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 · 流年(一)
1.搞定
朗丽如此的蓝天,在这个四季都要飘雨的城市真是罕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尤其是那几抹如羽似烟的纤云,闲适地点缀在那一方被秋阳映得透明的湛蓝上,悠悠然地拨弄着人们心中最柔软的角落。那感觉就仿佛是在极静的夜里偶然听到的缥缈、熟悉的埙曲,有着淡淡的迷惘和向往。
这是个让人有好心情的天气。
小都的心情就格外的好。一切都是灿烂的,充满着希望,而且格外的顺利:陈威想在文化传媒里轧上一脚,筹划半年之久,终于搞到了刊号,于是那本时尚期刊的发行也正式排上了日程。创刊号的选材和组稿已基本完成,现在陈威叫她去,十之**是摄影师也到位了。
创刊号的卖点是平面电影。剧本无外乎都市时尚题材小说,演员是客户首肯的新晋模特和影星,服装、场地也由客户冠名提供。相比这些环节,能不能把这些奢华中的俊男靓女拍出故事里的灵魂而不是海报招贴才是小都最担心,也是最具变数的部分。所以,本是配角的摄影师反而变为了此次成败的重中之重。
也正是深知此中的利害,陈威少有地亲自插手,钦定了一位摄影师。用陈威的话讲,这是圈中有着“灵魂猎人”之称的高手,他的铁哥儿们。
只可惜,铁哥儿们很是不给陈威面子,两个多月愣是没有敲定档期,直白点说,是根本没联系上。小都这里急得跳脚,陈威更是灰头土脸外加一嘴的燎泡,但他还是悲愤地只有一个字:再等等……
那神情像足了苦盼郎归的怨妇。
无奈中,小都抽时间去查了些此人的资料。个人网站倒是有一个,但除了作品和邮箱地址以外,没有任何个人资料。虽然以小都的功力,她还参悟不了光圈与速度搭配的精妙,构图与用光选择的玄机,但她还是被那些图像所传递出的力量和内涵深深吸引、震撼了。
于是,在一番锲而不舍之下,小都终于慢慢拼凑出了此人的大概:自由摄影师,以人文、风土和风景见长,经常会有一些知名地理、旅游杂志社的邀约。在自由摄影师的行业里,他应该算是佼佼者了。不过,在这个城市里,让他真正出名的是他那为数不是很多的时尚人像摄影。传说中,他照片上的美女都是会“呼吸”的。所以,在他游历归来的间隙,总是会有不少人上门请他去“指教”一下。而一旦“指教”的回报足够,他便消失了。在他再次出现之前,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什么时候会回来。
把美景留在镜头里,把背影留给世人,无拘无束,浪迹天涯。
呵呵,听上去足够浪漫,神秘而沧桑。
也许是等待得太久,终于可以见到本尊让小都兴奋中又有些忐忑。
陈威的办公室没有放下百叶窗帘,这也是难得的事。
小都就不止一次提醒他浪费那么宽敞的玻璃窗和那难得一见的阳光是暴殄天物,可陈威总是不能习惯大天白日地工作。今天莫非也是为着这个好心情的天气?不过,陈威的兴奋倒是显而易见的。
“你可算来了!这是钟屹,我跟你说过的传奇怪物,发小铁哥儿们;小都,目前主管期刊的工作,现在你们就是搭档了。”陈威手舞足蹈地引见着。
小都瞥了陈威一眼。
虽然两人已共事四年多了,但有外人在的场合,陈威还从没有这么介绍过她。
只有好朋友或是亲近的人,才知道她这个称呼。
小都转向了从窗台边回身,稳步迎上来的人,不禁暗暗喝彩。
这是个感觉上相当舒服的人。
没有惊世骇俗的长相,但却使人视之难忘,是那种在人群之中你稍加留意才会看到,然后便再不想移开眼神的人。高高壮壮的身材,从蓝色格绒衬衣敞开的领口里,可以看到绷得紧紧的雪白的恤衫,发白的剪洞牛仔裤配上陆战靴,浓密微卷的头发也是随意整洁,看得出他很注重自己的仪表。
只可惜,那一望而生的好感被他的眼神给稀释了那种透着说不出的淡漠和孤傲的眼神,犀利中有着审视,使人隐隐有了种被拒于千里之外的感觉。抑或这是艺术家的通病?不过,只要能合作,小都倒是不介意他是热情还是冷漠,是谦卑还是高傲。既然不是她最怕的有着一双粘腻腻的、顶着蓄满不明黑色物质长指甲的手的“丐帮九袋长老”,她就应付得来。
“程皓宇。很高兴认识你。”小都适时地伸出了手。
钟屹的表情一滞,回握住小都的手,点了点头。
这是一双很干净,很温暖的大手,稳稳的,有些粗糙,握上去很踏实。
“嘿嘿,大家都不是外人,别这么拘谨嘛。”陈威也发觉了自己的唐突,干笑着给自己解围。
“能让陈总甘愿‘曝光’的人肯定非比寻常。”小都指了指窗户,又转向钟屹,“对了,还没向钟先生道贺呢!恭喜你又把大奖收入囊中。可不可以加个‘专访’,提前透露下获奖感言啊?”
小都指的是月前举办的一次国内纪实摄影大赛。虽然在业界里的含金量很高,但知名度却还是限于圈内。这当然是她苦做功课的结果。
钟屹显然没料到小都会知道这个,还当面提起。明明是恭维话,可听着又像是调侃。一时间,神情有些游移。
专访是没影儿的事,提出这个话题,小都是故意的。
再出世,还不是要搏名?区别只是有没有这个能力和运气。
大家都懂得,何必装酷?
“哈!找你不着,却有时间去参赛?势力小人!”陈威果然心领神会,不依不饶。
“是地理杂志的朋友替我运作的,上次回来给了他们一套片子,他们有我的授权书。我也是回来才知道。”被陈威抓住了把柄,钟屹有点讪讪地加着注解。
他的声音沉沉的,沙沙的,居然有种别样的性感。
“这我不管!拖我两个多月,差点坏了我的大事!呐,这套时尚人像你也得帮我搞定!”陈威打蛇顺杆上,以熟卖熟,抓起企划书塞了过去。
“我时间真的不够!”钟屹苦了脸。
“少来!又没人拿枪顶着你,早两天晚两天走,有多大区别?再说了,”陈威放缓了口气,诡异地眨眨眼,“来的都是你的老相识,熟门熟路,配合默契,耽误不了多长时间滴!”
钟屹一怔,飞快地瞟了眼小都,而后者却未知未觉般,一脸纯洁的期待看着他。
钟屹叹气,低头翻着企划书。
小都暗笑,还以为那些“绯色花边”只是他如日中天的佐证,原来并不都是空穴来风。
“好大手笔!你居然请到这几位?”钟屹也被陈威的气魄惊到了。
“不然干嘛要劳动你?你很便宜吗?”陈威摊了摊手,不掩语气中的得意。
“我要看了时间才能定。”钟屹一手插腰,一手递还企划书。
“钟先生可以给我们一份你的档期表,我来穿插安排。反正这几位的档期也不在一起。”小都笑眯眯地接了口,“有钟先生的名头和面子,调整应该不是大的问题。交给我们吧,我这就着手去办。”
看着小都离去的背影和陈威志得意满的笑容,钟屹隐约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他被这两人联手套进去了。
2.犯冲
躁动的霓虹把城市和它的夜空渲染得斑驳而迷乱,此刻正是夜狂欢进入**的时候。而小都却只身回到了办公室。
卸掉一身的晚宴装,又给自己冲好一杯热可可,小都才松了口气。
她的可可茶总是很浓,不加奶,也不加糖。
她就是痴迷那醇香中淡淡的苦味。
明明回来另有任务,但她的目光不觉又停留在了看板贴着的照片上。
钟屹这家伙还真是朵奇葩。
几经周折的拍摄计划终于落定。从操作角度考虑,人像被排在了前面。
可看着钟屹带进棚的器材,陈威鬼叫着抱怨钟屹不舍得拿出好家什,是在敷衍他。
“又不是上时报广场的大幅,巴掌大的东西,这个足以!”钟屹翻着眼顶了回去。大概是看陈威还在运气,他又地加了一句,“不放心,那套503租你,自己拍。”
陈威险险没一口气噎过去。
小都在旁看着,却是差点没笑喷出来。
虽然她不精通这些设备,但也猜得出钟屹手里相机的价格不低于一部中低档轿车。以他们对这套片子的要求,现在要拼的是技术和经验。
“贪得无厌”是陈威的硬伤,早该有人治了。谁让他胆敢挑战钟老大的职业精神呢?不过,小都也有暗暗的担心:钟屹这孤傲的脾气对上以娇纵为长的模特,天石地火,就也有她受的了。
可揣着应急预案盯了几天,小都才惊讶地发现:她,多虑了。
钟屹只在有拍摄的日子才到棚里来,而且通常到得很早。他总是坐在移动架的最高一阶,前倾着上身,两手撑在身侧,远远看着工作人员准备服装,布景。
这个姿势使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立于山崖顶端,随时准备振翅腾空的鹰。
小都曾经用长焦镜头偷偷观察过这个时刻的钟屹。
不同于以往的犀利,此时的他,从表情到眼神,都是种异样的茫然。很明显,他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如老僧入定一般。
这个状态会一直持续到模特进棚。
“解冻”了钟屹总是会赶在模特上妆前和她们聊上一阵。小都很是纳闷儿他到底是怎么说服这些模特肯把自己的素颜展示给他的。要知道,那可是她们仅次于年龄的秘密,但他偏偏搞得定。
钟屹自己没有助理,所以公司选了个机灵的小摄影师给他临时帮忙。小伙子既因为这个“偷艺”的机会而兴奋,又觉得有些自贬身价,好是纠结了一阵。可几天下来,便彻底心悦诚服了。按他的说法,钟屹的用光简直是一绝明明是同样的灯,同样的反光板,同样的位置,经钟屹随手几个摆弄、调度,效果便是云泥之别。
小都不懂这些技术细节,但她注意到一旦模特就位,钟屹便能开启和这些女孩的一种特殊的默契模式。他并不像有的摄影师那样喋喋不休,也不会亢奋自嗨,可这不意味着他不会调动情绪。拍摄开始前,他会和模特低声交流几句,而后,两人便是通过眼神、手势和表情,安静却高效地配合着。
所以大家都说,跟着钟屹拍片子,不累。
但小都却看到,每次结束的时候,钟屹的恤衫都会被汗水****。
今天早上,钟屹带来了第一批成果。陈威大喜过望,当即拍板设晚宴以示庆祝。正巧过来看片的当红模特辛迪听说了,居然屈尊降贵也同意出席,这可让陈威很是受宠若惊了一下。不过他也明白,这个天大的面子可不是卖给他的。
辛迪在圈里是出了名的难搞。这次合作,各种条件苛刻不说,还非要在化妆间里配备一把指定厂家的指定型号的按摩椅,恨不得连私家马桶都带进去。当初调档期的时候,小都最头疼的就是她。可一听说摄影师是钟屹,辛迪竟然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这其中的玄机似是不言而喻。连陈威都大呼“真是赚到了”。
不过,在陈威的字典里可没有“满足”这个词。
刚才,趁着大家酒酣耳热之际,陈威凑到小都身边,笑嘻嘻地告诉她,经过慎重考虑,他决定同意小都的建议,近水楼台,给钟屹加个专访,放在创刊号里,那也会是个不错的卖点。
当初是为了配合陈威作局随口一说,谁承想这个唯利是图的家伙竟然倒打一耙,把这个套儿勒在了她的脖子上。
真是不作死就不会死。
小都今晚回办公室就是想提前为专访做准备。
钟屹从来不接受采访,说个性也好,说低调也行,反正一概回绝。更麻烦的是,自从拍摄开始,两人见面的时间加起来也快一个星期了,但他们却几乎没有什么交流。虽然合作顺畅,但感觉上,钟屹总是在有意无意地漠视她。
就算因为陈威对他小有得罪,也不至于这么记仇吧?再说,陈威开出的价码绝对不刻薄,小都看了也为之咂舌。
难道真的是因为在艺术家眼里,只有美女才能得到优待?可他对那些工作人员都是客气有加,连做卫生的阿姨都夸他“钟先生说话好有趣”。
怎么就到了她这儿,一个笑脸都这么吝啬?
莫非真是她的人品有问题?
还是命里犯冲?
还就不信拿不下你了!
小都悻悻地从窗台上跳下来,把空纸杯恨恨地捏扁,折叠,连同刚刚的自怨自艾和愤愤然一起丢进了垃圾筒。
她又站到了看板前面。
这是组命名为“夜精灵”的晚装照片。
相对简洁,甚至单调的背景最大限度地突出了服装的质感和做工的精细。模特们自是美轮美奂,但看后,你记住的却偏偏不是她们的脸。她们的脸,她们的表情,她们的身形,都和服装融溶在了一起。应和着每套晚装的主题,或高贵,或冷艳,或孤傲,或妩媚,或端庄,或妖冶,无不恰到好处,丝丝入扣。
这是广告人像的精髓,也是最高境界。
难怪他的作品可以处处讨好模特满意自己的出镜效果,而客户要到了他们产品的完美诠释。
好个“灵魂猎人”!
他的猎物来自模特,来自产品,通过他的萃焕,再去攫取每一个面对他作品的人的灵魂。
那他的灵魂会是什么样子呢?
3.奇迹
再轻柔的铃声于寂静里也能起到惊天动地的效果。
小都忙不迭地抓起电话。
“我要死了……”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从话筒里飘了过来。
能把自己的感受夸张到如此无以复加,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矫情得如此堂而皇之的人,小都只认识一位沈一白。
“是生病了,还是又受蹂躏了?”小都好不容易忍住笑。
“身心俱疲!而且在发烧……”
“上次给你的药还有没有?是不是又得打针了?”小都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关切。
沈一白描述的这种自我感觉其实是他的常态,否则便是“变态”了。
上次,小都三更半夜被沈一白急招过去,换了三支体温表都是体温偏低,但他还是逼着小都给他打退烧针。
趁他离水章鱼般趴在床上,小都把退烧针换成了生理盐水。虽说“药”到病除,可那次实习注射时沈一白的惨叫声,小都至今仍然津津乐道。
据说转天早上,沈一白隔壁的港太见到他居然是手抚胸口说了句“blessyou!”
“程皓宇!我自问待你不薄,你何苦屡屡加害于我?!”沈一白同样谈“针”色变,“你确定那个针头没断在里面?怎么现在摸着好像还有点疼啊?”
虽然两人算是好朋友,但沈一白从来都是叫小都:程皓宇,最亲昵不过也就是个小皓子。抗议了几次,终归无效。
“不是让你看了吗?我用你的丁字尺画的十字,保证是肉最厚的地方。”小都言辞凿凿。不过,她也怀疑是不是扎到他的神经了。那家伙瘸了好几天。
“要不我去做个ct?确定一下也就放心了。”沈一白还在那边嘀嘀咕咕。
“去吧去吧,做个全身的。随着血管转移了也说不定。”小都以手抚额,真没见过比他更能爱惜自己的,“我又做不了ct,找我干嘛?”
“朕要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沈一白嘿嘿一乐,“一起去喝酒吧。我想马上见到你!”
果然又是因为寂寞难耐了。
小都叹了口气,“你现在需要休息,而我还在赶工。”
“唼,这么没营养的说辞!你几时不赶工?”沈一白的声音慵懒里又有不屑。
小都盯着电话愣了愣,“几时”?她也不记得了。
与其干在这里乱撞,不如出去聊聊,能有些思路也不一定。
“那就我公司对面的老地方,我只等四十分钟。”沈一白的“出门前一分钟”极具弹性,也有可能是半个小时。
认识沈一白,是在朋友的朋友的生日聚会上。
细高得有些单薄的身材,漂亮得无懈可击的脸和风趣随和的谈吐,再加上那个小有名气的建筑设计师的招牌,让沈一白抢尽了本是不俗的寿星的风头。
参加聚会的人,小都也认识几个,大家互相介绍着聊天,并不觉冷落。
沈一白确是让她惊艳了一下,但她也不会去轧那个热闹。倒是沈一白,不时地过来她这边,聊上几句哪里人,在哪里上学,经常去什么地方玩之类不痛不痒的话题。直到聚会快结束,沈一白又转了过来,很认真地看着她问,你确定我们以前没见过面吗?
小都被他问得一愣。
这句话是经常被用来做搭讪的套瓷,她自己就听过不下十次了。可偏偏这次,感觉不大一样。
如果见过面,这样的人物她肯定会记得;若说没见过,他的神情,尤其是他低着头看着她笑的样子,的确是有种莫名的熟悉,仿佛春夜里温润的风,挟着花香缱绻而过,再不可寻。
但小都还是摇了摇头:这辈子,肯定没有。
沈一白笑了:嗯,那就当作是上辈子好了。
从那儿以后,人们就都认为他俩开始了交往。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即使有前世,却已不是今生。
用沈一白的话讲:我们两个就是同质相吸又同“性”相斥。走不开,也靠不近。你这个女人,做女朋友,整天对住,会让人很有压力,很紧张。但如果累了,受伤了,拉过来靠一靠,疗疗伤还是一等一,没话说。
小都自然也不示弱:你唯一的优点就是养眼,可千万别说话。人前装龙,人后是虫,比女人还矫情!就你这精分的性格,只要没百炼成钢,准会被你折腾成同类。
于是,都是只身打拼在这个城市里的两人有时会整个晚上耗在一起,过家家般买菜做饭,看肥皂剧;有时会一身盛装去看音乐剧,回来换过衣服又去打街机;最过分的一次是沈一白被同行黑了一道,悲愤之余他居然拉上小都跑去陌生的广场,和老阿姨们跳了一晚上的广场舞。
但他们也可能几个星期都不通一次电话,甚至几个月不见面,就像忘了还有这么个人存在。不过,若真的有了想诉说,想开解的事情,手指按出的那第一组电话号码却肯定是对方。
见了面,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寒暄,更不需要过渡,只是一个挥手,那隔在中间的时间便消失了。
他们的生活从未真正交叉过。
他们就这么一直互相否定着,又互相守望着,互相打击着,又互相支撑着,走到现在也将近三个年头了。
在这个动荡又浮躁的城市里,也该算是奇迹了。
因为这个酒吧离公司最近,小都他们都是这里的常客,服务生也都相熟。
站在门口,小都边和当班服务生闲聊,边习惯性地四下张望。
只是一扫,小都就发现了角落里,坐在绿植后面的钟屹和辛迪。
选那个位置,应该是不想被打扰。
就在小都犹豫要不要换个地方的时候,面朝门口坐的钟屹也看到了她,明显地一愣。
辛迪察觉了,也转过了头。
这可就怨不得我了。
你俩敢秀,我还有不敢看的道理了?
小都脸上配合着天衣无缝的笑容走了过去。
4.遇见
因为开车,钟屹这晚上滴酒未沾。
辛迪却是来者不拒,饭毕还缠着他非要来酒吧一叙。
现在,不管她是真醉还是假醺,都该赶紧送回去了。
在前台结过账,钟屹正准备回去搀扶刚刚还在纤指托腮,不胜酒力的美人,却惊讶地发现美人已经莲步轻移到了酒吧门口,正娇颜如花地和一个男子聊着天。
辛迪腰肢袅娜,仪态万方地将男子引到钟屹面前,“钟屹,著名摄影师,我的好朋友。”她妩媚地靠在钟屹身侧,一双美目,星波流转,“沈一白,大设计师,今天是程小姐等的人。”
两个男人都是一愣,随即才握手,寒暄了几句。
辛迪还想插话,但沈一白的电话响了。礼貌地匆匆告别之后,沈一白边讲电话,边向小都坐的方向走了过去。
“没想到,沈一白居然是程小姐的朋友。”辛迪在钟屹的胳膊上,声音里有着不解。
“怎么,他很特别吗?”钟屹问得淡淡的。
虽然只是短短的见面,但钟屹那训练有素的眼睛已经尽量客观地审视过那位“沈先生”了。
身材比例近乎完美,可应该是疏于锻炼,带着种常年闷在办公楼里的单薄娇气;一套看似随意的亚麻休闲装,也是不留痕迹地精心搭配过,看得出他是这方面的高手;一张脸漂亮精致得有些女人气,尤其是那双圆圆的大眼睛,可以想象得出当它们充满似水柔情时的杀伤力,只是此时它们显得有些暗淡,甚至有些迷茫,拖累着他的脸都显得有些灰暗和憔悴。不过,这又让他有了另外一种味道,一种足以唤起女孩子们母性温柔的气质。
这就是漂亮男孩子占便宜的地方:同样照方抓药,他却比别人占尽了先机。
尽管他那行色匆匆的姿态和讲电话的样子都略显浮夸、做作,但不可否认,他的确是个很容易让女孩子注意、动心的男人。
再典型不过的城市精英,盛开在冷气房里,习惯了被人拱卫、呵护的精致娇贵的玻璃花。
难道程皓宇喜欢的是这种人?
“你别以为他只是个徒有其表的花花公子。他有好几个设计都得过奖呢。这家伙是个派对动物,爱玩也会玩,近来风头很健,可好像有市无价。再怎么说,也不该是那位程小姐啊!衣服怎么能穿成这样?!”辛迪看出了钟屹的不屑,撇了撇嘴。
沈一白已经走到了小都的身边,熟络地扯了扯小都的头发,算是打招呼。小都也只是象征性地偏了偏头,整个人并没有动。
沈一白坐到了小都对面,仍是讲着电话。
举止间,看得出两人知交不浅,但却又不像是恋人。
“她又不是模特,用不着像你们这么夸张。我倒是觉得她的品味不错,很适合她。”钟屹的目光也看向了小都。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白色的细麻裙子,领子旁绣着一行白色的花。
“只有把握不了时尚品味才会这样藏拙!不然那么多的色彩和款式还有什么用?我们这么拼死拼活在做什么?”辛迪很是不甘。
“为了钱和虚荣心。”钟屹平静地看着她。
“是我们在引领时尚,在教会人们怎么生活才更有质量,我们也是在拉动gdp好不好?”辛迪恨恨地瞪了钟屹一眼,又瞥了下小都,“没完没了的白色!她以为自己是贞子啊?”
“她要是贞子,我就整夜不关电视机。”钟屹脱口而出。
辛迪转过头,诧异地看着他,“不用这么巴结吧?钱又不是她出的。还是……”
“是我还从没见到过鬼!要是能拍组灵异,肯定卖个好价钱。”钟屹脸上是有些夸张的向往。
“别怪我没提醒你,当心鬼上身!”辛迪笑着推了他一把。
“我也提醒你,再多管别人的闲事,不回家睡觉,你那个眼袋可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了。”钟屹并没有危言耸听。
除了陈威这里,他们还有一套片子要合作。
“那有什么?p掉不就行了。”辛迪倒是不大介意。
“那你找别人拍去。”钟屹转身就走。
“你这人怎么这样?!”看着钟屹的背影,辛迪顿了顿脚,只得追过去。
车子停在辛迪家的楼下。
钟屹斜靠在车身上,目送她上楼。
辛迪走出几步,又转了回来,整个人软软地贴在了钟屹的身上。
“上去吧。我想你陪我……”辛迪的嘴凑在钟屹的耳边,温热的气息同话语一样充满了的诱惑。
这具熟悉的躯体和同样熟悉的柔媚满怀令钟屹浑身一僵,但他还是轻轻推起了她。
“对不起。我们,不是说好了么?”钟屹躲避着她的目光。
“是,我们说好了。从开始就说好了。”辛迪审视着他的脸,半晌,缓缓地点了点头,“如果有一方要认真了,另一方就要及时退出。”
钟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辛迪后退了几步,仰起脸,看向略显阴沉的夜空,深深吞吐了几口气,才又望回钟屹,脸上又是她那招牌式的魅惑的微笑。
“明天早晨九点过来接我进棚。”辛迪伸出一只玉指,隔空戳点着,威胁地眯起眼,“要是晚了,仔细我拨了你的皮!混蛋!”
本想直接回家,但鬼使神差一般,钟屹还是来到了江边。
下车,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轻松里又似有着隐隐的茫然。
辛迪是圈里有名的“电眼美人”,虽然骄纵傲慢些,但她的专业水准和能力还是不容置疑的。他们以前合作过几次,结果也很令人满意。当然,这“合作”并不仅仅局限在工作中。
辛迪是个不错女孩,难得的精明、理智和务实,懂得平衡、取舍之道,懂得如何最大限度地调动资源来达到目的。之所以和她的接触多些,也是因为她可以把工作和情感搞得清爽,不会纠缠不休。
他欣赏她,被她吸引,但不是爱她。
他们的关系并不确定,通常是随着工作的完成和他的消失就结束了。
就像他们开始前约定好的那样,就像他的其它几段关系那样。
稍有不同是,在他回来停留的时间里,如果有契机,那他和辛迪的关系也会短暂恢复,直到他再次离开为止。
但这次,他知道他必须彻底离开了。
辛迪说的对,他就是个混蛋。
他不想承诺任何感情,也不要任何承诺的感情。
因为他太清楚自己的状况了。
5.注定
能够选择自己的挚爱作为职业是他此生最大的幸福。
而独身,是他在决定选择自由摄影师作为终身职业时就注定了的。
别人或许可以兼顾,但是他不可以。
因为别人爱上的是这个职业,而他是痴迷上了这项用眼睛去发现,用心灵去感悟,用影像去记录的过程。
既然做出了选择,他就必须要全身心地,毫无牵挂、心无旁骛地投入到他挚爱的天地世界中去,贪婪却又满怀敬畏地与之彼此感知,彼此了解,彼此融合,彼此反映。
他交付着自己的灵魂来攫取自然的悸动。
这里面容纳不下第三个存在。
这些年来,他不停地启程,不停地漂泊,不停地寻觅,就是为了履践那似是前生就订立的盟约。
行走在无人的旷野,攀援在陡峭的山峡,栖身在荒蛮的山林……坚守几天几夜,就为了那个完美的瞬间,那个片刻的永恒。
这在常人眼中的疯狂和磨砺,却是他至高无上的享受和心驰神往的奖赏,是只有他自己懂得的回归。
他已经变成了自然的一部分。
他当然也没有天真到以为可以出世脱俗,修炼成仙。
他不会刻意把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另一部分隔离,也不可能隔离。
繁华于他,既是短暂的游历,也是支撑他下次启程的根基。
他不介意做个好的游客,因为这既是他在这里工作的一部分,也是他的需要。
身于繁华的他,也会充分放开自己,调动着他敏锐的触角去观察,去体验,去搜寻,去接收这繁华之中的讯号,感受,气息,甚至诱惑。
他不会主动追求,却也不会拒绝短暂的两情相悦,但都“适可而止”。
既然他不可能再为谁停留,那么他也尽可能地不去辜负任何人,伤害任何人。
因为他的选择同样注定了他所要承担的风险。
他已经有过几次死里逃生,也许下一次就是一去不返。
他奢望不了一份长久的感情,担负不起一个永远的承诺。
这是他选择的最终宿命,但他不能要求别人去被动理解、接受这个安排。
所以,他宁愿放弃,宁愿孤独。
夜晚的江滨是属于恋人们的。
幸福中的人儿看向钟屹的目光里,有好奇,也有怜悯。
就像今晚的宴请一样让他别扭。
钟屹悻悻地坐回了车里,打火,撤退。
今天早上,陈威嚷着请客,他没有推辞。一来是他晚上没安排,二来是天天跟在棚里的那些工作人员的确很辛苦,难得这个吝啬家伙肯出钱,大家一起轻松下也是好事。
等知道辛迪也要去,想反悔已经迟了。
虽然他已经和她摊牌,不会再有工作以外的事情,而且事实证明他们的合作也没有任何芥蒂,但他知道辛迪还是不愿就此结束。
饭桌上,陈威的旁敲侧击他还可以忍受,但那个程皓宇看向他的眼神,揶揄中又有些幸灾乐祸的眼神,却让他如坐针毡。
本是不相干的人,可他就是不想让她误会他。
因为职业的关系,欣赏各种的美色,领略各异的风采,观察各样的生动,于钟屹已经是种习以为常了。多年的修炼,使他可以在瞬间就做出判断,得到一个大致的印象:轮廓的特点,适合的题材,衬托的方式,拍摄的角度……而通过简单的交谈,他甚至可以对对方的性格和行为习惯都综合出个大概。这些都是他完成工作所必须的条件和必备的质素。
以陈威先前的介绍,这位有着像是男人名字的文化传媒公司企划部的女干将,若不是位五彩斑斓,将化妆品武装到脚趾甲的超现代女郎,也得是位名牌压身,头发水滑光整在脑后挽髻的女强人。这样的女人,他合作过的也不少。精明干练,雷厉风行是必须的,锋芒毕露,颐指气使似乎也是不可避免的。他虽不赞同,但也能够理解她们的处境。只要不过分,他也大多给以配合。
所以,见到程皓宇的那一刻,钟屹的头脑不免停滞了一下。
他再没想到,施施然出现的竟然是这样一位……一位干净简单的女人。白得如初雪的衣服,暖得如阳光的笑容,清得如涧泉的声音,伴随着一种熟悉的细细甜甜的味道。
可也是这个看来言情片女主般的人物,不仅熟知他的情况,而且三言两语间就不动声色地把不设防的他拖进了陈威的“陷阱”,还生生把他的束手就擒做成了他居高临下的屈就。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直到她离开,他都没来得及记清她衣服的款式,她的发型,甚至她的容貌。只是觉得每一笑,每一动,每一分,每一寸都是她,也应该是她。没有什么判断,也没有什么印象,只是觉得妥帖。
只是一种味道,一种模糊的感觉。
这对于一向以目光敏锐而著称的他来说不能不算是个特例。
似乎是本能的,他不喜欢特例,不喜欢模糊,不喜欢这种迷茫的感觉。
于是,钟屹下意识地选择避开她,忽略她。可越是控制,他的所有感官便越会因为她的存在而变得异常敏感。
欣赏她的人可能会说,她很漂亮动人,或者,她很聪明能干;也可能说,她气质很优雅,或者,她品味很独到;甚至可能说,她眯起眼睛笑的样子很媚,她低头抿发的动作很撩人……
但他,偏偏什么也说不出。
他只是觉得她很美。
他曾努力尝试为她拍一幅照片,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因为他发现无论选取哪个角度,那拍出来的总不是她,那个完整的她。
握着他的手,一本正经更正名字的那个是她,可看出他的窘态,边假装无视边偷偷幸灾乐祸的那个也是她;总是充满活力,被期刊团队称做“暖心奥特曼”的那个是她,可坐在暮色四合、没开灯的办公室窗台上,默默低头喝可可的那个也是她;在他为着选片或修片而晚走时,让临时助理送来他最爱的莲朵巧克力的那个是她,可坐在酒吧的软椅里用慵懒到散漫的姿势仰起脸的那个也是她……
也许有时真的是要放弃那些自以为是的分析。有些事物的魔力就在于它的完整。
而眼前的这个完整,却又似乎是超出了他的能力,让他困惑,让他在那感知到的危险中无力自拔。
钟屹自己也搞不懂,事情怎么就变得这么麻烦,这么离谱。
还是赶紧把这里的工作解决掉吧。
离开了这一切,就简单了,也结束了。
影 · 流年(二)
6.拜访
秋季午后的阳光依然威力不减,所幸老城区的街道上多有梧桐荫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如果不是陈威言辞凿凿地保证只有这个时间才能堵到钟屹,小都定然不会选这个晒死人的时候出来。
这是片颇有些年代的连排小楼,一式的两米高水泥汀院墙上爬满了茂盛的常青藤,像是以前那种洋行买办们的独家小楼,幽静中有着老房子特有的热腾腾的霉湿味道。
本来还在头疼查对门牌,但转过巷角,停在门口的越野车就让小都毫不费力地锁定了目标。
铁艺院门的油漆有些剥落,泛着褐色的锈迹。院子很小,地面的煤渣砖缝隙中冒出不少的细小杂草。院中除了一对已经很久没人动过的原木室外桌椅,再无旁物。
怎么看,这里都不像还有人居住。
就在小都默念着“最后一次”按向门铃的时候,钟屹皱着眉从门里冲了出来。
两个人隔着院门都愣愣地看着对方。
钟屹显然是没想到访客会是小都,而小都则是被他的打着赤背,仅穿了条沙滩短裤和橡皮长围裙的装扮吓了一跳。
阳光下,钟屹那身结实的,线条分明的肌肉闪着铜色的光。
“不好意思,没打招呼就直接过来了。”小都很诚恳地客套着。
“有事?”钟屹扎着手,没有开门的意思。
“灯出问题了,正在修,想跟你调一下拍摄计划。”这种打电话就能解决的事情当然不用登门,迎着钟屹疑惑的目光,小都又加了准备好的说辞,“另外,还有事情想和你谈一下。不会占用太长时间。你忙的话,我可以等。在这儿就行。”
小都指了指院子里的桌椅,拿出自带的遮阳伞,一副有备而来,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姿态。
钟屹犹豫着,看了看手腕上的计时表,不情不愿地打开了门。
“我在冲照片,还得点时间,你自己照顾自己。”钟屹随手一指,便匆匆钻进了一扇紧闭的门。
一瞥之下,小都注意到钟屹腰后侧有块明显的伤疤,凸起的疤痕微微发白。
房子的结构是仿英式乡舍,小但紧凑舒适。进门狭长的过道两侧一边是客厅,一边是饭厅。过道到底便是楼梯和相邻的两扇小门,钟屹进去的就是其中一扇。
客厅应该是原来的起居室,陈设不多,都是简单实用。家具虽不名贵,但从材质和款式看,应该是曾祖父级别的老物什了。
墙角里有台装着黑铁丝罩面的超大壁扇正“嗡嗡嗯嗯”地摇头晃脑。
据陈威讲,这房子是钟屹父母的。他的哥哥姐姐在国外做生意,当医生,父母住在他哥哥家里颐养天年。这边只有他一个人。
趁着主人不在,小都索性又踱进了饭厅。
饭厅明显改造过了,比客厅短了不少,连着开放式厨房。消失的空间估计是被钟屹挤占做了工作间。
宽大的餐桌上摊满了正在晾干的照片。几乎都是风景照,偶有些人物。色彩有凝重的黑白,也有偏褐,偏蓝,甚至模糊的怀旧风格。
在这个数码横行的年代,他居然还在执着胶片?!
这在一般人眼里简直就是“烧钱”。
难怪他每次回来都会忙得脚不沾地,也难得他还保留着这份认真和坚守。
橱柜旁的窗下墙边,整齐地摆放着大大小小好几个旅行包,最大的一个高到小都的腰。虽然已是半旧,但都清洗干净等待选用。折叠帐篷,防潮垫,睡袋,冷藏箱,几副三脚架,一套野炊灶具,还有一堆她叫不出名字的野外用品也分门别类地码放在包的旁边。
好像是随时都可以出发似的。
转过头,橱柜上一个麻织的小袋引起了小都的注意。
果然是可可粉。
他怎么也会有这种可可粉?
这个牌子的可可粉既不知名,也不昂贵,却比那些精心加工过的著名品牌来得更馥郁,醇香。当初她是在一个博览会上发现,颇费了些周章才买到的。现在虽然买来容易些,可知道的人也不多。莫非他也是同好?
