当然当即被禁毁。

    他们倒也乖觉,赶紧收回了这说法,这才保得香火不灭。但是药师佛也就被打入另册,至少在中原之地,很少见到他们的庙宇。”

    敢说圣人是药师佛化身,那是大大得罪了读书人,和尚们的力量本就没有达到过巅峰,稍一受打压便软了骨头,再不敢乱说这种话。

    这也不怪他们,佛教一向好为大言,以此来震慑信众,可惜在中原碰壁。

    叶行远觉得这地方是做东方佛宗的庙宇,与整个事件可能也有什么联系,便暂且记下。与陆十一娘继续往前走。

    穿过后殿,便是一道黄色院墙,沿着院墙走几步便见到一扇月洞门,是通往后院的路,如今两扇门扉紧闭,还挂上了两道铜锁。

    陆十一娘道:“这里便是前院与后院唯一的通道,若不从这里走,便只能从寺外绕五里多的山路,方能抵达入口。”

    叶行远知道慈圣寺的后院还有一个门,微微颔首道:“那些受害者,除了在寺庙中进香的信女之外,那些被劫掠的少女,都是从另一个门被带入其中。而那逃走的罗老实之女,便是从这道月洞门逃出,惊动了寺中香客才得救。”

    陆十一娘回答道:“正是如此,不过此事也有奇处,便是这月洞门平日白天也是关上的。除非是寺庙中有人要进去才会开门,后院中要入寺院,那是从这一侧闩紧,根本就过不来。”

    罗老实之女只说自己被一个小沙弥所救,逃过来的时候就见月洞门是开着的。她稀里糊涂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才冲出去喊了救命。

    叶行远笑道:“若这么说,也是有人有意要救他,还想坑这慈圣寺一把。这个案子看起来简单,涉及的各方势力可不少呢。”

    他走到月洞门前,陆十一娘会意,取出钥匙,连续咔咔开了两把锁,摘下门闩,轻轻一拉,开了大门。前方豁然开朗,竟然是个郁郁葱葱的后花园。

    叶行远啧啧称叹道:“宗教果然是个赚钱的活动,想不到慈圣寺居然这般有钱!”

第三百六十九章

    慈圣寺后花园的奢侈,出乎叶行远的意料之外,这也是卷宗未曾记载的内容。这里花木便颇为珍稀,有几部牡丹花乃是难得的异种,叶行远之前也只在图谱上见过,未曾遇上过真货。

    至于亭台楼阁,假山流水,更是出自名家手笔,出了大价钱请高手匠人做的。单说那“瘦、透、漏、皱”的湖石,便是江南的贡品,选花石纲都能入选,没想到就落在这深山之中。

    叶行远当日看过李成押送花石纲的货物,感觉与之相比,似乎还是这慈圣寺后院更像样些。幸好山中百姓不认识得这些花、木、石的珍贵,官府又锁了大门,这才能全部保存下来。

    “慈圣寺的水,看上去还真是越来越深了......”叶行远自言自语,不管到底这后院里面到底住过什么人,能花这么大手笔建筑花园,这个财力便骇人听闻。

    他沿着小径向前走,绕过假山,随意扫了扫沿着路边一排雅致的禅房,走马观花查看了一番,便继续探寻。问陆十一娘道:“密室似在假山之后,机关在何处?”

    陆十一娘忙穿过一棵大槐树,在树根处提起一块石板,寻着一个铁钩把手,用力一拉,只听铁链声咔咔声响,触动机关。假山下两块大石头左右挪开,露出一个大洞,洞口又有铁板封门,门上只有一个钥匙孔。

    叶行远走到跟前,轻轻摩挲那铁门,只见门上铆钉厚重,若是不用钥匙,想要凿开这门还得花一番力气,忽然回头道:“十一娘,你是锦衣卫,可知陛下可曾微服出京,巡幸过蜀中?”

    陆十一娘吓了一跳,连忙摇头,“陛下自登基以来,从未出京一步。”

    隆平帝生性跳脱,要是给他机会,他说不定真会微服私访四处溜达,但可惜从他一即位开始被便文官集团牢牢钳制,令他不得自由,此后半辈子都在或明或暗的斗法,哪里有心思有时间出京?

