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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来自远方     清和txt下载     清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07第一百零七章

    孟清和打断了言官们的发言,自右班武将出列,跪于奉天殿中,朝服上的白泽须发皆张,慑人的气势在无形中蔓延。

    文官了不得?文官就能随意罗织罪名污蔑朝臣?

    言官了不起?从七品就敢指着朝冠七樑的侯爵大骂?

    骂本人不算,连成了神位的老爹都不放过,这不是耿直,这是混账!

    既然越过了线,就别怪他下黑手,不留情面了。

    “陛下,臣有话说。”

    孟清和手持象牙芴,规矩行礼,没急着发言,而是先征求领导意见。

    此举同刚刚蹦高喷唾沫星子的言官形成了鲜明对比。

    什么叫上下有别,君臣之分?

    后世职场,对老板都要表示出相当的礼貌,何况是封建王朝的皇帝?

    发工资的大佬没发话就一蹦三尺高,在建文朝叫直言,在洪武朝和永乐朝就是找死。

    如果文官们之前不了解永乐帝的脾气,有了法场上成排落下的人头,还敢玩直言,还敢未经大佬同意就蹦高,还是对着大佬的心腹和义子蹦高,这简直是逼着永乐帝向他们再举起屠刀。

    法不责众?

    孟清和摇头,这一招在永乐帝面前压根不管用。

    成百上千的都杀了,还在乎朝中这几个?

    一朝天子一朝臣,拿谁的工资给谁办事。这些在建文朝抖起来的文官,显然还没完全将心态转变过来。

    皇位上坐着的不再是好说话的朱允炆,而是动不动就喜欢操-刀子砍人的朱棣!

    在他跟前一拥而上,狂踩沈瑄,把奉天殿闹成了菜市场,该说六科和都察院的言官们太傻太天真,还是表扬一句精神可嘉?为了心中的“正义”,竟不惜用生命做斗争。

    龙椅之上,永乐帝微微前倾,旒紞随着他的动作敲击出了几声脆响,朝堂上的文武似无所觉,距离最近的郑和却是一脑门的冷汗。

    幸亏兴宁伯站出来了,否则,陛下怕是会当殿杀人了。

    不宰上八-九-十个,这事不能善了。

    “爱卿免礼,有话大可以道来。”永乐帝将手搭在龙椅一侧,宽大的衣袖遮住了他紧握成拳的大手,也遮住了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臣遵旨。”孟清和站起身,目光转向大义凛然中的礼科给事中,事情就是这位挑起来的,有充当先锋的精神,就要有被先骂的觉悟,“臣要问赵给谏,可清楚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永乐帝看向赵纬,赵纬眉头一皱,“自然!”

    赵纬曾为大兴教谕,靖难期间,因守卫北平有功,在永乐帝登基之后被升调南京,擢礼科给事中。

    原本,弹劾沈瑄一事不该由他挑头,或许是一时间脑袋发热,也或许是读书人骨子里的清高作祟,总之,他第一个蹦出来了。

    这也是让永乐帝脸黑的原因之一。

    从北平带过来的班底,插-进-南京文官内部的钉子,第一个跳出来给自己扎刀子,没当场结果了赵纬,朱棣都很佩服自己的忍耐力。

    见赵纬没有否认,孟清和勾了一下嘴角,“赵给谏参奏定远侯立身不正?”

    “对!”

    “生活作风有问题?”

    “然!”

    “嗜杀成性?”

    “不错!”

    “结交朝臣图谋不轨?”

    “正是!”

    一边说,赵纬一边昂起了头,端得是正义的代表,清高耿直。

    孟清和哦了一声,继续问道:“还说定远侯如此行径,是因长辈不教之故?”

    赵纬正要点头,心头却是一跳,对危险的直觉让他瞬间变得警惕,“兴宁伯此言是为何意?”

    孟清和略感可惜,果然能当出头椽子的也不全是傻子。可事到如今,容不得赵纬脱身。不先把他踩趴下,后边一串怎么拎出来?

    “赵给谏只需要回答孟某,是还是不是?之前有没有说出这句话?”见赵纬迟疑,孟清和又加了一句,“满朝文武都看着,陛下也是明察秋毫,赵给谏可别知错犯错,不然,欺君罔上四个字,孟某就要还给你了。”

    赵纬目闪寒光,脸色阴沉,眼角余光扫过站在他身边的“战友”们,一甩衣袖,大声道:“便是如此,又如何?!前定远侯沈良不修身,不齐家,多次被太-祖高皇帝训斥,满朝皆知,乃是不争的事实!怎么,兴宁伯要为沈良讨个公道?认为太-祖高皇帝斥责沈良有误?” 赵纬冷笑,转身对龙椅上的朱棣道,“陛下,臣要参兴宁伯对太-祖高皇帝不敬之罪!”

    话音刚落,立刻得到了文官们的响应。

    “臣参兴宁伯大不敬!”

    “兴宁伯不敬高皇帝,应除爵!”

    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压下来,谅你有一千张嘴也休想脱罪。

    为定远侯出头?

    这就是下场!

    敢同满朝文官作对,就是与天下读书人为敌,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你!

    今日,文官们是打定主意要将沈瑄参到除爵,兴宁伯自己跳出来,就别怪他们顺便一起拉下马。

    都是武官,也都是跟随今上起兵靖难,据闻同高阳郡王也交情不匪。

    想到高阳郡王,少数人双目微闪,正愁找不着机会,兴宁伯自己找死,可怪不得别人!

    赵纬等人如看死物的眼神并未激怒孟清和,龙椅上的朱棣也没发话,显然不打算如了赵纬等人的愿。

    孟清和仍然在笑,只是笑中带了更多的冷意。

    站在沈瑄身边,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用不着生气,找死的是谁,很快就能见分晓。

    “对太-祖高皇大不敬?”孟清和摇头,反问道,“赵给谏亲耳听到了?”

    “本官亲耳所闻,当殿同僚也是一样!兴宁伯还想否认吗?”

    “赵给谏当然听错了。自始至终,孟某只询问了诸位参奏沈侯的条陈,哪一句提及了前定远侯?”

    “兴宁伯曾言定远侯之长辈……”

    “对,孟某的确提及定远侯之长辈,但诸位如何认定孟某说的一定是前定远侯?”

    孟清和笑了,笑得很是纯良,“既然再次提到这里,那不妨多问一句,赵给谏及诸位参奏定远侯立身不正,有长辈不教之故,没错吧?”

    “这……”

    言官们有些犹豫,只要不傻的,都能发现孟清和死咬住这句话不对劲。

    反应更快的,如杨士奇和杨荣已是脸色骤变,想要出言挽回,已经来不及了。

    不等赵纬点头,一个愣头青已经代他出言,“便是如此,兴宁伯有何话说?!”

    “哦……”孟清和拉长声音,意味深长的看着出声的愣头青,“敢问这位,姓甚名谁,什么出身?”说着,故意敲了敲脑袋,“孟某对无关紧要之人一向没多少记性。”

    “你!”愣头青大怒,愤然道,“吾乃建文二年进士,二甲十六名!户科给事中……”

    “建文二年?”

    在孟清和怜悯的目光中,愣头青终于察觉到不妙,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脸色发白。

    “陛下,臣不是,臣……”

    自靖难起兵,朱棣就不再采用建文年号。登基之后,更是诏令天下,改今年为洪武三十五年。

    当殿说自己是建文二年进士,还自以为得意,这是没有摆正心态,犯了严重的思想错误!

    往大了说,是不是怀念建文,对今上不满,想造反?

    愣头青抖如筛糠,还想解释几句,永乐帝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冷声道:“拖下去。”

    殿外的大汉将军如虎狼一般奔入,铠甲摩擦声似直接砸在言官们的心头。

    右班武将们各个摩拳擦掌,眼带杀意。

    若非顾忌身份,他们很乐意替代大汉将军的工作,把殿中蹦高的言官全都拖下去,大嘴巴子招呼!

    愣头青被拖走了,从其惨叫程度来判断,大汉将军们对工作相当尽职尽责。

    奉天殿中,言官们都有些愣神,很多人开始后怕。他们只是一股脑的想要参倒沈瑄,压制武官,压根忘记了今上不是个能被轻易左右的天子!

    如果朱棣好说话,也不会举旗造反和侄子抢皇位了。

    被拖下去的愣头青明显是个警告。

    皇帝在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他的地盘,他做主!

    管你是给事中还是御史,惹怒了他,该拖不耽误。

    不少人萌生了退意,赵纬心中不祥的预感也愈发强烈。

    可有人不容许他们后退,一步也不行。

    “赵给谏,”孟清和的声音清朗,说话的语速不快也不慢,听着十分舒服,可话中的内容却让赵纬等人惨白了脸,“赵给谏知道定远侯是什么身份?今上义子,太-祖高皇帝义孙!”

    “赵给谏参奏定远侯上梁不正下梁歪,到底是对谁有意见?”

    “定远侯违制,修身不谨?定远侯年少从军,随今上出征漠北,靖难除奸,被今上多次夸奖麒麟儿!且家宅府邸均为今上所赐,府内护卫之数由今上亲定,何来违制一说?又何来不正不修?”

    “相反,”孟清和冷笑,“赵给谏身为从七品,府宅三门三架,门上不是铁环,而以黑油锡环,违制的到底是谁?!”

    “太-祖高皇帝《御制大诰》中典例记载,官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以赵给谏所行,剥皮充草亦不为过!”

    说到这里,孟清和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视殿中言官,尤其是刚刚叫嚣最欢的几个,高声道,“太-祖高皇帝明令典章,官员品级俸禄,家宅妻眷,详列条目。诸位在次参奏定远侯种种,想必都是修身齐家,两袖清风,没有任何污点可查?只不过,孟某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某些事,却和诸位的君子之风极不相符啊。”

    “兴宁伯……”

    有人出声,想打断孟清和的话。

    声音不算陌生,扫一眼,解缙?

    孟清和撇嘴,转头,压根不理他。

    他是打定主意让这些文官吃个教训,敢找别人麻烦,就要做好被反扑的准备。

    在河边走还想不湿鞋?想得美!

    孟清和平举朝芴,再对朱棣行礼,然后照着朝芴上做好的小抄一条一条往下念。

    六科都给事中和左右给事中,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没落下。

    府邸违搭乱建,只能开一个门的却开三个门,参!

    角门?角门也不行!是门就参!

    后宅不宁,妻妾数量严重超额,参!

    婢女?那也不行,婢女生的孩子管你叫爹?问题更严重,必须参!

    下班后不回家,流连风化场所,简直视太-祖法令为无物,一定要参!

    曹国公武阳侯也去?呔!证据确凿,人证都有了,还是自己供出来的,不参你参谁?至于曹国公和武阳侯深入风华场所体察民情一事,再议。

    车轿用的布料不对,参!

    不下雨在城内打伞,参!

    公服尺寸不对,参!

    瘦了,衣服来不及改?孟清和摇摇手指,这不关他的事,总之,证据在手,就参你了,你能怎么着吧!

    一路参下去,从头到脚都能被孟清和挑出毛病,且有真凭实据,还有《御制大诰》和太-祖成法为依仗,相比之下,言官们对沈瑄的各种捕风捉影,各种据说,完全站不住脚。

    不过是一个人,朝堂上的局势却在顷刻间发生了改变。

    文官傻了,当真是傻了,眼前这位是武将?简直比言官还要言官!

    这是欺诈,绝对的欺诈!

    他一定是混入了武官行列中的文官!

    武官们乐了,对着文官们朝下比小指,自己屁股没擦干净就敢蹦高,撞铁板了吧?自己找罪受了吧?

    以为只有文官会打嘴仗,会扣大帽子?

    兴宁伯会告诉你们,武官也不是软柿子!

    给旁人泼脏水很爽?也让你们尝尝被泼脏水的滋味!

    套句后世的话来说,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孟清和拳打六科给事中,脚踹十三道御史。

    翰林院学士出来帮腔,直接鼻孔出气喷回去,据说上个月您家里给老人办寿宴,很是不艰苦朴素?酒席上的山珍海味是不是可以说道说道?

    翰林学士掩面退下,头顶冒汗,没给这位发请柬,他怎么知道酒席上都吃了什么?

    大理寺卿想打个圆场,刚迈出一步,袖子就被杨荣抓住了。

    作为勇拦朱棣车架,得以光荣晋升的未来阁老,杨荣的政治嗅觉非同一般。出于同乡之谊,再加上往日里的提携,杨荣果断出手,把大理寺卿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

    他们都小看了跟随今上从北平起兵的武官,这些武人绝不是莽夫。

    相反,在兴宁伯和定远侯的身上,似乎有着洪武年间魏国公等人的影子。

    杨荣和杨士奇都是聪明人,虽然在弹劾定远侯一事上也参了一脚,却牵涉不深,孟清和的弹劾名单上也没有这两人。

    解缙则不然,这段时间,他几乎成了朝中文官的标杆,忘了谁,孟清和也不会忘了他。

    不过,永乐帝还要用他,孟清和也被道衍提醒过,做事留一线,解大才子侥幸避开了主要火力。孟十二郎的大部分火力都喷到了赵纬等人身上。

    谁让他们自己找死?

    参到最后,孟清和彻底震撼了整个朝堂。

    文官愤然:此人是祸害!绝对的祸害!

    武官咧嘴:兴宁伯铁血真汉子,兴宁伯雄壮威武!

    永乐帝暗道:此子大善!可大用。

    沈瑄默默从地上站起,从主角到配角,再到跑龙套的,定远侯一直很淡定。

    眼见局势彻底倾斜,赵纬等人气急,试图再将话题转回到沈瑄身上,却始终无法。

    孟清和死咬住不松口,把言官们的老底掀个底掉,更把赵纬等人之前斥责沈瑄的话直接甩回到他们的脸上。

    “汝等不愿同定远侯共列朝班?吾等更不愿与尔等同朝为官!”

    话落,立刻得到了朱能等人的支持。

    武将们难得如此畅快,尤其是后投朱棣的陈瑄等人,没少受言官们的鸟气,逮住机会,自然抬起大脚丫子往死里踩!

    这群酸丁往日不是很得意吗?

    动不动就武夫、莽夫的指着武官的鼻子骂?