偏过头,小都发现在橱柜水池里,有一杯已经陈掉的可可茶。
明显没有喝过。
印象里,钟屹是只喝矿泉水的。她曾瞥见过他的车上有庇利埃的空瓶子,还特意准备了保温包给他的临时助理用来“开小灶”。
但钟屹客气地谢绝了她的好意,在现场,他和大家一样,都喝塑料瓶。
打开他的冰箱,满满的,一多半是庇利埃,少半是装了密封袋的各类胶卷。
那天晚上,小都先下手为强,对牢沈一白,有关这次合作、钟屹和专访,让她足足念了一个多小时。
沈一白少有地听得安静又认真,但最后给出的忠告却是:投入过度,这是在自找麻烦。他劝她把专访交给手下人去做。最不济,找陈威挖些内幕,花边逸事,多加几张作品照片。
小都自然是狠狠鄙视了一下沈一白,她绝不肯这样做。
所以,今天她是有备而来,也是赌气而来。
真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人。
7.端倪
镁光灯下的钟屹,可以热情洋溢,也可以柔情万种。
有模特在闲聊的时候说起过:在那种氛围里,当你不是看着他的相机,而是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睛的时候,就感觉他已经不再只是个摄影师,合作者,而是你的朋友,甚至是情人了。他的眼神会让你觉得他的专注,他的执着,他的热情就只为了你才迸发;而你的美丽,你的情绪,你的笑颜也只是为他才表露,为他而展现,为他所控制。你会被他吸引,被他带动,被他感染,会心甘情愿地陪他一起付出。
这似乎已不限于默契,而是模糊于一种情感上的交流了。
然而,放下相机,退到泛光灯光圈之外的钟屹,会在一瞬间就恢复淡漠和平静,就像交了试卷,拍拍手走出考场的学生。
他会用礼貌和风度把自己圈在安全范围之内。
他不是不会和女生交往的人,但他似乎总在有意地回避更深程度的接触。
那他到底在抗拒什么?
钟屹对时尚和潮流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和把控,他的视角总是独辟蹊径,他的手法也不拘一格。以他自身的条件和能力,只要稍加利用,多些参与,肯定可以给他带来更多的关注和收益,但他却似乎并不愿意与之为伍。
那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有他的清高与骄傲,对于细节不做任何妥协,排斥对他作品的任何技术性修饰。但对于后期的艺术效果,他却精益求精。他曾经不厌其烦地亲自做出十几幅效果图,只是为了配合文案和版面以达到完美。
那他坚持的到底是什么?
不在拍摄状态的钟屹,总是惜字如金。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微皱的眉头,犀利如刀的眼神和紧紧抿着的嘴,让人觉得他遥远而神秘,甚至有些严厉和孤僻。但这并不妨碍他关注总是被人们漠视的忽略。
他曾经私下告诉他的临时助理,不要总用同一只眼睛死盯着取景器,那样的强光对眼睛的伤害将是不可逆的;他也曾经为着卫生阿姨一句“自从领过结婚证就没再照过相”而花了整个午休时间和她聊天。后来即使拿在手里,阿姨仍是不敢相信,照片上那个笑得灿烂,快乐又满足的女人是她自己。她说,就是年轻时也没这么好看过。
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小都自己也有些迷惑了。
她之所以固执地进行这个专访,究竟是为了任务,还是为了她自己的好奇心。
不管是那个,找到突破口才是关键。
小都又转回了客厅。
在与门同侧的墙上有一幅巨大的风景照片。刚才一瞥之间并没有留意。不过,既然是钟屹的得意之作,也许会藏着些端倪。
这不是人们熟知的那些秀山丽水,不做作,也不匠气。
拍摄时间应该是黄昏。
前景是一棵倾向湖面的山槭,它那异常发达的树根如同人类撑开的双臂,环住了盈盈一潭清碧。
远景的天空,群山和山脚下密密葱葱的冷杉都渐次涂抹着夕阳的色彩,美得苍茫且安详。然而,占据了画面近一半,看似留白的湖水却牢牢吸引了小都的视线。
湖面并不辽阔,但冷杉的倒影却使它显得深邃而灵动。映合着夕阳,那些倒影幻化成墨绿,湛蓝,翠青,暖红和淡金的线条,蠕动着,互相氤氲、融溶,向前蔓延,在山槭之下回归成一片清澈,而水面下的巨型鹅卵石竟如珍珠般熠熠荧闪。
水是风景照片里的宠儿,有瀑布的奔泻,有激泉的澎湃,也有湖泊的静谧,但表现都是水的气势。而在这里,水,有了质感,有了灵韵。它凝固了清澈,却也不缺乏动感。水面的波纹不是惯常的白色或深色的纹路,而是透明的,从内里泛出闪烁的颤动。那感觉就像是一盘刚刚被放到面前的淡蓝色果冻。伸出手,你就能感觉到指尖的滑润,柔软和沁凉。
在这暮色将至的苍茫里,只有山风和细波啄吻堤石的轻响掠略耳际,是忘我,还是无我?是投入,还是回归?
一声轻咳从背后传来。
钟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小都身后不远的地方。
“对不起,我只是从没见过水可以拍成这样。”小都讪讪地收了手,为刚刚的失态有些脸红。
“没什么,你不是第一个想戳它的。光线适合了,快门和光圈的技巧而已。”钟屹说得淡淡的,但嘴角似有一丝笑意闪过。她现在这个忸怩的样子,就像偷嘴时被捉个正着的猫。“我没做表面处理,沾上手印不好擦掉。”
钟屹把手里的杯子放在桌上,是没有加奶的可可茶。
而他自己手里的还是矿泉水。
估计是刚才的冲洗效果很满意,钟屹看上去心情不错。
8碰撞
“你们不是都爱用摄影坎肩吗,你有吗?”小都好奇地四处打量着,声音有点怯怯的,“怎么从不见你穿过?”
“有。”钟屹微微皱眉,显然是觉得问题很幼稚,“那个东西在野外有用,胶卷,测光仪,电池,存储卡什么的都可以带在身边。在这儿,用不上。”
“这个,是用胶片拍的?”小都指指墙上的照片,又马上把手缩了回来,像是怕碰到它似的。
“数码。”钟屹仰头喝掉了半瓶水,也看向照片,“现在数码技术的效果已经和胶片差不多了。如果冲洗不好的话,胶片可能还不如数码。”
“那你为什么还要用胶片?”小都侧头瞟向饭厅。
钟屹一顿。
为什么?
从五岁起,他就摆弄相机。他第一幅作品用的就是胶片。一路下来,胶片和摄影似乎是被连在一起。胶片于他就像是习惯,遇到某些场景,某些感动,他会条件反射般拿出装好胶片的相机。
但没想过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胶片的感觉更真实。是能够拿在手里的记忆。而且,从拍摄,到冲洗,显影,定形,是个可以参与的,充满期待的化学过程。很奇妙。”钟屹思忖着,说得很慢。
“我倒觉得胶片有种宿命的悲壮。从诞生起就期待着唯一的绽放,而结果可能是名垂青史的佳作,也可能是默默无闻的平庸,甚至只是一次无心的失误。无论如何,不可能重来。”小都歪头看着他,“它是不是会让你有一种使命感?”
“可能是敬畏吧。就像人们膜拜美好,在自然的恢弘面前会感到渺小。”
“听上去,你的每次旅行更像是一次朝拜之旅。你已经走了很多地方,那你心中的‘耶路撒冷’到底在哪里?”
“有憧憬,但不确定,也许走着走着就找到了。不过,我不想只是赶路而错过沿途的风景。”
“你的意思是,只要敞开自己,用眼睛去看,用心去体会,那每一个感动都会是最美的风景?”
“可以这么说。亿万年的演化,涅磐、轮回的洗炼,这个世界有太多让人叹为观止的神奇,只可惜我们有的时间太短了。”
“那你会不会去同一个地方几次?”
“当然,我想发现可不只是猎奇。即使同一个地方,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心情,就会有不同的感悟和惊喜。”
“如果你的理想是穷尽一生去发现,那有没有什么情况,可以让你停下来?有没有偶尔想过‘停下来’?”
“没有。我会欣赏,领略神奇,但我更喜欢那个独自去发现的过程。”
“你把自己的索求局限在‘体会’上,却从不渴望‘拥有’吗?”
“人们总是过高估计自己的能力。其实,对于很多事情,他们甚至连‘参与’都做不到,最多只是‘旁观’。我只想做个好的看客,尽量不打扰。”
“可你也在传达。尽管那只是你‘制作’的,萃取、品味过后的副产品。”
“可毕竟我在尽力传达美好,而且人们也希望看到这些。他们付出一本杂志的价格得到了他们想要的满足,这没有什么不公平。”
“那你怎么看待你现在做的事情?我听说,有些摄影家会觉得与时尚,流行纠缠在一起是对他们的贬低。”
“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虽然不是我最喜欢的部分。我尊重它,尊重所有付出的智慧和努力。就像那些模特,他们最终只是我作品的一部分,可我同样尊重他们。”
“难道你不是把他们作为一个人来尊重?”
“为什么只有人才能得到尊重?在这里,尊重都是相对的。你们选模特是因为他的个性还是他的名气?你们最终选的照片是因为我的技术还是客户的喜恶?”
“这不像是艺术家的固执和清高。”
“我的相机,后背和镜头也不是用浪漫换来的。”
“所以你其实很精于外部的平衡。”
“我的坚持不需要每个人都能理解和接受。”
“那你会不会觉得孤独?”
“你是想说朋友,女人?”
“不,是孤独。”
“如果孤独了,我会离开。能用来沟通的不只是语言。”
“所以你的理想状态就是‘在路上’。那出发时,你的‘背包’里会带上什么?”
“我会尽量清空它。‘回去’不需要太多行李。我要为‘回来’时留足空间。”
“所以,‘回去’是你的生命,而像现在这样‘回来’只是你的生活?”
“我没刻意分开它们。于你们,我只是个过客。”
“可你把自己形容得像是个游走在现实和虚幻之间的投机客。”
“这个形容也不错。你难道不是博弈在规则和本性里的冒险分子?”
午后的阳光照进院子,透过窗户,洒在两个人的身上。
小都的位置离照片很近,就站在那棵槭树下。
壁扇的微风鼓动着她的衣袂和头发,勾勒得她的身形纤细而美好,如迎风而立。
细薄的白色棉布反射的光线和入射光交织着,令她看上去就像是立于湖畔的一座白色大理石雕像,又像是笼在光雾中的一经碰触便会消散的山间精灵的幻影。
钟屹站得离窗户更近些。
他已经换下滑稽的橡皮围裙,身上是黑色的t恤衫和卡其布裤子。恤衫紧紧绷着他结实的胸肌,宽厚的肩膀和有力的上臂,使他在逆光里看起来高而硬。他微卷的头发有些蓬乱,在风里颤动着,这让他整个人充满了野性的危险。
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平静地对视着。
像是都忘了片刻前那在旁人听来晦涩难懂的谈话,又像是都在判读、咀嚼那谈话背后的余味。
但他们都确定,对方听懂了。
终于,两个人都偏开了脸。
就是那刚刚好的一瞬间。
刚好地都错过了对方脸上那彼此镜像般的苦笑。
是了然,也是放弃。
“原定的拍摄只要拖后一天。其实,我今天来主要是想和你谈一下专访的事。”虽然是坦白,但小都偏偏没有感到轻松。
明明有了答案,写个专访的素材也大致够了,她可以交差了。
可她的心却更沉,更乱了。
也许真的是无知无畏,无念则无想。
9.沦陷
“还~~~只是想?我以为我们刚刚已经进行完了。”钟屹的脸上闪过一丝困惑。
而他真正的困惑是到底是她的技巧好到让他来不及设防,还是在她面前,他根本就无法设防。
当他意识到这就是陈威含糊提到的“专访”时,他已经阻止不了自己了。
那些从未对旁人言起过的,只是顺乎本性去做的理所当然在他的脑海里清晰、完整得令他自己也感到吃惊。
他现在像是一条被剖开来摊在她面前的鱼,可他感到的不是冒犯,愤怒,或者不安,反而是倾诉后的畅快和满足。
他,不是一向不屑于倾诉的么?
好吧,权做是看在陈威的面子上,配合了一次专访。
小都从包里拿出一支录音笔放到了桌上,“对不起,因为你一直不接受采访,我才想起这个办法。这样做很不专业。不过,我并没有打算把它悄悄带走。你现在还是可以拒绝,我会马上把录音消掉。如果你接受采访,有哪些内容你希望不要涉及,或需要补充,我们现在也可以做。你决定吧。”
“你肯放弃专访?”钟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我会和陈威商量,也许改成一篇合作者角度的‘印象’。”小都坦白地说。
“那还不是一样?”
“从某种角度说,那个‘印象’与你本人的观点无关。”
“是这样……”钟屹点了点头,看着录音笔,像是欣赏,又像是思考。
他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笔的中间按在桌上,“笔尖朝你是接受。”
他的手指轻轻一扭,录音笔在打过蜡的橡木桌面上旋成了一朵白色的花。
小都吃惊地抬头看他,不敢相信他竟会用这么轻率的方式来做决定。
但在内心里,她隐隐希望笔尖会朝向他。
或者,该由她直接放弃?
如果他们选择放弃,那么今天的一切就会成为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就在旋转速度渐缓欲停的瞬间,钟屹抢先伸出手,以不可思议的敏捷将笔握在了手里,递向小都,“你亲自写,我就接受。”
小都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那当然。定稿前,我会送给你再看一次。”
“如果你觉得需要,可以。我无所谓。”钟屹试了试可可茶杯的温度,推给小都,“现在不烫了。”
小都道了谢,接过来。
熟悉的醇香令她的心情有所平复,“我还需要一些照片,放在专访里。价钱的事陈威和你谈。”
“从我网站上找吧,不用谈钱。别选带水印的。那些不是我的了。”钟屹又是轻描淡写的样子了。
“你的慷慨我们很感激,但大家在商言商。”小都竭力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另外,我还想要一张你的照片。你知道的,人物专访,这个不能少。”
“我不给自己拍照片。只有证件照。”钟屹摊了摊手,表示无能为力,“你见过理发师给自己剪头发吗?”
“可大画家也会有自画像的!”
“自画像?那不是比ps还厉害?”钟屹哼笑了一声转过脸,手指下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
他的手指很漂亮,长而有力,没有突出的骨节,却绝不纤弱。但小都最喜欢看的是它们摆弄相机时的样子换镜头,选功能,按快门……果断,灵巧,有力,没有一个动作多余。她甚至想过偷偷拍些那手的照片,作为自己的私藏。
“既然你自己没有,那我们只好献丑了。”小都从包里拿出一叠照片,递给他,“看看有没有凑合能用的?”
她问他要照片,其实也就是想知道,他眼中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钟屹有些诧异地接过照片,很快就从头看到底,停在最后一张上端详着。
照片上,钟屹站在窗前,半侧着身看向窗外。
背景几乎都是黑色。
光线透过窗户,把他毫无表情的脸映得如木版画般。
窗棱的影子打在他白色的恤衫上,使他看起来像是被囚禁在牢笼里。
而他望向窗外的眼睛里,有着燃烧着的向往和野性的渴望。
记忆里,这是第一次从照片上这么认真地审视自己。
有点陌生的紧张和羞赧。
他认出这是充当影棚的那个老式礼堂。工作间歇,他喜欢站在那大窗户前,看那棵古老香樟树的影子在墙上攀爬,看铅白色的云彩在天空游弋。
他觉得这样既可以休息疲劳的眼睛,也可以考虑下一组照片的拍摄。有时,他也会想到那不久前还在的地方,计划下将要去的地方。
那时候,他总是放松的。
他以为没有人会注意到。
从专业角度看,拍摄的人没有什么技巧。相机应该是中档的单反机,从景深上看得出是用了长焦镜头,而且是仰拍。这个人要么比自己矮,要么就是怕被发现故意压低了机位。
不过,有了刚刚好的光线,刚刚好的角度,刚刚好的情绪,其它的就都不重要了。
就算他自己操刀,也不会有这样的效果,这样的精准。
他不敢相信,这一次,是他这个“猎人”被别人摄取了魂魄。
也许是运气,也许,就是浑然不中的注定。
“你拍的?”钟屹拎着照片看向小都。
只可能是她了。
小都老实地点点头,“我也是拍了做预备的。我把文件都给你,你选好了自己修吧。”
这张也是小都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她刻意把它放在了最下面。而他,也果然选了这张。
“不用了。剩下的你的美编都能做。”钟屹把照片放在桌上,顺手抄起空的矿泉水瓶,向饭厅走去。
他尽量使自己的步伐显得沉稳,背影看来镇定。
站在厨柜前,双手撑在水池边上,看着刚才被他匆匆洗干净的白瓷杯,钟屹又感到了那种越来越频繁的躁动不安和越来越真实的恐惧。
那是来自他一直精心藏匿,圈养,闭痹着的洪水猛兽的苏醒和躁动,是它即将冲破禁制,席卷而出的恐惧。
对于纯粹的美,他会振奋,会惊叹。但面对与生俱来的易感又敏锐的心灵,来自生活的善解与细腻的感知,以及那虽蛰伏但仍然澎湃的活力和涌动着不知要奔向何方的激情,却是让他颤抖着窒息。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很满意自己的生活和自制能力。或许在内心深处有点点的寂寞,点点的迷惘,点点的不快活,可至少他是满足的,平静的。
但现在,一切都改变了。
她又是这么施施然地向他走过来,轻轻一点,便把他一直飘游的灵魂按在了指下。
而他,只能无声地喘息,却乏力抗争了。
难道这个女人就这么要让他丢盔卸甲吗?
他不想爱上任何人,不想要这个羁绊和牵挂。
他需要冲刺的速度保持清醒,磨砺的痛苦体会敏锐,闭锁的孤独淬炼锋利。
爱对他来讲,太过柔软,也太过甜腻了。
他怕自己会像被扔进蜂蜜罐子里的葡萄粒,静止在那片浓稠里,被时间榨干,变得面目全非。
所以,他选择回避,坚持和忍耐,他宁愿用莲朵来填补那份空虚。
他努力过,挣扎过,可现在,除了眼看着那多年来营造的结界行将湮灭,他却是无能为力了。
现在再逃,还来得及么?
10.离开
小都怔怔地坐在桌前,机械地慢慢喝着手里的可可。
醇香依旧,只是苦得有些难以承受。
她知道自己今天有些过分了。
但她实在是太想了解他了。
她设计的出其不意,迂回试探,让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却也把他们两个都逼到了墙角。
她看到了那个自由,骄傲又孤独的鹰的灵魂。
他抵触采访不是清高,不是姿态,只是本能。
他把自己的全部都投入到了他的挚爱之中,再也无力去应付周遭的纷扰,去保护****的敏感和脆弱。
而她却要把他揪出来,曝露在众目之下,任人评说。
可现在,就算是清空了录音笔,取消专访,那些留在她脑海里,心里的秘密也是可以抹去,消失的么?
如果可以,她为什么还会这么内疚,这么难受?
夕阳的光线被挡在了围墙之外,整个饭厅里已显得昏暗,阴晦。
钟屹的背影也是沉沉的,就像是积聚着喷发力量的火山。
小都感到的不仅是他对喷发的恐惧,更是那力量挣扎中的无奈和绝望。
而这于她,却是再真实不过的触动和心痛。
“如果你觉得我做的这些是对你的冒犯,我向你道歉。”小都说得很艰难。
背后的声音令钟屹蓦地转过身。下意识地,他的身子向后,紧紧抵在了橱柜上。
他怕她会向前,怕她会靠近。
但小都并没有走过来,只是站在了门口。
她白色的身影嵌在画框般的光亮里,有着怪异的飘忽感。
尽管离开很远,但小都还是被钟屹眼睛里跳动的,亮得灼人的火苗逼得后退。
“我并不想加深我们之间的误会。如果你改变主意,打电话给我吧。”小都低下头,慢慢退出了画框,“也许,我真的不该接这个专访。对不起。”
最后的话,钟屹并没有听到,只是可可的甜香在他身边经久不散。
专访的校样很快就出来了。
陈威很满意,只是把名字从小都原定的《鹰影》改成了更加煽情的《光影行者》。小都破例地没有抗争。
因为钟屹正巧要来找陈威,小都就留下校样由陈威和他确认。
钟屹没有对文案提出任何修改,只是更换了两幅照片。
那明显是和小都选中的是同套系列里的,但都不在他的个人网站里。应该是他自己的收藏。
钟屹这出乎意料的配合,让小都在如释重负中又有着淡淡的失落。
但她不想再去追究为什么了。
那之后不久,小都就接到了沈一白的电话。
他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经过了马拉松式的谈判,沈一白终于谈妥了他与一家著名港资地产公司的合作合同,对方负责协助他成立一家设计事务所,而他以事务所的名义为对方在北美的一个项目做规划设计。
虽然早就知道他的计划,也帮他出了不少主意,而且以现今的条件,距离也不再是问题,但落实了这个消息,小都的心里还是狠狠地空了一下。
就在她盘算着该如何为他送行的时候,沈一白却抱着酒找到了小都。
那一晚,他们聊了很多,聊到话题百无禁忌;他们也喝了很多,喝到杯子不分彼此。
沈一白说,这几年最大的成功就是找到了你。
小都说,最成功的是居然什么都没发生。
沈一白笑:那是因为你不是完事拍拍手,就可以大家都还是朋友的人。找上床的女人不难,能再找到一个可以这样聊的人,我不想冒险。
小都也笑:贪心人人都有,难得的是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人。
沈一白再笑:也许就是没爱上。否则,再明白的人也会糊涂。你还不是爱上了个疯子?
小都摇头:他不是疯子。他就是只鹰,落地只是为了再次起飞,而不是为了停留。爱上这种人是自找麻烦。
沈一白也摇头:是说服我还是你自己?那个激素导致的生物程序不需要这么多解释。你只要记得,如果你爱的是鹰,就别指望它可以守在窝里。
小都叹气:这么美好的事情,到了你嘴里,就跟计算承重一样无趣。
沈一白撇嘴:看清本质,并不妨碍享受美好。就像你知道花终将会落,可看到花开还是会欢喜。
小都也撇嘴:你总是看得通透。有时候真觉得你就是个千年妖精。
沈一白望向灰沉沉的夜空:在我自己的时空里,千年也可以是霎那,不过一朵花开的时间。
小都看着他笑:就算你能悟道成仙,可你那些“花花草草”,菲菲,妮妮们怎么办?
沈一白眯起了眼:该来的总会来。要的少,失望就小。都是金刚不坏之身,第二天起来就还是一条好汉。
小都闭起了眼:我做不到。我只想简单点。
沈一白拍拍她的头:别怕!有老妖精守着你呢。需要的时候,我就会来找你的。
小都顺势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只剩下无以为报的空壳子了。
沈一白自顾自笑出了声:因为只有你敢往我身上扎针,还扎得那么痛!你真的不记得了?
小都摇头:扎针记得,别的,不记得。
她的头晕晕的,现在想不了复杂的事,更看不懂沈一白那莫测高深的笑容。
在陷入混沌之前,她好像听到沈一白说:那就当是我上辈子欠你的吧。
小都睡醒的时候是近中午。
沈一白已经走了。
没有留言,也没有告别。
收拾了房间,带走了垃圾,像他以前常做的那样。
恍惚里,她觉得他一会儿就能回来,照例眯着眼睛骂她睡得像个猪头。
但这一次,他的确是走了。
飞机是下午两点,然后他便在千里之外了。
再见,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影 · 流年(三)
11.告别
由于准备充分,平面电影的拍摄虽紧张倒也有序,顺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美其名曰监制,可小都觉得自己就是个大跟班。
几段故事的场地各不相同,又都要提前做好准备,小都每天要跑好几个地方。
在别人眼里,她或许仍然保持着从容的优雅,但她自己知道,她已经累得像一只伸着舌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老狗。
随着拍摄接近尾声,小都却不知道她是期待还是惆怅。
钟屹依然尽职尽责地忙碌着他的拍摄。
小都每天都会在拍摄场地稍做停留,但他们仍是几乎没有拍摄之外的交流。
他们也的确忙得没有时间交流。
开拍前,钟屹特意要了一套所有故事的原文,现在,他手里的那套分镜头剧本也被他翻得卷了页边。小都曾经偷看过,那上面标了很多简洁的符号和莫名其妙的图形。估计是只有他自己懂得的为拍摄做的笔记。
他对要表达的故事了然于心,和现场导演以及摄像师的配合也很顺畅。每天拍摄结束,他们都会以最佳效率检验成果,补拍或重拍是没有发生过的事。这也是小都敢于不死钉在现场的信心所在。
每次离开现场前,小都总要远远地看上一会儿。
置身在那些参加拍摄的俊男靓女之间,钟屹那沉稳笃实的气势,从容自信的态度和独到灵巧的手法,总是令他显得卓尔不群,俨然是整个现场的中心。
奔走在林立的闪光灯丛里,他自如转动的身体敏捷轻盈得如同豹子穿行在它的领地里,柔韧而坚强,每个动作都是准确,有力而高效。
小都还是第一次发觉,原来观看拍摄也会是种享受。
可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华灯初上伴随着办公室的一片安静,是很久没有过的事情了。
平面电影终于杀青了。
验看过成果的陈威拉着大队人马去吃饭庆祝。因为参与当天拍摄的有一位再度爆红的戏骨级帅大叔,跃跃欲试很久的粉丝们倾巢出动,整个公司几乎空了。
小都错失“良机”的原因有些悲壮她受伤了。
她的计划本是留在现场直到拍摄结束,她那时只不过是去看看,冰柜里的矿泉水是不是足够。可那段走了不知多少次的楼梯上忽然就横出了一截电线,小都于是飞越了最后几级台阶,直接坐到了地板上。
顾不得查看痛得断了一般的脚踝,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叫来了场务主管,马上组织人排查所有安全隐患。
这要是换成楼上任何一位坐在她现在的位置,他们的麻烦就真的大了。
直到检查完毕,小都才叫助理扶着她去了医院。
还好,只是脚踝扭伤。
拖着肿出了一个馒头的伤脚,小都回了公司。为了不影响大家的情绪,她刻意压下了受伤的事。
陈威百忙之中没忘找人送她回家,她谢绝了。
要收尾的事情还有很多,要收拾的心思也有很多。
桌上放着专访的清样,钟屹的脸就在她的眼前,但他望向的却是她看不到的地方。
如果没有意外,钟屹应该不会再过来了。
他又要像鹰一样去翱翔,像风一样消失不见了。
没有犹豫,没有牵挂,没有留恋。
那,她呢?
敲门声轻而有力,只是两下。
小都抬起头。
钟屹推门走了进来。
小都一愣,忙起身,扶着桌边,尽量自如地挪到了办公台的侧面。
“你不用起来。”钟屹的声音沉沉的,径直走到她身前,站住,“腿怎么样了?有没有伤到骨头?”
“没那么严重,只是脚踝扭了一下。”小都轻松地笑了笑,“你怎么又回来了?那位大叔不是吵着要和你拼酒么?”
陈威的嘴还是那么永远不能信任。
看时间,他应该是饭局刚刚开始就出来了。
难道,他是听说自己受伤,特意赶回来的?
这想法,让小都一时有些恍惚。
钟屹看了她一眼,忽然蹲下身,单腿着地,一只手掌覆在了小都肿胀的脚踝上。
小都被他吓了一跳,本能地想向后躲。
但钟屹轻轻地握住了她的脚踝,又轻轻地按了按,“还有些烫,回去千万别用热水捂,最好用冰块,过了二十四个小时再热敷。”他仍是细细地检查着脚踝周边的骨头,不时抬头,看看她的反应,“明天你可能走不了路了,会比今天更肿,更疼,你家里有止痛药吗?不行,就吃一片。别间隔太短,吃了药可别喝酒。伤成这样,怎么还过来?你应该把腿架起来,这样会肿得更厉害。”
小都被他按得嘶嘶地吸着凉气,试了几次,都挣不脱,不觉红了脸。
这还是他们相识以来他一口气说得最多的一次。
但他那熟练的检查手法,和同医生一样的处置方案,却让她的心隐隐作痛,“你是不是经常受这样的伤?”
“‘经常’谁受得了?有一次你就记住了。”钟屹仰起脸,看着她,笑了笑。
小都又是一怔。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对她笑,亮得灼人的眼睛里居然是满满的温柔,有点腼腆,又有点调皮。
她不敢相信,这个总是冷硬得如岩石般的男人,居然会有这样的笑容。
“我看到过你腰后面的伤疤,你在野外经常会遭遇这样的危险?”小都并不想掩饰她声音里那浓浓的关切和担心。
钟屹的手停了,撑了下膝盖,站起来。
“危险哪里都有。你倒是在别墅里,不也这样了?”钟屹笑着指了指她的脚,“那是在腾冲盘山公路上会车出的事。和自然比起来,人,更危险。”
那次是对方在大雨里超速,据说是赶着参加朋友的婚礼。他的车被甩到崖壁上,他被一根撞断的树桩尖口剐掉了一大块肉。而对方的车直接翻下了公路,司机受了重伤,另一名乘客死了。
他当然不会告诉她这些。
可毕竟概率小得多小都几乎脱口而出,但终究忍住了。
她觉得钟屹并不想深谈这个话题,也许是不想让她担心。
“是不是又该走了?”她其实是想问,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
“新镜头后天送过来,拿到就可以走了。这次要拍的片子正好可以用上。”钟屹脸上是按捺不住的兴奋。
“你怎么像个得了新玩具就迫不及待的孩子?”饶是小都现在的心情,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不是玩具,是我的伙伴。虽然是买来的。”钟屹认真地更正着,这使他看上去更像个孩子。
“什么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即使是真心,如果说付出了还想着能收得回,那也就变成代价了。”小都不禁有些黯然。
真的会有毫不计较的付出么?爱,要到什么程度才可以这样?
小都扭身,从抽屉里拿出两包莲朵,“剩下的,你带走吧。留在我这儿也用不上。”
“你喜欢可可,却不吃巧克力?”钟屹有些纳闷。
“就是戒了巧克力才喝可可的。原先我只要吃起来,就停不了,一定要吃光手边所有的才行。”小都低下头,把散在脸侧的头发拢向耳后。
钟屹那副吃惊表情让她有点难为情。
“这两个口感差很多。你不知道,吃巧克力可以让人有幸福感么?”钟屹把糖袋举到小都面前,“要不要试试?”
幸福,可以来得这么容易么?
原来,只要他愿意,他们也可以这么轻松地聊天。
他的声音可以很柔和,他的笑容可以很温暖,他的想法可以很简单。
他笑起来原来真的很好看。
就如同澄净的蓝天。
但此刻的小都却希望自己从来都没有发现过,看到过这些。
是太吝啬,还是太残忍?偏偏选在这个就要说再见的时候。
12.留伤
“算了,好不容易才戒掉。我可不敢再惹它了。”小都挡开了糖袋,“还是留给你,坐在你的小帐篷里看着星星,慢慢吃幸福加倍。”
终究是要分开的,各自的海阔天空。
“那就多谢了。”钟屹怔怔地收了手,依旧盯着她,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明明应该说再见,但两人似乎谁也不愿提起。
“你怎么回去?”钟屹深深吸了口气,仿佛是下定了决心。
“上下有电梯,我的车就在电梯门口,特意让小晴停在那儿的。大不了开慢点。”小都甩了甩头。
钟屹刚想开腔,小都的电话响了。
“我拿给你。”钟屹抢步过去,拿起桌子另一边的电话,屏幕向下递给了小都。
打来电话的居然是一走就没了消息的沈一白。
“对不起。”小都按了接听,用手捂住送话器,看向钟屹,“如果没机会再见,就先祝你一切顺利。你自己多多保重。”
钟屹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含混地点了下头,转身出去了。
原来只听说牙痛要人命,现在才知道哪里痛的功效都差不多。
挨到电梯口,小都已经是一身汗了。一想到还要走的几段路,小都想死的心都有了。更要命的是,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踩刹车。难不成要叫出租车?
突然挡在身前的人影,让小都一个退步,险险坐在地上。
“我只是想让你少走几步。吓到你了?”钟屹放开了抓在手里的小都的胳膊。
“你怎么还没走?”小都手抚胸口,心还是狂跳不已。她刚才差点就把手里的电脑包抡过去。
“你以为开车可以和跳芭蕾一样?钥匙给我,开你的车。”钟屹拎过电脑包,又伸手等着。
到了这个时候,小都也不敢再逞强了,乖乖交了钥匙,指了指不远处的车。
以防后几天不能进办公室,小都把紧急的事情都做了安排,能带回去做的拷进了电脑。这让她又耽搁了一个多小时。
她以为钟屹早就离开了,却没想到他一直在悄悄等她。
他甚至没有打个电话问问她,什么时候可以走。
看着钟屹坐进车里忙碌,小都只觉得胸中的那份闷痛被这暖意烘得越来越大。
“谢谢你送我回来。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真是不好意思。你也快回去吧,还有不少事要做准备吧?”小都嘴上客套着,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落寞。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已经让她身心俱疲,她只想赶快躲回她的小窝里,慢慢疗伤。
钟屹扭头看了看远处地库通往电梯的小门,那里还有七八级台阶要走,“是不是不方便让我送你上去?”
“不是。我只是……”小都忽然发现不论她怎么解释,效果是相同的。
钟屹拿过她的电脑包,斜挎在肩上,一个横抱,就把小都捧在了胸前。
在车上,钟屹就瞥见小都的腿总是在动,而她紧紧抿着的嘴角不时流露出痛苦的抽搐。
这个倔强的丫头一定是在偷偷活动她的脚。以为这样她一会儿就能自己走回去了。
但他没有说话,因为劝,肯定没用。
刚刚小都站在车前和他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在诺大、空荡的车库里,小都的身影被惨白的灯光映衬着,显得格外的单薄,像是无家可归的游魂,又像是迷了路的孩子。而她脸上那深深的无助和彷徨,让他的心被狠狠捏住了。
被骂鲁莽,被斥轻薄,他都不在意。现在,只要能帮她分担些,他什么都愿意做。
他准备好了应对她的推辞甚至抗议,但她却什么也没有做。
突如其来的腾空而起让小都的脑子一蒙,连惊呼都卡在了喉咙里。
但搞清楚状况并不是什么难事。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让他放自己下来。
可当她望上他的脸,便放弃了。
不是因为他脸上那一切抗议无效的神色,而是他眼中那冰封之下压抑的似曾相识的挣扎。
就如她对着镜子,曾经看到的自己一样。
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懂得了,他的漠视,他的回避,他的踟蹰,他的决定。
他同样是输给了自己。
娇艳义无反顾地盛开在最意想不到的角落,美得让人不忍转睛,却终是不能放入背包带走的“行李”。
小都伸出手臂,环到钟屹的颈后,勾住,把脸埋进了他的胸口里。
她不能再看他的眼睛。她怕她会流泪,会改了心意。
与其在磨砺中枯萎,也许,真的不如凝固在那最美的一刻,无生无灭。
在小都环住他的那一刻,钟屹不由得一颤。
他可以强迫自己忽略她那因潮红而更加粉润莹泽的脸庞,回避她那因没有叫出声的惊呼而微微张开,似是充满了渴望的嘴唇,但他没法不看她的眼睛。
波光粼粼的眼睛清澈见底。
没有修饰,也没有伪装。
简单而纯净。
那就是一个女孩子看向自己爱的人的眼神。
坦白而直接。
如果她没有转开脸,如果他没有感觉到胸口处的一声叹息,也许,下一刻,他就会全盘放弃。
聪明如她,知他如她,怎么可能瞒得过,怎么可能不了解。
所以,她先选择了放弃,帮他选择了放弃。
他没想到,她居然这么轻。
轻得好像随时可以飘走,再不可觅。
他只能收紧手臂,紧得能把她揉进自己的胸膛里。
怀里空了的那一刻,钟屹觉得心里也空了。
如果,她请自己进去坐一坐,喝杯水,要不要答应?毕竟她的脚伤不方便,能帮她打理一下还是好的。
可如果真的进去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勇气离开。
被钟屹半跪着送回地面的一刻,小都腿一软,险些没有站住。但她很好地掩饰了。
也许应该请他进去坐一坐,喝杯水,毕竟麻烦他送自己回家,这么做也是应当应份。
可看着直挺挺站在那儿,低着头的钟屹,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今天真的很感谢你,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你也多保重,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钟屹抬起头,嘴边挤出一个笑容。
他知道,那是个永远等不到的电话。
“你也保重。再见。”
小都坐在窗台上,面前放着一杯酒。
她喜欢坐在窗台上。二十四楼的高度和三面透明的玻璃,总能让她产生出一种漂浮感,就像在梦里一样。
她做过很多次飞翔的梦。没有什么神喻,也从没看到过翅膀,她就是知道,只要用力挥动手臂,她就可以飞起来。只要飞得够高,借着风力,她就可以滑翔,像鹰一样。她总是奋力向上,想要到达那云之巅,蓝之上……
但现在,这里,却是她能够到达的,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深秋的风从敞开的窗户里涌进来,虽不寒冷但足够强劲。
小都索性把上身探出窗外,仰起了脸。
薄阴的天空无星无月。
上一次看到星星是什么时间她已经记不得了。
风扭着她的头发变成杂乱一团,吹着她的眼睛变成模糊一片。
帮我看一看,那旷野里的夜空是不是更蓝,山顶上的星星是不是更亮,彩虹的尽头是不是真的连着天堂……
13存在
冬夜的雨下得不急不缓,沙沙地敲打在窗户上,如同喋喋絮语,让人莫名地烦躁。
小都裹着毯子,蜷缩在沙发里。手中的可可茶是这间屋子里唯一可以让她握住的有热度的东西。
这个城市的冬天不是游客们想象中的,犹如雨中撑着油纸伞的少女般温婉,带着沁人心脾的幽凉。这里的冬天同样可以阴冷入骨。
空调和电热毯是小都在冬季赖以存活的法宝,可现在,她的家却停电了。
物业大叔说是全楼的总闸坏了,正在抢修,恐怕要等到明天。
小都不得不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她要过一个冰冷的圣诞夜了。
这让她想起了卖火柴的小女孩。
面前茶几上的蜡烛跳动着淡紫色的火苗,把那原就微弱的热度染得更加清冷。
当初蜡烛拿在手里,觉得味道很好闻,买来放在床头,也没真的想让它帮助睡眠,就是喜欢看它被灯光映得莹莹的样子。
现在拿来救急,本有些舍不得,但没想到,那燃出的味道居然浓得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不知何处而来的微风催动着火苗,一跳一跳地抖动着。光亮照进黑暗之中,犹如把手伸向热水,探进去,又缩回来,再探进去,最终在蜡烛上汇成了一团颤抖的光的云彩,蔓延开来,变成了一片朦胧的灰雾。
往日里熟悉的物品都露出了陌生的模样,悄无声息地站立在那里,而它们身后,黑影活像一头头变形的怪兽,扭动着,挣扎着,在墙上爬得很高,把它们衬托得更加狰狞可怕。
她本来会有个热闹的圣诞夜的,怎么变成了这样?
