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修行
淮安城外,盘龙谷北边无名山向阳的乱坟岗中,虽还有那玄黄色的龙气弥漫,但比之城内却稀薄了太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长安走到山崖上,居高临下向南望去,玄黄色龙气犹如沉沉暮霭笼罩着整个淮安城,并不算高的三丈城墙只能看见隐约的轮廓,此时黄昏刚至,淮安城却已开始宵禁,暝色中,亮着千百点小眼睛似的灯火。
这个熟悉的故乡已变得有些陌生,李长安面有忧色,从午时失去肉身到现在已过了四个多时辰,他终于感到了身体的异样。
下午还能提刀杀人,现在却连走上山崖都几乎费尽了全身力气,身体十分虚弱的同时又有倦意涌起,却感到自己若一觉睡过去,很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在平时没了力气就该吃饭,可他现在却是中阴身,并未感到饥饿,也无法正常进食。
真正让李长安不安的是,自从牢中一别,白忘机说出那句“我去也”之后,就真再没出现,在修行一道上李长安可以说是完全处于懵懂无知的状态,什么都要靠自己来摸索。
忽然,一阵微风刮来,让他觉得自己要像一片灰尘那样被吹散,甚至连柔和的月光都觉得有些刺眼!
下意识抬手遮挡月光,不由悚然一惊。
自己的双手竟变得虚幻透明,透过手掌能隐隐看到手掌后面薄云半遮的一轮明月!
大惊之下心神失守,身体又是一阵波动,如风中烛火般明灭不定。
按捺住心头慌乱,心想:“难怪《神洲述异志》中说那书生家中异象几日后便消失了,原来魂魄离体后,就算没有立刻消散也无法长存!”
抬头望去,此时东方玉兔初升,离子夜还早,但他已无暇等待。
这副身体已如风中残烛,只期望那《三阴引气诀》能扭转形势。
他到这山崖上本就是为修行《三阴引气诀》而来,那摆聚灵阵的四块白玉都已带上,登时就将阵法布好,盘膝坐于中央。
此刻并非至阴之时,天地间太阴之气极其稀薄,但当李长安开始默念法诀,引动阴气的速度反而比之前初次尝试快了数倍。
原本魂魄在肉身保护下才能长存,但这保护于修行而言却是阻碍,这阻碍,也被修行人称之为“人障”。
李长安机以中阴身,却是可以无视人障的阻碍。
他深吸一口气。
这一吸气,身周顿时阴风大作。
没有了肉身的限制,这口气便一直吸了足有两个时辰之久,期间,阴风不止,他的身形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凝实。
明月缓缓爬升,两个时辰后,终于时至子夜。
乱坟岗中阴风呜呜的响,有若鬼哭,木叶萧萧而落,一片肃杀。
在这天地间阴气极盛之时,一片月华如水,泻入李长安天灵盖中,让他身边温度骤降,整个人也仿佛变成了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
这便是太阴之气。
他的心神也在其影响下开始波动,那潜藏在心中的杀意再度涌现,三日前雨夜杀人的场景再度浮于眼前。
突然,耳中响起大雨滂沱之声。
轰隆
李长安蓦地睁眼,只见雷光闪过天际,自己正身处那赌坊之内!
赌坊门外大雨嘈杂,赌坊内烛光昏暗,地上横躺着张豹的尸体,而自己指尖鲜血依旧温热,正在壁上写完最后一行血字:“杀人者李长安!”
“这是……”
李长安心中惊讶,还未回过神来,门外突然传来一声低吼!
一头皮毛银辉流转的巨狼踱着优雅的步伐,从雨幕中凸显而出,用看猎物那样漠然蔑视却又蕴含杀意的目光看了过来,它的身躯比猛虎还要庞大,但比猛虎还要更修长有力。
李长安心念一转,便明白了它的身份。这狼,便是修行产生的心魔!
突然,银狼张开满是利齿的长吻:“你为何而杀?”
此狼竟会说话?李长安微微动容,随即若有所思。
既然《三阴引气诀》中曾提及,心魔是缘自修行人内心的魔障,所以这狼问的问题,便应当是自己心中所问,李长安心中思忖:“是我内心仍有迷茫,是为了复仇,还是为了惩恶扬善?还是说……为了杀而杀?”
银狼不急不缓地踱着步子,但目光牢牢锁定住李长安,仿佛若他回答错了,便会暴起攻击。
李长安沉思了一会,笑了笑,道:“不过求个痛快!”
话音刚落,直接提刀向银狼冲去!
手中之刀,已非当日所用屠刀,而是化作那脑中刀种之形,色泽沉黑,刀刃笔直,长三尺,宽三寸。
处于心魔幻象之中,他的身体变得无比轻灵,动作比之往日也快了数倍,只是两个纵跃,便跨越了二十步的距离,一刀斩向银狼的脖子。
银狼暴起一扑,那血盆大口中湿热的气息迎面而来,李长安甚至能看见尖牙上连丝的涎水与血舌上惨白的舌苔,一人一兽在半空中相遇,李长安挥刀横斩银狼头颅,银狼却张嘴一咬,牙齿坚逾金铁,铛的一声拦下了刀刃。
李长安狠狠抽回刀,与银狼的身影在半空中交错而过,而银狼虽然身体庞大却动作敏捷,错身时便一爪挠在李长安背上,如铁犁犁地般挖出了四道深沟。
剧痛袭来,李长安眼前一黑,强烈的危机感涌上心中,让他知道这一战若败当真会魂飞魄散!
落地之时,忍痛便头也不回一刀向后削出!银狼没来得及转身,就被李长安一刀斩下了半截尾巴!
那半截断尾落地后便化作清水般没入地面,尾巴的断口处没有鲜血,溢出的竟是如水的月华。
银狼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毛发炸起,摆头一撞,对比之下那雨声倒显得寂静了,李长安出刀之时力已用老,被砰的一下撞飞两丈开外,撞翻一溜桌椅。
这一撞,让李长安浑身骨架子都几乎散了大半,一时站不起来,不远处的银狼呲起獠牙,面目狰狞凶相毕露,极为恐怖,让人心生寒意,忍不住要转身逃跑。
李长安一咬牙,沙哑道:“这心魔是我内心意识所化,我若越惧怕,就越没取胜的机会。”
他毫不畏惧地用更凶狠的目光瞪了回去,这一下果然让浑身莫名涌出了许多气力,一撑臂就站了起来。
脚一蹬地,便身形暴射,抢攻过去,心中杀意坚定,把银狼看作圈中待宰的牲畜!
此番二者气势倒转了过来,那银狼喉间发出危险的咕噜声,四足却向后微微退了一步。
这一避,李长安顿时在它肩上砍出一道两尺长的长痕,月华喷涌而出,更是让它庞大的身躯一个趔趄。
“杀!”
李长安一声大喝,双手握刀错步前顶,刀尖直直刺进了银狼的下巴,贯通脑部,从头顶戳了出来!
银狼无声无息,霎然消散,化作一片月华融入李长安体内。
李长安心神一阵恍惚,眼前一花,耳边雨声消失,只听闻到坟岗秋夜中的两声鸦啼。
哇哇
待看清周围,才发现自己已从幻象中脱出,回到了淮安城外的坟岗之上。
“原来,这便是心魔。”
李长安若有所悟,抬手对着天边明月,那手掌坚实有力,明月只能从指缝中透露些许清冷的光芒,他的身体已不再虚幻。
原本刚开始引阴气入体,他的身体就已经开始恢复了,在斩杀心魔后,那心魔化作精纯至极的太阴之气,更是让之前引入以内的阴气都产生了质变,让他的中阴身更加强大,甚至可以举起百斤岩石,比之拥有肉身时都不逞多让。
此刻,他的下丹田中正有一道幽泉般的太阴之气游动,就像一尾黑鱼在追逐自己的尾巴却始终追不上,循环不息。
光引太阴之气,已让他魂魄强大了数倍,待引入明日正午引入少阴之气,这太阴少阴二气相合就会化为真元,那时,他才算踏入了修行之门。
虽然还未炼化真元,却已觉自身有了用不完的力气,转头向东望去,只见山崖之下平野辽阔,众星低垂,不由心生豪迈,长啸一声,在坟岗中奔跑起来,仿佛化作了长风,穿行天地间。
若有人在此,便可看到月光下的坟岗中白色纸钱毫无征兆地扬起,飞舞一阵,又飘然落下。
不远处,有两个赶夜路的行商,提着灯笼牵着驴子,忽然感到阴风阵阵,不由打了个哆嗦,加快了脚步。
第十七章、大侠
次日清晨城门开后,李长安回到了淮安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之所以又跑这么一趟,是因为得自柳半仙的那四块白玉在昨夜的修行之后已尽数报废,变成了四块顽石。
原本,这四块白玉,原本按照《三阴引气诀》中所述,可以布置成聚灵阵。
聚灵阵布置简单,但效果不菲,几乎可以让引动阴气的速度增长三成。这样一个简单的阵法却能让修行十年就能多出三年的功效,没有理由弃之不用,于是此时,李长安将家中原本的八两存银连带从柳半仙家中搜出的金银都包好,去向城北的老北斋。
老北斋是淮安城里唯一的银楼,淮安城周边有些手艺的金银匠都在这楼里挂了牌子。
银楼就是卖金银首饰的地方,自然有玉器,也有没雕琢的璞玉,这就是李长安的来意。
此时,他身体无法被肉眼看见,若直接拿着那装金银的荷包上街,路人只会看到一个荷包长了翅膀似的自己飞着走,于是李长安使了个巧,跟在行人后面把荷包虚挂在那行人身后,一路走到老北斋,也没被发现。
老北斋的新任小掌柜福生近两月来红光满面,两月间,淮安城里多了许多生面孔,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相同的是出手都异常阔绰。这让刚接了老掌柜班而当上小掌柜的福生做成了许多单生意,刚上任的他原本被店里那些眼高于顶的老匠人颇有些瞧不上,也算是扬眉吐气了一把。
不过这些出手阔绰的豪客也有些奇怪,总爱买些没有加工的璞玉,于是后来福生干脆把只是去了石皮还没打磨的璞玉直接摆上了货柜,价格却与那些雕工精湛的玉器相近,由于不用给那些老匠人手工费,利润竟高了不少。
这日,福生没好脸色地看着店里小厮应付走一个不买只看的闲客,在小厮把客人送出门后,福生左眼皮一跳,心说右眼跳灾左眼跳财,这是财兆。
正奇怪为什么送客时候却来财兆时,便在那客人坐过的位置瞧见了一个灰布荷包,荷包鼓鼓囊囊的有些棱角,像是放了金银,福生小心往外瞧了一眼,见那客人走远了没回头,就过去拿起荷包打开一看,里边有几两泛着赤色的金子,还有三十几两白银,统共起来能有七十余两银子。
二两银子就能让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过上一个月不错的日子了,福生家里算殷实的,每逢新岁也就花五两银子,能买猪羊各一头,好酒五六坛,鸡鸭案酒什么的也能购置齐备。
虽说银楼每月账上流水不少,但却没几分能流入福生囊中,现在这荷包里的六七十两银子,对他来说不是小数目。
不动声色地便把荷包揣进了怀里,几十两的分量硌得肋骨生疼,他心里说了一句,娘的,要是每天都能这么疼一回就好。
之后便若无其事地走回柜台,但当回到柜台边他却脸色一变,货柜上原本摆着的东西他本都了然于心,此时却有四块璞玉不翼而飞!
不光如此,那原本放璞玉的地方竟多了一张纸条,拿起一看,上面墨迹干透了的字显然是早就写好:“赤金四两与白银三十一两,换璞玉四块,有得必有失。”
福生脊背一凉,方才去拿荷包回来就走了十几二十步路,就那么短短一小会,短到平时觉得鼻子发痒到打个喷嚏那么长的时间没看柜台,四块璞玉就不见了,可怕的是他并未听到丝毫声音,也没见到半个人影,那四块璞玉不光被拿走了,货柜上还留了一张字条。
看着那句“有得必有失”,想到方才自己生了私心想要偷偷脏下那荷包里金银的举动都被某个不知名的存在尽收眼底,福生干着嗓子咽了口吐沫,喃喃道:“老子难道跟鬼做了笔生意?”
就这么一会功夫,那门外送客的小厮回来了,福生便吩咐道:“拿笔墨来。”
小厮一愣,乖乖铺好宣纸,用清水研了墨,福生大笔一挥,写下一行大字。
“举头三尺有神明,人无信而不立。掌柜的写得好!”小厮拍手赞道。
福生终于松了口气,又吩咐道:“把这幅字裱起来,挂到正门口。”
至于银楼掌柜是否能秉持诚信将生意越做越大,这是后话暂且不谈,此时的李长安,已携着四块璞玉从老北斋后门走了出去。
依旧按照之前的法子回了城南,李长安带着四块婴儿拳头大小的璞玉回到家中,此刻离午时尚早,他正要出城,一阵嘈杂声却由远而近。
先是李长安认识的曹老汉过来了,带着其他几个街坊邻居,用白石灰在李长安家门边划了块地,曹老汉道:“就是这儿了,在这上香。”
随后又有一帮人,带着长凳、方桌,还有竹竿和草席子。
为首的是韩老太,赵二嫂也悻悻跟在后边,曹老汉身边有人笑说:“赵娘子,往日当数你最瞧不上李长安,今天怎么也跟来了?”
说罢,旁人也跟着嘻笑,赵二嫂一张肥脸臊得通红,狠狠拧了她丈夫一把,赵二嫂丈夫疼得倒吸了口凉气,对周围人等赔笑道:“这不来赔罪了么。”
韩老太也说:“这回给长安立位,赵娘子也出了不少钱呢。”
众人这才没再拿赵二嫂说笑,把竹竿在院边捆架好,用草席子把上头遮盖了,下面放方桌长凳,方桌放上李长安的灵位,灵位前摆了个崭新的香炉,旁边放好香烛纸札。
李长安在一旁摇头失笑,自己看着自己的灵位,这感觉怪异得叫人说不上来。
众人却还没弄完,韩苏儿从头到尾一直吃力地抱着一块红绸盖住的木匾,这时才被揭开了,被曹老汉指挥着他两个儿子挂到李长安院子的门楣上。
曹老汉二儿子踩上凳子时却脚一歪,一个趔趄没站稳,那木匾便向下坠去,曹老汉大儿子虽然本来举着木匾另一角,但一时间也抓不住。
眼看木匾就要掉下,旁人没来得及反应,那木匾却被什么拖住了一样,在半空中悬停住了,曹老汉的大儿子一愣,便抓牢了木匾一角,他弟弟也赶忙抬住另一角,将木匾重新扶正原位,但刚才的诡异情形,却被所有人都亲眼瞧见了。
他们看不到的李长安,此时却就站在门下,站在曹老汉的对面,收回了扶住木匾的手。
曹老汉怔了许久,只当是自己看花了眼,随后才仰头望那木匾点头说道:“不错,不错。”
边上的王木匠道:“我连夜赶制这么大块匾,连上材料才收了一两银子,没赚半分钱可还亏了。”
韩老太已点起一根香,对韩苏儿道:“苏儿,去给长安大侠上香吧。”
只见那木匾上,写着的便是“长安大侠”四字。
当日在菜场有人向李长安扔菜叶,今日却有人给李长安送匾,原来人心中还有一把秤在,有恶的自然也有善的。
李长安看着众人上香,余光忽然瞥见两道青影,他转头一看,不远处的巷口站着身穿青衣的一男一女,正看着众人上香的地方,不知在说些什么。
吸引李长安注意的是这二人腰间都有佩剑,因为大承国的废兵令,庶民私用兵器是要论斩的,这二人竟都带了剑,想来不是常人。
李长安心中一动,走到这二人身边,靠近到十步距离时,那青衣少女却眉头一皱,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李长安讶然停步,心道:“难道她看得见我?”。
第十八章、鱼龙服
叶澜紧紧盯着前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方才,地上那颗莫名滚动的石子引起了她的注意,也让她停止了与顾风的交谈。
“师姐,怎么了?”顾风疑道。
叶澜暗暗蹙眉,“没什么,大概听岔了。”
李长安没想这少女会如此警觉,竟连石子滚动都能听见,好在她转头之前他就停住了脚。
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才终于等到她没了疑心。
顾风轻声笑道:“师姐,何必如此紧张。”
叶澜道:“西歧虽无妖魔,对于修行人却更加凶险,小心为上。”
顾风点了点头,用剑首遥遥一指众人上香之处,“师姐,你说那白衣人既然要护着这李长安为何又让他被砍了头?实在令人费解。”
李长安一怔,心想:“此人竟然认得我?他是什么人?”