    风水轮流转,该让他们尝尝被喷唾沫星子的滋味了。

    有言官气愤已极,怒火烧红了他的双眼,烧光了他的理智,撸起袖子,朝着孟清和就扑了过去。

    他显然忘记了,孟清和看似文官,实则武官。

    兴宁伯貌似瘦弱,却是战场上实打实拼杀出来的,何况他旁边还站着一个定远侯?

    文官斗殴中磨练出的搏击技术在孟清和跟前完全不够看。扑上来的结果是被沈瑄一脚踹飞。

    孟清和也想动脚,无奈慢了一步,只能摸摸鼻子,众目睽睽之下,几大步走到“勇士”跟前,蹲下,举起手中的象牙芴,用力一敲,两敲,再敲。

    咔嚓,勇士头破了,象牙芴完好无损。

    当殿行凶?好大的胆子!

    文官们目龇皆烈,孟清和站起身,嘿嘿一笑,当殿行凶?谬矣!

    “陛下,臣参刑科给事中刘某,当殿以头猛击臣手中之朝芴,妄图毁灭证据!”

    无耻!无耻至极!

    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殿中文臣有一个算一个,大有对孟十二郎群起而攻之的意图。

    沈瑄上前一步,冷目一扫。

    朱能张辅陈瑄等武将掂掂手中的朝芴,原来还能这么用?视线落在怒火中烧的文臣们身上,要不要试试?

    永乐帝咳嗽一声,不出声不行了,文臣群殴武将对战都没问题,文臣武将打群架,百分百会出人命,肯定不只一两条。

    血溅奉天殿?

    朱棣捂脸,不成,坚决不成。

    转头看向孟清和,不愧是大和尚的高徒,这份搅乱一切的本事,果真了不得!

    “众卿。”

    皇帝出声了,无论是愤怒已极的文臣还是正拳头发痒的武将,立刻各归各列,垂首听宣。

    今日朝会,由文臣发难,目标直指沈瑄。

    若无孟清和出言抗辩,把脏水泼回去,后果当真难以预料。

    经孟十二郎一番搅合,左班文臣,四品以下,百分之五十以上未能幸免。尤其是言官队伍,孟伯爷几乎是端起冲锋枪进行了一番无差别扫射,倒在枪口下的不知凡几。

    结果是,文臣们遭受了沉重的打击,熄火了。

    武官们抖起来,爽了。

    聚拢在永乐帝头顶的乌云渐渐散去,脸不黑了,青筋也不暴了。他看着脸色很是精彩的一班文臣,开始冷笑。

    想让朕如建文小儿一般任文官驱使?做梦!

    当殿,朱棣对今日朝会发生的一系列事做了决断、

    沈瑄被参的罪状实属子乌虚有。

    赵纬等人犯下的罪状却是证据确凿,不容抵赖。

    手指轻敲着龙椅,朱棣一个个的数着刚刚在大殿中蹦高的文臣名字,出口的每个字仿佛都带着杀气。

    “朕最讨厌的就是无事生非,两面三刀,看不清楚自己到底该站在哪个地方的。朕喜欢聪明人,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朱棣微微眯起眼,声音变得更冷,“众卿可听明白了?”

    满朝文武齐声应诺,礼科给事中赵纬已是面如土色。侧首去看解缙,对方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赵纬知道,自己栽了,彻底栽了。

    看向武官队列中的孟清和,赵纬的双眼中闪过了一抹疯狂。

    永乐帝的声音继续在大殿中回响。

    “……礼科给事中赵纬,不思圣恩,用心刻薄,不明人臣之道……念其靖难有功,免死,谪思南宣慰司教授。”

    “吏科都给事中……谪嘉兴典史。”

    “户科右给事中,刑科给事中……发开平戍边。”

    “侍读解缙,侍读胡广,检讨金幼孜、故俨,罚俸。修撰杨荣,编修杨士奇,罚俸……”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大汉将军就候在大殿门口,几乎是永乐帝每点一个名字,便有一人被拖下去。

    直到解缙,拖人的行动才宣告终止。

    期间,虽然没有杀人,但谪西南,发边塞,无异于绝了这些人再起复的希望,相当于要了他们的命。

    不是每个人都有前武库司郎中的韧性和好运,能在戍边时遇上孟清和这样的贵人,从一个犯官重升为军中百户。

    赵纬从大兴教谕到礼科给事中,实现了质的飞跃,前途可谓是一片光明。不料走错一步,由礼科给事中谪思南宣慰司,相当于永久流配。

    思南宣慰司在哪?贵州大山深处。

    除了几座军事堡垒,连布政使司衙门都没有。山民不识教化,很多连官话都不会说。

    到这个地方开展文化教育事业?

    赵教授必须有奉献终身的觉悟。

    失魂落魄的赵纬被大汉将军拖了下去,到大殿门前,突然如失心疯一般高喊道:“定远侯好龙阳,兴宁伯为定远侯如此费心,定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什么才叫找死的最高境界?

    这就是。

108第一百零八章

    赵纬一句话,彻底捅了马蜂窝。

    定远侯好龙阳,京中早有传闻,却也只是私下里传得沸沸扬扬,没人敢拿到台面上,更不会当着皇帝的面嚷嚷出来。

    顶多参一句定远侯私德不修,生活作风有问题。

    除了对沈瑄本人的名声有些妨碍,较真起来,还比不上某官员家中妻妾数量超标问题严重。

    流言刚起时,宫中特地召定远侯觐见,没见斥责,倒是听说皇帝因定远侯被流言“污蔑”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能位列朝班的都不是傻子,只要脑子里装的不是浆糊,就能明白皇帝对此事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更让众人避讳这件事的原因是,定远侯是皇帝义子,抛开世子,和朱高煦朱高燧的关系都很不错。

    私下里传言没多大关系,当着朝堂往定远侯身上扯这些,万一不小心带累了皇帝的儿子,想死吗?

    就算宫中碍于各种原因不好当面追究,魏国公府和武阳侯府是好惹的吗?

    赵纬被大汉将军一路拖下去,奉天殿中仍留着他声嘶力竭的呐喊。

    此时此刻,不只朱棣想宰了他,满朝文武也是一样。

    除非赵纬好运逆天,否则,十成十会卒在前往西南支教的路上。

    当言官要有斗志不假,要奋斗到生命最后一刻也没错,但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更不能做。赵纬教书的本领不一般,做官的本事明显还需要锤炼。

    可惜的是,他没这个机会了。

    赵纬被拖下去了,朱棣沉默不语,奉天殿中一片低气压。

    朝臣们也不敢出声,尤其是文臣队伍,更是大气不敢喘一下。

    兴宁伯是个祸害,赵纬就是个更大的祸害!

    兴宁伯挑他们毛病无可厚非,因为立场不同。

    赵纬临走还要给大家挖个坑,无端面对皇帝的怒火,当真是该千捶万踹,打折十二根肋骨!

    朱能张辅等武将额头冒汗,这个时候该说点什么?

    严词证明赵纬是污蔑?会不会火上加油?

    瞄一眼被污蔑的当事人,朱能张辅等人着实拿不定主意。

    在一片凝重的气氛中,孟清和突然出列,跪地,垂目不语。

    沈瑄随即出列,跪在了孟清和身边,一脸冰寒。

    两人同时道:“请陛下做主。”

    文臣武将面面相觑,朱棣按着眉间。

    该怎么解释眼前的情形?

    愤怒?

    委屈?

    要求皇帝给个公道,就地拍死赵纬?

    还是……

    解缙等人看着跪在地上的沈瑄和孟清和,脑中闪过诸多念头,最接近真相的一种,却是最先被抛开。

    朱能张辅等人想帮忙,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沉默许久,朱棣叹息一声,道:“定远侯,兴宁伯,都起来吧,朕知晓两位爱卿的为人,朕定会为你二人做主。”

    如果知道这句话会在将来带来什么后果,朱棣绝对会找块豆腐一头撞死。

    去x的君无戏言,老子被当着满朝大臣的面坑了!

    沈瑄貌似想说些什么,却被孟清和拉了一下袖子。

    摇摇头,目的已经达到,再找不出比赵纬更好的临演,还是见好就收。

    今天这场朝会委实太过闹心,永乐帝表示头疼,没心思继续办公,干脆手一挥,“退朝!”

    再有十万火急的事也明日再议。

    沈瑄和孟清和一同起身,归入武将队伍,随着礼乐声退出了奉天殿。

    走出大殿后,孟清和立刻被武官围住,遭到了各种表扬感谢。

    正谦虚时,一道不善的目光突然刺过来,孟清和抬起头,皱眉,解缙?

    解大才子脸上带笑,笑意却未达眼底,“还请兴宁伯慢一步。”

    孟清和停住脚步,看向解缙,想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解侍读有何指教?”

    “不敢言指教,只是有事欲向兴宁伯请教。”解缙迈步走到孟清和跟前,扬声道,“据闻兴宁伯曾为童生?”

    “是。”孟清和点头轻笑,丝毫不见之前在奉天殿中对上言官们的火气,“解侍读消息灵通。”

    “不敢。”解缙话锋一转,“以一童生列武臣之班,加官进爵,舌战群臣,兴宁伯果真是大才。”

    这番话出口,落在孟清和身上的目光或多或少都带上了些许轻蔑。

    弃文从武,有辱斯文。

    巧言令色,实则佞臣!

    孟清和不见丝毫恼意,笑道:“不敢,解侍读过誉。很多地方,尤其在为官之道上,孟某还要向解侍读讨教。”

    孟清和冷笑,当谁不会拐着弯骂人?

    解缙洪武朝仗义执言,书生意气,被贬西南,洪武帝就一句话,十年后再用。

    结果没到十年,洪武帝大行,建文帝登基。解大才子痛定思痛,很快抛下书生傲骨,各处走关系,上书求官。

    燕王还没打进南京,身为建文帝近臣的解缙就打起包袱,第一批投奔。

    只气节二字,就能把他彻底按趴下。

    解大才子真以为被天子夸几句就金甲护身?在奉天殿里赢不了他,想在殿外找回场子?

    做梦去吧!

    被孟清和拐着弯开嘲,解缙脸色发青,绷紧了腮帮子。

    孟清和一脸笑容,不单激怒了解缙,还顺带拉了不少文臣的仇恨值。

    见文臣开始在解缙身边聚集,武将们也三三两两的放慢了脚步。

    兴宁伯在奉天殿里让武将扬眉吐气,这些酸丁敢找兴宁伯的麻烦,就是找大家的不自在!

    不动手便罢,一旦动手,有一个算一个,绝对揍得八辈祖宗都认不出来!

    事后追责?

    大不了被发去戍边,多砍几颗鞑子的人头,早晚还能升上来。

    火药味越来越浓,很多人察觉到情况不对。

    这样下去,事情怕会失控。

    当今天子不必建文,压根不会额外照顾文臣,就算被武将打了,有个能浮石沉木颠倒黑白的兴宁伯,怕也讨不回多少公道。

    杨荣和杨士奇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一同上前。杨士奇拉住解缙,免得解大才子真同一群武人杠上。杨荣开口打圆场。虽然名声比不得解缙,为官资历也比不上杨士奇,论起察言观色,与武将搞好关系,杨荣却是当仁不让,连杨士奇都相当的佩服。

    有了杨士奇的插手和杨荣的打圆场,解缙有火也不能发。孟清和对杨荣笑着拱手,当初在宫门前见着这位,直觉就不是个善茬,如今看来,果然没错。

    “解侍读为人耿直,兴宁伯见谅。”

    “兴宁伯深明大义,为人宽厚,屡次得天子褒奖,荣亦佩服。”

    听听,几句话就把解缙的找茬圆了过来,推卸掉责任不算,若是自己咬住不放,定然会让旁人觉得武将蛮横,欺负面前这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捏捏手指,孟清和嘲讽的勾了一下嘴角,

    永乐帝明显对朝中的文官有气,不然,自己如何从纪纲手里得到那么详细的资料,据纪纲说,杨铎也帮了不小的忙。

    他若是无理取闹一次,不知后果会怎样?单打独斗还是来一场群殴?

    好像武阳侯还没走?皇帝的小舅子在场,绝对的保命金牌。

    孟清和摸着下巴,笑得很是不怀好意。

    他是武将,是莽夫嘛。

    在这些文人的嘴里,莽夫不就是不讲道理?

    被孟清和的眼神瞄着,杨荣后背发冷,下意识的后退一步。他漏算了,若是兴宁伯不打算同他讲道理,这事真圆不过去。

    想到这里,杨荣心中不免对解缙升起一阵不满。什么时候找麻烦不成,非得现在!天子刚在殿上发作了一批言官,还看不清形势?

    兴宁伯笑得如偷鸡前的狐狸,武将们心领神会。狞笑间将文臣团团包围,拳头握得咔吧作响。

    敢动手的,家里基本都有天子批量发送的免死铁券。只要不闹出人命,天子也不一定会真的罢官降爵,顶多各打五十大板。

    架打了,气出了,被训斥几句,不痛不痒。

    说到底,还是自己占便宜。

    面对一个个满面狰狞的壮汉,一些文臣开始腿肚子打颤。

    真心不关他们的事,怎么也被围起来了?

    早知如此,打死也不留下看热闹!

    千钧一发之际,郑和带人赶到,天子召定远侯与兴宁伯西暖阁问话。

    这场及时雨救了差点被群殴的文官,众人看向郑和的目光饱含着说不出的情感。

    郑和搓搓胳膊,忙不迭带着沈瑄和孟清和闪人。

    这就是朝廷的官?竟还比不上咱家这个宦官爷们。

    兴宁伯撤了,群架明显打不下去了。

    武将们散开包围圈,文官们也顾不得风度仪态,撒腿就跑。甭管其他,远离是非之地再说。

    事实证明,“以理服人”同“以力服人”撞到一起,还是后者更具有说服力。

    奉天殿西暖阁内,换下一身衮冕的永乐帝大马金刀的坐着,脸黑如锅底,不停的运气。

    当然,气不是冲着沈瑄和孟清和运的。

    老朱家的人都护短,朱棣认准了沈瑄是好儿子,顺带对忠心耿耿的兴宁伯也是爱屋及乌,不好的定然是那些找沈瑄麻烦,肆意泼脏水的!

    孟清和以为殿外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自己不被打板子也会被斥责几句。不料朱棣问都没问,开口就是一句,“瑄儿,委屈你了!”

    这又是什么状况?

    “陛下,臣不委屈。”沈瑄坦然道,“臣本就不能同女子成婚,陛下无需为臣担忧。”

    这又是打的什么哑谜?