从那次告别之后,小都没有再见到钟屹,也没有再听到他的消息。
她又上过他的网站,但没有任何的更新。
有些担心。
可转念一想,他人在旅途,可能来不及更新。如果是接的邀约,那么,即使有照片他也无权放在自己的网站上。
她也曾经试探性地问过陈威,有没有考虑和钟屹长期合作?
陈威摇摇他那随时运转商业模式的脑袋:钟屹不接受长期合同,而且我们是月刊,他保证不了时间。只能是重要性足够时,再和他谈。
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如常的忙碌,如常的热闹,如常的新奇不断。
期刊的项目稳定之后,就已转手他人。她又接了几个策划案子,有广告,有庆典,有展会。
但小都却觉得这些和她越来越没有关系了。
形形色色的人物穿梭身边,在她眼里,就如同舞台上的悲喜,喧嚣而虚幻。
她甚至怀疑,人人一副急匆匆的模样,真是为了所谓价值的实现,还是只不过为了舒慰自己,找到一份存在感。
为什么有的人,即使不出现,却也有着再真实不过的存在呢?
接听沈一白的电话成了小都最开心,也是最重要的部分。
看似春风得意,但小都明白,他那事无巨细,漫无边际的唠唠叨叨背后是怎样的压力。
可他不想讲,小都便也不问。
沈一白也是这样。
这是他们的默契。
所以,她就开着免提,任着他碎碎念。
哪里的蛋挞最好,哪里的虾面最鲜,哪个pub的dj最酷,哪个酒吧的姑娘最炫……
听着他的声音,就好像又看到了他那张表情丰富到有些夸张,却生动、快乐的脸。
有时,她会笑着流出了眼泪,而自己却浑然不知。
小都更加痴迷在可可里,越喝越多,越喝越浓。
看着急速瘦身的小都和她的可可袋子,陈威掐着自己已经显形的“救生圈”悄悄问她,要达到效果,一天要喝多少?
小都的忠告是;一个月的工资分四次发,多看几次工资支出就行了。
陈威瞥了她一眼:我心痛的时候,吃得更多。要把失去的补在自己身上!
今天早上,小都在陈威的办公室里和他讨论一家地产公司联谊年会的策划,陈威一位哥儿们的电话插了进来。
小都想要回避,但陈威阻止了她。
小都踱到窗前,挑着百叶帘,看向窗外。
不过,对于陈威那极具穿透力的高分贝,这,只是个姿态而已。
“不可能!那臭小子怎么舍得这么快就回来?……见过几次?他不是又把自己整残了吧?……嗯,神不守舍没关系,是整个的就好……我怎么知道?他没给我打电话……这我没办法,和你说过,他不接你那种单子开业典礼?!你怎么不让他拍百岁照?那倒有点可能……你要不死心就等呗……”
云,漫了上来,本就昏沉的天空更是阴暗欲雨了。
百叶帘的合金叶片嵌进了小都的手指里,留下两道深深的,泛着青白的痕。
“今天晚上,要不要我去接你?省得喝了酒,开不回去。”陈威也走了过来,拔着窗帘向外瞄了瞄。
“这几天太累,不想去了。你们好好儿玩吧。”小都悄悄握拳又放开,回血的手指微微发麻。
“等?”扭身看看放在桌上的电话,陈威摇摇头,“等他,还不如等这场雨的把握大。说不定,会变成雪呢。”
蜡烛的光晕随着灰雾上升,在天花板上圈出了一个淡黄色的影子。
像是可以反噬光芒的咀嚼着的嘴。
屋子里静得出奇,只有卧室里那只两只耳朵的闹钟嘀嘀哒哒,不紧不慢地磨着牙。
对面喜欢开着门通宵搓麻将的老伯曾经让她不胜其烦,可现在,她却那么想听到那些伴着哗哗声的吵闹;楼上的小夫妻一向安静,唯一的噪音就是夜半洗澡的水声,可今天,怕是洗不成了;楼下住的是个和她年龄差不多的男孩,隔三差五就叫朋友来玩,不过,再闹也是楼下,对她影响不大。可今天,也是一点声音也没有,该是出去狂欢了吧?
整幢楼里似乎只留下了她一个人。
她就像艘搁浅的船,一筹莫展地停在时空的沙滩上。
房间里空荡荡的,似乎连空气都没有了,在这片孤寂里她觉得自己也变成了空虚。
可房间又好像挤得满满的,沉沉的黑暗让恐像气球般膨胀再膨胀,大得已经出奇,她只能喘气,却不能呼吸。
她的手是冰冷的,她的身体也是冰冷的。所有感官的热度都在冷却,连血液也像冻僵了一般,带着冰凌,在血管里越流越慢。
她感觉仿佛是看着自己慢慢变成了的尸体,被安放在这个用寂静铸成的棺木里。
要做点什么。
放纵也好,疯狂也罢,总之在意识也安眠之前,她必须做点什么。
小都从沙发上挣扎起来,冲进卧室。
黑暗里,她也不知道自己都抓到些什么。只是凭着手感,凭着记忆,把她认为需要的东西都塞进了提包里。
14回来
走在空旷的街道上,冰冷的雨水里,小都仍是茫然。
去哪里?
她看看表,只能去火车站了。
就是最早的那一班车,不管它去哪里。
小都低头疾步,直直撞上了挡在面前的黑影。
“你要去哪里?”
小都被撞得发蒙,抬头看过去。
莫非真的要被冻死了?
可那个小女孩看到的是烤鹅,圣诞树和外婆,她怎么会看到了他?
这次要拍的几套片子难度不大,路也很顺,计划是一口气串下来。如果不出意外,应该还有时间进到山里,看看那个传说中可以冻住彩虹的冰瀑。但钟屹发现自己就像是个练习球,被打出去的速度越大,拉他回返的力道也就越狠。
除了春节,其它被人们追捧的日子在他的脑海里都是不存在的概念。但今天,即使是他最讨厌的下着随时可能变成冻雨的夜晚,他还是拼了命地往回赶。
车子进了城市,就习惯性地拐了弯儿,和前几次一样。尽管知道这次可能还是不会见到她,也和那前几次一样,但他还是把车停在了那个已经熟悉的位置,然后看向那扇已经熟悉的窗口。
窗子里透出了微弱的光亮。
没想到她竟然在家里。
下了车,点上烟,钟屹又望向了那个窗口。
淋点雨对他是家常便饭,在雨里吸烟他也是手到擒来。近乎偏执的,他就是不能容忍车里有一股烟灰缸的味道。就像这些越是舒适的城市越不能容忍停电一样。
在这样的夜晚,她守在家里,是生病了,还是被困住了?一个人,还是……
不管是哪种可能,他的心都在抽抽地疼。
光亮倏然消失了。
等钟屹回过神来,他手里的烟也被夹着冰晶的雨淋熄了。
睡吧,但愿你梦到自己坐在春日的暖阳里,手里是你的可可茶,身边是盛开的野蔷薇和铃兰花。
将烟蒂塞进空矿泉水瓶,扔到垃圾箱里,钟屹准备返身上车。
就在最后的一回头,他看到小都站在了雨里。
她拎了个小提包,像是要出门的样子。但她既没有带伞,也没有叫出租车。
她只是梦游般地走着,白色的长大衣让她看上去就像个在夜里寻路的孤魂。
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很飘逸,雨却把她的背影淋得更孤单。
不假思索地,钟屹大步抢了过去。
“出什么事了?你这是要去哪儿?”钟屹挡在她的面前。
他的脸在昏暗里慢慢清晰,小都又看到了他眼里的焦急,担心和痛惜。
他明显地消瘦了,头发也长了,闪着湿漉漉的光,鬓颊和下巴泛着青色,这使他看起来憔悴而落魄。
她不知道他赶了多少路,开了多久车才来到这里。
莫非他这几次回来总要过来?难道今天,他已经在雨里等了很久?
小都想扳开他抓在自己胳膊的手,他捏得她好疼。
就在两手接触的瞬间,她感到钟屹明显地一颤。
钟屹捉起她冰一般冷的双手夹在两掌之间,随后分开,把它们按在了自己的下颌边上。
他想尽快让她的手回暖。
他的脸摩挲在手心里,硬硬的,扎扎的,真实而温暖。
他的血管也搏动在手心里,澎湃而有力。
他回来了,行囊里带回了她曾经不敢奢求,不敢触摸的希望。
管他将来是什么样子,管他会不会再次消失,至少此刻,他站就在这里,她不想再错过,不想再只能看着他的背影。
这个决定好像是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小都觉得自己就快站不住了。
“带我走吧,去哪儿都可以。求你,别再留下我一个人。”
钟屹急急扶住扑跌进怀里的小都。
身前的人抖着,散发着森森的凉意。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话,一时还来不及辨别她的决定在他心里激起的是震撼、欣喜还是惊疑。
他看向她仰起的脸,是平静而坚决。
她那波光粼粼的眼睛里,是坦白而直接。
似乎什么都不用再讲。
车子进山的时候,冻雨就真的变成了雪。
钟屹开得格外小心,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睡眼惺忪的农家乐山庄老板被眼前两个“联”在一起的人吓了一跳。
好在他认得钟屹,现在又是几乎没有客人的淡季。
他只是好奇,这个总是独来独往的怪人怎么会带着个女人?
离开城市几百公里竟会有这样的景致!
雪,将天与地连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群山环绕中的山庄在其余三季应该是美景如画,但在冬天却显得单调,萧索而寂寥。
可小都却觉得,这里,就是她的乐土,她的天堂。
“哪位?”陈威明显的宿醉未醒。
“是我,对不起吵醒你了。我要休假。”小都举着电话,站在信号稍好的门口走廊上。
“怎么,病了?我去看看你?”陈威的声音清晰起来。
“不是,我要休10天年假,元旦以后回去。”小都的声音里带着山风的清新。
“搞什么搞?!”陈威的声音陡然高了八度,“那个年会就要开了!”
“我回去再做也不耽误。这个假我必须要休!”小都的声音却是稳得不容分说,“你不同意也没用,我辞职。”
“你敢威胁我?!”这下,陈威是彻底醒了,但暴怒并没有侵占他的思维,“这信号怎么这么不好……”
“你少来!你听见我说什么了。10天,一天不能少。”小都清楚他的招数。
“你现在在哪儿?”陈威气馁了。
“天堂。”小都把散落的头发拢向脑后,抬起头,叹了口气。
远处白雪覆盖的浅黛山峦宛如一幅水墨画。
“等等……你,是不是和钟屹在一起?”陈威的声音沉了下来。
小都一愣。
但她的沉默就是承认。
“臭小子!告诉他了别招惹你!你……你让他接电话!”陈威的火气又上来了。
“不用了。是我招惹他的。挂断电话后,我也会关机。你就别白费力气了。对不起。”小都的心里涌起一股歉意。
老好陈威,其实他什么都看在了眼里。
原来他一直在旁敲侧击地提醒她,在无意中让她听到那个电话后,又故意说那些抱怨的话。
他是他们两个的朋友,太了解他们的朋友。
“喂喂,你们将来还有时间嘛,这几天真的很关键啊!”陈威说得心虚,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我们只有现在。我说到的一定都做到。元旦以后见。”小都挂断电话,随即关机。
小都摇摇头。
她几乎可以想象陈威在暴怒里高高举起手机,狠狠摔进身前被子上最厚的地方。
小都转过身,钟屹就站在她身后不远的门口,静静地看着她。
将来太远,他们能抓住的只是现在。
影 · 流年(四)
15承担
“你怎么跑回来了?”小都拉开门,惊讶地看着一脸得意笑容的沈一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来……看看你。”笑容凝固在沈一白脸上,越过小都的肩膀,他看向了屋里,“你,要搬家?”
客厅里,除了沙发和茶几,其余东西都已经蒙上了防尘布。
“你还真是妖精!这么躲,还是让你抓到了。”小都笑得有些牵强,侧身让他进来。
沈一白在屋里巡视了一圈,这才站定,看着小都,没有说话。
“我辞职了。明天就离开这个城市。所以,没有果汁,你凑合这个吧。”小都把一瓶庇利埃递给沈一白。
沈一白看看手里的瓶子,放在了茶几上一堆零食的旁边。
“上次见你,是半年前,你还和那个疯子在一起。现在呢?”沈一白仰头想了想,又看回小都。
“分手快一个月了。是我提出的。我也不想在这里做了,所以辞了职,换个地方。本想安顿好再告诉你,你倒先来了。”小都拍拍手,极力表现出轻松。
她知道沈一白想问什么,索性一口气先说了。
这个结局并不意外,但小都的神色和举止让沈一白隐隐觉得没这么简单。
沈一白拉着小都,把她按坐在沙发上,他自己则坐在她身前的茶几上,看着她。
“你说的对。如果我爱上的是鹰,就不该指望它能守在窝里。是我太贪心了。”小都叹了口气,把脸转向窗外。
山庄里的那十几天,果然是他们在一起最快乐的日子。
他们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一起。除了偶尔去散散步,大多都是呆在屋子里。
吃饭,睡觉,聊天,缠绵。
小都发现了让钟屹滔滔不绝的办法。那就是看着他的那些照片,让他讲照片的故事。
他们最爱挤在窗前那张摇椅里。
小都坐在钟屹身前留出的椅面上,整个人缩进他的怀里。
钟屹把电脑放在她的腿上,给她看他收藏的照片,讲他怎么去的这些地方,遇到了什么事情,怎么拍的这些照片。
不看照片的时候,他们也会谈些自己过去的事情,他们的家人,他们的儿时趣事,糗事。
看得累了,说得累了,他们就这么相拥着,静静地听风,听雪,睡去再醒来。
小都也喜欢趴在桌边,看钟屹那灵巧的手指收拾、摆弄他的相机。看他如何吹去相机缝隙里的灰尘,如何擦干净镜头,如何清理保养皮腔,如何修理那些小毛病。
有时小都会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钟屹就把她抱到床上,自己也趴在旁边睡。
他们的日子过得就像是歇冬的农户。
不介意晨昏颠倒,只要睁开眼睛能看到对方就好;也不介意错过吃饭时间,反正钟屹包里有剩下的压缩食品,只要两个人可以在一起,没人打扰就好。
他们默契又疯狂地透支着现在,小心地不去触碰将来。
“他尽力了,我们都尽力了。”小都没有看沈一白,伸手去抓茶几上的莲朵。速度不快,但停不下来。
将近半年的时间,钟屹只接些不用离开,或者只离开几天的专题。不用出去的日子里,他会准备晚饭等她回来。他会洗碗,洗衣服,却不再洗照片了。因为他没有照片可洗了。小都也是后来在偶然中发现,他有时说的出去一下,其实就是开车在环城的高速公路上转圈,或是开到百多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出了高速就又马上掉头回来。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总是装得若无其事。
是小都逼他又开始旅行的。因为她不忍看着他如同困在动物园笼子的鹰般委顿,消沉。
钟屹试着调整过自己,也拒绝过小都的建议,但最终还是同意了。
开始是两周,一个月,然后是两个月,三个月。每次出发前,钟屹都会紧紧地抱住她,紧得就像是他再也不会回来。而当他回来时,又总会多多少少带些伤,最严重的一次是将胳膊摔成了骨裂。
于是,小都开始越来越多地做噩梦,惊醒了就要一直坐到天亮。但她不能,也不忍劝他停下来。
在将近两年的时间,他们都在越发认真地和自己较力,直到最后的疲惫不堪。
“与其把双方都拖垮,在后悔,甚至埋怨里把感情消磨掉,还不如分手。留着遗憾和想念,至少还能保存些美好的记忆。”小都清空了巧克力,又开始去抓话梅。
“你,有没有试过和他一起走?”沈一白皱了皱眉,从零食堆上移回了目光。
他没有问为什么钟屹会同意,有没有再争取。因为他太了解小都了。
小都苦笑着摇摇头,“你看过他的照片就会知道,那些不是可以穿着比基尼转个身,拍张照,或是拿根登山杖,说说笑笑就能到的地方。那大多是连男人都很难忍受的地方。我去了,只会让他分心,给他添麻烦。也许更危险。”
“那你离开这里,要去哪儿?”
“先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调整一下。然后再做打算。”小都有些心虚地避开沈一白的审视,停下了神经质地往嘴里塞食物的手,“我,不想再听到他的任何消息。这样,我至少可以骗自己他一切都好。”
“不打算回家看看,或是去找我?反正都是散心嘛。”沈一白犀利的目光扫视在小都的脸上,身上,和他那温和的话语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分手,辞职,再适时地消失,他确定这些精心的安排是别有深意。
小都摇头,“等事情都安顿好了再说吧。我,不想给大家添麻烦。”
“这些东西,你以前看都不会看。”沈一白从零食堆里拎出几袋,举到小都的面前,“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你现在吃的巧克力就太多了。”
小都一愣,顾不上辩驳沈一白,忙不迭地拿过手机低头查看着。
沈一白丢下零食,起身踱到窗前,两手狠狠地扣在窗台边沿上。
如果她没想好,就不会做这样的决定;既然决定了,现在就是劝,也没有用了。
放下电话,看着沈一白的背影,小都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不打自招。既然被识破了,她也不想隐瞒了。
这几个月来,她只是一个人,独自承受着这一切。没有和任何人商量,也没想过商量。因为,这是只有她自己才懂得的,才能做的决定。
“我不想强迫他改变什么,不想看着他被活活缠死。我自己能处理。”小都起身,也走到了窗前,“我试过了,可我舍不得!就算我不能给他完整的,最好的,但我至少能给他个将来自己决定命运的机会。在我心里,他已经是我的家人了,最亲的家人。这种感觉,你不懂的。”
“我是不懂!”沈一白生生停住了想砸在窗台上的手,长长舒了口气,“这个决定关乎一个人的一生,也许是三个人。你真的想清楚了?”
“可也许这就是生命的安排和意义呢?我不会用一个生命做筹码。这对谁都不公平。”小都慢慢地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么做挺傻的,再过几年,我可能就没有勇气做这样的决定了。可现在,我做不了别的选择。我不要求你赞同我,但请你,至少别再阻止我,指责我。”
“如果,你确定这世上只有这个男人能让你做这样的傻事,那就是劫数。早晚都会遇到,早晚都要错,只是出错和傻的方式不同而已。”沈一白无声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松开了握拳的手,“以后,与其想着当初怎么会这么傻,不如想想是什么让你甘愿傻过去。这样至少还能傻得快乐些。这比决定‘傻一次’要难得多。你有准备么?”
“事情永远不会等你准备好了再发生,不过,我会尽力的。”小都看向窗外,蜷曲的手指摩挲在窗台的木质纹路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沈一白牵了她的手,把她带回到沙发上,坐下。
“我和我的合伙人刚刚接了个欧洲的项目,接下来的四个月里,我们几乎都要在那边。我和合伙人各自有自己的工作助理,但我们有一个特别助理,简单说,就是大-内-总-管,我们不在的时候,事务所的事情都由她全权处理。可现在的特别助理到这个月底就要和她的新婚丈夫一起移民了。你能不能过来帮我?”沈一白还是坐在茶几上,定定地看着小都。
“不能!”小都吓了一跳,不假思索地拒绝了,“我这个状况怎么帮你?能帮多久?我不要……”
沈一白挥手,截住了她下面的话,“这个职位的工作是有些琐碎,要求也不太高,让你来做的确算是屈就。但这个人对我们来说很重要也必须可靠,因为交到她手里的是我们的全部身家。我们现在没时间慢慢考察新来的人,所以我回来也是想找个信得过的人代替她。就算帮我救个急,能盯四五个月就行。到那时,我们就都回来了。”
“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我不能接受。谢谢你。”小都拍了拍沈一白的胳膊,“我已经安排好了。我不想依赖你,不想让我的决定成为别人的负担。”
“在心理上顺从和放弃才会依赖。你做不到的。”沈一白把小都的手合在了掌心里,“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好吧,抛开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毕竟那边的环境会宽松些,各种条件也好一些,最重要的是,那边可以避免一些以后在这里不好解决的问题。我能帮你的也就是带你过去了。既然你决定承担,你就有责任准备更好些的条件,而不是只纠结在你自己所谓的独立和坚强里。你没有权利只为自己着想了。”
“可……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其它的先不讲,带我这样的人过去,很可能会牵连到你的名声。”小都犹豫了。
从理智上,她认可沈一白说的是对的。但她仍是不禁感到诧异,状况的改变居然可以让她做这样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思考和妥协。她觉得自己太自私了。
“从很久以前开始,在我心里我们就已经是家人了。家人之间做这些,还需要理由吗?如果是我自作多情,麻烦你现在就告诉我!否则,就别再和我讲客套话。”沈一白低头看看自己的掌心,忽然笑了,“至于其它的,你未嫁我未娶,大不了我就认下个婚前那啥。科技这么昌明了,真想洗白还不是一张纸的事?关键是,以我沈一白的知名度,这个还上不了八卦杂志的头条。失望了吧?”
这种时候,他居然还可以说出玩笑,让小都有些哭笑不得。但她明白他的苦心。
“那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呢?”尽管这听起来像是廉价的利益交换,可小都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特别助理的职责,帮我们看好家!还有,我们事务所正在上升阶段,设计业务是一方面,公众形象和公共关系也要着手提升了,这个是你的强项。至于其它的剩余价值嘛……”沈一白歪着头想了想,“在找到合适的房子搬出去之前,你要负责照顾我的起居。如果房间干净,饭菜可口,服务周到,我可以考虑不收你的房租。”
“那要不要说‘老板早上啦’?”虽然嘴上揶揄着,可小都知道,他这样安排是不想她有太多的心理负担。
“呃……你站在门口说就可以了,这个时候,安全第一!我们都要忍一忍。”沈一白故作惊讶地张大嘴,坏笑着眨了眨眼。
“谢谢你!”小都扯动嘴角,想笑一笑,但却忽然别过了脸。
小都也搞不懂,即使分手,她都能控制得很好,偏偏现在,为什么自己会流泪。
不是难过,也不是委屈,而是很久以来都没有过的轻松。
沈一白抚着她的背,静静地看着她,只是听凭她尽情地发泄。
16相望
“我要死了……”沈一白有气无力的声音从话筒里飘了过来。
“算上8个小时时差,你那里是早晨。又一夜没睡?”小都侧身挪到路边,让出了人行道位置。
“坐了一夜飞机,刚躺到我亲爱的大床上。”沈一白伸懒腰的声音哼哼唧唧传了过来。
“回来了?不是还有几天么?”小都拉了拉滑下的手包带,把散落在脸侧的头发拢到脑后,垂下手,抓住了还一直乖乖举着,等在那里的小手。
“你又折磨伊戈,我还能不回来?”沈一白的声音戏谑里有着埋怨。
“他又给你打电话了?”小都有些生气。
“不是!昨天我打给你,你在洗澡,他接的。”沈一白连忙解释着,“他都跟我说了。多大点事儿啊?”
“冲人吐口水还是小事?多亏是你家阮秋温良贤淑不计较,这要是成了习惯还了得?!”小都虽气恼,但还是尽量压低了声音。
“我女朋友哪个不温良贤淑?是阮秋把他的脸捏疼了。她一高兴,手底下就没轻重。我还经常受伤呢。”沈一白嘿嘿一乐,“行啦。他知道自己错了,跟我道了歉,还保证以后不会那么做了。你也别没完没了,他才多大?”
“那天说死不认错,怎么忽然这么乖了?你是不是又许给他礼物了?我苦心教仔,总被你一招破功!”小都有点悻悻的,这个沈一白总是有办法把伊戈搞得妥妥的。“对了,那个慈善晚宴的请柬给你拿到了。你心仪的大佬就在你旁桌。到时候,捐赠的事情就看你的了。”
“你真弄到了?爱死你了!”沈一白那边很是雀跃,“你怎么搞到的?你答应那个会长的求婚了?”
“比那个还惨!”小都叹了口气,“这周六,我要去抱玉净瓶!”
这个慈善基金会里有个社交老名媛组成的剧团,经常粉墨登场筹集善款,小都和为首的会长老妈很熟,这次疏通的代价就是又被拉了壮丁。
“哈哈,我带伊戈去看!”沈一白果然笑翻了天。
“你敢?!没有请柬了!”小都果断威胁。
上次伊戈去看了她扮演的玉兔,一个星期追着她找那个毛茸茸的尾巴。
“我替你带伊戈去上游泳课,行了吧?”沈一白顿时英雄气短,“我晚上去你那儿拿。”
“要不要给你准备饭?一个还是两个?”
“阮秋出差了,就我一个。娥姐已经把我的汤煲上了,好了给我打电话。我得先睡会儿。”
“知道了。我付她工钱,可她听你多过听我!”
“又抱怨?当心真变成欧巴桑!”
小都收了电话,低头发现伊戈正歪着小脑袋出神,“在看什么?”
“妈咪,那个叔叔在看我们。”伊戈小手一指。
傍晚的夕阳里,行人穿梭,小都搜寻了一圈,没什么发现。
“是什么样的叔叔?”小都蹲下身,看着伊戈。
“和沈伯伯一样高。”伊戈踮起脚,把小胳膊挥起来,示意着他力所不能及的高度。
这算什么提示?
“那是叔叔看你乖,喜欢你呢。”小都拿出纸巾,把伊戈嘴边冰激凌的残留痕迹擦去,又擦他的手,“沈伯伯晚上来吃饭,我们去买他爱吃的蛋糕,好不好?”
“我早知道了。还有我的礼物!我来选蛋糕!”伊戈得意地晃着头,抓着小都要走。
“等等!你要先答应妈咪不偷吃蛋糕上的马卡龙。”小都握着他的两只小手,看着他。
“可是,沈伯伯每次都让我全吃掉的。”伊戈委屈地嘟起了嘴。
“沈伯伯爱你,所以,每次都让给你吃。可沈伯伯自己也爱吃蛋糕上的马卡龙,你也爱沈伯伯,今天你让给沈伯伯吃,好不好?”小都用手指抬了抬伊戈的圆脸蛋。
在沈一白的调教下,伊戈和他一样,总是要把马卡龙再裹上奶油才吃。
伊戈抿着小嘴,纠结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乖,你要是今天和沈伯伯分吃马卡龙,明天,妈咪再买你最爱的巧克力蛋糕,放上两只马卡龙作为奖励!”虽然不赞同让小孩子吃太多甜食,但小都觉得是时候教他学会分享了。
“嗯。”伊戈使劲地点着头。
“好!一言为定!”小都和伊戈钩住手指,又摸了摸他的头。
“伊戈最爱妈咪!”小家伙乖巧地扑进了她的怀里。
小都捉起他的小手,覆在嘴上,“妈咪也最爱你。”
握在手里的那双小手,像糯米糍般细嫩柔弱,但终究有一天,它们也会变得粗大,粗糙,让她再也不能捧在手里了。
小都又感到了心底里那种熟悉的酸楚。
已经初冬了,傍晚的风,湿润里夹杂着清凉,很是惬意。
一片疲惫的黄叶,躲过了台风,抵住了暴雨,却终于输给了时间,飘飘摇摇地跌落下来,被行人的脚步裹挟着,被风吹送,旋到了踟蹰的脚边。
累了,不想走了,停下了。
钟屹僵直地靠在花坛边上,木然望着不远处如灯塔般在暮色里散发着温暖光芒的楼宇。
每一方橘黄里都是一个故事,有着各自的悲喜。
看到小都的那一刹那,钟屹竟觉得恍若梦里。
仿佛是六年前的初见,依然白衣如雪,笑容如春日的温阳。
她微低着头,把头发拢向脑后的姿势也还同往日一样。只是她没有顺势抱住另一只臂肘,而是垂下了手。
当穿梭在身前的车流渐止,他才看清楚,那垂下的手里牵着个小娃娃。
他不知道如何鉴定小孩子的年龄,只是觉得他看起来那么小。
小家伙穿了件白色的,扎着袖口的宝宝衫,套条蓝色的牛仔工装裤,小小的稳步鞋也是白得耀眼,红色棒球帽的帽沿酷酷地弯着。
孩子脸蛋圆圆的,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乌溜溜的,澄澈晶莹,安静又好奇地打量着身边匆匆而过的大人们。他那圆嘟嘟的小嘴正有条不紊地,一下下啄上那只巧克力冰激凌。
不知道为什么,钟屹竟然不能从这孩子的身上移开眼睛。
仿佛是种感应,孩子的脸忽然转向了他,眼睛也向他望了过来。
先是好奇的打量,然后,咧开他沾着巧克力汁的嘴角,向他笑了。
那一刻,钟屹感觉自己就如同那只握在小手里的冰激凌般融化了。
他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小娃娃,让他看得发痴,看得心疼,看得眼睛泛酸。
直到孩子转脸看向小都,他才惊觉她已经打完了电话。下意识地,他拔腿跑向了最近的路口。
或许是因为他知道留下的人太苦,或许是因为他清楚自己的无力改变,当小都提出分手的时候,他并没有竭力挽回。既然她已经疲惫于等待,那放手让她去寻找更好的幸福就是他那时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分手以后,他就又开始旅行。没什么再能牵挂,也不需要再提醒自己到了回来的时间。他只是漫无目的地走,随心所欲地飞。
半年以后,他带回来了满满的行囊和空荡荡的心。
从陈威那里得知小都已经辞职,而且可能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时,他心里那条最后的线也飘飘摇摇地断了。
唯一能证明她还存在的证据,就是每个节日里小都会发到陈威手机上的祝福短讯。但打过去,电话却已经关机。
他曾经一晚一晚坐在车上,看向那扇熟悉的窗,但它始终没有再亮起过灯光。
他也曾经利用工作的机会,或是空暇的时间,走遍了她说过的,他所能想到,她可能会去的地方。
虽然他回答不出“找到了又能怎样”,但他却又不断告诉自己,看看她,只要知道她过得好,也就放心了。
这一路下来就是四年。
而如今,在这最意想不到的地方,他终于看到了她,也看到了她的孩子。
她的脸仍是光洁美丽,她的笑仍是温暖满足,她应该是过得很好。
好到他可以安心地转身就走。
可他偏偏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双腿。
他只是贪婪地偷窥着路边的母子俩,又亦步亦趋地尾随着他们来到了这里。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
“嗨!老远就看着眼熟,果然是你!”
还是那个笑意盈盈的声音,虽然只听过一次,但却绝不会错。
钟屹诧异地转过头。
沈一白就站在他的旁边。
天青色的修身恤衫,颈肩上系了件白色线衣,还是一贯的招摇,矫情得有腔有调,只是他手里拎着的硕大的纸盒让他显得有些滑稽。
看形状,那应该是小孩子的玩具。
“不会这么巧吧?恰巧路过这里,恰巧又犯了烟瘾?”沈一白扫了眼钟屹身边垃圾筒上的烟盘,嘴角挑出了揶揄的笑纹,“见到了?”
尽管并不是意外,但钟屹一时间还是有点恍惚,又有些心虚,毕竟是跟踪,偷窥被抓了个正着。
既然碰到了,那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是尽量不要给小都增添麻烦。
他立起身,下意识地把两手在裤子后袋上蹭了蹭,“你别误会。她没看到我。当时,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我也,没和她打招呼。”他抬起头,看向沈一白,“孩子很可爱。恭喜你们!代我,问个好吧。”
“嗯,我也觉得那小家伙挺可爱,淘得很有创意,精力无穷尽!”沈一白看看表,离接听电话已经快三个小时了。他挡开了钟屹伸过来的手,“不过,得声明一下:我不是孩子他爸,也从没和他妈有过肌肤之亲,你恭喜错人了。那个家里,只有她和孩子。我是过来蹭饭的。”
钟屹怔住了,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尽管他不喜欢沈一白,但直觉上,他相信他的话。
孩子不是沈一白的,小都现在又是单身,难道是她已经离婚了?
望着满脸错愕的钟屹,沈一白偏过脸,笑了笑,才又看回他,“想问什么?”
“那孩子……”屹仍是木木的。
“对不起,这是孩子他妈才能回答的问题。换一个,看看我能不能帮到你。”沈一白摆了下手。
“那……她现在,还好吗?这几年,一直是你在照顾她?”钟屹整个人还是陷在懵懂里,眼睛徒劳地搜寻在那一楼的灯火上。
“照顾谈不上。她给我做过快两年的助理,现在在一家大公司负责企宣和公司形象管理。养得起孩子,付得起房租,请得起佣人,应该算是好吧。”沈一白把手里的纸盒放到了花坛边上,双臂抱在胸前,一副很有耐心的样子,“你还想知道什么?她的门牌号?”
钟屹怔了怔,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想知道,但知道了,他又能怎么样呢?
“如果你只是上去问个好,然后心安理得地再次消失,那你就省省吧。”沈一白神情自若地看着钟屹,“你不用瞪我,想骂我刻薄也行。反正你和我从来就不是朋友,我当然得先顾及程皓宇的感受。”
钟屹气馁地转开了头。
沈一白那副悠然自得、居高临下的样子让他直想转身就走,但他做不到。
“这次过来也是拍照?”沈一白倒似浑然不觉,拿出自己的烟盒,抽出一只,又向钟屹示意。
钟屹摇摇头,拿出了自己的,“约了套片子在这边,就呆几天。”
“还是美短?现在,可不大好买了。”沈一白伸头瞥了一眼。
“总有地方卖。你不也还是扁红?”钟屹回了一句。
两个男人的目光对峙了片刻,都别开头,笑了。
本来毫无交集的两个人,因着一个女人,好像是变成了某种同谋,知己,这感觉滑稽中又有些不可思议的奇妙。
“接下去做什么?还是流浪?”沈一白也是靠在花坛边上,淡淡地问。
“我没有流浪。不是漫无目的。”钟屹声音闷闷的。
“那又怎样?”沈一白轻笑了一声,“离家在外,自食其力,居无定所。你哪条不具备?其实说起来,我们都是在流浪。尽管目的不一样。”
“别跟我说你是为了生存!”钟屹瞥了眼沈一白,觉得他又要开始矫情了。
“承认这个又不丢人?不是,就很了不起吗?”沈一白回敬了钟屹一眼,才把目光调向了深邃的夜空,“每个男孩子的心里,可能都有个云游四海,放浪形骸,执剑走天涯的梦。觉得能够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是比天还大,还重要的事情。长大了,成熟了,大多数人便把这个梦藏在心里,再也不提起了。可也有人还执着在梦里,不肯醒来。你就是后者。”
“那你呢?醒了,不是一样在流浪?”钟屹没好气地顶了回去。
潜意识里,这似乎是对他的坚持的一种轻视。但他并不想解释。
“我是在接受惩罚。”沈一白幽幽地叹了口气,“很久以前,我曾经有过一个很大的家和一个深爱我的人。可我为了自己的自由,把他们都抛下了。但当我开始越来越想念那个家,那个人的时候,却已经回不去,找不到他们了。所以,我只好到处流浪,希望能再见到她。”
钟屹扭过头,有些诧异地打量着沈一白。
他不能相信,这个年龄和自己相仿,总是温润如玉,精致、娇贵得如同玻璃花一样的男人,会有这样的创伤和沧桑。
或许,他只是想借这个故事暗指自己?那,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如果找到了,你会做什么?”钟屹提出的是自己也没有答案的问题。
“用我的方式去爱她。”沈一白的声音很平静,“其实,我找到过她好多次了。可因为我伤她太深,她已经把我彻底忘了。不管我怎么努力,她都不可能像当初一样爱我了。所以,我只好守着她,用我的力所能及去补偿她,直到她找到她的幸福为止。”
“那你要找的,就是小都?”钟屹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顺着他问这么无聊的问题。
“我只找程皓宇。”沈一白诡异地一笑,忽然把脸凑过来,直盯着他的眼睛,“你信不信?”
