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女刁钻(二)
应声,汐瑶、陈月泽还有袁洛星齐齐向对街的酒楼望去,就见等高的窗内,亦是站着三人。
那竟是长公主祁若翾,十二皇子祁璟轩,还有定南王世子冷绯玉!
而祁璟轩最先发现他们在这里,面上即刻扬起孩子心性的笑,纯澈如美玉,妥是通透!
汐婵从不曾与这三人打过照面,只见对面那俏公子在冲这里笑,她也乐道,“那是谁家府上的,这般有趣?笑得倒是好看,嗯……他旁边的女子也生得美,不过站在他左侧那个人看上去有些凶,而且他头发怎如此短!”
听她一股脑儿的将人都评价完,袁洛星忍不住低头掩笑,连汐瑶都弯了眉眼,把头摇了又摇。
陈月泽起了玩心,笑着同她道,“笑得好看的是祁家的十二公子,回京不久,所以你不曾见过,他旁边的女子是祁家大小姐,年前夫君染病而逝,如今也回来了,至于左侧那位,乃冷家嫡长子,才将还俗不久,你应当听说过的。”
“喔……定南王世子……”汐婵还没明白过来,只想着那冷绯玉差点与大姐姐订亲,这会儿在这里见到,不知会不会让姐姐难过?
不过这京城里,有哪个大家是姓‘齐’的么?
齐……祁……
“好你个陈月泽!竟然拿长公主和十二皇子来糊弄我!”
汐婵总算想通关节,登时狠狠瞪了他一记,若不是有人看着,她定要让他吃自己的拳头!
陈月泽大笑,回身倒茶喝去了。
汐瑶正与祁若翾四目相接,两个女子眸光中都向对方露出坦然的欣赏和善意,祁璟轩更是兴高采烈的冲她挥手,喊,“汐瑶,汐瑶!!”
可这会儿街上正热闹着,只能从他口型判断他在唤自己,随即,汐瑶只好对他扬起一笑。
祁璟轩多年在外,早就习惯无拘无束,回宫几日,足以将他憋出病来,难得出宫一趟,自然开怀了。
宽阔笔直的朱雀大街上,商队忽的停下,祁永晨骑着马从皇宫那端飞驰而来,与沈修文交谈了几句,队伍继续蠕动,浩浩荡荡的往皇宫去了。
今晨出街,汐瑶本就没打算在这时和表哥会面,权当凑个热闹,这会儿没什么可看了,她自然就再抬眸,向对街祁若翾她们站的那里看过去。
岂料才移了视线,朱窗边只剩下冷绯玉一人直挺挺的杵着。
巧了他竟也在看自己,那张英气十足的俊容上丝毫表情没有,深眸中却带着不加掩饰的探视,好像想从汐瑶身上找出什么来。
如何她都是个未出阁的女子,加之此前定南王府还要了她的帖子,故而此刻与冷绯玉对视,令她好不自在。
再想幽若寺那件事以后,他竟还暗里威胁二叔,不由心头火气盛来,横眉厉色的瞪过去一眼!
此女刁钻(三)
再次见到慕汐瑶,冷绯玉心里沉吟的全都是近来关于她的传言。
却不想她竟胆大包天的瞪自己?!
不巧这一幕被本想过去寻她们几个,却因街上人太多而折返回来的祁璟轩看到,他面有一讶,再望对面,汐瑶已经转身没入那道朱窗中了。
而冷绯玉的面色也不太好看,想他在外领兵打仗,发号施令早成习惯,即便出家三年,说是一心向佛,又能有多向?
见他吃瘪,祁璟轩乐和出了声,“玉哥,看来你得罪慕家大小姐了。”
冷绯玉收回淡薄的眸光,眯眼望他,回道,“我又不娶她,得罪了又能如何?”
他与祁若翾、祁璟轩乃表亲,凌翠楼那件事的缘由真相,他自然知道。
当时得知,只觉慕汐瑶是麻烦,而今再被她悍瞪一记,更觉刁钻!
听他话中全是不稀罕,更有嘲弄外面传言祁璟轩和陈月泽在凌翠楼为那女子大打出手之意,坐回桌边吃茶的祁若翾闲闲道,“老十二,汐瑶是要等父皇指婚的人儿,你若有意思的话,可要赶紧了,回宫央母后同你去说,兴许能成呢。反正舅父舅母是没这个想法了,绯玉自然也就不消,至于陈月泽,六月间他就要赴河黍大军去,你看,你可是机会最大的。”
她知道冷绯玉为和老三撇清关系,不惜利用慕家。
虽汐瑶被定南王府退帖子是舅母的主意,可这会儿听冷绯玉如此不屑人家,她身为女子,自是为之不平!
他不娶,人家还不愿意嫁呢!
“不好,不好。”
祁璟轩连连摆手,面上惊动有余,“我与慕大小姐才见过两面,婚姻大事岂能草率?万一她有了心上人,我若横插进去,岂不造孽?”
冷绯玉像是有心和祁若翾暗冲,回头来接道,“有什么不好?你在凌翠楼为她一事早都传得街知巷闻,既然是皇上指婚,定不会亏待了她,我看你正好!”
再提凌翠楼,就是贪玩如祁璟轩都悔断肠!
“我当日就该先进宫去!不对,若进了宫就救不了汐瑶了,可你们不都知道传言是假么?怎么还拿此事来调侃我?”
他自顾纠结,倒也看出皇姐和玉哥两个暗中较起劲来了。
他是最不喜兄弟姊妹间闹不高兴的,心思一转,那眼眸往雅间里始终没有说话的人看去,无邪的脸容上扬起坏笑。
“可七哥才是救了汐瑶的人,英雄救美,我看才是真真的相配,况且七哥早就过了娶亲之年,不能再拖了。”
那祁云澈闻言抬眸瞥他一眼,一言不发,不知想到了什么,那嘴角倒是微有上提,仿似在笑。
祁若翾见他脸上若有似无的表情,登时猜中了三分。
“老七,莫不是再见了面,你还能真要了她的命去?”
此女刁钻(四)
当日戏言,而今再嚼,滋味不同凡响。
就连秀外慧中的长公主都深觉慕汐瑶是个玲珑剔透的主儿。
这会儿子这三个人中龙凤都不愿意娶她,殊不知人家早把他们,连带那陈月泽一起拒于心房之外。
祁若翾好奇,究竟最后娶汐瑶的会是谁,她倒比任何人都来得期待了。
见祁云澈俊容沉凝,老成笃然的模样,估他也不会回她的玩笑话,她便起身来道,“十二,回宫了。”
言毕先展了衣袍,大步迈出去。
她外出喜男装打扮,身材虽不及祁云澈、冷绯玉那般高挑,倒显得纤瘦修长,洒脱不羁,气质不逊这几个。
长公主的风范,尽显无遗!
可祁璟轩听了她刚才那半句话,心中突跳不安,什么叫做‘真要了她的命’?
人的命就只一条,折了就没了,七哥是怎么回事?
他想问,眼扫到那张淡淡的冷面上,又觉得定是问不出什么,只好追上皇姐,看能不能从她哪里得知个所以然来了。
……
朝食之时刚过,暖阳初绽,犹如柔软的金纱,将整个燕华都城笼罩于其中。
梅园里,照例从这时候开始飘出阵阵醉人的琴声。
今日里头的人弹的是首调调缓慢的曲儿,音沉而稳,似有静心安神之效。
宋嬷嬷候在偏厅的屏风外,不时瞥眼往里头瞅去,见少小姐姿态优雅的拨弄着琴弦,垂下的眼婕,长而纤密,当中随着琴声婉转,渗透出丝丝若有似无的如水眸光。
唉……
少小姐天生遗传了小姐的美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亦不逊色,正当及笄之年,能到国子监去上学,图的不就是能寻个良缘么?
没想到慕汐瑶会走此一步棋,生生断人下半生的后路。
此番虽为小姐先出手,却亏得离奇!
心里叹息着,不知少小姐何时才能走出这园子,外面忽的响起个尖利的打骂声——
“你个贱蹄子!安的是什么心?明知道我最厌烦的就是荷花,专门折来惹我生气么?开得娇艳?多娇艳?那沈家大公子喜不喜与我何干?!哭!哭什么哭!?”
张恩慈是多自傲的人?
那张家一门显贵,她好容易赢得父亲信任,孤身一人在京城给慕坚做外室,熬了那么些年,总算有抬平的机会,只慕汐瑶去了趟幽若寺,就沦为做妾的命!
想这慕府不复杂,苏月荷是个任人捏扁搓圆的,加之她肚子里还有一个,便也忍了。
可是慕汐瑶!
一而再的与她作对,偏还时运好到这般程度,连那几个不常出现的皇亲国戚都能遇上,更救她于水火。
而今已经惊动了宫里的人,除了忍,别无他法!
她好恨!
此女刁钻(五)
张恩慈一边卯足劲往丫鬟凝香的痛楚掐,一边破口大骂。
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贱丫头玩弄于鼓掌也就罢了,这会儿慕汐瑶外出去迎她隆宠正盛的表兄,而她的女儿只能困在梅园,抚琴消闷!
连贴身伺候自己的丫鬟都要一大早跑到荷塘那边去摘花,说什么最受皇上赏识的沈家大公子要来了,摆些清荷应应景。
还真当那商家之子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了?!
她怎不气?怎不怒火烧心!
凝香是她入慕府前亲自到奴隶市场精挑细选带回来的,人老实,模样也生得娇俏,原想着若得机会,就送给慕坚做通房丫头,算做自己的人,可这却是个不争气的,连奉茶都能洒在慕坚身上,害她被训了一遭。
仔细从前在稣桐巷的日子还安逸些,自从进了慕府的门,事事被人压在头顶上欺,没半点顺心。
凝香挨不住她没留余地的重手,缩头缩脑的哭着求。
张恩慈越见越心烦,抄起石桌上实心的呈物托盘就要往她脑袋上挥去,凝香泪眼惊得一瞠,又得一声大喝道,“母亲!!”
慕汐灵快步行来,抢了她手中的托盘,再唤自己的小丫头晨儿带凝香下去上药,末了心平气和的劝道,“娘时常教导灵儿,小不忍则乱大谋,怎母亲今日这般暴躁,若传到梨香苑那边去,岂不让她们白捡个痛快?”
一句话,点醒了气急攻心,恶相毕露的张恩慈!
她看看神色淡然的女儿,再兀自回想了下方才的自己,烧红了的眼眸不巧又撇到落在地上被踩得稀烂的荷花上,蓦地鼻头一酸,掉起泪来。
“灵儿,我的灵儿,不管娘吃多少苦,遭多少罪都没有怨言,可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她娇容垂泪,抬手伤心的扶上女儿的脸。
这张脸容虽未施粉黛,却比她当年娇艳动人了不知多少倍。
可生得美有何用,连这四道高墙都出不去。
“娘,大姐姐说得对,我是娘的女儿,自然母女连心,她对付我亦是应该的。”
拿出丝绢,慕汐灵为张恩慈细细拭泪,慢声细语的说,“但我也是爹爹的女儿,总不会在这院墙里困一辈子,此番遭算计,是我们棋差一着,怨不得谁,今后加倍的还回去便是了。娘有孕在身,莫要哭伤了身子,待娘生了慕家的长子,就算是庶出,那也是唯一的。”
她说罢,张恩慈的脸色总算有所好转。
宋嬷嬷也在旁苦口婆心道,“那苏氏连个呆瓜都生不出来,小姐千万要忍下这一口气,听少小姐一声劝呐!”
慕汐灵再道,“再者,娘无需担心灵儿寻不到良缘,大姐姐比灵儿还长一岁,皇上早晚要为她赐婚,待那时,这府上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此女刁钻(六)
当初入生生憋下被压为妾的屈辱,跨进慕府的门栏,张恩慈野心勃勃的来,就没打算如丧家之犬的让人欺!
她没有输,她也不能输!
想到此,张恩慈敛去面容上的乱色,顺了几口气之后,眸眼缓和的望向女儿,道,“你说得对,是娘太急躁了,这慕府终归会是我们母女的。”
“小姐能宽心就好。”宋嬷嬷跟着放下提起的心,道,“老奴熬的汤还温着,小姐先喝一碗吧。”
说着便扭身去小灶房盛汤去了。
慕汐灵见母亲恢复常色,也笑着盯住张恩慈隆起的肚子道,“我这小地弟应是个火爆脾气,不若怎会让最是稳得住的娘厉害成这样?”
提起这一胎,张恩慈脸上显出得意之色,又不乏深厚的期待。
玉手摸了摸那圆滚滚的肚子,笑道,“厉害些才好呢,以后我们娘俩就指望他了。”
女儿的话听似玩笑,内里却在暗示她要沉住气。
也许真是有身孕的缘故,她竟差点砸了凝香的头,若方才不得拦下她,闹开了此事,对她有害无益。
终归女儿长大了,比她年轻时更为洞悉人情世故,她想着,觉得心里有了依靠,又舒服了些。
“即便这一胎还生女,娘有你也足够了。”
“顺其自然吧,娘。”
慕汐灵乖顺笑着回应,心中暗道,母亲为了这一胎煞费苦心,若是个弟弟,对她作用更大些,生个小妹妹,还不是拖油瓶?
枉费她入府时故作怯懦,想来慕汐瑶是不会放过她了,今后她得更小心着才是。
……
母女二人说了会儿贴心的话,慕汐灵便入花厅作画去了。
不能出府,她便加倍在才艺上下功夫,就算去不了国子监,待五月才子宴一到,她也能奉旨入宫,那亦是她表现的机会。
而张恩慈发了一通火,身上热气还未散,便坐在园中的石凳上休息。
不时,宋嬷嬷捧了小火慢熬的鸽子汤来给她补身子。
张恩慈用小勺舀起汤,凑在唇边轻轻吹了吹,才试着送进嘴里,一连喝了几口,才见她紧凝的神色舒展了些。
再抬眼,就见到宋嬷嬷心疼的望着自己。
多年的主仆之情,只需这一眼立刻心领神会。
“乳娘,我方才……”
“小姐莫要说了,乳娘都省得!”
宋嬷嬷将手放在张恩慈双肩上,对着墙角那两棵早就凋谢的梅树叹气,“小姐原先步步走得稳妥,而今又怀着身孕,被大姑娘突然横生枝节,是意料之外,加之她年纪不大,就没有放在心思里,看轻了她而已,这一次,确实是她运气太好!凭小姐的聪慧,真用了全力,大姑娘根本招架不住。”
此女刁钻(七)
张家在河黍乃第一大家,生生不息,世代为大祁皇族鞠躬尽瘁,论地位,不比京城三大家矮多少。
张恩慈乃张悦廉最得宠的妾室所出,奈何她母亲在她四岁那年便染上重疾早早的去了,留下她与宋嬷嬷相依为命,生在大家,住的却是喝风漏雨的屋,吃大厨房每日剩下的饭菜,过得连个最低等的丫鬟都不如。
若她未曾早慧,洞悉生存之道,早就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待到及笄之年,终于在张悦廉眼前崭露头角,让他想起自己还有个可以利用的女儿,这才将她带到京城来施展。
给慕坚做外室,她心中千万个不愿意,可这是她唯一的机会,摆在眼前的路只有一条,由不得她!
按照计划步步为营,原想借自己又有了身孕,入主慕府,将苏月荷母女打发出去。
岂料慕汐瑶硬生生杀出来,凡事都要与她做对。
说是为了苏月荷母女而压低她也就罢了。
起先她吃亏是因为毫无准备,二次在凌翠楼,是慕汐瑶运气好。
可人的运气终归有用完的一天,若以长久来算,就算那是武安侯府的嫡小姐,张恩慈也能毁了她!
但是,让她介怀的却非仅仅这些……
“乳娘,我们入府有些时日了,依你之见,慕汐瑶那丫头处处和我对冲,究竟是缘何呢?”
她一说,宋嬷嬷心里立刻清明,“小姐的意思是,大姑娘另有目的?”
问时,她那对尖明的老眼小心谨慎的瞥了瞥四下。
提及此,张恩慈面色里的狐疑越来越浓,“起先我想着觉得不应该,但她始终是武安侯府的,慕凛就得她一女,自是宠在手心,保不齐会同她说过些什么。乳娘你想,慕凛刚去,她就忙不迭的来对付我,连热孝都不顾,是不是真的知道……”
“小姐。”宋嬷嬷轻声唤她,不让她再说下去了,继而隐晦道,“少小姐说得对,小姐如今有孕在身,仔细动了胎气,恐怕那正正落人下怀,就当不与她见识便是,即便果如小姐所猜测的那般,大姑娘如今已到了及笄之年,是等着皇上赐婚的,这府上,她呆不久了。”
赐婚?
才平复的心绪又翻涌了起来。
张恩慈又恨又不甘心!
她这小半辈子,因为庶女身份受了太多的罪,故而对自己的骨肉最为看重,心想着无论自己做什么,将来会生怎样的变数,也要为灵儿寻一门让她衣食无忧的好亲事。
那慕汐瑶还有圣上指婚,她的女儿却只能面对墙院四壁,且是还敢明着示威。
张恩慈垂在身侧的手不觉紧紧的捏成拳头。
那丫头害自己吃了这么多苦头,想不费吹灰之力的得桩好亲事,就这样干干脆脆的走人?!
她做梦!
此女刁钻(八)
汐瑶姐妹二人与陈月泽、袁洛星一道在南城那头沁湖的芳馨小筑用了午膳,才归的慕府。
今儿满大街都在谈论沈家大公子的事,好不热闹,再想那才子宴就要到了,想必今年沈家要大出风头。
汐婵只在八、九岁的时候见过沈修文一面,对其温文儒雅的举止,还有谈笑间不经意流露出的洒脱和风流,始终念念不忘。
总觉得京城里的男子都拘于各种框条中,被约束得就是那几个样子,且是生在天子脚下,还都有股子不可一世的傲气。
可沈修文就不同了,待人谦和,文质彬彬,相貌俊美,而他的才情,天下有几个人能相比?
故而别了陈月泽和袁洛星,回府的路上,她比那些谈论此事的百姓显得更加兴奋。
原因无他,沈修文进宫面圣后,就住在慕府上,可以和大祁第一才子朝夕相处,多少女子梦寐以求!
马车中的汐瑶却不似她这般悠哉。
对于沈修文的命运,她再清楚不过。
她的大表哥虽出身商贾之家,那腹中许是全装了墨水,生来只会挥洒才情,命里不乏如大皇子这般贵人赏识,然而成与不成,始终身不由己,命由他人。
这其中缘由,无非与个‘财’字有关。
如何说,沈家也是汐瑶母亲的本家,今生她早已打定主意要和皇族全然断了关系,又岂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表哥落入那漩涡中?
修文哥哥从不过问沈家的生意,故而偌大的家业,全由她的二表哥沈瑾瑜打理,而说起她这位瑾瑜哥哥,不但心思敏捷,经商一流,论起手段来,可不输这京中满肚子黑水的权贵公亲门,汐瑶倒觉得他是个可以委拖之人。
只是她记得今次瑾瑜哥哥不曾来,联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看来她回去之后要即刻修书往烟雨城才行。
回到慕府,汐瑶刚入了花厅陪苏氏坐得片刻,宫里就派来公公传话,说皇上阅过沈家送上的‘吉祥如意’图之后,龙心大悦,又感怀近来悲伤之事太多,于是在皇后与几位娘娘的建议下,将才子宴提前至十日后。
闻言,汐瑶大惊!
在她的前世,根本不曾有这变数,皇上怎会如此突然?
眼下才四月末,本她算过,修书送去烟雨城,虽时日紧迫,但才子宴在五月中,快马加鞭也能赶来,只十日,定是不够的。
更让她反映不及的是,此番从宫中来传话的人,竟是刘茂德!
她依稀记得,此人和祁云澈一样藏得很深,天烨年间在后宫一直做的都是些琐碎的事务,直到祁云澈登基,他才以总管太监的身份,初显于人前。
不管明里或暗中,帮祁云澈做了不少的事情,说他是云昭皇帝的心腹都不未过。
再看到那张常年阴郁不改的脸,惊心之余,汐瑶更清楚,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才子宴都是她第一次进宫。
难道刘茂德突然出现在此,是个暗示么?
还是老天已然发现太眷顾她慕汐瑶,洞悉她要逆天改命的先机,于是给了她个措手不及。
十日后……
她开始害怕再见到那张让她曾经为之魂牵梦萦的脸庞,害怕自己不小心就跌进深宫的荆棘,害怕避不过有心之人恶毒的谋算,害怕……
重蹈前生的覆辙。
险恶深宫,斗不停!
沁凉的夜风,摇曳着红烛,隔着那层半透明的红纱,她盯着那微微晃动的火光,等待,却不知自己等的是谁。虺璩丣晓
奇了,汐瑶暗自费解,眼前怎鲜红一片?
那被罩住的景致,几分熟悉,几分陌生,越想看清楚,那胸口却是有什么呼之欲出,令她憋闷?
抬手拉下头上的纱,垂眸一望,才发现那是块用金丝线绣着鸳鸯和牡丹的红盖头,精细的做工,柔软的触感,上面的金丝在烛火下焕发出灼目的色泽……
她,在什么地方峥?
‘吱呀’的一声响起,谁推开了门,她应声寻望过去,心蓦地揪起!
默然伫立的男子,穿着与她相称的新郎官的华袍,宽袖,窄腰,衣廓随着两扇打开的门而随风扬起,英姿挺拔,举世无双。
他额头饱满,挺鼻坚毅,骄纵的面颊,毫不遮掩的透着王者的霸气客。
浅抿的薄唇渗出丝丝无情,束起的墨发上戴着高贵的金丝冠,镶嵌在当中的黑宝石,却不及他的深眸明亮。
那是双怎样摄人心魄的眼睛?
与之相视一瞬,荡人心神,沉沦千年万年……
他亦是望着她,隽容上带着难得一见的讶异,随即折起了俊眉,仿佛她不该出现在他眼前,错的,一切都是错的!
“哎呀呀,新娘怎能自己接了盖头?不吉利,不吉利啊!!”
是谁在嚷嚷?
唬得汐瑶的心都颤了。
她站起来,红唇微张,却没机会说任何话,周围的一切随着她起身统统消失!
他与她一道旋如黑暗中,这世上仿若最后只剩下了她和他。
祁云澈……
你是来带我下地狱的么?
“姐姐。”
又得一声娇柔的轻唤,她转过身去,便见到了袁洛星!
她穿着和她一样的凤冠霞帔,双手捧着托盘,那盘中单单放了一碗汤药。
她走进她,笑靥如花,声声甘甜,“姐姐,你肚子里的孩子不能留。”
孩子?!
汐瑶瞠目,连连后退,下意识的用手护住小腹!
再回头,她想去寻祁云澈,她知道,他定不会让他们的骨肉被任何人伤害。
只因他说过会保护她,直至终老,不离不弃,此生他只爱她,下一世更要寻她,前缘不断,来生继续相惜。
可是当她转身,祁云澈却已先她背离,徒留一袭冷漠的身影,渐行渐远。
她张口想唤,如何都发不出声音,心口窒闷无比,痛苦得无以复加。
袁洛星步步紧逼,那话语声竟是让人甘之如饴,“姐姐,安心的去吧,这皇宫容不下你,皇上的心没有你,你是多余的,你的孩子亦是多余的,你们慕家的人,都该死!”
猛然间——
汐瑶突兀的睁开双眼,手中的书卷随之掉落在地,再见到眼前房间熟悉的摆设,顿悟方才只是惊梦一场。
伸手在额上一抚,竟生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阵阵急促的心跳,慌得她呼吸都稳不住了,不由嘴角牵起自嘲一笑,瞧这被提前的才子宴将她吓得,仇人还没出招,她就自乱了阵脚。
怎能这般没出息?
平复了会儿,她再往外屋看去。
外面天色已暗,估摸戌时都快过了,里屋的灯别灭得只剩下一盏,香炉也奄奄一息。
晚膳后回到梨香苑本想看会儿子书的,竟然小睡了过去,还做了一场这样的梦。
她在……害怕么?