    孟清和脑子飞转,片刻恍然。

    明白了。

    甭管前礼部给事中赵纬是出于何种目的喊出“定远侯好龙阳”,到底是将台面下的流言摆到了台面上。

    沈瑄好龙阳的名声定然会越传越广。

    一旦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恐怕会闹出不小的麻烦,但凡同沈瑄走得近的,或多或少都会被传出闲话。沈瑄今后在朝廷中的人缘当真不好说。

    孤臣?

    可能性相当的大。

    皇帝不能直接下令压制流言,也没法封锁消息。如此,倒更加坐实了之前的传言。

    安慰过沈瑄,朱棣又将目光转向孟清和。

    今天的朝会,孟清和所行让他很满意。但可以预见,那些被摆了一道的文官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宗族同乡,旧友故交,座师学生,同榜同年。

    一张张编织而成的关系网,一张张如刀锋般的利口,将彻底把孟清和打入尘埃。

    沈瑄背后有皇帝,有朱能等靖难功臣,有洪武帝义孙的身份。

    孟清和有什么?只有沈瑄。或许还要加上一个道衍。

    可以想见,他今后在朝中定然是寸步难行。

    朱棣能想到的事,孟清和自然不会忽略。

    苦笑一声,他知道,今日之事一出,自己相当于站在了整个文官集团的对立面。以大明文官的行事风格,要么按死他,要么被他按死,轻易不会罢休。

    一对多,他的胜算很小,却不是完全没有。

    赵纬的倒戈定然让永乐帝对文官集团更为忌惮。带入南京的班底都被挖了墙角,可见读书人之间的关系网有多么紧密。

    朱棣需要一个切入点撕开这张关系网,至少不能让这张网越结越大,最后将自己也网入其中。

    这就是孟清和的机会。

    他自己站出来,告诉朱棣,他会是扯开这张网的一枚钉子,一把利刃!

    虽然要承担巨大的风险,但收益也同样巨大。

    既然下决心赌这一把,就没有回头的余地。

    何况,以皇帝的态度来看,他手中的赢面同样不小。

    朱棣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但无可否认,在一定程度上,他算得上是个性情中人,尤其对他认准的心腹,也是相当的护短。

    “兴宁伯。”

    “臣在。”

    “今日你做得很好。”

    “陛下夸奖,臣愧不敢当。为陛下做事,是臣的本分!”

    朱棣点头,按了按眉心,“若满朝文武皆如兴宁伯一般,朕心可慰。”

    孟清和垂首,连道不敢。

    若是永乐帝知道他真正想的是什么,还会这么说吗?

    瞄一眼沈瑄,咂咂嘴,百分百会令拍案而起,令人拉他下去扒皮充草。

    擦把冷汗,孟清和开口道:“陛下,关于今天殿上之事,臣有奏……”

    为了不被拉下去,必须好好表现!

    孟清和相信,尽最大的努力,美人……不是,胜利终将属于自己!

    西暖阁内,君臣三人的奏对持续了近两个时辰。

    期间,只有郑和在暖阁内伺候,暖阁门前守着看起来就很爷们的宦官,非紧要事,其余宦官宫人皆不敢靠近。

    到了饭点,徐皇后差人来问,暖阁的门才从里面打开。

    郑和对来询问的宦官说道:“陛下正与定远侯兴宁伯商议要事,怕是不得空。”

    徐皇后得了信,派人送了几碟点心,便不再过问。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西暖阁的门才再次开启。

    朱棣留了沈瑄与孟清和在宫用饭,直到宫门关闭前才令两人出宫。

    宫里的不少人都亲眼看到皇帝拍着定远侯和兴宁伯的肩膀,连说了几个好字。至于好从何来,众人一时间都想不明白。

    朱高炽兄弟得知消息,表面上没有任何动作,暗地里却在派人打听,父皇到底同沈瑄二人谈些什么。

    是朝堂上的事,还是其他?

    隔日,皇帝连下数道旨意,引得满朝哗然。

    “迁世子入文华殿,并置官署。”

    “令高僧道衍复俗家名,擢升太子少师。”

    “都督何福为征虏将军,镇宁夏,节制陕西行都司。都督同知韩观练兵江西,节制广东、福建。西平侯沐晟镇云南。高阳郡王备边开平,节制北平大宁。”

    在满朝大臣尚未从皇帝的一连串命令中窥探出究竟,又是两道旨意下达,让众人满眼冒金星。

    “擢孟清和一等伯,世袭,赐铁券。”

    “废广泽王允熥、怀恩王允熞为庶人。”

    广泽王和怀恩王是谁?朱允炆的亲弟弟!

    没有罪名,也没有解释,直接废为庶人?

    很多朝臣都开始心惊,莫不是今上要再来一次“清洗”?

    就在众人心底打鼓的时候,朱棣却突然停下了动作,连续数日都没有新旨意下达。

    是真的停住了还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解缙胡广等人凑到一起研究,半晌也研究不出个所以然来。

    杨荣杨士奇同样在凝神沉思,天子究竟想做什么?

    满朝文武都因皇帝的连串命令一头雾水,苦思之下,终日不安。升了爵位的孟清和却悠哉的去找道衍下棋聊天。

    虽被皇帝下令还俗,道衍仍是一身的僧袍。

    坐在孟清和对面,捻着佛珠,继续之前未下完的一盘棋。

    “徒儿兵行险招,可曾想过后果?”

    “想过。”孟清和执起一粒棋子,未多加思索便落在棋盘之上,搅乱了整盘棋局,“朝堂的水太深,按旁人的步调走,我定然没有胜算,早晚会被淹死。”

    “所以?”

    “所以就不能按照规矩来。”孟清和指着搅乱整个棋局的一点,说道,“如此,我才有一条生路。”

    “当真想好了?”

    “想好了。”孟清和端正了姿态,道,“若他们不来惹我,大可相安无事,可偏偏来了,还嚣张跋扈到令人生厌,那就不能怪我不守规矩了。”

    引经据典嘴上争锋不过是开胃菜,敲闷棍下黑手,让惹到他的晚上都睡不踏实,才算真正达到目的。

    “世子同高阳郡王之事,可同你有关?”

    “这个真没有。”孟清和连忙摆手,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占点小便宜还成,可令朱高煦戍边,朱高炽入文华殿,和他绝对没有一点关系,是永乐帝的的手笔。

    他不过是谏言,利用赵纬这条线顺藤摸瓜,在文官的关系网上打开个缺口。

    京中传出兴宁伯同定远侯关系不一般的流言之后,杨铎纪纲就开始行动,最后查到了看守陵园的广泽王和怀恩王身上,孟清和也没想到。

    他们被关在陵园里,是如何得到的消息,又是同谁联系?

    意识到这其中的水比他想象中的更深,孟清和果断后撤,这种时候最不需要的就是好奇心。杨铎纪纲最后查出了什么,孟清和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跟着沈瑄一起“自污”,给了永乐帝拔刺的借口和机会,就足够了。

    看在这件事上,以后再有人找他和沈瑄的麻烦,皇帝也会照顾一二。

    而且……

    孟清和又捻起一粒棋子,有了京中的流言,打算同定远侯府结亲的人家也越来越少。

    别有用心的不论,真心想挑女婿的大多打了退堂鼓。

    最近这段时间,到徐皇后跟前打听的人已经无限趋近于零。顺带出名一把的孟清和也被无数人家从女婿的名单上划掉。

    这样的女婿,真心不能要。

    永乐帝得知情况,坐在皇后-宫中,满心的愧疚和感叹,孟清和的免死铁券就是这么来的。

    对某人来说,倒也算是意外之喜。

    同道衍下完整盘棋,孟清和还是输了。

    可他的心情却相当不错。

    走出寺庙,一路哼着小曲,见到等在山门外的沈瑄,脸上的笑容变得愈发灿烂。

    有了铁券,美人还会远吗?

109第一百零九章

    进入十二月,南京城里飘起了雪花。

    雪中夹杂着雨水,偶尔还有指甲盖大小的冰雹。

    天气无常,地面变得泥泞,官员出入都要乘轿骑马,雨帽雨靴成为了常备。

    自从有了兴宁伯的惊天一参,在京官员无不每日三省吾身。

    重点在身上的官服有没有问题,衣领颜色犯不犯忌讳,靴子高度违不违制。

    凡四品以下官员还要折腾一下自家的房梁和大门。门环不对的通通换掉,多出来的角门侧门必须封上。门槛务必仔细测量高度,超过半寸马上砍断。屋脊房梁上的绘饰严格检查,只要有丁点不对,立刻有家人提着漆桶爬高作业。

    往年这个时候,匠户们多无事可做,闲在家中。临近新年,谁家会破土动工敲敲打打?

    今年则不同,京城里的匠户,尤其是木匠和石匠,忙得是脚打后脑勺。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房梁绘饰违制,重绘;

    应天府治中的大门开的不对,重修;

    大理寺右寺丞的房檐超品,敲掉;

    詹事府府丞在自家院子里发现了凉亭,这还得了,必须拆掉!

    六部司务和员外郎无一例外,家中都或多或少的发现问题,排好了队等着工匠上门。

    太常寺,鸿胪寺也没闲着,连行人司和太医院都凑起了热闹。

    匠户们背着工具整日在官员府宅进出,动不动还要加各夜班,若非每次都有油水可捞,怕是要集体罢工。

    饶是如此,匠户们凑到一起也不免抱怨,朝廷里的官老爷可真能折腾,快过年了也不消停。

    官员们也在抱怨,若不是兴宁伯在朝堂上参倒了个位数以上的言官,大家需要这样吗?

    在兴宁伯面前倒下的诸多言官,不是北方戍边就是西南支教,最好的下场也是被贬到县衙里当个典史,基本再无出头之日。前礼部给事中赵纬最倒霉,刚出京就被下了黑手,不出两日一命呜呼,凶手至今没有找到。

    每每想到赵纬的下场,昔日同僚们不寒而栗,觉都睡不踏实。

    自此,打卡下班之后,再自诩风流的才子也没心思流连风化场所,全都回家捧起《御制大诰》,抱起太-祖成法钻研苦读,劲头丝毫不逊于当年寒窗备考,同天下学子共挤独木桥。

    科考落榜还能再来一次。被兴宁伯参一本,挑出毛病,仕途却会到此为止。

    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这么多年,因为官服尺寸不对被下岗,冤不冤?

    在苦读的同时,许多官员不由得开始反省自己。

    为何而读书?

    为何而做官?

    金钱权势,如花美眷?

    修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诚然,每个人都不能免俗。

    但在最初,坐在儒学中,听儒师讲授论语经义,人伦纲常,自己所思所想的,最想做的,到底是什么?

    记忆已经久远,仿佛被尘沙埋没。

    有人拨开尘土,找回了本心。有人仍是浑浑噩噩,始终想不明白。

    这也同时意味着他们将作出不同的选择。

    从此,两者将分别走上不同的道路,且越行越远。

    不过,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此时都忙着自省己身,没空找孟清和的麻烦。便是同孟十二郎结下梁子的解缙,也在杨荣和杨士奇的劝说下暂时偃旗息鼓。

    情况对己方不利,天子明显偏向武将一方。

    能寒窗苦读位列朝堂,没一个是脑袋里塞棉花的。暂时蛰伏以待时机,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解缙等人突然沉寂下来,让孟十二郎很是憋闷。明明准备打一场恶仗,拳头挥出去,却打在棉花上,浑身的力气都没了用武之地。

    武官们倒是整日里笑口常开,没了动不动就朝自己喷口水的酸丁,当真是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少了言官们成堆的弹劾奏章,通政使司的工作效率蹭蹭拔高,脚步明显轻快许多。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参上一本,负责勘合封存奏章的通政参议也烦。不仔细辨验是失职,仔细查阅则会发现,大部分言官递上的奏本纯属没事找事,着实是浪费精力和时间。

    如此一来,朱棣每日的工作也轻松许多。就算和老爹一样热爱工作,他也没兴趣累死自己。比起对着满篇之乎者也的奏本,他宁愿跨上战马,提起长刀,和北边的鞑子干上一架。

    做皇帝不是个轻松的职业,但能尽量减轻一下工作量,终究是件好事。

    对于压下了文官气焰,间接减轻自己工作量的孟清和,永乐帝是越看越顺眼。

    被皇帝看顺眼,大多意味着两件事,要么升官,要么发财。

    对自己看好的人,朱棣一向很大方。

    大笔一挥,赏金百两,敕封孟清和为北平留守行后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年后赴任。

    接到敕令,孟清和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真疼,绝对不是做梦。

    正二品都督佥事,比指挥还高了一级。这是人坐在家里,馅饼就砸破屋顶掉在了头上?

    郑和将敕令交给孟清和,脸上笑得愈发喜气。

    “咱家恭喜兴宁伯高升。”

    “郑公公客气。”孟清和与郑和是老相识,说话少了许多顾忌,“在下也要恭喜郑公公高升。”

    半月前,郑和升任内侍监太监,位列王景弘之上。在司礼监和御马监没抖起来之前,内侍监是大内二十四衙门中的权威部门,作为管理所有宦官的部门头头,郑和堪称太监中的第一人。

    宫里的宦官和宫人,见到郑和,都要尊称一声“郑公公”。有这个待遇的,除了郑和也只有侯显及王景弘寥寥数人。

    不到级别敢称公公?绝对是削尖了脑袋找死。

    接下旨意,孟清和笑呵呵的送出两锭金子,是熟人,该做的程序也不能免。

    郑和也没客气,袖子一拢,业务很熟练。之后同孟清和告辞,转身去定远侯府。

    “找沈侯?”

    “对,咱家这里还有一份敕令是给定远侯的。”

    孟清和咧咧嘴,请郑和稍等,回身去后堂,不到片刻,一身蓝色常服,只以玉簪束发的沈瑄走了出来。

    饶是郑和心理素质再强大,也有片刻的愕然。

    看定远侯这样子,想是在伯府习惯了?

    见郑和愣愣的出神,沈瑄又不说话,孟清和只好出声,“侯爷是在这里接旨,还是回府?”

    “回府。”

    沈瑄站起身,一身常服接旨是对天子不敬,就算是今上义子,在这些方面也不能马虎。

    “郑公公,请。”

    “侯爷先请。”

    沈瑄客气,郑和比他更客气。

    作为永乐帝重用的宦官,能让他如此客气的人并不多。非是郑和一步登天,本性跋扈,而是所处的位置决定他必须这么做。

    无论对世子,高阳郡王还是外廷官员,都不能深交。

    一个内廷宦官,结交大臣,讨好皇子,嫌命太长了?