沈一白的脸遽然就在眼前,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钟屹下意识地想向后躲,结果却是愣愣地僵在那里。
他还从没有这么近地审视过一个男人。而眼前的这个男人,真的是让他看不懂了。
这不像是他认识的那个沈一白了。
他的眉毛虽是精心修剪过,但仍应算剑眉。而那在钟屹看来本是太过多情妩媚的眼睛此刻却似寒星闪烁,于清冽里隐现着迫人的英气。挺直的鼻梁和薄翘的嘴唇,让他看起来竟有了令人敬畏的凛然之风。
若是再有一袭长衫在身,一刃清锋在手,那就和传说中的飘逸剑侠无异了。
虽然对穿越故事早有耳闻,可钟屹自认也没幼稚到真的相信它的存在。但这时,面对沈一白,他却只能点头。
或者说,他情愿相信。
“见鬼!我都不信!”沈一白身形后撤,只一个瞬间,他就又是那个洒脱不羁,散漫轻佻的沈一白了。
变化速度之快,令钟屹不禁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看错了。
“你不是相信,是希望!”沈一白欠身扔掉烟蒂,拍了拍钟屹的肩膀,“因为你觉得,如果真是那样,你至少可以有机会去做些什么来弥补自己留给她的缺憾。不过,我不介意告诉你:就算你有机缘成为时空旅者,你也改变不了过往,追不回那份遗憾。如果命中注定不能真正契合,那么生生世世的相望,也绝不是安慰,而是最痛的折磨。你还是好好儿想想今生可以做些什么吧。”
看着沈一白那莫测高深的笑容,钟屹彻底迷惑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在那副年轻、魅惑的外表下,隐藏的是远远超过他年龄的阅历和城府;看似玩世不恭,荒诞无稽的言语里,透露的是让常人无法企及的洞悉和睿智。执着但却豁达,坦诚但也谨慎,坚守但不偏颇,犀利但不尖刻……
他从没喜欢过沈一白,但他欣赏他;他也从没认同过沈一白,但此刻,他却选择了信任他。
钟屹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他的魔力催眠了。
“我找了她四年。想得最多的就是第一句话要怎么讲。可真见到了她,我却只能逃走,甚至连一句问候都说不出口。”钟屹垂眼盯着街边徘徊的落叶,缓缓搓着手,“我不想打扰到她现在的生活,我给不了她想要的。可我也没办法不想她,走得越远就越想。有时候也问自己,我一直标榜在寻找远方的美好,可为什么偏偏错过了身边的。我们曾经都那么用心,用力地想抓牢,可越是那样,反而失去得越快。我怕会再次辜负了她。也许就像你说的,我的命中注定就是远远地望着她的窗口。”
“屁话连篇!”沈一白不耐烦地皱皱眉,罕有地爆了粗口,“这惯了的人矫情起来更是受不了!”
钟屹被沈一白骂得一愣,不解地抬头看他。
“人总是会变的。你连自己想要什么都没搞清楚,怎么能确定程皓宇现在想要什么?我看过你的那些照片。你的风格,包括你,其实也一直在变沉下来了,更踏实,更丰富,也更悲悯了。那些照片不止是有灵魂,而是有思想了。”沈一白踱回钟屹的旁边,在他的肩头上拍了拍,“有梦想,保留梦想是件幸福的事。但不能困在梦想里,拒绝长大。自由是相对的,不是形式,而是精神。只要你足够强,就没有人可以剥夺它。兄弟,至少在这点上,你做的就远不如程皓宇。”
“我的确是没有你们活得精彩!”钟屹思忖着沈一白的话,半晌,才苦笑着摇摇头,“这次过来,其实还有家大学的摄影学院想和我谈客座的事情。我还没拿定主意。”
“这是枝节问题。关键是,你得想清楚你要什么样的生活,要怎么活着。”沈一白看了看表,伸手在鼻翼上蹭了蹭,“有话快说吧,我得上去了。估计那个小魔头就要发飙了。”
“你一直爱她,也有机会,你为什么不争取?”钟屹终于问出了那个一直压在心底的问题。
“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沈一白面色微滞,似是有一丝黯然滑过,但细看,却是释然的笑容,“对于程皓宇,以前是有你钟屹,现在和以后,还会有钟二,钟三,但沈一白却只有一个。”
“你这样的朋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钟屹定定地看着沈一白,由衷地说。
“你别这么看着我。虽然你不像我想象中那么讨厌,可我也不想交你这么逊的朋友!别跟别人说我认识你!”沈一白缩了缩头,避瘟神似地往后躲。
“我的确高攀不起!”钟屹再没想到谦谦君子般的沈一白居然如此腹黑舌毒,一时有些讪讪的。
沈一白咧嘴一乐,刚要乘胜追击,电话却先响了。他放在耳边听了一下,便飞速打开了免提。
“沈伯伯,你怎么还不来啊?蛋糕要化掉了!”比蛋糕还要甜糯的声音传了出来。
“化掉?!那你先替沈伯伯吃啊!”沈一白的声音也柔了下来。
“不行!伊戈要和你一起吃!你在哪里啊?”
“伯伯已经到你楼下了,你的礼物好重啊!伯伯都要拿不动了。伊戈乖!你先准备刀叉,再把那首‘鸡公仔尾弯弯’唱一遍,伯伯就到了。”沈一白瞟了钟屹一眼。
“好吧,你快点啊!伊戈想伯伯了。”
“小坏蛋,是想你的礼物吧?好啦,我马上到。”
“这里有我电话,有时间打给我,我这两个星期都在。”收了电话,沈一白递上自己的名片。
钟屹愣愣站着,没有接,“伊戈?是……鹰?”
“有什么不对么?”沈一白答得有些满不在乎。
“那,他是……”钟屹几乎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喂!他是谁的儿子和你要什么样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别让我对你那点来之不易的好印象荡然无存好不好?”沈一白却忽然暴躁了,“你是可以因为有了儿子,所以放弃初衷留在他们母子身边,还是可以因为他是别人的儿子,所以连你心爱的女人都放弃?这里没有苦儿怨妇等着你的施舍照顾,就算你真的决定要回到程皓宇身边,她现在也不一定可以再接受你。你挑点重要的想好不好?真是思维混乱!你自己慢慢想吧。”
夜风挟着雨意,打在身上竟也是侵人的阴凉。
钟屹不禁打了个寒战。
沈一白临走前塞给他的名片翻了个筋斗,跌落在盘旋的枯叶里,向远处滑去。
钟屹把背包甩在肩上,转过身,向着相反的方向,慢慢地走。
走出几步,他回过头看了看。
路灯光晕下,落叶中的一小片洁白闪耀着如雪的光……
西陵泪(一)
第一章成烬
时间凝固不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朔风撕裂着台下各人的衣角。凄厉地发出长鸣的是马。
血从燕赤侠的剑尖淌下,马上被吸干了。
这柄血色的剑,会吸血!
郭天北静静地盯着燕赤侠,儒雅的脸上扬起一抹干涩的苦笑。
然后他就缓缓地倒下台去。
台下响起阵阵惊叫声,掺着长号的烈风。
燕赤侠突然呕出一口鲜血,溅在他的长剑上。他仰首不语,似在沉思,又似在祈祷。
没有人敢打扰他的祈祷。
过了一阵,他沉步走下台去。每一步,都叫围观者感到无尽的压迫力。众人只觉一阵比朔风更冷冽的杀气向着自己迎面逼来,不禁畏惧地闪出一条道来。
燕赤侠笔直地走向少林方丈静镜大师。
静镜大师端坐不动,眉端的祥和之气正与凛冽的杀气相抗衡。
燕赤侠已站在他的面前,手上的利刃血光闪烁,令人窒息。
静镜大师的背脊一阵寒意。
血剑暴长,众人的呼吸骤停
静镜大师愕然地望着眼前的大汉,只见那把令江湖人谈之色变的血刃已平平举到自己面前。
剑尖在燕赤侠手中。
“燕施主?”
咚!
谁也料不到天下无敌的燕赤侠竟会向静镜大师跪了下去。
能把武林第一人郭天北杀死的燕赤侠,居然向少林屈膝了?
“燕某一生负人太深,愿遁入空门,从此永别江湖,只与黄卷青灯为伴。”
静镜大师凝望着这一脸戾气、满腮粗犷的汉子,缓缓地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三日后,嵩山少林寺。
“青丝缕缕随尘缘,从此便是空门人。”静镜大师亲自为燕赤侠剃度,赐名绝尘。
燕赤侠低头喃语,四周黄烟飘渺。
静镜大师内力精深,耳力非凡,听见他道的是:“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大师轻轻摇头,高念佛号,摩顶规劝,“绝尘绝尘,胡不绝尘,既入空门,前事不念。”
绝尘垂首合什,用力诵念:“既入空门,前事不念。”
烟雾缭绕,那倩柔如云的身影,最后一次飘然而至……
杭州。天堂之地,软红尘万丈。
江浙娇娃名动天下,前有西子,后有小小。
小小,苏小小。
自京师到南蛮,达官贵人、名流墨客,无不以瞻其芳泽为荣。据说苏家向来不点烛,墙壁上都镶嵌着夜明珠。又据说金陵王爷为请她到金陵来,竟令人造了一条极尽奢华的彩船,以宝玉为床,黄金为壁,珍珠为帐,为她建造起一间举世无双的香闺。更有人说连皇上都曾召她入宫,奈何身份悬殊,只得忍痛割爱,遣回杭州。
入幕之宾屈指可数,皇孙贵人争相为博佳人一笑而抛掷千金。
此时,小小楼前聚集了上百人,沸沸扬扬。比过节还热闹,大半都是来看热闹的民众。
堆成小山似的彩帛红绫正在燃烧!
“真烧呀……”
“可不是,罗家公子说要一直烧到苏小小出来见他一面不可!”
有人唾弃,“败家子!”
也有人叹息,“罗家虽是杭州首富,可人家苏小小是天下第一名妓呢。”
“不就是个……嘛”
一匹价值十两的红绫烧去了。罗丰又把另一匹湘绣扔入火堆。“求苏姑娘乞怜在下一片苦心,移步一见!”他高声喊道。
小楼里静悄悄的。
一匹、两匹、三匹……十匹、二十匹……
小楼里仍是静悄悄的。
罗丰烧完了最后一匹,楼里才开了一道细缝,一个小婢走出来,呈上一张青碧色的信笺。罗丰大喜,忙细看。
数行簪花小篆。
“罗公子足下:
贱妾庸姿俗粉,不堪入君子之目。况贱妾感染风寒,偶有呕血之疾。更非吉兆。故斗胆不出,祈择日于楼内奉清茶一杯以为谢罪。”
烧了价值不菲的绫罗绸缎仍不能见一见名动天下的苏小小,实在可惜。
罗丰却不气不恼,微微作揖道:“谢姑娘信。罗某改日丁当再备厚礼来叙……”
众人见原来还是不能进去,不禁纷纷为他叹息,却见他浑然不当一回事,又竖起大拇指赞叹罗家的公子好修养。
小小楼内,笺子和苏姨妈正坐在苏小小的闺房门口。
笺子嘟着嘴道:“小姐当真狠心哪,那些湘绣蜀锦看得我都眼花了,不就是见一面吗!”
苏姨妈伸指在她脑门上一戳,哼道:“你这孩子家不懂事,你以为那个罗公子真有那么笨,他呀,不过想借咱们小小姑娘出名。你瞧小小如果出去跟他见了一面,日后天下的人都知道他罗丰只用一百匹绫罗就博得红颜一见,他不就天下闻名了吗?真是如意算盘。往后他罗家的绸缎生意,不就更有名气了吗?想借咱们小小成名的,除了这些大腹便便的富人,还有穷酸溜溜的文人……”
铜兽吐出缕缕龙诞香,把精巧素雅的小舍熏得朦朦胧胧的。檀木小几上,摆着几斛明珠。
红纱飘扬,苏小小坐在桌前,托着腮出神。
不迎客的时候,她总是素脸素装的。
桌上放着一张红纸,纸上有字,潇洒飞扬。
那是他的字,他的信。
苏小小怔怔地坐着,不觉泪水已滴湿了衣襟。
“韦郎呀韦郎,你若待我情深,须知我此志不嫁作人妾。不入府为姬。为何你偏偏要我嫁你为妾?”她低喃着把信贴在胸前。绝美的脸庞上全是哀伤。
其实这只不过是预料中的事。在千百年重重复复的“落难穷公子和好心青楼女子”悲剧中的,小小一个翻版而已。
落魄的才子,痴情的佳人。
曾经的海誓山盟,到了金榜题名,一切烟消云散。
到那时,只有名门淑媛,才可以让春风得意的才子动心了。所谓的槽糠之妻不下堂,不过是空话。
更何况小小身在妓家。
还记得当年韦南章衣衫褴褛,饥寒交迫,倒在路旁。小小见到他清澈的眼神,骨子里的书香,一时倾情。
或许罗丰等人永远不会明白,一张小画就把小小的心掳走了。
画上的小小也并不漂亮。
头上双鸦髻,身上春衫薄。是个小小的婢女而已。
那时小小还在春风楼。只不过到了十二岁,她的名气已经红透了当地。
谁也不会再记得起苏小小原来的样子,而韦南章,居然记得!
韦南章也没那么可恶。他至少还念着杭州西湖边上那位为他朝思暮想的佳人。他准备迎娶她为妾。
只是韦家的正室是御史的女儿。
小小抹了抹泪眼,吟道:“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声声断肠。
吟罢,任凭火舌把红纸吞没,也把一颗破碎的心埋葬。
苏小小面容憔悴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精致的青铜镜,刻着一双鸳鸯。鸳鸯哀怨地盯着小小。小小也哀怨地瞅着镜中的自己。
才十七岁呢。额角已经有两条细细的纹。
以色事人,岂能长久?
如烟的青丝披散下来,灯影破碎。
窗外扬起纷纷扬扬的雨。敲响了青瓦,也敲碎了人儿的心。
苏小小拥着寒冰似的被子,和着满脸的泪水,模模糊糊地入睡了。
突然一声惊雷。
小小打了个寒战,想起放在栏外的玉簪花并非名贵品种,却是当年韦郎所种。
于是匆匆披衣而起,撩开竹帘,正想把花盘抱进去。
一道寒光迫入眉睫,她下意识用手一遮,却觉安然无恙。回过神来,只见一条灰色的身影突兀地立在对面的青瓦上。
只一眨眼,那身影便如鬼魅般掠走。小小只瞥见一抹鲜红闪过。
难道是鬼?
第二章淤痕
翌日一早。苏姨妈已为小小备好了果祭。
今天是观音诞。
苏小小梳洗完毕,乘上一顶紫绸软轿,和笺子去了庙里上香。
天气很好,阳光和暖。
然而小小只求到了一支下下签,弄得她心神不定。
在扰攘的人群里,她听到了一个可怕的事情:
就在昨晚,盐商胡老虎被杀了。
尸体下还压着一张纸,说明了他为富不仁、以次充好、欺压良善的恶事。
与他一同被杀的,还有盐行一个掌柜的老婆。大概是勾搭成奸。
本来死得活该,但官府也不能不管。
苏小小心头扑通扑通地跳,很慌很慌。
从观音庙出来的路上,她的心居然还在乱跳。无心看风景,她咬着锦帕斜倚在轿子里。忽然,感觉轿子不动了。
她听见笺子在问:“喂,你们怎么不走了?”
接着,轿子被放在地上,笺子惊叫了一声,又没了声响。
“笺子?”小小正想挑开帘子,却感到轿子又被抬了起来,这次摇晃得厉害,显然抬轿的四人跑得飞快。
“不好!遇上歹人了!”小小暗暗叫苦,没想到竟然遇上了拦路打劫的歹人。
她在里面被摇得天旋地转,好不容易,轿子又停了。
一个粗哑的声音得意地笑道:“这番兄弟们有福了!谁不知苏小小是天下第一名妓?达官贵人想玩一晚都要花大价钱?咱们先用上一用,再转手卖了,或是叫她家人来赎,总之,也够兄弟们下半辈子吃吃喝喝哩!”
几个邪气的声音齐声大笑。又有人急促地道:“何不就在此处?我都等不及了!”“好!”其余的人都应和。
小小情知陷入万劫之地,吓得花容失色,差点晕了过去。
突然外面传来一声暴喝:“什么人”“人”字刚落,眼前的轿帘蓬地一声骤然变红,浓郁的腥臭味传入鼻端。小小尖叫起来。
只是眨眼功夫,外面的吆喝声就停了。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小小的心又跳得很快很快,很乱,很慌。不知如何是好。
外面忽然有人冷冷地道:“出来。”
声音很冷,很傲。让人违抗不了。
小小只得颤颤地挑开帘子,刚想跨出轿门,竟见草地上横着四具无头尸体。血流了满地,形状可怖。
小小嘤咛一声哭了出来,脚站不稳。
一匹灰色的狼手持血红的剑,傲然卓立。
一种似曾相识的恐怖袭上心头,小小失声惊呼:“你是……昨晚那个……”
灰衣人点了点头,长剑似赤电般隐入袍间。
小小虽然蒙着面纱,被他用野蛮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也觉浑身不自在。
但好歹也是救命恩人,她唯有屈膝拜谢:“贱妾苏小小,谢大侠救命之恩……”
那人冷笑:“燕某不过鸡鸣狗盗之辈,哪里称得上‘大侠’二字?何况燕某并非存救人之念,只想杀人灭口而已!”
苏小小惊得摔在地上,“是你……杀死盐商的……”
那人淡淡道:“你本不该见到我。”
苏小小在地上微微地愣了一阵,忽然神态镇定起来,反走过去,盈盈一拜。
那人皱着眉,奇道:“我要杀你,为何要拜?”
“大侠能助贱妾脱离苦海,了却尘世,难道不应该受贱妾一拜吗?”
“你早已立意要死?”
“只恨懦弱,未敢自己动手罢了。”
“极好。”那人眼中显出神采,“燕某绝不辜负所托。”说完,也不见什么动作,那柄血红色的利刃已在手。
苏小小呼吸平静,忽而问:“但贱妾尚有一事,想请教大侠。”
那人凝剑不动。
“盐商该死,可大侠因何还要杀死那妇人?”
那人仰天大笑,正色道:“那妇人通奸叛夫,负情负义。世上负情负义之人,皆可杀之!”
苏小小苦笑:“世上负情负义之人太多,单凭大侠一人,又怎能杀得光?”
“见一个,杀一个。”那人的表情阴暗起来。
“然则,苏小小也是负情负义之人了?”
那人冷哼一声,算是默认。戏子无义,****无情。
小小拢起衣袖,叹道:“如果小小能有大侠这般的身手,想必也会像大侠这样纵横天下,杀尽负情负义之人。但小小一定不会倚强凌弱……绝不会欺负比自己更可怜的人!”
那人呆了呆,良久才道:“有意思,有意思……好,我且饶你不死,不过,要取走你的舌头。”
苏小小慌忙掩口,口舌模糊地问:“为什么……”
“你张嘴实在讨人厌得很!”说罢,那人沉步走了过来。
苏小小这才看清他的脸,方脸,硬邦邦的,有山的轮廓。他的身上,有野兽特有的腥味。
她逃又逃不了,只好把嘴巴闭得紧紧的,半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但那人喝道:“把舌头伸出来”时,她感到眼前一黑,立即晕入那人怀中。
这一晕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小一睁开眼,就看见苏姨妈正坐在旁边。
“姨妈,我的舌头没了!”她尖叫着扑向苏姨妈。
苏姨妈被弄得糊涂了,不解地抚着她的长发,问:“姑娘,你没准被吓傻了吧,你没舌头还能说话吗?”
小小这才回过神来,吐吐丁香,似乎安然无恙,也没见断了,一颗心才定下来。
“姑娘,都是姨妈不好,雇了那四个歹人,差点送了你的命。”
苏姨妈就把事儿说了一遍。原来笺子被歹人打晕后,后来又被路过的人救起,忙去报了官。县令一听是大名鼎鼎的苏小小出了事,赶忙派了所有的巡捕出动,终于在郊外的山丘处找到了晕迷过去的苏小小。还有那四具无头尸体。无人见证,大概是贼人分赃不均,自相残杀所致。
苏小小吁了口气。可怕的狼影一直在脑海,挥之不去。
一连几天,各处送来的定惊的补品足足塞满了一间房。
这天晚上,小小刚送走几个极有名的才子,便想卸妆入寐。
月淡风清的夜晚,远远近近,万家灯火。
小小心头不觉一酸,想起韦南章,她就止不住落泪。
来到铜镜前,她轻解罗裳。
这几天她都穿着包住颈项的衣裳,还挂了很多名贵的璎珞。青丝也未完全挽起,好遮住
粉嫩颈上的那块青紫。
她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抚了抚,还是痛。
这样的伤痕,绝不是摔伤。以前身上也总有这种淤痕,好了又伤,伤了又好。反反复复,迎来送往。
后来,结识的贵客多了,她挑人的眼光也高了些,身上的伤才少了些。
这一次,她也没有用药酒去敷起,让那人的狼吻一直留在颈上。
她如今晚晚都会在栏边眺望一阵,至于为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今晚亦然。
亦然没有。
第三章宴欢
她有点失望地叹了口气,侧身转入竹帘。
那匹狼竟悠悠地端坐在她的檀木小几边,右手擎着她最爱的白玉杯,慢慢地呷饮,用奇异的目光看定她。
她僵住了。
狼缓缓地道:“我要再见你一次。”
小小的心又跳得好快好快,失声:“你怎么进来的?”
“门口。”
小小吓了一跳,慌忙问:“你把我姨妈……怎么了?”
狼有点奇怪:“难道我就不能堂堂正正地来逛逛吗?谁命令我非要飞檐走壁来?”
闺房的门忽然开了,苏姨妈和笺子捧着几碟时新瓜果进来,苏姨妈满脸堆笑,“燕大爷,老身伺候不周,请你原谅则个!”
苏小小目瞪口呆,一把把她扯过,“这人如何进来的?”
苏姨妈眉开眼笑,暗暗伸出三根指头。
苏小小皱眉:“三百?”
“三千两!”
难怪苏姨妈笑成一朵鲜花,小小平日的身价只在百两上下。以这个身价,已足以寻常百姓过好几年舒服日子。三千两,那是绝高的天价了。
“怎么,三千两还买不到苏小小的一晚么?”狼的眼中闪出绿幽幽的光。
苏小小默然。
狼有些不悦,放下酒杯,盯着她。
苏姨妈赶紧闪人。
小小忽然走到妆台前,打开一瓶药酒,撩开罗襟,把它涂在那块青紫上。
“这块疤痕,还是早点消失好。”她道。
狼缓步走近,低声问:“为何?”
小小忍不住哭了,悲戚异常。狼不问,虽然不解。
“我以为你会跟别的男人不同。”她伏在台上,凄凉地抽噎。
狼愕然:“燕赤侠本来就是男人。”
小小忽然抬起头,眼角还留有泪痕,凛然道:“不错,贱妾知道了,请燕大爷坐。”
燕赤侠便老老实实地坐到椅子上去,苏小小抹去泪光,细细整理发鬓,皓腕轻抬:“敬燕大爷酒。”
燕赤侠仰首饮尽。
苏小小娇笑倩倩,倾身入怀,又敬了两杯。
燕赤侠忽然道:“酒过三巡,何不论正事?”
小小嫣然一笑,流盼之姿,宛如将开欲开的蔷薇。
燕赤侠捉住她的手,酒气喷到她的娇嫩脸上,“你是天下第一的婊那个子,不知道跟其他婊那个子有什么不同?燕某今日就要领教一下……”
小小心苦如黄连,脸上仍旧笑意盈盈,笑而不答。
“是不是只要出得起价钱,无论做什么事情,你都答应?”燕赤侠捏紧她的下巴,她再也笑不出来。
小小目光飘荡,怯怯点头。
突然,燕赤侠大掌一揽,小小微觉晕眩,整个人已被他抱入怀中。
他抱起她掠出楼外,事先没有半点预兆,她惊呼不及。
万家灯火在他们身下淌过,这人有如暴风般疾奔。
小小只听说过习武之人能飞檐走壁,却从未见识过这等神速。他不是她寻常能见到的男人。她知道。
她紧张地闭起双眼,他的胸膛温热宽敞,她忽然又不觉得那么害怕了。
很快,城郭消失。然而燕赤侠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小小反而希望他千万别停,或许他会掳自己到什么地方去,那样也好呀。
“你带我到哪里去?”
“带你去一个喝酒的地方。”
小小有点失望了,江湖中人,行事果然不能以常理判断。
远处有烟波般的绿柳,隐约漏出一丝灯光。
一条巨大的画舫静静地泊在密柳下,雕栏玉彻,灯火通明,应是巨富人家夜宴于此。可舫上寂静一片,没有丝竹声,也没有人声。
小小不敢问。
燕赤侠放她下来,从袖中取出一方丝绢,正是她当日蒙在脸上的面纱。
“蒙上脸。”
他又恢复了那种冷傲之色。
小小依言而为。
燕赤侠忽而自语:“这丝绢差点要了你一条舌头。”
小小心悸不已。未及,他已然抱她跃上了船舱。
船上立着四个劲装打扮的人,一见燕赤侠,抱拳躬身道:“燕爷,有失远迎,家主等候已久。”
小小心想,这是哪方的巨富?听口音,倒像是四川一带。
燕赤侠一摆手,“唐家还要摆阔给老子看?看,就去瞧瞧吧。”
说罢,一手推开中厅的门。小小不得不步步跟随。她出入官宦饮宴无不受尽众星捧月的奉承,此刻却与一个小婢无异。
中厅的景象令她迷惑。
她以为自己闯进了海龙王的水晶宫。
这一刻,她才相信这世上真有所谓的“金玉满堂”,眼前所见的奢华,已超越了她对人间富贵的想象。
在她被绝世的豪奢惊愕时,燕赤侠淡淡道:“燕某来迟,令唐兄久等。”
小小遥望面前的宴席。排成两行,足足坐了上百人,却鸦雀无声。
最中间的地方,坐着一个银发青衫的人。
显然就是这宴席的主人。
主人面露微笑,起身作揖:“燕兄光临就是赏脸,请上座!”
燕赤侠半点不推辞,直接往上宾席上一坐。小小乖巧地伺立在后。
之后,那姓唐的主人又是敬酒,又是寒暄。众宾客这才放怀畅饮,一时舫中丝竹妙呈,热闹非凡。
小小察言观色,这才明白,刚才舫上那么安静,都是为了等待这个燕赤侠!
众宾客各有形态,有凶神恶煞的大汉,也有温文尔雅的书生,有道士,也有和尚,有妇人,也有少女。只不过他们手边都放着武器,一眼就可以知道是江湖中人。
小小见过的大场面多了,可从未见过这么多江湖强人,心头惶恐,又不敢问。
燕赤侠没有叫她坐下,她自然不能坐下。
他付了三千两银子,可以让她做任何事情。
他一直在喝酒,不动桌上的珍馐。
小小心里有点气,因为他根本没有看过自己一眼。除了伺酒,自己好像是根多余的木头。
主人忽然将手一拍,丝竹声悠然而止。三十来个鸦鬓如云,红裙曳地的少女缓缓地从珠帘外走入,娉娉婷婷,容貌秀丽。许多宾客都挪不开眼睛了。
三十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分别坐在十五个客人旁边。除了出家人和女子,恰好有十五位男宾。
还除了燕赤侠。
主人瞥了一眼立在他身后的苏小小,捏须笑道:“燕兄既然带了女眷,唐某的粗苯婢子就不必献丑了。”
燕赤侠冷冷回应:“燕某一向独来独往此女并非女眷,不过是个伺酒的罢了。”
主人大笑拍掌,一个身姿妙绝的西域佳人曼步舞入。
第四章瓶花
金发、碧瞳,高满的胸脯,白皙的肌肤,裸赤的脚髁上,系着一串彩色的铃铛。
西域佳人且行且舞,袅袅飘到燕赤侠膝上,轻轻偎入,令诸人口焦舌燥。
她斟了一杯酒,自己先啜了一小口,才娇滴滴地把朱唇留在杯上的红印那边奉到燕赤侠的唇边。
“惜儿奉燕大爷酒。”
燕赤侠低头一饮而尽,惜儿又再喂酒,其情愈浓。
又有一对舞姬上来献舞,丝竹霏霏。
诸人不住奉承主人,主人却不时偷眼望向苏小小。
戴着面纱的小小反而觉得有点窘。
一个文雅名士不胜酒力,微微脱开了怀内的美姬。
主人微微一笑,“鄙人的酒,已经不入温先生的眼内了罢?”
文士哪敢说不,只推说酒量低浅。
主人温然点头,淡淡道:“带下去。”
诸人正愕然,两个家仆悍然入内,四只手抓住文士怀内那美姬的头发。美姬吓得脸色发青,浑身颤抖,仍被拖了出去。
不多时,一个家仆捧着一个锦盒回来了。
诸人面面相觑。家仆缓缓打开,盒内赫然是那美姬的人头!
几个女宾作呕,男宾们也不忍再看。
主人面色如常,谈笑风生,论尽江湖。
燕赤侠怀中的惜儿幽幽道:“望燕爷千万垂怜,莫要辞酒……”声音娇软,令人怜爱。
可是燕赤侠却毫不动容,“唐家储姬上千,少几个也不妨。”
惜儿瞪直了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主人哈哈大笑,鼓掌:“燕兄果然瞧得起我唐家。来人,全带下去!”
画舫内响起美姬们嘤嘤的哭声。惜儿凄然欲绝:“燕爷果真不怜惜儿及众姐妹一命吗?”
燕赤侠笑而不答。
果然入了几十个家仆,不由分说,叉了众美姬就要出去。
一位温润如玉的剑士长身而起,白衣振落,手按于长剑之上,骨节明晰,有同他英俊的脸不一样的坚毅气质:“唐兄,施虐于弱,非英雄本色!”
众人认得,他是沈园主人沈一白、江湖中号为“雪雕”。虽然他说出了自己的心声,也暗暗佩服他的仗义,却被主人威势所摄,没人敢响应。
主人笑了笑:“沈先生是出了名的惜香怜玉,不过嘛,女人嘛,唐家任何时候,都不缺........”手一拍,又出来三十个更娇媚的美姬。
于是三十个新人又送入诸人怀中。
惜儿等皆垂头悲啼,家仆便要拖她们出去。沈一白脸色一沉,正欲发难。忽然,站在燕赤侠身后的女子娇斥:“且慢!”
主宾见她踉跄而出,没有施礼。大家都不知她底细,但一看她的步伐,就知道没有习过武。又见她蒙着脸,只见到一双宛如晶石的眼眸,以及贴在眉心的翠色花钿。
“姑娘何出此言?”主人扬眉。
苏小小正色道:“贱妾……有一言,还望尊主恕罪。”
不待主人回应,她就急匆匆地道:“尊主是人,众姬也是人。虽然贵贱不同,但……但……”因为主人冷厉的目光,她的气势减弱,后面的话也就越说越低,“愿为众姬乞命。”
主人瞥了燕赤侠一眼,见他不动声色,便道:“你错了。在唐家,姬妾就不算是个人。自小驯养,直同牲畜而已。姑娘不必担心。”
这主人风度翩翩,谈吐优雅,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神态自若,半点不见傲慢和狂嚣,似乎一切都是极度自然的事。
燕赤侠也道:“唐家储姬盛于宫中,只谓不失天下美人。”主人听罢,面有得色。可燕赤侠话锋一转,又道:“可也就是些小花小草罢了,真正的牡丹国色,那是绝对没有的。因此,小花小草即使折掉几枝,亦有何妨?”
主人面色微变,深深吸了口气,“燕兄难道见过比唐家姬妾更美的女子?”
燕赤侠摇头,直言:“没有。”
主人却把目光投向苏小小,一副狐疑的样子:“我看这位姑娘才是真正的牡丹国色,为何一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她不值得你看。”
燕赤侠的语调愈发强硬。
主人更加不信,对苏小小道:“姑娘若肯摘下面纱,唐某或可饶她们一死。”
苏小小略略迟疑,燕赤侠却鄙夷道:“你就是把衣服脱下,他也未必会收回命令。”
众人一愣,听他的语气,好像此女跟他并非密侣。
苏小小眉头轻颦,面纱倏然滑落。
满屋的灯光瞬时清淡。莺莺雀雀都寂静了。
主人紧皱着眉头,眯眼不语。
众人张口结舌,有好几个男宾失态地站起,看了燕赤侠一眼,又惨然地摇摇头,重新坐下。
惜儿更是脸色煞白。
见到他们的神态,燕赤侠不禁嗤笑:“有什么稀罕,她不过是个婊那个子罢了。”
主人恍然,“难道她就是天下第一花魁苏小小?”
“是天下第一婊那个子。”燕赤侠饮酒,更正道。
苏小小苦笑连连,没说一句话。
宴席已了,诸宾客抱拳离去。
苏小小去更了一次衣,回来就见到主人亲自送燕赤侠离去。
他们似乎有什么机密的话要说,在船头说了几句。
燕赤侠抱着苏小小跃下画舫。一阵水声悠扬,明月在天,舫去河空,柳烟悠扬,一切如梦如幻。
小小凝望着河道上远去的黑影,忽然道:“他们……是什么人?”
“姓唐的,四川人。”燕赤侠答。
“好人,还是坏人?”
“唐分金是个绝顶的好人。唐家老老少少除了一个叫唐小翩的外,都是一团和气的大好人。”
苏小小突然跳了起来,小蛮腰叉起,连声音都气得变尖了,“唐小翩为何不是好人?”
燕赤侠无声地滑到她身边,一举抱起她,在她毫无防备之下,把她扔到河里。
“燕赤侠你这混蛋!”苏小小在河中载沉载浮,几下滑溜,就爬上岸来,不过浑身已经湿得像只落汤鸡。
燕赤侠不看她,平平道:“唐小翩最坏的地方,就是好好的世家子弟不做,偏偏喜欢扮成个婊那个子。”
苏小小不气了,一把撕开脸上的面具,竟是个欺花赛月的少女。
她有的是天真任性的骄纵,小小的绝美中却带着伤痕般的苍凉。
她是含苞欲放的鲜花,无拘无束地在沃土中盛放。小小与她年纪相仿,却是历风霜的瓶中花,花蕊已失,只是静候死期。
“唐小翩喜欢扮什么就扮什么,你管不着!”少女仰起头,鼻子翘得高高的。
燕赤侠一句话都不想说下去,转身就走。
唐小翩反而跳到他面前,奇怪地问:“你怎么不问问苏小小在哪里?也许她死了呢?”