“姑娘醒了?”嫣絨从外厅缓步行了进来,手中捧的托盘里放着一盅温补的汤。
上次发生了凌翠楼那件事后,宋嬷嬷特地从武安侯府来了一趟,嘱咐四婢要每天雷打不动的压着汐瑶吃一碗。
可联想到之前那梦,再看那托盘,她心底就生出抗拒来。
“汤先不喝了,放着吧,我吩咐的事办得如何?”
闻言,嫣絨把汤搁在桌上,走过去将掉在地上的书拾起来,再道,“心蓝和雪桂问管家要了辆马车用,说回武安侯府给姑娘收拾些衣物,所以应当无人起疑,姑娘给二公子的信已经在路上了。”
汐瑶点点头,四婢性格不一,但始终是跟在她身边长大的,要紧的事情绝不含糊,该做的她都做了,只希望瑾瑜哥哥能尽快赶来。
才子宴就在十日后,深宫险恶,皇后纳兰氏的堂妹乃张悦廉的正妻,虽是早已分家南北,几乎没有往来,但这点实在难以让汐瑶忽略。
加之数月来有关她和张恩慈的事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如何都沾着亲带着故,岂有不护的道理?
想必她入宫就要先受个下马威,但好歹武安侯府还有皇上的恩宠在,最多让她于人前丢个脸罢了,这还是她能估料到的,至于张恩慈会耍什么手段,那才是她真真该仔细头疼的关键。
还有,她还得顾着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大表哥!
正想到这茬,又听立在身旁的嫣絨道,“对了姑娘,之前永王的长随亲自来传了话,说大公子这几日先在永王府歇了,才子宴来得紧俏,让姑娘好好准备着,明日会再派专人送上好的绸缎和珠钗首饰给姑娘挑选。”
听罢汐瑶就蹙起眉头。
永王……
当今最是让皇后恨铁不成钢的大皇子祁永晨。
身为皇家嫡长子,却醉心诗词书画,放着皇位不要,十四岁时公然请奏皇上放他出宫游历天下,逍遥此生。
许是素来酷爱争权夺势的大祁皇族难得出一个不爱江山的,祁尹政反而对他另眼相看,不但封了他亲王,还允了他的请奏。
自此祁永晨在他的王府舞文弄墨,还聚集了一大批文人***客,建‘涵墨阁’,更在大祁掀起一阵追逐之风。
这于一个皇族出身的人来说,可以做自己欢喜的事,远离皇权争夺,实乃最大幸事,可正是因为他的惜才爱才,毁了沈修文的一生!
汐瑶记得太清楚!
上一世,才子宴上,沈修文不负众望力压群雄博得头筹,卓越风姿,让所有人都移不开眼。
过后他本该就此离京,回江南沈家,谁想祁永晨为留他在京中,方便自己与之畅谈诗词,竟向皇后提议,招他做驸马。
纳兰皇后还有一女,乃当今九公主祁羽筠,奈何她性情张扬,刁钻跋扈,心胸狭窄且善妒非常,实在不是娶妻娶贤的上佳之选。
而纳兰氏看中沈修文背后财力雄厚的沈家,还有他在文人中的声望,当即就求了皇上下旨。
单这娶九公主的礼聘,就倾了沈家几代积攒的过半家产。
若说钱财散尽还能再赚,人的名声却如东流之水。
沈修文一生才学无双,却因娶妇不淑,被陷害身有‘断袖之癖’,祁羽筠为顾及自己的声誉,暗中设计,将他毒害身亡。
汐瑶知道他的命运,怎可能坐以待毙?
只修文哥哥是个痴人,与他是说不通的。
此生如何无论她都要与皇家撇离关系,沈家的财富处处遭人设计,她体内更流着沈家一半的血液……
“姑娘怎么了?”
嫣絨见汐瑶半响不语,眉头都皱起来了,可永王赏识大公子,这不是件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么?
汐瑶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淡笑,将头轻摇,“没事,可能坐得太久,有些乏了,我去园子里练会儿剑。”
练剑?
不是觉得乏了么?
但见姑娘已经起身走了出去,嫣絨不好多问,只能跟了上去。
……
月芒皎洁,夜风唱晚。
空荡的园子里,一道身影,轻盈回旋跳跃。
她穿着淡黄的便衣,手握长剑,回身,挑剑,直刺!舞得逍遥自在,洒脱凌厉,一招一式,已经初具气势。
四婢站在旁侧,默不作声的望汐瑶练剑,几个女子脸上都带着欣赏和崇敬,如今的大姑娘,脱胎换骨,胜过当初。
周遭梨树花开,只消轻风拂过,纯白的花瓣,洋洋洒洒,不知是这景衬了那人儿,还是那人儿凸显了这景的美。
却,无人洞悉汐瑶的重重心思。
皇宫要进,才子宴要赴,皇后的刁难要忍,但修文哥哥绝不能娶公主!
张恩慈得滚出慕府,袁洛星的假面具要撕开,还有陈月泽,他是她为慕家平反的关键!
武安侯府的声誉要保,不能让没用的三叔袭承爵位,那么二叔呢?
他到底是个如何的想法?
随着心中所想,汐瑶的剑越来越快,更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肃杀和决绝!
她全然不觉,全心投入。
这是她唯一的机会,来之不易的重生。
她要痛定思痛,洗白她窝囊懦弱的前世,保护惜她爱她之人。
这辈子,不要再受任何人的控制,不要再轻易看低自己,要活得坦荡随心!逍遥天下!
那皇家的任何一个人,她都不嫁!
蓦地!!
一个利落的半空回旋,落地呈掠燕之姿,同时汐瑶将手中的长剑迅猛刺出,定格——
花瓣雨纷飞飘落,美得沉沦。
那顿在半空的剑刃,与粉乔的咽喉只差半寸,吓得她面色煞白,捧在手中的茶都微有颤抖,本以为小命不保,还好,姑娘在千钧一发之际停下了。
对上那对静若止水的眸子,她又觉得有些陌生。
可是下一瞬,汐瑶对她莞尔一笑,遂即将长剑收回。
粉乔心头的那抹莫名的落空跟着烟消云散,“姑娘喝口茶吧。”
汐瑶将剑递给心蓝,接过粉乔递来的茶,抿了一口,笑着问她道,“方才吓着你了?”
“有一点……”粉乔实话实说,又道,“只因以前姑娘从不舞刀弄枪,奴婢还以为小命要没了,不过依着姑娘还是在意奴婢的。”
所以手下留情了不是?
粉乔美滋滋的说着,对汐瑶那个眼神虽心有余悸,但到底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就是姑娘要她的命,无需理由,她定会给!
“瞧你这点出息!原是个不惊吓的!”心蓝逮了机会笑话她,“刚才谁没见到你那一脸失色的花容?”
粉乔跺脚,“你个小蹄子,还轮不到你来笑话姐姐我,看我收拾你!”
两人半句不合,又在院子里打闹起来。
看她们互相追逐玩闹,嫣絨摇头道,“姑娘太宠她们了。”
雪桂虽不语,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没想到汐瑶却道,“无妨,一生难得有几个可以让自己纵容的人,放心吧。”
她长长的叹,目光放得悠远。
心却不似之前那般不安了。
放心吧……
听了这话的嫣絨和雪桂均是微怔,继而四目相接,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更加茫然。
姑娘的心思,越来越难猜了……
……
隔天一早,汐瑶才起身没多久,红妆便来了梨香苑。
据说张姨娘来找夫人,大概意思是前些日子因为三姑娘在国子监说了不该说的话,让汐瑶身陷险境,差点清白不保,如今三姑娘被罚在家思过,不便入宫赴才子宴,所以此次就不去了吧。
才子宴本就是设在宫中以‘吟诗作画’为名,实则供官家子女相识的盛宴。
更被民间称之为皇宫中的‘七夕’。
虽没有规定朝臣家的公子小姐一定要赴宴,可结交权贵,自来在大祁多多益善,慕汐灵丢了去国子监的机会,如此良机,她怎可能错过?
汐瑶一听就觉张恩慈要出招对付自己了。
也只有这个理由,才能让她的女儿甘心呆在家中,不受将要发生的事的牵累。
但红妆又道,夫人闻言也嚼出了滋味,眼泪一流,使起了苦情计,说若三姑娘不去的话,恐怕外人要道她这个主母不慈,再者老爷也希望三姑娘能觅得良缘,故而以此打发了张恩慈,再派红妆来给大姑娘打个照面,今次入宫,定要加倍小心。
说到入宫,若张恩慈不设计自己,就是汐瑶都不相信!
让她欣慰的是二叔母总算不再似从前那样简单,毕竟她不可能时时都留在慕府,将她们照应周全。
晌午时,永王派家丁送来珠宝十套,连城的丝缎二十匹,给汐瑶以作才子宴之用。
看了那些奢美的物件,她只淡淡一笑。
想来不到才子宴,她是见不到修文哥哥了。
也许就连永王自己都不会想到,再这样下去,他将成为祁国有史以来第一位‘断袖’之癖传遍大江南北的王爷。
于此,汐瑶尽是无奈,唏嘘之余不免怅然感慨,饶是她想摆脱前世的宿命,都费尽心机。
牵一发而动全身,她不知道是否因为自己的改变,从而使得才子宴提前。
那么今后,还有什么是她始料不及的?
仅凭她一人之力,到底又能改变多少呢?
……
相安十日,眨眼便到了入宫之期。
宫宴从申时开始,皇后娘娘在御花园邀众公亲贵族的女眷赏花,当中吃些茶点,闲话家常,待入夜才移步莲台,与皇上,还有群臣以及公子们共享晚膳。
汐瑶对进宫本就心不甘情不愿,早晨拖到巳时才被嫣絨几个从被窝里挖了出来,推到梳妆台前做打扮。
四婢不知她心意,觉着既然是入宫,任何都要往最好的做准备。
色泽鲜艳的绫罗绸缎,眩目精美的珠钗首饰,汐瑶只看了一眼便吩咐她们换掉。
她早有言在先,要为爹爹守孝三年,此话已被袁洛星张扬了出去,皇上下旨赐婚是一回事,在人前,若她还穿得娇艳靓丽,岂不遭人话柄?
四婢听之有理,只得照做了。
于是待午后,慕家三位小姐都准备妥帖,出了府门,上马车时,才见着彼此今日的模样。
慕汐婵尽得慕家将门之风的真传,在同龄的女子中,她的身形算高挑的,但却不失匀称。
今日她上身穿的是富贵亮丽的紫色窄袖短衫,提高了腰线,看上去更为出挑,混色的长裙开着大朵大朵的芍药花,薄纱的肩披帔子上绣着混入银丝的图案,把她衬托得神采奕奕。
而直领的敞胸,让那条呼之欲出的沟壑必现。
平日里慕汐婵也是个喜男装打扮的,不若见她如此穿戴一番,才惊绝于她张扬强势之外的动人。
连汐瑶都笑着叹,后知后觉,原来婵儿妹妹已经生得这般标致了。
大祁风华比前朝开放许多,其中一个表现便是女子的穿着。
祁国贵族之女,更以适当的袒露胸前的美丽肌肤和线条为最。
每每到了盛大的节日,街上更是数不尽的衣香丽影,尤至盛夏时,有的女子仅用轻纱遮体,露出香肩和玉背,若隐若现的肌肤,亦是道赏之不尽的风景。
不过慕汐婵今日这番下了功夫的装扮,大有和慕汐灵较劲的意思在。
汐瑶与她互相打趣了几句,再去看那位原本连才子宴都舍得不去的三妹妹。
与汐婵相比,慕汐灵的穿着要随意得多。
同是小袖长衫锦半臂,以浅蓝为主色,下身的花笼裙,目测那裙裾至少也有八、九破。
如此穿来,掩去了她天生自娘胎里带出来的媚态,多了分娇小可爱。
她本就是真真的美人儿,鹅蛋脸,柳叶眉,秀鼻杏眸,朱唇一点,这样的皮囊,随便穿什么都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慕汐婵与慕汐灵,一个似绽放得艳绝四方的牡丹,一个似深谷独开的幽兰,怕是只消在宫中一亮相,明儿个来府上提亲的人,该把门槛都踩烂了吧?
由此汐瑶倒松口气了,她此生还没想好要嫁谁,最好谁也别先奢想,待她遇上了那良人,她自会去糊弄。
而今日,她的穿着愣是让苏月荷见了,都不加掩饰的皱起眉头来。
鹅黄色的月锦缎,连个妆点都没有,乌丝上独一支琉璃珍珠金步摇,发鬓左右两侧一对镂金的细钿花,这就叫打扮了?
汐瑶照样以热孝刚过为由,敷衍了过去。
临行前,张恩慈出来送,不到半月,她的肚子似乎又大了一些,身材也略显得臃肿。
她穿着宽松的衣裙,挺着腰,摸着肚子来到汐瑶面前,笑盈盈的道,“大姑娘今日穿得妥是素雅别致,定能在宫中绽放不同的色彩。”
“姨娘谬赞了。”汐瑶侧目望了站在马车边上的慕汐灵一眼,同是笑道,“我倒是觉着三妹妹那身打扮不错,不显山,更不露水,稳妥得很。”
张恩慈最恨的就是慕汐瑶拿她的心肝女儿来说事。
她碍着身份有别,没资格跟着去,又想灵儿初次入宫,于是挺着肚子,也要出来为之打点一番。
见慕汐瑶这一身,简直就是去宫里找晦气的,于是倒也轻松不少,眉一挑,狡黠道,“大姑娘无需同我打暗语,我专诚出来送,就是想同你说,在宫里头,我即便有法子设计你,今日我也不会如此做,至于往后,你想怎样同我斗都可以,但这天你可愿与我两相无事?”
又来示好?
张恩慈不想汐瑶在宫里生事,原因无非有三。
其一自然是为了慕汐灵。
其二,数月来传闻也够多了,就算背后有张家撑腰,她在京城里也只是慕府的姨娘。
而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想息事宁人,是因为张家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她不能栽在这里。
心里盘算着,汐瑶笑得更加抒怀了,末了才抬眼看翘首等待的张恩慈,她心思一转,道,“姨娘总算透亮了心思,明白‘嫡庶有别,高低之分’的区别了么?”
送上门来的奚落,她自当给足人脸面。
“不若姨娘你猜猜,今日我到底会做什么呢?”
言毕不理会张恩慈已然阴郁到极点的脸,回身扶着粉乔的手,钻进了马车。
心颤颤,好戏正上演。
……
马车停在宫门外,由专门的宫婢引领,步行了许久,慕家的女眷齐齐才步入姹紫嫣红的御花园。
彼时芬芳四溢的园子里早已来了不少贵妇千金,三五成群的站在各处,赏花逗趣。
打眼瞧去,今儿个能站在这里的,无不是精心将自己打扮了一番,尤其正直及笄之年的女子,穿着多以富贵鲜艳的颜色为主,佩戴的首饰一件赛过一件的珍贵。
些许容貌平平的,更在细节上下足了功夫。
香包,香囊,乃至随手用的丝绢上的花案,都是绣工极致,务必要做到让人过目难忘。
争奇斗艳,人比花娇。
慕家的三姐妹一到,慕汐婵立刻引来周围目光无数,有艳羡的,有不屑的。
谁曾想那平日一副男人相的野蛮丫头,摇身一变,惊艳四目?
再望那慕汐灵,端的倒是副好相貌,穿得也得体,可惜她亲母流言太多,身份又摆在哪里,就算今日被哪家公子瞧上了,也不得不考虑诸多。
对众人的目光,慕汐灵倒显得淡定自若,不慌不忙。
最后才是慕汐瑶。
关于这女子,近来风雨颇多,当真是京城的风云人物之一!
只她那身衣着,叫有心看戏的人见了都替她着急。
素得仿似入宫来奔丧一般,不知当真是要为她爹爹守孝三年,还是故作姿态!
汐瑶懒得理会那些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的异样眼光,独自站在一株叫不上名字的花前静立,没得多久,方听身后有个声音在唤她。
“汐瑶姐姐!”
来人是谁,不看都知。
面上扬起一抹淡笑,汐瑶正欲回身与袁洛星寒暄,忽听老远传来宫人的传话,纳兰皇后已摆驾御花园,随行的还有淑妃冷筱晴,皇贵妃袁雪飞,以及定南王妃关慧英,大长公主祁昕,长公主祁若翾和九公主祁羽筠。
闻声,园中立刻呼啦啦的跪下大片,凤驾转瞬便至眼前。
“都起来吧。”纳兰皇后声音温和的说道,“今日宫中盛宴,诸位夫人不必拘礼,务必尽欢,本宫便舒心了。”
言毕再回身吩咐贴身的公公,将在这里的所有未出嫁的姑娘们都赏锦绣玲珑玉佩香包。
其寓意不言而明。
刚见了皇后就得赏赐,这些年龄不大的小姐们自是满心欢喜。
汐瑶与已经到她身边的袁洛星一道起身,再向那中心望去,不想竟触了一人的眸光。
当今二皇子煜王祁煜风的生母袁皇贵妃,正一瞬不瞬的望着她,那嘴角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似笑,又非笑。
袁雪飞是这宫中唯一能和皇后分庭抗礼的女人,这么多年来,屹立不倒,那手段自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别说她会这般瞩目一个人,就是扫眼而过,都不定将你望进心里去。
这一眼,让汐瑶先有一愣,再登时反映过来!
当日在幽若寺,不管祁明夏设计冷绯玉成功与否,对祁煜风来说都是损失,而今虽冷家仍旧没有站在他们其中任何一方,可煜王却白白担了派人刺杀明王的罪名。
汐瑶是这当中关键,非但没有解释任何,更在后来又被张恩慈借这名头来谋害她,那睚眦必报的煜王一党怎会不介怀?
袁皇贵妃身为祁煜风的生母,定是当仁不让!
难怪张恩慈特地来寻她表白心迹,人是早就算到自己不出手,汐瑶也逃不过这一劫。
到底是算计不过这狠辣的毒妇。
无奈之余,汐瑶又庆幸,还好出门时打了张恩慈的脸,倒让自己痛快一时了。
不若她要是心软应了下来,这会儿才叫胸闷!
刚想罢,就听纳兰皇后扬声询问,“武安侯府的嫡长女慕汐瑶可在?”
闻得此声,汐瑶连忙步履稳妥的行上前去,又跪下叩拜行礼。
纳兰皇后亲自弯身将她扶起,仔细端详那张惹人怜惜的脸容,绽出温慈笑容,侧头对大长公主祁昕道,“本宫从前只听你提起这丫头,今日第一次见,是个招人疼的。”
祁昕赞赏的望了汐瑶一眼,也道,“不骄不躁,不卑不亢,这才是将门之女。”
转而,纳兰皇后的目光回到汐瑶脸上,对她宽慰道,“两代武安侯为国捐躯,忠烈仁义,定能流芳百世,你放心,皇上金口玉言,不会亏待你慕氏一门的。”
汐瑶听罢赶紧又要屈膝大谢,却生生被纳兰岚阻止。
站在身旁的太监,同时伸长了脖子,一股脑的宣赏,那连串繁琐的名字,好些连汐瑶都没听过,想着必然稀罕得很,应该是早就准备好的。
由此看来,她心头的不安倒舒缓了几分。
如今纳兰皇后与袁皇贵妃势如水火,不管怎么斗,皇上才是最大的。
指着那份皇恩,皇后娘娘取巧赏汐瑶,借花献佛讨好万岁爷,她轻松,皆大欢喜!
哪知还没容她多得几分乐,袁雪飞果真开口了。
“武安侯的忠烈,感天动地,连本宫都闻之垂泪,叹苍天不公,夺去我大祁一忠魂,只不过……”
她与纳兰岚自入宫开始就在斗,对彼此早就了如指掌。
就这欲言又止,皇后娘娘根本没有动容,反而意料之中的问她,“妹妹怎还是不改这喜欢同本宫卖关子的俏皮性子,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袁雪飞是个性子爽快的,得了纳兰岚的首肯,便干脆道,“才子宴乃宫中三大盛宴之一,今次皇上也有意要热闹一番,本宫瞧着,慕家其他两个丫头打扮都喜庆,就是大姑娘太素净了。本宫也还听说近来宫外的一些传言……”
说到这里。
她冷冷勾了下唇角,丹凤眼直视汐瑶,问,“你可是要为你爹爹守孝三年?”
流言是早就随风而起了的,只谁也没想到袁雪飞竟当着如此多贵妇小姐的面说了出来。
全京城的人都知皇上要亲自为慕汐瑶指婚,其后她在放话守孝三年,是想公然抗旨,还是让皇上耗三年时间来为她寻个夫婿呢?
恃宠而骄的代价,可是很惨痛的。
不愧为大祁最厉害的女人之一,袁雪飞出手便捏了汐瑶的死穴。
别的事她都能撒谎敷衍,偏这件,要了她的命她也不改!
还没等扶着她的纳兰岚出声询问,汐瑶干脆跪下,低头道,“皇后娘娘容禀,臣女有负圣恩,可武安侯府如今只有臣女一人,爹爹在世时教导汐瑶为人忠孝必两全,尊崇圣意是‘忠’,为爹爹守孝乃为‘孝’,臣女不愿更不能做个失信之人,还请皇后娘娘责罚!”
她说罢,不知皇后面色似有一怔,就连祁昕都讶色。
祁若翾就更不屑说了,早在识得汐瑶第一日起,就在担心今天的局面会发生,此刻为她将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独独定南王妃关慧英,面带零星笑意,做了那最为轻松的看戏人。
这会儿她倒是觉得急急退了慕汐瑶的帖子,自己有些后悔了。
一时,气氛僵凝,无人敢作声。
见汐瑶跪得笔挺,显然不会屈服,而她家二叔母此时一脸迟疑纠结,定还在犹豫要不要出来为之说话,祁若翾耐不住了,刚稍稍抬了脚,身旁却被淑妃紧拽着手。
那眼色递过来,她登时明白,横竖这人儿都逃不过一罚了。
“今天是个大好日子,念在你有这份心意,本宫就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纳兰岚扬起下巴,眼色间已经没了方才对汐瑶的柔和,做回大祁地位最高的女人,她冷声道,“果真不卑不亢,不骄不躁,朝宗寺刚送来新的佛经,晚膳前你就去偏殿的佛堂抄写祈福吧。”
说完挥了衣袖,摆驾离去。
众女眷见皇后有了怒意,忙小心翼翼的跟了上去。
汐瑶恭敬拜谢,心里呜呼哀哉,又要抄经了……
祁若翾不甘愿的被淑妃拉走,大长公主经过那跪地的人儿身边时,恨铁不成钢的重重叹气,摇着头也行开了。
苏月荷在权衡中想走过来安慰她,却得慕汐灵在旁淡声提醒道,“母亲可要想清楚了,皇后娘娘已经下了懿旨,这会儿过去的话,不怕触怒凤颜么?”
“要你多嘴!”慕汐婵狠狠瞪她一记,再去看汐瑶,汐瑶也抬头来对她挤了个眼色,示意她们无需管她。
心里虽觉着对不住,苏月荷母女也只好照做。
宫里不比外头,走错一步兴许就是个死。
偌大的御花园,很快就散得只剩寥寥数人,慕汐灵真舍不得走,看见慕汐瑶受辱,她当真舒坦得紧!
再想到刚才袁皇贵妃经过她身边时,暗中递来的那抹眸光暗示,分明就是在告诉她,机不可失!
“这位小公公。”叫住假山一角的小太监,慕汐灵笑容明媚的问道,“我有一件小事,想托公公帮忙,可否行个方便?”