    被皇帝看在眼里,就算不掉脑袋,内侍监太监的位置也要换人了。

    走出伯府,郑和仍在想着定远侯与兴宁伯的关系果真深厚。

    沈瑄想的却是,下次过府,顺便把官服朝服也一起带来。不然遇事跑一趟,总归是麻烦。

    孟清和,目前正一个个的摸金元宝,双眼放光中。

    升官了,发财了,再来一个美人,人生就要圆满了。

    当夜,沈瑄照旧翻墙过府,孟清和正捧着易经研读。

    看着沈瑄随手带来的朝服和公服,孟清和眨眼,这是要常驻?

    “恩。”

    沈瑄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孟清和拿起和公服放在一起的金牌,看清刻印,瞬间不淡定了。

    “后军左都督?”

    “恩。”

    “正一品?”

    “恩。”

    “……”

    “怎么?”

    “没什么。”

    孟清和单手撑头,满心忧伤,他以为自己升官的速度已经够逆天了,但和某人相比,也就是个渣。

    人和人果真不能比,一比都是泪。

    沈瑄放下茶杯,单手托起孟清和的下颌,啄了一下他的嘴唇。

    忧伤顿时飞了。

    “子玉?”

    “该歇息了。”

    俯身,一把将人捞起来,熄灯,有话床上谈。

    身为大明都督,就该武将作风,干脆利落。

    翌日,沈侯神清气爽的换上朝服,孟清和打了个哈欠,捏捏额角,一脸的沉思。

    他开始认真考虑,如果和这个美人搭伙过日子,自己究竟是吃亏还是占便宜。从本质上看,吃亏的可能性明显更高。

    仰头,叹气,就是看上了,还能怎么办?

    正想着,沈瑄已转身将他从塌上拉起,温热的巾帕覆上面颊。

    孟清和长舒一口气,看着眼前的男人,玉带朝服,七梁朝冠,修眉乌眸,俊雅无双。

    又捏了捏额角,好吧,认真说来,他也不是那么吃亏。

    天未亮,各府门已开。

    乘轿的文官,骑马的武官,自城东南迤奉天门,排成了长列。

    轿马之前有亲兵护卫提着灯笼,两匹马过时,队列中有短暂的熙攘。武官纷纷抱拳,在马上打着招呼,文官全部放下轿帘,有志一同的撇头,摆出一副不屑与之为伍的姿态。

    “定远侯,兴宁伯,有礼了。”

    沈瑄和孟清和抱拳回礼,寒暄两句不再多言。

    天蒙蒙亮,奉天门大开。

    文臣武将列班,登左右石陛入殿。

    升了品级,孟清和的站位也发生了变化,站在他身前的不再是沈瑄,而是武阳侯,并列的则是信安伯张辅。

    魏国公徐辉祖仍未出现在朝堂。

    永乐帝明显还没消气,放了大舅子出狱,却革掉了他的官职和禄米,只保留一个魏国公的爵位,在家中闭门思过。

    这种境遇同长兴侯耿炳文十分类似。但满朝文武都清楚,两者有本质上的区别。

    徐辉祖背靠魏国公府,又是皇帝的大舅子,三个皇子的亲舅舅,朱棣无论如何都不会对他动真格的。说不定哪天想起来还会重新启用。

    革掉了禄米又如何?有个皇后妹妹,侯爷弟弟,加上两代积累,饿死谁也饿不死徐辉祖。

    耿炳文则不同,如果哪天皇帝想起了这位,启用的可能性不大,送他去见先帝的可能性更高。

    所以,自新皇登基之后,耿炳文更加深居简出,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生怕哪天被皇帝想起来。

    和他举动类似的还有盛庸和平安。

    盛庸被俘之后转投燕军,燕王登基之后奉命守淮安。他将大半军权交给朱棣派遣的指挥和副将,无事绝不轻易开口。

    平安交出帅印,还想辞去都督的军职,被朱棣拒绝之后干脆告病,在府内闭门不出。

    曾在靖难中让朱棣吃过大亏,又对朱棣做过深入研究的两人都十分清楚,不想自挂东南枝,今后的生活必须低调再低调。

    不过,这样的低调也未必真能保住他们的性命。

    朱棣是个性情中人,而性情中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有恩不躲,有仇必报。

    如果没有奇迹发生,在朱棣把朝中的文官按下,腾出手来之后,料理在他心头扎刺的盛庸平安等人,不过是分分秒的事。

    礼乐声中,朱棣行皇道入奉天殿,登陛而上。

    两班文武齐拜。

    郑和身着新制的团领葵花衫,站在御阶之上,礼乐声停,宣事启奏。

    今日并非大朝,临近年末,朝臣要奏请的公务并不多。

    一年的税收工作已经结束,银钞粮帛入库,点收清楚,户部官员录册归档,就算大功告成。

    刑部和大理寺也逐渐变得空闲,虽然各地仍有治安案件发生,但杀人盗窃,砍头判刑,都不会在这时递送奏疏,多要等到正月过后。便是罪大恶极的死刑犯,也不会在正月里问斩。

    吏部考核官员要放在明年,不会赶在这个时候闹心。

    兵部正在大换血,建文朝的尚书侍郎纷纷主动乞骸骨,甭管是而立之年还是年过半百,让出位置就对了。自己没有眼色,等着皇帝下令?那就不是让位,而是摘脑袋了。

    工部和礼部是唯二在忙的政府部门,工部尚书黄福和礼部尚书李至刚都有些消瘦,明显累得不轻。

    早朝之上,六部官员一一出列汇报工作,大理寺卿和都察院都御史做了补充。

    大家一起表示,新皇登基以来,生产恢复,人民安居乐业,朝堂上扫除了奸臣,河清海晏。

    至于法场上残留的血迹,不久前被贬谪充军的同僚,都被彻底忽略。

    文官奏完,武官们也没多少可以奏报的。

    唯一值得提心的,是北元的内部战争似有缓和迹象,北部边境又有了蒙古游骑出没,应当加以防犯。

    不过陛下已令高阳郡王守备开平,且在北疆布置重防,这些游骑当然讨不到什么便宜。

    听着朝臣们的奏报,朱棣偶尔点头或反问一句,大部分时间都是保持沉默。

    朝臣们已渐渐习惯了天子的这种沉默,不再轻易揣摩朱棣的心思。实在是皇帝的心思没法猜,万一猜错了,后果可是相当严重。不如老老实实的办事,先把这个年过去再说。

    不过,永乐帝显然不打算让朝臣们如愿,在早朝即将结束的时候,突然接连下了几道旨意。

    “命北平州县,弃官避靖难兵者共二百一十九人入粟免死,戍兴州。”

    也就是在朱棣起兵时不愿跟随,却也没投向建文帝,自挂官印跑路的北平官员,可以交钱免死,充军发配。

    “定功臣死罪减禄例。”

    此令一出,靖难功臣们眼睛亮了,左班文臣却是面如土色。

    听着郑和在御阶上宣诏,孟清和暗地里咂舌,这是明摆着支持武将飞扬跋扈?话说永乐帝到底对文官是有多不待见?发铁券不算,还多加了一层防护罩。从今以后,再有哪个言官敢大义凛然的喷口水,武将们举着铁券冲上去敲破头,也只能算对方倒霉。

    “令镇远侯顾成镇贵州,定远侯沈瑄镇北平,兴宁伯孟清和镇大宁。”

    “蠲北平山东等被兵县明年夏税。”

    诏令宣完,郑和下台一鞠躬。

    满朝文武齐声应诺。

    刚刚被任命为大宁镇守的孟清和,眼睛瞪得几乎脱窗。

    他,镇守大宁?

    瞅瞅一脸羡慕的张辅,再看看朝他眨眼的武阳侯,孟清和十分怀疑,永乐帝被天外飞石砸到了脑袋,不然,怎么会让他出任一方镇守,还是在宁王原来的属地?

    大宁是好镇的吗?

    紧靠辽东,邻居都不怎么和善,除了鞑子就是女真。

    在小冰河时期,一年有半年是冬天。

    让他这小身板瘦腰条和这群壮汉掰腕子?半个回合都撑不下来。

    孟清和真心想哭。

    忍了几忍,到底没忍住,当殿泪流满面。

    朱棣眼神很好,问了一句,“兴宁伯这是何故?”

    孟清和出列,哭道:“回陛下,臣感陛下隆恩,喜极而泣。又恐负陛下所托,故泪流不止。”

    “兴宁伯真乃国之忠臣!”

    “谢陛下。”

    孟清和抹抹眼泪,归队。

    事情都这样了,除了硬着头皮上,真没第二个办法。

    好在沈瑄在北平,高阳郡王在开平,怎么说也能有个照应。镇守辽东的都督刘真,他不熟。没关系,感情可以培养,多走动走动,很快就熟悉了。

    仔细想想,去大宁也没什么不好。

    暂时躲开朝中的是非,时常还能回家探亲,顺便和沈侯爷做邻居,说不得比在南京过得更自在。

    至于会不会被人在朝堂上下黑手,孟清和不担心。

    有道衍在,又结了武阳侯这个善缘,遇事总能有个缓冲。

    更何况,永乐帝七出边塞,动不动就跑到北边和鞑靼瓦剌抄家伙群殴,身为大宁镇守,面圣的机会绝对不少。

    只要取得皇帝的信任,任他风吹雨打,自能岿然不动。

    孟清和想得很好,回府之后,还拉着沈瑄就未来的邻居生活做了一番探讨。

    刚把心情调试过来,对未来的日子有了期待,不想现实又抄起板砖狠狠给了他一下,正好拍在后脑勺上。

    看着坐在对面的高阳郡王,孟清和的脑袋嗡嗡作响。

    “郡王,麻烦请再说一次,下官方才没听清楚。”孟清和表情严肃,声音却有些发抖,“你刚才说朵颜三卫怎么着?”

    “啊,”朱高煦两口吃完一块点心,咕咚咚灌下一杯茶水,“朵颜三卫正闹着父皇兑现承诺,要北边的草场,父皇很是头疼。”

    话说到后来,朱高煦有些不好意思,似乎也觉得自己老爹这事情做得不太地道。

    “……”

    “兴宁伯?”

    孟清和转头,捂脸,举手,示意高阳郡王不必再说。

    他就知道!

    朱元璋能把官员的俸禄精算到每一个铜板,朱棣又会大方到哪里去。

    升一等伯,发免死铁券。

    升都督佥事,又给了百两金子。

    不只是因为他在朝堂上的表现,还有外援讨薪这事等着他!

    孟清和泪目。

    自己果然是心还不够黑,给老朱家打工果真时刻不能放松警惕!

    这世道,想安生过几天日子怎么就那么难呐!

    “兴宁伯?”

    “下官没事。”

    孟清和一咬牙一跺脚,不就是草场和白条那点事吗?

    咱不惧!

    不过,既然是给皇帝排忧解难,好处应该多给点吧?

    擦干眼泪,孟十二郎将目光转向朱高煦,呲出一口白牙。

    饶是自认悍将一枚的高阳郡王也是后背一冷。

    搓搓胳膊,屋里的火盆是不是该多加一个?

110第一百一十章

    孟清和一脚踩进永乐帝挖的坑里,满脑门官司,觉得日子不好过。

    有人比他更难过。

    京城宁王府,宁王朱权负手在殿内踱步,眉头深锁,脸色十分难看。

    自天子登基之后,他几次上表请归藩,都如石沉大海,没得半点音讯。本以为到年后会有消息,不想皇帝给他玩了招釜底抽薪,派镇守接管大宁!

    朱权握紧了拳头,狠狠捶在了桌案之上。

    朱老四未免太不厚道!当初说什么和他两分天下,结果呢?登上皇位就翻脸,连藩国都不让他回了。

    难道就此困在南京?

    朱权不甘心。

    他正当壮年,文韬武略样样不缺。洪武年间,曾领兵多次出征大漠,麾下骑卫所向披靡,二十多个兄弟中也是能横着走的。

    不想一时大意,中了朱老四的计,全家被挟持,不得不跟着一起造反。

    早知今日,当初他充什么好心,顾念什么兄弟情,就该把人一砍了事。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人为刀俎,他为鱼肉,还不是朱老四想怎么下刀就怎么下刀!

    朱权的愤怒只能在府内发泄,出了王府,他仍要对朱棣恭恭敬敬。

    不甘心又如何?朱棣不是朱允炆,他也没能力像朱棣一样造反。或许以前有,但在大宁落进朱棣手中,家底被掏空之后,朱权的八千甲兵早已荡然无存。

    官属没了,护卫也没了。忠心于他的朱鉴早就死了。

    为了一家人的性命,朱权必须忍,哪怕心头淌血,也得忍!

    不忍,广泽王和怀恩王就是前车之鉴。

    私下里动作,试图以文臣和武将角力,在朝堂上找朱棣的麻烦,结果呢?陵园也不用守了,直接贬为庶人,发到中都看管。

    表面上把人送过去了,实际如何,谁能预料?即使中途出了“意外”,人没了,车队到不了中都,又有哪个不开眼会为两个庶人仗义执言?

    方孝孺应该会,但他死了。

    朝中的言官也指望不上,经过兴宁伯的一番闹腾,都察院和六科给事中都开始缩起脖子过日子。不想被发去充军支教,就得管好自己的嘴。

    朱权冷笑,别说朝中的大臣,便是在京的藩王,哪个不是谨小慎微,心里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

    天子迟迟不下诏许藩王归国,大家就只能困守在南京。

    周王是天子的同母胞弟,自然用不着担心。不归国也能当一辈子的富贵闲人。

    谷王有开金川门之功,也算是有了一张保命的底牌。

    齐王,代王,岷王都是被朱允炆迫害的典型,就算为了面子上好看,近几年内,朱棣也不会对他们怎么样。

    晋王是主动跟着朱棣一起造反,又是朱棣的晚辈,好歹有些香火情。

    辽王很自觉,上表请留京师,巴望着能让世子归国。

    朱权知道,辽王的希望肯定会落空。朱棣绝不会放虎归山。

    镇守辽东的左军都督刘真已将辽王的旧部收拢,不服的早给收拾了。就算辽王世子归藩,注定也是个空架子,混吃等死的命。以朱老四的性格,怕是这样的机会都没有。

    朱权停下脚步,长叹一口气,苦笑一声。

    自己又比辽王好到哪里去?