她这么说着,手中按下十几枚银针。
谁料燕赤侠理也不理,还是一步步地离开。
唐小翩气得哇哇直叫,“算你厉害,你等着!”
人像燕子般穿入柳林,一会,扔了个人出来。落点就在燕赤侠的怀里。
“拿回去!”唐小翩哼道。
苏小小动弹不得,唐家特有的点穴手法没那么容易解开。
燕赤侠居然就这样把苏小小放在地上,“我已用三千两银子买下她的命,你还给我作甚?”
唐小翩本想激他一下,谁知他一副毫不在乎的态度,心里越发没劲,只好自己乖乖解开了苏小小的穴道。“她是天下第一婊那个子,那你也不是好东西呢。”
燕赤侠一点都没生气,反道:“我当然是天下第一嫖那个客了。”
唐小翩万料不到他居然还敢承认,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一跺脚,人又如飞燕般消失在林子中。
第五章酒醉
夜风微凉,两岸的杨柳如纱帐般温柔。月色朦胧。
苏小小束腰缎带轻轻地滑了下来。然后是外面的纱衣。
燕赤侠一脸错愕。
“做婊那个子就得有婊那个子的操守,燕爷的银子,不可白费了。”小小妩媚地解释。
燕赤侠脸色变得僵硬,“这里?”
很快,苏小小身上只剩下短窄小衣了,惊人的洁白,诱人的起伏,云朵般软柔的腰肢。
燕赤侠怔怔地看了一阵,忽然背过身去。声音居然有点发抖,“不必了,穿上吧。”
苏小小眉目带笑:“****和嫖客,不正是这样交易的么?”
没想到,一眨眼,燕赤侠已如鬼魅般没了影踪。
堤岸上只剩下一个苏小小,很冷,说不出的冷。
她慢慢地穿上衣服,四周一片漆黑,别说认路,她连东南西北都认不清楚。
忽然,远处“哒”地一声,是石子落地的清脆之声。
一会,又是一声。
她慢慢摸索过去,脚步停稳,又有一块石子在远处落地。
这样循声而去,她渐渐就回到了大路上去。
她故意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可不一会儿,杭州城的轮廓仍隐隐出现在眼前。
她想了一下,干脆完全不理会那石子,想怎么走就怎么走。
一阵轻风在身后掠过。她的肩膀被冷不丁地拍了一下。
她才不想回头呢。
燕赤侠终于忍不住问:“你不打算回去了?”
小小冷冷哼了一声,学着他那种腔调悠悠道:“贱妾今晚,还没喝到一滴酒。”
燕赤侠好久没说一句话。随后大笑:“好,就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美酒!”
居然又是一条船。
小小感觉上了一条贼船。
其实不过是条普普通通的乌篷船。在江浙地区,随处可见。
可当燕赤侠弯腰进去点亮了舱内的灯,小小进去一看,里面却像一个家。
有灶有桌有椅,每样东西都似是多年使用。
他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根碧绿色的竹竿,轻轻一点,船飘飘荡荡地,离了岸。
小小坐在船头,伸手掬起一捧水,任由水滴如珠链般滑落。
转过数个河湾,燕赤侠在一个偏僻地停了船,朝某个岸边撒了网。他手法纯熟,跟老渔翁无异。一会,竟被他从淤泥中拖起一个黑坛子来。
他捧起黑坛子,拍开两层封泥。顿时,一股奇醇的酒味飘满整个船舱。
“好酒。”小小大赞,“你怎会知道用这种办法贮酒?妙哉!”
燕赤侠笑笑,在舱里取出一只大碗,只倒了半碗给小小,自己倒仰起头痛饮起来。
小小试着呷了一口,但觉冰冽醇正,入腹却辛辣无比,像是历经冰火二重天。
燕赤侠不管不顾,只是豪饮。
小小也没有说话,瞧着岸边风月,只是沉思。
忽然,燕赤侠放下酒坛,整个人像一支箭般激射向岸边。小小只觉眼前赤光一闪,他袖袍间沛然鼓起,长剑纵横,忘形地在柳下挥舞起来。
“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
他高声吟唱,剑光渐渐把身影敛去,只剩下一团清亮之影。河岸边杨柳纷纷落尽,水面波澜翻滚。小小差点被那凌厉的气卷下船去。
最后,他飞身跃回船头,提起酒坛,猛灌一口。
“痛快,痛快!”他哈哈大笑。船身被震得发狂摇晃,小小只有紧紧地抓住船舷才没掉下去。
她忽然大声叫道:“给我添酒!”
燕赤侠吃惊地望着她:“你还能喝?”
这酒的烈性,他是一清二楚的。所以颇为诧异。
小小笑着,像水里的月亮般清澈,“贱妾今夜,舍命陪君子。”她把碗抛了过去,燕赤侠长手接过,满满地装了一碗,平飞回去。
小小接时,只觉有股无形的力,把碗递到她腕中。
碗内滴酒不漏。
她喝下一口,望着他,忽然忧郁地道:“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燕赤侠仰首大笑,“老子谁都不思!”
小小微笑:“那是我,不是你。”她站了起来,望着远方的淡月,叹道:“数年前,贱妾与一个书生曾相结同心,也曾月下对饮,林间赋词,溪边弹琴,风花雪月,可惜……如今韦郎,应该在京城与他的娇妻画眉相悦了罢?”
燕赤侠放下酒坛,静听她说。她脸颊绯红,微醺的意态,娇媚欲滴。
“他倒旧情不忘,想纳我为妾。可惜,小小此生已立志不为人妾,所以……”她眼角滑过一串眼泪,无声哭泣。
燕赤侠低头喝酒,不语。
水声潺潺,似无情,亦有情。
小小轻声道:“酒入愁肠愁更愁是你。”
她一指指向燕赤侠。
燕赤侠竟不知如何回答。良久,才道:“苏姑娘。”
小小眨眨眼。自见他以来,他称呼她不是“你”就是“****”,忽然来个这么文雅的,她一时竟没听明白。
他喝光了整坛酒,把酒坛甩碎在一株柳树上。那柳树“喀拉”一声倒入河道。
小小骇然。
燕赤侠沉声道:“燕某近日连累苏姑娘甚多,这里,告罪了。”
他说得极为诚恳,小小的心中却像翻起无垠的波浪。
晨曦降临。大地黑暗尽消。
小小迷迷糊糊中,回到了自己的锦榻上。
她记不起自己醉了之后,燕赤侠怎么抱她回来的。却清楚记得昨晚的一切。
过了几个月,都忘不了。
可是他一直没有再来。
也许就是这样吧。她记得自己的身份,再怎样国色天香,也不过是个迎来送往的女子而已。酒席间,珍宝看得多了,优美的诗篇也听得多了。那些半真心半假意的话,最容易让人沉醉不知归路。她也就不再每晚在等待一抹身影。
对于她这种女子而言,青春是最短暂最值钱的东西,还有什么比数月闭门不迎客更令苏姨妈着急的呢?
所以她的艳帜再度高扬时,又是一场豪客们的争夺战。
第一个标到的竟是罗丰。
苏小小直想作呕。
因为她一翻身就能见到罗丰那张得意洋洋的脸。
她厌烦得马上闭上了眼睛。可是他软弱的手脚仍压在她身上。
她愤然挣开他的手,披衣而起,缩在栏杆边,望着新月发呆。
原来真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离离合合,浮云聚散,不过平常。
为什么她的心里仍隐隐作痛?
脸颊上凉凉的。泪落连珠子,千种幽恨生。
她忽然升起一种念头,他是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西陵泪(二)
第六章易容
突然,一只头从青瓦上垂下来,把小小唬得差点晕过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幸好这只头笑眯眯的,一派骄纵之态。
“喂,苏小小,还记得我吗?”头问。
小小当然记得她。不就是那个在唐家大船上作弄了自己的唐家大小姐唐小翩吗?
她发着愣。唐小翩却轻轻巧巧地翻身下来,继续笑眯眯地盯着她。
小小被她看得很尴尬,低声问:“唐姑娘深夜此来何事?”
唐小翩大模厮样地朝竹帘里面探了探,笑起来:“原来这里还有别人,哼,待本小姐宰了!”
这女孩的性格跟燕赤侠一样,杀人完全不用皱眉。
江湖人物,是不是都是这样的?
小小忙阻止:“且慢……小小这里……要是发生了杀人的事,可担当不起啊……”
唐小翩取笑般打量了她几眼,点了点头,“不杀也罢。”她随手一甩,一束青芒越过幔帐刺入罗丰的十二处大穴。
罗丰便成了一具只会呼吸的躯体。
唐小翩在栏杆上随意地跳上跳下,完全不畏惧那种高度。她踩着青瓦的时候,就像飞鸟翔空,轻灵美妙。小小看得目眩,叹息不已。
“唐……唐姑娘,你真厉害……”
唐小翩得意得在青瓦上连续几个跃起回旋,才心满意足地拉了小小坐下。小小不敢看她的脸,手足无措。
“我想找你,就来了。”她嘻嘻笑道,“本来还想假扮男装来嫖你,不过怕你尴尬,还是算了。”
好像这么一说,人家就不会尴尬似的。
小小脸上一红,“此乃烟花之地,会辱没了姑娘的清誉……”
唐小翩毫不在乎地挥手:“我们唐家最不需要的就是假名假利,江湖上,别人还说我们是使用暗器阴险小人呢~”
说罢,她忽然问:“燕赤侠是我什么人你知道吗?”
小小心头一凉,无论从哪个方向去想,他们的关系似乎都很登对。
“小小不知。”
唐小翩快语连珠:“告诉你,他是我九千九百九十九辈子的仇人!哼,老娘绝对不会放过这混蛋!”
苏小小拼命眨眼,也没明白过来。
唐小翩骂完,竟幽幽地叹了口气,“你身价多少?我买你一段日子。”
苏小小皱眉,怎么又来了一个?
“上次那混蛋买你,花了多少钱?老娘翻倍。”唐小翩从怀里甩出一叠银票,大方得很。
苏小小摇摇头,“小小不愿再接这种生意了。上次,怕了。”
“你怕什么?”唐小翩像是吃了一惊,“我又不会吃了你。我只是想带你回一趟四川而已。”
“什么?”苏小小愕然不解。
唐小翩大骂:“还不是那混蛋的破事!嗯,还有我们唐家的事。”
苏小小正想相问,却见唐小翩突然闭了嘴,如燕子般飞了出去,过了一会,才从栏杆上跳下来,“没人偷听,可以说了。”
小小觉得她未免小题大做了,含笑问:“不知燕大侠有什么事?”
唐小翩皱眉答:“他么……躺在床上动不了。”
小小的心往下一沉。深千尺,不见底。燕赤侠何等身手,她是亲眼目睹的。要他动不了,必定受了重伤。
“他受了伤,很重?”
“嗯。”
“为什么会伤?”
“被唐隼用毒器打伤的。”
“唐隼是谁?”小小费力地问。
“我二表叔。”唐小翩老实回答。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小小激动得站了起来。
唐小翩脸都白了,忙不迭地摆手,“不是‘我们’,是二表叔他做了郭天北的间谍,被我发现,他想杀我灭口,燕赤侠就救了我……”
“郭天北又是谁?”小小觉得头都大了。
“燕赤侠的仇人,也是我们唐家的仇人。我大伯……就是上次你在船上见到的那个,他们曾谈过联手对付郭天北。”
“燕大侠既然中的是你……二表叔的毒,你们就没有法子救他吗?”
唐小翩没精打采地答:“我二表叔处心积虑,他自己的调制的毒,我们也无药可解。苏小小,无论如何我也要你跟我回去。”
苏小小黯然道:“我无能无识,跟你回去又有何用?更何况,我与燕大侠不过萍水相逢,燕大侠……未必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他在昏迷中一直叫着苏姑娘苏姑娘的!”唐小翩眼里有些模糊。
苏小小举袖遮住脸颊,细声细语道:“世上姓苏的女子何止千千万?贱妾不过一青楼浮萍罢了。燕大侠说的,未必就是小小……”
唐小翩颇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恍然:“那倒是。如果他醒来见到旁边的不是他念念不忘一见钟情的苏姑娘,而是你这个风尘苏姑娘,不一剑杀了我才怪呢!”
苏小小突然感到颈上一凉,一柄寒光闪亮的小匕首抵在她的颈上。
“你当我是傻瓜呀,那混蛋从不恋女色,苦巴巴练他那把臭剑。除了你,他还有哪个苏姑娘皮姑娘?你的身子不跟我回四川,我就把你的人头割走带回去!”唐小翩的心情说变就变,不说变也变了。
苏小小眼眶莹然,泪水滑落在匕首上。
唐小翩老大不耐烦地嚷起来,“喂喂,你哭个屁啊,我又没怎么了你。啊,你真烦~再哭我把你姨妈、婢女还有你那什么恩客都宰了。”
苏小小还能说什么。她写好信,嘱咐姨妈看好家,唐小翩已变戏法得取来一个大包袱。
“你的样子太招摇了,得改装一下才能带你上路。”唐小翩问,“你想变成个道士,还是道姑?嗯,书生也合适。”
苏小小见识过她的人皮面具,屈膝行了个礼,“单凭姑娘安排。”
唐小翩坚持要扮作书生。换上衣裳后,她拿出一块薄薄的东西,先在小小脸上涂上一层薄脂,再用小刀细心刻画。
小小觉得脸上有点痒,当小刀的刀尖溜过她滑润的面孔,有一丝冰凉。
唐小翩忽然停下了手,用很奇怪的声音问:“如果我手一滑,在你脸上留下长长的疤子,你说那混蛋醒来后会不会很讨厌你呢?”
小小无法回答。
唐小翩深深地叹了口气。自语道:“我也知道自己长得不怎么样,总之是投错了胎,不然还可以跟混蛋当个兄弟……”
小小心里一阵疼痛,比针刺跟痛。很快,她就从镜中看到了一个文绉绉的书生。
“这是我?”她想摸摸自己的脸,却被唐小翩扯开了,“不能摸,一摸就变形了!”
唐小翩自己没带面具,抱起小小就干净利索地从窗外掠走。
第七章笛诱
两个俊俏的书生雇了方舟,沿江西行。
一个夜晚,航船进入武昌境内。
月明星稀,夜色凉如水。
舟子泊在岸边,入城购买必需之物。
唐小翩闲得无聊,缠着苏小小讲故事。她很奇怪苏小小从未出过远门,却知道那么多风情掌故。那么小的脑袋瓜,居然能装得下那么多东西。
“是……以前的客人告诉我的……”小小十分羞赧。
唐小翩听得入迷,忽然道:“我从小没了娘,爹爹只教我武功,唐家的女人都讨人厌,谁也没跟我讲那么多故事。”
“可小小见唐先生也是慈父模样啊。”
“唐分金?他又不是我爹,我爹早被郭天北杀了。”
小小大愕,“令尊已经故世了?”
“唉,江湖上的事你不懂。”唐小翩甩了甩头,故作老成地道。
果然苏小小中计了,追问:“我想知道多一点江湖上的事,你能给我说说么?”
唐小翩立时骄傲起来,“你晓得黄山派的郭天北是什么人吗?哼,他原本是‘逐天剑’郭天南的弟弟,只不过郭家剑法一向只传嫡系,后来郭天南病死了,郭天北才趁机把剑法和门派都夺去了!我看哪,郭天南的死因很有可疑呢……”
小小听得心寒,脚底都觉寒意。
“郭天北用尽手段扩大地盘,十年间门下愈万人。足以傲视少林武当了。我们蜀中唐门与他黄山派相距千里,本来河水不犯井水。只是后来我爹结识一个少年,被郭天北知道了,于是不断派人暗杀我爹。”
小小心头一动,嘴唇却抿得紧紧的,不敢多说一句。
唐小翩苦笑着说下去:“你道那人是谁?哈,你猜不着,就是那混蛋!他自称什么燕赤侠,鬼啊,他真名姓郭,就是郭天南的儿子!”
小小目瞪口呆,“那他……他……”
唐小翩目光投向天边:“他啊,也是被郭天北一路追杀,才被我爹救起……”
苏小小总算明白了所有的前因后果。不禁心头酸涩。那晚他神情苦涩,欲说还休,原来心中有更多的苦难。不过同是天涯沦落人,说出来,反而无味。
唐小翩咬牙道:“我唐家与郭天北誓不两立!等我亲手抓到郭天北,一定要把他双手砍断,抹上特质的药,再扔到猪圈里去……”
苏小小慌得把耳朵捂住,告饶道:“别说了,别说了……”
唐小翩见她这等娇弱,不由纳闷:那混蛋竟然喜欢这样的女子?
忽然,远处传来阵阵笛子声。
欢快如黄鹂啼鸣,轻悠如高山流水。
两人觉得好奇,忙极目远眺。只见暮色中缓缓靠来一艘大船。船上立着一个文士,风度宦雅,衣饰考究,正持玉笛吹奏。
“喂,你吹什么曲子,吵得人家没法好好说话了~”唐小翩毫不客气地喊。
文士微微躬身道:“鄙人技艺粗糙,干扰两位,还望恕罪、恕罪。”
唐小翩虽然口里凶猛,可是见别人敬她一尺,倒也知道还人一丈,“算了,你这种人闲着也是闲着,只要别太吵就好了……”
苏小小马上还礼:“舍弟年幼,冲撞先生雅兴,请先生万勿介怀!先生音韵高雅,曲风悠扬,只是……”
文士不由问:“如何?”
苏小小举手行了个礼,这才道:“似乎略有隐忧……”
文士喜形于色,稽首道:“公子高才,某虽无伯牙之弦,公子却有子期之才!”
两人你一句“足下”,我一句“先生”地攀谈起来。原来这人姓郭,因为官宦之途不顺,心情抑郁,便携亲眷出外游玩。
唐小翩嘟嚷着:“姓郭的都不是好人!”
文士轻轻一笑,算是过耳春风。
苏小小忙为她掩饰。唐小翩厌烦他们这种文绉绉的事,干脆躲入舱中去了。
文士与小小隔舟而谈,大有相见恨晚的殷勤。
等待掌灯时刻,两船的舟子都回来了。炊烟袅袅。从文士的船舱中走出一个美貌妇人,娇声唤道:“先生,此处风大,姐姐说我们的酒快凉了……”
文士招手让她过来,“玉娘,这位苏公子是我新交的朋友,快见过了。”
玉娘盈盈下拜,端正的姿势,绝对出身大家。小小笨拙得回了个男子的礼。他们便相互搀扶着走入舱内。
两船相隔不过一丈,那边的话语隐约可闻。玉娘殷勤地敬酒,文士兴致一来,吟了一首诗。那诗甚是旖旎,小小听得耳朵都红了。另一个女子随即也吟了一首相和,意境也颇羞色。三人皆笑。
唐小翩咀嚼着菜,一边摸着酒杯,忽然低声问:“你瞧他们多奇怪,姐姐跟妹妹、妹夫一起出游。”
苏小小莞然,“他们是一夫一妻一妾,哪里是什么姐姐妹夫……”
唐小翩恍然点头,伸手一扯,就把苏小小扯到了舱外。她盯着小小,好久不说话。
苏小小不知拿她怎么好,“唐姑娘,你怎么了?”
唐小翩垂着头,犹豫了很久,才吞吞吐吐地问:“那个苏……我做你姐姐,或是,你做我姐姐,行不?”
苏小小浑身一颤,她看到唐小翩为了鼓起勇气说这句话,眼里晶莹有泪,那种求恳的眼神,比兔子还纯净。
“不……不……”苏小小簌簌摇头,“不行……”
唐小翩勃然大怒,一张脸如烧火般颜色,怒目而视:“你什么意思,难道还敢嫌我?我唐小翩使毒手段顶呱呱,虽然不会吟诗作对,可是打起架来也不含糊!”
小小只是摇头:“不是这个意思……不……”
“那为什么?”唐小翩的匕首又抵在小小的颈上,凶巴巴地道:“你不答应我,我现在就宰了你!”
手段是简单粗暴的,可苏小小却决然闭起双眼。
“为什么?”唐小翩真的拿她没办法,哀哀问。
苏小小就是不吭声。
唐小翩生气了,收回匕首,干脆纵身到岸上,一夜不归。估计跑到哪里喝酒了。
苏小小苦笑着宽衣入睡。
夜色幽静,流水声渡越千山。
苏小小做了一个旖旎的梦。她对梦里之事并不陌生,然而她对梦里的人,却一阵阵的颤栗。
热烈而羞涩的触感,在第二天起身后,那种娇媚的慵懒感,把她吓了一跳。
唐小翩满身酒味得躺在她旁边,直到中午时分才转醒。
小小问她,昨晚可有听见什么声音?
唐小翩抓抓头顶蓬乱的头发,想了一阵,才呢喃着道:“你别看隔壁那官儿人模人样的,昨晚他磨牙可磨得厉害了!”
小小欲言又止,终于不敢再问。
第八章惊夕
临船的夫妻三人起得比他们都要早,动身离开的时候,文士竟然把玉笛托付给他们的舟子,转赠给小小。
小小摩挲着玉笛,感觉彻手生温,是个贵重之物。
船行至四川境内,碧空中飞下一只信鸽,驯顺地停在唐小翩的肩头。
唐小翩取下信鸽脚上的纸卷,惊喜地叫了一声,一拍小小的肩膀:“大好!大好!”
“怎么了?”
“跟我走就是。”唐小翩挤眉弄眼,却什么都不肯说。
唐家堡伫立在山腰间,面向长江,外面有万顷耕田,百重村落。中心就跟一个城镇没什么两样。
只是所有人都奇怪地看着唐小翩拉着一个俊俏的书生回来了。
“这里是你家?”苏小小有些奇怪。
“真正的家还在更深的山里呢,可是我们不到那边去。”唐小翩拉着她穿过一个郁郁葱葱的树林,又来到了江边。
江边升起一堆火,火上烤着香碰碰的鲜鱼,树下泊着一艘熟悉的乌篷船。
一个渔夫正在火边专心致志地补着网。
苏小小忍不住泪落,“他……他好好的?”
唐小翩叉手道:“厉害吧,是我大伯逮住了唐隼的弟子,拷问之下,才得了解药。”
小小忽然觉得有点窘迫,进退为难。在那魁梧的背影后默默站了很久,猛地扭头就走。唐小翩傻了眼,一纵身,拦在她前面,“你来了又跑什么?”
“我……既然燕大侠已经痊愈了,我……就没有必要留下了……以后,还请唐姑娘多多担待……”
唐小翩呸了一口,“他就喜欢你这样的,叫我有什么办法?”
苏小小觉得自己的衣领被她蛮横地拎起,什么话都没来得及狡辩,就腾云驾雾地被扔到了一个地方。
唐小翩扔人是恶习。唐小翩说爱就爱,说不爱就不爱,是恶习。唐小翩得不到就倔强地转身,也是恶习。
小小的心跳得很快,快要跳出来了。头垂得低低的,不敢稍动。
燕赤侠的大掌抚弄着她的头发,“来了,就走?”
小小嘤咛一声,只是哭,不再说话。
两人就在这个江边相拥着,直到斜阳落下。
“我带你四处看看。”燕赤侠把她抱上乌篷船,摇橹到江心。
苏小小仰首看着余晖漫天,吟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燕赤侠却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词句不吉,苏小小慌忙问:“燕郎何出此言?”
见她惊慌失措的模样,燕赤侠安慰道:“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苏小小连忙合什向落日祈祷,愿苍天保佑燕郎大仇得报,愿苍天保佑唐姑娘也……如愿得偿。
燕赤侠见她虔诚肃穆,微微一笑。
晚上,他们在临江的木屋内缱绻情深。
两人的心中都有种平和恬静的感觉,很幸福。
小小在燕赤侠脖子底下摸到一条很深的疤痕。
“是郭天北送的。浅了一点,我还死不了。”燕赤侠语调平和,带着狂风骤雨的怒意。
小小怜道:“当时,一定很痛……郭天北,果然是个大坏蛋。”
燕赤侠心里发笑,把她抱得更紧。
小小柔声道:“燕郎,我跟着唐姑娘过来时,有一夜,竟然梦见和你……”
燕赤侠揽住她的纤腰,漫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小小脸上羞红,呸道:“人家才不……这么胡思乱想呢。”
第二天早上,唐小翩来到江边的小屋前,见到苏小小一身粗布衣裳,正在拈针缝补。
宝玉即使在砂砾中,仍能放出美丽的光芒。
燕赤侠在修葺屋顶,身手敏捷,看来伤势痊愈。
“有客到。”燕赤侠道。
苏小小抬头就见到唐小翩,马上迎了上去,脸上却带着幸福的羞涩。
唐小翩放声大笑,“哈哈,恭喜恭喜。昨天你走得急了,竟把这东西忘在船上,我给你送来……”
说罢,把那支玉笛递了过去。
小小看着燕赤侠,问:“夜泊武昌,遇到一个文士,斗胆与他谈了一会儿音律,他竟赠了此物。燕郎,这……”
“留下。”燕赤侠看也不看。
玉笛还垂着一条精致的璎珞,由于晃动,璎珞的一端露出一行小字来。“奇怪了,写了什么呀?”唐小翩眯着眼看,“溶溶?”
小小笑着接过,也看了一遍。
脸色瞬间大变!
玎地一声。玉笛掉在地上。小小也摔在地上。
“这不是真的……”她拼命摇头,眼泪簌簌地流。
“什么?”燕赤侠俯身搂起她。
小小掩面奔出小屋。
燕赤侠捡起玉笛,只见璎珞里刻着毫发般大小的字,“春光溶溶,一舟三美。**夺魄,小小我怜。”
后面刻了署名“郭天北。”
燕赤侠青筋暴起,一手抓起唐小票的衣襟,怒喝:“那文士什么模样,带了什么人?”
唐小翩吓得结巴起来,“姓郭……高高瘦瘦,文绉绉,带了两个老婆,我……出去喝酒了,早上才回……”
燕赤侠心头像被猛捶了一拳,万箭穿心。
唐小翩也看到了那行字,脸色瞬间煞白。
苏小小当然不能跟两个轻功高强的人较量脚力,刚跑到江边就被抱住了。
两人一句话都没有说。燕赤侠的双臂把她揉到他自己的心窝里。
唐小翩停住脚步,痛苦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带她过来!”她返身跑到村里,来到酒家,一拍案上,“所有最烈的酒统统拿来!最好把毒的也拿来,我不想活了!”
唐家的人见到大小姐这副模样,连忙给掌门报信。
又是夕阳。果然不吉。
小屋内没有点烛,小小极度怕光,怕见到燕赤侠的眼睛。
黑暗是最好的遮羞布。
黑暗中两人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感受到细微的变化。
“从前我在江湖里流落的时候,武功低微,常被欺侮。”燕赤侠忽然道。
“嗯。”苏小小脑中一片空白。
“有时候也会被恶狗追逐。”燕赤侠道,“虽然痛,可是死不了。没有把仇人杀死之前,就得咬牙活着。”
苏小小垂泪,心中的主意愈发坚定。
与此同时,唐小翩终于在烂醉中被带回唐家堡。
唐小翩少时就没了爹,大伯是她最亲近的长者。
“苏小小虽然艳绝天下,可不是燕赤侠的佳侣。”唐分金开解道。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他就算不要她,也不会要我。”唐小翩干脆利落回答。
唐分金无奈地道:“他的剑法之所以厉害,完全由强烈的仇恨、疯狂的意念和有进无退的悍勇所支配。但是自从见到苏小小,他眼中戾气渐减,这是自取灭亡的先兆。”
第九章入局
几天后,唐小翩没想到苏小小会主动来找她。
小小的发髻绾成妇人状,一路上,从村夫到唐门高手,个个都呆在路旁看她。
唐小翩满脸窘态,说不出一句话来。很久才蹦出一句:“我对不起你们……”
小小反倒看开地笑了,“只当被狗咬了一口。对了,唐姑娘,我想置办些衣物,不知你能不能陪我到处走走……”
唐小翩高兴地跳了起来,“当然可以!来来来……”
小镇里民生兴旺,商品应有尽有。
小小不得不以袖遮脸,免得被过多的目光看到。“唐姑娘……我……有点儿害怕。”
“怕什么?这里是唐家堡,谁敢对你不敬?”唐小翩大大咧咧地朝四周瞪眼。
“可是,我怕再见到……恶人。”
唐小翩打了个寒战,一想起那件事,恨得只想掌自己两耳光。于是,她把小小拉到僻静之处,拿出一根通体发黑的针来。
“这宝贝给你。好好拿着,只要插入人体,就能使人动不了。”
小小小心捻起,好奇地问:“会死吗?”
唐小翩嘻嘻笑道,“我就怕你扎着自,所以没给你有毒的。这针只会令人动弹不得,没有毒。”
小小拉起她的手,感动地道:“唐姑娘,你待贱妾大恩,贱妾……毕生不忘。”
唐小翩奇怪地问:“什么大恩,我……”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那根针就扎在她的手背上。
很浅,像蚊子叮了一下。不过唐家的毒器天下闻名,那么一点,也令她自己浑身动弹不得。
小小跪下来磕了一个头,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放在唐小翩的腰间,泣道:“贱妾自知配不上燕郎,姑娘对他何尝不是情深一往?贱妾此生本已落入泥污,上天怜悯,得遇燕郎,又得姑娘相助,再见他一面。贱妾已心满意足。请姑娘怜贱妾一片苦心,不要再到烟花之地寻觅……”
她说完,又决然道:“请姑娘转告燕郎,小小已无颜再见,他若来寻我,小小唯有……一死!”
唐小翩的衣襟已湿。
江柳如烟,碧流如带。
一叶扁舟,哀然东去。舟上一名俊俏书生,憔悴如残荷。
舟子是个念过半百的老翁,见客人抑郁如此,不免劝道:“公子,功名之事得靠天定,凡人不过听天由命而已……”
书生抿着嘴,摇摇头,“小子自伤身世,谢谢老丈关怀。”
舟子自言自语:“明明是锦绣身世,竟然还在长吁短叹……”
一路无话,路上风平浪静。杭州水道近了。
又是夜泊江边。
灯光如豆。苏小小捧着腮,什么都想,又什么都想不出来。
漆黑的江面上传来了悠悠的笛子声。
她脸色大变,正想纵身跳到江中,却被老舟子一手扯住。“苏姑娘,有贵客相邀呢……”
小小没想到这几天的行藏全被察觉,羞赧得无地自容,知道江湖的阴谋后,更是心急如焚。
“鄙人水蛇帮邓龙,奉郭盟主之命,送姑娘到此一会……”
小小僵直不动。
那条噩梦般的大船缓缓驶近。儒雅的文士彬彬有礼地站在船头,就像他们初遇时一样。只是少了两位夫人。
邓龙立即跳下船去,自觉游上岸去。
郭天北微微稽首,“苏公子别来无恙?”
小小羞愤地转过头去,不理他。
反而郭天北一副坦荡荡的神情,”公子缘何缄默?”
苏小小淡淡回应:“贱妾不与禽兽谈话。”
“哈哈……哈哈,”郭天北仰天长啸,狂态尽露,“世间禽兽凭的不过尖牙利爪,郭某才智、武艺无不傲视武林,岂是猛虎巨蛟可比?”
他还真会腾挪。
苏小小冷笑,“你胜于禽兽的,不止是才智武艺,还有品行,连猪狗都自愧不如!”
郭天北眼中暴现怒意,轻身跃来,伸手就要捏住她的咽喉。可是月色清莹,照得她的容貌比月色更动人。
他的手在她颈上一滑而过,嗤嗤一声,把她的肩膀的衣物撕碎,露出雪白的肩来。小小本想寻死,见状大惊,慌忙往江中投去。郭天北何等人物,电光火石间,已搂过了她,把她抱到大船上,落地时船身丝毫不动,像片秋天的叶子。
他把她放在船板上,俯身,低低地凝望着她。
果然是无一不美的绝世佳人呢。无论哪一处,都充满了诱惑。
苏小小咬唇:“你以为羞辱我,就可以羞辱燕郎?你错了,我本来就是一个婊|子,跟你……不过是一场蚀本的交易罢了!你……枉你还是什么盟主,上次嫖的时候,居然没付嫖资……”
郭天北的手停了下来。
苏小小眼神突变:“燕赤侠给了我三千两,我就陪他去喝一趟花酒。唐小翩给我五千两,让我去四川陪他睡一觉,我就去了。至于你,你给多少?”
郭天北眼中充满了鄙夷之色,忽然一阵大笑,顺手推下她的书生头巾,那一头柔黑的长发披散下来,有一半垂到水面,如绸缎般摇曳,美不胜收。
“看来,你再下贱,我那侄儿还是在乎的。”
三枚喂毒的暗器激射到郭天北身前。他一拂袖,暗器被打落到江上。
燕赤侠和唐小翩从两侧向郭天北攻来。
小小看不清他们的身影。这不是她能够懂得的世界。
忽然听到唐小翩一声嘶叫:“小小,快走!”
小小一敛神,郭天北的长剑已指向她胸口。
其实郭天北无心杀她。
小小闪避不及了。
灰影一闪,鲜血溅到小小的白衣上。
燕赤侠眉头都没皱,左手已搭在郭天北的剑上。
郭天北高声笑道:“一个婊|子,也值得贤侄挂心?”剑锋一抖,逼开了燕赤侠的束缚。
“宰了你!”唐小翩甩出几片毒器。
燕赤侠的剑被郭天北挡住。郭天北的左掌却盖到了苏小小的脑袋上。
唐小翩纵身一挡
苏小小的心跳停了。
她亲眼见到唐小翩的右手掉了下来!
燕赤侠愤怒急攻,郭天北却不敢恋战,踏波而去,留下一句狂言:“玩物丧志,贤侄终究还是要败在老夫手上!”
燕赤侠却不能追,因为唐小翩和苏小小都已晕了过去。
林内传来清啸声,唐分金到了。
第十章泪尽
“唐姑娘!唐姑娘!”小小从噩梦中醒来,死死抓紧了燕赤侠的手,额上浸透冷汗,“唐姑娘呢?”
燕赤侠扶住她,沉沉道:“右手,废了。”
小小嘶声问:“废了?废了?她……她以后该怎么办?”她无法想象那个女侠没了右手的悲惨。“她不该救我!她为什么要救我这种人!她……”
燕赤侠缓缓道:“一手还一手。她的恩,只有等我报完仇,再还。”
小小惶恐地抱住他的右臂,她喜欢他有力的怀抱,可是唐小翩的惨状让她无法平息。
“不,应该偿还的是我,是我连累她受苦,我……死不足惜……”
屋外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又有磕头声,“大小姐饶命,大小姐饶命!”
唐小翩沙哑的声音传来,“带出去宰了!没用的废物!”
“唐姑娘?”小小呆望着燕赤侠。他点了点头。她全身都在发抖,“燕郎,带我去见她。”
燕赤侠默然扶她起来,领着她到了另外一间屋子。
里面一片狼藉,衣裳、瓷器、瓜果撒得满地都是,而且,似乎也不容别人收拾。
榻上半躺着一个面如死灰的女孩子,正在流泪。
小小记得她欺花赛月的美貌,记得她说一不二的骄纵,记得她爽快淋漓的笑声。
可是她现在只能躲在没有镜子的屋里,默默流泪。
“唐姑娘……”小小低声道。
唐小翩睁开眼,见到满脸羞愧、泪水涟涟的小小,一时说不出话来。
“唐姑娘,小小对不起你!像我这种人……即使能赔你一只手,甚至赔你的一条命,也行……”
唐小翩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哭什么哭,你真是个哭包,江湖儿女嘛,少只胳膊断条腿,都是寻常不过的事。刀剑哪有长眼睛的?嗯嗯,不知多少英雄豪杰都是单手打遍天下的,好像,漠北的拐子李,江南的瞎子泉,多得是!再说,唐家有的是钱,我就算一辈子赖着也有吃有喝……”
小小更觉凄凉,心脏直打颤。
唐小翩笑容凝固,突然把头扭到另一边,好久,才哽咽道:“要是你再想赔我什么,就赶紧滚得远远的。我……我可不要再见到你。”
苏小小含泪冲了出去。遇上了唐分金。
“苏姑娘,有几句话,不知能够移步?”