说着,她褪下手腕上那只翠绿无暇的翡翠镯,塞进那人手中。
算计我?你还太嫩
离御花园最近的佛堂,是汐瑶前世最常来的地方之一。虺璩丣晓
云昭初年,煜王虽死,其余党却频频在暗中生事,后宫中百花争艳,以贤妃袁洛星为首,和冷家的二小姐德妃冷芊雅,为了一朝皇宠,斗得不亦乐乎。
而懦弱得连这群女人都不愿意面对的汐瑶皇后,成日最爱做的,就是自欺欺人的到这佛堂来抄经,为大祁和她所爱的夫君祈福。
夫君……
这词曾是她一生的依靠和眷恋,可现在想来真是好笑啊…峥…
偌大的佛堂,女子站在宽绰的案前,执笔在长长的白色宣纸上安静的抒写着,唯有正中的金漆佛像与她常伴。
黑色的地砖泛着黯然肃穆的光泽,无声,甚至能依稀听到外面的声响,更显这处的与世隔绝。
许是这场景太相似,让汐瑶频频出神客。
看到今日的纳兰岚与袁雪飞,她忽然想,若上一世的自己有而今一半的聪明,结果是否就会不同呢?
重获新生后,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她亦是有所感悟。
人善被人欺,更之余她的无比懦弱。
而后宫里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想朝夕霸占帝王的宠爱,却,又不可避免的其他女人分享这份宠爱。
争斗,历来凶残万千。
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潮汹涌。
谁都想笑到最后,而最后,终将成为飘荡在这宫阙的一缕孤魂。
争到了又能如何?
上辈子的她死了之后,袁洛星定能如愿以偿的做皇后吧,可那样的她就能满足了吗?
这会儿细细品味,汐瑶倒觉得,那才是她痛苦与担惊受怕的开端。
有时候死,亦无不是种决然的解脱。
至于方才那丝关于自己前生若能果敢些的想法……
笔尖微微的一顿,汐瑶眉头轻蹙,再无意识的将头摇了下。
那不是她想要的。
才子宴汐瑶本就不关心,让她在这里抄经图个清静,好过小心翼翼的伴着凤驾,明明不喜,还要装做八面玲珑的与人周丨旋。
从这点上来说,她倒要感谢袁皇贵妃的‘心意’了。
心绪几番回转,汐瑶总算真正平复下来,专注于UU小说抄写的经文。
忽的,身侧那串赤色的排门隐有作响,似风吹,又似有人来。
汐瑶略微抬身偏头望去,就见最边上那道狭门迅速被人从外面拉开一条缝隙,继而那灵活的绿影闪了进来,行动之快!
“宋成远?!”
看定,汐瑶心上才舒缓了几分的情绪,全随着来人的出现而烟消云散。
这会儿他不是该与其他大臣公子一起,在辉明殿与皇上同饮吗?
“怎么?看到我很意外?”
不难看出宋成远来时步履匆匆,继而他入内之后,先自行整理周身衣袍,对汐瑶的讶异不以为然。
罢了,他抬起头来,冲汐瑶邪邪一笑,移步走进。
“小爷爷一听说你冲撞皇后,被罚在这里抄经,就赶来了,如何?你可感动?”
隔着桌案,他站定,随手拿起那早就凉掉的茶饮了一口,罢了露出想一亲芳泽之意。
惊色只在汐瑶脸上晃过一瞬,见他喝了自己的茶,心头遂泛起丝厌恶。
转而,她却笑了起来,“我原先只知道你是个难缠的,却不想能在此时此地见到你,倒对你有几分另眼相看了。”
宋成远生在官宦之家,父亲官居要职,说起来也是个风流的,他母亲被抬进府时,家中都有好几位姨娘了。
不过他生母也算有几分本事,入府一年就生下他,为自己挣了个保障。
别说宫里的逞凶斗狠,就是在寻常人家有个两房妾室,都要为几亩田地争得不可开交。
宋成远知命认命,不能与嫡长子争高下,那至少要捡他能攀的山往最高处爬。
眼下显然他把汐瑶当成那座山,听她夸自己,更是露出舒坦得意之色,道,“你和陈月泽几个拿小爷我打遮掩,今日我来收些利息罢了。”
若是他做了还好说,偏他什么都没做,又没得任何好处,‘忍’这个字,向来不是他作风。
反正他本来有的就不多,索性做个亡命之徒,放手一搏!
所以一收到人暗中给他的信息,他便干干脆脆的寻到这里来。
汐瑶心中有数,纳兰皇后已经有言在先,当此时不曾发生过,那么就断没有派人告知皇上的道理。
是谁在暗中捣鬼,这并不难猜。
“把我这个人当利息?”汐瑶只看了他一眼,又当作恍若无事般,提笔蘸了墨,埋头专注的写了起来。
颔首,那语气清淡,波澜不惊。
“莫不是你想将那传言坐实,说不定皇上会赐婚,你就此搭上我武安侯府这条大船?”
汐瑶自嘲般的笑,抬头瞥他,“你真觉得我武安侯府这般好么?”
宋成远一怔,哪里想过这女子会淡定成这样?
他自认是个不善的,裕德街小爷爷的名号非虚,别人要将他当那三教九流,他能做三教九流的头头,也是种本事。
换做别家的小姐,别说与他独处一室,平日被他瞪上一眼都要吓得掉眼泪。
此前在国子监时,他虽和慕汐瑶不十分熟,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心思里有的也只是个弱不禁风的闺秀模样。
何曾想过她真性情是这般处变不惊,反倒让他不知进退了。
默然中,又听埋首写字的汐瑶自若道,“懂得放手一搏固然好,可人的命就只有一条,若丢了,就什么都没了。”
听出她的意思,宋成远脸上泛出狠色,“你要挟我?”
“不敢,我只是站在宋公子的角度为你考虑巨细而已。”
扬声轻叹,汐瑶坦然道,“我武安侯府如今只剩下空壳一副,就算今日被宋公子你得逞,我至多就是从了你而已,反正身为女子,总要找个归宿,好与不好,我都认了,只你可曾想过,皇上要为我指婚的真正意图?”
“我若知道还会在这里?”
宋成远是个只会耍狠的,今日有人给他暗示他就来了,哪里看得懂其中门道多深。
听他干脆道,汐瑶暗自好笑,同时觉得他看起来不若传言中那样卑鄙龌龊。
至少他敢作敢为,不失坦荡,就是少了些脑子。
“你会来此,无非想往高处爬,因你算准我清白被毁,为了自个儿和武安侯府的声誉,也只能认做是心甘情愿的,可你真如此做了,就算能娶我,也扫了皇上的脸面,今后别说你,就连你爹爹的仕途都忐忑,可谓得不偿失,再者……”
她往那紧闭的朱门看去,道,“你信不信用不了多久,这儿就会有别人来,被她们看到你我独处于此,明日你声名更加狼藉,在宋家更被人瞧不起,而我……”
汐瑶无所谓的一笑,“嫁你便是。”
……
祁若翾猫着缩进佛堂时,桌案上那半柱香还未烧完。
打眼寻去,就得那女子静静埋头书写的身影轮廓,真真人淡如菊,命比纸薄。
她叹着气走过去,道,“要我怎么说你才好?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偏要迎头撞上来,多少人等着看你的笑话,莫要说袁皇贵妃拿你当活靶子与皇后娘娘针锋相对,今日这一遭,我看就是你自找的!”
话语中多是责难,但汐瑶知道,她是担心自己了。
抬头与祁若翾四目交接了一瞬,便认命的勾出笑容,“我也没说不是自找的,依着我倒觉得这里清静。”
“那可不是,还能借个机会看看这些个人的虚情假意,瞧瞧你被责罚,平日被你护在心里头的二叔母和你家婵儿妹妹可有为你说过半句话?为她们做那么多,连滴水的回报都没有,你到底图什么?”
“我二叔母性情温和,婵儿又是第一次入宫,皇后娘娘要罚我,哪会是她们求两句情就能作罢的?”
自汐瑶决定那样做时,就没想过要得到谁的一句谢,她为的是慕家的未来,说到底亦是始于私心。
“况且强弱有别,如今我有这份能耐,自然要多做些。”
“你心胸真够开阔!”
见她这样,似认命,又似早已洞悉先机,做什么都心中有数,祁若翾拿她毫无办法可言。
“难道你不是第一次入宫?难道你家二叔母不得你帮忙就会活不成?要知道强中自有强中手,今日只是罚抄经,明日呢?父皇真的下旨为你赐婚的时候呢?汐瑶,为何你总要将自己往火坑里推,让人谋算你?我真担心,若有一日你万劫不复,你找谁哭去?”
万劫不复?
汐瑶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她到过深渊最绝望的谷底,还会怕了眼前的刀山火海么?
若眼泪能化解一切,老天又何苦让她辗转此生,重活一道?!
她才不要哭!
祁若翾苦口婆心的说教着,走到她正对面去,也不嫌弃她,拿了案上那杯茶就送了一口。
“欸,别喝!”
汐瑶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瞧着她把宋成远喝过的茶灌下肚去,小脸跟着一紧!
真是……要命。
“怎么?”祁若翾根本不知内里玄机,瞪着她水灵的眸,直勾勾望着汐瑶道,“本宫都不嫌弃,还来看望你,连口冷茶都不给么?”
这天越发的热了,外面的日头竟有些毒,晒得她眼晕。
这佛堂确实好,凉快!
“那个……宋成远刚喝过……”
先听到‘宋成远’三个字,祁若翾压根没想起这号人来,面上疑似一愣,再看看那茶,似有所想。
汐瑶她是不介意的,可宋成远是谁?
案前的人儿嘟囔道,“就是卫尉寺少卿家的五公子,长公主,你这动作也太利落了。”
卫尉寺少卿家的?
宋成远???
祁若翾硬生生的打了个恶心,手里的茶盏差点就稳不住碎在地上。
“他什么时候来的?可有对你不老实?”
大祁端庄的长公主狼狈成这样还不忘关怀自己,汐瑶心里又感激,又忍不住觉着好笑。
“自是有心人的设计,不过他也不是真的蠢,我打发了他两句,便在这里继续抄经,就等你来了。”
闻言,祁若翾连心头那点作呕都顾不上,一扬眉眼就道,“就等着我来?好你个慕汐瑶,在宫外翻腾不够,连进宫都不老实,还把本宫拉上陪你一道玩!”
聪明人不说多余的话,汐瑶对她责难的话受用至极,“那也要长公主给这分薄面,这场戏绝对比晚上的筵席精彩,我若不找公主一道看,没准你还会怨我不将你放在心上呢!”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步声,乍听急促又琐碎,且是密密麻麻,不知有多少人!
“瞧。”汐瑶瞥了眼那方向,笑道,“这不开始了么。”
……
本在畅音阁听戏的纳兰皇后等人突然收到密报,说有人前往慕汐瑶抄经的佛堂与之私会。
那告密的是袁雪飞的人,纳兰岚岂会不知是她在暗中耍把戏?
可当着那么多贵族女眷的面,身为皇后,若不闻不问,堂堂大祁国母的凤仪何在?
宫中最忌讳的就是这个,又逢才子宴,纳兰岚只好领着众人来一探究竟,袁雪飞要生事,她陪她到底就是了!
那排朱门被当先的太监们一齐推开,佛堂内的一切全然置于来人眼底。
当中的汐瑶和祁若翾应声望去,先是呼啦啦的涌入大群手握长棍的公公,瞧着就与到端茶奉水的那些不同。
接着见到气势汹汹的纳兰岚大步阔进,继而随后的还是之前在御花园的人。
只皇后娘娘看到里面的是两个女子,紧绷的脸上显然松了一松,她也不想在今日平白无故担个治理后宫无方的罪名。
而袁雪飞看到她二人,眸里仅有一丝诧色闪过,转瞬即逝。
她皇贵妃的本事哪只这些?
横竖是随心一算计,成与不成,于她来说,有益无害。
“儿臣参见母后。”
“臣女叩见皇后娘娘。”
相比众人精彩纷呈的脸色,慕汐瑶和祁若翾的反映到出奇一致,两人均是怔愣过后,忙不迭的屈膝跪下,先行了礼数。
“你们起来吧。”
纳兰岚凤仪十足的冷声道,垂眸扫着她们两个,转而倏的从嘴边溢出笑来。
再启声,质问的却是袁雪飞,“来时本宫就觉着纳闷,朝中主位大臣与公子们这会儿应当在辉明殿同圣上饮酒呢,谁会如此不知礼数廉耻,偷偷来此呢?原来是翾儿,想不到妹妹亲手调教的人也会看走眼。”
祁若翾与汐瑶从地上爬起来,脸上的茫然不减,演得入木三分。
看到那么多人浩浩荡荡的闯了来,再听皇后娘娘这番说话,见袁雪飞没有为自己辩驳的意思,祁若翾索性上前道,“母后说的是什么话?”
她看看汐瑶,再看看自己周身上下,笑得颇为尴尬,“翾儿今日可没有做男装打扮,竟都被如此误会?看来翾儿要反省自个儿了。”
说着就移到了淑妃身旁去,挽了她的手,自顾撒起娇来。
“好了,既然是误会一场,就都散了吧。”
纳兰岚今儿个是断然不能在才子宴上出半点差错的,且是此番袁雪飞也没讨着好,就暂且容她放肆一回。
身后那行贵妇小姐们根本没有说话的份,只能依着皇后的话行事。
可这皇宫大成这样,来回折腾,晚宴还没开始,那腿都走得酸乏了,不由,有些都流露出无趣的表情。
早知道,还不如在自家府上呆着。
袁雪飞哪里会让那么多抱着看戏心情的人对自己失望?
“慢!”娇艳的红唇只吐出一个字,掷地有声,荡在佛堂中,掀起风波。
已经转身的纳兰岚微一顿步,回过臻首来,不加掩饰的当着众人的面,递给她一抹警告的眼色,“妹妹,今日才子宴,皇上与众位大臣同乐,你可是想扫了这雅兴?”
“妹妹怎敢。”袁雪飞眯着眼笑道,“姐姐知道,妹妹说话做事从来都讲个依据,若今日是妹妹的罪过,自当向姐姐和皇上讨罚,不过……”
她移眸往外面一望,厉声道,“将人带上来!”
众夫人与小姐们忙不迭的为后面来的人让开一条道路。
就见两个威武的禁宫侍卫,押着一男子行入佛堂中,这人正是宋成远!
“启禀皇后娘娘,属下等在附近巡逻时发现此人在佛堂外徘徊多时,行迹鬼祟,故将其拿下,还请娘娘发落!”
“这不是卫尉寺少卿宋大人家的五公子么?”祁昕一眼道出他的身份,视线不动声色的在汐瑶和祁若翾之间游移的片刻。
虽就知道她们是不让人省心的,不过总算不蠢,没被人当活靶子使!
宋成远一出现,窃窃私语声随之而起。
谁不知道他早就窥视皇上要为武安侯府嫡小姐指婚一事?
竟然都寻到这里来了,真够不要脸的!
见到他,汐瑶更是故作惊恐,不由自主的往后倒退了半步,避之不及。
而此时的纳兰岚,再精致的妆容也遮不住她显而易见的怒色,一身华袍拖拽在地,浑身散发出的是大祁皇后的凌厉威仪。
看了眼跪在跟前的宋成远,暗恨的是袁雪飞,沉声质问他道,“本宫责罚慕汐瑶在此抄经一事并未奏报皇上,说,你为何会寻到这里来?!”
一听这明显带着愠怒的问话,宋成远立刻颤了一颤,连回话都不利索了……
“回、回娘娘的、的话……奴才、哦不,臣子只是……”
“想清楚了再回。”不及他吞吐完,纳兰岚又再道,“本宫生平最厌恶的就是满口谎话的人!”
毕竟面对的是大祁地位最高的女人,那浑然天成的气势并非谁都可拥有,也许宋成远在裕德街可以横行霸道,可这里是皇宫。
得了那句告诫,他本要脱口的话也咽回肚子里去,颤巍巍的抬起脑袋,那眼珠子就转到慕汐瑶身上去了。
见到这一幕,站在众夫人小姐中的慕汐灵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虽在出门前,母亲一而再的嘱咐她要三思而后行,不求于人前显露,但求不出差错便好。
可这机会得来不易,慕汐瑶可恨至极,处处与她们母女做对,那么她就替她找个夫君,早早的眼不见心不烦!
然而还没等她得意完,那宋成远不知怎的,竟又调转了方向,在人群中找寻起来。
他目光所到之处,无不如回避瘟疫般躲闪开,直至慕汐灵完全置于他的眼中……
她自顾沉浸在那小聪明的算计里,忽而察觉自己在转眼间成为众人瞩目的唯一,连皇后还有皇贵妃等人都在望她,再看宋成远投过来的直白的视线,心猛然收缩!!
总算意识到什么……
“你……”她惊得失语,阵脚大乱。
那宋成远忽的跪直了腰板,说话果决起来,“灵儿莫怕!凡事有我在,皇后娘娘定会为你我做主的!”
“你在说什么?!”慕汐灵大惊失色,心跳都快停止了。
明明是她施计引他去找大姐姐,怎这会儿扯到自己身上?
宋成远才不管她是什么反映,横竖这人他要定了。
高举双臂就将脑袋扣在坚硬的地砖上,向纳兰岚恳求道,“皇后娘娘容禀,臣子在国子监对慕家三小姐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只慕三小姐才貌双全,而臣子声名狼藉,故而只敢从旁暗中呵护,不曾有非分之想,今日臣子本在辉明殿伴驾,中途有位小公公给臣子带了一物还有一句话……”
说着,他就将慕汐灵买通小太监的那只价值连城的翡翠桌子从怀中小心翼翼的掏了出来,高举呈递给纳兰岚看。
“臣子一眼认出这是灵儿之物,又闻那位小公公说起慕大小姐在此处抄经,臣子想,慕大小姐乃武安侯嫡长女,又得皇上器重,说话定是有分量的,且是灵儿已经暗示了臣子,故才寻到此来,想求慕大小姐为臣子说话!”
话音毕,整个佛堂鸦雀。
连纳兰岚都没想到会是这样……
她久居深宫,即便能把这些人的把戏一眼望穿,这一时半会儿,也很难立刻想通理顺。
慕汐灵是张恩慈之女,算起来是与自己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的,此刻看她惨白如纸的惊慌脸色,若说是她处心积虑暗算慕汐瑶,那么定然是被反咬了。
她亦不介意这些丫头片子使阴谋诡计,使得利索,那是她们的本事,算不过挨了刀子,也是活该!
不过,凤眸一挑,纳兰岚再看向袁雪飞。
才子宴被提前,让她连日忙于此,从而疏漏了这位毕生劲敌,这个空子,她钻得可真是不废力气啊……
想罢,她仰头脆声笑了一笑,对宋成远道,“你虽出身不高,就连本宫都听过你些许坏名声,但倒不失为个有胆色有担当的。”
听纳兰岚半讽刺半夸奖的说自己,宋成远又深深一拜,“谢娘娘赏骂!”
“人言传言,大多不可信。”祁昕也看准了时机,踩着纳兰岚的心思道,“依我看这宋大人家的五公子,有情有义,模样嘛……生得也不赖。”
一直未开口的淑妃此事也从旁附和道,“今日本就是才子宴,瞧慕家的大姑娘被吓得,虚惊一场,总算没酿成大祸,既然被姐姐撞上了,不如成了这桩好事?”
“本宫也是这个意思。”纳兰岚眼角眉梢笑意渗露而出,脸色缓和了不少,低头看着宋成远,笑问道,“你对慕家三丫头可是真心?”
宋成远为的就是这个来的,当即大喜,“臣子对慕三小姐情有独钟,至死不渝!求皇后娘娘成全,不若将臣子的心掏出来一看便知!”
他话说得讨巧,引得人连连发笑。
纳兰岚挥了挥袖袍,眉间搀和着喜色,笑道,“行了,若将你的心掏出来,你要慕三丫头嫁谁去?”
“皇后娘娘!”
眼看火烧到自己身上,慕汐灵再忍不住,一阵发懵失措之后,断然沉声,这便要走上前去为自己辩驳。
让她嫁给宋成远,还不如让她去死!
“皇后娘娘!”
又得一声,众位贵妇人忙寻望去,就见那懦弱的苏月荷走了出来,先慕汐灵一步跪在纳兰岚跟前,垂首道,“臣妇教导无方,让娘娘费心,请娘娘责罚。”
“素闻祭酒夫人贤惠淑德,持家有道,若连你都要自称个‘教导无方’,那这天下间就没有听话的子女了,再者儿女情长,乃人之常情,否则也不会有这个才子宴,更没有七夕佳节,郎有情,妾有意,虽有些于理不合,不过此时就由本宫做主了。”
“嫂嫂成人之美,哪有什么于理不合的?”祁昕也面带笑意的望着宋成远,心说既然这小子费尽心机往上爬,她成全了他,看看他最后能爬多高。
“我看,不如就由我做议喜夫人,择个良日,上慕府为宋大人家五公子说亲可好?”
一听祁昕要主动做这桩婚事的议喜夫人,周遭又是番低语声响起。
众所周知,议喜夫人在一桩婚事的最初,担当着重要的位置,议喜夫人的地位越高,这桩婚事越受人看好,可以说那对还没共结连理的新人,都要沾了光去。
祁昕向来说一不二,言毕更要刻意问慕汐灵,“三丫头,我给你做议喜夫人,你可满意?”
她根本没机会回答,苏月荷就先道,“臣妇叩谢娘娘恩典!”
罢了躬身一拜,这门婚事一锤定音!
而慕汐灵,晶莹的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她再笨都知,若她敢说个‘不’字,就不止要嫁给宋成远这般简单就能算了的。
偏在这时,慕汐婵不知何时移到她身边去,细声的从旁敲打道,“三妹妹可要谨言慎行呐,下旨的可是皇后,若你拒绝的话,不怕触怒凤颜么?
早先的话被系数奉还,奈何她还发作不得,再三思索,终究是就地跪了下去,含着眼泪谢恩!
之余,她抬眸看向由始至终都没有说上话的慕汐瑶,风水轮流转,这会儿那心肠歹毒的女子,正示威一般的看着她,那眼色,怎一个洋洋得意。
算做半个知情人的祁若翾,将那两个人儿的神色传递看在眼中。
一场好戏,看得人脉络都通畅了,简而言之就得两个字——精彩!
……
入夜来。
皇宫中的莲池那端,隐约传来婉转悦耳的乐声,谈笑不断,欢声不断,才子宴这便开始了。
在佛堂抄完经文的慕汐瑶,揉着发酸的手臂,跟在一位宫婢身后,往那方向行去。
正走在一条曲折迂回的小道上,忽的从假山后窜出一人影来,惊得那宫婢失态的尖叫了声。
幸而此处离莲台尚有段距离,应当无人听到。
定眼一望,那不正是慕汐灵么?
“我乃慕家三小姐慕汐灵,特在此地等我长姐,这位小姐姐可否容我们姐妹二人说几句私话?”
慕汐灵一身怨气,如鬼一般飘出来,别说脚步声听不见,就连她说话都语气平平,好似没有呼吸。
那小宫婢被吓得不轻,又因刚才失了态,缓了好一阵,又四下探望可有引来别人,确定之后才回首去寻慕汐瑶的意思,便得她道,“有劳姐姐先行一步。”
人走,这假山小道间就剩下从不亲热的姐妹两。
慕汐瑶抄了半天的经书,肚子早就饿了,根本没兴致和慕汐灵争执,寻了旁边一颗较为平整的巨石上一坐,闲闲的道,“你也怨不得我,今枉你母亲在日出门前还特地弯下腰来同我示好,要我提点着你,哪知你不识好歹,有这般下场,亦是你技不如人,唉……”
她摇头,颇为怜惜的模样,神色间却尽是淡漠,“本按着你母亲的手段,要给你寻一户门第不错的嫡出子嫁了,想来应该是不难的,偏你不安生,这宫里可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自在佛堂被皇后下懿旨赐婚后,慕汐灵简直生不如死,想到自己要嫁给宋成远那三教九流的窝囊废,心都被烧成灰了,更要忍受旁人频频投来的各种眼光。
眼下等到慕汐瑶,她一时心潮翻涌,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再得她不咸不淡的奚落,那心火噌的上窜,连话都不愿多说,几步走上前,扬起手便要打人!
汐瑶这几个月的功夫不是白练的,的抓住她扬过来的手,从而站起来,紧拽着那纤细的手腕,她再笑着道,“三妹妹何须动怒?你连那只价值连城的翡翠镯子都舍得赠给不识得的公公,求人办事,就没想过它会成为反咬你一口的罪证么?!”