    困兽,只要把他困在这座王府里,任由天大的本事,也翻不出一点浪花。

    殿门前,朱盘烒拦住欲通报的宦官,摇了摇头。

    母妃说不要来打扰父王,可他还是来了。

    天子所行着实让人心寒。

    派遣高阳郡王备边开平,令定远侯镇北平,兴宁伯镇大宁,又以朵颜三卫骑兵为主,抽调各归附蒙古部落及军中精锐组建三千营,明摆着要将父王在北疆的势力连根拔起。

    父王的护卫定然是要不回来了,官属也是名存实亡,他们父子回到大宁,也不过是被供奉起来,当个闲散宗室。

    朱权是个聪明人,否则不会有宁王善谋一说。

    朱盘烒继承了朱权的头脑,也有着坚毅的性格,若无意外,本该继朱权之后,成为护卫边疆的强悍藩王。

    无奈朱权上边还有个既善战又善谋的朱棣。朱权父子再不甘心,也只能在朱棣面前俯首称臣。

    朱盘烒在殿门前站了许久,久到朱权从愤怒中平静下来,又变回往日风度翩翩的北疆藩王。

    “烒儿来了,怎么不进来?”

    朱权的声音平和,朱盘烒却知道,这份平静之下潜藏着何等的隐忍与暗火。

    “见过父王。”朱盘烒行礼,道,“天子迟迟不许父王归藩,不知父王可有应对?”

    “应对?”朱权摇头,冷笑道,“事到如今,孤还能如何?唯一的办法就是上表请天子另赐封地。”

    “另赐封地?”朱盘烒显然没想到父王会做出这个决定,“父王不想再回大宁?”

    “岂是为父不想?而是天子不许。非但不能回大宁,再有封地,也不会是边疆重镇,天子不会允为父再带兵。”

    “父王甘心?”

    “无论甘心与否,事已成定局。但天子不会薄待为父。”朱权示意朱盘烒稍安勿躁,“不能去北边,干脆就留在南边,就算为堵天下悠悠之口,天子也要择一处名城安顿你我父子。至于大宁,”朱权冷笑,“便是给了天子又如何?那些门蒙古人能背叛孤,未必会对天子有多少忠心。大宁北接大漠,东邻辽东,高皇帝封孤于此,曾言此乃非善之地。如今孤倒要看看,天子如何令见钱眼开的朵颜三卫继续心甘情愿给他守大门。”

    “父王的意思是?”

    “没有足够的好处,朵颜三卫不会背叛孤。”朱权顿了顿,“一样的道理,没有足够的利益,他们也不会继续忠诚于天子。牛羊,草场,金银布帛,天子坐上了皇位,这些蒙古人的胃口只会越来越大,足以让他头疼一阵子。”

    “天子令兴宁伯镇大宁,或许是想到了解决办法?”

    “这个……”朱权迟疑了一下,他对孟清和的印象很深,实在是因为他完全不像一个军汉,却偏偏以战功封爵。

    这样一个人能封一等拨,获赐铁券,定有过人之处。

    但以他掌控朵颜三卫?

    朱权摇了摇头,他认为,天子封兴宁伯到大宁,最大可能是立个幌子,真正的后手当是镇守北平的沈瑄和备边开平的朱高煦。

    有他二人在,朵颜三卫闹得过了,或是同草原上的鞑子藕断丝连,完全可以出兵以武力解决。

    若是朵颜三卫把兴宁伯挟持甚至宰了,揍他们一顿的借口就更加充足了。

    “天子打的应该就是这主意。”

    朱权以为自己找到了真相,不然怎样解释天子派兴宁伯镇大宁的原因?张辅都比他靠谱。

    听完朱权的分析,朱盘烒深以为然。

    如果天子打的真是这个主意,匆忙组建三千营也说得过去。

    把三卫的精锐抽走,一来可以警告那些蒙古人,二来,起兵揍他们的时候也能省下不少力气。

    朱盘烒冷冷一笑,眼中闪过一抹阴鸷。

    他可不想让皇帝这么如意。不能明面上找麻烦,但可以私下动手脚,背后推一把,让兴宁伯早点进入鬼门关,也让朵颜三卫快点闹起来。

    不管天子是否有牺牲兴宁伯的打算,都要坐实这件事。

    一旦消息在京中传开,朱棣的凉薄之名一辈子都甩不掉。

    朱权没料到儿子会打这个主意。如果料到了,绝对会第一时间阻止朱盘烒。在朱老四眼皮子地下玩手段,别说是他,连他老子都得掂量一下。

    可惜朱盘烒决定自己动手,没将心中的计划告诉朱权。朱权错过了“抢救”儿子的第一时间。想坑孟清和一把的朱盘烒,终将体会到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会是什么滋味。

    兴宁伯府内,孟清和放下笔,吹干了纸上的墨迹。

    经过长期的锻炼,他终于写出了一笔不错的台阁体。笔锋间流淌的肆意被严谨取代,以四年前的手书对照,虽有相似之处,给人的观感却已截然不同。

    通读一遍,孟清和有些诧异。不知不觉间竟写了这么多。

    如此多的内容,全都誊上奏本明显不可能,若是划掉部分又未免可惜。

    转转眼珠,孟清和有了主意。

    再拿起笔,不誊内容,只写纲目,如果皇帝感兴趣,定然会召他奏对。当面说,肯定比写在纸上更形象具体。

    誊写过后,孟清和带上奏疏,打算到隔壁找沈瑄帮忙润色。

    侯二代打仗一流,文采同样非凡。

    护卫在墙边架上梯子,孟清和三两下爬上墙头,刚要跃下,发现下边正有人仰头看他。

    “兴宁伯?”

    张辅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整个人都石化了。

    孟清和在墙头朝张辅抱拳,“信安伯有礼。”

    侯府的护卫熟门熟路的架上梯子,等孟清和从墙头下来,才把梯子撤掉。

    张辅仍未从震惊中回神。

    他看到了什么?堂堂一等伯架梯子翻墙?

    京中传言定远侯爱好爬墙,他以为是污蔑,要么就是自污。但看兴宁伯今日举动,张辅不确定了。

    跟随朱棣靖难的燕军都知道,定远侯和兴宁伯的交情好到睡一间帐篷,用一双筷子。亲眼见证了兴宁伯翻墙的举动,张辅不得不重新思考,京中关于定远侯的传言,到底有几成真几成假。

    看着石化中的张辅,孟清和实在不忍心再打击这老实孩子,挠挠下巴,解释道:“信安伯莫怪,在下有要事同定远侯商量,事急从权,抄段近路。”

    抄近路?

    张辅无语。

    抄近路就能爬墙?

    他家和成国公是邻居,也时常有要事相商,每次不是规规矩矩从大门走?敢爬墙,护卫能用长枪把人扎成刺猬。

    心中仍有疑问,张辅却没再深究。

    总觉得,还是不继续问比较好。

    就当兴宁伯说的是实情,谁让兴宁伯和定远侯的关系好。

    关系好?

    猛然想起京中的另一则流言,张辅脚步一顿,看向正笑呵呵同侯府护卫打招呼的孟清和,用力一拍脑门,想多了,一定是他想多了!

    从护卫口中得知张辅目睹孟清和翻墙一幕,沈瑄没多做解释,请张辅入内,十分坦然。

    沈瑄的态度让张辅汗颜,他果然是想多了,思想太不纯-洁。

    似没看到张辅尴尬的神色,沈瑄开口问道:“信安伯可是为北平练兵一事?”

    张辅精神一振,“正是。”

    自永乐帝下令沈瑄镇北平,以朱能邱福为首的燕军将领都给沈瑄递了帖子,多少流露出想送子弟北上的意思。对此,永乐帝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想到边塞去和鞑子打仗,总比窝在南京的好。

    靖难结束了,不意味着天下太平。

    北边的残元仍是心腹大患。

    战马就该驰骋在草原,武将就该卫护国门,征战沙场。

    江南之地,金陵脂粉,会消磨掉战士的锐气。没有了斗志的军队,便如锈掉的战刀,再杀不得人。

    朱能沈瑄等将领,朱棣不担心。但他们之后呢?谁能保证不会多出几个李景隆之流?

    果真如此,朱棣哭都没地方哭去。

    打鞑子?洗洗睡才更实际。

    跟随朱棣经年征战的将领,多少能猜到他的心思,活动间也掌握着分寸。自己不能随便动,亲族子弟却可以送到军中磨练。不说封侯拜相,至少能练出一身本事,不堕先人名声。

    朱能等人多是派人递话,张辅却没那么多顾忌,直接自己找上了门。

    沈瑄知道张辅的来意,也知晓他的用心,却还是摇了头。

    张辅是伯爵,张玉却是国公。张辅有能力,有报复,却不适合去北平。他去了北平,做副将明显不合适,做主将,沈瑄该置于何地?

    便是沈瑄上疏请调,朱棣也不会答应,对张辅,他另有安排。

    见事不可为,张辅虽然可惜,却没纠缠。

    来之前,他多少预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只是还想试一试。去不了北平,用不着沮丧。张辅相信,陛下定然会用他,只是时机未到。

    送走张辅,沈瑄才开始翻阅孟清和带来的奏疏。

    “开互市?”

    “对,地方我都想好了。”孟清和笑眯眯的点头,“广宁,开原,任选其一。“

    “怎么会想到这个?”

    “没办法。”孟清和敲着手指,“高阳郡王说得明白,朵颜三卫要草场,陛下不想给。不想动武,只能从别的地方想办法。”

    皇帝赖账,古已有之。

    不然,债台高筑这词怎么来的?

    当然,永乐帝不会像周天子一样搭个高台躲进去。

    逼急了,最可能的结果是抡起拳头打债主一顿,顺便拽住领子凶狠问一句:“说,还要债不要?”

    想到一身龙袍的永乐帝对着一群蒙古壮汉拳打脚踢,鼻青脸肿的汉子们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举着横幅,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向皇帝讨薪的场面,孟清和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忙把脑海中的画面全部拍飞。

    这都什么跟什么,太不和--谐了!

    能不动武力最好,毕竟朵颜三卫在靖难中出了不少力气,总要怀柔一下。

    若是蒙古壮汉们识相,皆大欢喜。

    不识相……孟清和四十五度角望天,百分百讨回的不是薪水,而是拳头。

    当初同郑和一起忽悠朵颜三卫的是他。如今皇帝想怀柔,找上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蒙古壮汉们手里的欠条不是假的,给出牛羊不是问题,草场却是一寸都不行。

    说服朵颜三卫放弃草场,必须提出更加诱人的条件,让他们觉得放弃草场能获得更大的利益。

    短时间之内,孟清和只能想出开互市这个办法。

    草原上物资稀缺,在某些部落,茶叶几乎能与黄金等价。

    朵颜三卫归附大明,与草原也没断了联系,以开互市为条件,允许蒙古部落在特定地点进行牲畜和茶叶、盐等生活物品的交易,一来可以缓解边境局势,二来减少外援讨薪的压力,三来,获得的税收可以上交朝廷。

    一举三得,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皇帝批不批准的问题。

    “开互市只是预想。”孟清和道,“便是三卫一定要草场,也未必要在北疆诸镇。”

    残元已被鞑靼瓦剌取代,草原部族四分五裂,实力大打折扣,溜边抢一块地盘应该不是问题。

    当然,这可能会引来边界纠纷,能开互市,孟清和当真不想撺掇朵颜三卫动刀子。

    思索良久,沈瑄起身走到大案之后,铺开纸张,重新誊写孟清和的奏疏。

    修长的手指,执笔在纸上游走。

    墨迹染在纸上,似带杀伐之气。

    “来人。”放下笔,沈瑄叫来亲卫,“请高阳郡王过府一叙。”

    亲卫领命,孟清和不解。

    沈瑄同朱高炽三兄弟一向都保持距离,主动去请高阳郡王是为何意?

    “这份奏疏不能经过通政使司,需得郡王直接呈送今上。”沈瑄吹干墨迹,递给孟清和,“北上之前,不要漏出口风。”

    “道衍大师那里?”

    “我随你同去。”

    孟清和点头,奏疏不经过通政使司,是担心中途出现问题?

    “太-祖高皇帝曾严令,诸边镇不得与北元互通贸易,违者重罚。”沈瑄按了一下孟清和的眉间,“若交由廷议,于汝不利,可明白?”

    握住沈瑄的手腕,孟清和眉间皱得更紧。

    此时,明朝的票拟批红制度尚未形成,入阁待诏的解缙等人只能算是永乐帝的机要秘书。

    不经廷议,皇帝直接下诏并不鲜见,登基不到半年,永乐帝就干了好几回。

    沈瑄和孟清和都在五军都督府供职,论理,奏疏均要经通政使司封存,才能送到皇帝面前。考虑到孟清和同文官集团的紧张关系,以及开互市涉及的诸多问题,沈瑄才派人去请高阳郡王。

    当初齐泰都能想办法截留山东的战报,难保不会有人得知奏疏内容借机生事。

    孟清和以御制大诰和太-祖成法打了文官集团的脸,若是被抓住把柄,事情绝难善了。

    沈瑄此举保护了孟清和,却将风险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不小心,就会给人留下结交皇子的印象。

    想通之后,孟清和懊恼的敲了一下脑袋,“是我不对。不然,这封奏疏不要送了,再想办法。”

    “无妨。”沈瑄拉住孟清和的手,不让他再敲自己,伸臂将他揽入怀中,“我会护你。“

    “我不是担心自己……”

    “我知晓。”沈瑄低头,吻了一下孟清和的嘴角,“我说了,无碍。”

    一股酸涩的感觉的袭上心头,孟清和不说话了,用力抱紧沈瑄,闭上双眼。

    既然他说无碍,他就信。

    若是真有人敢借此找沈瑄的麻烦,他不介意再来一次君前参奏。

    哪怕对上的是他惹不得的人,也在所不惜!