“小小连累唐姑娘至此,死不足惜,先生若有差遣,小小绝无怨言。”
唐分金带她来到一个楼阁,道:“小翩性格虽然暴躁,却不是不明是非之人。当初是她心甘情愿为你挡那一掌,她就把性命也舍出去了。后果如何她自然料到,姑娘不必过于自责。”
苏小小更是羞愧到无地自容。“愿粉身骨碎,报答唐姑娘大恩。”
“只是,鄙人反而担心燕兄的安危。”
小小大惊,“燕郎有性命之虞?”
唐分金神情肃穆,“苏姑娘已知燕兄与郭天北的恩怨?”
小小点了点头。
唐分金背着手,道:“他们叔侄间的恩怨,早晚会有个了当。但是,鄙人担心燕兄的剑法,会出现阻碍……”
小小完全不懂,怔怔地听他说下去。
唐分金叹了口气,解释道:“自古无情不似多情苦。练剑须经历三重境界,无情、有情、忘情。练剑开始,人的心里便变得只有剑。所谓心剑合一。再后来,人的心渐渐融汇天地万物于剑中。此乃有情。到最后,天下万物都是他的剑,谓之忘情。”
苏小小懵懂地听着。
“燕兄遇见鄙弟时,只有十七岁,剑法已达无情之巅峰。后来他到唐家堡隐居修炼,鄙弟试图以有情之境导他,大有所成。今年我见到燕兄时,已觉他窥到了忘情之境,不过后来,似乎停滞不前,毫无进境……似乎,与姑娘有关。”
苏小小何等聪明伶俐,她拼命咬着下唇,不让眼泪再掉下来。
“贱妾乃污垢之身,岂能与燕郎相配?如今令唐姑娘受苦,又令燕郎如此,贱妾乃千古罪人,求唐先生给贱妾一点时间,一定能令燕郎永弃前事,得偿所愿……”
唐分金叹道:“唐家在关外亦有地产,望姑娘到关外暂住数年,也许……此间事一了,就可回来与燕兄相聚……”
小小决然摇头,“永不相见,才是真心。”
唐分金望着这个娇弱的女子,眼中第一次充满了尊敬。
血色残阳,凄鸦悲啼。
小小忽然说,要在江边走走。燕赤侠只得相随。
“燕郎,你瞧那落日,上次我们在江上泛舟,壮丽无比。如今,却这般凄凉。”
“是心不同而已。”燕赤侠道。
小小又道:“如果贱妾让燕郎放弃武学,改念诗书,每日于闺房中闲话陪伴,燕郎可能做到?”
燕赤侠苦笑:“恐难从命。”
小小面向斜阳,背对着他,慢慢地道:“是呀,若要日从西起,月从东升,也是不可能的事。燕郎,贱妾从小便在烟花堆里长大,从未想过江湖那么多腥风血雨,杀人报仇之事,这些,对贱妾这根小小蒲草而言,都太可怕了!”
燕赤侠苦涩地笑了一下,执起她的手,柔声道:“不出三年,我便与你归隐江湖,不问江湖中事。好么?”
小小心如刀割,却强力撑道:“只怕到时贱妾已化作尘土了。”
燕赤侠愕然。
小小垂首:“燕郎难耐诗书,贱妾亦不惯风浪。两者若日月悬殊。贱妾自认识燕郎以来,受惊受累。燕郎可曾想过,贱妾早就习惯了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日子,怎么过得惯江湖飘零、腥风血雨?燕郎若要贱妾适应,只能叫日从西出,月从东升!”
燕赤侠沉默了一阵,哑声问:“小小,你是后悔了?”
小小重重地道:“承蒙燕郎错爱,贱妾无以为报。贱妾本来就是水性杨花的风流女子,跟燕郎这番,也不过露水姻缘,若燕郎能怜贱妾愚笨,放贱妾回杭州,定是……功德无量之事!”
燕赤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扳过她的肩,逼她看着自己,“你何必瞒我,郭天北的话,唐分金定然听见了,是他让你离开我,助我入忘情之境,对不对?”
小小皱眉,奇道:“什么叫忘情?贱妾不识。贱妾心意本是如此,与唐先生有什么关系?”
她态度平静,心意坚定,不由得燕赤侠不信。他脸色青黑,沉声问:“莫非你也要做负情负义之人?”
小小微微冷笑,反问:“自古烟花女子有几个不是负情负义?”
燕赤侠双手发抖,松开了她的肩膀。“你当真不愿留在我身边了?”
小小坚定地点头。
燕赤侠眼神剧变,冷然问:“莫非你忘记了我那天曾说过的话?”
小小望着远去的一抹斜阳,看那点火红,犹如在火中作死亡之舞的飞蛾。“记得,燕郎要杀尽天下负情负义之人,见一个,杀一个。”她叹道,“若燕郎坚守誓言,就请杀了贱妾。若燕郎怕污了手,就请放贱妾走。”
“你!”燕赤侠拳头暴戾,发出格格的摩擦声。
他猛地转过身去,背影冰冷得像他自己的剑。
“戏子无义,婊|子无情。”他冷冷地道。
她面如枯木般看着他的离去。其实这个时候,只要他回一回头,就能拆穿这个并不高明的谎言。
但是他不仅没有回头,还仰首长啸。
这啸声悲愤至极,四周林木扑扑叶落。似一把锥子般刺入小小的心内。
小小头晕目眩,无力地滑落在地上,脸上泪如泉涌。
最后,她承受不住悲痛,一口鲜血吐在衣襟上。
这种类似佛门狮子吼的啸声能制敌于无形,即是郭天北、唐分金也忌讳三分,何况柔弱得像一片羽毛的小小?
啸声渐远,终于再也听不见了。
小小突然觉得后悔起来。她为什么要离开他呢?她怎么能够失去他呢?
她奋力站起,挣扎着往前走。江风劲吹,入夜,便刺骨。
“燕郎,是小小不好,小小骗你的……小小从来不后悔跟你在一起,小小不要失去你……燕郎,你在哪里?”她呼啸着,哀唤着,乞求着,可是只有江风呜咽着回应。
她越哭越凄厉,吐出的血越浓郁,最后,衣服上全是鲜红的血迹。
唐家的人找到这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她,把她送回杭州的小小楼。
兜兜转转,恩怨缠绵,终究还是回到这里。
她逃不出去的。
燕赤侠给这负情负义的心上人的惩罚,不仅是深深的内伤,还有凄冷的绝望,后悔和煎熬。
苏小小养好了伤,忽然对苏姨妈说,今天起恢复接客。
她名声在外,命中注定要死在欢场上。
终于完全在她自己的预料之中,她饮酒成狂,吐血之疾加深。
某个夜里,昏暗得不见月亮。
苏姨妈和笺子都睡得很死。
闺房内,一灯如豆。微弱的光线,就像她自己的生命,随时都可以被风吹熄。
小小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旭日了。
“燕郎、燕郎……”她执迷不悟地念着。
难受,难受,什么时候才是个解脱?
黑夜,黑夜,什么时候才到尽头?
恍惚中,出现了一条灰色的身影。并不靠近,冷冷地盯着她。
她呼吸近处,张开双臂,“燕郎,你终于来了……不恨我么?小小好想、好想你……”
她神光返照地挣扎起来,燕赤侠就在灯下,却不靠近。
她泪水最后一次流下来。竭力向前一扑
投入了他温暖宽阔的怀中。
投入了这冰冷世界的一片虚空。
然而她却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宁静和幸福。犹如落霞漫天的那时。
当她落在地上的时候,犹如一片倦透的叶子,回归到温厚的大地。最后一滴眼泪,留在腮角。
苏小小,天下第一名妓,貌若天人,才胜文姬卒年十九岁。
她的墓葬在松柏下。在西陵。
有一首文人为她写的诗:“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春草凄凄的时候,一个素衣女子和一个英俊男子来到她的墓前。
女子是唐小翩,男子却不是燕赤侠。
他是武林中人,少了一条左臂,却使得一手很好的刀法。从相识到成亲,他们一直恩爱和谐。
唐小翩焚了香,插好。沉默着。
她的丈夫问:“为什么不说话?你明明有很多话对她说的。”
唐小翩眼眶****,“苏姐姐,我如今可以这样叫你了。你看见了么,这个人对我很好。我也很好……燕赤侠报了仇,不过又做了和尚。放下血刃,身披袈裟,周游列国,说要踏遍千山,寻找救赎。听说现在已到了乔阳国。不过,他说他不会来杭州了。怕惊扰你。姐姐……你听到了吗?
松林传来波涛之声。如泣似诉。
风尘雪(14~16章)
第十四章月明
燕归来的一句“好想你”在风尘雪听来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她想到了十年前受伤离开后再次回到雪谷她了解到的真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师兄,你有多久没有回去了?”
风尘雪这里指的回去说的便是雪谷,燕归来的神情楞了楞,他自从第一次离开雪谷后便再也没有回去过。
其实中途也曾经想过回去取一些东西,可是以前走了千万次,早已烂熟在脑海里的路却再也无法通往雪谷,他回不去了。
他知道那是雪怪在作怪,控制着雪谷外围的阵法,令他无法进入。
风尘雪也没打算听燕归来的回答,望着远处座落在青山之上的寺庙,神色恍惚的她忆起了自己回去后看到的真相。
***
被陆智救下带回太湖的风尘雪养好伤后当时并没有决定留下来,她当时的第一想法是回雪谷去。
雪怪是雪谷的天地灵气孕育出来的灵宠,是雪谷老人一手带大。虽然不能说话,但是与雪谷老人还有风尘雪都能用心交流。
而且它有一双看透未来的眼睛,风尘雪负伤归来,它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她的脑袋,并将雪谷老人提前放在它这儿的一些东西交给了风尘雪。
所有她想知道的真相,雪谷老人都已经提前为她准备好。
江湖上有三怪,雪谷老人,灵虚老祖,风魔老怪。
这三人并称天下第一,一身武学修为无人能敌。
雪谷老人原名姬红雪,是前朝皇帝的幼子。前朝灭亡后,他被宫人偷偷带出来,随后便浪迹江湖。
雪谷老人只是一个代号,上一代雪谷派掌门也叫这个名字。姬红雪正是在江湖中被雪谷派上一任掌门发现,然后结下了师徒的缘分。
姬红雪天资聪颖,在前朝灭亡之前,他便已经是满腹经纶,是皇帝最喜欢的幼子,是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皇子。如今进入江湖,又是在武学一途上进阶迅速。
在姬红雪还未继承雪谷老人的名号之前,他一心想要的便是推翻当前的朝廷,然后自己重新即位。
直到自己的心爱的女人以及孩子皆因他的这个执念导致死亡后,他这才大彻大悟,遁入雪谷,再也不理会朝廷之事。
燕归来是雪谷老人收的第一个徒弟,原是当朝第一位开过将军燕开之子。朝廷斗争,燕开被诬陷通敌卖国,皇帝也忌惮燕开在军中的威望,于是叛燕开满门抄斩。
燕归来那时候五岁,在法场上站着却一点也不害怕,他眼里的求生**令当时混在人群中的姬红雪想到了自己的过去,于是出手将他救下带回了雪谷。
燕归来一心想要复仇,雪谷老人有心疏导,但是一直无效。
风尘雪是雪谷老人捡回来的孤儿,父母是谁雪谷老人也不知道,最初他是想用这个天真无邪的婴儿来感化燕归来的心。
可是后面的故事明显没有按照雪谷老人计划的发展。
在雪谷老人离世之后,燕归来压抑的仇恨之火重新复苏,他知道师傅虽然离世,但是雪怪还会守着这里不让他们出谷,所以便偷偷带着风尘雪离开。
而之后发生的事情风尘雪也慢慢明白过来。
借着陈妍的势力,燕归来很快便挤入了东京都的权贵视野,而他的最终目标其实是坐在最高位置上的那位。
与燕归来一同留在东京都的还有雪谷一派代代相传,必须守护的宝物-雪谷镜。
雪谷镜又叫山河镜,是雪谷派从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神器,据说此镜有预测古今的能力。姬红雪当年也是利用这样神器想光复前朝,最后落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下场。
知晓了前因后果的风尘雪决定再次离开,她要看看燕归来为了复仇到底会走到哪一步。
雪谷老人在留给风尘雪的信上直接说了,倘若燕归来利用雪谷镜做出危害天下苍生的事情,风尘雪便可以以雪谷派掌门的身份清理这个门派叛徒。
而如今,雪谷老人一语成谶。
朝堂之上越来越势大的燕归来不仅暗中除掉了老皇帝,连新即位的帝王也被他控制,他的野心越来越大,复仇只是他踏上这条不归路的一个接口罢了。
“师兄,十年之约已到,雪谷镜我该收走了。”
收回雪谷镜只是风尘雪用来试探燕归来的一个借口,倘若燕归来执迷不悟,那么风尘雪便会亲自出手清理门派叛徒。
“阿雪,即使分隔十年,但是我对你的心从未变过,回到我们的身边,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燕归来不想归还雪谷镜,也不想让风尘雪再离开。
这十年,借用雪谷镜的力量,他掌控了朝中许多大臣的秘密,并且也提前预知了许多突发的危险,然后将其扼杀在摇篮中。
可以说,他能用十年的时间走到这一步,一半是自己努力的结果,一半则是要归功于雪谷镜的力量。
风尘雪摇了摇头,然后突然伸手贴在了燕归来的脸颊上。
燕归来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动作摄住了心魂,却听风尘雪清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归来,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同?”
差点被幸福冲昏头脑的燕归来这才察觉,风尘雪的手冰冷的不像人的手。
风尘雪是火性体质,十年前,不论寒暑,她的手心里都是热的冒汗。
体质的变化,燕归来想到了一个不愿意接受的事实,“阿雪,你……?”
“没错,是雪谷刀法第九式,忘尘诀,我领悟了。”
雪谷刀法一共九式,普通武者最多能领悟前三式,聪慧者领悟五到六式,天资过人者最多能学会八式。
第九式,据说唯有大悲大喜,看破情缘者才有机缘领悟。
而修习第九式后,习武者必须保持清心寡欲,所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差不多就是忘尘诀需要的效果。
寒冰体质正是表名风尘雪体内的忘尘诀处于正常运转状态。
利用外物将心冰封看似强大,其实也是风尘雪逃避过去的一种方式。
时间虽然是最好的疗伤药,但是有一种情是从初生便已经刻入骨髓的,是信仰,是生存的希望。这种情一旦破灭,若不是借助外物将心冰封,风尘雪恐怕会被情海折磨成魔。
十年前回到雪谷,她已经疯魔,若非雪怪出手相助,替她冰封心脉,然后又引导她修习忘尘诀,如今哪里还有有风尘雪呢。
“师兄,今日之后你便不再是雪谷门下弟子,也不再是我的师兄。”
第十五章袖中刀
风尘雪退后半步与燕归来拉开距离,并取出袖中刀,眼里的暖色消失殆尽。
“师兄你年长我十岁,雪谷刀法的基础几乎都是师兄你传授与我,今日,便让我来领教一下,看看十年后的师兄武艺上有没有退步。”
在得知风尘雪修习忘尘诀后,燕归来便知道所有的挽留已经都是徒劳。此时他凄然一笑,对于风尘雪的邀约他欣然答应。
“好!”
这是一场同门的技艺较量,也将是一场生死的对决。
燕归来也同样后退半步,并取出属于他的袖中刀。
一红一青两把袖中刀,本是情侣双刀,如今却是敌对相见。
“叮!”
双刀交锋,这不是刀鸣,而是情人诀别时的一声悲戚!
红青两色在空中不断变换着位置,刀刃交汇时的声音不停敲击到每个人的心中。
雪谷刀法千变万化最终也逃脱不掉宿命的控制。
风尘雪的眼里毫无情绪波动,燕归来虽然万般柔情,但是手下的动作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两人都用非常尊敬的态度在对待这场决战。
往事如烟,飘渺的回忆也不停在两人脑海中回放。
慢慢的,燕归来回到了初见风尘雪的时候。
他在生父燕开身边长到七岁,随后家里遭到聚变,昔日的亲人一个个在他眼前惨死。斩头的侩子手好似地底复活的恶魔,无论他如何哀求,侩子手都没有放过他的爹娘。
他当时就发誓,倘若今生不能存活,就算入了地狱,他也要从地狱里杀回来找杀害他爹娘,毁了他的家的这群凶手报仇。
坐在刑场上的人,还有深宫最高位置上那个做出这样决定权的人,他都要一一讨回公道。
被雪谷老人救走是他没有想过的,但是既然活了下来,那么他便绝对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初遇风尘雪时,他记得她还只是一个在襁褓里睡着的婴儿。
那么的小。
软糯糯的。
眼睛睁开时,天地都有了颜色。
这是他心底最圣洁的花朵,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守护着她,并在心里发誓,这辈子决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她。
可是没想到,最后伤害她最深的却是他自己。
在雪谷的那些年,风尘雪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他的所有神经,他暂时忘记了仇恨,觉得若是能这样在雪谷里度过一辈子也是一件幸事。
可是,有些使命并非躲避就能忘却的。
雪谷老人离世后,他想到风尘雪出生后还未见过外面的世界,便偷偷带着她出了雪谷。离开了世外桃源,尘世的烦恼也接踵而至。
仇恨的种子慢慢开始复苏。
武林之行,他遇到了父亲昔日的旧部,意外得知当年的事情是一场预谋已久的谋杀,而这旧部便是背叛者之一。
利用江湖儿女的身份,他偷偷取下了此人的头颅,而心里的仇恨之火也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地燃烧。
为了复仇,他可以牺牲任何利益,但是从未想过牺牲风尘雪。
所以无论做到如何地步,他都从未想过放弃风尘雪。
只是,他并不知道,他认为的好对于风尘雪来说却是********,一日日地折磨着她对他的眷恋。
直到风尘雪说要离开,他才有点察觉,昔日无猜的两人依旧渐行渐远。
可是家仇不能不报。
陈妍对风尘雪的伤害他看在眼里,所以风尘雪的离开其实也有他刻意为之的成分。
他料定了风尘雪会选择回到雪谷。
他计划的很好,等事情结束,他再回去找她。
可是,为什么事情没有按照他的计划进行?
他的阿雪早已不见,再也没有人在原地等他。
“叮!”
刀断,血流。
“你输了。”
燕归来仰躺在地上,他的袖中刀已断。而风尘雪手里的那一把袖中刀此时正插在他的心口。
“青哥!”
被血色浸透的燕归来令陈妍失声尖叫。她不能接受现在的结局,她的丈夫居然被她认定与之偷情的女子一刀钉在了地上。
“小贾。”不用陈妍多说,一直默默站在她身后的黑衣男子立刻领命,提剑朝风尘雪攻击去。
“你的对手是我。”
将要接近烟波亭时,突然出现的沈一白将来者截住。
岳老二和凤歌两人也急忙跟上,将陈妍困住。
亭外的插曲并未打扰到烟波亭内的两人。
燕归来躺在地上,脸上没有将死的恐惧,然后是一切放下后的释然。
“阿雪,如果……如果我们没有出谷该多好。”
风尘雪低下头,方便燕归来的手触摸到她的脸颊。
“没有如果。”她忍住心里不断上涌的异样情绪,拼命地摇头,“就算当年不出来,你也不会放弃复仇的。”
燕归来的眼神慢慢移到虚空,他凄然笑道,“果然还是阿雪最了解我。”
语毕,手落。
燕归来久久不愿意闭上的眼睛也终于阖上。
好似决堤一般,心底上涌的心绪如洪水一样疯狂上涌,最终,她的眼角,嘴角都留下血泪。
“燕哥哥……”
“风大当家!”
时刻关注着风尘雪动静的宋怀瑾立刻上前,他没想到,一向冷静到不像活人的风尘雪居然会哭,而且是血泪。
“宋大人……”
宋怀瑾立刻凝神注释,不知风尘雪突然喊他是要说什么。可是这如冰一样的女子却在喊了他的名字后便再也没有了后文,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想他这个方向倒了过来。
“阿雪!”他忍不住叫了她的名字,而她的身体此时烫地像火。
在风尘雪和燕归来决斗时,陆智,律别殇,孟飞三人则是从暗处攻击守在附近的千机卫。
有漏网之鱼朝着这边赶来,凤歌和岳老二此时更重要的事情是要处理掉这群千机卫。
“青哥!”凤歌终于不再拦着陈妍,她挣脱了岳老二的禁锢,跌跌撞撞地扑倒了燕归来的身上。
另一边,沈一白与黑衣暗卫的交战正处于白热化。
燕归来的身体还是温热的,但是已经没有了呼吸。
这是陈妍难以接受,也不愿意接受的结局。
“都是你!都是你这个扫把星害的。”
第十六章真相
晕倒在宋怀瑾怀里的风尘雪成了她的发泄对象,她发疯一样滴扑过去,却被宋怀瑾拦了下来。
“燕夫人,请自重。”宋怀瑾自持身份,不好与女子一般计较,但是也不愿意看到别人伤害风尘雪。
“呵!自重?你叫我自重?我现在就自重给你看。”陈妍不停挣扎,一双手拼命地想越过宋怀瑾掐到风尘雪脖子上。
宋怀瑾单手阻拦,动作幅度不由变大,两人都未曾注意到,躺在宋怀瑾怀里的风尘雪已经醒来。
“你……”风尘雪突然出手,又哭又闹地陈妍便立刻被定住。
见风尘雪醒来,陈妍就算身体不能动,但是也没有住嘴。
“贱/人!你不是最爱青哥的吗?你怎敢……你怎敢对青哥动手?”
见风尘雪不说话,她继续说道,“你知道吗,我最看不惯你这幅清高的模样。”
所以她总是忍不住嫉妒,所以才偷偷除掉了风尘雪肚子里的孩子。
“你也不过是比我先认识他而已,凭什么我就不能争取一下?”压抑了十多年的怒火,陈妍不管不顾地爆发出来。
“青哥第一次出现时我就喜欢上了他,明明只是个弱冠少年,在天下豪杰面前却毫无惧色,当时我就想,若是能被这样的人喜欢上,定然是非常幸福。
所以我故意下了药,将你困住,并在青哥的酒里下了春/药,那一晚,我们两人其实就在你的隔壁……,青哥看我的眼神是那样的温暖,他的怀抱也是滚烫的不行……,哈哈,所有欲/仙/欲/死的经过我都是在你隔壁做的。
我给你下的迷药特性是让你不能动弹,不能说话,但是你是能听见的,那一晚,你听见了的对不对?”
“我以为你会知难而退,像所有女子一样负气离开,没想到你居然能忍下来。风尘雪,果然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不能小看你。
只是,最终还是我赢了,我把你的孩子弄没了,你果然受不了了吧?”
眼睛通红的陈妍好似要将风尘雪吞掉一样,而她的确是想这么干。
“宋大人,能麻烦你带我离开吗?”
陈妍已经疯了,风尘雪不想再与她纠缠。
过去的真相她早就知道,倘若再看着陈妍,她担心自己会忍不住为自己的孩子报仇。
宋怀瑾点了点头,决定先带她离开。
起身离开前,风尘雪还是解开了陈妍身上的穴道。
“风尘雪,我要为青哥报仇。”燕归来没了,陈妍恨不得吃了风尘雪。
只是她手上的匕首还未碰到风尘雪,一根从暗处飞过来的箭,精准快速地将她手中的匕首击中射飞出去。
陆智带着解决完千机卫的众人赶了过来。
刚刚出手的正是站在陆智身边的律别殇,与此同时,他的第二箭已经射出,这一次,是对准了陈妍的眉心。
“主人!”
而另一边,与沈一白的战斗正进行到白热化阶段的黑衣人却是突然脱离战斗,也不管身后留下的破绽,朝着陈妍扑了过来。
“嗯!”在黑衣暗卫的抢救下,吕别殇的箭插入了他的肩头,而陈妍则是被他护了个满怀。
“雷少商?”
黑衣暗卫脸上的面罩也在此时掉了下来,他的身份被陆智一语道破。
雷家庄少庄主,雷少商。
此时被人发现身份的雷少商却没有时间理会旁人疑惑的目光,他小心翼翼地护住怀里的陈妍,“主人,你怎么样?”
“小贾,青哥没了……,没了,这次是真的没了……”强忍了许久的泪眼,在这个一直默默陪伴在自己的暗卫面前终于留了出来。
陈妍说不清此时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她只想好好地大哭一场。
而另一边,风尘雪的身边此时聚集了一堆的人。
凤歌先给她做了一个简单的检查,发现她的身体此时竟然虚弱的不行。
“是忘尘诀的反噬。”
说完这话,风尘雪彻底晕死过去。
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忘尘诀最忌讳大悲大喜,风尘雪刚才因燕归来导致情绪波动太大,此时体内内力乱串,经脉受损了。
沈一白如同一个过客,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直到风尘雪说出她受伤的原因,他这才走了过来。
“风姑娘的这个伤在下有办法救治,只是得先准备一套银针。”
凤歌的药箱里面正好有沈一白需要的银针,不过得先赶回宋府。
当即,大家立刻收拾离开。
三个月后,太湖风雨寨。
“大当家,沈先生离开前可是再三叮嘱让您不要喝酒的,您怎么能不听医嘱呢!”凤歌已经不知道这是自己第几次抓到风尘雪偷偷在房间里喝酒了。
都怪青豆,在大当家身边贴身侍候的人,居然敢协同犯罪,替暂时行动不便的大当家去酒窖偷酒。
风尘雪一直有无聊饮点小酒的习惯,而这次重伤之后,这点嗜好越发严重了。
“下雪了。”
窗户外,鹅毛般的白雪飘飘洒洒,悄然降临。
离开太湖时还是九月,转眼却已经进入寒冬腊月了。
这是风尘雪第一次在太湖见到这样大的雪,像极了雪谷的雪。
倘若死亡后真有轮回,燕归来的魂魄应该也已经安然离开,并且找到好的归宿了吧。
凤歌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大的雪,一时间忘记了说教,随着风尘雪一起傻愣愣地望着窗外,直到……
“嘿,我说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骨头痒?都说了你不能进去,你怎么还要在这里死磕呢?”岳老二那炮仗声音从山寨门口居然传到了风尘雪居住的阁楼里。
“在下确认能听懂人话,骨头也不痒。”只是说话就能将岳老二气个半死的,除了宋怀瑾还能有谁?
风尘雪昏睡了快三个月,如今清醒了,宋怀瑾一得到消息便将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后敢了过来。
“你居然敢骂老子不是人?!”岳老二的声音又高了几分。
宋怀瑾挑了挑眉,岳老二居然能一次就听懂他的话中话,看来最近没少下工夫啊。
“在下并不是这个意思。在下只是……”
“宋大人!”风尘雪体内的伤还未痊愈,此时行走不便,凤歌用轮椅推着她走了过来,“宋大人是过来给我一个交代的吗?”
三个月前,出发与燕归来碰面前宋怀瑾承诺过事成之后解释陆智他们的事情。
“风大当家,好久不见。”
看到面前的女子又恢复往日清冷的模样,宋怀瑾心里暗自舒了一口气,幸好燕归来的死对她的影响并不是特别的大。
燕归来一直想吞并太湖十二坞,一是看中了十二坞所代表的势力,二是看中了十二坞里面的一个人风尘雪。
陆智年年故意放出一点风尘雪的消息撩拨燕归来,他早已没了理智。
当今陛下于是偷偷与陆智达成合作策略,陆智协助陛下除掉燕归来,事成之后,天下漕运将全部划入太湖十二坞手中。
于是,燕归来用计诱敌,陆智便故意中计。
太湖十二坞的十二位当家,真正知情的只有陆智和律别殇。
所以其他人被抓是真,孟飞逃跑也是真。
故事说完,宋怀瑾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宋大人,你可以回去了。”凤歌阴阳怪气地说道。
他敢用自己的医术打赌,宋怀瑾这次绝不可能是为了说故事而来。
果然,宋怀瑾理了理衣裳,然后庄重说道,“在下如今已不是朝廷命官,诸位若不嫌弃,可以直呼在下的名字-怀瑾。”
“哈哈,像你这样的人,老子就知道你小子总有一天会被皇帝小儿嫌弃。”岳老二讨厌宋怀瑾是没有任何理由的,所以一直以来都默默诅咒着他想,希望他在朝廷里栽跟头。
“宋大人不再是宋大人,区区一介草民居然敢单枪匹马闯到我们水贼窝里来,宋怀瑾你胆子不小啊!”
若非风尘雪眼神制止,凤歌接着都打算喊周围的巡逻队过来抓人了。
“宋公子难道不管宋府了?”
见风尘雪询问,宋怀瑾立刻端正态度认真回答,“家父已经在三个月前主动请辞,告老还乡。而在下,也在处理好手中的事情后,于三日前提出辞官。”
宋家为当今陛下暗地里做过的事情太多,知道了太多陛下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这种时候,退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于宋怀瑾来说,前十几年的光阴他都是在未朝廷忙碌,而剩下的时光,他也该为自己的幸福努力了。
“宋怀瑾你既然不当官了就赶紧回家种田去,赖在我们风雨寨干嘛?”岳老二气哼地说道。
“在下想加入风雨寨,请几位当家看在昔日的情分上收留。”
……
宋怀瑾说完,四下突然一片静谧,接着便是岳老二响如雷声的笑声。
“哈哈!宋怀瑾你不当官了连带着把脑子也丢了?哈哈!昔日的朝廷命官居然要跑来当水贼,哈哈!”
岳老二乐不可支,凤歌也不打算放过他,“哼!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你想来我们还考虑要不要收呢。”
“在下虽然不通武艺,但是在下可以帮助风大当家管账。”宋怀瑾急忙为自己争辩。
“怎么,你想抢我的活?”凤歌一直都是风雨寨的财务总管。
“那在下可以从旁协助。”
“不需要。”凤歌毫不客气地拒绝。
这下把宋怀瑾难住了,犹豫再三,脸上也出现了可疑了红晕,最终再岳老二和凤歌的连环刺激下说出了震惊四座的话。
“风大当家,在下还可以暖/床,求包/养!”
“哈哈!”
……
从此,宋怀瑾之心,路人皆知。
多年后,久无人至的雪谷迎来了一红一白两个身影,他们的前面,还有一个蹦蹦跳跳跑欢快的小肉球。
“师傅,阿雪回来看你了。”
(全篇完)
各自成魔 生生不息(补第6~7章)
第六章意外的相逢
静谧的幽堂谷外,一位绿衫女子悠然地行走在狭窄的羊肠小道上,周围的绿草丛中出奇地点缀许多不知名的小花,这让自从进了幽堂谷就在没见过**花的绿衫女子很是新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她走走停停,时不时地俯下身,抚摸一下齐膝的野花,原本对爱情的绝望瞬间散到了九霄云外。
忽地脚下一片震颤。绿衫女子觉察出了异样,正待踮起脚尖逃离此处,只听耳畔传来急促的铿锵声:“峦墨姑娘,请等一等。”
绿衫女子顿足,嘴边一丝苦笑,“峦墨姑娘”呵,他当初的一个玩笑,竟成了这帮下人尊崇的称谓。同为下人的她,何德何能担得起那人“姑娘”二字?于是头也不回,冷声回他:“不要再追过来了,我发誓,今生今世,再不回那幽堂谷!”
说完,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那追上来的人铿锵的声音平息了许多:“峦墨姑娘,你有所不知……”
“不要再叫我峦墨姑娘,我担当不起。以后再见,就当是彼此不曾相识,还有……”
那人勒紧缰绳横挡在她面前,直视着她,眼睛里满是悲哀的神色,不容辩驳道:“薛篱公子过世了!”
听到这个晴天霹雳,峦墨脑中又炸了一阵雷。她脚步一颤,差点跌落在花丛中。幸好骑马的男人眼明手快,将她扶起,并拉她上马,带她径直向百合家的幽堂谷奔去。
这幽堂谷外又恢复了静谧,空留被马蹄踏残的野花在风中滚落。
幽堂谷本是没有马的,听说这匹马是很久很久以前凡间的一个和尚留下的。那和尚还留下一了段凄美的故事,微叹着离去了,忘记了他的马。这马吃幽堂谷的草,吸食了元间的灵气,也渐渐地活了好多好多年。
峦墨在马背上颠簸,内心也跟着起伏,远远地,似乎清晰了远方的幽堂谷。
百合家的幽堂谷被包围在群山之中,四周层峦叠嶂,别有一番意境。曾经,很久以前,峦墨坐在悬崖边的枯树上,看阵雨来临前的山峦,痴痴地想要悟出些什么,悟至最后,竟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当他绞尽脑汁想要思索出她来自何方、想到哪里去的时候,遇见了薛篱。
薛篱的属性是黄色郁金香。他穿着杏黄色长衫,滚棕边,腰间系墨绿丝绦,手持一把花锄。他那翩跹姿态,与其说育花锄草,不如说羽化成仙。
峦墨看得痴了,不禁从枯树枝上掉了下来。
峦墨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骑马的人大呼不好,前方是乔阳国和古伦国的人来了,不能让他们进了幽堂谷!
骑马的人情绪太激动,单枪匹马地追上去,竟忘了跌落到地上的峦墨姑娘。
骑马的人被施了幻术,骑错了方向,乔阳国的人径直来到了被摔下来的姑娘面前。
骑马的人追着他眼前的幻影越骑越远,他一心想保护幽堂谷,却不知幽堂谷正在一步步被侵犯。
乔琛见到从马上摔下来的居然是她,调笑道:“蒙蒙,你是不是又长胖了。”
那个被误认为是“蒙蒙”的峦墨姑娘满脸黑线,心想:这是谁家的千金,好自来熟哦。嘴上却轻轻地道一个“呃?”字。
元间是不存在胖瘦的,每一个人的身形样貌都比凡间要完美许多。
乔琛是知道这个道理的,所以她看到的“蒙蒙”只是神似白蒙,体型样貌上没有太多的相同之处,就像现在的她与她在凡间的时候不太一样是一样的。
乔琛见她亲切,很自然地伸出手要拉她起来。
峦墨疑惑着要不要被她拉起来,迟迟没有反应。
乔琛急了:“快点呀,浪费人家感情,难道地面坐着更舒服么?”
峦墨觉得她若是再不起来的话就太不礼貌了,于是将手放在乔琛手里,借力站了起来。
峦墨起来后,客气地问:“姑娘,你怎么知道我叫峦墨?”
乔琛听了这话,一时没有回过神来,随后笑道:“我说的是‘蒙蒙’不是什么‘嬷嬷’。”
峦墨低下头,羞怯地回她:“我不是什么‘蒙蒙’‘嬷嬷’,我叫峦墨。”
“峦墨?峦墨……好奇怪的名字,”乔琛沉吟着,随即问她:“你不是元间的?”
“我……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
“以前的事我全不记得了。”
“那现在呢?你是属于哪里的?”
“我……我不知道。”
“你怎么又不知道?”
“我刚离了幽堂谷,决定以后再也不要回去,可是……可是因为……我还是要再回去一趟的。”
“回去做什么?你是百合家的人?”
“我不知道。”
“那为什么要回去?”
“因为……因为,”峦墨忽然低声哭了起来,“因为薛篱公子过世了。”
“薛篱?”乔琛和乔粟异口同声道。
那个幽堂谷的少主人,不爱管家爱管闲事的少主人,这次因为什么匆匆离去了?难道……或许……可能与古伦国王有关。
乔琛安慰峦墨:“墨墨别哭了,我们带你回幽堂谷吧?”
乔琛这本是无心之话,并未想到元间的规矩,而峦墨也是丧失了许多记忆,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怎会记得这元间的规矩。于是,她们手挽着手,带着乔粟,往幽堂谷的方向走去。
幽堂谷的设防被乔粟悄悄施的幻术迷惑,他们轻轻松松进了关卡。
峦墨不知道自己带来了异人,一方面满心欢喜着结识了一位好姐妹,另一方面,又因薛篱公子的过世而难过。
因为幻术,周围的人只见到峦墨带着两名俾使,未觉得有异样。
婢女差使们见到峦墨都要尊称一声“峦墨姑娘”,然后低头慢慢走去。
乔琛奇怪,“峦墨”二字不像是什么尊贵的名字,在这元间,女子的名字伴上玉石才算尊贵,所以许多尊贵女子的名字里总悄悄掺了个“王”字。峦墨没有王,是平静如水墨的山水,娴静淡雅,不像是尊贵的称谓,于是悄悄问峦墨:“谁给你取的名字?”