算起来也是宋成远有本事,短短的时间内,能把那领他去佛堂的小太监找到,更将那手镯弄到手,今次也该他高攀,这门婚事是他应得的。
“是我算不过你,我认了,可是慕汐瑶,你别以为如此就能算了!”不顾手腕吃痛,慕汐灵红着眼道!
“哦?”看她还有力气顶嘴,汐瑶笑意更浓,挑眉兴致的问道,“不知三妹妹还有何高招未使出来,姐姐我倒想见识见识,不过就是不知道可还有这机会没有,方才来时我已听说了,大长公主会择最近的吉日为你说亲来,妹妹啊,你可要赶紧些,莫要让姐姐失望。”
话尽,慕汐灵眼中不知转了多少圈的眼泪终是夺眶而出,美人垂泪,姿态不胜娇柔,叫人见了都心疼。
汐瑶取出丝绢为她擦拭,慢条斯理的说,“你母亲当日在凌翠楼设计毁我清白,与她恶毒比起来,我只为你寻了个略混的夫婿而已,且还是你自找上来的,你应当知道的,母债女偿,这很公平。”
母债女偿,确实公平。
假山后,被宫女那声尖叫吸引至此的冷绯玉和祁云澈撞见这一幕,再听此女沉着冰冷的说话,不由相视了一眼,各自眸色中萦绕不断,光华流转,心头不约而同的起了涟漪,似有些惊艳?
好一个有仇必报的慕汐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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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往后做个强者,不哭!
宫宴的喜乐声未曾间断过。虺璩丣晓
悦耳的丝竹声,跟随莲台初绽的荷花的清香,迎着轻风散开传至宫中各处,深邃的苍幕中,星辰闪耀,莹润的光芒,为这座冰冷无情的皇宫添了一抹柔和的色彩。
阴暗处,人心不胜伤情。
慕汐灵是没有道理对汐瑶兴师问罪的,本就是她使坏在先,而今轮到她嫁给宋成远,那也只能说那是自食恶果。
她怒气冲冲的等在这里,结果还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峥?
得了汐瑶毫不留情的奚落风凉后,饶是有多不甘心,也得流着眼泪转身走了。
收拾情绪,强颜欢笑,她可是才子宴还未开始,就得赐婚的第一人。
站在夜色中,借着月芒看慕汐灵的背影越走越远,汐瑶忽而觉得失了趣味客。
她有颗二十四岁的心,却要和十三岁的丫头较劲,不是欺负人家么?
慕汐灵设计她故而不对,她反击也合情合理,可这会儿子瞧着那郁郁的身影,大抵前世仅存的善良作了祟。
竟真的生出了些许同情……
“唉……”直到慕汐灵的身影完全消失,汐瑶才长长一叹,连那单薄的双肩都垂下。
她何尝不是身心疲惫?
“我也不想的。”
“做都做了,还有何‘想’与‘不想’之说?”
她无可奈何的话才说罢,就在她身后极近的地方,倏的发出个声音来,汐瑶被惊得凭反映就回了头,转身的瞬间实则已经识出那平平音色的主人,可已经来不及了。
祁云澈就站在她的身后,抬手可触。
他一如从前,隽容上表情从不多,波澜不惊的深眸纯黑如凝墨,里面藏着怎样的秘密,也许这世上本就无人有本事解开。
无疑他也有着过分俊美的相貌,只不同于大祁第一美男沈修文的儒雅斯文,也不似冷绯玉的凌厉逼人,更与陈月泽的亲和柔软全不沾边,而他的弟弟祁璟轩的灵性和纯澈,在他身上毫无痕迹。
祁云澈有的,是与世隔绝的淡漠。
汐瑶眼前的他,是她心中十年前的那个他。
退回到十载之前来,祁云澈看上去显然年轻了很多,可岁月却不能抵消他神情中的凛冽和静淡。
卓越挺拔的鼻,张弛有度的眉,浅抿的薄唇勾勒出阴冷锐利的弧度,曾经就是这弯疏离,让汐瑶第一次见时,是打从心底的害怕他的。
那身华贵的紫袍,凸显出他高贵的身份和地位,寻常之人,连想都奢侈。
皇上为他二人指婚时,她忐忑着谢罢了恩,起身来,便与他保持着如此距离,两两相望。
撞进那一潭深泽,她第一瞬便是在猜想,他的心是什么做的?
成婚之后,他惜她,爱她,呵护她,溺宠她,甜美得不真实。
她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全部,却忘记了指婚当日那一眼如此刻漠然的眼神。
终是恍然彻悟,由始至终,她从未走入他心。
此生再遇,是她意料之中,怎可能不见?怎可能躲得过?!
可是汐瑶万万没想到,他一出现就奚落了自己,将她当成个不相干的路人,清淡的语气,隔着无法横跨的距离。
他说了就说了,自来就将自己摆在了无人能够触及的云端,他高高在上,俯览众生,众生在他眼中只是蝼蚁。
皇位是他的,他黯然于心,任凭煜王和明王争得你死我活,他只需要做大祁的云亲王,然后等着密诏公之于众便好。
他当然不会知道她是谁,更不想知道,只由此经过,兴致一语,遂让她万箭穿心。
前生久远的痛楚从身体深处扩散开,随着筋骨脉络,将她完全包围!
最伤她,最让她痛的人竟嘲笑她。
呵……
他竟嘲笑她?
汐瑶呆如木鸡的望着祁云澈,垂在双肩的手不自觉紧攥成拳,那双曾经只会向他投递去憧憬深情的眼眸中,慢慢的,慢慢的有恨意渗透出来,藏不住,遮不了,浓厚而炙烈!
她在恨他?
察觉她的情绪变化,祁云澈微有怔忡。
白日在辉明殿饮酒,他与冷绯玉都觉得无趣,索性去了演武场,这会儿从那面过来,无意中听到慕汐瑶与她庶妹的对话。
两个都是黄毛丫头,初次入宫竟斗成这般,慕汐灵被指婚的事也传开了,恐怕皇后都为之头痛,怎能不让他和冷绯玉另眼相看?
尤其慕汐瑶的语气,老辣如过尽千帆,得道成精,娇弱的身子骨一点看不出大家闺秀的淑和德。
联想初次在裕德街与她第一次打交道,虽伶牙俐齿,有几分狡猾,但说到底还是欠了些火候。
可遇上那样的事,也算处变不惊,表现上佳了。
祁云澈觉着自己是慕汐瑶的救命恩人,虽不需她对他感恩戴德,但哪有这般横眉红眼瞪自己的说法?
转而又忆起这好像是她第一次与自己正面相对,不认识也是应该,但如何都不该是这个反映吧?
两相对视,一头哀怨冲天,一头却是只有茫然无解。
连后出来的冷绯玉都看出蹊跷,分明是路子不对。
瞧见慕汐瑶对祁云澈不加掩饰的怒目,他也想不明白,但这样直接的恨大祁的皇子,真真大不敬!
他走到二人之间,清咳了声,正欲道出祁云澈的身份从旁对其加以提醒,不想才刚起了念头,就听慕汐瑶不客气的问道,“你方才在笑话我?”
她话说得极其迅速,干干脆脆的质问,小脸上的不悦显而易见。
仿若云亲王点个头,她都能张牙舞爪的扑上去与他拼命。
冷绯玉瞧不明白了,长公主前几日不是才说,应是慕汐瑶躲着祁云澈的么?
而向来祁云澈就是个随性的人,既让他遇到慕汐瑶在此教训家妹,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都遇上了,断没有藏着的道理。
且这条是通往莲台的必经之路,听到她自顾自哎的话,他觉得有趣,便那般说了。
“是。”
祁云澈似轻笑了声,亦给与她肯定的回答。
只一个字,火辣辣的打在汐瑶脸上,让她更加愤然,连眉头都拧了起来。
她到底在痛苦什么?
冷绯玉见情况不对,真担心她会动手,“慕汐瑶,你可知道……”
“有什么好笑的?”汐瑶反问,声调又高了几分,连那瞪大通红的眼眶中都有珠光在翻涌起来。
祁云澈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这世上追悔莫及的事太多,再者是她妹妹先算计的她,反击回去无可厚非。
既然做了,又何苦感怀悲秋,多此一举?
再望慕汐瑶那一身戾气,如炸了毛的猫儿,利爪随时都会往他身上挠。
别说平日在自己的王府里被下人惧着,连个正眼都不敢同他对上,就是进到宫里来,也只有祁若翾两姐弟还有冷绯玉和他走得近些。
可这慕汐瑶竟凶他?
稀奇!
祁云澈只提了提眉,嘴角扬起一抹讥诮,“觉得好笑就笑了,何须理由?”
汐瑶闻言脸色蓦然僵硬!
是啊,是啊,此生他根本不识她,就算知道又如何?她能奈他何?!
这本就是祁云澈真正的样子吧?
不近人情,冷面更冷心!
他生来就是要做皇帝的,无需努力就可得到天下和所有,哪怕有朝一日她再不甘也好,都要对他俯首称臣,可是——
“你身边可有心肠歹毒的不得不防的人?你可尝过被亲友设计暗算的滋味?你又可曾试过被置于困境走投无路的绝望?你根本什么不知,你有何资格嘲笑我?”
她连番激烈的话不假思索的脱口,前世的伤,前世的痛,还有前世的情……
许是她真的压抑太久了,唐突的重生,忙不迭的操持计算,她不允自己今生再出任何差错,每时每刻都紧逼着自己,却连自己都不曾察觉。
纵然知道面前的祁云澈根本不同,可只要想到他是最能撼动她的存在,她还是忍不住向他宣泄她所有的不满和恨!
祁云澈俊庞久久的平静,只觉眼前这女子的无名火无故烧到了自己身上,更甚不可理喻。
他何时变得那么好脾气的容人欺了?
“身陷险境,遭人暗算,那都是你自己太蠢,怨不得别人。”
云淡风轻的嘲弄声响起,言毕就见汐瑶面容一拧,咬着下唇的皓齿都发了颤,她似恨极了,僵了半瞬,扬起手便狠狠挥向他的侧脸——
祁云澈纹丝不动,幽潭般的眸淡薄的望着她,像是刻意要容她这样做,更要以此加重对她的不屑。
那些痛,那些伤,对他来说算什么?
什么都不是。
可就在她那素白指尖几乎要触到祁云澈的脸颊时,亦是生兀的静止在那里,而后颤晃不止。
她胸口起伏,却不难看出,是在极力的控制情绪。
“慕汐瑶!”冷绯玉僵了半瞬,遂厉声大斥,“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对皇族大不敬可是死罪!
更之余祁云澈还救过她的命。
若这一巴掌落下去,她可真要将命抵给他了。
汐瑶当然明白,她太明白了!
只因今生的她早就打定主意,与他绝不会再有半分关系,所以连这样的交集都不要有。
“我在做什么,无需定南王世子焦心。”再开口,声已冷,凭空的怒意也顿时消散了。
瞥向冷绯玉,她收回了什么都没碰到,却已然发麻的手。
再望了祁云澈一眼,勉强的挤出一丝复杂非常,却要强装不在意的笑。
“汐瑶不过是好心提醒这位公子,如我这般粗野之人,公子还是远离些的好,不若被圣上指了婚,可是后悔都来不及了。”
留下这叫人似懂非懂,又与之前发生之事全然无关的话,慕汐瑶转身往莲台去。
“你……以前识得她?”冷绯玉忍不住问。
那人儿情绪太激烈,又太冷心,若没有个什么,怎会如此表现?
祁云澈亦有些怔愣,望着那远去的人,一时无言。
她那身形太娇小柔弱,穿着身鹅黄的纱裙,随着她轻缓的步子,轻飘飘的扬起若有似无的弧度,让两个将她收入眼底的男子看了,不约而同的生出莫名的错觉。
本是她一场无理取闹,何以此刻瞧着却觉怜惜?
明明都要流下眼泪来,又生生给她压了下去,隐忍到了极致。
仿若这世间所有负了她一般。
尤是那对着祁云澈发的无名火,都师出有名了。
而她不哭,只因不值得哭!
“不识。”
他淡声。
……
莲台是天烨初年,集千名能工巧匠,耗费半年时间,在皇宫中最大的碧池上打造而成。
此台造工精美,清雅又不失奢华,统共能容下近三百人,其中又分九台五桩,从正高处往下看,成莲花图案,真龙天子位居正中,造型更有‘九五至尊’之意。
池子里的荷花经花匠的改良,能从四月末断续开过的八月间,但凡雨季之后,日头渐暖,每逢宫宴便在此举行。
良辰美景,君臣同乐,共饮佳酿,赏舞曲听美乐,再合适不过。
汐瑶刚步入禁军戒严的范围,就听见以莲台为中心,接连不断爆发出阵阵叫好声。
她抬眸望去,便见到那当中靠近圣驾的池台上,独独得一清逸洒脱的男子孑然而立,他双手托举皇上赏赐的金樽,微仰着下颚,崇敬的正对绮璃宝座上的帝王。
即便汐瑶只能依稀看个身形轮廓,心中也能勾画出他此时的表情。
眉眼含着柔顺谦和的笑容,嘴角上扬出傲然的弧度,罢了再以那清荷,以那金樽,甚是以那风,那月,那星,那碧池中荡起的涟漪,即兴作诗一首,异彩大放,惊为天人!
那是她才绝无双的修文哥哥,时隔多日忐忑,总算见着了。
这会儿莲台上正热闹着,皇上开了金口,允这些朝臣家的公子小姐们随性作诗,作得好了便有丰厚的赏赐,甚至是求个赐婚,都是可能的。
汐瑶随等在那里的宫婢前往苏氏她们的坐处,因她在外台,离圣驾有些远了,那方又热闹得不得了,根本顾不上外面,故而连礼数都未使。
苏月荷母女先见到慕汐灵红着眼入座,才看到的慕汐瑶,看她脸色也不怎么好,顾及白日已经在宫里掀起不大不小的风波,于是也没有多问。
带人坐定后,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照样吃吃喝喝,跟着傻乐。
沈修文无疑在这夜出尽了风头,慕汐婵细细同汐瑶兴致勃勃的说,皇上已经连赏了他三次,就连一向在朝中争斗不合的左右两位丞相,都齐声对其赞不绝口。
沈家的大公子得蒙圣恩,就连沾亲带故的慕家都跟着沾光。
只坐了不到一个时辰,那些周遭看过来的目光都变化了。
谁还会惦记着慕汐瑶被罚抄经的事呢?
汐瑶听她说着,面色上淡淡的,瞧着就没精神,不时应和三两句,不管气氛如何热闹,总是提不起兴致来。
祁云澈毫无征兆的出现在她面前,立刻让她乱了阵脚。
瞧她那点出息,差点就素面挂泪,痛哭流涕。
都风风火火的开始谋算新生了,总惦记着前尘往事作甚?
她是该对祁云澈熟悉至极,可自己于他来说只是萍水相逢而已,她既然知晓将来会发生何事,怎还在这处跌一跤?
且不说她对他的粗浅了解,虽这些他不会计较,可他到底贵为大祁的王爷,明明她知道他将来是会做皇帝君临天下的人,她竟还对他撒野,实在是……找死!
再者,真要容她有个准备,她凭个三、五日就能坦然面对他?
汐瑶在心里一面责难自己莽撞,一面又想着今后尽量离祁云澈远些,就算避不过了,也不能再似今日这般莽撞无礼。
这边厢还在默默反省,拧着眉头交缠着小手纠结,懊恼得无以复加。
忽闻不知站在何处的太监提声长报,“云亲王,定南王世子到——”
瞧,人家地位身份尊贵的都有宫人通传,如汐瑶这般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只能悄声无息的缩在角落里仰望。
不过索性,现如今这样是她最想要的。
莲台是环形构造,故而冷绯玉和祁云澈差不多要顺着外台绕过半圈,才能行到里面去。
在经过离汐瑶最近的地方时,冷绯玉故意向她递去眼色,大有告诫她之意。
若说刚才她不识祁云澈,那么太监拉扯着嗓子喊得那么大声,她耳力再差也知道人的身份了吧?
收到他那抹意思明显的眼神,汐瑶心中一动,才将压制的抗拒之意又泛起。
真讨厌,她忍不住浅浅折了眉头,暗恨,知道了知道了,以后不再犯就是。
罢了淡淡撇过脸去,谁也不看。
祁云澈她得罪不起,那利用过自己的冷绯玉她更不想搭理!
得她那淡漠回应,冷绯玉也跟着皱起眉头,合着他还好心被当做驴肝肺,这个慕汐瑶真是——他没法说了!
祁云澈虽是天烨年间第一位被加封的亲王,其后在政事上表现平平,从未受到重用。
于是起初琢磨着是否要将宝押在他身上的众大臣们,在长久的观望之后,发现皇上对这个儿子似乎并没有那么在意,甚至许多重大的祭祀和出行,都不带他,甚至到了忽视的地步。
故而朝臣们私下猜测,那亲王的头衔,也许只是皇上对他的一种补偿,他的生母不详,此点怕是要成为大祁永远的秘密了。
正因如此,祁云澈是没有资格争夺皇位的,且看他的意思,貌似也没那个想法。
也只有他和冷绯玉同时出现,不会引起众人的猜忌。
汐瑶坐在角落的位置,听邻桌的人交头接耳的谈论此事,那语气多为不屑,她依稀听了大概之后,只有叹笑。
将来的事,谁能真正算得准呢?
不过她倒是记得,皇上似乎是在才子宴上给祁璟轩封了王。
想着,她抬眼向莲台中心看去,不想又听太监向她这方高声传道,“武安侯府慕汐瑶,上前听旨——”
听旨?
她?
再移动视线仔细的寻看,汐瑶心头猛的一震!
就见到刚过去行礼的祁云澈还淡然的跪于那处,莫不是他也要听旨?莫不是——
赐婚?!!!
欺我之人,反欺之
“汐瑶,圣意不可违,大老爷在九泉之下定不想看到你因此受罪,你可要三思而后行!”
有了早先纳兰皇后在御花园责罚慕汐瑶在先,此刻宣她上前听旨的传话声一下,苏月荷忙在她起身时迅速低声道。虺璩丣晓
闻言,汐瑶侧眸看了二叔母一眼,见得她满面焦虑,她只回以宽慰一笑,便向圣驾所在行去。
在座众人看她的目光中多有羡慕,这夜她母家的表兄出尽了风头,加上她父亲与祖父的显赫功绩,只需瞧此刻在皇上身旁最近的皇子是谁便知,还笑她慕汐瑶无依无靠?
人家可是做皇妃的命嫜!
只她每多行一步,心思里的挣扎就更多。
到底逃不过么?
那么老天让她重生的意义又何在散?
莫不是前世今生都只能做祁云澈的陪衬,助他登上帝王宝座?
她不要这样活!
可若抗旨,必定会被赐死,若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她好不甘心……
来到莲台正中,她向祁尹政端肃跪下,臻首以臣服之姿,眼婕微垂,刻意忽视掉旁边的祁云澈。
静。
忽而方才高丨潮迭起的莲台,就这样安寂下来。
祁尹政未立刻让身旁的总管太监宣旨,而是从龙椅上站了起来,缓步行到汐瑶面前。
明黄衣袍的一角映入女子垂下的眼帘中,她抬起头来矛盾的一望,便得天子威严问道,“若朕此刻下旨赐婚,你当如何?”
谁也没想到皇上会问得如此直接!
莫说下午她被纳兰皇后责罚抄经,就是这些时日,慕汐瑶要为父守孝三年一说,也早就传得街知巷闻。
皇上怎可能不知道?
所以,这只是祁尹政对她的一个试探。
汐瑶初次直面圣君,想到自己的生死全由眼前的男人操控,不免心中忐忑。
若无欲,便无惧。
遗憾她慕汐瑶是个贪心的人,她还想活!
天烨年间虽偶有外侵,可凭着祁尹政的手腕,这些年大祁国泰民安,周边诸国和部落皆有忌惮,皇子们在他的控制下你争我夺,实则皇权牢牢在他手中。
最后,那个结果汐瑶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样一位深谙的帝王,绝不容人挑战他的权威。
她若抗旨,那就是找死,若屈服,便是不忠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难道她绞尽脑汁去取悦了圣上,就能为所欲为了么?
想罢,汐瑶一言不发,沉沉的弯身叩拜下去,头颅贴着莲台冰冷的白玉地砖,在大祁至高无上的天子面前,臣服膜拜,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见她此举,祁尹政面上似有微动,继而还没有容任何人探寻明白,他便再度扬声,“慕汐瑶,你很聪明,但朕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如此刻一般想得通透明白。”
话罢,他回身走向至高的王座,信手一挥,总管太监再高声宣道,“成亲王祁成昊,裴亲王祈裴元,十二皇子祁璟轩,九公主祁羽筠,定南王世子冷绯玉,沈家长子沈修文,上前听旨!”
一连宣了那么多位皇子和公主,加上跪在这里祁云澈,还有冷绯玉和她的哥哥沈修文,那么这定与赐婚无关了!
汐瑶暗中松了一口气,便听被圣旨宣颂而出。
原是皇上有意在六月南下,被点了名字的,都要伴驾而行,这是无上的尊荣,同时亦是拒绝不得的。
领旨之后,汐瑶强作无事般从地上爬起来,往原先的坐上走去。
早已开始打颤的双腿,一步步行得飘然,同样的路,又比来时多出另一重身不由己的滋味。
她知命更想改命,却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不管她做了多少努力,要与皇族撇清关系,这天下,这河山,是大祁一族的。
她想随心所欲,想守护她所珍视的东西,那么必逃不过一件事——
颠覆这天下!
……
亥时,宫宴散。
这一天繁事太多,好在有惊无险,回去的路上,就连苏月荷都显得有些无力。
慕汐灵在宫中忍得太久,自上了车之后,便开始无声流起泪来。
对此汐瑶与汐婵只当作没看见,而苏月荷心中便多有想法了。
她身为慕家当家的主母,理应将一切操持在手,打理得井井有条,且不说汐瑶今日在宫中被皇后责罚,就是待会儿回了府,都不知该如何向张氏坦言慕汐灵得赐婚一事。
人心是肉长的,她生的也是女儿,若要让婵儿嫁给宋成远那般混得不像话的,对她这个做母亲的来说,岂止是剜心之痛?
张恩慈平日是厉害了些,但终归是一家人。
再看看汐瑶,苏月荷温淡的脸容上晃过一丝愁绪,忽的变得疏离了。
……
今日的才子宴慕坚没有前往,他本就不喜这些,倒不稀奇。
回府后,苏月荷急着去寻他,将在宫中的事道与他知,便忽略了身后三个小的。
汐婵显然还沉沦在宫宴奢华唯美的气氛中,一路缠着汐瑶,小嘴就没有停下来过,四婢跟在后面,也图个热闹。
慕汐灵哭了许久,总算止住眼泪,孤零零的走在最后面,任凭她贴身的侍婢与她怎样说话,她都听若未闻。
刚跨进二道门,正是分道的路口,忽听那尖啸的咆哮声响起,众人望那方向同时看去,便借着暗沉沉的夜色,望见从梅园方向急急行来个身材略显臃肿的人。
张恩慈挺着肚子,几步飞快迈到慕汐灵面前,猛地顿步,双手捧起女儿那张被泪水咬红的脸,五官扯动,悲愤又心疼,半响都说不出话来。
一看便知,是已经知道慕汐灵被指给宋成远的事了。
身后,宋嬷嬷和梅园的几个丫鬟,打着灯笼跟了来,一下子将此处照得通亮。
由是汐瑶才看清楚,张恩慈此刻竟然看的是自己,那张娇美的面皮上,一双瞪得奇大的眼睛,盈满了摧心蚀骨的恨,巨浪滔天的怒!
她恨她?
汐瑶才不怕!
扬起头来便奉还一记示威的眼神!
张恩慈不但应该恨她,还该怕她!
四婢纷纷提起心来,双眼定在那疯妇身上,瞧着她失态的模样,仿佛随时会扑过来伤了姑娘,她们可不允许!