    叶行远其实也清楚这一点,便点了点头,再未多言。

    陆十一娘又从腰间取出了一把铜钥匙,插入锁孔,缓缓转动,锁住的铁门松动,自然而然的向两边开启。

    铁门之后,是一条通往地下的阶梯,隐隐还可见底下有火光闪烁,这是僧人在地室中放的长明灯,道现在油缸尚未烧完。

    那些四面八方花了大笔银子捐献灯油祈福的香客得知此事之后,都是恼怒之极,想不到他们的善心竟然被用在这种污秽的勾当里面。

    叶行远只觉得一股地底的秽气扑面而来,不过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重,情知这地下密室还另有通风口,设计倒是极为精巧。

    “下去看看。”他漫不经心道。抢先下了阶梯,陆十一娘不敢抢先,便紧紧的跟在叶行远身后,贴得极紧,生怕出什么意外。

    由于地底燃着长明灯,并不需要额外的照明,走了几阶台阶之后,眼睛便习惯了黑暗,能够看清底下的情况。

    这地室极大,中间等于是个宽敞的大厅,两面各有几扇铁门,便是囚禁女子的暗室。

    陆十一娘身为女性,看到这种场面也不由毛骨悚然,她恨恨道:“那些秃驴若是单人前来,便到暗室之中,将女子恣意凌.辱。若是多人,还会将她们放出来,便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奸污,美其名曰‘放风’

    好人家女子哪里受得了这个,许多人都不堪凌.辱而自尽,便是想咬牙苦撑下去的,在这种环境之下也活不了多久。每隔数月,这些和尚都会再去诱骗或者劫掠少女,供他们.淫.乐。”

    叶行远推开一扇暗示门,只见里面不过方寸之地,放着一张床,床边放着便桶。被囚女子吃饭便溺,都在其中,室内恶臭难当。

    “也亏得这些和尚能耐得住这臭味。”叶行远皱了皱眉头,侧身退出。他以衣袖掩住口鼻,却并未退缩,一一推开每一扇暗室的门查看。

    最里面一间的门最宽,拉开之后,只见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叶行远心中恶寒,知道这里便是弃尸之地,直到现在,官府还未完全将所有的尸首都挖出来,天知道这些和尚在这里害过多少人。

    陆十一娘也自愤愤,咬牙道:“据慈圣寺的住持智禅和尚交待,这后院禅房于十八年前建成,这密室也是同期完工,从那时候开始,他师父边带着他们一干师兄弟在此处.***女子。

    死了的就丢在后面坑中,约莫两三个月,便有新女子到来,但从未有人从这里出去......”

    就算一年五六个,十八年来,这里差不多要有上百条冤魂。要不是罗老实之女侥幸逃脱,这暗无天日的所在,还不知道要害死多少无辜女子。

    叶行远浑身颤栗,这等大案,王老大人也就竟然能够妥协让步,不能追查个水落石出?这晚上回去睡觉还能心安么?

    慈圣寺一行给了叶行远相当大的阴影,他甚至很难向青妃描述当时感觉到的恐怖。

    “...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竖了起来,真不知道怎会有这般没有人性之事。最后若只以十几条人命,智禅和尚为主犯来结案,那我真不用当这个按察使佥事了。”叶行远向青妃承诺。

    青妃眼中都闪耀着怒火,“那你打算从何查起?要不要先调出智禅和尚和他的同伙师兄弟,再问问这凶手的口供?”

    叶行远觉得没什么效果,道:“这批犯人是替死鬼,肯定早就套好了口供,再问也问不出什么。若有机会,我倒是想问问那个唯一的幸存者。”

    只有她是亲眼看到了施暴者,掌握着第一手的证据,她是受害者,也不会说话。每一句话都比犯人的口供要重要百倍。

    “只是听说她逃出来之后,精神不太正常,整日胡言乱语,未必能回答本官的问题。”叶行远有些遗憾,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得走上这么一遭。

    这个案子被天州府办得天衣无缝,唯一的突破口可能就是这个疯疯癫癫的受害者。

    青妃对那少女也寄予深深的同情,哀声道:“这等惨事,落在女子身上,真是生不如死。明明错不在她,她却也得饱受世人冷眼,只当她是失贞有罪之人。真疯癫了也好,倒省得日日痛苦。”