峦墨轻轻回:“是薛篱公子。”
又是薛篱。
“他为什么要给你取这样的名字?”
“他说,他见我第一眼时,脑袋里浮现的就是‘峦墨’二字。”
“哦,那他为什么会……会离开?”
“我不知道。”
路过的差役轻敲乔琛的背,严肃道:“多嘴的婢女,新来的吧?以后不准乱打听幽堂谷的事,小心被邪灵抓了去。”
乔琛恼他,但也不好发作,谁让自己是活生生闯入别人的地盘呢,她没有道理在先,撇了撇嘴,也便没有去说什么。
乔琛不知道,由于乔粟悄悄施了法,她在别人眼中只是幽堂谷婢女的形象。挺在意形象的乔琛虽说不会说些什么,却在心中计较着人家将她堂堂一位玉石属的公主错看成婢女,闷闷地生着气。
乔粟在心里偷偷憋着笑。
第七章绿色的橡皮
幽堂谷是百合家的幽堂谷,到处都透着浓浓的绿意。
百合家是花王国的一部分,本应该是遍处盛开着芬芳,花团锦簇,然而这里,却见不到一朵真花。
虽说人造的花也是逼真艳丽芬芳,与真花无多大差异,但总少了些自由生长的灵性。乔琛他们东瞧瞧西看看,惊奇中略带着失望。
元间花是有国的,树无国。在这里走着,因为花无太多的神韵,乔琛他们总感觉自己是走在自家乔阳堡外的东园和西园。
乔琛略略有些失望,内心叹息道:幽堂谷外的小野花尚还是真的,为什么这里的花非要是伪造的呢。
叹息着叹息着,身旁的绿树丛中忽然蹦出一位手臂般高的小绿人,小绿人呈半透明状,像翡翠,却又比翡翠柔软许多,像凡间的橡皮,或者说,是qq糖?
小绿人盯了乔琛一秒,像是“叽”地叫了一声,随后飞速蹿到绿林深处,不见了。
乔琛心里打了个哆嗦,她从小绿人那若有若无的眼光中仿佛看到了仇恨,是恨他们悄无声息地闯进了幽堂谷?还是恨她总是缠着峦墨问东问西?更或者,它就是薛篱公子?
这世界精彩纷呈,总归是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我们不知道的规矩,在不了解它们之前,会有许多这样那样的猜想,或许事情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的想象。乔琛打散脑中的疑虑,劝自己不要瞎想了,她只是好奇,只是对这个陌生环境太陌生了,才会去害怕,等她熟悉了,自然就不会怕那小绿人了。
熟悉?难道自己要在这里常住么?
不知还要去哪里,不知爸爸什么时候让自己回去呢。
随心意吧,日子太长,总要找点事做打发时光的。
不知不觉,他们来到了幽堂谷的殿。
殿的中央挂着一个“奠”。一口木头棺材还没有合上,像是在等待着谁的参拜。棺材周围聚集了人,隐隐约约地,乔琛仿佛又看到了小绿人,它在人群里飞蹿,像夏天夜间的蚊子,知道它存在,却怎样也捕捉不到。
乔琛拉拉乔粟的手臂,悄悄问他:“你有没有看到绿色橡皮人?”
乔粟皱了皱眉,觉得乔琛在这样肃穆的场合,这样在私底下说悄悄话很不礼貌,只摇了摇头,没有答话。
乔琛又想要问峦墨,见她只是盯着棺材里的人儿,眼睛红红的,像是在拼命忍着将要掉下来的泪水,她这样的状态,怕是不能回答自己这个看似无聊的问题了。便也没有问她。
大家都有各自的心思,没有人会理她了。她也有她的心思,她怕那小绿人,想要弄清楚它。
乔琛在人群里寻找小绿人的踪迹,像是在夜间就着微弱的灯光寻找蚊子,漫天的蚊子,飞来飞去,盯住一只,全部的身心就跟它去了。
小绿人虽然蹿得飞快,但若是盯住了它,动作却好像慢了下来,它慢慢地跳到这里,又跳到那里,不正常走路,锯齿状前进,真让人伤脑筋。
不过这样的移动有一个好处,小绿人像是不知道线段的距离最短的道理一般,画来画去,浪费大量的笔墨,乔琛只需直行几步,便跟上了它。
她全部的身心都放在了小绿人身上,只想着抓到它,给乔粟看看,这就是绿色橡皮人!那家伙,居然对她爱理不理,太伤自尊了,一定要抓到小绿人,咬他一口,给自己解气。
跟着跟着,远离了人群,乔琛却毫无察觉,一直都觉得乔粟还站在身后不远处,一脸严肃,去悼念那什么薛篱公子。
小绿人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像是累了,左一跳,右一跳,越跳越慢,乔琛屏住气,卯足了精神,一鼓作气,终于抓到了小绿人。
小绿人好滑啊,像果冻,一捏就破的样子,却怎样也捏不破,在手中“唧唧唧”地叫着,四肢乱颤,头乱摇。乔琛兴奋地看着它,想要放松点,不让它那么难受,可是它偏又这么不老实,真让人头疼。
乔琛试着与它说话,小家伙,老实点,姐姐先带你去见一个人,见完就放过你,配合点嘛……
沟通了半天,小绿人仍是“唧唧唧”地摇头晃脑,很不配合。乔琛无法,从地面采来一片草叶子,想喂它吃下,她以为它吃饱了就不会乱动了。小绿人的头左右晃着,就是不张嘴,乔琛腾出一只手去掰它的嘴:“吃饱了就没事了嘛,真是的,一点都不配合,还能不能愉快地玩耍了?”
或许在小绿人看来,面前的这位女子太暴力了点,于是它毫不怜香惜玉,一张口,狠狠地咬了乔琛的手指。
乔琛疼地缩了手,小绿人落地,逃掉了。
乔琛咬牙,跺脚,顾不得手指疼,左右张望,这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地方阴暗湿冷,时不时地有让人不舒服的气息扑面而来。乔琛打了个哆嗦,这是什么鬼地方呀!转身,不看周围的景物,想要快点离开这里,幽堂谷真不是个好地方。
前面的路好长,怎样也走不到尽头的样子。乔琛已筋疲力尽,顾不得害怕,瘫坐在一块石头上,埋怨着自己曾经不好好习法术,现在什么也不会,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真希望乔粟那家伙早点发现自己走丢了,那样他便可以用法术感知自己在哪里,带她回去了。
可是,乔粟好像是把自己给忘记了,迟迟没有来。
乔琛坐在石头上等啊等,再也不想站起来,她等啊等,等不来乔粟,却等来了一个她万万没想到的人。
这人穿着杏黄色长衫,滚棕边,腰间系墨绿丝绦,手持一把花锄。他那翩跹姿态,与其说育花锄草,不如说羽化成仙。
看着看着,乔琛的眉头皱了皱眉,嘴巴不自觉地嘟起,好像是生气了。她这个样子若是被乔粟瞧见了,恐怕又要捏着她的脸蛋大笑不止了,那家伙,没事就爱捏别人的脸,被捏得流口水很好玩么?哼!
乔琛生气,是因为她在来者的花锄上看到了朝她扮鬼脸的小绿人。
偷心记(一)
第一章*重逢
“温玉满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女子慌慌张张撞入杨离怀里的时候,这个词不自觉地浮上心头。
看看追拿她的人,却是个衣冠楚楚的年轻男子。“什么世道。”杨离心中默道,“生得这样齐整,竟不是好人。”
那女子抬头,陡然间看清他的脸,讶得张大了嘴,会飞的眼神流出一丝幽怨,好半天才用纤手捂住嘴,把几乎掉下来的下巴合拢回去。
杨离觉得她有点面熟,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她,她却双手搂住了他的头颈,作出亲密的体态,一边轻声道:“快救我!我,我是温暖玉……”
温暖玉?
杨离的心头像被针刺了一下,仔细看去,果然依稀是温暖玉的脸模子。然而十年不见,气质大异,她怎么也不像十年前那个羞涩文静的小女孩,完全是一个成熟温润的女人了。
年轻男子停下脚步,颤声道:“温姑娘,我做了什么令你不快,你要如此躲开我?”分明是一个受了冷落的痴情人,哪里是偷香窃玉的狂徒?
温暖玉正眼都没瞧他。她挨在杨离怀中,浅笑着说:“我并没有躲公子,我追月楼的门儿随时都向公子敞开,可是公子却总说些有的没的,让我没法做生意。如今我相公回来了,你可更不能对我那般了。相公,你说呢?”最后这句却是对杨离说的。
那年轻人无法置信:“你说什么?”
温暖玉怔怔瞧着杨离,说道:“柳公子,你该听说过,五年前,霍家的公子为娶我入门,苦苦求了我两年。你自认人物家世性情,可有半点比得过他?我没有答应他,自然更加不会答应你。”
她一字一顿地道:“我本是有夫之妇,为生活所迫才卖笑欢场。天可怜见,相公,你终于回来了。”
杨离苦笑。
柳公子道:“我不信,我从来没听说过堂堂温暖玉嫁过人!说出去,有谁信!”
温暖玉微笑着说:“你不信啊……你不信也没有用。因为十年前我就嫁给了这位杨离杨大侠啦!相公,你说我可曾说谎?”
“你……你是杨离?!”柳公子大吃一惊,一改痴心不悔、对佳人势在必得的模样,开始往脚底上抹油,“你果真是杨离?”
“如假包换。”
柳公子满脸愧色:“我走也,我怎能和风|流剑客相比?”
温暖玉格格笑道:“柳公子别泄气,我们追月楼除了本姑娘外,美女不少,对你青眼有加的也多……”
柳公子连连称是,一转身已没了影子。
温暖玉待他的影子不见,放开杨离,吃吃笑道:“杨大侠,真是对不住,拿你做了次挡箭牌。”
“小事……我有些好奇,那位霍公子不中你的意?”
“不是。”
“那为什么?”
“我在等你回来,等多久都好,别人再怎么好,关我屁事?”她巧目流转,艳光四射,粗话都说得悦耳动听,“这样说,杨大侠满意否?”
“温姑娘……”
温暖玉笑得更是开心:“杨大侠不必担心,我并没有怀恨于你,亦未为你浪费芳华。这十年来,我温暖玉不缺入幕之宾。我不想嫁人,是要保有自由之身。”
她娇笑之中,忽然多了一丝嘲讽:“何况,我真要嫁人,也不可能嫁这位霍公子。”眼神有些黯然,却又凌厉:“因为他有个姐姐,名字叫做霍青思。”
青思。
恍惚间,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他梦过无数次的人间绝色。时至今日,他依然无法形容她的面容。每一回见她,他的心都会疼,疼惜她弱不禁风;然而见不到她,他的心更痛,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相思。
十年了,他以为自己已经痛得麻木,哪知道,一听见她的名字,还是难以自制。
温暖玉的嘴角露出古怪笑容:“你仍然爱霍青思,即使她背叛了你们的誓言,即使她已为人妇!”
杨离凄然一笑:“不,是我负了她。十年前,若非我爱管闲事,就能及时拿到紫仙丸救她的弟弟……”
“退之自己尚且能面对现实,你又何须自责。”温暖玉淡淡笑了,谈起这个人,她竟然变得十分温和,“他虽然双腿残了,却比世上许多人都要顶天立地些。”
杨离微奇:“既然他这样好。为何你还要拒绝他?”
温暖玉听了哈哈大笑,渐渐笑声变细、细若游丝,让人觉得她这样疯狂的笑,还不如大声哭泣。
杨离扶住她,她倏地止了笑:“你非要我第二次回答你么?我的答案还是同一个。世上有很多好男人,难道因为他好,因为他对我好,我就该嫁给他?不,杨大侠,爱情不是同情,爱情也不是恩情。我的心早已经死了,我无法说服自己让这样一个好人受我不爱他的苦。”
是因为我也使你这样受苦么?杨离想问她。却没问出口,不是因为他太嚣张,而是因为他太了解女人。
十年前的那个春夜,十五岁的温暖玉像待宰羔羊一样等着众位恩客竞价买断她的初|夜。
十年前的温暖玉,十五岁的温暖玉,她被扮得艳俗无比,无助地坐在珠帘里,没有掉泪,没有伤心,一任命运摆布。
他,杨离,正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客,出现在温暖玉空白的情感之中……
他买下了她,告诉她,他要娶她为妻,时间就在第二日;他却没有告诉她,就在这一夜,他和霍青思彻底决裂;更没告诉她,他至爱的她就在第二日将嫁给别人……
一切都依计划进行,凤冠霞帔、八抬花轿,什么都准备好了,包括新娘子。
温暖玉第一次真真正正地装扮自己,她是美丽的,与霍青思惹人怜惜的柔柳之质不同,她是一朵带刺的玫瑰。
她的刺不呈现于外表与言辞,她时而娇媚、时而热情似火,甚至有时候也会扮扮娇弱可无论她的表面如何,始终有一种坚毅藏在她的眉目与眼角之间。
当然,这些是杨离后来才体会出来的。
当年,他压根就没有正视过温暖玉。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喜气洋洋的婚礼,却少了一个最重要的人新郎。
杨离走了,他清醒时才发现自己犯了个大错。他既然无法忘怀霍青思,怎么再祸害温暖玉?
没有爱的爱人,任谁都无法承受。相信温暖玉能够理解。
你理解吗?温暖玉?
“你恨我吗?”
温暖玉微微一笑:“杨大侠这话问得好。若是你喜滋滋地等着把霍青思娶进门,偏偏左等右等都等不着,原来她已经和别人私奔了。你,恨她么?”
杨离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他不觉自问:“我恨她吗?我恨她吗?”立刻又回答自己:“不,我不恨她,有恨也是因为爱。”
“你不恨她。”温暖玉帮他回答,“因为你爱她,是不是?”
第二章*丫头
温暖玉格格一笑,挣脱了杨离的双臂,边走边道:“我也不恨你。不过,我想那大约是因为我不爱你。”她转回身,仿佛是要杨离看见她的诚意般,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
“我不爱你,你也不爱我。你我都有选择的权利。杨大侠,你大可不必对十年前的事耿耿于怀。你是为了我好,我再清楚不过。”
杨离懒洋洋地笑了:“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我不敢。和你走得太近,怕是会被一堆女人拆散了我的骨头。况且,你笑的时候,太容易害人。我不想爱上你,那太痛苦。”说完,掉头就走,刹时间已在数丈之外。
她就这么说走就走,反倒让杨离觉得若有所失。即使怕了自己识得一个女子,就多欠一份情债,但是被一个美女当面说“你莫要自作多情,我一点也不爱你”,他的男性自尊心总归是小小地有那么一点儿受损。
回到这里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化解了多年前的一个心结,杨离在欣喜之余又茫然了。回到这里只不过是一时兴起,他真的从没细想自己为何而来。所以,接下去该做些什么呢?他真没了主意。
迟疑间,巷子转角忽然蹦出一个小丫头。
这丫头不过十五六的年纪,翠绿的衫子衬得整个人娇俏可喜,头上戴着的蝴蝶结一起一伏,像要飞走似的。
她的眉梢也会飞,一瞟一瞟地瞄杨离,一边瞄,一边走近来,待得近了,径直停下问道:“你就是杨离?江湖人称风|流剑客的杨离?”
不等杨离回答,她已自行说了下去:“我是温暖玉温姑娘的丫头,我们姑娘说了,杨大侠故地重游,一定是千头万绪在心头,这个想见,那个不想见,还有几个想见又怕见的,多半都没想明白,需要好好地想一想。因此上,想约大侠到我们砌玉楼小住几日。”
“哦?”杨离双目眯起,“她不是不想和我做朋友了么?”
“哎!白白你叫‘风|流剑客’,竟不懂姑娘的心!”丫头大跺其脚,“有一种女人,她在说‘不是’的时候,意思就是‘是’;我们姑娘这么高傲的人,就算心里再在乎你,你也别想她像跟在你身后的那些小骚蹄子般,哭天抢地求分一口感情的残羹冷炙。”
杨离不觉一笑,这丫头看来挺小,懂的竟也不少。
丫头傻傻地看着他的笑容,那副表情就像是吃货看到了满满的一桌美食,嘴里含了一口口水,差点儿就要掉下来了。
杨离趁她分神,鬼魅一般探身向前,拿住了她皓玉般的手腕,喝道:“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丫头被杨离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将双手反绞到后背,忍不住哎哟一声:“好痛!你弄痛我的手了!你怎么这样凶,知道惜香怜玉怎么写不?我,我真的是温暖玉的丫头,你放手啦!”
杨离手上加劲,阴森森地道:“我是不知道惜香怜玉怎么写。你若再不说实话,这娇俏的小脸上,就要多一只小乌龟了!”
丫头痛得眼泪直掉:“你,你放开我……我……我说便是!”
杨离心中一软,放开了她。哪知丫头一得自由,反手一掌向他胸前拍去。杨离见这一掌击来毫无劲力,本待不躲,就在此时,丫头眼中闪出一抹怨毒之光,他心生警觉,手掌一翻,再次拿住她的手。
丫头白嫩嫩的食指与中指间,正夹了两根蓝幽幽的毒针。她偷袭不成,气急败坏地道:“杨离你这王八蛋,你为什么不去死!我要杀了你,杀了你这无耻之徒!”
杨离皱眉道:“我又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对我下毒手?”
丫头不答,右腿一抬,竟是撞向他下盘要害,杨离恼她招式歹害,掌缘落处,斩向她腿上大筋,哪知丫头不等他手掌落下,已然大叫起来:“非礼啦,非礼啦,救人!救人!”
杨离冷冷地道:“这是个无人的巷子,你就算叫破嗓子,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掌随声落,丫头立时痛得半蹲下身子,放声大哭:“我不敢了,我不敢了。你别欺负人,我,我认输还不行么?”她的手还被杨离拿着,此刻不断地扭身挣扎。
挣扎之中,颈中所系的的玉佩被带了出来。
杨离一见玉佩,便如被雷轰了似的,呆呆立住。丫头是何等的聪明伶俐,趁此当口脱开了他的掌握。
她攻击力低,轻功倒好,一下就在十丈开外,远远地喊道:“杨离你记着,姑娘从此和你没完没了!”
杨离没有去追她。
她戴着青思的玉佩,定是与青思有密切关系的人。她故意地让他认出玉佩,分明是在向他讨饶,他怎么能再与她一般见识?
青思,这十年来,你好么?杨离叹了口气,茫茫然地想,朋友走了,“敌人”也走了,他依然孤单一人,依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还好,杨离天生是个不该寂寞的人。
天色还早,先去游游故地罢。依记小桥初见面,柳丝正长,桃花正艳。在江湖上闯荡数载的杨离便在此地惊见天人。从此,陷入一个无法清醒的迷梦。
习惯飘泊的心为她停滞了脚步,号为“风|流剑客”,自是因为没能避免处处留情,可在他见过的女子中,没有哪一个比得上青思。
不止是因为她的美。固然,她的美可以激起所有男人的保护欲,但能使杨离发疯似地想她,一点还有别的原因。
爱是不需要理由的,杨离在解释他几近疯狂的爱时,只用了这句话。
唉,青思,我真想见见你,可我又怎能打扰你平静的生活?
“阁下可是杨离杨大侠?”淳厚、悦耳的男音。
回头看时,人也是出色的,面目俊朗、温文尔雅,但眼神中有点幽幽的忧郁。
“正是杨离。请教阁下是?”
“我姓方。”那人的嘴角划出勉强的弧形,那是自嘲的笑容,“杨大侠想必猜得到我的名字。”
“方休?”杨离满脑子在轰响,他本来不会知道“方休”这个名字。因为方休不是江湖人物。方休仅仅是这个城市一个贵族的后裔,若不是青思嫁给了他,杨离永远也不会听说世上有个叫“方休”的人。
第三章*情敌
“十年前,我便想要见见你。我一直在想,方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否配得上青思。十年后,我终于见到了你。你没有让我失望,你,确是青思良配。”杨离苦涩地说。
方休眼中闪过同样的苦涩:“我也一样,这十年来,没有一刻不在想像你的模样。如今见到了,你也没有让我失望。”他顿了一下:“今天我来,有两件事想麻烦杨大侠。”
杨离淡淡一笑:“方兄若是看得起在下,就不要再以‘大侠’二字来称呼我。至于你想要我做什么,但说无妨。”
方休报之一笑:“第一件,我要替舍妹向杨兄道歉。舍妹自小刁蛮惯了,多有得罪之处,请杨兄看在青思的面上,别往心里去。”说着,作了个大揖。
杨离想起那个精灵古怪的丫头,连连摇头。他侧身让过方休这一礼:“方兄多虑了,方姑娘活泼可爱,我怎会怪她。但不知方兄所说的第二件事是?”
方休深遂的眸子黯淡下去:“我想请杨兄去看望看望青思。”
杨离一惊,万没想到方休会提出如此要求。
“不要吃惊。”方休迟疑了一下,“我想得很清楚。既然我无法令她快乐,只好做这最后一博。”
“她不快乐?”
“杨兄应该明白,青思嫁我,纯因父命。十年之中,我竭尽所能取悦于她,但是在她心里……”
“方兄,我……”
“我不但要你去看望她,还要请你带走她,永远带走她。”
杨离呆住。
“我已经占了你们十年的时光,不能一错再错。”
“我只想看她一眼,但若带走她,岂非带走你的生命,我不能。”
方休苦笑道:“没想到杨离杨大侠会如此迂腐。你若是这样的人,青思算爱错你了。”
杨离哈哈一笑:“迂腐?”
“不错。若我是杨大侠,当年就会不顾一切带走青思。”
“但青思与她父亲相依为命,要她违抗父命,无异于害她性命。”
“父女情深,她父亲纵然气愤一时,难道会终生不认这唯一的女儿?”
“是我不好,若我能医好她的弟弟,也许她父亲会对我改观。”
“有些观念根深蒂固,岳父大人未必放心把青思交给四处飘泊的你,可是亲情却更是割不断、剪不开!”
“青思不会和我走。”
“青思生性软弱,她心里再想反抗,没有人为她拿主意,她只能认命。”
两人似乎言尽于此。隔了半晌,方休方道:“今日傍晚,我会陪青思到枫晚亭。如果杨大侠想见青思,便请前来。”
杨离一颗心乱跳。只听方休在临走前回首又道:“青思还是原来的青思,我不过是完璧归赵。枫晚亭去与不去,全在杨大侠自己。”
…………
傍晚,枫晚亭。
杨离躲在暗处。他想见青思,当然想见;可是,又担心自己贸然出现,会吓到青思。青思啊青思,为何我一遇到同你有关的事,总是小心翼翼、畏畏缩缩?
过不多时,方休果与一女子相携而来。
杨离的心口便似给人重重一锤:时隔十年,霍青思的背影在他心中早已烙上深印,这女子显然不是青思!那么方休究竟在搞什么鬼?!
杨离悄无声息地掩上去。
那女人将身子倚在方休胸前,方休叹了口气,搂住她,轻轻吻了吻她的秀发。他们拥坐在枫晚亭,背影与夕阳相融,好一幅曼妙温柔的美景。
杨离恨恨不已,想要跳出去揭破他们,又觉不妥,正想着要如何做才是万全之策,忽然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拍。
回头一看,原来是方休的刁蛮妹子。她换了湖蓝的衫子,在晚霞中愈显俏丽;再加上明眸皓齿、巧笑嫣然,劳是杨离见过无数美女,也忍不住心里一动。
她向杨离招招手,示意他随她来。
杨离知道惹上了一个大麻烦,但若是惊动方休和那女子,又实在太过尴尬,于是只好跟她离开。
不料她一路闷声不响,只是前行。杨离好生奇怪:“姑娘要带杨某行去何处?”
她倏然回身,右手轻扬,娇叱道:“看暗器!”
杨离微微一笑,并不闪躲。
她本是虚招,见杨离动也不动,气道:“你这王八蛋,为什么老不上我的当!你存心想气死我是不是?”
杨离道:“我不想气姑娘,但我相信姑娘很聪明,绝对不会犯同样的错。”
“我有什么错!明明是你太混蛋!”
“看轻我这大混蛋,就是你最大的错。”
她突然将脸一红:“你就会欺负人家小姑娘,我才懒得理你。”
杨离哑然失笑,这丫头,分明是她招惹他,处处想“欺负”他,这时反倒打一靶。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再笑,我就打得你满地找牙!”她的脸依然红扑扑的,煞是好看。
说话之间,丫头把杨离引入一间水榭。
天色已暗,但水榭中点着灯,还看得清中间摆着一方小几,几上放了几碟冷盘,两只酒杯。
丫头笑道:“这里的景色,可还入得杨大哥的眼?”
她居然叫他“杨大哥”!
杨离面无表情地道:“方姑娘,请问你到底有何事找杨某?如果只是喝酒赏景,杨某无此心此情,恕不相陪。”
丫头粉面一沉,旋即笑道:“我算服了你啦!从来没有人拒绝过我的沉年桂花酿。你,是第一个。”说着拍开了小几边的一个小酒坛。
顿时,有一股浓郁的酒香飘出来。
杨离一闻就知道,他要是再呆下去,身体里那头酒虫绝对抵挡不了诱惑,于是冷冷又道:“姑娘有话快说,别再绕圈子了。”
丫头收了笑容:“本想与杨大哥小酌几杯再说正事,但你既然急着问,我也只好急着说了。”她低声说道:“我想求你三件事,绝对绝对不使坏,你答不答应?”
若是她像之前那般撒泼,杨离想也不想就会拒绝,然而她这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倒叫他难以硬下心肠。于是柔声说道:“你说罢,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帮你办到。”
“好。”丫头仰起头,眼里闪动着狡黠的光,“第一件,我求求你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温暖玉的丫头?”
“很简单,因为我知道有一种女人,在她说‘是’的时候,就必然是‘是’。温暖玉是个敢作敢当的女子,她不屑同我兜圈子。”
丫头的话又尖锐起来:“看来杨大哥对温暖玉的印象好得很啊!能不能告诉我,如果没有我大嫂,你会不会爱上她?”
“这是你的第二个请求吗?”
偷心记(二)
第四章*双姝
丫头怔了怔,连忙说:“当然不是!我的第二个请求是请问你……”停了一停,说不下去,把俏脸憋得更红了,“你……你为什么到现在还,还不问我的名字?”
杨离被她逗笑:“这也算请求?你不觉得浪费我的承诺?”
丫头镇重地摇了摇头:“你都不知道我的名字,我们怎能算认识?这很重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好,请问姑娘芳名?”
“我叫方晓。拂晓的晓,春晓的晓……”
“日字边上一个尧字,对不对?”杨离心生警觉,她的前两个请求这么简单,那么第三个请求,必然是难题,“第三个请求呢?”
果然,方晓红扑扑的脸变得惨白起来:“第三件事,你一定不会答应。”
“说来听听。”
“我……我求你别去见我大嫂!你也看见了,我大哥和大嫂这么恩爱,难道你要坏人婚姻么?”
“你明明知道,刚才那个女人不是青思!我本不想去找青思,但现在,恐怕我非找她不可了。我绝不容她有个背叛她的丈夫!”
“道貌岸然!”方晓喊了起来,“你,你明明就是有夺人妻的心思,却把罪过推到别人身上!不错,我大哥是有别的女人,但若换作是你,天天面对着心里装满别的男人的妻子,你会怎么样?你也是男人,你也会不得以另寻去处!我大哥爱我大嫂绝不比你少,他所受的苦,是你的一千倍、一万倍!”
杨离冷冷地道:“青思纤细脆弱,就算有千万个理由,也不应该以任何方式伤害她!”
“你既然知道大嫂很脆弱,那么,你就去告诉她,去告诉她我大哥的事,让她对我大哥死心好了,你带她远走高飞,岂不天涯两安!”
杨离顿觉一阵冷意:“不,青思不会接受这个事实,我若告诉她方休不忠,只怕她……”
方晓冷笑道:“你想带她走,又怕刺激她……你不过是个怕担责任的伪君子!”突然,她扑过来抱住了他,嘤嘤低泣:“你们就让他们平静地生活着罢……我求求你……求你……我大嫂也不过……不过是个女人。你答应我别去找她,我……我便什么都给你!”
杨离吓了一大跳,连忙推开她。
方晓痴笑道:“你一定不会要我,是不是?你连我的名字都不愿问,你怎么会要我?”她伸手抓过酒坛,仰头便往口中倒酒,冷不妨被杨离横手夺去,她急叫:“还我桂花酿!”
杨离脸上,亮晶晶的两道泪痕,他凄然笑道:“你说的不错,我不过是个怕担责任的伪君子!”他喝了一口酒,赞道:“好酒,好酒!”
酒方入喉,突然眼前一黑,水榭和方晓的脸都模糊起来,他情知着了这精灵古怪的小丫头的道儿:“你!”
方晓当然不再是那个迷乱痴傻的方晓了。她明媚一笑:“忘了告诉杨大哥,桂花酿有个别名,叫醉生梦死!”
话音刚落,杨离已一头栽倒。
…………
睁开眼,就看到浅紫色的顶帐,像烟雾一样绕在身边。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从门边转来,杨离转动眼珠,但见温暖玉款款而来,她把端着的托盘放到桌上,微笑着道:“杨大侠醒了?”
杨离犹觉脑中闹哄哄的,不知自己怎么会到了这。
温暖玉走到床边,服侍杨离坐起身来,笑道:“你呀,惹谁不好,惹上我们这的小泼妇,真真是自讨苦吃。”
杨离靠着枕头,问道:“是你救了我?”
温暖玉吃吃笑道:“我没救你。方晓那个小丫头要整人,我哪敢横插一脚?我是和她有约在先,我们两个呀……”她的樱唇如丹,直叫人想一口咬下去,“要合起来对付你。”
杨离不觉心旌摇摇:“你要如何对付我?”
温暖玉不答,拿过适才端来的一小碗米粥,舀了一勺,放在嘴边轻轻吹凉,方才送到杨离口里,抿嘴笑道:“比方说,这碗粥里下的毒,可比醉生梦死烈多了。”
杨离细咽那粥,只觉入口顺滑,香甜无比,赞道:“这么好吃的粥,就算是毒药,杨某眉头皱都不皱便可以吃个精光。”
温暖玉脸上微红:“好在我早非纯情少女,否则,凭你这张嘴,就能将我迷得神魂颠倒了。杨大侠,请你莫要再诱|惑我可好?”
杨离暗暗吃惊,这十年来,他尝尽相思之苦,为不使人误入情障,已深自收敛,但不知为何,竟在这青|楼女子面前故态复萌。
温暖玉又喂他吃了口粥,漫不经心地道:“我只是个青|楼女子,阅人无数,人家都说婊|子无情。你这些调笑的话,露骨千百倍的我也听过,杨大侠犯不着为对我说了轻薄话而心里不舒服。”
杨离被她一语道破心事,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温暖玉喂他吃完粥,又从衣箱中捧出一套男子衣衫,低声道:“你昨日穿的那身衣衫,我已唤人去洗,你且试试这套。”
杨离见那衣衫的颜色很旧,似乎放了很久,奇道:“这衣衫?”
温暖玉展开衣服,头却深深地埋下去,像是怕杨离看见她的表情:“这衣衫……是我闲时做的,今儿就借你穿穿罢。”她扶杨离起身,为他换上衣衫,便如一个妻子一般。
杨离穿好衣衫,发现这衣衫根本就是为他做的,否则无法解释它的合身。而针脚细密,想是花了许多心思。他想说些什么,温暖玉先替他说了出来:“杨大侠,我从前确实有盼你回来的想头,想你的时候,就比照你留下的新郎装,做了几套衣衫……”
杨离的心一阵阵收紧:难道她的轻松,尽是做给她看的?她的洒脱大方、了无挂牵,只是要他不要陷入内疚?
温暖玉淡淡一笑:“可是我等了一天又一天,日子久了,我知道,你永远也不会回来啦!杨大侠,你别担心我,后来我自然想通了,我想你,无非是想你将我带出追月楼这泥淖。既然这幻想已不能实现,一切只能靠自己。
我无法摆脱我鄙视的地方,何不干脆爱它?这样想,至少让我觉得心里踏实。渐渐地,我发现我拥有许多女子所没有的快乐,我可以随心所欲,又无惧路人侧目。这有何不美?”
在杨离的惊异中,她忽然拉他到窗前,道:“每天早上,方公子和他夫人都会来这附近散步。”
第五章*故人
杨离一惊,展目望去:温暖玉的砌玉楼建在一个小山坡上,山坡下有条小溪。溪的对岸,缓缓走过一对夫妇。
青思!青思果然一点也没变!她的装束自非少女打扮,可那隐若远黛的眉目却依然如故。她静静地走着,根本就看不出喜怒,仿佛是一潭静湖。
突然,青思打了个寒噤,方休脱下斗篷加在她瘦弱的肩上,把她包紧了,又接过她手中的手炉、拨了拨炭火,令火烧得更旺些。
灰烬飞起,粘在方休脸上。青思一手接了手炉,一手用手绢为他清理。
两人未有一言交谈,甚至没什么表情变化,杨离却分明感受到他们十年相处养成的默契。那么平淡,但这种平淡偏偏让人感动。
身边的温暖玉幽幽叹道:“我每天都这样看着他们。有时候,恨不能我就是方夫人。”
杨离心中苦笑:“而我,而我却恨不得我是方休。”
“杨大侠大约恨不得自己是方公子罢?”温暖玉轻笑道,“可惜你我的愿望都不可能实现。我们的沧桑太多,绝不可能拥有这种平静的心境。”
“有酒么?我想醉。”
“喝酒有什么好?酒太烈,一口喝下,快意无比,可酒劲上头,便失了自我控制,什么糗事都做得出来。酒醉时可以忘了一切,酒醒时的痛苦,又有几人能晓?”
“原来姑娘也懂酒。”
“我好多年不喝酒啦,杨大侠,不若赏脸陪我沏壶茶?”
杨离没反应,直勾勾地盯着窗外。
青思不知为何停下脚步,向砌玉楼的方向望来。
四目相对,仿佛空气、时间全部凝滞。
十一年前的那个早春,偶然的四目相对把他和她卷入一场爱恋。她对被自己的美丽惊呆了的他浅浅一笑,随即消失在他的眼幕。
清醒过来,伊人倩影已深印心田。要找到她并不难,她本是全城最美的姑娘。但要见她,却比登天还难。他不能做登徒子、翻越对他来说犹若无物的矮墙,更无法冲破她父亲为她设下的重重障碍。
她父亲是个不问世事的文士,靠乡间几亩田地的租粮,支撑一家的小康生活,怎么也不愿把她交给飘泊江湖的他。
偏巧,她的兄弟身染重病,他当时就拍胸承诺会治好他。然而造化弄人,他取得的灵药终于还是来得迟了。霍退之已服下一个叫方休的人的祖传灵药,保住一条命。
所有的事都顺理成章,她父亲以女儿谢,她被许配方休。
他醉了。在婚礼前一天,闯入她的闺房,要她随他走,她一直在哭,哭得他的心都碎,可是她也没有作什么明确的表示。
也许,嫁给方休,虽然是她父亲的主意,她也未必不同意吧?他听别人说,方休着实是个不错的男子。
心灰意冷之下,他跌跌撞撞地走了。
一走,竟是十年。
…………
方休在霍青思耳边说了句什么,青思的脸突然惨白,秀目一眨,顿时两道泪缓缓从脸上滑下。
方休拿起衣袖为青思拭泪,望着杨离的方向点头示意。然后才拉着她的手离开。
青思低了头,只有一次抬起纷乱的眼,飞快地看了杨离一眼。
青思,你就算只看我一眼,我已经很满足;青思,下次再见你,可会再等十年?
“杨大侠。”温暖玉在这段时间里,沏好了一壶茶,“坐下来喝杯茶。”
坐下。茶很香,很淳,正像温暖玉。她什么也不多说,可眼里却有无限温暖杨离在这温柔的眼波里,伴着茶香小点,渐渐将心情平复。也许,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同她对坐到白头,未尝不是乐事。
“春天的风虽寒,难免带着些欣欣向荣的气息。”杨离自己都没料到自己竟然说出这么无聊的话来。
“你是想作诗么?”温暖玉嘲笑他。
杨离老脸羞红,温暖玉又笑,还用手在自己脸上轻刮着羞他。
这天,这楼,这人,这景,这情……杨离突然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那是三十多年的生命里没有体验过的感觉,像,像,像是家。
对极了,无聊的春日,夫妻间的小玩笑,少的,只怕就是个孩子罢呐!