接着,顾风又继续说:“不过他也有点意思,若非青虎帮是帮咱们做事的,我也要说一句杀得好。”
叶澜看了一眼那凉棚。
“不必太多关注此人,但你留在青虎帮的《四象淬体功》多半被此人拿了去,这修行法门若落入朝廷手中,就是青虎帮私通道门的证据,未免不能藉此查出道门在西岐其它的势力布置。”
李长安听到顾风口中说的白衣人,先是不解,随后一想定然便是白忘机无疑。
这才知道,原来那夜在他家门口刻字警告的高手就是眼前的这两位。
原来这二人是被白忘机挡住了。
不由暗暗心惊:“这两人竟是修行人,若非白前辈相助,那夜我定然不是这二人敌手,也定然无法报仇了。至于那本《四象淬体功》……严之在牢中问我的目的果然是这个。”
顾风又叹了口气:“但这院子咱们搜了两回都没结果。”
叶澜道:“若这回再没结果,《四象淬体功》便暂且先搁下,莫要再多节外生枝,当先要务是不能让朝廷发现六日后那件事。”
“六日后……潜龙之争关乎道门兴衰,的确不能有丝毫纰漏。”顾风感慨地点头,“来淮安的修行人九成以上都安排在了淮安城中,据说有前辈已潜伏在此十余年与凡人无异。师姐,除去咱们青玄门外,还有哪些宗门六日后不在淮安城中,而是去断龙湖边的?”
说完顾风赧然笑道:“下山前师父的交代我都忘掉大半了。”
“还有炼心宗、横山宗、鸦云观。”叶澜淡淡道:“至于青玄门自然不会将此事完全托付在你我二人身上,聂远师叔到时也会来。”
顾风眉头一跳:“聂师叔也会来?聂师叔五年前已破气海四境,剑法通玄,他与那夜的白衣人相比也定然不逞多让。”
叶澜秋水般的眸子望向天边,若有所思,“聂远师叔的剑,那白衣人,比不了。”
正说着,叶澜突然神色一变,同样顾风的神色也变了。
他们目光所向之处,一众官差的簇拥之下,一道身影走过街边。
那人步伐稳健,目不斜视,并未看过来,却让顾风与叶澜感到后背一凉。
“龙骧卫!”顾风低喊一声,与叶澜一道退入巷子拐角。
李长安之前听到顾风说“六日后去断龙湖边”,心道这与白忘机让他去断龙湖边的时间相若,于是便等着他们继续说下去,这下突然被打断,便一皱眉头,顺着二人的目光回头望去。
一回头,就看到了不远处那身黑底滚金边的银色鱼龙服。
让李长安讶异的是,此人在行走之时,身周竟有玄黄之气翻滚涌动,与笼罩淮安城的龙气颜色一般无二,在此人身边,颇有官威的县尊严之竟如同侍从。
李长安诧异地看着他,下一刻,此人竟也转过头来直直看向李长安。
洪玄蒙不动则已,一转头,就如鹰视狼顾,目光让人直欲退避,李长安在他的目光下感觉没穿衣服一样什么都被他看透,下意识就往旁侧的巷中跨了一步,刚一避开他的视线,便如释重负长长吐了口气。
“为什么其他人看不见我,而他能看见我?淮安城这种地方,又为何会有龙骧卫过来……”李长安心中隐有不安。
而那边,洪玄蒙看着李长安消失在视野里以后,拧起了眉头,目露忌惮。
严之见洪玄蒙定定望向那空无一人的巷子,疑惑道:“洪大人何事顿足?”
“淮安城中竟有元神出体的修行人,道门余孽,所图不浅。”洪玄蒙收回目光,语气冰冷。
“元神出体?”严之神色愕然。
洪玄蒙头也不转:“消息必须即刻传报上去。”
严之愣了一会,终于回过神道:“若令信使快马加鞭,三天便可将消息传至东临府,让经略大人定夺。”
淮安地处边州,统领一州的便是经略使,严之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不敢耽误,当下便欲让属下去传信,洪玄蒙却沉声道:“用通天令。”
“通天令……”严之听到这三个字,明显犹豫了一会,才凝重对洪玄蒙一颔首,“好。”
严之当即离开。
洪玄蒙却负手立在街中未走,冷冷向四周环视一圈。
四周巷弄里,门窗内,甚至墙壁后那些用道法窥探之人,都在洪玄蒙的目光下收起了道法。
“道门余孽,藏头露尾。”
洪玄蒙冷笑,忽然重重哼了一声!
这哼声如平地惊雷,晴天霹雳,在李长安眼中,洪玄蒙的身周甚至震出了阵阵龙气波涛。
洪玄蒙身边的官差惊得一颤,但四周隐藏的修行人受到的震动却更大,李长安只见他面前那身穿青衣的二人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向后噔噔退了两步靠在墙上才停了下来。
“好一个龙骧卫。”顾风脸色苍白地喘了口气,甚至有些拿不稳剑柄。
而叶澜握剑的手却比之前更紧,修长的指节发白,手背上淡青色血管隐现,并未说话,只是银牙紧咬闷哼一声,眸子紧紧盯着眼前墙壁,似乎要透过墙壁直视那身鱼龙服。
好在洪玄蒙这一声冷哼过后,并没有继续的动作,负着手又继续巡视淮安城。
当他看见一间小院前聚集着一些百姓,小院前凉棚下还有上香的牌位时,皱眉道:“这是在做什么?”
看着这身鱼龙服走近,曹老汉干巴巴咽了口吐沫,僵着脖子道:“回大人的话,这,这是在上香呢。”
一边的韩苏儿小声道:“大家在给长安哥哥上香,奶奶说长安哥哥死后为神会护佑一方平安……”
“大承国煌煌天威之下焉有鬼神之说,不过是道门余孽蛊惑人心的手段。”洪玄蒙冷冷一挥手,“都拆了!”
他身后的官差听令,一拥而上。
“大人,不可啊!”
韩老太扑身拦住官差,挡在李长安灵位前,却被官差粗暴地架开。
这群官差冲入凉棚,狼奔豕突,把方桌掀了,纸札撕了,香烛折了,竹架拆了,旁边的街坊们看着敢怒不敢言,唯有韩苏儿捏着小拳头上去又打又咬的。
好在那些官差不至于与这么一个小女孩计较,只是把她制住了,对韩老太一瞪眼:“把你孙女管着,再乱来便抓人!”
韩老太面色几度变换,还是俯下身子把韩苏儿抱在了怀中。
洪玄蒙目光扫过狼藉的地面,又落在院门门楣处崭新的木匾上,冷冷道:“长安大侠?装神弄鬼。”
他屈指一弹,一道劲风射出,啪的一下,那木匾竟应声而破,被他隔空击成两半,坠落在地。
众街坊被他惊得呆若木鸡。
洪玄蒙漠然转身离去,这一切对他来说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窄巷中,李长安的目光冷冷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咬牙道:“好威风,好一身鱼龙服,好一个龙骧卫!”
第十九章、白忘机
洪玄蒙终于离去,叶澜也终于松开了剑柄,“龙骧卫已出现在淮安城,看来朝廷已知道端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顾风面色尚白,还没从方才那哼声中恢复过来,却扯起嘴角笑道:“就怕他们不知道,待六日后,他们便会知道他们此时知道的却是咱们想让他们知道的。”
说完他又叹了口气:“也不知落入朝廷手中的是哪位同道,想来‘断龙湖畔出潜龙’之说,应该已落入朝廷耳中。”
叶澜正色道:“舍身饲道,当真英雄,我辈亦当如此。”
顾风感叹不已。
叶澜道:“龙骧卫既已出现在淮安城,你我也不宜在此过多逗留。”
顾风抬起剑鞘指向李长安的院子,“《四象淬体功》不搜了?”
叶澜摇头,“此处已引起官府注意,不搜了,走罢。”
二人向巷子深处走去,李长安待他们走出十几步,才远远跟着,但走了没多远,这青衣二人忽的拐进另一条巷子,消失在李长安视野中,随即李长安便听到他们的脚步声瞬间加,随即消失。
连忙举步追上,待到那巷口一看,却只见黑瓦白墙夹在两边,巷里除去几户人家的后门放着的泔水桶等一应杂物外,空空落落并无人影。
此时,巷里的一户人家内。
顾风与叶澜正着你躲在门后。
这户人家主人不在,叶澜用道法开锁,不请而入,带着顾风强行客串了一把小毛贼。
顾风尴尬又小心地问:“师姐,咱们这是?”
叶澜柳眉微蹙,低声说:“总觉有人窥伺。”
顾风神色一凛,“莫非是朝廷的人?”
叶澜不答,手掐法诀,那门上闪现一片镜子似的青光,透过青光便可以看到门外小巷中的场景。
只不过她看了好一会,只见到一只野狗路过泔水桶左闻闻右嗅嗅,并没看见半个人影,狐疑道:“奇怪,明明听到了……”
门外,李长安跟丢了人,皱了皱眉,只好离去。
回到家门口,便见到一片狼藉。
想起那龙骧卫的一弹指,他蹲下身子仔细查看那断开的木匾,只见断面光滑得像打过蜡,就算最好最快的刀也没法斩出这么平滑的断面来。
“此人实力深不可测,就算一百个我也无法伤其分毫。”李长安用拇指轻轻滑过木匾断面,心中忖度,“不知他与白前辈相比又如何……”
李长安知道自己迟早会与龙骧卫为敌。
既然白忘机说过他目的是大承江山,李长安知道那不会是随口一提。
既然要跟大承国作对,龙骧卫就是一道不得不迈过去的坎。
龙骧卫有多可怕?
往日十七年来,李长安只在传闻中听说过那身鱼龙服的传说。
市井百姓并不知晓太多秘辛,但也知道,穿鱼龙服的不是煞星便是修罗。
现在李长安也终于见识到,就算一个出现在淮安城这么一个小地方的龙骧卫,于他都是一座万丈高山。
文人若见高山,或会喟叹“高山仰止”,李长安此时却并无丝毫畏惧,只欲爬上去把那山踩在脚下。
“我还太弱,莫说刚才的龙骧卫,就算是刚才那两个青衣修行人,要对付我也轻而易举……”
李长安回屋,到藏玉之地把《三阴引气诀》翻出来,看着那蓝色封皮上五个篆字,下决心般喃喃道:“要修行,此刻我有中阴身,修行一日千里,未免不能后来居上,这世道,没有力量的人与圈中猪猡又有何区别。”
又翻开《三阴引气诀》,仔细阅读一遍,然后闭目默诵了两柱香的时间,便把此书投入灶中,点火烧了。
他已将其中内容铭记在心、
原本他的记性就是极佳,平日读书不说过目成诵,读上几遍要背下来也是不难的,何况《三阴引气诀》文字并不复杂,通篇也就五千余字,而且这五千字中就是阐述了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真正的修行要诀只有不到五百字的内容,而这些要诀他已身体力行,也无忘记之虞。
如今淮安城形势险恶,还是不要留下此书为妙。
不光如此,接下来,又是翻开那本《四象淬体功》,强记其中内容,也扔入灶内如法炮制。
事毕,便包好四块璞玉,潜出淮安城,只待午时,便到城西山崖上引少阴之气,炼化真元。
…………
淮安城北的县衙西角有一座高楼。
此楼足足高九十尺,加上县衙所在的城北又是淮安城地势最高之处,若站在楼顶,便可俯瞰淮安全城。
这便是通天台。
通天台下,已有十八位甲士戍卫,他们脊梁挺直如枪,身形剽悍,单是站着不动就透出一股子煞气,都是手里沾过十几条人命的精锐。
这是严之手下最精锐的力量,在这群精锐的保护下,他手里端着一枚雕刻成龙形的黄玉圭,走入楼中。
他行走之时微微低头,对于手中这一枚通天令,这个没有生命的死物,他的表情却怀着至诚的恭敬,似乎此令在前便是元帝亲临。就算他上了楼来到无人处,在这无人看到的不需要伪装的地方,这种恭敬也没有掺入丝毫虚假。
他端着这枚通天令,走过六层高楼,最后打开覆地门,来到通天台顶层。
通天台顶层露天无顶,四面云纹石栏遮挡,正中放置一座蟠龙石尊,严之走上前,在蟠龙石尊前驻足。
在将通天令放入龙口之前,他还有一丝犹豫。
他的犹豫再正常不过。
入仕十七年来,他何曾见过需要动用通天令的大事?甚至翻开淮安县志往上数两百年,都找不到通天令被动用的记录。
通天令,通天之意,便是直达天听。
西岐之地方圆千万里,而大承一国独占西岐。日行千里的骏马从淮安这边陲之地到达玉京皇城要二十余年时间,就算传说中日行万里的东荒异种赤龙驹也只能将这个时间缩短到两年。
两年的时间足够发生许多事,譬如拥兵自重甚至谋反,单靠寻常通信手段,无法维持这样一个庞大国度的存在,于是便有了通天台的存在。
大承国每一座城池中都设有通天台,通天台可以让大承中央以笼罩整个西岐的龙气为媒,向各城颁布政令。
但各城只能被动接受信息,若要主动向玉京回禀信息,必须用到通天令,通天令可以不必经过地方到上级再到中央的层层转达,可以直达天听。
通天令珍贵非常,淮安这种下县之中只存有两枚通天令,严之从未想过自己的仕途之中还有要用到通天令的时刻。
他看着手中玉圭,就像看着君临天下的那位君王。
他单膝跪地,将通天令横置于蟠龙石尊口中。
黄蒙蒙的光芒从玉圭表面流出,布满蟠龙石尊,随后,一道肉眼无法看见的黄光冲入天际,没入笼罩整个西岐的龙气之中。
严之五体投地,对那蟠龙石尊叩拜,下一刻,一道威严的声音自龙口中传出。
“动用通天令,所为何事?”