    定远侯相邀,朱高煦很是激动,一把丢开手里的长枪,也不管在校场里跳脚的朱高燧,同魏国公告辞之后,牵马就走。

    徐辉祖没多问,心中却对沈瑄此举存了疑虑。

    徐增寿知道徐辉祖担心的是什么,二话不说,拉着朱高燧跟了过去。

    看着甩不掉的舅舅和弟弟,朱高煦无奈。

    徐增寿笑着一拍外甥的肩膀,“郡王何必如此?不过是一起到定远侯家蹭顿饭,吃不穷。就算定远侯家伙食不好,兴宁伯府就在旁边。据说兴宁伯对食之一道颇有研究,本侯早想讨教。”

    朱高煦很想朝天翻白眼,但看徐增寿的表情,将到嘴边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人多点,也好。

    未己,高阳侯徐增寿和朱高煦兄弟一起登门蹭饭,被定远侯沈瑄撵出府门的消息不胫而走。

    据闻,武阳侯被撵出门时,还拍着门板大呼外甥不仁义,连一顿饭都舍不得给舅舅蹭。

    最后是兴宁伯打开府门,把人请了进去,事情才算完。

    不然,额头暴起青筋的定远侯怕是会当街杀人。思过中的魏国公也会破门而出,暴揍武阳侯,上演一出兄弟相残。

    消息传到宫内,朱棣笑得直捶大腿,徐皇后却连连摇头,四弟当真是胡闹。

    朱高炽的反应则有些不同,得知道两个弟弟是和武阳侯一起被请入定远侯府,令宦官退下,独坐文华殿暖阁中,沉思许久。

111第一百一十一章

    回宫之后,朱高煦和朱高燧沐浴更衣,带着沈瑄重拟的奏疏求见父皇。

    沈瑄只请了高阳郡王一人,不料朱高燧得知情况,也硬要插上一脚,连过府蹭饭的武阳侯都表示,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一定搭把手。

    “外甥的事,舅舅责无旁贷!”

    徐增寿能大大咧咧说出口,沈瑄却不能轻易应下。

    何况,徐增寿与孟清和称兄道弟,却叫他外甥?明显辈分不对。

    说错话的后果是,武阳侯蹭饭不成,反被从定远侯府撵了出来。拍门也照样不许进,进去了还撵。

    由此上演了让永乐帝乐得直拍大腿,却让魏国公徐辉祖想抓狂的一幕。

    经徐增寿这么一闹,朱高煦和朱高燧做客定远侯府一事被成功遮掩过去。除少数嗅觉敏锐之人,朝中文武津津乐道的,多是武阳侯在定远侯府前拍门叫外甥那一幕。

    笑过之后,很多人也开始思量,自打今上坐上龙椅,武阳侯行事貌似越来越不着调,很是令人费解。

    说他仗着国戚身份肆无忌惮?可人家的确没犯什么大错。除了爱好到风化场所体察民情,真找不出更大的问题。

    脑袋被石头砸了突然变迟钝?也说不通。

    真迟钝的人会频频被皇帝夸奖,宫中赏赐?新皇登基以来,升官,封爵,恩赏,哪次落下了他?

    看在皇后和三位皇子的面子上?这倒是有可能。

    徐皇后贤德,时常劝说天子善待洪武旧臣。虽不干预朝政,却怜恤百姓,请天子与民休养生息。在徐皇后身上挑毛病?首先就会被百姓的唾沫星子淹死。

    皇后仁慈贤德,也是为数不多能劝服皇帝放下屠刀的,就如太-祖高皇帝的马皇后。

    朱棣长成的三个儿子都是徐皇后所出,参奏徐皇后,绝对是没事找事,活得腻歪了,必须一巴掌拍死!

    对朱高炽兄弟挑刺的人倒是有,尤其是朱高煦,隔三差五就会被参奏骄横跋扈。

    次数多了,朱棣也不当朝表态,下朝之后,直接拎起鞭子抽儿子。

    三个一起抽,实打实的揍。

    皇帝态度明确,坚决不搞差别待遇,

    搬救兵也不管用,皇后驾临,了解情况之后,只会让兄弟三个多挨一顿揍。

    再入太医院的赵御医医术相当了得,徐皇后的健康状况明显好转,从她挥鞭子的力道就能看出。

    几次之后,朱高炽和朱高煦朱高燧都老实许多,再有人参奏兄弟不好,绝对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世子心机深沉结交朝臣?谬矣!这是谦逊海量礼贤下士!

    高阳郡王嚣张跋扈?大误!此乃果决直爽武人风范!

    朱高燧任性妄为?胡说!那是聪明伶俐天真无邪!

    朝臣们有点傻,朱棣老怀大慰,棍棒底下出孝子,古人诚不欺朕。

    有人上疏,认为皇帝动不动就抽儿子过分了点。

    朱棣眉毛一竖,这是朕的家事。

    他揍儿子,关旁人什么事?咸吃萝卜淡操心。

    再者说,没有摆上案头的奏疏,说他儿子这不好那不好,他会下鞭子抽吗?

    大臣们也没辙,再不敢随便动心思。否则,就算自己看好那位被立为太子,也未必会念自己的情。万一闲着没事时,想起某年某月某日,某大臣上疏弹劾其兄弟,导致自己跟着一起挨揍,气不打一出来,预备找补回来怎么办?

    大臣们想通了,朱棣的耳根顿时清净不少。

    朱高炽继续闭门读书,临朝听证也是一副老实憨厚模样,老爹不问,绝不多说一句。私下里的小动作少了许多,除詹事府官员,绝不随意见朝中大臣,书信往来更是没有。

    朱高煦朱高燧隔三差五到舅舅家串门,一心钻研“兵法”,明面上,极少同朱高炽起争执。

    徐皇后喝着赵御医的药养生,朱棣安心处理国事,大明第一家庭进入了相对“和平”的一段时期。

    据说,揍儿子,是高僧道衍给皇帝出的主意。

    消息传出,道衍大师险些被朝臣愤怒的视线戳成筛子。

    真相如何?

    道衍捻着佛珠,宣一声佛号,黑锅贫僧背了,徒儿是不是该有点表示?

    孟清和讪笑两声,感激归感激,不良门派什么的,还是坚决不能入。

    乾清宫内,朱棣一身明黄色常服,坐御案之后。

    兄弟俩站在老爹跟前,都是大红的金织盘龙常服,玉带乌纱,长眉入鬓,轮廓刚毅,一等一的英俊少年郎。

    不能抱怨朱棣喜欢朱高煦胜过朱高炽,就算减少了宽度,朱高炽的文人之气仍多于武人,做老爹的,自然更喜欢像自己的孩子,就算是皇帝也不例外。

    大胖孙子什么的,那要隔代。

    朱棣不喜熏香,宦官宫人了解天子的习惯,从不在乾清宫点味道过重的香料。上行下效,朱高炽三兄弟一切向老爹看齐,也极少使用香料。

    此时,站在朱棣面前的兄弟俩都是一身的清爽,除了悬再腰间玉佩和金牌,再无其他。

    翻开朱高煦呈上的奏疏,朱棣先是一目十行,然后速度越来越慢,到后来,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刻进脑海。

    安抚朵颜三卫,进一步挑起草原内部的矛盾,稳定边防,开互市,以商队入大漠,刺探消息……

    一条条,一项项,无一不契合他的心思。

    看到最后,朱棣猛的一拍桌案。

    “好!”

    朱高煦和朱高燧同时眼睛一亮。在定远侯府看到这份奏疏,就有五成以上的把握会让父皇龙颜大悦。

    如今看来,料想果真没错。

    又从头到尾的看了一遍奏疏,朱棣扶着颌下短髭,看向两个儿子,“瑄儿请你们过去,就是为了这份奏疏?”

    “父皇英明。”

    “笔迹是瑄儿的,主意是谁出的?”

    朱高煦和朱高燧互看一眼,由朱高煦开口道:“禀父皇,是兴宁伯与定远侯一同所想。”顿了顿,不好意思的的加了一句,“儿臣和三弟也补充了些,武阳侯也是。”

    “哦?”朱棣兴致大起,“哪一处?”

    “回父皇,是巩固边防……”

    朱高煦所言非虚,巩固边防诸项的确是他和朱高燧所提。

    奉命备边开平,朱高煦自然不想让朱棣失望。频繁出入魏国公府,除为缓和父皇和舅舅的关系,也为向徐辉祖讨教练兵事宜。

    徐辉祖曾跟随徐达在北平练兵,熟知边关事务,又是外甥请教,肯定不会藏私。

    原本,朱高煦也曾向成国公等靖难功臣讨教。登门的次数多了,朝中隐有风声传出,朱高煦才瞬间警醒,意识到此举不妥。

    徐辉祖同皇室有亲,多去几趟魏国公府没什么,整日往成国公府跑就不是那么妥当。被多事的盯上,参到父皇面前,又是个麻烦。

    不管兴宁伯提醒他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份情他都记下了。

    至于孟清和出主意让他挨揍一事……反正世子也没跑掉,算不得什么。

    心中有底,朱高煦和朱高燧都是言之有物。虽有疏漏之处,仍是让朱棣大感惊喜,连声说好。笑声传出殿外,守着的宦官都能感受到皇帝的好心情。

    “吾儿甚好。”

    朱棣问得兴起,就要召沈瑄孟清和入宫。

    郑和不得不大着胆子提醒,“陛下,已过酉时,宫门已关。”

    “那就明日。早朝之后,宣定远侯和兴宁伯西暖阁觐见。高煦高燧一起来。”顿了顿,朱棣想起徐皇后之前的劝说,笑容敛了敛,“把高炽也叫来。”

    郑和弯腰,“奴婢遵命。”

    听朱棣提到世子,朱高煦和朱高燧表情未变,眼中却闪过不甘。

    主意是兴宁伯出的,奏疏是定远侯写的,呈送到父皇面前的是他们,有世子什么事?

    但父皇主意已定,容不得多言,朱高煦和朱高燧只能行礼,带着满心的不甘退出了乾清宫。

    两人并不知道,在他们离开后,朱棣又翻开奏疏,执笔亲自批改,划去部分,增加数条。过了子时,乾清宫内仍是灯火通明,到丑时,朱棣才就寝。

    熄灭宫灯,郑和小心退了出去,想起陛下所言的“麒麟儿”,“千里驹”,心头微动。

    翌日,早朝之后,孟清和同沈瑄一起被召至西暖阁。

    等了不到盏茶的时间,换下朝服的朱棣从暖阁侧门步入,身后跟着朱高炽三兄弟。

    让孟清和吃惊的是,魏国公徐辉祖竟然也出现在了暖阁内,行礼之后,还被皇帝赐坐。

    虽然脸色依旧不好看,同皇帝关系破冰却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一夜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身麒麟服的徐增寿朝孟清和眨眼,却听兄长一声咳嗽,当即垂眉敛目,做严肃状。如此,倒同徐辉祖有五六分相似。

    徐增寿不说话,孟清和的疑问只能压下。

    但看徐增寿的表现,莫非这是还能同自己扯上关系?

    孟清和蹙眉,没那么巧吧、

    朱棣做事毫不拖泥带水,取出批改后的奏疏,直接开门见山。

    “兴宁伯,互市一事,朕有许多不解之处。”

    略过沈瑄直接被点名,即使早有准备,孟清和还是心头猛跳。

    太-祖高皇帝不许开互市,他却偏偏提出这条。

    说不担心,绝对是假的。但皇帝把外援讨薪这事丢给他,总不会因为一封条陈就办了自己。

    开弓没有回头箭,奏疏都送上去了,无论如何,都不能退缩。

    深吸一口气,放轻松。

    自我安慰之后,孟清和稳步上前,道:“陛下容禀,臣请开互市,一为令归附部落沐陛下天恩,二为边防……”

    朵颜三讨薪,皇帝赖账的事绝不能拿到明面上说,孟清和这点觉悟还有。

    所以,说话的技巧十分重要。

    谄媚过头不可取,适当的拍一拍龙屁则是必须。

    为行事方便,也顺便刷刷上司的好感度,何乐而不为?

    “……臣以为,残元已名存实亡。现今大漠,实力最强为鞑靼,其次瓦剌。另有洪武年归附朵颜、泰宁、福余三卫,再次,诸散于大漠的小部落,昔日草原骑兵,今已各自为战,且矛盾重重……”

    开互市,除了安抚朵颜三卫,也为搜集草原情报,顺便挑拨部落之间的矛盾,方便大明稳坐钓-鱼-台,看着鞑靼和瓦剌互掐。

    远交近攻,拉拢一部,打击另一部。

    扶持弱小的部落,实力强的往死里揍。

    拧成一股绳的想方设法拆开。有矛盾的一定要打成死结。

    散落在外围的小部落,能拉拢就拉拢,拉不过来的,可以交给朵颜三卫处理。

    不是要草场吗?可以。这片地方划给你,怎么做,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如果不是条件所限,孟清和当真很想把笔往漠北画。无奈赶上小冰河期,那片土地太贫瘠,蒙古壮汉们敦实,但不傻,赔钱的买卖肯定不会做。加上中间还隔着鞑靼和瓦剌,孟伯爷设想的圈地运动,在现阶段可行性不大。

    “以微臣所见,互市一开,亦便于军中寻获优良战马,以备边防。”

    自洪武年间,朝廷便下令边军及民间养马。并在北疆设太仆寺,专管养马。

    经过多年,虽然马匹数量有所增加,质量仍是个问题。很简单的道理,再好的马驹子,圈起来也会被养废。

    朱棣出生在战火中,于军事上的嗅觉无比敏锐。靖难时,多以骑兵冲锋,屡次攻破南军大营。

    孟清和说赚钱,只能让他点头,言及军事和战马,更能让他眼睛发亮。

    “此言大善。”

    说得喉咙发干,才得了这四个字。

    孟清和很想对天比中指,考虑到眼前是谁,到底忍下来,道:“为陛下分忧,是臣分内之事。”

    被皇帝强按头,还要感激涕零表示按得好。

    能屈能伸,做个大丈夫当真是不容易。

    朱棣对开互市和挑拨草原内部矛盾的提议做了肯定,孟十二郎功成身退。

    接着,便是对奏疏上涉及到的军事问题进行讨论。在这一点上,沈瑄和魏国公更有发言权、

    退到沈瑄身后,孟清和嗓子持续冒烟。

    一名宦官适时送上茶水,定睛一看,是再次改名彦回的白狗儿。能被留在暖阁内伺候,忠诚度肯定爆表。还被朱棣两次改名,立场绝对没问题。

    孟清和向白狗儿点头道谢,接过茶盏,猛灌一大口。

    皇帝不同意,没人敢给他送茶。

    既然如此,仰脖喝,用力灌,全无压力。

    孟十二郎咕咚灌水,沈瑄丝毫不受影响,继续淡定陈述。

    魏国公武阳侯听得认真,皇帝全当没看见。

    朱高炽兄弟默默转头,同时竖起大拇指,敢当着父皇的面如此不拘小节,兴宁伯果真是条汉子。

    当日,永乐帝宫中留饭。

    徐辉祖依旧冷脸,朱棣完全不在乎,老子高兴,不看你就成。

    徐皇后得知此事,十分的激动,当即下令,饭桌上多添加几盘菜,尤其是肘子,一人面前摆一盘。

    皇帝不差钱,宫里不差肘子!