温暖玉在他的注视下,不自然地抿了抿头发,脸已潮红。
杨离的眼一花,依然当年初见温暖玉,她也是这么害羞。
不知不觉,杨离伏案睡去。
…………
一觉睡起,天色昏昏,温暖玉竟不知去向,只留下一页薛涛笺:“杨大侠:您老睡好。小女子要和方晓姑娘制订未完计划,晚上才会回来。我没有使仆从的习惯,若醒来饿了,楼下炕头热着饭菜,自个吃吧,不必等我。温暖玉。”
杨离不觉一笑,又坐了一会,站起身,才身上披了披风,想是温暖玉为他披上的。
温暖玉料事如神,杨离还真觉得饿,到楼下厨房,果然饭菜皆齐,还有一壶温酒,酒壶下压着一张条子:“酒里下了毒,喝死莫怪小女子没提醒杨大侠。”
杨离差点笑晕。
饭菜虽然家常花色,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酒虽淡,却绝对是好酒。
然后,杨离就用他那双握剑的手,杀人的也是救人的手,抚摸过塞北坚石也抚摸过江南美人的手……洗起了碗。
温暖玉简直太绝了,水缸上,又压了一张纸:“杨大侠,难得您有心勤劳洗碗,切菜案边有淘米水,去油很好用,洗完了碗还觉得手油的话,到窗下去拿香胰子。”
杨离当场笑绝。
等整理完一切,温暖玉还是没回来。
杨离有点寂寥,便登楼临窗。
砌玉楼背面对溪,正面却临着一条古朴的老街,冷清清的,没什么人。与灯红酒绿的追月楼完全两个世界。
温暖玉的内心,是不是也是有如此截然相反的两面?
古街人家昏暗的灯光下,映出一个苗条身影。
温暖玉回来了?杨离竟然有点兴奋。
人影渐渐近前,杨离突然僵住。
青思!是青思!!
霍青思以纱蒙面,躲躲闪闪地走在老街上。
杨离想都不想就跳下去,在她的极度惊恐中,带她飞身上楼。
第六章*陷害
杨离点起蜡烛,屋子一点点亮起。霍青思依然静静地站着,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而杨离只晓得痴痴地看她。
“你好……你好吗?”杨离打破僵局,用的是两个无聊的问候语。
霍青思迟疑道:“你……你何必回来?”
“方休说你不快乐。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快乐吗?青思?”
霍青思的眼眸黯淡,半晌方道:“这是我们夫妻间的事,杨公子,他是我相公,他快乐,就是我的快乐。如果他不快乐,我又何来快乐?”
杨离只觉有万千条虫子在咬他的心:“我不信。我绝不信你会忘记我们的从前。青思,你别骗我,也别骗你自己。”
霍青思默不作声,又过了一会道:“杨公子,请你走吧。”
杨离冷笑:“我绝不走。”
霍青思的面容虽被轻纱所盖,但隐约可见她急红的脸。
杨离道:“青思,你一定有重要的话要对说我,否则你不会来找我。”
霍青思道:“我……我……你还是走罢,有人要害你!”
杨离又冷笑:“谁?是方休么?我不怕他,有种就放马过来!”
霍青思被他的模样吓着,眼圈儿一红,急道:“不是他。他,他,他是个好人。他不会伤害任何人,他也伤害不了你。”
“那是谁?是方晓那个小丫头片子?”
霍青思低头不说,杨离知道猜中,柔声安慰:“你放心,方晓那个小丫头,我对付得了。”
霍青思摇摇头:“你别小看晓晓。”
“你还是关怀我,所以才大违本性来找我。”
霍青思退向门口,一边道:“杨公子,你别再说啦。我,我只想陪我的相公,平平淡淡地活着。你……走吧。”
“青思!”这是青思第三次要他走,他心如刀割,也只能唤得出一声她的名字。
霍青思在门边回过头来,低声道:“杨公子,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你自己保重……我走了。”她的眼神迷乱,终于狠狠心,弃杨离而去。
烛火“噗”地一声灭了。
杨离在暗中呆坐了很久,很久。
“夺!”一把匕首迎面而来,杨离侧身让开,匕首直入木柱。
木柱上钉了一页纸,纸上只有三个字:“霍青思”。
杨离一惊,跃出房,只见前方几丈外的屋顶上黑乎乎地立了一个影子。影子向他招招手,示意他跟着。
杨离运内力将声音平和送出:“是哪位朋友,请现身说话。”
那人不答,向远处飘去。杨离挂念霍青思,展开轻功猛追。
那人轻功竟自不弱,越过几条街,往一座大宅子里便跳。
杨离紧追不放,但见那人拐进了东厢的一间屋子。
“这是圈套么?”杨离一面思忖,但青思的安危却叫他舍弃不下,仗着艺高人胆大,他闪身进房。
入鼻幽香,模糊中看见房中摆设,竟是女子闺房。
杨离心知不妥,正欲跃上屋梁静观形势,只听得床上女人“呜呜”闷叫,似是被人捂住了嘴。
杨离情知是有人采花,一个箭步上前揭开帘帐,果见床上黑黝黝的一团,看身材不像女子。他一记擒拿手抓下,那人竟软软的不作抵抗,反如水蛇一样缠上来,紧紧抱住了他,口中大叫:“来人,来人,非礼啦!”听声音倒真是女人。
杨离暗叫不妙,可那女子将他抱得很紧,又显然不会武功。他若出手,必然令她重伤,犹豫之下,竟不知如何是好。
转瞬间,屋里屋外一片嘈杂,火光闪耀。
一群手拿棍棒的人冲进屋,将杨离团团围住。
那五大三粗的女子放开杨离,哇地坐地大哭,虽是诱饵,却也委屈。
这哭声就像是命令一样,那群人闹哄哄地乱嚷“淫|贼”,十几条大棒向杨离身上招呼。杨离是有苦说不出,又自矜身份,不愿与这帮不明就里的山野愚夫混战,立时当头着了几下,火辣辣的好不疼痛。
正闹间,有女子大喝:“住手!住手!”
那群人应声停手,纷纷道:“方姑娘,我们捉到那淫|贼了!”“方姑娘,你来得正好,咱这就将这淫|贼交官!”
方姑娘道:“他不是淫|贼,你们一定弄错啦!”
这位方姑娘,自然是方晓姑娘。
只听她又道:“他是我朋友,是大名鼎鼎的风|流剑客杨离杨大侠,怎么可能是淫|贼?”
众人纷纷道:“姑娘莫要上他的恶当,我们当场捉了他现行,哪能假得了?姑娘,还是让我们抓他见官去吧!”
方晓厉声道:“我说不是就不是,你们谁敢上来?!”
众人顿时不敢作声。如此看来,平日里方晓便是此间一霸。杨离正想着,但觉一只柔软的手拉住了自己。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方晓拉起杨离,大步走出了宅子。
…………
水榭。
方晓为杨离用药擦拭伤口,又是关切,又是心疼,怨他道:“别人陷害你,你不会申辩么?别人打你,你干么傻傻地不还手?堂堂的杨大侠却要吃这哑巴亏……你这是得罪了谁?”
杨离冷冷地道:“我在这里,只得罪过一个人。那个人叫方晓。”
方晓闻言一惊,旋即冷笑道:“杨大哥的意思,是我在设局陷害你了?哼哼,算我白救你了,好心被你当成驴肝肺!”
“是不是你,你心里最明白。”
“你恨我上回骗你喝‘醉生梦死’,对不对?可我也没伤害你。”方晓说着,哭了起来,“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想和你多呆一会儿,难道这也不对?我,我有什么不好,你要这般讨厌我、避开我?!我……呜……”
杨离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叹了口气道:“我不恨你,也不讨厌你,更犯不着避开你……”
“真的?”方晓破涕为笑,扑上来就要搂他。
杨离忙伸臂挡住,方晓急道:“你干么防着我。杨大哥,你难道还不明白我么?”
杨离摇摇头:“我是不明白你,方姑娘……”
方晓突然指着他的额头,柔声道:“你看,又流血了。我帮你包扎一下,你可别乱动。”
杨离无可奈何,续道:“我没有妹子,所以很羡慕方休有你这个好妹子。方姑娘若不嫌弃……哎哟!你!”
偷心记(三)
第七章*旖旎
趁杨离不注意,方晓低下头便在他肩膀上狠狠咬落,之后立即蹦开,离得老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杨离但觉肩头火辣辣的,方晓这一口,着实没省半分力气,他忍痛怒道:“你干什么?”
方晓凄然一笑:“你别想用认我作妹妹来摆脱我!杨离,我要你永远永远记得我!我要做很多很多的坏事,让你刻骨铭心,让你忘也忘不掉!”
这么一缓,杨离肩头的伤口上变痛为痒,微一行动,气血竟然大大不顺,甚至连神经都有些麻痹。
方晓走上前,柔声道:“杨大哥,你怎么了?呀,你,你怎地中毒了?别担心,让晓晓来为你解毒!”
杨离又好气又好笑,只好任她施为。
方晓取了匕首,割开他的衣衫。
在这一刹那,杨离心里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情:这是温暖玉一针一线为他缝制的衣服啊!竟然在另一个女子的手上被糟蹋了!……而温暖玉,你现在人又在何处?
方晓将解药敷上,说道:“杨大哥,你运功把解药化开,大概几个时辰后就可无碍。我去买点东西给你,你等我回来!”
杨离不理她,自行将体内真气运行周天。
方晓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方才离去。
杨离睁开眼,他浑身酸疼,中毒的地方还很麻,但就算外头是龙潭虎穴,他也决计不想呆在这里。
然而才走几步,就觉得两眼昏花。勉强走到街上,天色刚亮,早点摊子摆了出来。他摸出钱,胡乱买了两个馒头。忽听两个官差从街口拐过来,一边大谈昨晚的采花案,说得口水横飞、愤愤不平,立誓要将那可恶的淫|贼捉拿归案。
杨离此刻半点力气也使不上,不欲与他们相遇,转了身躯避过。另寻了静处,盘坐调息。方晓下的毒好生厉害,他直花了四五个时辰的工夫,才将余毒全部逼出体外。
一身血污臭汗,如此上街必然引人注意。于是杨离又到河边洗了澡洗了衣衫,待得收拾停当,又是月上树梢了。
没有针线,无法缝补破损的衣衫,杨离心中愧疚,更欲快些见到温暖玉,急匆匆地便往砌玉楼去了。
砌玉楼乌沉沉的,像他离去时一样,难道温暖玉还没回来?
门虚掩,杨离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上楼。
酒气弥漫,地上滚的尽是酒瓶。
温暖玉坐在窗台,脸朝窗外,手里还握了酒壶。
“你不是说你不喝酒么?”
温暖玉不作声。
“喝酒伤身……”杨离说不下去,因为温暖玉突然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美丽的面庞擦过他的,湿漉、冰冷。
她哭了。
杨离愣住。温暖玉怎么能哭?她是温暖玉啊!
“抱着我。”温暖玉低低地说。
杨离的手轻轻合拢,发现她的身子实在不堪一抱。
温暖玉稍稍松开他一点,腾出手来,解开了他的衣带。
…………
温暖玉起身点燃蜡烛,问道:“你饿么?我给你取点心。”
杨离握住她暖暖的手,摇头道:“你坐着,我来。”
温暖玉呆呆地瞧着他,说道:“别去……陪我说说话。”
杨离想抱她,她却闪开了,坐到离他好几步远的地方。
“我常在这个屋子里等一个男人。”她看了杨离一眼,续道:“我爱他,可是他不爱我。”
温暖玉的目光游离在烛火之中,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他爱的是霍青思,他虽然从来不说他有多爱她,但我相信,他就算是为她死一万次,也心甘情愿。”
“我曾经想问他,究竟是什么让他无怨无悔。后来,我不想问了。这个答案,我自己都能回答。”
“当你真的爱一个人,他的幸福就是你的幸福,即使是让你放弃他,只要他快乐,又有什么不可以?”
温暖玉突然一笑,瞬息间恢复了她的自信与自嘲:“所以我从来不肯让他知道,在我心里,他有多重要。”
“等他等到痛的时候,我就去找别的男人。但是,从不带他们来砌玉楼。在这里,我就是干干净净的温暖玉,是他一个人的温暖玉。我的人,我的心。”
温暖玉抹去眼泪,微笑道:“杨大侠,你是个很好的男人,而我是个不错的女人,对么?”
杨离的心因为怜惜痛得极了,他把温暖玉拥入怀中,简直不知该如何表达他的歉意。
温暖玉缓缓地说:“你不必抱歉。今天晚上,我们只谈风|月。”
…………
清晨的阳光照在窗边温暖玉的身上,格外温暖。杨离看到她的背影,心下不知为何,有点不安。
这个背影,就像梗在喉咙的鱼刺,一直悬在他心头。
温暖玉正为他缝补破了的衣衫,最后打了个结,拿嘴在线头一咬,“咯”,很清脆的声音,线断了。
一转头看见他,她的脸色微微的红:“你……醒了?”
杨离道:“过来。”
温暖玉顺从地坐到他身边,杨离搂住她说:“玉儿,我以后绝不让你再受任何苦。”
温暖玉先是面露惊异,而后笑了起来:“杨大侠……莫不是误会了?我从没有为你受过什么苦,因为我从未爱过你。至少此刻为止,我还没有爱上你。你大可不必因为怜悯我而做出承诺。无论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依然是我,你依然是你。你爱的人是霍青思,难道不是么?”
“玉儿,我和青思,已经不可能了。”
温暖玉从他的怀抱里挣出,正色道:“杨大侠,纵然你与霍青思不可能,也不该同我说这样的话,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亦如此。”
杨离还想说什么,她却用纤纤玉指挡住了他的嘴:“你若还想同我见面,那就别再说下去。你只需牢记,你我的关系很简单,只关风|月不关情。”
说罢,她飘然出门,仿佛要快快逃脱杨离撒出的网;可是,又留下了一句话:“我炖了肉汤,杨大侠若赏脸,便自己去厨房取了吃罢。”脚步声远,毫不回头地离开砌玉楼。
杨离呆了半晌,这个捉摸不定的女人,是他情场上从未遇见过的对手,他几乎要招架不住了。
吃饭时,竟然想起那天她坐在对面,刮着脸羞他的俏皮模样;很自然地,吃完饭,就洗碗,就像这是他早已熟识的家。
接下去,该做什么?也许该帮她抬点米,买点菜。
杨离拉开房门,顿时惊呆。
第八章*情动
霍青思在门外徘徊,见杨离出来,惊呼一声捂住了脸庞。她那世上最美的脸上泪水纵横,一双世上最美的眼睛,此时却肿得像个桃子。
她哭了,至少哭了一夜。
杨离拉她上楼,递过热巾。霍青思彻彻底底痛痛快快地哭着,像要把全身的水分都哭干。
杨离霍地站起:“是不是方休欺负你?我去找他算帐!”
霍青思拉住他的衣袖:“不要……你别伤害他!”
杨离重新伏下身,柔声问道:“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霍青思摇头:“是我不好,一定是我不好……否则,他又怎会这样……这样……”
“怎样?”
霍青思抽泣不答。杨离又问:“你终于知道,他有别的女人,对么?”
霍青思吃惊地看着他:“你怎知道?”
“我自然知道。”
霍青思的眼睛又哗哗地往下流:“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他要这样对我……我不好,他为什么不骂不,怪我……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哪里不好……我,我可以改的。”
杨离替她擦去眼泪:“青思,你老实说,方休对你怎么样?”
“他?”霍青思脸儿一红,低声道:“他待我很好,什么都顺着我。但是……我总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什么……我,我不要他对我敬而远之,我害怕……害怕在晚上,一个人对着冷冰冰的房间。杨公子,难道……难道成亲之后,男人……都是这样的吗?”
霍青思的泪在流,脸却烧得像火。她说的这几句话,已在心里埋了太久太久,陡然间说出来,整个身体里竟充满了异样的兴奋。
杨离在这瞬间,明白了他自己的心,霍青思的心。
“青思,听我说,这些话,你为什么不自己告诉他?”
“我……”霍青思将头深埋,“我是个女子,我怎能说……说这些不知廉耻的话……那,那不是要被他看轻么?”
杨离哭笑不得:“你以为他不爱你,他以为你不爱他。你们为什么不能把事情挑明了说,非要各自藏着,对方怎能知道?”
“啊?”霍青思不明所以。
“青思,如果回到十年前,你会选择我,还是选择他?”
霍青思还是听不懂,杨离只好解释:“这不关你父亲的事,如果那时候,不,就算是现在,你多多少少了解了我,也了解他,你选谁?”
霍青思茫然地看着他,好半天才低头道:“他……”
“为什么?”
“我不懂你。杨公子,我从来都不懂你……和你在一起时,我看不到未来,我……我害怕……”
“但是在同方休的相处中,只有当他不在身边,你才有这种感觉,对么?”
“是……”
杨离又道:“你相信么,方休曾经求我带你远走高飞。”
霍青思吓了一跳,急道:“不!这,这怎么可以?为什么这样……他……他果然恨不能将我赶得远远的……”
“他不是讨厌你,他爱你爱得发了疯。他以为你爱我,以为只有让你回到我身边,你才会快乐。”
霍青思愣住了。
“他去找别的女人,是要作出他负你的样子,好让你放下心理负担,轻松一点地离开他。”
“他……他真傻……真傻!”说着,又哭了起来,但这一次,却是喜悦的泪,她从来没想过,方休爱她并不比她爱方休少!
“所以你见到他时,一定要亲口告诉他,你爱他,一辈子都不离开他。”
霍青思脸色娇羞,含着泪笑了笑。突然间又记起了什么:“杨公子,那你……”
杨离也笑了笑:“我想,我也已经知道我的选择了。”
两个人的手不知不觉地握在一起,都有眼前豁然开朗的感觉。毕竟,他们在爱的迷雾里,太久太久。
门突然被推开。他们一同向门外看去,正见方休站在那儿。
方休的脸上现出复杂表情,而后自嘲道:“我来得不是地方,也来得不是时候。”
杨离忙放开霍青思的柔荑,站起身:“不,你来得正是时候。”他回头道:“青思,别忘了我对你说的话。”
他长笑出门,心内装了一个人的名字。
霍青思与方休对视良久。
终于,霍青思先开了口,她故作轻松地道:“相公是来接我回家的罢。我们……我们回家好吗?”
方休心如刀绞,狠下心肠冷冷道:“我到这,不是来找你的,我找的是另一个女人。她既然不在,我去别处找她。”
见他回身要走,霍青思不知哪来的勇气,从背后抱住了方休,痴痴地道:“我……我不让你去!”
方休呆住,他妻子用尽全身力气说出来的话句句扣心:“相公,你不要你离开我!”
方休回转身,捧起她那张梨花带雨的脸、那张因为说出她过去一直以此为耻的话而涨得通红的脸蛋。
“我……记得好几年前……有天晚上,你喝醉了酒,闯进我房间,亲……亲了我一下……相公,你知道么,我常常、常常希望你能再、再醉一次。我……”
方休微微笑了:“青思,我已经醉了。我早已醉得失去自我。”说完,他轻轻轻轻地吻了吻他妻子那如花瓣一般的唇。
…………
方休带着霍青思回了家,杨离的满腔热情却被温暖玉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杨大侠,求你别逼我。我活得自由自在,你何苦来束缚我?我是个青|楼女子,注定了不可能专属某个男人。”
“要怎样才能让你相信我对你的感情半分不假?”
温暖冷笑道:“杨大侠,你不配和我谈感情,我也不配和你谈感情。我再说一次,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她突然停了停:“说从来不怨不恨,是谎话。我很庆幸你离开不久以后,便遇见了一个人,一个叫绝尘的和尚。我至今记得他痛心疾首的样子。
他曾经爱过的女子,是名动天下的苏小小。很好的男人,不错的女子,本该是天生的一对。若非……若非因为他一意报仇……
我听完他的故事,明白了一个道理,仇恨与****,都会让人很痛苦,很痛,很苦。我决定放下。所以,杨大侠,你大可不必如此负疚。”
“我不是负疚,更非怜悯。我……”
温暖玉无可奈何地笑了:“杨大侠,何苦呢?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我看你还是和那位青春年少的小姑娘更合适谈谈感情。”她向那边一指,格格笑道:“杨大侠,小女子今日与柳公子有约,就不奉陪了!”
说罢,衣袖轻拂,像是怕被杨离这粘粘的牛皮糖粘上一样,逃得飞快。
第九章*颠倒
杨离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温暖玉离开,因为,有个小姑娘死死拽住了他。
“杨大哥!”方晓今天像换了个人,“杨大哥这是……爱上她了?”
杨离没好气地道:“我不爱她,难道爱你这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方晓不怒反笑:“杨大哥,就算我得罪过你,你也不必对我这么凶啊?让我猜一猜,你为什么这么生气。恩……你虽然号称最了解女子,可你偏偏不了解她,对不对?”
杨离被她说中,不由有些泄气:“你的意思,仿佛很了解她。”
方晓笑道:“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怎么会了解她?只不过,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将心比心,可以小小地猜一猜罢了。”
“说来听听。”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你想,她曾经被你骗得这样惨,现在怎么敢相信你?况且,你昨天还说爱我大嫂,今天突然又说爱她,就算是像我脸皮这么厚的人,都难以接受呢!”
她倒自认脸皮厚,杨离却无暇发笑:“那你说要怎么办?”
方晓有意卖个关子:“本姑娘从不做亏本生意。你先说好,事成之后给我什么好处,如果有利可图,我便提点提点你。”
杨离有点为难,他颇担心方晓再对他死缠烂打,于是沉吟着,一时不敢答话。
方晓见他发窘,给了他一拳:“杨大哥你当真啊?我和你开玩笑的。你就像我大哥一样,我怎么可能和你算得那么精?”
杨离觉得方晓今天很有些古怪,不由地犯起疑来。
方晓却不理他是如何的反应,一径往下说:“我听说,三日后,在武林山庄有个英雄大会。如果杨大哥把玉姐拖了去,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以你杨大哥的人格作保,发誓一生一世只爱她一个人。我看啊,再铁石心肠的女子,都会感动得大掉眼泪。除非……除非她真的一点也不爱你。”
温暖玉会一点都不爱自己吗?不。杨离对这一点相当自信。她多年的等待难道不说明一切么?
虽然方晓的目的不得而知,可她的话却颇有几分道理。好,就这么办了!多年前,他让她颜面尽失,如今,就让他为她赢尽颜面!
“方姑娘……”
“叫我晓晓吧!”方晓灿烂地笑了,“我的酬劳嘛!到时候请我喜酒就结了!”
她叽叽喳喳的声音越传越远,最后飘来的一句竟然是:“我一直没告诉你,我和退之哥哥下个月订婚,你可一定要来呀……”
杨离没听清,他沉溺在抱得美人归的美梦里。他就像个初尝****滋味的毛头小伙,一头栽了进去,哪里会知道等待着他的是什么样的结局。
…………
温暖玉并不拒绝去英雄大会,她本是个贪玩好事的人。只要杨离不再时时刻刻地想着向她示爱,她倒也愿意与他同行。
作为男伴,杨离着实是个不错的对象。
她答应杨离所邀时,依然用了惯常的不经意的神态,半是拒绝,半是诱惑,都让杨离割舍不下。
英雄大会的议题年年都差不多,无非是捍卫正道、消灭邪恶,与其说是会议,倒不如说是恳亲座谈,大伙儿久不见了,便约到一起叙叙旧。
杨离初出道时,还对英雄大会抱有极大兴趣,也曾去凑过热闹。但自成名以来,除非武林中真有大事发生,才会露面、以示关心。像今年这般无事忙也来参会的实属少见,况且身边还有位如花似玉的娇媚女子,因此一进会场,就成了众矢之的、全场焦点。
出乎杨离意料,温暖玉居然与不少江湖人物相熟,她与他们谈笑风生,愈显得他颇为多余。于是他走开去,省得自寻没趣。
武林山庄的庄主夫人未出阁前,也是杨离的迷恋者,这时却已是一个六岁孩子的母亲。大约女子嫁了人,舌头总会变长些,庄主夫人也不例外,一见杨离,便忍不住以老友身份关心起大龄男青年的终身大事来:“杨大哥,你这位红颜知己是哪家的姑娘,真真又漂亮又大方。什么时候喝你们的喜酒啊……”
庄主不像夫人那般无知,当然知道温暖玉的职业,忙制止夫人往下说,陪笑道:“杨兄和温姑娘就多玩几天,啊!”
杨离将脸色一沉:“庄主,实不相瞒,我对温姑娘是真心真意,不是‘玩’,也不是‘几天’,而是往后一生。”
庄主吓了一跳:“杨兄,以你的条件,何愁没有佳偶,怎么对温姑娘?”
杨离不置可否地一笑,心道:“似你们这等俗人,又怎知真爱真谛?”他特地提高声调,大声地道:“各位英雄请了!”
厅中的喧闹顿时停下。
杨离眼望温暖玉,大声道:“杨某在此清扰各位,是想借武林山庄宝地,与温暖玉姑娘结为佳侣,望大家尝脸,喝我们一杯喜酒!”
说话间,庄中仆从来报:“庄主,门外来了一群迎亲之人,说是我们府上要办喜事,这……”
众人议论纷纷,庄主不愧大家风范,双手虚按:“杨兄和温姑娘办喜事不嫌我这庄子简陋,实是某家的荣幸!某家先在这恭喜两位了!”
他带了个头,众人自是不断涌来道喜,早将杨离与温暖玉团团围在中央。
温暖玉的脸先是惨白,渐渐地又通得通红。她怔怔地盯住杨离,突然抬起手,狠狠地抽了一记耳光。
众人哗然中,只听见她清脆的声音:“我几时说过要嫁给你?”
杨离倒也不恼:“玉儿,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真心爱你,但我对你的心日月可鉴。天下英雄尽在此为证,我杨离今生今世绝不负你!”
温暖玉摇摇头,再摇摇头。
“是我从前伤你太深,你害怕再触碰****我能理解。玉儿,你相信我,我发誓!”
温暖玉依然摇头。
杨离开始变得窘迫:“玉儿,你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机会?你信我!”
温暖玉的脸色凝重:“杨大侠,我相信你,我当然相信你……”
杨离大喜:“玉儿。”
“可是我不爱你,又如何能嫁你?”
第十章*揭底
原本设计了一场好戏,想要大团圆的结局,如今却陷入尴尬境地。杨离像被冰水浇了浑身,却还要垂死挣扎:“玉儿,如果你这些日子所说所为,都是假的,那你也太会作戏。你不是这种人。”
温暖玉不明意味地笑了笑:“你说得对,我不是这种人。我对你不曾说过半句谎话。”
杨离松了口气,众人也跟着松了口气,庄主忙出来打圆场:“我看两位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误会既已解开,这就开始办喜事吧。”
众人哄然称好。
温暖玉不动,静静地等大家静下来:“你们没有听明白么,我从未说过我爱他。”
杨离急道:“那岂非是因为你不想我,才故意不给承诺,你担心被我知道你的深情,你以为我一直爱的是另一个人,但……”
“不。”温暖玉冷笑起来,“杨大侠,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总这样自以为是。我再说一遍,我不爱你,从来就不爱你,过去,现在,以后,永远!我讨厌看到你洋洋自得的嘴脸,你以为天下女子都该为你‘风|流剑客’神魄颠倒么?真是可笑。”
众人一声不敢出。
杨离愣了:“你说你从未说谎,可你那天晚上明明说,你一直在等我。这句话,难道不是你说的?”
“我的确一直在等一个男人。”温暖玉裂嘴一笑,那表情更像是在哭,“可惜不是你。”
“难道是方休!……真的是方休!!”杨离快要炸了,她在窗边的剪影清晰地从脑海深处浮出,那正是他在枫晚亭见到的方休的女伴!
方休到砌玉楼要找的人,果真不是霍青思而是她温暖玉!
温暖玉的眼睛如被一层水雾蒙着,迷离哀伤,她平静中包含爱恋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给过我一个梦,又亲手打碎了它。从美梦破碎的那天起,我对你就不存任何幻想。至于他,我和他之间,不过是青|楼女子与恩客的关系。他同夫人和好,那是再好不过……我的使命,算是完成了。
你在枫晚亭见到我,是他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故安排的,他想让你因此下决定带走霍青思……为这事我同他狠狠吵了一架,心中难受,才会喝多了酒。如果那晚的意外令你心生误会,实在是……对不起了。”
看似自相矛盾的话语,却令人怜惜不已。她是担心方休对她心生负疚,才会刻意地做出笑傲欢场的模样。
那女子深深地吸了口气:“既然武林山庄英雄齐聚,在座又有不少是我的旧交好友。那么,我就请各位作个见证吧。”她抬起如水眼波,环视人群,郑重说道:“从今而后,除非是我决定与之相守的人,谁也别想再碰我一根指头。若有违此誓,有如此簪!”说着,取下头上玉簪,一折两段。
说完这些话,温暖玉高傲地起头,在众目睽睽下走出了武林山庄。
…………
杨离又一次醉了。
方晓坐在他对面,笑得喘不过气来:“杨大哥,你是风|流剑客!怎么能败得一塌涂地?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又何苦折磨自己?”
“闭嘴!”杨离恶狠狠地道,“这不关你事!”
方晓大笑:“这怎么会不关我的事?这根本就是我和玉姐一手策划的。我们就是要看看,在美人堆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风|流剑客被人抛弃了,会是如何一种模样。”
杨离呵呵傻笑。
方晓叹道:“唉,杨离啊杨离,你真是自作自受,谁让你要回来,谁让你自我感觉太过良好?吃鳖了吧~”
“为什么?”
“因为玉姐深爱我大哥。她想把大嫂从你的心里彻底赶走,这样,你再也不会起带走我大嫂的念头。而我,也是同样的心思。
于是我们制定了这个计划。我和玉姐分别出手,我呢,是刁蛮可爱,玉姐就是温柔体贴;我要让你在大吃苦头中记牢了我,玉姐却要用蜜糖糊住你的眼你的心;我说的没半句真话,玉姐却不说半句假话;我愈是坏,就愈是显得玉姐好……”
方晓忍不住拍手称快:“好玩,太好玩了!从小到大,我再没玩过比这更好玩的游戏!”
杨离但觉手足冰凉,他闯荡江湖多年,什么样的阴谋诡计都遇见过,竟然会栽在两个女子手上。只因她们,谋的不是利不是名。
杨离很无奈的是,他无法怨恨温暖玉,她并没有采取任何攻击,只是将最好的自己展现出来。如果非要说,她的刀不见血,她的武器是感情。
他也曾让许许多多的女子受同样的伤害,他也曾用高姿态去怜悯那些受了伤的女子。现在,完全是遭了报应。
方晓突然惊叫:“我大哥来了,你可别在他面前说我坏话!”说罢,从窗口跳了出去,瞬间消失在杨离的视野中。
现在坐在他对面的,是方休。这对兄妹,明明一母所生,脾性截然相反。开始时,方休没说话,自行斟了一杯酒。
这是他们第二次单独地面对面。
“青思好吗?”
“谢谢你。”
“谢我?”杨离哈哈一笑,“你不必谢我,你我之间,失败的始终是我。”
方休沉默了一会:“我第一次见到暖玉的时候,她的神情同你现在一模一样。”
杨离一怔,方休竟然和他谈他的婚外情。
“她是个好女子,我和你,都配不上她。”
难道他的心里,也在爱着她?
“我和她谈得来,并且欣赏她。但无法像爱青思那样爱她。”方休一饮而尽,站起身来:“下月十五,舍妹晓晓和我小舅子退之订婚,杨兄若能赏光,方家霍家上下,不胜荣幸。”
杨离眨了眨眼:“这倒是个不错的组合。”
方休微微一笑:“天底下若还有人治得了晓晓,那么这个人一定叫霍退之。”
杨离苦笑:“所以一物降一物,爱情永远都不可能平等。”
方休低头想了一会:“杨离,你想必不会是轻言放弃的人。”
“我还能怎样?你比我更了解玉儿的说一不二。”
“何不最后做一次努力?也许努力了未必有结果,但是不再努力一次,岂非太过可惜?不要事后来后悔。”方休深深的眸子在杨离身上停了下,“晓晓订婚,她一定会来。你难道要像我等青思十年一样,也等她十年么?人的一生有几个十年,又能遇见几个倾心的爱侣?”
杨离道:“我一直对你很不服气,但现在却有些服气了。只是,你如今拿话来劝我,当初又为何傻等青思十年?”
两个男人相视一笑,那笑声里有些苦,又有些苦后的释然。
是啊,在爱情里,有几人真的聪明?我看你是傻的,殊不知自己也是个十足十的大傻瓜!
第十一章再见
订婚宴上,温暖玉居然没有出现。
一看方晓和霍退之的神态,就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非同一般。霍退之刚刚游历回来,黑黑瘦瘦,但洋溢着成熟的笑容。
方晓很美,而且美得像个小女子,绝不像她在杨离面前那般刁蛮和孩子气。但她还是不肯放过杨离,趁着旁人不注意,悄悄问他道:“杨大哥,我今天好看不?”
杨离诚心诚意地回答:“晓晓,你太美了。我妒忌霍退之。”
方晓飞红了脸:“你妒忌也没用。我一生一世,便只爱他一人,没你的份!”多说两句话,立时现了本性。
“你知道么,今儿我这身装扮,是玉姐帮我打点的。”她转了个身,炫了一把,笑道:“你一定很想见她,可我偏偏不告诉你她在哪!”说着,蹦跳着逃到霍退之身边,坏坏地笑。
从他们的订婚宴上出来,杨离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
冷不防头上飞下一物,杨离闪身,一个“醉捞冰蟾”拿在手上,只觉油腻腻的一团儿,却是张馅饼。
“杨大侠。”
杨离抬头:他竟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砌玉楼。
温暖玉疏懒地趴在二楼阳台,对他说话:“人家都说天上掉下馅饼是天大的好事,何况,这是我温暖玉精心制作的馅饼。”
杨离心中一动,问道:“但不知这是什么馅的?”
温暖玉格格地笑:“你又自作多情了。”
杨离苦笑:“不敢。我是真心问姑娘。”
温暖玉笑着说:“你不至于恨我吧?”
“不,我不恨姑娘,我……”
温暖玉敛了笑:“杨大侠,你曾因为方夫人戏弄过我;如今我也为方休伤害了你。我们扯平了。”
杨离的心一直往下掉,他当然知道温暖玉口中的“扯平”代表什么。
“扯平的意思是: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从今以后,我们没有任何瓜葛。你想知道我的馅饼里是什么馅?其实是最便宜、最普通的两样东西:萝卜和青菜。”
萝卜青菜,当然就是各有所爱的意思。我不爱你,也也别来爱我。
“再见。”温暖玉说完,消失在二楼。
再见。杨离一直盼着和她再见的一天,可是从那以后,杨离再也没见过温暖玉。
也许她有了个好归宿,也许她看破红尘,也许她根本早已香消玉殒。
杨离时不时便去方家、霍家窜门。而谁都知道他真正的目的。
但温暖玉居然像水一样蒸发了。
…………
十多年后,杨离病危,一位身着青衫的英俊侠士闯到他的床前。
青衫侠士来去匆匆,除了自称沈一白外,并未透露身世来历。但方休等人,都觉得他笑起来慵懒又温柔的样子,似极了当年的温暖玉。
他是温暖玉的儿子?徒弟?
不清楚。反正青衫侠士像流星一样闪过之后的一天,方休的女儿离家出走了;留下纸条说,要去找那个神秘的青衫人;接着方晓和霍退之的一对龙凤双胞胎也坐不住了。
还会有什么故事?
几个“大人”都想起他们的年少情事,相对而笑。
毕竟,爱情两个字,是谁也逃不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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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于2000年3月24日夜。
誊毕于2014年6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