“琦州下县淮安有元神出体的修行人出现,又从抓获修行人口中拷问到潜龙将出的线索。”严之不敢拖沓,通天令维持的时间十分短暂,他连敬称都没有用,用最简短的话语将淮安形势盘托而出。
蟠龙石尊龙口中传出的声音嗯了一声,光芒便黯淡下去,那黄玉圭也咔嚓一声裂开,被微风一吹,化为齑粉。
此时,在遥遥数百万里外的玉京皇城内,那巍峨的百丈城墙环绕的雄殿中,一人站在一座蟠龙石尊前,将严之所说的话,用朱笔记在了丝帛上。
此人穿的是鱼龙服,与那洪玄蒙的鱼龙服不同的是,此人衣袍上的鱼龙图是金线绣成,色呈暗金,威严深沉。
他将丝帛卷起,便匆匆离开,在深殿中穿行,对路旁行礼之人视而不见。
他来到御书房前,便停住脚步,而里面的人却仿佛早已知道他的到来,淡淡道:“进来吧。”
他走了进去,低下头颅,似乎他的目光直视对于书房里的人来说也是一种亵渎,他单膝跪下将丝帛递上,“通天令有事来报。”
那人接过丝帛,展开一看,沉吟良久。
“五百年,道门终于动手了。”
叹了口气,那人走过暗金鱼龙服的龙骧卫身边,龙骧卫依旧没有抬头,但目光却不可避免的看到了那人的一片衣角。
那深紫色缎面上,有金龙盘踞,并非鱼龙,而是真龙。
那人一步跨出,身形已然消失不见,下一刻,他已出现在玉京皇城城楼之上。
玉京皇城方圆千里,堪比一州之地!他却只是跨了一步,这一步已从重重深殿内来到一览天下的城楼顶端。
一步跨出千里之远,纵是道门无上神通“咫尺天涯”也不过如此。
他的紫袍之上,九龙盘踞,尊贵无双,虽然此九龙皆无足,却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有资格进入御书房中,有资格穿无足金龙袍的,在整个大承国中、在方圆千万里的西岐之内、在这片苍穹之下,就只有他一人。
他便是位极人臣的当朝超一品大员,地位超脱于三公之上的大承国相,李知谨。
李知谨一步千里,站在玉京城楼顶端遥遥望向东方,他脚下屹立的百丈城墙之后是星罗棋布的街市,透过薄云横亘的城腰可以看到下方蚂蚁般的车马行人熙熙攘攘,井然有序。这就是世间无双的玉京皇城,这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景象已持续数百年,李知谨为了这个城池已付出一生时间,此时他却并未回头看这景象一眼。
他的目光望向东方,似乎可以透过重重山峦丘陵,越过片片平原江河,看到大承边界的青牢山脚下那个名为淮安的下县。
知谨,知而后谨,李知谨知道太多事,所以他很谨慎,他从不会轻易走出那座重重护卫的深殿,更不会轻易出手,但此时他不光一步踏上城楼,甚至又抬起他的龙纹紫金履要跨出下一步。
一步千里,即便是数百万里外也是须臾可至。
他要去淮安城。
只是他这一步跨出后,却真的只是跨了一步,这一步过后他还在城楼上,只是离前方女墙近了一步的距离而已。
这一步未能千里,因为他这一步被人拦了下来,“被人拦下来”这句话用在任何人身上都不会突兀,但用在李知谨身上却是前所未有,因为在这玉京皇城中绝不会有人敢于拦下这位地位超然卓绝的国相,不光不会阻拦,还有无数人愿意争先抢后在他步履所向之处铺上最柔软华贵的地毯,甚至就算这地毯是他们的身体也在所不惜。
拦住李知谨的却只是一道声音,一道悠然的声音。
那出声阻拦的白衣身影,此刻就斜坐在城楼顶端的云雾缭绕的重檐庑殿顶上,仿佛是宿醉犹酲的酒客那样懒散吟道:
“谁见天涯远,白首已忘机。”
第二十章、辟海
淮安城西,乱坟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午时已至,李长安摆好聚灵阵,盘膝坐于其中,舌顶上腭,眼观鼻鼻观心,深深吸气。
穹顶之上,至阳烈日之中,仿佛有无数黑点,回应着他的呼吸投出一线黑气。
这便是阳极生阴所产生的少阴之气,被李长安源源不绝引入体内。
少阴之气入体,便与原本存于下丹田内的太阴之气互相吸引,有了少阴之气的加入,那太阴之气立刻变得圆满,二者交合为双鱼图缓缓旋转,如磨盘碾动,炼出一缕缕真元。
原本三阴未齐的《三阴引气诀》便只是鸡肋,那柳半仙苦修二十余载,却只如凿壁偷光般辛苦修出微不可查的一缕真元,甚至连动用法术都勉强。而此时,李长安聚齐三阴,便让这法门脱胎换骨,等于直接把柳半仙凿孔的那面墙壁轰然踹倒,跨入了墙后豪光万丈的通天大殿中。
就算不提那入门都不算的柳半仙,换作与其他正统修行人相比,若说他人炼化真元也是如同竹管汲水,李长安既无人障之阻又有三阴之助,炼化真元却是大江泄洪。
如此,很快下丹田内便真元充盈。
接近满溢的真元自行流转,凝成一股神风,李长安身体中毫无羁绊地穿行,呼啸有声,这不是寻常之风,而是从人体内所生,穿行于脏腑之间,勃发于毛孔之际,此风一成,人之肉身便会脱胎换骨,此风若后力鼓荡不息,又会让肉身产生另一个质变开辟气海。
所谓气海,就是容纳真元之所,人体容量有限,真元增长到一定程度就会满溢,若不开辟气海,修为再难有寸进。
气海并非存在于肉身之内,而是存于魂魄之中,魂魄的玄妙之处纵是大能修行人也不能全知,常人魂魄离体即会消散,只有大能修行人可以魂魄离体,又被称为元神。
像李长安这样的,尚未开辟气海却已能让魂魄离体长存的,便叫作中阴身。
气海既存于魂魄之内,李长安虽失肉身,却不耽误修行。
不光不耽误,他的修行效率比其他修行人更是快了千百倍。
当午时过了三刻,天地中少阴之气消弭之际,李长安体内的真元之风已如虎啸龙吟。
坟岗中,一股狂风平地而起,席卷了整个山崖然后吹至远处,掀起层层林涛,木叶簌簌而落,而地上枯草更是紧紧贴伏着地面,所谓北风卷地白草折也不过如此。
李长安体内的真元神风也越来越快,然而当这风的速度快到一定程度,那呼啸声却戛然而止。
其实这风声并非真的消失了,而是变得更尖锐,只是因为这尖锐程度已超过生灵的耳朵所能容纳的极限所以才不能被听见,这便是《道经》中提到的“大音希声”。
就在此时,真元神风气势达到顶峰,便向着李长安下腹处钻去。
魂魄没有脏腑,那里原本看似是空荡的一片,却被这烈风生生刮出一条裂缝!
剧烈的痛楚像重锤一般砸落,李长安脑海一阵空白!
就在这当口,那真元神风尽数吹入裂缝中,发出浪潮撞击礁石的轰隆声,随即便消失不见。
李长安恍然回神,便感到了自己体内多出了玄之又玄的一处空洞,就像一片无水的水窟。
气海已辟。
炼化的真元已然消耗殆尽,此时新生的气海中点滴真元未存,但他已真正跨入了气海四境中的第一境辟海境。
人有九窍,气海就像第十窍,是沟通人体与天地的通道,之所以修行人必须开辟气海,便是因为气海能让人对天地产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领悟。
仿佛多了不属于眼耳鼻舌身意六感之中的另一种感官。
所谓“气海不辟,道韵不明”,此时气海初辟,李长安之前在《三阴引气诀》中见过的尚未领悟的两种道术,此时已尽皆了然于胸,随手便可施展。
所谓阴符术,是驭使阴气的符咒之术,既可以调和阴阳医治杂病,亦能凝结阴气伤敌使人血液封冻。
而龙象术,可使人平添百斤巨力,甚至修至高深境地,可令三岁小儿力能扛鼎,刀枪不入!
这远非当初柳半仙使出的半吊子道术所能比拟!
李长安心头有所明悟,虽然午时三刻已过,天地间只剩驳杂不纯的阴气,他仍未停止修行,此时那太阴少阴双鱼图也转移到了气海内不停炼化真元。
两个时辰过后,他的气海中已是真元充盈,方才停止修行。
站起身来,竖掌如刀向下一劈,一股劲风被手掌带起,将地面枯草吹倒在地,待风尽才再度挺直。
“我这一掌加持了龙象术,已有近四百斤的力量,动辄可让人筋断骨折,若再与张豹对敌,我已不须取巧,完全可以堂堂正正战胜他。”
李长安收回手掌,虽然短短几日已实力大增,他语气中却并无自满之意,张豹只是一个早已跨过的门槛,他眼前还有重重山河需要攀越。
不过这一掌,让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在我施展道法时,四周龙气似乎有所反应,让我感到被压制,未能尽数发挥龙象术的效果……”
李长安看了看四周,此处是淮安城外,龙气比之城内要稀薄太多,若是在淮安城内,在那浑厚的玄黄龙气压制之下,只怕施展龙象术的效果十不存一。
他心道:“难怪之前白前辈说法场之中有龙气压制,任何道法都施展不得……”
打量脚下,李长安发现新得来的四块璞玉竟也都化为了顽石,光泽尽失,甚至表面已经开裂,按《三阴引气诀》中柳半仙的笔记记载,一般品相的四块白玉能支持他半月修行,而李长安二度修行,却已耗费八块玉石
修行速度快也是有代价的。
他面色一僵,书上说要修行的话法财侣地皆不可缺,想不到他才修行几日,就已遇上这钱财上的难题。
没有聚灵阵之助,修行速度几乎要减缓一小半,这是李长安万万不愿看到的,大道艰险,朝夕必争,聚灵阵效果颇佳,怎能放弃?
他站在山崖上,向东远眺淮安城,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随即眯起双眼。
如今他人看不见自己,岂不是他人财物都可以随意拿取?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不可抑止,李长安心中顿生邪火,心想若去淮安城中每家每户搜刮一番,岂不是转眼就能聚集到大量钱财?
正想着,眼前场景渐渐变化,甚至见到天上落下金银如雨,身下山崖也化作彩光万丈的宝山,不光如此,脚下居然凭空生出了一级级玉阶,雕饰华丽,大气磅礴,直通云霄!
那云霄之上宝光四射,有数不尽的珍宝和荣华富贵!
心中一阵恍惚,不由自主便向前踏足,刚走出两步,眉心忽然一阵刺痛,脑海中那枚刀种竟在此时蠢蠢欲动,似乎要自行飞出!
李长安背后一凉,忽而眼前一花,待回过神时,便被眼前场景惊得后退两步,只见脚下山风吹卷着流云呼啸而过,他已走到悬崖之畔,再向前半步,就是百丈深渊!
他心中一阵后怕,惊呼道:
“又是心魔!”
第二十一章、卧虎藏龙
回到淮安城时,李长安便寻思着怎么能赚些钱,好去换取布阵用的玉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看来就算是修行人行事也并非就能无所顾忌,方才气海初辟,道心不定,邪念刚生便差点被心魔所害,好在那刀种有灵发出警示,不然李长安虽无肉身,也不敢尝试摔下那百丈悬崖会有什么后果。
在城南逛了半圈,还是一片熟悉的景象,他幼时上过蒙学的养墨居中依旧传出童子稚气的诵读声,那沈老秀才一把年纪还在读时文,还没放弃考科举的心思。
毕竟在大承国一旦入仕为官那可就是脱胎换骨立地成佛,地位超然不说,因为龙气的护佑,寿元都要比平民长个十几二十年。
渐渐金乌西坠,时近黄昏。
城北大红灯笼高挂的粉玉楼中响起莺声燕语,歌女推窗卷出阵阵香风,只是因为淮安城最近特别严格的宵禁,这勾栏中却没了往日的火热生意,鸨母站在门口发着愁,楼上小姐妹们倒也乐得歇息。
李长安虽一直也没寻着能来钱的法子,却算是看尽了众生百态,别人看不见他,自然也无丝毫防备,便会露出毫无遮掩的真实面目。
不由感慨良多,人生下来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却会被红尘染成千百般模样。
正要出城,忽听到不远处传来歌声,唱道:“赚取几个卖油钱,多也不嫌,少也不嫌”
李长安正是囊中羞涩,听到钱字便转头望去,就见到了那唱歌的是个卖油翁,挑着一担子沉甸甸的葫芦,沿街走着。
这卖油翁身材枯瘦,但步伐稳健,歌声里也透出一股大俗者雅的味道,李长安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又见这卖油翁左手一翻,原本手里提着的小半贯铜钱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李长安心中惊讶,定睛仔细瞧了瞧,发现这卖油翁倒不是生面孔,是在淮安城里卖了许多年油的,李长安与他并不相识,却也见过这张脸。
卖油翁走到粉玉楼旁边一个卖枣糕的摊子前放下挑子,瞥了一眼旁边做皮肉生意的勾栏,对那摊主道:“倒找了个好地方摆摊,就不怕道心失守么?”
那卖枣糕的摊主道:“所谓‘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玉峰。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此中韵味哪是你们这些清心寡欲的老顽固能懂的。”
卖油翁笑骂道:“好个淫道!嘴上功夫了得,怎么如今却还是童子之身?”
枣糕摊主摇头道:“女人是天地造化而生,若说女人是花,那便姹紫嫣红皆不相同,我摘了其中一朵,就赏不出其他颜色了。”
卖油翁呵呵笑了一声,“这句话说得却与那‘葬花剑客’的意思十分相像,不过他要葬尽天下名花,你却是赏花护花的,不知他年你若与他相遇,又会是孰高孰低。”
“我与他终有一战。”枣糕摊主说完后,默默收起摊子。
卖油翁沉吟了一会,忽而感慨道:“咱们在淮安城潜伏了二十年,再过五日终于也要到日子了,经此一役,我道门是否真会有翻身的契机……”
枣糕摊主收起了摊子,背起杂物,边走边道:“都是缘法,尽人事,听天命吧。”
卖油翁点头,跟上他的脚步道:“还是你看的开。”
这二人走了几步,就要离远了,李长安几乎听不到了他们的对话,便跟着走了两步,但方一动脚,那枣糕摊主与卖油翁却齐齐转过头看了过来。
李长安立时就停住了,没再发出丝毫声息,那二人面面相觑,面带疑惑。
“你也听见了?”
“听见了。”
“但却没看见人。”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想来是时候临近,你我二人太过警惕了吧。”
“也对。”
二人对话几句后,便又沿街走远,不多时便消失在一个拐角处。
李长安却仍然未动,过了没一会,那枣糕摊主竟从他身后不远处走出来,卖油翁也从左首的巷子里露出身影,疑惑道:“奇怪,是真的没人。”
枣糕摊主蹲下用手掌覆住地面,顿了顿,说:“没有异常,看来也不是土遁,但万不可掉以轻心,接下来几日,你我不用再碰头了。”
卖油翁点头,“若有机会也告诸其他同道,万事小心。”
“嗯。”
枣糕摊主不咸不淡应了一声,二人分头离去。
李长安在原地等了足足两柱香时间,等到天黑了,有提着灯笼巡夜的官兵路过时,才迈动步子,见四周没有动静,便松了口气。
心道:“这二人又是修行人,而且修为显然比之前那青衣少年与少女更高,如今淮安城中藏龙卧虎,他们图谋的到底是什么……”
与此同时,淮安县衙内灯火通明,气氛却无比凝重。
“如你所言,你发到玉京的消息,竟如石沉大海,没有收到回应?”
洪玄蒙坐在厅内上首,用手指缓缓摩挲着红木太师椅厚重的扶手,眉头拧成深深的川字。
严之颔首道:“不敢欺瞒,事实的确如此,本官将通天令放入通天台后便将淮安情形尽数盘托而出,玉京那边的大人也有应答,但之后便没了音讯。”
“严大人。”洪玄蒙虽嘴里称大人,但语气却十分冰棱,“你应该知晓事态严重,若因你的失职而出了什么岔子,不光你本人,便是你严家上下也要受到株连!”