    她自己也有类似的经历,虽然是金枝玉叶,面对命运的强奸,一样是无能为力。

    叶行远叹息道:“我且先去问问再说。”

    不管怎么说,去向受害者询问当时发生了什么,对这少女也是二次伤害。叶行远心中不忍,但也不得不为。

    罗老实住在天州府西面洪原县的一个山中小村,平日种地为生,家有两三亩薄田,勉强也够养活一家三口。平日生活虽然艰苦,倒也过得下去。

    但是自从女儿出事之后,他原本坚挺的脊梁就弯了下去,变成了驼背,头发也仿佛一夜之间变白了,浑身的精气神仿佛被抽空,就算是侍弄庄稼也变得有气无力。

    他在门口翻土,准备种些豆子,耳畔却只听到女儿在房中的哭喊声,心情愈发烦躁。

    “她这个样子,不如死了算了!也免得给我们老罗家丢人!”罗老实恶狠狠的朝着地上吐了唾沫,凶狠的表情让他婆娘都吓了一跳。

    他婆娘压低了声音,急道:“你休要胡说!女儿走失的时候,你不是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一样?如今好不容易女儿回来了,你又这般,到底是为何?”

    罗老实气鼓鼓道:“我之前担心,是因为她还是冰清玉洁的罗家女儿。如今她被那些.淫.僧污了身子,怎么不早早自尽?也好图个干净,说不定朝廷还赏块节烈牌坊!”

    他婆娘眼泪涟涟,“咱们就这一个女儿,你舍得拿她去换牌坊?你又没读过书,何必听那些读书相公说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她能活着,不已经是老天爷可怜咱们了么?

    上次知府大人不也说了,幸得娟儿活着,才能抓住那些淫僧,她有大功!”

    罗老实仍旧心气不顺,他用脚踩了踩地里的泥土,烦躁道:“她若识趣,等说了案情便该去死,如今不死不活的,叫人气结。”

    “孩儿他爹,你可怜可怜她吧!她如今疯疯癫癫的,哪里想得到那么多?”婆娘哀呼,一边用衣襟抹着眼泪。

    房中的罗小娟把父母的话一字不漏的听在耳中,更觉得心中冰凉,头顶梁柱上挂着她的裤腰带,已有三日,只要她咬咬牙把头一探,踢翻脚下的凳子,就能彻底摆脱现在的痛苦。

    连爹娘都嫌弃她,她活着还有什么趣味?她到底只有十五岁,只隐隐知道在慈圣寺的遭遇是一场丑事,但到底发生了什么,其实也不是非常明白,心里还是一笔糊涂账。

    但是无论如何,总是下不了最后的决心。她发呆了良久,直到听到屋外又传来外人的声音,才赶紧翻起白眼,口吐白沫,高声大叫道:“我要做王妃了!我要做王妃了!你们谁都别拦着我!”

第三百七十章

    罗老实在门外对叶行远点头哈腰,“大人,您看真的便是这样,娟儿那日回来便发疯了,她连一句话也问不出来。知府大人、同知大人都传她去过,还是只能放她回来。”

    他心里有些犯嘀咕,不知道这位所谓的按察使司佥事大人是几品。看他的架势气派,并不在知府大人之下,但看上去又实在太年轻,让人拿不稳主意。

    叶行远也听到了罗小娟的嚎叫,他也没想到这小姑娘居然疯得这么厉害,便问道:“她有什么安静下来的时候么?”

    罗老实迟疑道:“没有外人的时候,她要安静些,还有吃饭和睡觉的时候,也不会那么闹。”

    叶行远微微点头,看来这疯丫头这里问不出什么,正打算告辞离去。再琢磨一想,觉得有点不大对劲。

    按照罗老实的说法,这小姑娘不就只是在外面到来的时候闹么?她知道吃饭睡觉,神智不是挺清醒的么?哪有这样的疯子?

    他不动声色的又听了一会儿,有意识的注意之下,就发现罗小娟的叫声有刻意之嫌?难道这小姑娘在装疯卖傻?