    御膳上桌,孟清和半晌无言。

    还真是一家子,甭管姐夫还是舅子,儿子还是外甥,完全的肉食动物。

    不由得回想起在燕王府中的岁月,再看同皇帝一样豪迈啃肘子的国公侯爷,龙子凤孙,孟十二郎心中的帅中年美青年形象瞬间崩塌。

    美好形象什么的,果真就是用来毁灭的。

    “兴宁伯为何不用?可是不合口味?”朱高燧一边啃肘子,一边瞄着孟清和面前的盘子,大有你不吃我来的企图。

    孟清和连忙摇头,学着皇帝一家的豪迈,夹起肘子,开啃。

    看着满脸凶狠,撕扯肘子中的兴宁伯,朱高炽兄弟再次竖起大拇指,兴宁伯爷们,纯的!

    一顿饭,孟清和果断吃撑。

    出了宫门,连马都上不去。

    魏国公是个严肃的人,武阳侯却笑得差点从马上栽下来。

    沈瑄将缰绳递给亲卫,拉着孟清和的手腕,一路走回了侯府。

    孟清和有点不好意思,沈瑄则是一片坦然。

    翌日,定远侯与兴宁伯各种牵手逛大街的流言开始小范围流传,本该引起轰动的消息,却很快被另外一则消息压下。

    天子下令,要重建锦衣卫北镇抚司!

    定远侯和兴宁伯的绯闻属于老调重弹,不足以上头条,这才是惊天大雷。

    朝中顿时炸开了锅。

    在洪武朝,锦衣卫的诏狱能同阎罗殿划等号。

    但凡接到锦衣卫驾贴,被抓进去的,不死也要脱层皮。零星逃得一命,也会变成废人。

    皇帝竟然要重建锦衣卫北镇抚司?这是要做什么?重开冤狱?

    不行,坚决不行!

    群情激奋之下,甭管会不会被北疆充军西南支教,朝臣纷纷上疏,对天子此举表示反对。

    奏疏很快在通政使司中堆成了山,并有日渐增多的趋势。

    相比之下,天子下令在北边开互市的消息,根本没激起一点浪花。

    偶尔有人提及,也会很快同锦衣卫北镇抚司相关的奏疏压下。

    面对这种情况,孟清和不得不感叹一句,永乐帝果真强悍,难怪文臣在永乐朝翻不出浪花。遇上这位,心机再深也是白搭。

    知道开互市会被朝臣反对,干脆推出了锦衣卫。

    有锦衣卫在前边挡着,满朝大臣哪还有空研究互市能不能开的问题。全部一窝蜂的加入“推倒诏狱”活动中去了。

    出乎孟清和预料的是,永乐帝属意的锦衣卫指挥使人选是杨铎,而不是纪纲。纪纲虽然办了不少事,但在锦衣卫中,目前也只任千户一职,以功劳和资历,连佥事都轮不上。

    这让孟清和有些拿不准,到底是自己不小心蝴蝶翅膀了,还是另有原因?

    无论如何,重建锦衣卫北镇抚司吸引了朝臣全部的注意力,为孟清和减少了许多麻烦,也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完善计划实施的部分细节。

    在孟清和接到敕令,打点行囊准备同沈瑄一起北上时,洪武三十五终于过去,历史的脚步迈入了永乐元年,大明最辉煌的篇章,从此开启。

112第一百一十二章

    永乐元年,正月己卯朔,群臣入奉天殿朝贺新年。

    黑色的冕服,十二旒朝冠,龙椅上的朱棣,终于抛开了夺位不正的阴影。

    即便高皇帝没有传位于他,即便有人唾骂,即便建文帝的生死仍是悬案,自登陛入奉天殿,受百官朝贺始,他即是八荒六合之主。

    皇位,是他的。

    天下,也是他的。

    四夷番邦,都将跪在他的脚下!

    他会向高皇帝证明,选择朱允炆做继承人是错的。大明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皇帝,而这个人选,只有他朱棣!

    “拜!”

    礼乐声中,公侯,驸马,伯爵,都督,仪宾及五品以上文武于奉天殿中三拜,不及五品的官员,则拜于丹墀之下。

    立于勋贵族之中,孟清和有片刻的恍惚。

    洪武,建文,永乐。

    朱元璋鏖战群雄,朱棣靖难夺位,建文在漫天大火中退出了历史舞台。

    日月为明,崇以火德。

    这是华夏封建王朝最后的辉煌。

    两百年后,曾广博四海,领先于整个世界的王朝,将轰然倒塌。

    跪在冰冷的石砖之上,额头触地,朝冠上的玳瑁禅映着冰冷的石光,冠上的雉尾成为满殿浓墨重红的一抹亮色。

    孟清和闭上双眼,收敛起所有心绪,意识有片刻的昏沉。

    “起!”

    丹墀之上,礼官嗓音悠长,同礼乐声融合成一种奇妙的旋律。

    孟清和的头晕得更厉害了。

    或许是起得过早又吹了冷风,也或许是奉天殿中燃起的香料。

    即使是不喜熏香的永乐帝,在朔望视朝,受群臣朝拜时,也必须按照规矩来。

    味道太重熏鼻子?

    忍着。

    用手掩一下?

    有损天子威严的事,万万不能做。

    不知为何,今天奉天殿中的香料味道似比任何时候都重。

    头晕的不只孟清和一人,文臣武将,多多少少都有些不适。

    只有几个被许在殿中朝拜的番邦使臣不受影响,孟清和亲眼看到其中一人不停深呼吸,好似在饮甘露,得仙气一般。

    用力掐了自己一下,果真是被熏昏头了,如此严肃庄重的场合竟还七想八想。

    几番告诫自己要集中注意力,目光扫过朝鲜的使臣,还是会忍不住走神。

    据说,这次朝贡,朝鲜国王竟送了三百名宦官,还郑重写在了表书之上。

    从朱高燧口中听到消息,孟清和当时就囧了。

    这样奇葩的礼物,还如此郑重其事,也只有跨越大宇宙的思密达能够做出来。

    除了宦官,还有不少宫女。

    不过据朱高燧所言,永乐帝一个没收,全都退了回去。徐皇后没太多表示,但第一家庭内部生活愈发和-谐,天子走路时常带风,早已落入众人眼中。

    群臣朝贺之后,宫中按例赐宴。朝臣在奉天殿沐浴天恩,有品级的命妇在坤宁宫受赏。

    孟清和已给孟王氏请封,在他赶赴大宁之前,敕命应会送达。孟王氏被尊称一声太伯夫人,不过是早晚的事。

    孟清和的出发日期定在二月中。沈瑄将先行一步,高阳郡王动身更早。开平卫又传来鞑子叩边的消息,但从卫所官军递送的奏疏分析,这次侵扰边塞的鞑子身份有些特殊,其中竟混杂有翁牛特部的牧民。

    没有确凿证据,也没查验过泰宁卫的军册,开平卫指挥不敢断言这几名牧民是自发行为还是受到了部落首领的指示。

    前者倒还罢了,若是后者,问题绝对不小。

    好在目前只牵扯到了泰宁卫,朵颜卫和福余卫没有同鞑靼联合的迹象。但开平卫指挥使司上下仍不敢掉以轻心,加强了卫所警备力量,边塞地堡也6续增兵加固,同时密切关注草原动向,有任何风吹草动,游击将军率领的骑兵队伍将主动出击,给犯境的鞑子一个教训。

    边军的上奏经通政使司送入宫中,永乐帝当即决定,高阳郡王提前出发,赶在二月底前,领一万步骑进驻开平。

    朱高煦欣然领命,不欣然也不成,老爹面前,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必须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完成任务。

    何况,留在南京未必是什么好事。

    他好歹随父皇屡次征战,亲事也定了,眼瞅着要娶王妃,动不动就要被老爹拎起鞭子抽一顿,疼且不说,面子上也着实过不去。

    有兄弟跟着挨打也一样。

    朱高煦想开了,近段时间,不只常到定远侯家蹭饭,还经常到兴宁伯家串门。

    通过与孟清和接触,朱高煦的视野同样开阔了许多。他不会放弃同世子相争,但却不会一味的想要留在南京。

    在父皇身边固然有好处,领兵在外,又何尝不会为自己积累资本?

    朱高煦的改变令朱棣十分惊喜,屡次在朝堂上夸赞次子勇武果决,肖似于他。

    武将听了多是哈哈一笑,连声道:昔日靖难,高阳郡王与三公子每每冲锋在前,确有陛下几分风采。

    文臣的脸色却变得凝重。世子虽入文华殿,每当朝会,邻奉天殿听证,又有詹事府辅佐,有了太子之实,终无太子之名。

    圣旨未下,天子随时都可以反悔。

    天子对高阳郡王的喜爱不用多言,夸奖朱高燧的次数都比朱高炽多。

    长此以往,太子究竟会是谁,当真不好说。

    文臣们一边顶着压力,坚决反对皇帝重建锦衣卫北镇抚司,一边私下里走动串联,以解缙黄淮等人为首,议定于元月上表,请立皇太子。

    “事不可成,也可试探,立嫡立长,天子若想弃长,我等也好应对。”

    若朱高煦不是徐皇后所出,事情还不会如此麻烦。

    难就难在,皇帝的三个儿子都是嫡子。世子占了长子的名头,又是洪武帝求封,却不讨老爹喜欢。虽有文人支持,战功却远逊两个弟弟。

    北平保卫战可圈可点,但解缙等人心中也十分清楚,这份功劳不能全算在朱高炽头上。没有徐皇后和道衍,北平是不是真能守住还是个未知数。

    事已至此,满朝文臣着实不愿继朱棣之后,皇位上再坐一个好武的皇帝。

    洪武朝和今上的苦头还没吃够吗?

    建文帝治下,才能实现文官们期望的“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今上的三个儿子,只有朱高炽符合条件。而他是嫡长子,这为想拥戴一个“仁厚”之君的文官们增加了不少底气。

    皇宫大宴时,孟清和被张辅拉到身边,同桌的有不少熟面孔,都是靖难中摸爬滚打出来的。撑过最艰难的四年,基本都是封爵加官。

    燕王府典膳都能成为光禄寺少卿,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永乐帝更加不会亏待。

    孟清和酒量一般,三杯下肚,准保上头。

    军汉出身的伯爵都督不免摇头,拍着孟清和的肩膀,“兴宁伯酒量不成啊,得多练!”

    孟清和呵呵笑两声,恍惚觉得这话似曾相识。

    转头看到正被朱能徐增寿等人拉着拼酒的沈瑄,上头的酒意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

    “兴宁伯可是醉了?”

    见孟清和小脸发白,张辅关心的问了一句。

    孟清和摇头,实情绝对不能说,只能顺着张辅的询问点头,对,他的确是有些醉了,坚决不能再喝。

    张辅表示理解,他的酒量也是千锤百炼才练出来的。

    想想当年被酒辣得咳嗽,老爹哈哈笑着拍他巴掌,如今却已天人永隔,心头一阵阵的发苦,再烈的酒倒进嘴里都没了滋味。

    信安伯闷头喝酒,兴宁伯撑头装醉,同桌的武将干脆自顾自的拼起了酒。

    能走到今天不容易,笨人也基本不会出现在这里。

    张辅和孟清和情绪不对,勿扰。

    这点眼色,军汉们还有。

    宴到中途,朱棣也多少有了醉意,武官文臣敬酒不敢放肆,朱权朱穗等藩王却开始轮番上,尤其是周王,丢开酒杯,直接上酒碗,哥俩感情深,必须一口闷。

    藩王们横插一脚,让事先计划在宴席上先探探皇帝口风的文官们措手不及。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朱棣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将最得意的儿子叫到身边,抚掌大笑。

    看着站在父皇身边的两个弟弟和一同被召去的沈瑄,朱高炽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

    这样的场合,这样的待遇,饶是心理素质再好,也难以平衡。

    脸颊抖动,猛灌一口酒,凭什么?

    耳边传来武将们对两个弟弟的夸赞之声,更让朱高炽难受。

    一杯接一杯灌酒,似要一醉解千愁。

    跟在朱高炽身边伺候的王安心中焦急,却不敢做太大的动作,只能小声提醒,奈何朱高炽酒意上头,脸色赤红,压根不听他的。

    “殿下,殿下,可能再喝了……”

    王安急得头顶冒火,朱高炽的动静已引来了朱棣的注意。

    看到天子发沉的脸色,王安心里咯噔一下,双脚发软,若不是还念着朱高炽,怕是会坐到地上。

    恰在此时,一个身穿大红盘龙服的娃娃被宫人请来。

    五六岁的年纪,眉眼精致,彷如王母座下金童。

    看到他,朱棣脸上的不悦之色一扫而空,大笑着把他抱起来,胡渣子直接扎在小娃的脸上,却不见他委屈,反而笑着去抓朱棣的胡子,口称“皇祖父。”

    看到这个孩子,孟清和的酒一下“醒”了。

    这个年纪,又这么得永乐帝的喜欢,除了朱高炽的长子朱瞻基,找不出第二个。

    不得天子喜爱的朱高炽,偏有一个得盛宠的的儿子。

    看看面色如常的高阳郡王和退后一步的沈瑄,孟清和端起酒杯,遮去了眼中的一抹深思。

    论理,以朱瞻基的年纪,不该出现在这里。

    但他来了,还偏偏来得很是时候。

    是凑巧,还是有人……

    一口饮干杯中酒,醇厚的酒香从喉咙滑入胃里,片刻之后,腹中似燃起一团烈火,让孟清和再无法思考。

    坤宁宫中,徐皇后听到宫人回报,敛起笑容,看向坐在下首的世子妃。

    世子妃垂目,笑容得体,神态谦恭。对比之下,未来的高阳郡王妃韦氏,则多了几分浮躁之气。

    徐皇后皱眉,到底没多说什么。

    朝廷命妇都在,其中还有她的嫂子和弟媳,这样的场合,有些事只能压下,暂时揭过去。

    四年的教导,世子妃的确是长进了,但……

    徐皇后慈蔼的笑着,好似之前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宴后,群臣及命妇出宫。

    停靠在外的车马6续离开,牵马的亲兵和护卫加了十万分的小心,行动间,只有马蹄踏响,不闻一丝杂音。

    孟清和脚步有些飘。

    抓着马鞍,抬脚,却踏了个空,差点摔趴在地上。

    随行的马常惊出了一头冷汗。

    这么多人跟着,还让伯爷摔了,定远侯那里,绝对不会给好果子吃。

    马常不晓得自己为何会有这个念头,总之,以定远侯和兴宁伯的交情,一怒之下料理了他也不是不可能。

    赶去边塞没问题,要是被丢到海边吹风,打死他也不愿意。

    事情偏偏是怕什么来什么。

    没等把兴宁伯再扶上马,定远侯就走了过来。

    “怎么了?”