洪玄蒙冷峻的目光犹如刀子剜在严之身上,严之站起身来,低头说了一句“下官不敢”,但身子却站得笔直。
过了一会,洪玄蒙才收回目光,用下令的语气对这位与他同品级的县令道:“剩下一枚通天令不可轻易动用,一切讯息先以信使传报东临府,至于那断龙湖边,本官会暗中派精锐把守,不要有其他动作,以免打草惊蛇。”
严之点头,“下官明白。”
…………
五日一晃即过。
这五日,李长安没有半分钱的进账,只是在城外修行。
纵是没有聚灵阵相助,他修行速度也快得惊人,仅仅五日,气海已开辟到原来的两倍大小,如同一方水潭。
所谓气海第一境的辟海境,便是将气海开辟得越大越好,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气海越大就越能容纳真元,于是辟海境便依照气海的大小分为幽潭、清池、平湖三级,对应辟海的初期、中期、后期。
当气海开辟到如同一片平湖之时,就是辟海境圆满。
李长安五日时间,已稳固在辟海境初期,此时,他举手投足甚至可以带起阴风,可以凌空画成阴符,伤敌于无形之中。
五日来沉浸于修行中,两耳不闻窗外事,忽然想起,已是白忘机交代的去断龙湖边的日子了。
便直接出发,去往淮安城南郊。
第二十二章、樊外楼
沿淮安城南门出去的官道走上十里路,便可以见到一片红透了的枫林,这便是断龙湖边的枫林,向来是文人墨客的绝佳游览之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薄雾初散,那如火的红叶已炽烈起来,虽是秋晨无晚霞夕照,却也美不胜收。
不过此时枫林中游人稀少,只偶有三两结伙之人四处观望,似是在看风景,但却总在几处地方来来回回的,倒像是在搜寻着什么。
他们衣衫下隐隐露出精壮的腱子肉,纵是其中极少数的几个女子也身姿矫健,腰带隐藏铁扣,一扯就能拔出软剑。
这些洪玄蒙派来的暗哨在断龙湖边暗中已巡视几日,除去抓到了几个无辜游人外,并无其他发现,毕竟断龙湖不小,凭他们还无法布下天罗地网。
此时,李长安便独自走入枫林。
断龙湖,往日他也来过几回,知道若来了断龙湖边,有一个地方不得不去,虽然此行不为游玩,但入林走了一阵后,抬头也见到了前方红叶掩映间隐约露出的飞檐翘角。
又走数百步,一副奇景落入眼帘那秋水微澜的断龙湖畔有一座六角水楼,伫立于红叶碧水的环绕中,仿佛在人间之外。
楼上挂匾,写的便是“樊外楼”三字。
“樊外楼……”李长安在楼前伫足,心说:“白前辈让我来断龙湖边,却也没说具体地点,只说让我待荧惑冲日之时便斩出刀种,至于他究竟要做什么,道门有什么目的,我却所知不详。”
荧惑冲日的异象尚未出现,索性就来到了樊外楼前,只当自己是来游玩的闲客。
说起眼前这樊外楼,倒是十分神秘。
此楼虽一直伫在断龙湖畔,但从未有人见到过楼门打开,甚至传言二十年前当朝国相李知谨南南行之时曾途经此地,也在楼前抱憾而归。
大门的门柱上便有李知谨留下的句子,字迹入木三分,写着:
“一程山水一程秋,樊内人寻樊外楼。”
李长安在心中默念这句子,把眼光投在楼门上。
樊外楼的传言,在淮安城中市井中流传有好几个版本,一说是传说中被抄家的巨商元贺所遗留,二说此楼在七月七的中元节会有群鬼聚集开办鬼市,端的是神秘无比。
正想些有的没的,突然吱呀一声,那楼门竟从里边打开了。
一个模样老实憨厚的中年男人眉头紧皱,嘴里连连念叨着“这可如何是好“伸出头来,李长安一怔之下看了过去,却没想这男人也呆愣看了过来。
“可是来吃酒的客人?小店一时筹备不周,还没准备好饭食……”中年男人语气小心翼翼。
李长安挑眉道:“你也能看见我?“
“客官说什么话。“中年男人憨笑,“我又不是瞎子,好端端一个人在这如何看不见?“
李长安心中疑惑,心道:“那龙骧卫能看见我也就罢了,这人模样老实巴交就像寻常百姓,为何也能看见我,而且他看我的眼神并无任何异样,就像把我当成了寻常人一样。”
中年男人又道:“客官快进来吧。“
李长安试探道:“倒想进来喝杯酒,可惜在下没带酒钱。“
中年男人闻言面露喜色,“本店正招收人手!做菜,打扫,迎客,倒酒,你有什么擅长的?“
李长安想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索性说:“这些有手有脚的人都会,擅长的么,我会使刀。“
“好说好说,薪水再议,酒水管够就是了!“中年男人催促的模样十分世俗,像是街头小贩,让李长安捉摸不透。
虽然心中仍有疑惑,他还是被中年男人半拉半请地带入了楼内。
就这样,成为了几十年里樊外楼第一个客人或者说是小厮的李长安,对中年男人抱拳道:“在下李长安,掌柜的怎么称呼?“
“王冲。“中年男人憨憨笑道。
这时候李长安已打量了大堂一圈,只见窗明几净,只简单摆了些桌椅,没什么陈设。原本樊外楼里遮挡的窗帷已被掀开,许多年来众口相传的神秘之处,却是这样一幅平平无奇的景象。
李长安顿觉有些失望,复又想到若这儿装饰华丽堂皇只怕自己一样也会觉得失望,所谓神秘的东西,那就得一直神秘下去,他顿了顿,问道:“王掌柜,樊外楼几十年未开,今日为何却破例了?“
王冲赧然道:“其实我虽然是掌柜,却也不是真正管事的,老板吩咐我在楼里酿酒,我便酿了三十年的酒,直到昨夜才接到老板的信要我今日开门迎客,但我却什么都没备好,后厨也空空如也。这一开门就见到你……”
“原来是这样。”
李长安恍然,原来这樊外楼背后还有主人,自己是被这缺人手的掌柜拉壮丁了。这掌柜像是个凡人,不过一个凡人竟能看到他的身体,又让李长安更觉得那幕后的主人神秘莫测。
他问道:“掌柜的三十年酿了些什么酒?”
王冲打量了李长安几眼,心说这人看起来没面无血色,一副没什么力气的模样,一会怎么干活,然后说了句“你先等会“,往里屋去了。
李长安随意坐在桌旁,不一会儿,王冲捧着一个人头大小的酒坛子出来,放到桌上。
“这是鹿骨白参酒。”王冲一脸肉疼地揭开酒坛泥封,“看你这模样风吹就倒,得调调身子才好做事。”
那酒坛子刚被打开,李长安就嗅到一阵清冽醇厚的酒香,不烈,但十分醒神。
王冲拿竹木提勺小心翼翼舀了勺酒倒进瓷盅,放到李长安面前说:“就三杯,记住啊,不许喝多。”
李长安也不疑有他,端起酒盅放到鼻前嗅了嗅。
王冲笑道:“各样酒有各样酒的喝法,像这酒就急不得,你先在这歇会,我去去就回。”
说完王冲伸手拍李长安肩膀,但他手刚抬起,李长安就蓦地睁眼一避,让王冲拍了个空,面色尴尬。
李长安端着丝毫未洒的酒盅,不动声色道:“王掌柜要去做什么,可要在下帮忙么?”
“不用不用。”王冲摆了摆手,“就到湖边钓些鱼来,眼下去淮安城采买肉菜是来不及了,就这么先凑合着吧,万一来客了这里没人可不行。”
目送王冲离开时,李长安松了口气,还好方才见机得快,万一他的手从自己身体中穿过去,就有些说不清了。
李长安又端起那杯酒,心中十分讶异,之前几日,他在淮安城里也尝试着去吃些酒菜,但在中阴身的状态下,往日香醇的酒菜却都恶臭无比。
面前这一杯酒,竟是香气四溢!
酒香入鼻,如三月初春吹醒万物的那阵清风,让人感到浑身舒泰。
“他说这酒须细品……”李长安端起酒盅抿了一口,一阵芳香清甜在舌尖绽开,化作暖流往喉咙里灌去,只是酒液太少,暖流到喉咙口便停滞不前,让他心头瘙痒难耐。
他仰头将一盅酒尽数倒入口中,只一瞬间,暖流得到了助力涌向四肢百骸。
犹如雪夜归家之人推开柴扉,在红泥火炉边化开了冻得僵硬的手脚。
李长安徐徐舒了口气,感叹一声:
“好酒。”
第二十三章、再见青衣
过了大概半刻钟李长安才舀出第二杯酒,这回是慢慢喝的,王冲恰好从里间拿着竹篓跟钓竿出来,只当李长安还没喝完第一杯,便放心离去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酒盅没多大,李长安喝得再慢,又是半刻钟时间过去也就喝罢。
他放下酒盅,喃喃道:“可惜只是失之平淡,反倒不如烈性十足的断头酒烧人,没那么爽快。不过也太贪心了一些,有这样的好酒,怎能奢求过多。”
正自语着,体内的酒气就突然蕴出一股燥意,让他嗓子眼都发干,原来这后劲此时才出来。
立时就舀出了第三杯酒,一口饮尽,凉丝丝的津液入腹,方才好受了些。
随后,便不舍地放下酒杯,对那满满的酒坛望洋兴叹。
“有好酒却不能尽兴,倒不如一口都不喝。”
酒香源源不绝,李长安干脆把坛口盖上了,但歇了一会,只觉燥热难耐,在微寒的初秋,竟如置身于三伏天的烈日之下。
好热!
李长安站起身来,又摇晃着歪坐回长凳上,一股醉意冲上来,让他头晕眼花。
恍惚间,只见平沙莽莽黄入天,而他是大漠中一骑孤旅,口干舌燥,见到眼前有一汪水光,便想化作一尾游鱼跳到里面喝个痛快。
涓流入口,如细雨滴入千里赤地,润物无声。又似火光熊熊的洪炉之中飘落的一片雪花,凉意沁人,但瞬息就被融化。
李长安在心中喊了一声不够,涓流便顺着心意如大江决堤化为怒涛!又似万山崩雪,摧枯拉朽,将燎人的燥意冲得片甲不留!
“好酒!”李长安仰天长啸。
一睁眼,发现自己正举着酒坛,而坛中已空空如也,竟不知不觉把满满一坛酒喝了个一干二净。
忽的感到自己身体有些异样,一凝神,便发现气海竟已扩大一圈,竟抵得上一月修行的效果。
门口传来哗啦一阵响声。
李长安顺着响声望去,只见门口竹篓倾倒,几尾离水的活鱼落到地上挣扎不已,而王冲呆呆看着这边。
看着自己手中空酒坛,李长安先是心里咯噔一下,暗道糟糕,又心想,刚才喝这一坛酒到底用去了多久时间,这掌柜的竟都已经钓了几尾鱼回来了。
“你,你!”王冲一副气急了的模样,急冲冲跑了过来,“你你你你你你你!”
李长安尴尬地放下空坛,“王掌柜,这……”
“喝光了,喝光了。”王冲苦着脸了过来,“这才大半个时辰。”
“王掌柜,实在对不住……”
王冲委顿坐地,“鹿骨白参酒,三十年我就酿了五坛……”
“还剩四坛?”李长安回味地抿了抿嘴唇。
王冲见状打了个冷战,起身张臂护住身后柜台,“休想再打主意!你,你别过来!”
“掌柜的,你误会了。”李长安干笑一声,“这酒价值多少,我日后还你便是。”
“我说这酒无价!你还得起吗!”
“是在下唐突了。”李长安无奈道:“要如何责罚,掌柜的请随意。”
王冲气道:“责罚,责罚,罚你有什么用!”
李长安瞥了眼地上垂死挣扎的肥鱼,转移话题道:“王掌柜想必没吃早食,初秋的黑背鲈最是肥美,不如我去料理一番,你爱清蒸白灼还是红烧……”
“不饿。”王冲一脸木然。
此时,楼外传来一道声音,吸引了王冲的注意力,也算缓解了尴尬。
一个少年道:“师姐,那大承国相李知谨,当真写得一笔好字。”
一道少女的声音不咸不淡嗯了一声,随后,二人踏入门内。
王冲转头正要招呼,那青衣少年便拱手道:“在下青玄门,顾风。”
青衣少女亦点点头,“青玄门,叶澜。”
“青玄门?”王冲露出不解的神色,干笑道:“不管什么门,来者都是客,客官请就坐吧。”
叶澜打量了他几眼,秀眉微蹙,“凡人?”
王冲愕然,“客官说笑了,我不是凡人还能是妖怪吗?”
叶澜便看都不看王冲一眼,直接寻了个位子坐下,好巧不巧,就在李长安邻桌。
顾风对王冲抱拳,给他使了个抱歉的眼神,也坐到叶澜身边,道:“师姐,时候尚早,看来其他道友还没过来呢。”
李长安就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打量二人,并未发出动静,而顾风与叶澜也显然还是没看见他。
李长安心道:“怪事,这青玄门的两个修行人都看不见我,这掌柜的是个凡人,如何竟能看见我?”
王冲虽是掌柜的,可还是头次开门迎客,没见识过形形色色的客人,脾气也没受过磨练,被叶澜莫名其妙地无视,心里有些着恼又不好发作,便指着地上的鱼对李长安这个他刚收的小厮道:“还不把桌子收拾了!”
李长安知道这下可就说不清了。
叶澜与顾风见了王冲颐指气使的模样,先是怔了怔,随后,叶澜将手按在剑柄上,冷冷叱道:“放肆。”
王冲一愣,一张脸顿时憋得通红,他几十年都没受过这种气,先是收了个打下手的小厮把他辛苦酿的酒一口气喝光,现在又进来一个两度给他摆脸色的女人。
此时的客栈中,只有李长安明白那叶澜是误会了王冲,但此中因由,三言两语又无法解释清楚。
门外忽然又进来一人,负箧曳屣,衣着朴实,像个采药老农,他走入楼中见到地上的鱼,便对王冲呵呵一笑:“店家,大鱼吃小鱼钓者吃大鱼虽是天理,但要吃就吃,何必折磨它们?”
顾风与叶澜见了此人,竟都站起身来施礼道:“山人前辈。”
王冲强打精神,“客人打哪来?请里边坐!”
老农道:“山人从山中来。”
“请坐,请坐。”王冲向老农招呼,又转头瞪李长安,“还愣着干什么?地上收拾好!把鱼弄了!”
李长安喝了王冲的酒心中有愧,被他如此呼喝也不恼,把鱼装回竹篓,到门角拿了块布,又把地擦干净。
见状,顾风却是张大了嘴巴,惊呼了一声:“驱物!”