“母亲莫要难过,当心伤了身子。”这般时候,倒是慕汐灵显得镇定淡然许多,连她说话的声音,都比夜风还温软。
哭也哭过了,眼下只能尽力补救,她不想嫁给宋成远,和慕汐瑶争辩几句能改变什么?
见女儿表现得这般淡,张恩慈心里又是狠狠的一揪,吩咐宋嬷嬷带汐灵下去,她自个儿气势汹涌的冲到汐瑶面前去!许是愤怒使然,竟大力得一把将挡在前面的粉乔推得往旁边移了好几步。
“哎哟哟,张姨娘打人啦!!”
粉乔不是个好欺的,还没站稳就扯着嗓子嚷嚷起来。
张恩慈却吼得比她更大声,“一个小小的丫鬟,还没碰破皮就叫嚷起来,我看是你家大姑娘没将你教好,半分礼数都没有,站出来只会给你家主子丢人现眼么?!”
“姨娘莫气。”汐瑶从容迎上前去,与她面对面的站定,落落大方道,“是我平日疏于教导,劳姨娘费心了。”
就预料到会有此番牵扯,不过姑娘她今儿个心情好,就不同谁多加计较了。
早先宋府派人来传话时,张恩慈差点没生生吐出一口鲜血!
她的灵儿如此绝色灵秀的人儿,竟要嫁给宋成远那下三滥的玩意让他糟践?
不用说,这一切定是慕汐瑶捣的鬼!
“别想同我笑过算了!”张恩慈的双眼里布满了血丝,加上又有孕在身,体态早就走了样,这凶神恶煞的来兴师问罪,瞧着很是慎人。
汐瑶却不以为然,“我想姨娘对汐瑶定有些误会,若想同我算账的话,应该先去问问你的宝贝女儿,今日是怎样施计引宋府五公子来见我,又如何被袁皇贵妃利用,这前因后果,与我可是半点关系都没有,宫里自有娘娘们做主,哪儿轮得到我这小小的臣子遗女说话呢?”
深宫自来是纳兰岚和袁雪飞的战场,不是谁都有资格上去叫嚣的。
她慕汐瑶是懂得识时务,看场合的人。
饶是她做足准备,进了宫,得了责罚,听之任之,可给她再大的胆子,也不会主动出手,在那个地方谋算别人。
再者慕汐灵如何都是她的妹妹,就算让她得了逞,日后外人少不了要给她按个‘毒辣’的恶名。
她才没那么傻!
听汐瑶一说,张恩慈脸色又变了一变,是灵儿自作主张?!
她知道女儿对事事心里都有个主意,偶时她怒火攻心还得她劝慰,可断没想到灵儿胆子大得在宫里生事。
若如慕汐瑶所言的话,那么今日可真是吃了大亏,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就她迟疑间,汐瑶已是没心思和她耗下去,侧头与汐婵如闲聊般道,“婵儿,你亲眼得睹皇后娘娘的风采,可觉犀利?”
汐婵是个爽快性子,哈哈大笑了两声,顺风顺水的回答道,“今儿总算长见识了,平生第一次佩服得五体投地!我瞧着分明是袁皇贵妃步步紧逼,皇后娘娘却能在拂手挥袖间,化腐朽为神奇,否则恐怕皇上怪罪下来,娘娘就要担上治理后宫无方的错则了。”
就连她这不善与人耍阴谋诡计的都看得出来,是袁雪飞随便借个名头对纳兰岚连番出击,那慕汐灵怎就那么蠢!
真把她的暗示当恩德,忙不迭的奉承上去,结果自己栽了跟头,能怪谁?
“汐瑶知道,那宋家五公子是配不起三妹妹的,虽然同为庶出,可是三妹妹论才貌无双,找一门好亲事,嫁嫡长子做主母应当不难,可皇后的懿旨下来,大抵过不了几日,皇上的圣旨也该到了,圣意难为,只能委屈妹妹下嫁了,不过好在大长公主自揽下做议婚夫人的名头,三妹妹有这份荣光,倒也体面,姨娘,你可千万要放宽心些。”
汐瑶明着是安抚,暗中却字句不留情面,无不戳着张恩慈的痛处。
连消带打的话闲闲道完,张恩慈已然气得浑身发抖,她能有而今的一切,亦是她应得的,眼前这小ang妇非要找她的不痛快,她怎能容她得意?
想到这里,被怒火烧得理智所剩无几,竟不受控制的抡起手便扇了汐瑶一个耳光!
尖叫声登时响起!
四婢忙上前来把汐瑶护住,接着夜色去望她脸上伤得如何。
汐婵更是激动得跳起,顾不上身份咒骂起来,“你这恶妇!竟然敢打大姐姐!你以为自己是谁?!”
岂料那张恩慈非但无半点愧色,更露出快慰之意,吐了口恶气,道,“我乃慕府姨娘张氏。”
活动了下那只扇人巴掌的手,好似回味一般,她横过漫不经心的眼色去,再道,“打了就打了,你能将我如何?”
告到老爷哪里去?
她才不怕!
张恩慈这一巴掌下手极狠,此时汐瑶的脸上火辣辣的疼,连带那只耳朵都有些发翁,愣是半响都不能言。
先在宫里,慕汐灵会动手,是汐瑶有心激她,故而心里早就有所戒备。
可张恩慈这一记,她完全没有预料到。
因她觉得张氏再疯癫再恨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当着众人的面伤了她去,就少了这层防范,这夜色又昏暗,便是白白挨了打,此生的头一遭!
宫宴里她也没有讨着好,被罚在佛堂抄经,被慕汐灵设计,有惊无险的让她解了困局,还没缓过气来,祁云澈便在她眼前出现。
想起来,他说的那些话亦没错。
既然做都做了,她还有何好怜惜的?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什么都不做的话,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她可怜她们,这些人可曾想过要放过她?!
今日张恩慈敢打她,明日就敢杀她,叫她怎忍?叫她怎让?让她怎能不铁石心肠?!
“粉乔,去唤大夫来。”嫣絨扶着汐瑶吩咐道。
脸貌可是门面,此时也顾不上什么家丑了。
“不必!”
粉乔才往府门那方向走了几步,却听汐瑶沉声。
那两个字不同姑娘寻常说话,并非阻止,也不似她在顾虑什么,而是果决的命令,因此粉乔才会止步,忍不住回头来看。
就见那女子淡淡推开还在关心她脸上伤势的心蓝,如阵疾风般快步走到张恩慈面前,抬起手,狠狠在她脸上还以同样的巴掌!‘啪’的一声,在夜色里听来清亮非常,更比方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张恩慈被打得踉跄了半步,继而再抬头看汐瑶,全然没想到她敢打回来!
那张扭曲的脸上,吃惊,错愕,不可置信,慢慢化作更为炙烈疯狂的怒火——
“慕汐瑶你——”
“是你女儿愚蠢至极,妄想引宋成远占了我的便宜,我乃武安侯府嫡女,比她尊贵千万倍,那样的下三滥,也就慕汐灵与之般配!回去好好教导你女儿,少看高自己!就凭那点小伎俩还想在宫中兴风作浪,该她被袁皇贵妃当傻子般利用!至于你,呵……”
一口气说完,汐瑶冷笑,曜眸中光彩流转,夺目非常!
果真有些人与她不能说理,只能动手。
还了这一巴掌,她心里痛快多了!
“你不过一个张家可有可无的庶出女,有何资格同我斗?张姨娘,回去找块镜子照照,你何德何能做我慕汐瑶的对手?你,配么?”
阴冷的说完,汐瑶周身都散发着骇人的戾气,别说张恩慈缓不过劲来,就连四婢做梦都不会想到,她们大姑娘会将那巴掌……打还回去!
罢了,她沉了一口气,淡声道了句‘走吧’,待她走出好几步,汐婵和四婢才反映她是在同她们说话,这才连忙跟了上去。
却见汐瑶再次顿步,回首望了僵硬成了石人的张恩慈一眼,道,“你张家与纳兰皇后本有些亲属之缘,慕汐灵竟然帮着皇贵妃来暗算我,更以此陷皇后娘娘于不义,你说,若此事传到河黍去,不知张大人会作何感想?念在你如今还是我慕家的人,给你句忠告,烦请你让你那愚蠢至极的女儿把宫中各位贵主的关系牵连弄个清楚明白,如若今后还有此等宫宴,她搭上自己就罢了,莫要害了我们慕家!”
……
荒唐闹完,汐瑶回梨香苑用冰敷了被打的侧脸,又涂了消肿化瘀的膏药,没有破皮,应当是不会留下疤痕的。
细细想来,张恩慈的确不是她最大的敌人,更犯不着让她为之劳心费神。
她想要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一味的躲避与皇族的关联是不可能的。
真的要做到随心而活,逍遥天下,除非……
她能掌控这天下!
这想来虽有些痴人说梦,她既没有权利,又没有兵马,可她有一样东西,就是沈家取之不尽的财富。
钱财能让人追逐,能让人疯狂,让人迷失本性,更能让大祁的皇族因此而折服。
由此,汐瑶更加的迫切她那唯利是图,奸商本色尽显一身的二表哥快些来燕华国都了。
……
沐浴之后,虽快至后半夜,汐瑶再三思索,还是觉得该去给苏月荷回个话。
毕竟她和张恩慈是撕破脸皮动了手的,莫要说传出去让人笑话,这等山野粗妇才会做的事,而今让她一个武安侯府的嫡小姐做了去,她自己也觉得面上过不去。
问了掌灯的下人,得知苏月荷刚往汐婵的秋风苑去了,汐瑶没做多想,便独自行了过去。
到了秋风苑外,跨入院门,依稀见着外厅有两个人影被烛火映在窗上,一道依着一道,仿似在撒娇。
瞧着,便是那母女二人了。
汐瑶的娘亲去得早,虽爹爹对她疼爱有加,却还是希翼着再也无法得到的温柔呵护。
苏月荷真真是为慈母,婵儿有这样一个母亲,最是让她羡慕。
走到门前去,她才抬了手,还未敲门,便听里面那母女二人贴心的说话。
“娘,你方才没见到大姐姐对付张恩慈的模样!实在厉害极了!”
“瞧你高兴得,莫不是觉得这样很好?”
苏月荷没有附和女儿,反而对她温声说教起来,“婵儿,许是你大伯父去得太突然,让你大姐姐性情大变,可依着为母觉得,这并非是件好事,她本是武安侯府的嫡小姐,虽也姓‘慕’,要长住慕府,我也是高兴的,可如今这府上被她搅得鸡犬不宁,她性子强硬怪异如此,唉……”
唉……
这一声繁重思虑的长叹,叹碎了谁的心?
美人都有颗蛇蝎心
秋风苑外,柔风轻唱,汐瑶站在门外,望着里面昏黄却温软的烛光,心生向往。虺璩丣晓
那母女二人毫无间隙的对着话,和睦又温馨,无论前世抑或者今生,都在她心中期许过很多次。
可她出生便丧母,自知是不会有那样的福分了。
苏氏温婉善良,不但将慕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夫唱妇随,尤是对女儿关爱有加,汐婵是个蛮横性子,若不得苏氏从旁悉心教导,恐是唯有更甚。
京城中,无人不知她的淑慧之名,即便苏家并非什么名门望族,端庄的苏月荷站在大儒慕坚的身边,亦不显逊色嬗。
在汐瑶的心里,那便是她憧憬的慈母的模样。
重生使她洞悉先机,处处先一步绸缪打算,设计张恩慈压低她身份,一则为了慕家避免将来的灭顶之祸,二则也是为了性情温良的二叔母着想!
即便她心知于理不合,顾不上百日热孝,凡事将自己推在最前面,为之遮风挡雨,担下那不善之名,逞凶斗狠,连番遭遇,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她都可以当作耳旁风,笑笑便作罢了览。
却不想……自己在苏月荷的眼中,竟成了将这府中搅得鸡犬不宁的罪魁祸首!!
“娘,大姐姐为了我们,差点连命都丢了,你怎能如此说她?”汐婵不解的同苏氏争执。
她和汐瑶自小姐妹情深,母亲软弱,她早就看不过眼了,有个人为她们母女出头,不心存感激也罢了,哪里还有说人不是的道理?
苏月荷见女儿激动得站起来,便又拉她坐回身前,继续用木梳为她顺发,再听她温声细语的道,“汐瑶为我们慕府做的,我自是在心里存着谢,要怪就怪我太过软弱,我亦明白,若此番不得你大姐姐出手,兴许此时张氏母女已经踩到了我们的头顶上。可是婵儿,既然张氏已经入了慕家的门,便与我们是一家人,而今她又有了身孕,无论她生下来的是男丁还是女眷,与你的血缘密不可分,我知你不情愿也好,这却是事实。”
放下木梳,苏月荷忧心忡忡的在旁边的圆凳上坐下,哎天叹地的继续道,“再者,汐瑶行事过于刚烈,原就是我提出抬张氏做平妻,说到底,是我亏了她在先,若汐瑶能退一步,与她心平气和的相处,想来后面也不会生出那么多事端,今日入宫你也见到了,灵儿尚且年幼,遭袁皇贵妃的利用,做出那般混事,汐瑶早就洞悉,为何不小事化无,反而要倒打她一耙,将她推入火坑?”
伸手去轻抚慕汐婵还透着稚气的面颊,她眉目间流露出母性的色彩,“将心比心,若你被设计嫁给宋家五公子之流,怕是为娘这一生都会不安了。”
话罢,站在门外的汐瑶早就泪流满面,心痛如刀绞!
将心比心,将心比心……
若她真肯让步,怕是早就已经死得不明不白了!!
屋内,慕汐婵粗鲁的打开苏月荷的手,愤然道,“母亲!你也知道将心比心,这番话让大姐姐听到该有多伤心?且不说之前她差点在凌翠楼被张恩慈毁了清白,今日宫里的事难道你没瞧见么?大姐姐不出此下策,嫁给宋成远的人就是她了!如若不然,皇后娘娘岂会罢休?袁皇贵妃岂会罢休?难道你就忍心看着她嫁去宋府给那庶出子糟践?你当张恩慈母女是家人,她们可有当你是自家人?你只想着大姐姐出手太狠,于理不合,莫不是因为张恩慈的爹爹比外祖父位高权重,母亲便觉得自己矮她一截,处处都要以她为先么?不若你将慕家的主母之位也让给她算了罢!”
她话音方毕,一道响亮的掌掴声也随之响起,慕汐婵跟着惊叫了声!
“你竟然打我……”她捂着侧脸,受伤的望着苏月荷,“母亲,你为了张恩慈母女打我?”
“婵儿……”苏月荷下手之后才意识到做了什么,自己也是一阵恍惚错愕。
“为娘不是有意的,我……”
“你走!我不要看见你!我娘是不会为了张恩慈那对不仁的母女打我的,你走!”
听到里面的响动,汐瑶忙移身到苑子角落的暗处去。
刚藏好,便看见苏月荷无可奈何的从屋里走了出来,一步三回头,纵然于心不忍,还是踱出了院子,而慕汐婵则开始放声大哭,胡乱砸东西,好不委屈!
……
后半夜,月色正浓时。
四婢缩在梨香苑后院的拱门下,都望着远处园中坐在廊庭里发呆的女子,一个推挤着一个,想过去,却又不知过去之后该说什么好?
也不知姑娘去见二夫人时发生了什么,自她回来后,整个人如失了魂丢了魄,只道想一个人安静会儿,便在庭中呆呆的坐了一个时辰有余。
四婢不敢靠近,汐瑶在那处呆坐多久,她们就在这面守了多久。
“方才我悄悄去秋风苑打听了一道,伺候二姑娘的霜儿说,根本没见着大姑娘,倒是二姑娘和二夫人吵得极凶,听说二姑娘还挨了一巴掌。”心蓝猫着腰,眼睛盯着远处的汐瑶,小声同其他三个道。
罢了她不得人应和,回头看了她们几个一眼,又道,“你们不觉得奇怪么?想不到二夫人也会打人呢!而且打的还是二姑娘。”
十指连心,何况那还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怎下得去手!
“有什么好奇怪?”雪桂不以为然的冷冷道,“从前的大姑娘,一只蚂蚁都不忍踩死,而今连张恩慈那等恶妇都要忌惮着。”
人会变,心会硬,那天上的明月都有阴晴圆缺,苏月荷出手打汐婵,那便是教训女儿,又何稀奇?
听了她的话,粉乔眨了眨眼,往那天上看,“我们姑娘现在厉害了得,老爷泉下有知,必定也安慰了。”
三个人说完,同是去看一言不发的嫣絨,就差她还没表示。
“你们都先去歇着吧,我去劝劝姑娘。”
说罢,嫣絨举步就向廊庭那边走去。
心蓝几个互相对望,不明所以。夜深了,是该歇了,可姑娘为何要劝?
……
——汐瑶,为何你总要将自己往火坑里推,让人谋算你?我真担心,若有一日你万劫不复,你找谁哭去?——
长公主的话回荡在耳边,使得慕汐瑶恍不自觉的从窒闷的胸腔里呼出一口压抑的气息来。
前生二叔母与婵儿被张恩慈赶出慕府后,结局凄惨,她正是知道,才极力想要改变。
她本以为上天给她机会重活,让她洞悉先机,那么就能改变那些错事,祸事!
然而事与愿违,不曾想人的心里是那般看她的。
自愿跳那眼前一个个的火坑,她无惧!
万劫不复,她更不怕!
可得知了二叔母忧心忡忡的真正顾虑,这整夜她都在想,难道是自己……做错了吗?
“姑娘,更深露重,莫要愁坏了身子。”
嫣絨说时,已经走到她身后,将一件薄厚适中的锦缎披风搭上她的肩头。
汐瑶回首望她,就见她人交叠了双手在身前,侧立在自己身旁,一脸的沉静,仿似不管自己会在此坐多久,她都会相陪,不离不弃。
她再放远了眸光望拱门那儿瞧,视线刚移过去,就见几个影子极快的闪到门后去。
嫣絨也瞧着了,便道,“我都已吩咐她们三个去休息,姑娘心情不好,偏她们还跟着瞎起哄。”
汐瑶淡笑了一瞬,“由着她们吧,我知,我让你们担心了。”
无论前世今生,有四婢在她身旁伴着,都是她的福分,尤对此刻的她而言,更是最好的安慰。
“嫣絨。”收回眸光,汐瑶静淡的坐在庭中,神色间依稀透出对事实的无力,她问,“自爹爹去后,你觉得我可是与从前不同了?你觉得那般的我好,还是如今的我好?”
“姑娘怎怀疑起自个儿来了?”
嫣絨是四婢之首,平日里另外三个都以她为中心,是个特别细心的人,又与汐瑶一起长大,私下说话也随意些。
加之她比汐瑶大两岁,偶时,更如她的姐姐那般。
“若姑娘非要问奴婢的话,奴婢只能说,不管姑娘变成什么样子,奴婢都会誓死追随,从前,如今,将来,对我们四个而言是不会改变什么的。”
汐瑶抬眸对她笑了笑,脸容如清风般柔和,却又在那眉眼间,混着无法遮掩的惆怅。
“那是因为我如何在你们心中都是好的,可若有一天,我做出了让你们意想不到,更甚是无法接受的事,那当如何呢?”
对此嫣絨不忍失笑,道,“有什么比姑娘回打了张姨娘还过的事吗?今儿我们几个已经大开眼界了,那张氏到底算个有些来头的人,奴婢们也不敢随意造次,怕多做了什么,反而给人留下话柄,可瞧着姑娘被欺辱,心头又急得不得了,这下好了,姑娘不再事事忍让,也晓得为自己争个一二,奴婢们心里别说有多痛快舒畅!
这话当真说道汐瑶心坎里去,她心里的委屈和担忧,能与谁说?
想到此,她心酸道,“那一巴掌挨了便是挨了,你们都见着张恩慈有多张狂,我不还回去,强忍下来,只怕她会更嚣张。我并非想与她争什么,我这样做,都是有原因的……”
一个掌掴而已,即便她侧脸还泛着淤青,连有风拂面都隐隐作痛,可不消几日,这痛会消失,伤痕不见,只张家的阴谋还未结束。
如果是挨一巴掌便能算了的事,打烂了她的脸她都能忍下来!
嫣絨默默在旁站立着,无需多言,都能察觉汐瑶夜不能寐的重重忧虑。
自老爷去后,她们姑娘恍如一夜之间换了个人,不如从前娇弱,事事亲力亲为,哪怕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前……
“奴婢没资格知晓姑娘到底在烦恼何事,不过奴婢觉得,强势些未尝不好,人善被人欺,奴婢少小时,爹爹远走,母亲改嫁,奴婢被恶人欺过,自知其中矛盾,你不凶,便只能被人压在头上欺辱,可你若凶了,让人惧了,又会怀疑自个儿本性,这世间不公太多,今儿姑娘若退一步,明日张氏便能进姑娘三丈,事事哪可能全然称心如意?姑娘所做的一切,只要无愧于心,对得起自己便好。”
嫣絨对汐瑶安抚的笑,再道,“况且这会儿奴婢无论说什么,姑娘心里都有着计较,也不过茫然一时罢了,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完的。”
汐瑶眼波微荡,似有一怔,继而亦是笑了出来,“我虽未与你说烦恼之事,倒是被你瞧得仔细明白。”
“那也要自小贴身伺候姑娘,才能练就出来这个本事的,姑娘,时候晚了,歇吧。”
应她全声,汐瑶也从那早就被她坐热了的石凳上站起,看看那越发皎洁的月色,再望着本不属于她的梨香苑,思索半瞬,她道,“嫣絨,这几日若缺了什么,都暂且将就着,过几日我们回侯府去。”
她说得淡,恍如只是在做寻常吩咐。
可这天发生的事太多,嫣絨早就在猜想,夜里二姑娘与二夫人许是因她们姑娘才起了争执,现下再听姑娘如是交代,更加确信她心中想法,只怕姑娘从秋枫苑那边听了什么。
“姑娘,若我们回府,那张姨娘那边……”
嫣絨并非为苏月荷与慕汐婵担心,说到底,她是武安侯府的人,更是汐瑶身边的大丫鬟,慕府如何,同她半点不相干。
只从主子那层面考虑,慕汐灵被指婚给宋成远,张恩慈定不会轻易作罢,姑娘在这时走的话,往日做的一切岂不都化作泡影,前功尽弃?
听她顾虑,汐瑶面色微顿了半瞬,转而,那眸色忽的凝聚在一起,启齿坚决道,“该做的事终归要做完,待结束之后,我便要与二叔分家。”
……
才子宴过后,次日清晨宫里就来了宣旨赐婚的公公,张恩慈带着女儿恭恭敬敬的领了旨,母女二人便利落的回了梅园,非但没闹,连半句话都没有。
圣旨已下,闹有何用?慕坚从苏月荷那儿听来原委后,只道小女儿咎由自取,他身为其父也无能为力!
而张恩慈与汐瑶在二道门那处动手一事,他听后不曾说些什么,大抵心里也有个衡量,反正那两边都没占上风,任他去维护哪边都会显得不妥,索性懒得多言。
在家事上,慕坚从不关注过多,一门心思都投在国子监里,平日和几个老学究做做学问,才是他毕生最爱。
接着便安生几日。
接旨的第三天,宋家的主母亲自过府来与之商讨婚事,诚意十成十的足!
想必也是看在河黍张家的份上,理子面子都做全了,哪知在梅园里没有谈过半盏茶功夫,就被张恩慈几句打发,怒气冲冲的离开,还扬言就是慕汐灵乃国色天香的人儿,进了宋府也别指望过上好日子了。
对此张恩慈全然不屑,再得三天,就传来宋家庶出的五公子要出家三年祈福的消息。
宋成远一个庶出子,恶名昭彰,竟也有福气代他张家常伴佛前?
京城里热热闹闹的谈论了好几天,张恩慈果真手段非常,也不知她暗中是如何活动的,宋成远这一去就是三载,等他回来,众人早就忘了此事,而莫要说三年,就是三天,三个时辰,都可能横生变数。
总算,她为她的宝贝女儿将此事拖延下来。
汐瑶在梨香苑里养伤,听了这一说后,倒觉得那宋成远这次是得益最大的,虽他名声不好,但胜在敢作敢为,只消稍加磨砺,再长几分脑子,日后能成大气也说不定呢?