    这也不是不可理解。在发生了这种事情之后,就算是在轩辕世界,大家都觉得这个女人该一死来洗清自己——她如果不想死,最好干脆就疯了。

    刚才上山的时候叶行远也听到了罗老实与妻子的对话,连父母都有这样的想法,罗小娟若是想活下去,装疯卖傻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个姑娘的智慧很值得赞赏。

    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成为慈圣寺后山魔窟十几年来唯一的幸存者,这样才好理解。能够说服小沙弥救助自己,独立逃生,最后又能原原本本讲述事情经过的坚强少女,在尘埃落定之后反而变成了一个疯子,这本身就是一件奇怪之事。

    叶行远心中笃定,便漫不经心道:“小娟姑娘乃是此次案件的关键证人,我们按察使衙门也为她请了大夫,不若就让我把她带回去,加以诊治,两位意下如何?”

    罗老实这几天是巴不得尽快摆脱这个已经成为耻辱的女儿,不过想到她被官府带走,罗老实又有些担心,怯怯问道:“若是治不好倒也罢了,要是治好了,大人会将她送回来么?”

    陆十一娘叱喝道:“你说哪里话来,大人其实拐带你女儿之人?若是治好,当然会送回来!”

    罗老实愁眉苦脸道:“大人,我女儿揭发慈圣寺有功,这是知府大人亲口许的,如今她疯了在山里道还能度日,若是真治好了回来,哪里受的了那些风言风语?岂不闻‘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小人的意思,是盼着大人能给我女儿找个出路。不管能不能治好,卖她做了丫环也好,官婢也好,能活下来,她娘亲也就不那么牵挂了。”

    叶行远啼笑皆非,原以为这个男人是舍不得女儿,没想到他是巴不得赶紧把女儿送走,就连治好了也不要回来。

    礼教杀人,一至于斯。叶行远心中暗暗叹息,点头答应道:“小娟姑娘确然有功,这也算是衙门欠她的,既然你也有这般想法,那本官便答应你。等给小娟姑娘治好病,便为她找一门良配,远远的嫁出去,断不会受此地流言影响。”

    这两句话叶行远特意拔高了声音,这不仅仅是说给罗老实夫妇听的,也是让房中的罗小娟听到。

    果然听了这两句话,房中突然安静下来,过了好久才又有骚动。叶行远暗自好笑,这小姑娘装疯到底不是专业的,破绽甚多,只要稍加注意,必能发现纰漏。

    只可惜天州府上上下下,不是忙着捂盖子便是酒囊饭袋,哪里会注意到罗小娟根本就没疯?

    听叶行远这么说,罗母感激涕零,上前给叶行远磕头,“大人大恩大德,若真能如此安排,那可是咱们家娟儿的再生父母!”

    她声音哽咽,分明是舍不得女儿,但也知道这大概是女儿最好的归宿。若是她留在村中,不是被人欺负,便是有可能被他父亲哪一天抽冷子杀了,这可是人伦惨剧。

    罗老实扁了扁嘴,却不大满意。觉得把女儿嫁出去自己还一文钱捞不到,若是卖了,纵然是个疯子,终究是个闺女,总也值个三五两银子。

    不过当务之急是将这玷污家门的疯女儿送走,罗老实也就不那么挑剔,点头道:“大人怎么说,便怎么办吧!孩子他妈,快将娟儿拖出来!”

    大概是因为听清了叶行远刚才那两句话,罗小娟并没有太多的反抗,顺从的跟着母亲从房中出来,目光呆滞,口中仍旧嘀嘀咕咕说个不停,不知道在讲些什么。

    但是叶行远其实能注意到她偶然会趁人不注意偷瞟自己,那一刹那见眼神灵动,可不是疯子的模样,于是更加肯定。便朝陆十一娘使了个眼色,让她照顾罗小娟带着走,自己则别过罗氏夫妇,回返按察使司衙门。

    叶行远并没有将罗小娟带回按察使衙门,而是让陆十一娘带她去了锦衣卫的隐蔽据点,自己又换了便服,来到据点,开始向罗小娟询问。

    罗小娟原本正埋头在吃点心,看他进来,赶紧嗷嗷叫了两声,似乎想证明自己疯病未愈。

    叶行远笑道:“小娟姑娘,你莫要害怕,若有什么冤屈,本官都会为你作主。此地那是最百无禁忌的锦衣卫秘密据点,你不必再装疯卖傻。”

    罗小娟不知什么是锦衣卫,但百无禁忌四个字还是听得懂的。她抬起头,不解问道:“大人怎知我是装疯?”