所谓“驱物”,不是寻常修行人能使出的手段。
修行先修气海,气海有四境,一为辟海,二为叠浪,三为蕴灵,四为种道。此四境,与武者练肉身的练力、练脏、练血、练髓四境对应,暂且不谈。
人体就像一片荒地,辟海境就是挖掘水坑,叠浪境是开渠引水,至于之后的蕴灵、种道则更加玄妙,并非下苦功就能修成。
而修行人要破出气海四境,才可以驱物。
叶澜脸色一僵,并未像顾风那样沉不住气,而是蹙着眉,心想,破了气海四境的修行人放在哪里都是一方宗师,而此人却装出一派世俗的凡人作态,实在有辱宗师威严。
而那刚进来的“山人”,脸色凝重道:“想不到竟是同道中人,道友的‘驱物’手段如臂指使,已达自然化境。”
第二十四章、纷纷云中君
王冲对这三人的反应一头雾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什么“修行人”,“道友”,“自然化境”,他完全听不懂,听不明白。
但老板的信里教过,今日开门迎客,遇到不懂的便说“有理、承让、雕虫小技不值一提”便好,他于是一拱手,对那老农强笑道:“承让,承让。”
“是山人眼拙了。”山人定定看了他一会,叹了一声,忽的又对着李长安面前的酒坛子嗅了嗅,“咦,有酒?还是好酒。”
王冲道:“客官好灵的鼻子。”
“俗话说酒是粮食jing,越喝越年经啊……”山人走到那空酒坛边,对坛口细细嗅去,“道友这酒……”
他闭着眼睛,没一会,便喃喃道:“羯布罗香、雪参、鹿顶风,还有血乌,赤玉,九转蓬?”
王冲大喜道:“原来客官也懂酒。”
山人赞道:“道友这酒了不得,赤玉是金石之物也能入酒?最难得是药材寒热相济,好,好,好!”
山人连连道好,王冲却惋惜地摇了摇头,“可惜药材年份不够,这酒也没法更进一步了。”
山人笑而不语,手一晃,不知从哪掏出一件巴掌大的白玉锄,另一手往背后藤箧一摸,捏出一团拳头大小的新鲜湿土,只见那黑土顶端长着一株嫩绿的草叶,还挂着颗颤颤巍巍的露珠。
一旁,顾风看见那团湿土,轻呼道:“春秋壤?原来那藤箧里面竟装的全是春秋壤……”
春秋壤是世间难寻的灵土,别称“仙人垢”,仙人是无垢之体,又怎会像凡人那样产生汗垢,这别称的来历已不可考,却也能彰显春秋壤的珍贵。
要问春秋壤有什么用?
传闻灵药若以春秋壤栽培,一年便能顶十年功效。
外丹内丹都是丹,修行离不开丹药,东荒传闻中的无上仙品悟冥丹甚至能让人凭添一甲子修为,丹药对修行人的重要性可想而知,而炼丹最重要的便是灵药。
灵药品类不一,相同的是成熟都极为缓慢,动辄以百十年计,但若有春秋壤,说的夸张点,收灵药就像收韭菜般,割了一茬还有一茬。
相传千年前道门圣地之一的清墟福地拥有一亩春秋壤的灵田,还不是怀璧其罪,被各大宗门拼着心魔劫的危险将整个福地攻破,把灵田瓜分了?
叶澜是个冷淡性子,她看着山人背后藤箧却也心中羡慕,心想,青玄门中若是有这么多春秋壤,每一代弟子中又多出几个良才。
山人用白玉锄轻轻拨开春秋壤,露出那绿草的下面,是一段赤红如血的根须。
王冲惊道:“百年血乌!”
“说错了,九十年的。”山人笑了笑,把血乌放到王冲身前,“店家,这能不能换几杯酒喝?”
“这不是废……”王冲干咳一声,“废客官这么大心思,实在受之有愧。”
他嘴上有愧,手上却无愧,已经捧着这株血乌跑向里间,不多时,就端着三套酒壶杯盏走了出来。
看这壶也就能装三两酒,不过七八盅的量,李长安心说:“掌柜的吃过亏后倒是学乖了,没再敢捧着坛子出来。”
王冲先给山人那桌放了一壶酒,说一句您慢用,又给顾风叶澜那桌道了声歉也递过酒壶。
殊不知顾风叶澜已将他视为破了气海四境的前辈高人,顾风连说不敢,叶澜面色略微僵了僵,按下将要起身的顾风的肩膀,“既然前辈给的,那就接着。”
顾风叶澜并未动那壶酒,虽然王冲一端上酒壶,他们就已通过酒香知道这是对修为有助益的灵酒,一般来说灵酒比灵丹更难得,但他们之所以未动,是因为山人还未动。
山人从木箧里摸出一尊铜爵,略微凝神,却放了回去,再摸出一个碧玉盏,又放了回去。
后又拿出古藤杯、犀角杯、紫砂杯、竹筒……
最后,却都放了回去,还是用桌上瓷盅斟了杯酒,“还是这瓷盅平凡无奇,能得真味。”
李长安暗暗称奇,世间竟有如此痴于酒道之人,他会怎么喝这杯酒?
本以为老农会慢慢喝,谁知他却一饮而尽,咂了下舌头,说一句先暖暖身子,那第二杯酒,才细细品味。到那第三杯酒,亦是一饮而尽,与李长安喝的先后快慢竟是一样的。
他闭目不语,良久才长长出了口气,却并未斟第四杯,只叹道:“好酒,这三杯酒让我须臾间历得寒暑之变,再饮一杯就是过犹不及。”
王冲道:“剩下的酒客官可以带回家里慢慢喝。”
山人问:“道友的酒有没有名字?”
王冲张口便准备说“鹿骨白参酒”,一旁李长安却道:“王掌柜酿的酒就叫煮雪吧,方才我喝酒时,仿若见到了洪炉一片雪,雪里一炉红,想来这名字比鹿骨白参酒要更贴合一些。”
“洪炉一片雪,雪里一炉红……”王冲怔了怔,道:“有意思,就叫煮雪吧,凭这名字,我也不计较刚才那坛酒了。”
“煮雪,这倒是个好名头!”山人眼睛亮了亮,又问:“道友方才是在跟谁说话?”
王冲不知山人看不见李长安,心中暗暗腹诽,这老农说起酒来头头是道,怎么三杯就醉了?
面上,王冲却是笑了笑,摇头不答。
他的反应,更让其余几人云里雾里。
李长安此时索性料理了王冲钓回的那几条鱼,于是他们又看到那几条被稻杆穿鳃而过还活蹦乱跳的鱼自行朝后厨飞去,过了一会,后厨内传出嚓嚓刮鳞的声音,烧柴的噼啪声,油入热锅的滋滋声,水烧开的咕噜声。
山人睁大眼睛看着王冲,心说,驱物之术用得如此圆融自如也就罢了,为何竟看不出此人用了道法?
“客人可是有些醉了?”王冲小心问道:“热菜一会便好,只是准备匆忙,只有鲜鱼、野菜和面食……”
山人摇头道:道友修为高深,何必装成这副模样?”
王冲听着就不乐意了,“客官这话从何说起,我不是这副模样,难道还能给你变出两个嘴巴四只眼吗?”
山人闻言脸色微变,人体天生地成,七窍暗合天数,不可随意变化,除非是道家神通才有可能变出所谓的“两个嘴巴四只眼”,他问道:“道友说的可是‘胎化易形’之术?”
王冲哪里听得懂他说的什么,不耐地摆了摆手,已转身收拾柜台去了,又想到老板的嘱咐,便随意说道:“雕虫小技罢了。”
山人怔好一会,才喃喃自语道:“天下奇人异士何其多也,既然此地有道友压阵,山人又何必多管闲事,还是回山与酒为伴吧……”
叶澜听出他要离开,忙道:“前辈,不可!”
那山人却身形一闪,倏然远去,只留下一句话:“道友若有兴趣与山人品酒,可到东荒句芒山中寻我,告辞”
“好说,好说……”王冲随口附和,直到老农说出“告辞”二字,声音竟倏然远去,一回头,却没见了人影,望向门外,就看到两道青衣身影正向远处追去。
“怎么跑得这么快?怪事。”王冲嘀咕不已,眼睛瞟到桌上放着的几样东西,顿时一个激灵,也没工夫想其他的了。
那山人离开的位置正放着几味药材,一段拇指粗细的雪参、一枚龙眼大小乌黑如石的鹿顶风,半玉瓶的羯布罗香。
王冲瞪圆了眼,心里大喊一声,好宝贝!
四下打量,完全不见了老农的踪迹,恰这时李长安从后厨端着鱼出来,问道:“他们人呢?”
“走了。”王冲一边收起药材,一边念叨:“你说来就来嘛,留什么东西呢?”
李长安见王掌柜高兴得嘴都快咧到耳根了,不由一阵无言,把鱼往桌上一放,“人走了,菜怎么办?”
“回锅蒸着吧,客人说不准还回来呢。”王冲摆了摆手,但五脏庙却发出一阵咕隆声抗议。
李长安暗笑,“王掌柜,如今时近中秋,正是黑背鲈鱼膏最肥,肉最嫩的时候,再过一阵它产了子后鱼膏发苦肉也变老,你就想吃也吃不到了。话说当年在绥京官至四品的张大学士都为它弃了如日中天的仕途致仕回乡,你可要三思。”
“猫抓老鼠狗守夜,那什么张大学士做不好官,我得做好我这生意。”王冲哼了一声,走到窗边,望着红叶轻轻落在平镜般的断龙湖面荡出微微涟漪,不再看那盘鱼,正是眼不见为净。
这掌柜的看着三十多岁,却比五六十的老头子还倔,李长安摇头失笑,走到门边,往外看去,只有红叶遍地,并无行人路过。
他喊了一句:“王掌柜,只怕这会儿不太会有客人来了。”
说着,却听到身后传来啪的瓷器碎裂声,回头一看,只见王冲木木地看向窗外,对脚边的酒壶碎片不管不顾。
“王掌柜?”李长安走到他身后,问了一声。
“这……这……”王冲嘴唇哆嗦着,抬手指向窗外,似是看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景象。
李长安顺着他指的方向,抬头望去。
只见红叶碧水之上,青冥浩荡,有白云朵朵起于远山之际,飘然飞来。
云端数人,三三两两,负手而立。
倏然之间,白云落于断龙湖畔,云中来人顾盼谈笑,绝尘信步。
走向的,正是樊外楼。
“你看……”王冲讷讷道:“客人不是来了么?”
他急冲冲来到门口。
一个鹤氅玉冠、粉雕玉琢的童子已站在门边,徐徐吟诵。
“一程山水一程秋,樊内人寻樊外楼。墙上这诗,倒真是耐人寻味呀。”
他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却仙气飘飘,直把王冲看得一愣一愣的。
童子摇头晃脑之际,身后却走出一个魁梧大汉,一把把他夹在怀里,“又放书屁,耐你娘个灯笼!”
童子挣扎大喊:“司马云!你敢骂我娘!”
大汉的胳膊又勒紧了三分,“兔崽子,你娘还不就是我婆娘!”
“司马云!放手!”
“有能耐自己出来。”
“司马云!你给是脑袋脑袋被门夹了!”
王冲目瞪口呆。
那大汉司马云对他点头招呼了一声“店家”,便用胳膊夹着那挣扎的小童直入楼中,不理那童子气急败坏地呼喊“司马云我要告诉我娘了”“司马云我咬人了”云云。
呆呆地目送父子二人进入店中,王冲这才稍微回过神来,看清了后面还有数人,便出言相邀:“诸位请进。”
那几人皆鱼贯而入。
门边,李长安见这群乘云而来的修行人仍然对他视而不见,于是,看向王冲的眼神又更疑惑了三分。
楼内,一位身穿羽衣,背后挂着柄乌木银丝拂尘的银发老者走到那司马云身边,干咳一声。
“云贤侄,承舟儿不懂事,还是先把他放下来吧。”
“呸,谁不懂事!”司马承舟仰起头等司马云,“司马云!我又不是你横山宗之人,你凭什么动我!”
司马云冷哼一声,自顾自在柜台边打量着一个个酒坛,手却夹得更紧了。
那老道见司马承舟说得有些过分,板着脸对司马承舟喝道:“不得无礼!”
司马承舟满脸委屈,仰头看着老道,“师祖!您怎么也不讲理!”
李长安在不远处看着,才知道原来这老道竟是他师祖,难怪二人的都是玉冠鹤氅,打扮相似。而其他人着装又风格不同,看起来这伙人应该不全是一个宗门的。
那老道还没开口,那大汉司马云便粗声道:“炼心宗不愧大派,教导弟子倒真有一套,不过,呼延前辈,难道真像这小子所说我做爹的也不能管他了?”
老道面色一僵,心头大骂不已。
作为东荒州第一大派炼心宗中长老,呼延博几时遇着过什么遭心事,虽然闭关不常出洞府,但下面弟子哪个不把他当太上爷供着。眼下,却是被这横山宗的司马云堵得说不出话来。
毕竟他年岁虽长于司马云,但闻道无先后,司马云却也是横山宗长老级人物,修为高深不说,还擅长争杀之道,论手底下功夫,呼延博真没底气胜过他。
况且,司马云还是呼延老道的爱徒孙,司马承舟的生父。
司马云虽是横山宗之人,他的道侣慕冰兰却是炼心宗的,但在司马承舟两岁时,这对道侣不知闹了什么别扭,慕冰兰闭门十年都没见司马云一面,这才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呼延博心中大骂你们两口子吵架关老道我屁事,吹了吹胡子,暗念了一道清心神咒,才说:“一向都是由冰兰管教承舟儿的。”
司马云道:“那要多谢呼延前辈教导出冰兰这么一个好弟子了。”
这下可好,这下清心神咒也没能救得了呼延博,让他一张老脸憋得通红。
司马承舟又添一把火,“司马云!我炼心宗的事不用你指手画脚!”
呼延老道吹胡子瞪眼,把右手负到身后偷偷摸摸掐了个心莲印,使出一招“束音成线”,对司马承舟痛骂道:“臭小子!再多嘴师祖可救不了你!”
司马承舟一愣,安静下来,司马云却一笑,“呼延前辈,我对这小子也没喊打喊杀的,谈什么救字?”
呼延博脸色一僵,原来束音成线竟被司马云偷听到了,连忙干咳几声,“云贤侄修为真是日渐精深呐。”
司马云道:“不过是因为此地龙气压制之下,呼延前辈未用全功罢了。”
另外几个修行人人大多偷笑,有人欲上前劝和,却被旁人按了回去,说道:“家事莫管。”
李长安看得有趣,若非之前亲眼见证了他们腾云驾雾,这些修行人看起来倒像凡人。
“诸位打住,打住。”王冲终于回过神来,伸手去抱司马云怀里的司马承舟,“给店家我一个面子,诸位快快活活喝酒便是,那谁,快给客人们倒酒!”
李长安心知他性子单纯,非颐指气使之人,也不计较他态度,便到柜台下随意捧出一个酒坛,拍开红布包裹的泥封,让一股烈气十足的酒香飘了出来。
楼内,众修行人便再见了一次“驱物”之术。
只见那酒坛自行飘起,又自己开了封,斜斜倾倒。同时那碗碟又动了起来,不一会,就盛满了三大碗烈酒。
“大承国界之内,道法受龙气压制,但他驱物之时,竟谈笑自若……”
“碗与酒坛各行其是,却浑然一体,分明是一心二用又达自然化境。”
连司马云也怔住了,万万没想到这笑呵呵的店家竟是个高人,于是王冲伸手去抱司马承舟便没受到丝毫阻拦,顺顺利利便让玉冠鹤氅的小童重新回归大地。
司马承舟挺身抱拳,对王冲道:“在下司马承舟恩怨分明,日后道友若有难处,可来炼心宗报我名号!”
楼中诸人脸色怪异,唯李长安轻声笑了出来,无人听见。
“这酒味好杀人!”
司马云忽而一声大喝,王冲措不及防之下被惊了一颤,又听到“杀人”二字,只道这大汉要暴起行凶,顿时脸色一白,转身欲逃。
司马云却端起酒碗大灌一口,王冲方知他是形容酒烈。
司马承舟紧紧盯着他爹连灌三大碗酒,看他喝得爽快无比,虽不知是什么味道,也偷偷咽了口口水,却被呼延博眼尖瞧见,一把把他拉到身边,“你要敢学喝酒老道不把你屁股打成两瓣!难道还没记住什么道生一,一生二么!”