等他归俗回来,身份地位都不同了,倒是只怕慕汐灵想嫁他,他都要掂量下那门亲事对自己的仕途有益可否。
除却此事,京城中热议的当属圣驾南巡。
六月初六,皇上将携后妃与多位亲信大臣,皇族子嗣和大祁出类拔萃的年轻俊杰们,自国都燕华,行官道南下。
这是天烨年间圣上第一次向南出巡,重在体察多年来休养生息的成果,朝中上下,近来皆为此事忙碌。
但伴驾而行的皇子就有四位,加上九公主和定南王世子,此阵仗已不容小视。
沈家得沈修文从旁,盛宠一时,慕汐瑶作为此行唯一的臣子女眷一道跟随,更让人忍不住猜测,南巡的路上,皇上是否会为她赐婚?
才子宴后,她的归属越发扑朔迷离。
汐瑶前生不曾伴驾南巡,但心里也有个印象,总而言之,耗时将近四个月,一路平顺妥当,没出什么差错,对她们这些伴君左右的人来说,就是最大的幸事了。
而待八月间前往烟雨城,皇上在沈家逗留半月有余,便在那是,她的外祖父向朝廷捐了三百万两黄金!
若钱财能消灾,折损些也无妨罢。
转眼五月已然过大半,春色褪去,盛夏袭来,这天早早的,汐瑶带着四婢乘了马车,往幽若寺去……
……
还有整十日就要离京,汐瑶始终记挂着陈月泽。
前世的她只喜将自己困在深闺,就是才子宴都缺了席,根本没有伴君南下一说,此番她无论她准备有多充足,到底是与上辈子不同了。
变数难料,她必须要为自己和慕家早做绸缪!
去到幽若寺,庙中的诸位大师们刚做完早课,一位小沙弥领了汐瑶去后院早就准备好的静园,打眼看去,陈月泽便坐在杏树下的石桌边。
这天他穿了一身月华缎的锦袍,窄腰上束革带,尤显身形,下身是时下最流行的大口褶裤,黑靴沉沉的落在地面上,沉稳而有力。
他在后脑扣了镂金镶玉的发饰,将那墨发高高竖起,站在院门口只瞧一眼,都觉那人精神奕奕!
汐瑶顿步片刻,才笑着走进去,一边说笑道,“这是谁家的公子,俊成如此,不知可有娶妻?”
闻她调侃,陈月泽回过身来,时逢阳光初绽,金色的光芒隆在他温和柔软的俊庞上,他眯起眼回她一笑,“慕小姐还不知鄙人家昕夫人眼光刁钻,婚姻大事,媒妁之言,倒是慕小姐可有为自己考虑,此次南下,更看中哪位皇子呢?”
皇上将慕汐瑶带着南下的用意,连傻子都知道,她那份荣宠,是用她祖父与爹爹的命换来的,着实不易。
而陈月泽四两拨千斤的说她,更有另一重意思。
才子宴那日,闻皇上宣她上前听旨,他都在暗中为她捏了一把汗,最怕的就是她抗旨拒婚,丢去小命。
两句话的功夫,汐瑶已经走到陈月泽对面落了座。
“你不用对我旁敲侧击,爹爹才去不久,皇上不会那么快下旨赐婚的。”
且那旨意在何时,她早就知道。
“倘若那天没见到你浑身发抖,小脸惨白的模样,许你今日还能把我糊弄过去。”
陈月泽为她倒了清茶,似闲谈那般说来,想想都自觉好笑。
他早就想寻个机会说教她了,奈何她成日在慕府呆着,连面不露!
“明明是个怕死的,为何要忤逆圣意?此次南下,皇上有意将几位皇子还有定南王世子带在身边,随行的臣子女眷就得你一人,当中用意不言而明,你的夫君他日就算不是人中龙凤,也定位高权重,再差都是定南王妃,你还有何不满足?”
抬眸,汐瑶挑眉反问他,“你觉得我慕汐瑶是喜攀附权贵,贪恋荣华之人?”
“可你没有选择,莫要说你的婚事,就是你的性命,都只凭天子一言。”
“那如果皇上要赐婚于你,让你娶一个自己根本不爱的女子,纵使那人儿乃天资绝色,倾国倾城,你可愿意?”
“……”
陈月泽哑口无言,只得瞪大了眼看她。
汐瑶得胜莞尔,再道,“只因她不是绽在你心中的那朵白莲,你自然不喜,那么你可明白我心中感受?”
“好了,我说不过你,你是个主意大的。”
励志要到河黍边疆保家卫国,上阵杀敌的陈公子,自来在那口才上就不卓越,他干干脆脆的认输。
喝了一口只有幽若寺才能饮到的清茶,汐瑶惬意一笑,晒着清晨的暖阳,面色中露出舒爽。陈月泽看她神色平和,气色也比早几个月好了许多。
想起那个张恩慈,还有前些时候她二人冲撞出手的传言,来时本想问个仔细明白的,可这会儿瞧她笃然自信,索性懒得问了。
如今的武安侯府嫡小姐,厉害着呢!
眼下她要随驾南巡,而他自己也要前往辽阳河黍,这一别,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再见了,京城中,也只有一事唯他牵挂……
“月泽,你可是一直钟情星儿?”
冷不防,汐瑶突然一语,将陈月泽杀了个措手不及。
他脑子里正浮出那女子的倩影,旁边的人便如看穿他心思一般,直白的问了出来。
正是他往嘴里送茶,出神之余,再被慕汐瑶一吓,就被那口茶水呛得咳嗽不止,眨眼就脸红到了脖子根。
“你……你……”
“莫急,顺平了气再说话。”
汐瑶拿出丝绢递给他,让他擦擦洒在身上的茶渍,道,“我与你自小一同长大,你的心思,我还是能看透几分的。”
陈月泽将此事藏得极深,就是平日在国子监,明着和袁洛星保持距离,暗地里那视线却总离不开她,若非汐瑶和他青梅竹马,哪里看得出端倪?
他马上要去从军,一走少说三、五年才能回来,心里自是牵挂着那人儿。
可是……
脸上闪过一丝苦笑,对汐瑶,陈月泽亦不隐瞒诸多。
“我原想请求父亲与母亲允了我的心意,前往袁府提亲,可你知道,我是去参军,战场上刀光剑影,生死难料,我怕哪日不小心就……”
他话说到此,更摇了摇头,显出茫然之色来。
“平日相处,我自觉星儿对我也是有意的,可是我怕若这门亲事真的定下,而我又回不来,岂不辜负了她?可我又担心待我立下战功,回京那日,她已嫁作人妇,汐瑶,你说我当如何?”
见陈月泽神情几变,眉宇间尽是为情所困的苦恼,汐瑶心里叹他太痴,只求此番能帮他消除这情劫吧……
“你真想知道我的想法?”她问,全然没了玩笑之意。
若她没记错的话,即便她今日不提此事,陈月泽最后也还是会在离京前说动陈国公与大长公主,而后被袁洛星断然拒绝,沦为京城笑谈。
汐瑶与他青梅竹马,亲如兄妹,岂能坐视不理?
陈月泽见她神色肃然,加之连日来饱受情愫纠缠,此时红颜知己就在眼前,不与她说个痛快,只怕他人不知何时就被自己憋疯了!
放在石桌上的手握成了拳,他犹豫再三,才道,“我想听你真心所想。”
汐瑶勾唇莞尔,看他的眼色忽的变得成熟起来。
这眸色让陈月泽顿感陌生和不解。
分明她还小他几岁,可偏又让他觉得,汐瑶在顷刻间看尽繁华变迁,历经沧海桑田,那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就如迟暮老人在望一个涉世不深的懵懂少年。
为何她要如此看自己?
不,或者应当问,为何她会露出这般神情?
“我只能说,星儿并非你想象中那般模样。”汐瑶没有明着道出,因她知道,光是说,眼前这痴情人是不会相信的。
“你知她在我心中是何模样?”
陈月泽有些急了,情人眼里出西施,饶是同汐瑶自小一道长大,他哪儿容得人诋毁他的心上人!
汐瑶将眸光移过他,在院子里绕了一圈,最后定在那墙院转折处。
那处是建造厢房时留下的空隙,与墙院有小段距离,藏个人是勉强可以的。
“若你不信,我可证明给你看。”她对他示意道,“你藏到那里面去,待会儿星儿会来,不过先说好,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能出来。”
闻言陈月泽立刻蹙眉起了顾虑。
他看看那院墙和厢房外墙的距离,再瞧瞧自己的身形,觉得好似能塞进去,可是和汐瑶一起设计星儿,套她的话,他躲着偷听,又非大丈夫所为,但仔细探究一番,他着实难耐!
见他扭捏迟疑,汐瑶激他道,“瞧你那点出息,还是妄想上阵杀敌的人,连这都不敢,他日你如何保家卫国?”
陈月泽被她说得一阵僵笑,起身便要照她所言藏去。
走了几步,他又转身问汐瑶,“今日你约我来此就是为了这件事?”
要是从前,陈月泽相信慕汐瑶是个愿意为人排忧解难,善解人意的女子,而今呢?
她事事都在心底打响了算盘,精明的让他瞠目结舌。
“我可没那么好心。”汐瑶果真没好气的说道,背对了他,自斟自饮,神情更是自若,“不替你解了心结,我也不放心将自己的事托付你去做。”
但见她一派从容,对事事拿捏在心头,笃然有数,陈月泽忽而觉得自己差了女子一大截。
“慕汐瑶,我真是服你了。”
汐瑶淡定饮茶,眸中透出一丝凉薄,“你莫要服我,只待会别怨我就好。”
陈月泽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权当她帮着自己设计闺中好友,到底心里还是有几分愧疚。
罢了,他不做多想,藏进那墙院中去。
……
汐瑶不知袁洛星是何时起了凡事要与自己争较高低的心。
可上辈子,她费尽心机入宫为妃,迫丨害四婢和张嬷嬷,还有自己腹中未成型的孩儿,最后终于入主中宫,成为大祁万民敬仰的皇后。
所作所为,就是此生都无法让汐瑶理解。
她从未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母亲早逝,爹爹战死,她慕汐瑶无依无靠,与祁云澈成婚,也只是一颗助他登上皇位,暗护他的棋子。
她何德何能被袁洛星视为一生劲敌,且是非要将她置于死地,才方罢休?
这辈子她要忙着洗清慕家将来所受的不白之冤,更要为自己盘算,哪有那么多闲情逸致陪她玩这些伎俩?
斜目用余光扫了眼委身藏着的陈月泽,汐瑶暗自叹息。
是她们对她不仁在先的……
……
不多时,袁洛星便从那院门外跨了进来。
“汐瑶姐姐今日怎想约我来幽若寺?既然约了,也不叫上我一道前来,自己都到了半山腰,才想着使下人来知会我,害得我匆忙赶来,心都比平日跳得快些!”说着撒娇的俏皮话,她站到汐瑶身旁去,并未急着坐下。
她今日特意穿了身粉色的纱裙,乃是京城里现今最流行的样式,裙裾像是盛放的荷花,缓缓行步都能荡出飘逸柔美的弧度。
而她的发饰梳得很是别致,配上猫眼石的金簪,还有与之匹配的花鈿,那双眉眼一笑起来,饱满的卧蚕随之凸起,一个活脱脱比花还娇艳俏丽的美人儿便端立在眼前。
她有心让汐瑶欣赏自己那身衣裳,若是能说几句夸赞她的话,就更称她心意了。
抬眸望了她一瞬,汐瑶并未夸赞她,反而露出忧虑神色,仿似心中千愁万绪,不知当如何讲起。
“姐姐,你怎么了?”袁洛星微有一诧,再左右四下里望,“月泽哥哥呢?怎没见他来?”
听她问起,汐瑶脸色更加凝然,竟深深叹息起来,“他……刚走。”
刚走?
袁洛星遂往院门那方向望去,心生疑惑。
她刚来,他刚走,怎会没有碰到?
若陈月泽走了,那她还来作甚?
还有慕汐瑶今日的反映怎那么奇怪?
见她张望过去,汐瑶不动声色道,“星儿,我有一事想与你说,唉……”
她又叹了声,眉间隆起道细细的褶子。
听闻陈月泽已走,袁洛星虽心里感到失落,但面上却未有显露,再见汐瑶愁云满面,忙坐到她身旁去,握住她冰冷的小手,贴心道,“姐姐有什么烦恼便告诉星儿吧,也许星儿不能为姐姐排忧解难,可说出来总比揶在心里要好。”
反手握住她,此刻的慕汐瑶全当袁洛星是自己的闺中密友,真诚的对她吐露心事道,“方才月泽他……他向我提亲了!”
言毕,汐瑶感到与她相握的那双手忽的一颤!
再看袁洛星此刻的神情,僵如木偶,惊若石雕。
是觉得自己输了吗?
不止今日要她输,明日,后日,哪怕是将来的每一天!
但凡袁洛星想与她慕汐瑶争抢的,她都不会让她如愿以偿!
莫怪她太狠。
前生的痛,至今难忘。
袁洛星,既然你要与我争个高下,我就让你一并尝尽我所受的种种割肉剜心之痛!
王爷们陪你喝个小酒啊……
“本想着我下月要伴驾南行,月泽也要前往河黍投军,他这一去,我们几个少说也要三年才能再相见,我便想借着今日到此小聚一道,却未曾料到……”
汐瑶慢条斯理的说着,全不顾袁洛星已然僵硬难看的脸色,这时的她就如真被那突如其来的感情困扰的女子,只想与自己的好友倾诉一二。虺璩丣晓
欲言又止,愁眉不展,浓密而纤长的眼婕微微垂着,随着她说话而呼扇出为难的弧度。
袁洛星一颗善妒的心被她玩弄于五指间,话便只说一半,剩下的任由她自行思索,抓心挠肝的暗自纠结。
默然良久,清风阵阵寺院中,一声洪亮的撞钟声响起,但见她僵滞的脸孔忽的回过神来嫦。
抬起头,四目相接,汐瑶眉眼间千愁万绪,瞧着便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然后呢?”隔了小会儿,袁洛星故作平静的问,“月泽哥哥是如何同姐姐说的?全京城都晓得姐姐的婚事由皇上做主,难道他想央大长公主进宫为你请旨赐婚吗?”
大长公主与皇上一母同胞,是皇上自个儿的势力之一,倘若汐瑶嫁给陈月泽的话,无论从哪方面考虑都是极好的软。
只不过……
“我不知。”摇了摇头,汐瑶凝着眉道,“星儿,你可知道我从未想过和月泽会有什么,我们是青梅竹马,我当他如哥哥般看待,忽然听他提及,我毫无准备,好慌张……”
捂着心口,她演得倒入木三分。
“姐姐慌张什么呢?”袁洛星强挤出一丝笑来,宽慰她道,“我倒觉得姐姐得月泽哥哥喜欢是件好事,大长公主与皇上有那重密不可分的血缘在,皇家的恩宠是少不了的,二来若皇上在诸位皇子中为姐姐指婚的话,宫闱争斗就必不可少了。”
自然,虽得知陈月泽钟情慕汐瑶,袁洛星当即便觉得受到了挫败!
而转念再细细思索,才子宴皇上下旨南巡前,离圣驾最近的可是云亲王!
大祁的皇子自来最喜追逐权利,故而婚姻大事多推到在花信之年才真正定下,那迎娶正妃,也必定精挑细选,对自个儿地位巩固有帮助的。
从这一层考虑的话,她袁洛星出生大祁三大家族之一,又为嫡女,婚事方面,娘与爹爹自来不曾对她诸多隐瞒。
她早早的便知道,将来自己的夫婿必定是众多皇子之一,并且还一定是皇位有力的竞争者。
而她,也有戴上凤冠,母仪天下的机会。
为此,她仔细暗中思量权衡过一番。
如今争得最凶的,当属祁煜风和祁明夏,瞧着今后做皇帝的可能性也比其他几位更大些。
袁皇贵妃是袁洛星的亲姑姑,对表哥祁煜风的为人,她有几分了解,也自知是内定的煜王妃人选之一。
可是爹爹说了,这皇储的事,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清楚。
袁家鼎立支持煜王做太子,和皇后一派便只有敌对的份,嫁给祁明夏的可能性微乎极微。
自然,若祁明夏将来君临天下,也必定会娶一位袁家的女子为妃,以作安抚,若是她入宫,后位就要看她手段了。
不过这是后话,可暂且不想。
大皇子已公开放弃皇位,祁成昊与祈裴元论母妃地位和身后势力,都可以排除了的。
十二皇子祁璟轩在才子宴上封了亲王,多年来随国师游历诸国,为人亲近博学,母妃系出名门,尊贵无比,皇上传位于他也有可能。
祁云澈虽母妃身份不明,但这么多年来,皇上说不上忽略他,对他也不曾亏待过。
加之当年他是被皇上亲自接回皇宫就立刻封了王的,这点相当值得推敲。
袁洛星是个心里有数的,她将来最差都能做个王妃,对陈月泽自是看不上。
平日在国子监与慕汐瑶暗中较劲争抢,不过玩个趣味练练手罢了。
真要让他娶自己,她定宁死不从!
至于慕汐瑶呢?
最初母亲让自己与她多亲近,是为武安侯府手中的兵权,还有两代武安侯承蒙的圣恩。
现如今慕汐瑶孤女一个,她本为了不被人看低,才勉强与她佯作从前那般要好,心里早就在嫌恶了。
得知皇上要为慕汐瑶赐婚时,她心里已经暗自吃味许久,再加上这次南巡,伴驾的同辈里,最差的都是定南王世子,袁洛星多怕被这无依无靠一穷二白的女子沾了便宜,抢了她的未来的夫婿和地位荣华!
虽听到她亲口说陈月泽表白心迹,袁洛星不是滋味极了!可一旦想到将来,她又抒怀不少。
倘若陈月泽心仪的是她,大长公主向皇上请旨,没准她这辈子就只能做个陈国公夫人……
所以算下来,慕汐瑶倒帮了自己一个大忙!
想通其中关节,她不自觉提起嘴角,自作聪明的抒怀一笑。
全然不曾发觉,在她为之‘排忧解难’的说完后,听的那女子根本没接她的话。
汐瑶只不动声色的淡淡望着她,刻意留了空隙与她思量清楚。
见她露出那样的表情,汐瑶眸光流转几许,这才接着用惆怅的语气说道,“你说的未尝不是个道理,可你也知道,皇上下旨准我随驾南巡,当中除了永王、煜王和明王三位,剩下几位年轻的王爷都要伴驾左右,再加上定南王世子……”
话说到这儿,她刻意顿了下,埋首下去,似有羞涩,再抬手抚弄耳边的碎发,举手投足,尽是女子柔媚娇羞。
那脑海里不知在消想些什么不得了的事了,望那神情,更仿似有些深陷于其中!
袁洛星随之一怔,心都跟着她那微小的变化变得忐忑起来。
下意识的,她想尽快结束这对话,然而还没等她出言阻止,汐瑶就再道,“我也能明白皇上的意思,你知道的,自我爹爹去后,武安侯府便已有了没落之势,而我左右没有兄弟姊妹,为今只盼能嫁个有权势的夫君,今后也有依靠,承蒙皇上眷顾,对我慕家用心良苦,我怎能辜负皇恩?”
她这一反问,袁洛星更觉惊心和威胁!
哪里想到那看着柔弱好欺的慕汐瑶,竟然还有颗攀附权贵,痴心妄想做凤凰的心?
而今她有皇上撑腰,要在诸位皇子中择个佳婿实在太容易了!
这还是名正言顺,奉旨成婚!
假使哪位皇子不愿意,也只能憋在心里,尊崇了皇上的圣意,将她娶回家供着。
袁洛星的脸就像那暴雨倾盆前的天色,黑色的乌云厚重的积压着,狂风都吹不散!
“星儿,我这么说,你可会觉得我太过趋炎附势?”慕汐瑶小心翼翼的问她。
“怎么会!”袁洛星连说话的强调都有些不稳,脸容更错愕无比。
她极力掩藏着内心的顾虑,思绪飞转。
勉强维持着对汐瑶假装出来的姐妹情谊,安抚了自己片刻,又思索片刻,才道,“姐姐为自己多加考虑并非什么不对,只不过依星儿的拙见,月泽哥哥倒不失为良人之选,他乃陈国公府嫡长子,亦是皇亲国戚,自然,与皇子们没得比较,可姐姐想,就算姐姐得皇上指婚,做了王妃,且不想是哪位皇子,这自来皇权争斗,惨烈至极……”
她讲到这里,杏眸四下转了一圈,警惕的将周遭环顾了一道,凑近汐瑶细声道,“说句大不敬的话,姐姐不怕被卷入其中,白白丢掉性命么?”
闻言汐瑶好似惊了一惊,脸上的愁云登时散尽,又被那话中厉害取而代之。
她怕,她怎可能不怕?!
袁洛星的话虽出自私利,倒句句说进汐瑶心坎里去了。
前世她便是做了颗棋子,才被皇上赐婚嫁与祁云澈,今生她断不能再往那火坑里跳。
又是沉吟半响,袁洛星再度抓住汐瑶的手,对她恳切道,“姐姐,月泽哥哥为人性情如何,你我心中清楚,他对你一往情深,你嫁过去便是当家主母,若实在放心不下武安侯府,将来多生养几个孩儿,过继一个继承武安侯衣钵,大长公主和陈国公必定也会体恤应允姐姐的!”
呵……
听她说到这里,汐瑶便在心里乐了起来。
心说这袁洛星到底当自己聪明过人,还是真觉着她是个傻子,随心所欲的糊弄呢?
这种馊主意都说得出来,那大长公主是多要脸面的人,入了陈国公府就是陈家的人,哪里还有自家长媳时时惦记着娘家的道理?
想罢她配合的赞许点头,道,“我原先还怕你看不起我,待我说出顾虑,得你真心为我排忧解难,这份感激,我心里会一直存着的。”
“姐姐说的是什么话。”袁洛星摆出不与她见外的神色表情,加重语气道,“你我相识多年,若连这都做不到,还谈什么‘姐妹’!倒是不知姐姐心里可有了主意?”
在这件事上,她想得迫切。
只觉着自武安侯府去后,慕汐瑶是有了些变化,但论心思手段,还是敌不过她的。
最好今日能在自己的推波助澜下,撮合了她和陈月泽,那袁洛星便可高枕无忧了。
得她示意亲切,汐瑶心暖,垂首一笑,“我也不知道,容我回去想想吧,不过……”
她抬眸来瞧了袁洛星一眼,面上再露出抹不自在。
“其实若不得月泽今日同我表白心迹,我还以为……还以为他一直钟情于你呢!”
这话中有自顾的猜测,实则本意是汐瑶对她的试探。
袁洛星完全以为自己能够左右汐瑶的心思,哪里知道她自踏入这院子,已经被设计了。
而彼时,揶在墙根里的男子,心突跳得厉害非常。
他等的那个答案,近在咫尺。
“姐姐怎么会如此想?”袁洛星不可思议的冷声笑道,语气里更有刻意的疏离。
仿佛把她袁洛星和陈月泽凑成一对儿,那是多么不可理喻的事情。
“没有吗?”汐瑶接着装傻,“可我倒觉着你二人总是在一起,连谈笑间都尽是默契,只没说穿那一层意思罢了,有好一阵我还想着少与你们一道,免得做了那不识趣的人,还……”
“汐瑶姐姐!”不容她再说下去,袁洛星急得连忙打断她,精致的五官只差没拧在一起,“你可别再说了,我与他没可能的!”
她将头撇开,恼火的望着某处,当真是急了。
她怎可能嫁给陈月泽?
她是要做皇后的人!