    她装疯已经有一段时间,但从来没有人怀疑她。

    叶行远道:“小娟姑娘演技其实并不出众,演疯子难免露出破绽,我在你家门外稍待了一会儿,就发现叫声未免太过规律,这不是疯子所为。

    至于其他人为什么没发现,我是猜测他们都希望你是疯子,那不但不会发现破绽,反而还要为你疯的的不够的地方找借口,自然会对你深信不疑。”

    对于罗小娟的亲友来说,他们都认为被奸污的女子不是去死就一定是疯子,那罗小娟自然是疯子。

    对急于想掩盖真相的某些人来说,罗小娟不是疯子就得杀人灭口,现在她既然是疯子,那也就不必太在意了。

    所以罗小娟是不得不疯,她若是不疯,现在早就死了。

    她幽幽叹息道:“我本只是有些受了刺激,心情不好大喊了几声,爹娘惊惶失措,当我是疯了。此后村人赶来,听见我疯了反而都甚为高兴,仿佛我的罪孽因此就被洗清了。”

    既然发疯可以享受更好的待遇,罗小娟就干脆一疯到底。尤其是官员没来审问的时候,罗小娟明显能够感觉到他们的紧张和杀意,所以她害怕了,更不敢承认自己没疯。

    叶行远听她说完装疯的过程,心中一动,又问道:“你可记得,你觉得害怕的那个官员是何人?”

    罗小娟毫不犹豫道:“便是知府童大人,他一身肥肉,我绝对不会记错。”

    天州府果然在这件事情里面牵涉甚深,他们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样角色还得调查,但总归不会太光彩便是了。

    叶行远知道要询问罗小娟的关键,是她失踪的几日在后山密室中到底看见了什么,便轻咳一声,柔声询问道:“小娟姑娘,接下来我要问你在慈圣寺中之事,你若是怕受刺激,便及时叫我停止。”

    罗小娟不在乎道:“其实我也不大明白,只是爹娘将这件事说得比天还重,你既然要问,我自可以和盘托出。”

    她到底还是十五岁的少女,这样的摧残当时固然造成了极大的痛苦,但是由于她并不明白行为的意义,所以在一个月之后,创伤其实已经好得七七八八。

    叶行远便问道:“你是如何被那些和尚劫掠上山,上山之后又有哪些遭遇,见到了哪些人,还要请你一一讲来。”

    罗小娟吞咽了一口口水,脸上浮现恐惧的迷茫之色,回忆道:“那一日我到山上玩耍,遇到几个青布包头的闲汉出言调戏,我自然是不理他们。

    但正要走时,为首那闲汉拿出一块手帕在我面前一晃,我只闻道一股香气,便觉得天旋地转,人事不省。等醒来的时候,便在一个黑暗之地。”

    她说的地方,当然就是慈圣寺的后山密室,等她逃出来之后,也曾在官府的带领之下,重新指认过一次,才知道自己被困的地点。

    叶行远心道这一群和尚倒也了得,还是迷魂药大盗。这迷魂药倒是在智禅长老房中搜到了,可以作为证据。而且那些包头的青布,也都在禅房之中,据此便证明那些闲汉果然是和尚化装。

    他们光天化日之下劫掠少女,真是胆大包天!

    “之后呢?”叶行远知道接下来必然是罗小娟的痛苦回忆,但还是不得不坚持问下去,“先欺负你的是什么人?”

    提到这个问题,罗小娟的脸上再一次出现了一种古怪的神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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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官介绍:
叶行远穿越成唯一的九世童子身,在这陌生的神仙妖怪世界里,读书科举考进士,皇家天命授神通。他还发现,前身给自己留下了外挂!
然而天机与道统纠缠不清,神仙与凡人相爱相杀,妖魔与鬼怪上蹿下跳,手持外挂的玩家叶行远怎一个酸爽......
仙官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仙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仙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