“可本来就是两瓣。”司马承舟偷偷嘀咕。
“还敢顶嘴!”呼延博一瞪眼,又偷偷使了招束音成线,低低道:“酒之一物最能乱心,他们横山宗可不管这些。”
“好酒!”司马云放下酒碗,“以前听人说饮酒乱心,不过区区几碗酒就能动摇道心,还修个劳什子道,不如回家种田罢!”
呼延老道在同一处跌倒两次不由老羞成怒,“你懂个屁!三分哄七分骗,谁还不是这么过来的!”
呼延博话一出口,顿觉悔之不及,低头看去,只见司马承舟双眼一亮,恍然大悟般,眼珠骨碌转着,似是在盘算着什么。
“我都没听到,师祖。”见呼延博看来,司马承舟面容一肃,镇定道。
“真的?”呼延老道狐疑不止。
司马云粗声粗气地大笑,“像老子小时候!”
李长安算了算,这群修行人共六个,三两成团,那横山宗司马云是独占一桌,炼心宗司马承舟和呼延老道坐到了一桌,余下三人没像司马父子那么闹腾。
按他之前在淮安城里偶然间听见青玄门的顾风叶澜所说,来断龙湖边的除去青玄门外,便还剩炼心宗、横山宗、鸦云观,那么剩下这三人,便该是鸦云观的了。
王冲一一问候,却除了司马云外,这些人都不喝酒,还说不用上菜,只要清静便好。
恰有闲暇,李长安耳中听到鸦云观三人交谈中隐约提到了“争龙”二字,便走了过去,想听听他们具体在说些什么。
第二十五章、玉露琼浆
鸦云观的三人穿着赭石色长袍,一人腰间挂着青钵、一人腰间挂着黑瓶、一人则是挂了个红葫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应该就是此宗门修行人所用的法器,这些法器皆为容器的形状,大概与他们所用的道法相关。
李长安正端详那青钵上的赤色纹路时,那人皱眉看了看四周,“青玄门怎么还没到?据说压阵的是山人前辈,为何也不见踪影……”
那挂黑瓶的说:“时候尚早,大概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罢?方才咱们过来,也见到有朝廷鹰犬巡视。”
那挂红葫芦的笑道:“那些庸手只不过是朝廷派出来掩人耳目的罢了,怎么拦得住咱们。”
赤纹青钵叹了口气,“希望不要耽搁大事才好。”
红葫芦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司马承舟,问他道:“融师兄,说起来……争龙如此大事,为何呼延前辈竟会带一小辈前来?”
黑瓶附和了一句:“听说司马承舟生而得本命,八岁辟海,九岁叠浪,如今十二岁已近乎蕴灵巅峰即将种道,他这年纪我还在鸦云观后山挑水呢。这回与朝廷交手危险难料,炼心宗就不怕如此天才夭折了?”
红葫芦也淡淡一笑,“咱们修行多年,已精进无望,鸦云观就算没了咱几个也不痛不痒,但炼心宗又不同,那小子要交代在这,炼心宗这一代弟子就没几个上得了台面的货色了。”
他说得淡然洒脱,在李长安听来竟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况味。
那挂赤纹青钵默然不语,用手指摩挲着法器表面,他是鸦云观这三人中的大师兄融明杰,于是其余两人都在等他说话。
良久,融明杰才说了一句:“炼心宗心法讲究清净平和,但顺则凡逆则仙,要修行,终需见血。”
那红葫芦怔了一会,喃喃道:“原来如此,如今天下风云激荡在即,正是龙蛇并起之时……”
这几人寥寥几语,却让李长安有所触动,又想起了那雨夜白忘机说的话,杀十人可出草莽,杀万万人就是举世无双唯我独尊,若当真乱世在即,便要用手中刀杀出一条道来!
转头去看司马承舟,这小子却浑没个紧张的样子,负着手在楼里晃悠了一圈,又煞有介事地停在窗前望着断龙湖,摇头晃脑,念念有词。
但虽是面向窗外,却不时朝师祖偷偷瞟去,见呼延老道没注意他,才来到王冲身边,悄悄摸摸,却摆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店家,烦请给在下一杯酒。”说完顿了顿,末了又补充了一句:“账先赊着。”
王冲一愣,呼延博已经扔过来一记束音成线:“劳烦道友给他倒杯糖水。”
王冲转头一看,只见那老道还背对这边坐着,并未回头。而司马承舟面不改色,压根没听到这声音。
“好说,客人稍等。”
王冲对他呵呵一笑,走到后厨,挖出一勺蜂王浆,又心想司马承舟衣着华丽,便拿出一个冰裂纹青瓷碗,盛了半碗浓稠的琥珀色蜜浆用泉水化开,洒了些黄芪粉,端了出去。
“客人请这边来。”王冲把瓷碗搁上木桌招呼了一声。
司马承舟心虚地瞥了眼呼延老道,见无被发现之虞,便过来耸了耸鼻子,面色狐疑,“这就是酒?与方才那味道太不像。”
“啊,这个……”王冲没想这家伙却是不好骗。
李长安笑了笑,悄声道:“掌柜的,岂不闻琼浆玉露?”
王冲闻言开了窍,“对,这是蜜酒,琼浆玉露。方才那是烈酒,这……这才是上品。”
司马承舟眼睛一亮,道了声“多谢”,不等王冲有什么反应,便学司马云那姿势仰头就灌。
蜂王浆甜而不腻,药味清香,司马承舟未出过山门,自然没尝过酒,顿时恍然,心道难怪司马云喜欢喝酒,原来就跟蜜水一样。
不由摇头晃脑,“好酒,好酒,此时此景,正是红叶晚萧萧,长亭酒一瓢呀。”
门外传来一清朗之声,“诗虽好,但时候可不对。现在连黄昏都没到,怎能用晚?”
一个身材修长,面白长须,腰悬长剑的青衣人已走入楼中,微笑道:“我没来迟吧?”
此人方一进门,鸦云观三人便起身抱拳:“聂前辈。”
司马云喝着酒,大笑一声,“聂远!没想青玄门来的是你!”
呼延博道:“聂道友,青玄门就来了你一个么?”
聂远微微一笑,回头对门外道:“还不进来?”
“炼心宗也在么?”门外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声音,原来竟还有一人。
司马承舟听到这声音,一个激灵,像兔子一样弹起来定定看向门外。
“你不进来,我可走了。”聂远摇头失笑,径直找了张桌子坐下。
过了一会,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才不情不愿走进来。女孩虽也穿青衣,却非长袖,罩在一身利落的牙白色短打上。头发挽个冲云髻,斜插木簪,活脱脱一副小道姑模样。
“双烟道友旅途乏累,想必是渴了,在下有一碗美酒若不嫌弃……”居双烟方进门,司马承舟已端着一青瓷碗,作翩翩公子状。
居双烟不耐地斜了他一眼,撇头就走。
“哎,双烟道友!”司马承舟赶上一步。
居双烟头也不回,左手按住腰间银鞘短剑,右手紧握剑柄,锵一下拔出半截雪亮的剑身,又唰一下插回去,只差没说出一个“滚”字。
司马承舟当即面若死灰,将碗中蜜水一饮而尽,喃喃自语:“举杯消愁愁更愁啊。”
所谓一物降一物,见司马承舟吃了瘪,呼延老道此时竟一脸解气的模样。
至于司马承舟为什么喜欢这小道姑,要说到三年前东荒州五年一度举办的玄微道会,那时炼心宗与青玄门都去了人,司马承舟于是对居双烟惊鸿一瞥,顿时惊为天人。
这懵懂年纪,对女人的唯一感官就是好看,好看就要追,这也是司马承舟从他爹那里传承的优良品质。
不过青玄门心法寄心于剑,在剑道突破剑与身合之境前,门人必须清心寡欲,保持剑心通明,不然就容易剑走偏锋,于是乎,居双烟便对司马承舟的纠缠便厌烦之至。
眼下,司马承舟便大受打击,垂头丧气地安静了下来。
聂远坐定后,看了看四周,皱起眉头:“来之前师兄飞剑传讯说青玄门还有两位弟子,诸位可知道他们人在何处?”
融明杰摇头道:“未曾看见,就连山人前辈也不在。”
王冲接茬道:“你们说那两个人,是不是也穿着青衣,还有一个山人是背个藤箧的?”
聂远问道:“他们来过?”
王冲点了点头,“来过,走了将近两个时辰。”
呼延博惊愕道:“走了?怎会如此,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聂远眉头一皱,手掐剑诀,打出一道青光,化成一轮若隐若现的琉璃镜,里面显示着一男一女两个青衣身影,正是顾风叶澜无疑。
王冲看得瞠目结舌,不过有了之前呼延博一众腾云驾雾的心理铺垫,他倒是很快接受了眼前状况,指着那青光琉璃镜,喊道:“对对,就这两人,那老头倒是不见了。”
聂远手诀一收,青光琉璃镜也随之消失,他皱眉道:“镜中所示他们已快回来了,要尽快问清山人去向。”
第二十六章、交战(上)
“聂师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顾风走在叶澜身边,一进门见到聂远便施礼,同时松了一口气。
他们未能留下本要压阵的山人,本来心中忧虑,但见到聂远修长英挺的身姿,倒也放了一大半的心。
这位师叔向来闲云野鹤,也只收了居双烟一个徒儿,但剑道造诣却已入剑与心合之境,五年前东荒之中楚越二地王族交战,有楚地项族旗将抢掠青玄山下村庄,次日,聂远便孤身一剑,取该旗将首级于千军之中,飘然而去。
顾风心说:“还好,有聂师叔的青茗剑压阵,比之山人亦不逞多让。”
但被顾风叶澜二人视作定心丸的聂远却脸色凝重,“山人为何而去?”
叶澜看向王冲,面色古怪道:“此地有这位前辈在,山人说淮安城形势更为险峻,便去淮安城了。”
聂远眼神微动,对王冲抱拳,“进来时候以为道友是凡人,没想却看走眼了,抱歉。”
王冲一脸茫然地点了点头,心说这人好端端抱歉个什么?看得聂远眉头一皱。
叶澜又道:“我们回来之时,也见到其他道友都就位了。”
此言一出,楼内气氛顿时凝重下来,就连司马云都放下了酒坛子。
呼延博走到门边,拢起袍袖,看日薄西山沉沉欲坠,喃喃自语道:“快了,快了……”
李长安顺着他目光望去,东方的天际已隐隐露出一线妖异的红光。
忽然,呼延博眼神一凝,取下背后拂尘,沉声道:“来了。”
众人齐齐北望,远眺淮安城。
在李长安眼中,那苍茫厚重的龙气绵延在城池上方,连横着不远处壁立千仞的青牢山脉。
这玄黄龙气仿佛天地之间横亘着的一条庞然巨龙,淮安城,就是巨龙探出的只鳞片爪。
随着呼延博的话语,淮安城上的龙气竟轰然而动,如移山般缓缓而来。
淮安城上顿时清明一片,只剩些许龙气残留。
此时西边落日将落未落,赤霞漫天,北方龙气滔滔滚滚,玄黄遍野。
在这天地大势间,断龙湖畔的樊外楼仿若野渡间渺小无力的一泊孤舟。
“来了!”众人各自取下法器。
…………
在天际那一线妖异的红光初现之时,严之知道,时候到了。
他在三百鬼面黑甲的破玄兵护卫下出了城。
虽然事态不许他从容,但他仍然走得极慢,没骑马亦未乘车,一步接着一步,每一步间距都是一尺,每一步所用时间都相同,所以看起来,他的步伐比身边的鬼面黑甲卫士还要更加沉重。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手中托着一枚城印,城印每前进一分,整个淮安城的龙气也随之移动一分。
忽然,那断龙湖的方向有一道黄影冲天而起,在半空炸出一朵黄烟,洪玄蒙见状目光一冷,这是埋伏在断龙湖南面的东临府兵发出的信号。
他头也不回,三指并拢对身后比了个手势,随后,有属下掏出铁筒,像天空射出一朵赤烟,示以回应。
“道门余孽好大狗胆,竟真敢在大承国境内聚集,既如此,本官便率三百破玄兵与南方埋伏的东临府兵汇合,将他们尽数斩杀!诸军何在!”
洪玄蒙一声令下,那三百破玄兵便齐齐停下,齐声大喝:“煌煌天威,荡尽群邪!”
他们身体纹丝不动,臂上暗红色布带被声浪一震,骤然扬起。
冷硬的铁甲,狰狞的鬼面黑铁胄,手握冷锻乌钢厚背长刀,背挂劲弩,这一切让他们看起来煞气十足!若是一般的人见到这样的阵仗,只消瞄上一眼就会手足发软。
淮安城中并没有这样的尖端力量,这三百破玄兵是东临府中紧急调来,为了不耽误大事,路上甚至已累死数十匹良驹,这三百破玄兵此刻并非听令于严之,而是由洪玄蒙指挥。
严之的十八个亲信才是他能调派的力量,另外淮安城中原有的八百余城卫并未出城,而是驻扎城内以防万一。
此刻,洪玄蒙一挥手,便带领两百八十名破玄兵先行,只留二十余人护卫严之身周。
虽然严之已祭出城印可以镇压道法,洪玄蒙却没有随着严之缓步前行。
若在严之到达之前便将道门余孽剿灭,此等大功,便尽归他洪玄蒙一人所有!事后甚至官升三级都不为过。
严之对此心知肚明,也只是暗叹一口气,并未阻止。
没有严之缓慢的步伐拖累,以一众破玄兵的速度,顷刻间便已赶到枫林边。
一众鬼面黑甲士齐齐涌入红叶似火的枫林。
但当先那一个破玄兵踏入枫林之时,突然动作一僵,随即,他的四肢与头颅便与身体分离,噗噗噗噗落到地上。
鲜血猩红,映衬着炽烈的红叶,如九幽业火。
其余甲士反应十分迅捷,并未惊慌,霎那便停顿下来,端的是训练有素。
死去的甲士鲜血喷涌,勾勒出了枫林中纵横交错的无数道透明细线,像纺车中的蚕丝。
一个女子悄然立在不远处的枫树树梢上,一身红衣比如火的枫叶更加鲜艳。
洪玄蒙眼神一冷,“妖人!”
他一步踏入枫林,无数道锋利无比的细丝切割在他身体上却连他的鱼龙服都未切破,反而被他身上涌动的龙气烧熔。
破玄兵纷纷出刀,斩断细线。
但下一刻,又有十个红衣女子出现在枫林中,玉指如葱,如穿花蝴蝶般灵动翻飞,那一道道细线便如有生命般重续,向着入林的甲士切割而去。
数名甲士饮恨,被瞬间肢解,鲜血飞溅。
谁能想到,造成这修罗场般景象的竟会是那些温婉女子如织衣般牵引细线的玉指。
这第一阵,道门便占了上风,但那树梢的红衣女子却未有丝毫放松。
作为东荒幽州万花谷花神宗的大绣女,她当然知道花神宗织血界是遇弱则强,遇强则弱,能挡住破玄兵,却挡不住那龙骧卫。
“放弩!”洪玄蒙一声令下。
随即,他铁履一踏,烟尘骤起,竟凌空跨越数十步,朝红衣女子跃去!