“怎会没可能?”把她明显不对的情绪视若不见,汐瑶继续道,“你也说了,月泽是如何的性子,你我二人心中有数,他自来温和,待人宽厚,必定是会心疼妻子的,再者他马上要到河黍军营历练,等立下战功,必定加官进爵,那也是一门荣耀。我记得有一年国子监的中试,你抚琴,他吹箫,你们琴箫和鸣,简直羡煞旁人,而你又是袁家嫡出之女,论身份地位都比我高贵许多,品性相貌更不再话下,故而今日得他表白,我当真吃了一惊,总觉着你才是他心里那个……”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
终于,袁洛星暴躁的打断汐瑶心中那‘美好’的遐想。
她怒气冲冲的从石凳上腾起来,厌烦道,“说那么多飘忽不实的话作甚?你都知道我袁洛星乃袁家嫡女,所嫁之人必为人中龙凤,既然那陈月泽喜欢你,你觉得他好,索性嫁他便是,硬要将我与他扯上几分关系,是有心来挤兑他没将我看上眼么?”
“我、我没有!!”汐瑶也随她站了起来,抓住她慌慌张张的解释,“你莫要生气,我并非说你不好,若我是男子,也定会钟情于你的。”
袁洛星冷哼一声,只甩开她的手,转了半身,气恼的与之背对。
此刻在她想来,慕汐瑶蠢笨如猪,别说做她的姐妹,就是跟在她身后做个侍婢,她都嫌她不够格!
陈月泽竟然看上了她?
就算袁洛星没想过要与他有什么,心里那口气怎咽得下?!
瞧着那发作不得的身影,汐瑶忍不住趁此机会露出一笑,斜眼瞥了瞥陈月泽的藏身处。
不得她这一试,谁会想到袁洛星是如此不屑他陈国公府的大公子呢?
既然已经至此,她不介意让他伤多一些。
也只有伤到最深,最痛,最麻木,才会忘了这情,忘了这本不该中意的无情人!
“星儿……”汐瑶伸手去触碰她的肩头,眼色中荡漾着惴惴不安的涟漪,试探的问,“你吓到我了,我从没见你起成如此过,你……真的生我的气了么?还是……”
眸中软弱的闪烁顿时不见,汐瑶尖锐的望着袁洛星那找人疼爱的玲珑背影,巧笑嫣然的问道,“其实你本就是心仪陈月泽的呢?”
蓦地——
袁洛星倏的转过身来面对她,眼睛里灼烧着无法平息的火焰,扬声失控的叫喊道,“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慕汐瑶我告诉你,我才不会看上那般出身的人,我的夫君定是皇子的其中之一,别以为你有皇上指婚,就能做王妃,甚至是未来的大祁皇后!陈国公府的夫人,再好能好过亲王妃?!再说他马上要去军营了,能不能活着回来还另当别论,你识相点,少跟我胡言乱语,如若不然——”
到这步,汐瑶懒得再演,有恃无恐的扬了眉,眯起眼淡声问,“你当怎样?”
就是这瞬息之间,慕汐瑶不再遮掩她自身本色,清冷的脸孔只得自若从容的色彩,别说站在她眼前的是袁洛星,就是滔天巨浪滚滚席卷而来,她亦无惧。
袁洛星被她逼出来的心里话,已经足够将陈月泽伤得体无完肤。
她那么恶毒的女人,那么不知好歹的女人,怎配他喜欢?!
这份全部收敛的泰然和愤慨,忽然让袁洛星觉得,自己在慕汐瑶的眼中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她根本没将自己放在眼里,那么方才的种种表现又算什么呢?
“你……”袁洛星不确定,同时更生出后怕。
如果之前统统是慕汐瑶在演戏,那么这个女人岂止‘可怕’能形容?
还有她所做这一切,是想给谁看?
脑中登时晃过陈月泽的身影,她更是一惊!
“我?”汐瑶再赠她一抹浅笑,“怎么了?”
转身坐回石凳上,拿了茶于自己喝,在袁洛星满眼怀疑错愕的注视下,她才平静说道,“妹妹刚才还劝我不要参与到皇子中的争斗中,说得如个火坑般骇人,怎这一会儿的功夫,就要急着往下跳?”
侧眸扫过去,汐瑶笑,“还是妹妹觉得,姐姐我不配跳这火坑,只能与陈月泽为伴,你就这般看不起陈国公府么?”
她这一记眼色,极淡,极轻蔑。
其中想要传递的意思更加清晰。
她好像就是在同她说:你袁洛星算个什么东西?
若换做从前,袁洛星必定气焰嚣张的回击。
可今日这一遭她措手不及,总觉得自己被慕汐瑶算计了,而且更让她不安的是,也许……陈月泽此刻正在某处听着她们的说话,甚至连她的表情动作都看在眼中!
想到这里,她更是背脊发凉,不敢再继续深究下去。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心里止不住的恐慌,乱了阵脚,袁洛星手足无措,丢下这句话之后,回身落荒而逃。
看着她狼狈的身影消失在院外,汐瑶送到嘴边的茶却没兴致再饮。
也不知前世是袁洛星后来心性成形才奸恶成那般,还是她本就如此不堪一击?
今儿个汐瑶三言两语就让她原形毕露,反倒越发瞧不起前世软弱无能的自己了。
她反省得紧,吹着清晨怡人的风,自顾自的出了会儿神,罢了想起院子里还有一人,便道,“出来吧,已经走很久了。”
这话说罢之后,差不多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陈月泽才来到汐瑶面前,耀阳都遮不住他铁青的脸色。
汐瑶只与他对视一眼,什么也没说,淡淡移开视线,容他自己整理。
却忽听陈月泽哑了声,从喉咙里溢出苦笑,道,“我都不知道是该先惊叹你与从前极不同过分聪慧,还是该先自怜从未被心上人看入眼的伤情。”
伤情?
为袁洛星?
有这必要吗?
“她与你想象中不同,就算真让你娶了她,你也不会得到你期望的快乐,早点洞悉实情,从中解脱出来,我觉着不错呢。”汐瑶的话本也没有开解他的意思,倒像个老者在感慨自己曾经所经历的种种。
那些遗憾,错失,值得珍惜的不曾守好,不值付出的却一再执着。
人总是如此,诸多借口,不过为求一念心安。
本性就是自私的。
陈月泽往她身边坐下,眼前脑海挥之不去的都是袁洛星刚才的说话,故而人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汐瑶瞥他一瞬,问,“需我安慰你吗?”
她自己是个过来人,这情爱之事,若旁人能说得通,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痴人了。
陈月泽回眸与她相视,问,“我只想知道,若你对我无事相托,你会让我知道这真相吗?”
如今他认识的慕汐瑶,与从前大不相同。
难道这不是她对自己的试探吗?
陈月泽有点不敢想。
汐瑶对他勾出一笑,半开玩笑的道,“你对袁洛星看走了眼,可莫要迁罪于我,我有托于你是早就说了的,就算我此刻肯定的告诉你什么,我的为人如何,你自己心里也有判断,我又何须多言?”
“汐瑶,你真的与从前不同了。”
那样的改变,连他这个自小与她一道长大的人都为之惧怕。
“你就不想知道为何我会改变诸多吗?”
陈月泽合眸深深沉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来,问,“缘由为何?”
“那可信我?”
陈月泽得她一问,反笑起来,“方才你还让我自己判断,你不说出来,我该如何判断?”
汐瑶冲他挤眼,又不得不露出佩服之色,“倒是我小看你了,还以为袁洛星能让你溃不成军。”
“不过无论如何,我要托付你的事,只有你能做,我只能放手一搏。”为了消除他的顾虑,她又迅速道。
然后用手蘸了茶水,在石桌上写下八个字:河黍张家,密谋造反。
汐瑶再问他,“你可信我?”
只这几个字,陈月泽才恢复少许的脸色登时一沉,挥手便将面前的茶打翻,将那字淹没了去。
转而,他再蹙眉看向汐瑶,深眸中费解,怀疑,焦虑,复杂流转,不得其解。
汐瑶知道,事关重大,光是区区字,饶是她与陈月泽青梅竹马,也不足以让他信服。
“是我爹爹对我说的。”
“武安侯?”
“没错。”汐瑶点头,抬首远望,似在回想般,说,“我也不知爹爹缘何会怀疑,可我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加之这些日子我都住在慕府中,对那位新进门的姨娘试探诸多,所以我才会如此肯定。”
说起武安侯,那曾是陈月泽心目中憧憬的大英雄!
凛的话一言九鼎,在大祁威名远播,他自不会去怀疑。
那张氏家在河黍势力极大,这次他去从军,都要在其麾下听其军令历练。
再想自从武安侯战死,汐瑶便开始忙着打压张氏,做出连串与她从前性情完全不同的事。
若真如此,那么她所有的变化就都说得通了。
没有什么能比这件事更加能让人为之惊觉震撼!
况且,他的青梅也不可能拿这么大的事来说笑戏弄他。
沉默了许久,这院中宁静致远,连谁的气息都被风吹散了,只剩成荫的树叶沙沙作响,人心,汹涌起伏,久久难平。
“汐瑶,我信你。”
闻声,女子红唇浅浅上提,勾出安然的弧度。
……
虽幽若寺乃慕家私庙,但隔墙有耳,汐瑶也不便与陈月泽说太多,只那寥寥数语,他也该明白到了河黍,要做些什么。
两人又在院子里坐了会儿,各自沉淀着心事,消磨到巳时才起身打算离开。
到了寺庙正院,才见到一个穿戴不俗的小厮正站在树下阴凉处,急急的来回踱步。
他见汐瑶与陈月泽一齐走出,面上一喜,忙上前作着礼,急说道,“给陈公子、慕小姐请安!小的乃长公主府上家丁,我家公主今日特让小的前往慕府接小姐到鸳墨阁一叙,后又得知小姐已来幽若寺进香,小的急忙上山来寻,可那位玄林大师却不给通传,只容小的在此等候,小姐可算出来了,请快快随小的下山吧!”
直接打发一个小厮去慕府接人,的确是祁若翾才会有的行事风格。
不过才将解决了两件大事,这天晌午都没过,汐瑶忽觉自己也算个忙人了。
即便不得二叔母体谅,至少这世上,还有她祁若翾与她做个伴。
而陈月泽就没那么轻松了。
刚得知了个天大的秘密,他放心不下,便执意要陪汐瑶一同前往。
一路下了山,来到沁湖边,直到老远见祁若翾就站在那阁楼顶层的窗边盼望,才消除心中戒备,和车中的人儿招呼了声,策马离去。
收拾了袁洛星,又得陈月泽答应相助,汐瑶心情甚美。
回想之前那小厮的话,说自己是早就赶来了,只因玄林大师阻拦,才没有进那院中去叨扰。
这又不得不让汐瑶多加揣测,总觉着这位叔公是知道些什么的。
可他已是个出家人,不问世事多年,有些关系拿出来用罢一次,就再不能用第二次。
所以她只能在心中有个数,不能点得太透,否则丢了这相助也罢,兴许还会让有心人牵累了她慕家这位叔公。
想着这些时,便听陈月泽在外恍若寻常的道了句‘我回了,你与长公主聚吧’,便是一阵远去的马蹄声。
她掀起车帘往外看去,便得见一片湖光美景,伊人藏于不远处的阁中,亦是瞧着她了,便巧笑嫣然的冲她挥手。
……
鸳墨阁乃京城一雅地,就座落在杨柳摇曳风光秀丽的沁湖边上。
因那小阁乃已故太后下令修建,长公主会约汐瑶在那里见,倒也不稀奇。
盛夏时节,坐在阁中纳凉饮酒,嗅风中清爽,自是件妙极的事。
已是五月间的天,翠绿的沁湖中,散落着许多大小不一的龙船,从船中又依稀飘来琴声歌声,还有那阵阵笑语声。
万丈金芒,映照在涟漪不断的湖面上,大祁的太平盛世,无需描绘,便呈现于人眼前。
只,若不得张家图谋不轨,不得人心做鬼,不得你争我夺。
这天下在汐瑶的心里,才是真真正正的太平吧!
下了马车,汐瑶迅速将那几许惆怅挥散得一干二净。
既然长公主邀她来此处赏玩,岂能愁眉苦脸的扫兴?
让她万般没想到的是,当她随着阁中女眷行入第五层,绕过竹屏,见到的人除了祁若翾之外,还有另外三位来头大得吓人的!
格内布置得闲雅舒适,长形的通间,中间用竹屏隔开,里间是没有座椅的,用最坚硬的竹,垫出高约两尺的平台,台上再放长长的矮桌一张,上面美酒佳肴,摆得不见空隙。
而来到此处的人,需脱了鞋子,坐在平台上,方才能围着矮桌,一边欣赏旁边窗外的湖光景致,一边享用。
盛夏酷热难耐,可阁内竹台丝丝沁风,自能使人凉爽。
若只有祁若翾的话,汐瑶定想也不想就脱了鞋子往那竹台上坐了,让她躺着打滚都行!
可今日这一番是在闹个什么啊?
祁璟轩在也就罢了,他和长公主乃一母同胞,一道跟来不稀奇,况且他性情开朗,也好相处,和他同处一室,汐瑶也不会觉得窘迫拘束。
但……那浑身散发阴冷之气的煜王,还有坐在他对面自若饮茶的明王呢?
这水火不容、斗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两兄弟,竟然同处一室?
还一起来这里小聚闲饮?
她慕汐瑶还有幸能够参与其中?!
只看了那么几眼,当真把她给惊得立在原地,半步都挪不动了……
她今生最不愿意和皇亲国戚扯上关系,尤其这些个皇子们。
老天似有心同她玩耍般,非让她与之纠缠不清……
祁若翾坐在方才与她打招呼的那道对角的窗边,懒洋洋的倚在一只孔雀蓝的金丝大枕上,眯笑着玩味汐瑶脸上的震惊。
刚封了亲王的祁璟轩热情的和汐瑶招呼,“可把你等来了!快来坐,今儿我们可都是沾了你的光,才能一品鸳墨阁的好酒呢!”
沾了她的光?
她何德何能啊……
汐瑶连傻笑的力气都没了,真想晕死过去作罢!
“既然来了,就过来坐吧。”跟着说话的是祁明夏,他话语不温不淡,但不难听出个以礼相待的意思来。
往日不管在宫里宫外,他虽和祁煜风斗得狠,不过名声可要好多了。
‘谦和有礼’、‘温文尔雅’,都是人前常用来形容这位非皇后亲生,却又由纳兰皇后一派鼎力支持的明亲王。
更有大臣将他和太宗皇帝的胞弟贤王相提并论,为其博个‘贤德’的美名。
汐瑶是被祁明夏威胁过的,才不会被他此刻表现出来的假象迷惑!
她还没在心里腹诽够,忽然感到周身一冷,双眸不自觉往那方向移去,就见祁煜风面色寡沉的盯着自己……
煜王是出了名的阴损毒辣,被他看一眼怕是要折阳寿的!
这会儿他似乎也从汐瑶脸上看出些什么,转而冷森阴邪的瞥出一笑,揶她道,“不敢?”
汐瑶怔怔然,顿时觉得武安侯府的脸都被她在这几个眨眼间丢得一干二净!
来都来了,她有什么不敢的?
有祁若翾在这里,还能容她这两个逞凶斗狠的兄弟把她吃了?
再说她最不愿意见的那个又不在,她何惧?!
刚想罢,再听身后有脚步行近,继而停在她身后,接着脑袋顶再响起祁云澈无澜的沉沉话音,“来了?”
汐瑶彻彻底底后悔之前没在幽若寺上一炷香!
来了?
你等我???
我和你不熟!!!
————————————————亲妈若鸢碎碎念。
在这里重新交代更正下更新时间。因为若鸢是个上班族,所以文文平时每天保持6000字更新,不会断更,通常每天晚上12点半更。如果要遇到加更,像这两天每天万字,就会晚一些发出来,亲们可以第二天起来再看。最近系统抽风,大家送的各种道具不能及时显现,不过请大家放心,若鸢在后台都能看见,谢谢你们-3-。
你的心意,我受了
祁若翾与祁煜风同岁,都为天烨五年生。虺璩丣晓
在整个平辈的皇族中,没有太大的利益牵扯,又能让他给几分薄面的,除了大皇子之外,也只有长公主一人。
今日鸳墨阁中聚集了那么多皇亲国戚,显然祁若翾别有一番用意。
汐瑶心里虽惊,面上也僵得不好看,可还是硬着头皮往那竹台上团坐了下去。
想来她着实不该是这里最不自在的人嬗。
两位时时刻刻恨不得对方死的王爷都能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她还有何拘谨可言?
再者幽若寺是她慕家私庙,被祁明夏借来设计祁煜风,她倒霉碰上,还被威胁,那是她时运不济。
才子宴上,袁皇贵妃将她当靶子使,经书也抄了,差点嫁给宋成远,那都是后话恋。
归根结底,在这二位面前,她不过路人恰巧经过,挨了乱箭。
捡回一条小命,是她够激灵,反映够快!
她是长公主请来的客人,他们断没道理扫了长姐的面,再为难她一个小女子。
至于今后皇位到底由谁来坐,就看王爷们如何各显神通了。
慕汐瑶是半点关系都不想沾的。
她被夹在祁璟轩和祁若翾姐弟两人中间,祁煜风和祁云澈则并排坐在她对面,而祁明夏一人坐在矮桌的左侧那端。
可惜了一桌的好酒好菜,气氛说不出的……僵!
“来,今日且不去管你们那些个争来斗去,我从雁城回来这般久,还没与你们坐下来一道喝过酒,这里只有自家兄弟姐妹,还有与我一见如故的汐瑶妹妹,我们共饮一杯!”祁若翾把身边几个环视了一遍,先将手中的玉杯举起,爽快说完,她仰头先干为敬。
祁璟轩立刻随之笑着举杯,喝完了才道,“我与汐瑶也一见如故,我也才回来,哥哥们可要给我这个面子啊……”
他话里有几分委屈,又有几分撒娇。
说时那眼眸还不停在祁煜风和祁明夏之间扫来荡去,暗示的意思只差没明说了!
祁煜风是个说一不二的阴冷性子,他认定的事,不择手段也要按照他说他想来做,故而因此常在早朝的时候触怒圣颜。
祁尹政当着朝臣的面毫不留情的训斥他都不知道发生多少次了,可这也是他最最欣赏自己二儿子的一点。
有才干,又果敢,不动则以,动了必定血雨腥风,大局在握。
寻常阴损的招数,祁煜风根本屑使,若真出了手,那必定精准,既能干脆置祁明夏于死地,又能全身而退。
幽若寺一事,那到底是谁的布局,谁又得益最多,他比谁都清楚。
得慕汐瑶与他同在一席上,他也知道祁璟轩话里维护的意思,还有今日祁若翾特地攒局的真正用意了。
举杯,嘴角扯出抹天生自来的不羁,他道,“皇弟和皇姐的面子,我自是要给的。”
接着他冷眸再扫向规矩端坐的慕汐瑶,周身气息又在瞬息间与祁若翾说话的神色表情不同。
那是天生的贵气,他是皇子,是大祁尊贵的王爷,更或许是将来这天下的帝王。
他对自己的野心从不隐藏,于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慕汐瑶对他而言,放过她又如何?他根本没将她看在眼里。
最重要的是,单将慕汐瑶忽略一道,就能卖祁若翾还有她身后冷家的情面,他何乐而不为?
“前日本王的母妃在才子宴上刁难你,让你受了委屈,本王向你保证,今后无论你在宫里还是宫外,都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
话罢,他也毫不犹豫的将杯中酒喝尽,倒不失为个痛快利落之人。
这下可将汐瑶吓到了!
她小小亡臣孤女,断没有让大祁王爷代他做皇贵妃的母亲向自己赔不是的道理!
急急忙忙的双手举杯,恭敬回道,“王爷说笑了,汐瑶能与几位王爷一齐于鸳墨阁饮酒,已是三生有幸,那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她才说完,就听到祁煜风疑似理所应当的冷笑了声,极其飘忽,却又清晰。
仿若他本就觉得她不该在此地,没有祁若翾,让慕汐瑶为他提鞋都不够资格!
汐瑶自然听出那意思,额角跟着轻轻抽搐了下,心骂这煜王实在太不给面子了,碍着她没他矜贵,也只能维持着脸上的僵笑,把杯中的酒喝完!
忍一时,再饮一杯酒,从今往后煜王一党再看得起她,也不会算到她头上,值!
“这才乖。”祁若翾面上露出抹甜笑,满意的望了祁煜风一眼,再看向祁明夏。
说到明王,他与祁煜风是截然相反的个性。
祁煜风没有的,他全有!
内敛稳沉,藏而不露,犹如一个下棋高手,无论执的是黑子还是白子,只要到了他的手里,必定能被他运用发挥到极致。
哪怕是那天突然上山来的慕汐瑶,难道他就真的没做预料吗?
回想起来,当日祁明夏布了让自己‘遇刺’的局,主要目的是为了试探冷绯玉,那么其次呢?
自然是借此在朝堂上打压祁煜风一党!
汐瑶赶巧在那天上山,正正落了他的下怀,做了他的证人。
其后张恩慈拿这借口发难陷害她,又在暗地里助了明王一把,试想那天汐瑶真的被辱,甚至是一死了之,皇上正眷顾着慕家,对此事必定要严查!
到那时,祁明夏与其谋臣再借题发挥,将祸水源头引向祁煜风,煜王一党,包括袁家都必受重创!
由此可见,才子宴上袁皇贵妃护子心切,明知道可能会触怒圣颜,还是要在那天教训慕汐瑶一番,实则是在警告她,还有背地里再想拿此事做文章的人。
而那个人,便是祁明夏!
汐瑶是自己撞进他手里的棋子,于他来说正巧走那一步得益最大,他当然会落子。
得了祁若翾的眼色,明王表现得就比煜王要豁达得多了。
他举杯正对汐瑶,诚然道,“朝野争斗自来凶险,本王不该将慕小姐卷入其中,这杯酒本王自罚。”
他看似做得妥贴,苦了汐瑶,别说推拒了,连与他陪饮一杯的份都没有,生生受了他的‘道歉’。
杯子举在半空,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喝,喝了,又会引起什么后果……身旁的祁若翾好似看出她私下的纠结,干脆道,“让他自己喝!他二人最是讨厌了,整天玩弄那些权谋把戏,弄得我每次进宫都要踮着脚尖,小心翼翼!话都不敢大声说了。”
祁煜风扫她一眼,好笑道,“你还有不敢大声说话的时候?半响功夫,我和老三都要自矮一截与人赔礼道歉,下一个是谁?今儿个谁也别想逃过了!”
他说罢,众人齐齐看向祁云澈,唯独汐瑶把头埋得低低的,局促到了极点……
又是一声冷笑,祁煜风再道,“我不是听说老七救了慕小姐一命么?要赔哪门子的礼?”
煜王是从不轻易吃亏的人。
他向慕汐瑶赔礼,多是看在背后大于弊的利上,况且有祁明夏和他一道,他自不觉得屈。
可不管怎么样,在座大祁四个王爷,要是都在这女子面前弯了腰,传出去脸面就没了,他和祁云澈又没仇,犯不着跟他过不去。
所以依着他看来,这会儿也该到慕汐瑶自罚一杯了吧?
闻言祁璟轩也抓头费解,“是啊,算起来七哥应该是汐瑶的救命恩人才对。”
汐瑶自知逃不过了,索性大大方方的抬起头来,给自己斟了杯酒,举杯对祁云澈道,“当日多得云王相救,汐瑶却有眼不识泰山,在才子宴上冲撞了王爷,还请王爷莫要与汐瑶这等没见过世面的计较。”
说完她便欲仰头干杯,岂料祁若翾一手挡住她杯子,眼色横过去凝着对面的男子道,“老七,把我们大祁皇族的风范拿出来,谁让你那天吓唬人家的?我倒觉着在才子宴上汐瑶为自己讨个公道没什么不对。”
宫里就那么大,光是奴才都有几千,捕风捉影的大有人在。
那慕家姐妹如何争执,事后慕汐瑶又怎样冲撞了祁云澈,早就隐隐的传开了。
祁若翾当然知道对皇族不敬是个什么罪名,只她对汐瑶好感,便护着她多一些。
再说了,老七嘴毒,她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汐瑶也不是个好欺的,不识他身份,他偷听她和慕汐灵说话,还出言讽刺,她不还击才奇怪了!
“我吓唬她?”面若止水的云亲王俊眉轻扬,深眸中笑意若有似无,“可我好像记得,是皇姐授意我在先。”
“皇姐,你……你……你不会……”祁璟轩单是听他们兄弟几个对话,都为汐瑶紧张了一道。
祁若翾见胞弟正对自己欲言又止,那双无邪的眸直盯得她愧疚感爬满全身!
她也知道那天亏了那人儿,做得有些过分,于是只得无言的眨眼,任凭她伶牙俐齿,也说不出话来了。
祁璟轩自小跟在国师身边,但对宫里的险恶,也是心知肚明的。
二哥和三哥针锋相对,并非鲜闻,可饶是他来这里坐到现在,听他们一来二去的敬酒给汐瑶赔不是,再联想这些日子京城里与之相关的传闻,总算彻底恍悟,原是汐瑶被无端卷入哥哥们的争斗中。
那她可实在委屈了!
还有在凌翠楼那件事,要不是他玩心太重,非要拉她搭把手,也许她就不会遭人算计,至少不会在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被算计!
这一想,祁璟轩登时起了愧疚之心,连忙斟了杯酒,举向汐瑶正色道,“那天在凌翠楼是本王犯了混,你放心,本王以后会对你好的!”
那杯酒在自己跟前一晃,再见祁璟轩忙不迭的喝了,容人反映的功夫都没有,汐瑶满脸诧色,瞬息间反映过来,愣是死死抿了唇,才没喷笑出来!
本她还在心里沉淀着该说如何的话,把几位王爷的脸面挽了回来,至少不能让祁煜风和祁明夏把自己记得太牢。
不想祁璟轩横插了进来,当真意外又有趣!
横竖是她先去招惹张恩慈,那天不管她去哪里,稍露出空隙,都会遭殃,与璟王有何关系?
或者应当说,正是因为在那里遇上了这几个皇族,才让她得以借来依附,保全了自己。
可祁璟轩却先纡尊降贵的跟她道歉,纯挚的脸容是汐瑶从未见过的真诚,还有他说的话就更加有趣了。
他会对她好的?
怎让人听了那般别扭,就像是……
“哈哈哈哈!”祁煜风嚯的拍桌大笑起来,“老十二,我可真是服了你了!!”
素以‘阴险’著称的煜王竟都忍不住爆发出真性情来,其他几个岂有不笑的道理?
祁云澈和祁明夏各自把脸撇向一侧,面上含着不同程度的笑意,摇着头,对这个弟弟,无奈得紧。
祁若翾更是干脆笑倒,抓着汐瑶不放,还要抽出空来揶揄,“十二啊十二,瞧着你平时是个老实的,原来心里早就有那般主意了,哈哈哈!那你可要记住今天说的话,以后,一辈子都要对汐瑶好啊……哈哈……”
“怎么你们都在笑?我说错什么了吗?”
祁璟轩一脸不知,再看汐瑶,她脸为何那么红?
给自己押了一口茶,再清了下嗓,祁明夏附和着祁若翾道,“十二,依着你是这个心思,赶紧在父皇给慕小姐指婚前,央淑妃娘娘去请旨,我想父皇会允你的。”
“老三,你说得没错,这回我和你想法一致。”祁煜风闲懒的仰坐,用一只手撑着自己半身,难得赞同了祁明夏一回,再洒脱的与之干了一杯。
长久来,都是他们两个在斗,这种局面虽然对方都想打破,但也只能由他们其中一人来破。
倘若兄弟里有其他的起了心要来争帝位,首先就会被祁煜风和祁明夏联手除之而后快!
老七没自个儿的势力,母妃身份不明,常年在他们两个的眼皮底下留心着,有什么风吹草动,自是看得清楚。
十二就不同了。
他身后有三大家族之一的冷家支持,长姐心思细腻,亡夫家的兵权握在手里,厉害得很!
祁若翾要他们给慕汐瑶赔不是,心里再不乐意,这面子也是要给的。
那淑妃呢,看起来不喜争这些,对权利淡薄非常,可你怎知她真正在想什么?如果十二能娶慕汐瑶,那么这女子当真为他们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换个方面在想,慕家的功绩在那里,父皇定是要在自己的儿子们当中挑一个指婚。
祁煜风和祁明夏都不想娶对自己毫无帮助的女子。
慕家如今只剩空壳一副,祁璟轩娶了她,就等于和皇位绝缘了,那么他们就少一个竞争对手,消除了彼此的顾虑!
这怎能不让祁明夏和祁煜风齐齐赞成叫好?!
嚼出他两个的心思,祁若翾收了笑意,坐正来道,“平日你们怎么斗我都没所谓,就是把我和璟轩都拉了进去玩一道,我们两个身为皇族的儿女,那也是义不容辞的,可今儿在这里索性我把话说开了,武安侯府现在就得汐瑶一人,你们这些只晓得追权逐利的,只顾自个儿痛快的,还有不明事理的,你们不知道怎么疼人,我不怨你们,可她与我祁若翾有缘,我瞧着她就像瞧从前的自己,往后不许你们再欺她,利用她,对她坏,不然别怪我这个姐姐翻脸!”
看到祁若翾为自己出头,说出这番为她着想的话,汐瑶已是红了鼻子,感激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想她惨死御书房前,以为自己就要过忘川,饮那孟婆汤,忘却前生恩怨情仇,重新做人。
可再睁眼,老天却给她改变命运的机会!
是祸是福,到如今都不得而知,只能凭着那点先觉,小心翼翼的为自己绸缪计算,
仇人在暗,她在明。
张家势力大得可与朝廷叫板,要将其扳倒,谈何容易?
小叔不济,二叔不问世事,二叔母又对她不谅。
她步步行得艰难,委屈全往肚子里咽,偶时真怀疑这老天只当她是个玩笑来作弄,存着心要重新折磨她一道。
却不想得了祁若翾的眷顾,贴心至此!
“公主,我……”
祁若翾根本不给她道半句谢的机会,按着她的手肯定道,“我说你当得起,你就当得起!”
“既是皇姐在意的人,我们几个以后留心着便是。”
祁煜风也从旁应道,虽他看不出慕汐瑶有何过人之处,不过祁若翾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今后真得长个心眼,莫要不小心又动了慕汐瑶的丝毫,犯了冷家的不痛快。
得他如此说,祁明夏也微一颔首,算是默允。
而祁云澈本话就不多,是个淡漠的,方才祁若翾口中‘只顾自个儿快活’的人说的就是他了,此时他懒得表示,反正从来他都不是先招惹别人的那个。
“唉!怎得半会功夫就僵了!?”
见他们各自沉吟,祁璟轩最受不了安静,把杯子一举就道,“来来,难得的机会,今天要喝个痛快!”
随他一闹,祁家另外三人和汐瑶,也跟着一道放开了,畅饮起来。
人生难得几回醉。
汐瑶小心翼翼的躲着避着,不让自己和皇族有过多的关系。
却又因为这些皇家的人算计她,利用她,更护她!
如今日这般与几个王爷还有长公主一起喝酒,恐怕此生也是唯一的一次了。
生在皇家,又岂是他们所愿?
你不争,别人也会逼你争!
就是现在还看似无动于衷置身事外的冷家,也早就在暗中尊崇圣意,成为祁云澈背后最强大的支撑。
而过了今天,毫不知情的祁煜风和祁明夏,又要在处处明争暗斗,彼此消耗,为他人做嫁衣。
祁若翾在一年后,将会被送去与契丹族的族长和亲,皇上借此收回了她亡夫孙家的兵权。
前世的记忆里,似乎契丹族长对长公主疼爱有加,更育得自己的儿女,在汐瑶看来,这也许是最好的结果。
可对于祁若翾来说呢?她可是真的愿意?
这些,她都知道。
可她不能说……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守好自己,然后小心翼翼的……改变她前生悲惨的命运。
我心里不舒坦,会让你好?
女子倚在透着丝丝沁凉的榻上,一只手支在耳鬓边,双眸闭合,闲适自若的打着盹儿,任凭暖风轻拂,熏笼中蔓延出沉香的味儿,淡淡的,依稀漂浮在她鼻息间。虺璩丣晓
她听见不远处有水声轻响,船舶从湖面上划过,看似割开了碧绿的伤痕,却又在转瞬间,连荡开的涟漪都不着痕迹。
她听见杨柳沙沙,便在脑海中勾勒出那摇曳曼妙的弧度,树下,是哪个伊人在渐行渐远……
她听见一个柔软温婉的声音在对自己说:汐瑶,对自己好些,勿要念我。
这是……长公主么嫦?
神思在这疑惑中逐渐恢复清明,汐瑶感觉有一阵温暖将她周身笼罩,睁开眼,便先望见那一片落日余晖,碧湖连天的宁然景象。
黄昏,天边被红霞染得艳丽非常。
风很柔,飘在湖中的舟如羽毛般轻盈,岸边那排纤长的柳树垂着腰身,似个个正发懒的年轻女子,便是那么随意一站,娇身媚骨,风情万种商。
远处那木栈道上,谁家的大老爷泛舟游湖归来,正带着他花枝招展的妻妾们逐一下船。
一个不小心,谁推搡了谁,谁又惊叫了一声,跌进那湖水里去……
汐瑶的酒意还未散尽,昏沉沉的趴于靠窗边的竹台上,双手撑着自己,眯着眼望那处,然后随心咯咯的笑了起来。
有趣极了!
就是……
“一个人赏着真没意思,若他在该多好啊……”
“他?”
继而,身旁有个声音随意问道。
那单音冷静极了,都不知这世上有什么能将其动摇,会出声,也不过顺口一问,那女子回不回答,并不紧要。
汐瑶根本没察觉这阁中还有其他人,却又得那人问罢,她真切的听入耳中,竟露出茫然表情,望着远处的静陷入思索中……
他是谁呢?
脑海里好似出现了那么个轮廓,可饶是她用力得拧秀眉都拧起,却还是忆不清晰。
末了她只得回答,“我不知道。”
“那你可知自己在何处?”那声音又问。
汐瑶只觉着有些晕,还有些飘忽,唇齿间残留着酒香的滋味,那涣散的眸再定了定,总算想起几分。
早先她在幽若寺,被长公主的小厮接来沁湖边的鸳墨阁饮酒……和大祁风姿卓越的王爷们。
她何时醉去的,是丁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那么……与她说话的人是谁?
蓦地——
汐瑶惊醒!同时用手把自己推坐起来,拉开搁在旁侧的竹帘,便见到——祁明夏!!
这格内除了他与她,就再没有任何人了,她刚才全无防备的胡言乱语,他……
“放心,本王对你的事没兴趣知道。”看出她脸上眼里满满的防备,祁明夏转身正对她,缓声说道。
这个人和祁煜风给她的惧怕是相同的。
虽然他眉宇之间仍有似乎与他浑然天成的温和之色,而汐瑶知道,那都是假象。
在他们的面前,她只有任之宰割的命,更别说方才的失态,他刻意等在这里,是……为什么?
“皇姐既然为你攒这局,我和祁煜风就不会再动你半分,所以你无需顾虑,这是她托我交给你的信。”
祁明夏语气平淡的说着,果真将一封信封递到汐瑶面前。
她低眸望了眼,虽她不认得长公主的字迹,不过上面隽秀的‘汐瑶亲启’四个字,一看便出自女子之手,她愣了愣。
“公主为何……”
“看完你便知了。”
祁明夏淡淡的打断她,听不出语气里有多厌恶,但显然耐性不高。
汐瑶只得强忍着晕眩感,启封细细看来,第一句话便让她将心揪起!
“汐瑶,今日一别,许是此生无缘再见。你看似温顺,实则性情刚烈,若想立足,单凭一己之力,恐那性子还得收敛些,至于皇家三两事,看得出你不愿多有瓜葛,我能为你做的,便也只有这些了。万语千言不足以表,珍重。”
珍重……
她是要去哪里?
抬眸向祁明夏寻看过去,他似在等她一般,得了汐瑶询问的眼神,便再道,“父皇已经决定,将她送与南疆王和亲。”
和亲……南疆王……
“怎、怎么可能?!!”
零星的醉意随着这突如其来的逆转,犹如谁打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登时清醒得紧绷了全身!!
她记得上一世祁若翾明明嫁的是契丹族的族长,怎变成了南疆王?!!
那南疆王都快到古稀之年,数月前才领兵入侵她大祁,且还是害死她爹爹的罪魁祸首,皇上怎会有此决定??
祁若翾不过二十尔尔,是大祁尊贵的长公主啊!!
她还在偷乐她慕汐瑶这辈子不知走了什么运气,得祁若翾看上眼,照顾诸多。
她还想在这充斥阴谋诡计的京城里能的一知心人相伴说话,是老天的眷顾。
她还琢磨着待他们聪慧优雅的长公主风光再嫁,定要央舅舅送份丰厚的贺礼。
怎才醉了一场,醒过来什么都变了?
“不会的,我不信,我不信……”
汐瑶反复摇头,僵滞了眸光,整个人瘫在那竹台上,任由最后的余辉将她狼狈的身影笼罩,抓着信纸的手,随着心底腾起的恨意,死死收拢!
“不管你信不信。”祁明夏冷静的凝视她,字句清晰的说,“这是皇上的决定,谁也无法左右。”
许是他语气太冰,太漠然,汐瑶猛地抬起头来恨住他,“为何你们不阻拦?她是你们的长姐,与你们有血缘之亲,为何——”
为何?
汐瑶前生自己都在宫中活了小半生,还需多问吗?
祁若翾手中有亡夫家的兵权,于皇上来说便是个威胁,她背后代表着冷家的势力,若要一起支持祁璟轩,无论是祁煜风或者祁明夏,都希望她远嫁的。
这还用问吗?皇宫里怎可能讲亲情?
皇宫里只有尔虞我诈,你死我活!
他们都没有心!
祁若翾与南疆王和亲,委屈了她一个人,却成全了所有的利益,谁还会阻拦?
或许这更是祁尹政为了保护祁云澈,怕他另外两个儿子怀疑诸多而走的另一步棋。
只有如此,才会削弱他们对冷家的防备,才会放心去斗!
“皇位对你们来说有那么重要吗?”汐瑶自语般问,口气里充满不屑与讽刺!
她自然有资格讽刺,她是那个唯一知道结果的人,可更讽刺的是,她以为凭自己就能改变命运,却不想在这其中越演越烈,如飞虫堕入蜘蛛的网,越缠越死,再难挣脱!
祁若翾命运是因为她的改变而改变的吗?
她忍不住想,更忍不住恨!
为什么她们要成为权利争夺中的牺牲品?就因为她们是女人?!
祁明夏俊容中波澜不惊,对她激烈又大不敬的问话毫无追究之意,他所期待的结果已经得到了,眼前只是慕汐瑶无谓的挣扎。
“此事已成定局,无需多做忧虑,我与煜王亦不会再将你牵涉其中,长公主的心意,你莫要辜负。”
他留下来,只为了说这些话?
汐瑶苦涩的冷笑,凛冽的眸光扫向他,“不知明王还有何指教?”
总算这一言,让大祁最是沉稳内敛的祁明夏动了颜色。
惊诧只在他无匹的姿容上闪过一瞬,转而只有他更加无情的话语,对汐瑶忠告与胁迫的说道,“父皇早晚要为你指婚,我与煜王的意思,方是在酒席中已告诉你,你若能嫁给十二,是最好的结果,这也是长公主所期望的,你好好考虑吧。”
话尽,他便转身离去。
“你真以为如此就能高枕无忧,得到你想要的?”
连汐瑶自己都不曾想,她会说出如此尖锐的话来激怒那无心多做停留的男人。
只她心里有恨,只她太不甘心!
“若我不愿嫁给璟王呢?若我执意要嫁给王爷你,或者煜王呢?皇上体恤我慕家,兴许能如我的心愿呢?哈……”
她笑,凄绝又悲凉,“为何我定要顺应你们的意思?不若今日被你们陷于不义的亲姐攒局设宴,畅饮一番,你们就真的把我放过了?我慕汐瑶还没有那么蠢!!!!!!”
喧嚣罢了,那耳边似有阵阵余音,连她都不敢相信,自己会说出如此疯狂的话。
背对她的祁明夏如尊冰冷的神邸,纹丝不动,像是将她的悲鸣听进去了,却又像是全然忽略不计。
末了,良久的沉默,才听他启音淡声道,“你不蠢,却又很蠢。”
迈去了几步,祁明夏忽的又停下来,仍是没有转身,孑然而立的背影透出的是与他内心相反的正气。
这些人有何正气可言?
他们的心都是黑的!
“这世上只有皇上可以决定所有人的生死,我亦不例外,你想求他让我们任何一个人娶你,都无所谓,断送的也不过是你自己的幸福,你该庆幸,你还有选择。”
……
梨香苑内消愁三日,京城中犹过三年。
长公主和亲南疆的旨意很快从宫中传了出来,而同时,汐瑶与几位皇族的在鸳墨阁把酒言欢的事也被诸多有心人听入耳中。
皇上的圣意不可违,饶是祁若翾那般刚烈都屈服了,那么她慕汐瑶能够凭一己之力走多远呢?
宋成远几乎是在万众瞩目中,风风光光的前往宝宣寺出家,梅园里的琴声每日照旧,所有人似乎都在等。
又得两日,长公主出嫁。
这天还未有天光,汐瑶便早早的起来了,嫣絨与雪桂按着平常她起身的时候走进厢房时,才发现她们姑娘坐在窗边的榻上,手里握着那封信,借着身旁微弱的油灯,反反复复的不知又是默读了多少遍。
“姑娘若念得紧,不若此刻出城去送,还来得及的。”嫣絨心里叹了声,便对她说道。
“不了。”汐瑶轻声回道,“想来她也是不愿在今日见到我的。”
又不是嫁给自己心仪的人,有何好送的?
她倒比她们想象得要干脆,且是觉着人心里是难过的,却没表现出来。
将信放下,汐瑶起身去浴室沐浴,想了想再吩咐道,“雪桂,帮我做个香囊,将信放在里面。”
回想当日在鸳墨阁的莽撞,祁明夏虽可恨,但他说字句都说中了要害,她也不过逞了一时之快而已,若他真要计较,到头来她还是要自尝苦果。
她要将祁若翾留给自己的信时时带在身上,当个提醒。
雪桂应了,走过去收好那信,又听她问,“那件事做得如何了?”
闻言,屋里两个最沉稳的侍婢均是一顿,姑娘总算下定决心了吗?
见她二人整齐的将疑惑的表情投降自己,汐瑶云淡风轻的一笑,“姑娘我今日不痛快,怎能容了她们的好?”
……
辰时刚过,用罢了早食,心蓝兴奋的从外院跑进来道,“姑娘!二公子到了!这会儿正在花厅坐着吃茶呢,姑娘快过去吧!”
瑾瑜哥哥到了?
他再不来,汐瑶真是不知该拿她那位成日和永王厮混在一起的大表哥如何是好了!
心头那是大喜,放下筷子便对四婢道,“走,随姑娘我一睹沈家二公子风采去!”
自从鸳墨阁回来,汐瑶就一直没出过梨香苑,片刻不怠的过了跨院,转进花厅便先听到个厌人在奢笑……
“哎哟哟,沈二公子真会说话,我这老婆老脸了,被你这么一夸,竟都如年轻了十岁那般。”
汐瑶闻声先是皱了眉头。
好个张恩慈,二哥哥来慕府,她自己都还没见上,她这半点亲缘关系不沾的,倒忙不迭从梅园跑了出来。
残花败柳一个,挺着肚子也能同公子哥卖弄风***?
最绝的是沈瑾瑜说起大话来连个草稿都不需在心里给自己打,那是张口就来,回道,“慕夫人说笑了,方才晚辈随下人来时,一眼瞧着夫人还以为是灵儿妹妹,还好不曾失礼,哦,晚辈此次从江南来,带了几份薄礼,待会就命人送到夫人院子里去。”
也许是张恩慈入了慕府就没受到过如此礼遇,于是笑得更加忘形了。
没等她礼尚往来,汐瑶便先扬声道,“不知二哥哥可有给我带来礼物?汐瑶最喜欢的水粉和丝缎可在其中?若哥哥没带,我可是要生气的。”
这话里有计较,也有俏皮,让旁人听着就知道即便是表兄妹,那关系也比这层来得更好。
言毕,她落落大方的跨了进来,面带笑容,直接忽视了那艳俗女人,看向坐在厅内左侧的年轻公子。
太宗年间,沈禄借故发了战祸之财,如今沈家乃江南数一数二富商之家,他膝下一双子女,女儿嫁到京城,与武安侯曾是一段佳话,而儿子沈海川则继承家业,其长孙为大祁第一才子沈修文,次孙便是这沈瑾瑜了。
见到汐瑶来,他便回以个许久不见,又应有的笑容和表情,道,“我家妹妹喜欢什么,二哥哥怎可能不记得?只我来得匆忙,又不知你在慕府,便都悉数送到武安侯府去了,你若现在就要,我派他们去给你抬来!”
听了他的话,汐瑶心里便踏实了几分。
沈瑾瑜是个绝对的聪明人,且那奸商的狡诈本质,在他身上彰显无疑。
所以在她给他的那封信中,几乎毫无保留的说了她在慕家的情况,他不来则罢,既来了,便是在明里暗中都要向着她的。
沈瑾瑜更是个地道的生意人,对谁都八面玲珑,他与张恩慈的话可以不予作数。
本汐瑶是不愿计较的,不过她今日心情不好!
一眼横扫向坐在主母位置上的张恩慈,再看看放在她身侧小案上的那盅她日日都要吃的补汤。
汐瑶心里冷笑,脸上也登时浮出抹不加掩饰的凉意,“方才我还没走近时,听着二哥哥一口一个‘慕夫人’,我心想定是二叔母在此,走进才知原是张姨娘,二哥哥没见过叔母,无心识错也就罢了,姨娘这是唱的哪出?我们自家人在此说话,且是可以不计较,若传了出去,不定让外人以为姨娘是个心大的,一个庶出来的,还想妄自尊大!”
话罢就见张恩慈脸色变了一变,不过她当真算是能忍了,转而就难看的赔笑道,“瞧我,听说沈二公子来了,便想过来一睹江南沈家的风采,一时疏忽了礼数,是姨娘的不是。”
说着她就在宋嬷嬷的搀扶下,吃力的起身,心头再不情愿也好,屁股还是远离了那刚坐热的主母之位。
还没来得及往旁侧第一把椅子上坐下去,汐瑶又道,“姨娘乏了,宋嬷嬷就扶你主子回梅园休息吧,我与二哥哥有些话要说。”
那一巴掌的痛还记在心里,她本没打算给张恩慈好脸色看,罢了直接侧了半身,更多的说话?
没有!
“那……”僵了半响,张恩慈看看不作声的沈瑾瑜,再看看慕汐瑶那让她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撕碎了的身影,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的僵笑着,说,“你们兄妹二人多时不见,姨娘就不在这里多扰了。”
这才随宋嬷嬷扶着,慢吞吞的移出花厅。
待她们走远了,汐瑶刚回过身来与沈瑾瑜的眸光撞在一起,便得他闷声一笑,不可思议道,“我的妹妹,才半年不见,你怎凶成如此了?”
武安侯去时,沈瑾瑜就放下手中生意,快马加鞭从边城赶来。
当时汐瑶还是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别说当日,就是从前,任何一个时候,在他心里,这人儿连说话都不会太大声,哪里像方才,像此刻,全然换了个人。
他总算不再怀疑那封信是他人借汐瑶之名写与他的了。
“我这么做可是为你好。”走到沈瑾瑜对面的椅子前落了座,汐瑶慢声道,“若我晚来一步,二哥哥可就要晦气上了。”
她自是知道的,生意人最讲究那些,尤其不能见血,更比如……孕妇小产……
瞧她满脸自若,说话漫不经心,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狠劲,加之她话中有话,沈瑾瑜心头一亮。
还没容他问个所以然,外面便传来老嬷嬷歇斯底里的嘶叫——
“来人呐!!!快来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