二百余名甲士齐齐取下劲弩,随着密集的机括声,前排甲士半蹲,后排甲士站立,一齐发射,尖啸的铁矢如蝗虫般射向林中的另外十余位红衣女子。
在甲士取下劲弩时,花神宗大绣女已喊了一声“退”,但这一波弩箭却已来不及避过。
那十余位红衣女子齐齐一挥袖,红绫飞舞,化为罗帐,将大部分弩矢都拦了下来,而有两根弩矢却刺啦穿破红绫,射入两位红衣女子喉间。
两位红衣女子脸色发蓝,哼都没哼一声便立毙当场,这弩矢不光命中了要害,上面还涂有见血封喉的剧毒,已让她们死得不能再死。
其余八位女子退到树后,眼神悲哀,却紧咬嘴唇,一言不发。
此刻,树梢上那位花神宗大绣女已面临绝大危机。
她的长裙纹丝不动,身周红叶却被洪玄蒙跃起带出的狂风吹得狂飙不止。
好一个龙骧卫,身形凌空,一拳下击,如大鹏击翼,势惊鬼神!
嗵的一声!
这一拳锤在花神宗大绣女胸口,穿胸而过,她高耸的胸脯消失不见,只余下铜盆大小的血淋淋的空洞!
第二十七章、交战(下)
一拳打穿红衣女子,洪玄蒙却面色一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霎时,那红衣女子的脸一片雪白,那红唇与眼眉都变得诡异万分,不似生人,倒像是墨笔与朱砂点画而成。
这竟是一个纸人替身!
洪玄蒙想都不想便举臂护住脸庞,一瞬间,那纸人表面绽出血光,轰然爆裂!
轰的一声,仿佛平地惊雷,震得方圆数十丈内红叶簌簌脱落!
众破玄兵耳朵嗡鸣,就在此时那些细线又趁势而动,再度收割了数位甲士的性命。
同时,又有八道身影出现,将那纸人爆炸处的烟尘包围,有黄衣、赤衣、白衣、黑衣等等,衣着各不相同,各执不同法器,按八卦方位站好。
当烟尘散去,洪玄蒙竟毫发无伤,甚至连一头乌青的黑发都仍一丝不苟!
看着那红衣女子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围困他的八人中,洪玄蒙冷冷道:“好个阴险狡诈之辈!”
他隔空一拳打出,空气发出一声爆响,拳锋所向,那红衣女子如风中不着力的落叶般翩翩避开,身后的枫树应声而倒。
洪玄蒙一出手,仿佛点燃了火药桶,引动了其余修行人也齐齐施法,霎那间,彩光大作,金银玄青赤紫,各种道术威能尽显。
然而,这些道术虽声势夺目,却都不是杀招,八人互相配合,只为围困洪玄蒙。
此时,林中便再度涌出三十多个修行人,与二百多破玄兵交上了手。
洪玄蒙脸色冰冷,围困他的这八个修行人并非是他敌手,若单对单,他三招之内就可杀一人,但八人结阵只为围困,却让他一时奈何不得。
若不求伤敌一心脱困,倒也不难,但那二百多破玄兵却是要被纠缠在原地。
此时破玄兵中已有人放出红烟,在半空炸成井字图案,表示此处受到修行人拦截,而南面远处的天空亦炸出青烟,那埋伏的东临府兵竟也被阻拦。
洪玄蒙冷哼一声,不再犹豫,任由一根雀首铜鞭抽打在他身上,悍然握住一抽,那使鞭的道人一时不查,被扯得身形一顿。
洪玄蒙便瞬间闪至他身旁,屈爪如鹰,向他天灵盖抠去!
其余修行人连忙援救,七种法器各显威能,金轮、红绫、玉锏、紫剑……
“喝!”
洪玄蒙大喝一声,仿佛化身人形兵器,拳、爪、肘、肩、头、腿、膝、足,无一不能伤敌,悍然将其余法器尽数击落,那一爪便抠到了铜鞭道人头顶。
他出招时,血液流动如大江滔滔,旁边的人都能听到轰隆声,这是练血臻至巅峰的表现,不光如此,他以肉身与法器对抗时,皮肤泛起玉色,尽显练髓巅峰之威势。
肉身四境,他已尽数圆满!
但他的实力还不只如此,以他此刻展现出来以一敌八的凶威,分明是已破出肉身四境,达到能与破了气海四境的修行人匹敌的万象境!
他这一爪,直接将铜鞭道人的天灵盖掀下,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那铜鞭道人纵使修为精深,也痛得涕泪齐流,心中大骇,狠狠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手诀步法齐出,身体滴溜一下钻入土地中。
土遁之法!
“五行大遁”是道门上古神通,失传已久,铜鞭道人使的只是残缺的土遁之术,这残缺的神通也是一宗镇派秘法,此时,便救了他一条性命。
不过,纵使逃脱,他也脑中昏聩不已,天灵受伤,他日后修为已几乎无可进境。
铜鞭道人身负重伤,也不敢休息,当下便远远逃开。
剩下七个修行人团团包围洪玄蒙,有了铜鞭道人的前车之鉴,这七人又更加小心了许多。
洪玄蒙所向披靡,不过这七人只躲不打,虽连有几人受伤,却没被杀死一个。
眼见天色渐渐黯淡,东方天际红光愈胜,洪玄蒙心中一沉。
要杀了这几个修行人并非难事,但却是耽搁不起时间了。
他终于取下腰间挎的一把黑尺,沉喝一声。
“劓!”
“劓”乃五刑之一,是将犯人鼻子割下的一种酷刑,这一个字从洪玄蒙口中吐出,斩钉截铁,犹如监斩官扔下的令箭,掷地有声!
一尺挥出,蕴涵着无上威严,竟让众修行人生出想要将鼻子送上去让那黑尺切下的念头,不由心中大怖,齐齐后退。
“挡者死!”
洪玄蒙并未趁势追击,脚一顿地,身形如电,瞬间便摆脱了七位修行人的包围,向南掠去!
他身周龙气翻滚,隐约凝成一具玄黄宝甲,所过之处,枫树如朽木般被撞开,这枫林中还隐藏着不少修行人,皆被其威势所骇,不敢阻拦。
“贼子受死!”
此时竟有一个少年跃到洪玄蒙的必经之路上,衣衫有些凌乱,目光一片通红。
这少年与花神宗中一位女弟子从小青梅竹马,而那女弟子就在刚才死在了毒矢之下。
情之一字,最能壮人胆魄,也能叫人疯狂。
不远处少年的师兄没能拉住他,一脸焦急,但洪玄蒙却脚步不停,直接无视了少年的存在,如战车般直接冲过,砰的一声,那少年身体跟血豆腐似的直接被撞没了一半,剩下那半边身子破布袋似的飞出数十丈远!
管你什么青梅竹马,在这世道若拳头不够大,就算是写在三生石上的天大姻缘,也要被人碾压!
洪玄蒙那悍然的身影所过之处,枫林被划开一条线,红浪翻滚,烟尘弥漫!
顷刻,樊外楼中众修行人便看到一道烟尘如离弦利箭,呼啸而来。
透过呼延博的圆光术,司马承舟已见到洪玄蒙掀下铜鞭道人的天灵盖,又生生撞掉那少年半边身子的景象,他脸色苍白,咬了咬牙,不动声色挡在居双烟侧前方。
炼心宗、青玄门、鸦云观、横山宗共计十人结成阵势,如临大敌。
轰!
一道人影毫无惯性地停在楼前几丈处,十分突兀。空气发出洪钟大吕般的轰鸣声,爆发出强大的风压,将众人震得心头一颤。
烟尘消散,狂风也顿时停歇,一片片红叶缓缓落地。
他眉飞入鬓,鼻梁高挺,五官英武非凡,唇边与下颔一片铁青色,胡须被刮得十分利索,显得极为悍勇的同时又毫不粗鲁。衣着似甲非甲,滚金边的黑底锦缎上银线绣成数十条鱼龙,华贵而不失庄严。金环腰扣的左边系着银龙挂袋,右侧挂着一把黑沉沉的铁尺。
在大承朝,这银龙挂袋非大功不可赏,便是身无官衔之人,凭此物也能与朝中高官平起平坐。
独自面对众多修行人,他却以万夫莫当之势,大喝一声:
“龙骧卫总旗,洪玄蒙在此!”
第二十八章、众星归位
洪玄蒙的声音如刀戟相击,呼延博用乌木银丝拂尘一拨,一道银光化为屏障,挡在司马承舟与居双烟前面,却应声而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司马承舟闷哼一声,伸手掐诀,被司马云按了回去,沉声道:“不可。”
“怎么就这几人?”洪玄蒙声音冰冷,目光犹如实质,在人群中扫过。
忽而,洪玄蒙目光一凝,落在了李长安身上,目中先是闪过忌惮之色,又一皱眉,“你到底是什么人?不过才开辟了气海,竟能元神出体?”
他的目光仿佛苍鹰猛虎打量猎物,残忍、漠然,极度危险!
此人不可力敌!
李长安感到一股冰冷蚀骨的寒意从尾椎爬上脊背,钻过脖子,直入脑髓。此心底只剩下一个字。
跑!
而众修行人听闻洪玄蒙的话语,皆大诧失声。
“元神!”
“是哪位前辈!”
“住手!”
此时李长安已转身跑出几步,洪玄蒙冷笑一声:“想走?”
他屈指一弹,空气中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呼啸,李长安若回头,便能见到一道玄黄龙气尖锥般破空射来!
这一出手,仿佛滴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打破僵持的气氛。
呼延博的轻叱一声,拂尘银丝迎风便长,截断龙气去路,但银丝触及龙气时却嘣嘣嘣嘣嘣断裂,呼延博大惊之下连忙收手,拂尘倏然变回原来的模样,一缕银丝飘然落地。
那龙气破了呼延博的道法后,去势丝毫不减,只是偏离了几分,一瞬间就打在了李长安左肩上!
李长安左肩传来一股沛然莫能扛的巨力,将身体推飞出几丈远,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才感到锥心刺骨的疼痛。
狠狠吸了口凉气又撑起身子,只是左臂却一软,顿时一个趔趄,身形不稳。但顾不得查看左臂的伤势,他一咬牙又向前跑去。
此时,青玄门四人,包括被众人护在后方的居双烟,都齐齐拔出长剑。
鸦云观三人将青钵、黑瓶、红葫芦往上一抛,悬浮在头顶,散发出燎人的炽意。
呼延老道拂尘幻化出一片银光,护在众人身前,司马承舟从怀中掏出一面八卦镜,那青光又浑厚了几分。
司马云肌肉坟起,体表泛起石青色光泽,倒像一个武者。
王冲从一开始就愣在了原地,嘴唇哆哆嗦嗦的,显然被吓得不轻,只是此刻事态紧急,旁人却也没注意他。
呼延博低声道:“他竟能看到元神之体,莫非……”
司马云看向洪玄蒙,只见洪玄蒙左瞳为琥珀色,另一目,却是漆黑之中带着一抹暗红,沉声道:“此人天生异瞳。”
洪玄蒙目光扫过众人,在这其中看到了至少三个破了气海境的修行人,并未托大,取下了腰间黑尺。
但他的气势仍然是一往无前,一步不退!
聂远扬剑指天,清喝一声。
“鸾起!”
顾风叶澜踏步环绕在他身旁,如羽翼般环卫着他,势成剑阵。
洪玄蒙冷哼一声,执尺向下一挥:“!”
呼延博暗道不好,是大承五刑之一,断人双脚。此人威势非凡,而在大承国境内修行人又被龙气压制,这一尺,凭青玄门人,难挡。
呼延博当机立断,打出一道白气凝为一盘玉轮,挡向尺锋。
横山宗的司马云与鸦云观中三人也看出了这点,纷纷出手。
鸦云观三人同时结印,头顶的黑瓶、青钵、红葫芦中流出三条火线,汇成一缕,向洪玄蒙射去。
司马云则向前踏出几步,一拳打出一座山影。
洪玄蒙冷笑一声,不闪不避,用尺锋将那白玉轮,火线,尽皆一击而碎。又伸出一掌,与司马云的拳头拳掌相对。
二人拳掌未接,那边聂远剑势一转,向前疾刺,身边两位青玄门弟子手中青光舞动,一只青光幻化的青鸾振翼飞出!
洪玄蒙黑尺在外还未回势,冷哼一声,左掌收了几分力,与司马云重重对了一掌后,借力弹开,又瞬间变掌为爪,向那青鸟的双目抠去!
司马云倒飞出一丈,回到阵中。
那青鸟发出一声不甘的哀鸣,崩散为一片清风。
“司马云!”司马承舟从呼延博身后跑出,上前接住他,急道:“司马云你技不如人,上去充什么大头菜!”
“充你娘的狗怂蛋!”司马云一瞪眼,闷哼一声,强忍喉头涌上的鲜血,“若是大承国境内无龙气镇压,老子不把他脑浆子给打出来!”
大承国界内龙气无处不存,道法会被压制,洪玄蒙以一打多还占尽上风,司马云自然是心中十分不忿。
司马承舟气道:“你!这时候了你还骂我娘!”
“小心!”聂远轻呼一声。
洪玄蒙哪会等他们说话,挥尺横劈,“大辟!”
呼延博情急之下扔出一面五角彩幡,在空中滴溜溜转一圈,笼罩住几丈方圆。
但尺锋所向,如摧枯拉朽般将五角彩幡刺啦撕开,樊外楼的门窗轰然爆碎,众修行人口吐鲜血委顿在地。
“请……请前辈出手……”融明杰声音嘶哑地回头,但楼内的王冲却只脸色苍白,硬撑着靠在柜台上才没瘫坐下去。
好在洪玄蒙并未趁胜追击,玄铁重靴在地面一踏,砰的一声在地上踏出一个径长逾尺的大坑,冲入楼内。
李长安已从樊外楼窗户跳了出去,十几丈外就是平静无风的断龙湖。才跑出几丈远,身后就传来沉重至极的压迫感,他不知自己该往何处跑,也来不及想自己是否能逃脱,只是咬紧牙关向前奔去。
楼边,司马云撑起身子,倚在楼壁上,粗声喘息着。
“不能留手了。”
“不可……”呼延博看向北方,那龙气缓缓移动,此时已快要接近枫林,但还未到。
“山人前辈不在,我们连此人都无法抵挡。”聂远瞥了一眼王冲,看他战战兢兢的反应,虽然不知出了什么误会,但他断定王冲绝非什么“前辈”。
聂远将剑拄在地上,断然道:“纵此时五星不全,也只能列阵了。”
“也罢。”呼延博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李长安刚跑到断龙湖边,身后便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近在咫尺。
“还要跑?”
李长安瞳孔一缩回头望去,一双铁钳般的手蓦地箍住他的脖子,将他提在半空。
李长安心头大诧,这龙骧卫竟可以碰到他,难道是因为龙气?
只见洪玄蒙面色冷峻,整条手臂上玄黄龙气流转。
“你连气海四境都未破!”洪玄蒙语气斩钉截铁,一皱眉,“但你竟可元神出体,这是为何?”
说着,他的手微微一松,似是为了让李长安缓过气来回答。
李长安心中顿感无比屈辱。
人如刀俎我为鱼肉,同样生而为人,为何他人却能掌控压制我,想让我如何便如何?
李长安冷冷一笑,“你猜?”
“嗯?”洪玄蒙眉头一皱,“你倒是硬气。”
这时,呼延博众人已来到窗边,虽看不见李长安,却见了洪玄蒙的动作,大喝道:“住手!”
洪玄蒙却头也不回,毫不在意道:“既然不说,就死吧。”
他铁钳般的大手狠狠握紧!
李长安登时感到身体就要炸开,目眦欲裂地看着洪玄蒙,脑中一片空白地想着:“在他眼中我只是蝼蚁,随手便可捏死……”
他从未有现在这般强烈的**想要活下来。
他想大声质问此人为何要灭杀自己,就像当初李传垠被青虎帮众杀死之时,李长安也想这么问。但他没有,因为他知道他们根本就不会讲道理,青虎帮也好,眼前这人也好,在他们眼中,大概他们自己本身就是道理。
他们只是自以为比别人凶悍强大高人一等,便随意决定别人的生死,左右他人的意志。
李长安想,青虎帮众不讲道理,那我便用刀讲道理,我的刀……
我还有一刀!
“斩!”
洪玄蒙忽然寒毛炸起!
一股不容置疑的杀机,要将他的身体连带着意识在这个世间完全抹灭!
从一开始,从来未曾退一步的洪玄蒙,终于连退七步!
刹那间,他右瞳之中,那抹血色骤然填充满整个眼眶,狰狞地狂吼一声:“舍身!”
轰!
熊熊血焰在他身体上燃起,但那股冰冷的杀机竟瞬间将火焰浇灭一半,眼见即将熄灭。
只不过,下一刻这杀机却仿佛后力不济,消弭无踪。
洪玄蒙面目狰狞恐怖地后退了一步,一线鲜血从他紧闭的右目中飙出、流下,划过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滴落在地。
他身上爆发出强大的杀气,看向前方,而李长安却已不见踪影,仿佛从未出现。
“是前辈出手了?”融明杰一怔。
聂远面色一凝,“机不可失!”
“列天门阵!”
“天同。”聂远执剑踏步,身形灵动。
“七杀!”融明杰怀抱赤纹青钵,闭目凝神。
“巨门!”司马云沉喝一声,护在融明杰前方,皮肤泛出金铁之色。
融明杰与司马云站成一点,与聂远连成一线,呼延博跃至线中偏后的位置,轻抚拂尘,轻喝:“天机!”
四人齐声吟道:“众星归位!”
第二十九章、天门阵
洪玄蒙乃天生异瞳,血魄金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此异瞳可以见常人之所不能见,他更是在龙骧卫密库中集百家武学之长,根据此异瞳自创秘术“舍身诀”,可在危急关头燃烧精血,实力倍增。
万象境的他赖以依仗的血魄金睛,却被一个气海第一境的修行人一刀斩灭!
洪玄蒙心中冰冷,作为龙骧卫总旗,遍览天下武学道法的他从未听闻过世间有如此可怕的刀,若斩出那一刀的人修为再高一两个小境界,他此刻必然性命不存!
呼延博、聂远、司马云、融明杰四人已将洪玄蒙包围,站成天门阵。
天门阵,是道门数百年前与大承朝廷争斗开始便研究出的合击阵法,需要五人站阵配合,此时本该充当阵眼的山人已去,五星不全,让阵法威力削减了大半。
其余修行人也知道这点,居双烟剑锋一抖,脆声喝道:“我去帮忙!”,却被叶澜按住,对她摇头。
“双烟道友,不可莽撞呀!”司马承舟连忙上前拉住她手臂,“咱们上去也只是徒增破绽而已!”
居双烟哼了一句“胆小鬼”,甩开司马承舟,也没再执着。
洪玄蒙虽受重伤,却是第一时间就主动出击。
他左右前后走了几步,但每次动作,都会引动阵势变换,四人交替自如,丝毫没露出破绽。
“宫!”洪玄蒙悍然挥出一片尺芒,气势刚猛至极,而招式却狠辣刁钻,直攻司马云下体!
这一出招,牵一发而动全身。
呼延博打出银光拦向尺芒。
聂远清叱一声,手中长剑殷的一声长吟,脱手飞出,斩向洪玄蒙。
司马云巍然不动,体表隐现一尊山岳虚影。
被司马云护住的融明杰念念有词,闭目凝神,赤纹青钵中积蓄赤炎。
“聂师叔当真风姿绝世啊。”顾风看青茗剑如流光飞射,感叹不已。
就算是练剑的修行人,也并非人人都能驭使飞剑的,至少他与叶澜就不行。
要驭剑,必与剑互生感应,在气海第二境叠浪境圆满之时,以剑为本命,蕴灵种道。
修行人只有对本命之物才能随心所欲驱使,不然便只有破了气海四境后生出神念才能驱物。
而且寻常驱物,比之驭使本命的灵动自如来说,要拙劣无数倍。
于是,以剑为本命的修行人,才可以被称为“剑修”,极擅斗法争杀。
聂远的青茗剑刚要刺向洪玄蒙,呼延博却道:“退!”
呼延博是站的天机星位,统领全局指挥全阵运转,所以纵使此刻是进攻良机,聂远还是毫不犹豫并指一挥,让青茗剑倏然转了个圈,离开洪玄蒙身周。
就在此时,洪玄蒙攻向司马云下身的尺芒霎然化作轻烟消散无踪,竟是徒有其表的虚招。
洪玄蒙眉头一皱,原本他出这一虚招便是故意卖破绽,留力为破聂远的飞剑,却让呼延博一眼看穿了。
不等他思虑,呼延博拂尘一摆,上百道银丝寒光灼灼,射了过来,同时聂远的长剑青光闪烁,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似攻非攻,让他守也不是,不守也不是。
洪玄蒙冷笑一声,黑尺连连刺出,将银丝打落大半,而这银丝中有大半又是虚影,被打散之时便爆出一团银光,让此时只能独目视物的他视野一片模糊不清。
长剑顺势向洪玄蒙斩去,洪玄蒙抬手发出一道玄黄龙气,锵的一声打偏了长剑,剑锋却仍将他大臂上划出一道口子,猩红的鲜血从黑衣中渗出。
聂远与呼延博连连出手,洪玄蒙左支右绌,勉力防守,再无暇进攻,龙骧服被刺出一个个破洞,划破一片片豁口。
虽不致命,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已落入下风。
洪玄蒙在樊外楼门口寥寥几招便击败了众人,此刻面对仅有四星的天门阵,却一招失了先机便步步落后。
其实若四人攻势放缓一分,洪玄蒙便能数招间将他们压制,但连绵不绝的攻势却让它无丝毫反攻的空隙。
虽是占了上风,呼延博却面有忧色,洪玄蒙防守太过顽强,久攻不下,而接下来,那淮安城内的龙气,应该也快到了。
“搬山!”
司马云忽而沉喝一声,青筋暴起,双臂暴涨几圈,缓缓将体表的山岳虚影举至头顶。
聂远闻言神色一凛,加快了三分攻势,司马云站的是巨门星位,乃是护卫一直在准备杀招的七杀星,此时司马云一出手,便表示站七杀星位的融明杰,也终于准备完毕了。
成败在此一着!
随着司马云举起山岳虚影,洪玄蒙的动作突然变得缓慢无比,脸色涨红,似乎亦背负着千斤重物。
呼延博传音道:“天同攻百汇,七杀攻膻中!”
聂远剑指舞动,长剑青光大作,竟发出鸟鸣般的唳叫,化作流光向洪玄蒙头顶刺去。
融明杰从始至终都在踏着奇特的步伐,手诀千般变化,随着他的步法与手印的加持,头顶赤纹青钵的赤炎终于酝酿完毕,颜色陡然一转,由红转青,化为一线青色火焰射出。
这青火看起来没赤炎炽烈,但四周空气却隐隐扭曲。
洪玄蒙怒喝一声,右目中本已止住的血再度涌出,一层带着血光的玄黄之气笼罩全身,让动作快了几分。
眼看青火、青剑同时攻来,他挥尺挡向青色火线。
对于那长剑所化的流光,仅仅是伸出一张肉掌抓去!
剑尖触及龙气,略微一顿便穿刺而入,被洪玄蒙的左掌紧紧握住。剑身不住震颤,鲜血漫染剑锋,滴滴落在洪玄蒙头顶,甚至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但不能再前进一分!
而那青色火线,却视玄黄龙气如无物,无声无息熔出一个空洞,射在黑尺之上。
青色火线尽数没入,黑尺被烧得通红,但洪玄蒙右手玄黄龙气疯狂涌动,滋滋冒出一阵青烟,甚至可见大片皮肤化为焦炭,也仍未放手。
眼见必杀之局,却连洪玄蒙的兵刃都未打落!
聂远轻喝一声:“疾!”
长剑飞回,带出洪玄蒙掌中一线鲜血。
呼延博拂尘一甩:“再攻!”
洪玄蒙已伤痕累累,威势尽去,虽凶性更胜,但已势成败局。
“来了!”
后方掠阵的青玄门弟子发出一声惊呼,似乎是被什么压迫着而从喉咙里憋出的喊声。
下一刻,阵内四人心中仿佛被滚滚洪流碾过!
拂尘上银光焕然消退,半空中长剑当啷落地,青钵失去依托掉进融明杰怀中,司马云的山岳虚影轰然散去。
仿佛被天地压迫着,一股威严庄重、磅礴浩荡的威压感降临在樊外楼周围,一瞬间,众人道法尽被破去。
聂远闪身捡起长剑叹道:“就差一点。”
“是在下修为不济……”融明杰面有愧色,喃喃道:“若是山人未去就好了……”
“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先回去!”
众人几下纵跃,一同回到楼中,洪玄蒙冷哼一声,虽身受重伤,却脚步丝毫不晃,也走入樊外楼内。
苍茫厚重的龙气缓缓覆压整个樊外楼。
“尔等妖邪,今日尽皆伏诛此地!”
人未到,声先至,随着一道正气凛然的喝声,一位儒服方巾的长须儒士,走入樊外楼。
第三十章、荧惑冲日(上)
严之面目威严,脊梁笔直,眉宇间自有一股浩然之气!
楼外传来嚓嚓的甲片摩擦声,在严之以城印调动的龙气镇压之下,众鬼面黑甲破玄兵已破出枫林中修行人的阻拦,将樊外楼包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洪玄蒙回楼见到严之,冷冷道:“严大人,来得及时。”
严之看见洪玄蒙满身可怖的伤势,不动声色,“洪大人武功高强,以一己之力便留住了这群修行人,只怪下官支援来迟。”
二人对话暗藏机锋,呼延博拂尘一甩,冷哼道:“乱臣贼子,勾心斗角。”
“放肆。”严之手执铜印,义正言辞喝道:“尔等妖邪聚众于此,究竟图谋何物?”
“装模作样。‘荧惑冲日,角宿中,断龙湖畔出潜龙’,若非知道这个秘密,你们又为何此时前来?”司马云冷笑。
严之闻言一皱眉,心中隐隐不安,洪玄蒙冷冷一挥手:“先抓起来!”
门外破玄兵兵齐齐涌入楼中。
淮安城印已至,此地受龙气压制,众修行人能使出的道法已十不存一。
严之稳稳端住城印,看着众修行人与破玄兵交上了手,纵使他们不用道法,但随身兵刃都使得十分精熟,一时间,竟还没人受伤。
此时天色已暗,严之眉头忧虑之色愈重,洪玄蒙也面色冷峻。
没有让破玄兵放弩,就是为了抓活口,想要弄明白这些修行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眼下这群修行人却是顽强的很。
青玄门四人四口长剑都用得灵动无比,呼延博的拂尘亦老辣刁钻,司马云更是一身筋骨跟铁打的似的,刀砍都不能伤,在司马云与呼延博二人的隐隐保护下,司马承舟抽冷子不时出几记暗脚,竟还配合着让居双烟杀了一人。
热血溅在脸上,小道姑却只是皱了皱眉,心性比寻常成年男子更加坚毅。
只不过鸦云观那三人很快便露出了不支的迹象,他们修为几乎全在道法与法器上,现在不能用道法,只是几个回合后,三人中就有人受了伤。
呼延博神色担忧,原本山人若在,定然能早早斩杀那龙骧卫,而且以完整的天门阵要对付这群破玄兵,也是不在话下。按现在的形势只怕就算能拖到最后,楼内的修行人也要交代掉几个。
此时,一个破玄兵见到一旁哆哆嗦嗦的王冲,便一刀去,而王冲兀自愣着,从开始到现在,他已被眼前发生的事吓得不轻。
这一刀差一寸砍到王冲脖子上时,却嘣的一下被弹开,从那破玄兵手中脱手飞出,高高抛起!
一个道人影何时竟已出现在王冲身旁。
此人衣着华丽,身披黑狐裘,齐眉勒一片翡翠抹额,长发披肩,面容俊美而不失英武。他手中握着的黑檀骨描金折扇刚弹飞了长刀,却丝毫无损,被他唰一下打开,露出上面明灭交叠的远山图。
王冲先是怔怔地摸了摸脖子,看向那人,而后大喜惊呼:“霍老板!”
众修行人顿感压力一松,此人的到来,竟让那龙气压制减弱了几分。
“师兄,这是哪位前辈?”鸦云观一位弟子偷偷问融明杰。
“未曾见过……”融明杰用目光望向呼延博等其他几人,众人却也都摇头。
“天下高人何其多也,多半都是隐姓埋名。”
那人用扇骨一敲王冲的脑袋,“让你当个掌柜的,你却把压阵之人惊走,害我不得不出手。”
王冲惊喜交加,“霍老板,你一直都在?”
那人微笑道:“刚从淮安城中赶来,若我来慢一步,你这颗人头可就不保了。”
王冲这吓得脸色一白,后怕地瞄了那刚才那破玄兵一眼,又畏惧地看了看洪玄蒙。
那人便用扇骨指着洪玄蒙问王冲,“怎么,他欺负你了?”
王冲讷讷道:“他杀了我伙计。”
“这样。”那人叹了一声,“既然是你的伙计,那日后还是你自己杀了此人吧。”
“啊,杀人?”王冲闻言连连摇头,“不不不不不……”
而那边的洪玄蒙,自从看到这黑狐裘出现后,就神色忌惮,没有妄动。
“妖人,你如何进来的?”严之眉头紧皱,将铜印端在手中,如临大敌。
“自然是走进来的。”那人轻笑道:“莫非你以为没了道法,我便没了手脚么?”
“拿下!”严之听闻此言,知道他是修行人,便一声令下,众甲士齐齐向那人扑去。
同时,铜印中飞出一道玄黄龙气,化作枷锁,往那人脖颈铐去。
那人身形一动,竟拉出长长一道残影,快得惊人,如风般穿梭在众甲士间,只听噼里啪啦一顿响声,众甲士一个个手足僵硬,东歪西倒,不成阵型,而那龙气枷锁飞在那人身后,却无法追上。
“镇!”严之沉喝一声,龙气回到铜印中,扩散出一道肉眼可见的波纹,那人动作顿了顿,身形如风离开人群,站定轻笑道:“龙气,着实不差,可惜却抓不住我。”
仅仅一人,就已让严之束手无策。
“妖人!尔等图谋到底所为何事!”严之厉声大喝。
那人用扇子点了点门外,“你不会自己看?”
严之心一横,正要不管此人,先用龙气锁住其他人再说,门外却传来数声惊呼。
惊呼者是留守在外的破玄兵。
只见夕阳已落山,暗沉的夜色从东方的天际以极快的速度涌向西方,很快世界便沦入黑暗。
一颗赤色大星,自东方升起,取代了落日。
“荧惑冲日……”
严之仰头东望,喃喃自语。
他脑中回荡着从那之前抓获的修行人口中拷问到的那个秘密:
荧惑冲日,角宿中,断龙湖畔出潜龙。
黑暗中,那颗赤红色的大星,挂东方的夜空,停留在苍龙七宿中角宿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