    冰冷的视线扫过,马常等人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

    不打诳语,被定远侯扫一眼,浑身的寒毛都要竖起来。

    带着煞气的视线,委实太过吓人。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军汉也是头皮发麻,顶不住啊。

    能和定远侯做朋友,兴宁伯果真了得!

    孟清和被沈瑄扶着,眼角晕开些许绯色,眼中似泛了水光,嘴唇愈发的红。

    沈瑄凝眸,指腹蹭了一下孟清和的后颈,探入朝服的领缘,触及一片滚烫。

    “喝醉了?”

    今日宫宴上备了两种酒,一种是天子习惯饮用的北疆烈酒。孟清和酒量不佳,沈瑄早叮嘱过他,注意些,别拿错了酒壶,还托信安伯照顾一二。

    以当下情形,叮嘱没用,照顾更加没用。

    孟清和仍在傻笑,殊不知沈侯爷的目光已然不善。

    走在回家路上的张辅突然打了机灵,拉住马缰,回头遥望,除了一列周王仪仗,只有让在路边的官轿和成国公府的队伍。

    翻身下马,让到路旁,张辅满头雾水。

    是错觉吧?

    这里是南京,又不是北疆,怎么会被狼盯上?

    一定是错觉。

    当夜,孟清和被带回定远侯府。

    沈瑄将他抱在马前,沿途被多人目睹,却无一人面露疑色。

    燕军出身的武将们早习惯了。靖难期间,这样的画面隔三差五就会出现。

    京城官员纵有疑惑,也不会当面露出惊讶的神色。

    定远侯勇冠三军,简在帝心。

    兴宁伯狡诈多智,心机莫测。

    这般堂而皇之,定然有恃无恐,恐还是计。

    贸然上疏弹劾两人作风不正,有伤风化,十有八-九会踩入设好的圈套。

    思及发谪戍边支教的同僚,文臣们不约而同的认为,这其中一定有诈,坚决不能上当!

    自以为窥破兴宁伯的奸计,众人不由得佩服自身的聪明才智。

    殊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想太多,着实是个问题。

    如果孟清和获悉自己被如此“神话”,乃至于“妖魔化“,不知会做何感想。

    大笑三声还是猛钉小人?

    只有天知道。

    朝贺赐宴之后,宫中下旨罢朝三日。

    皇帝宿醉起不来,藩王大臣们也是头重脚轻,脑袋里打鼓,压根没法办公。

    养好了精神,能集中注意力办公之后,永乐帝依惯例享太庙,大祀天地于南郊。

    于正月辛卯下旨,复周王橚、齐王榑、代王桂、岷王楩旧封。改封谷王朱穗于长沙。赐晋王宝钞十万贯,令归藩。

    周王等人当即大喜,还以为要在京城住上一阵子,搞不好就会是一辈子,不想天子竟许归藩。当即上表,颂扬天子仁德。反正好话不要钱,说上几万句也不过浪费些口水。

    谷王的封地本在宣府,搬家一事,是他主动提出。

    以天子的性格,继续让他领兵是不可能了,找个好点的地方,做个富贵闲人,倒也不错。

    朱棣满足了朱穗的愿望,将他改封到长沙,还赏赐了钱抄,许以封地部分税收充实王府。

    谷王提出,可不可以新建一座王府,让一家住得舒服点。

    朱棣摇头,表示有那么多历史遗留豪宅,花点钱装修一下就行了,老爹提倡,拒绝奢侈,生活要艰苦朴素。

    谷王摸摸鼻子,朴素就朴素,能早点离开南京就成。

    晋王没落到多少实惠,只领一叠宝钞回家,面额十万,真实价值几何,需要再议。这不算什么,反正他不差钱,给多给少都只是个脸面,只要皇帝别朝他动刀子,把封地留给他就成。

    相比以上诸位,辽王就惨了点。

    据悉,陛下大有留辽王在京中长住之意,世子可以改封,封到哪里,反正不是西南就是沿海,想回辽东?基本不可能。

    辽王郁闷了几天,到底还是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事情总是需要对比,别看他惨,有个人比他更惨,那就是宁王朱权。

    辽王好歹还有个盼头,宁王?至今为止没有任何消息。

    宁王也急,但越急越不能表现出来,反而要向天子表示,他一切听从皇命,皇帝把他安排在哪就是哪,即使留在南京,也行!

    宁王世子到底没修炼出老爹的养气功夫,阴沉的在厢房里跺了两个来回,召来心腹,低声吩咐一番。

    “可记住了?”

    “卑下领命,定不负世子所托!“

    朱盘烒冷冷一笑,看向又开始飘雨的窗外,北边,该起风了。

    永乐元年春二月,寇犯辽东。

    开平,全宁等卫同时燃起了狼烟。

    同时,泰宁,朵颜,福余三卫首领上疏,请天子许大宁一地为三卫草场。

    偏在此时,朝中请立太子之声渐起,期间竟有国子监及各地府学生员联名奏请,声势堪称浩大。

    朱棣发了一场火气,才勉强将事态压下来。见仍有人不识教训,直接下令,重设锦衣卫北镇抚司,任命杨铎为锦衣卫指挥使,升刘智,萧逊为锦衣卫指挥同知,葛能,李敬为指挥佥事。

    纪纲依旧在千户的位置上呆着,但是金子总会发光,纪千户所需要的只不过是一点耐心。

    不立皇太子,重设锦衣卫北镇抚司,叫嚷最欢的官员直接被下了诏狱,生员也被严斥。

    朝中百官当即噤声。

    随后,朱棣下令朱高煦和沈瑄立刻带兵北上。

    两人出发后,奉命镇守大宁的孟清和自然也不能拖拉,提前了整整半个月出发。随行的护卫由三千增加到了五千,朱高燧竟也领一支骑兵与他同行。

    朱棣再次向朝臣们展示出了他的铁血和决断。

    谁敢和他掰腕子,最好提前叫上救护车,否则,胳膊掰折,肋骨敲断,顺便再断两条腿,他概不负责。

    阴雨蒙蒙中,孟清和坐在车辂中,靠着车壁,凝神思索。

    到了大宁,该先走哪一步?

    总觉得,鞑子叩边,朵颜三卫上疏,凑到一起,未免太过巧合。

    不过那又如何?

    孟清和掀开车帘,任由雨水扑在脸上。

    车到山前必有路,事情总有因果,找到了线头,总能理顺。

    实在找不出头绪,一刀斩断,也未尝不可。

    “兴宁伯?”朱高燧策马走过,“可是坐在车里闷了?那就出来骑马,省得想吹吹风还要掀帘子。”

    孟清和:“……”

113第一百一十三章

    永乐元年二月甲戌,天子下旨,设北平留守行后军都督府,改北平行都司为大宁都司,设镇守,节制朵颜三卫。随即令于北平设行部,国子监,并于同月改北平为顺天府。

    南为应天,北即顺天。

    天子迁都之意昭然。

    朝堂之上,群臣都有些发懵。

    锦衣卫和皇太子的事还没解决,天子又要迁都?

    南京为古都,良田丰茂,商业繁荣,文气鼎盛,堪称大明最繁华之地。自开国以来,直至燕军兵临城下,几十年未经战祸。即便附近州府时有海寇出没,也多为癣疥之疾,各地卫所官军就能解决。管他来多少,全都赶进海中喂鱼。

    相比之下,北平虽为燕王封地,却是实打实的“边塞”。春季大风,夏季炎热,冬季苦寒,作物产量一年一般,商业也比不上南京繁荣。且民风好武,连妇人都能抄板砖拍人,治安状况着实堪忧。加上每年都有鞑子叩边,在大部分人眼中,和蛮荒之地无异。

    好端端的南京不呆,却要大费周章的迁都到北平?

    天子念旧,怀念出门就能和北元干架的美好时光,总不能拉着大家一起去草原吹风,到大漠吃沙子吧?

    是元朝大都又如何?

    经过元末战火,早就没了昔日风光。

    在交通便利,经济繁华的地方住久了,冷不丁要集体搬迁到贫困山区,任谁都受不了。

    忆苦思甜可以,生活质量严重倒退坚决不行。习惯了江山水乡,绝大多数官员都不愿意跟着朱棣去北平吹大风。

    反对迁都的奏疏又一次堆满了通政使司,阵势丝毫不弱于反对重开锦衣卫北镇抚司。

    通政使司的官员一边封存奏疏,一边小声嘀咕,以今上的性格,肯定又是一次胳膊拧大腿。没拦住锦衣卫重新挂牌营业,迁都这事也铁行拦不住。

    皇帝不是不讲理,也可以商量。

    问题是,在商量之前,皇帝亲自画出一个圈,棍子扛肩上,直接表明态度,哪个敢踩线,绝对腿打折。

    这样还怎么商量?敢坚持真理的都是嫌命太长。

    有个英明的铁腕皇帝是大明之幸,却未必是百官之福。

    左右通政互看一眼,叹息一声,想那么多作甚,干活要紧。迁都与否是天子和六部天官掰腕子,以他们的级别,还是明哲保身,别搀和了。

    严格来讲,在这件事上,最有发言权的不是满朝文武,应该是孟清和。

    从高楼大厦,不出门能知天下事的现代社会,一下飞跃到出门要靠11路的封建王朝,经过艰苦卓绝的奋斗才摆脱赤贫阶级,走到今天,其中的艰辛有几人能够体会?

    天子迁都,不过是从南迁到北,顶多气候不适应,水土不服。他是跨越了几百年,年代不服!他都能适应了,这些明朝土著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再者说,永乐帝迁都也是为边防考虑,天子守国门,就是从永乐朝始。

    草原上的游牧部落仍是明朝最大的隐患,不打造一个坚固的边防,任由旁人到自己家来连吃带拿,临走还要放把火?

    在领土和主-权问题上,退一步海阔天空纯属胡扯,敢这么干的都是历史罪人!

    朝中文武应该能明白天子的用意,在家国问题上也会做出正确选择,但为反对而反对的人也不是没有。

    孟十二郎捏捏额角,难怪出发前大和尚告诉他,近段时间朝中不会有人找他麻烦。以目前的情况,一个锦衣卫北镇抚司,一个迁都计划,足够朝中官员头疼了,再加上皇太子的问题,再对他咬牙切齿,也没空来找他麻烦。

    永乐大帝果真是名不虚传好,不只铁腕,简直是钢腕,合金钢!

    对他的决定不满,反对,提意见?

    随你。

    奏疏送上来,心情好时扫两眼,心情不好直接扔到一边落灰。

    就算有人血溅奉天殿,朱棣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没死成的由锦衣卫拖下去进行思想教育,幡然悔悟可以再用,执迷不悟直接补一刀。

    锦衣卫北镇抚司犹如一堵布满钢钉的围墙,立在百官面前,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何况,皇帝下令要收拾某人,不用下死力就能查出一连串的问题。

    谋反一类的大罪用不上,仅是贪-污-受-贿一条,就能将朝中一多半的官员拉下马。

    冰炭,火耗,各种孝敬。

    条目列出来,能把永乐帝气笑了。

    难怪老爹不扒皮不解气,他见了,也照样想杀人。

    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朱棣明白。但混成这样,一点能见度没有,堪比泄-洪时的黄河,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这样的浑水,蹦进去再跳出来,还能保持干净的,大明二百七十多年国祚,两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从设立锦衣卫到议立皇太子,从迁都到朝臣的贪-腐-问题。

    不绷紧神经,做事谨慎再谨慎,绝对当不好永乐朝的官。不比洪武朝的腥风血雨,刀子架在脖子上的时候也注定不会少。

    孟清和远离京师,想获取朝堂的消息,只能通过朝廷的邸报和道衍的书信。

    大和尚字写得极好,文采也相当不错,言及朝堂内容多是点到即止,背后的意思需要孟清和自己去想。

    整封书信,涉及到朝政的只有寥寥几句,余下内容五花八门,关心徒弟的学业,教导徒弟离开师傅也不能放下佛学,认真读书,努力学习,不忘事务,做事谨慎,忠于今上,才能做好官,办好事。

    不过界,不妄言,不会被任何人找出问题。送到皇帝面前,肯定又会为大和尚和自己刷新不少好感度。

    道衍又给孟清和上了一课。

    道衍在信中的提点,孟清和一一记下,体会和心得不便于告诉道衍,和同行的朱高燧也没多少共同语言,只能写成书信,放在匣子里,集成一定分量之后,派人送给镇守北平的沈瑄。

    好东西要和好朋友分享。

    收到用木匣盛装的厚厚一叠书信,沈瑄表情有瞬间的变化,快得来不及让人捕捉。

    送信的亲卫在堂下等了半晌,没等来沈侯爷的回应,大着胆子瞄一眼,沈侯爷正展开信纸,看得无比专心。

    最后,是侯府长史将亲兵带了下去。

    沈瑄没有给孟清和回信,只给他送了一个巴掌大的木匣。

    打开,里面什么都没有。

    抱着空空的木匣,孟清和有点傻。

    带回木匣的亲卫也傻了,他发誓,沈侯怎么把匣子交给他,他就怎么把匣子给的伯爷。

    “卑下绝没有打开匣子!”

    见孟清和迟迟不语,亲卫急得差点捅刀以证清白。

    “马百户不必如此。”孟清和合上匣子,将亲卫扶起来,“自靖难起,马百户便跟随孟某,多次同生共死。,孟某信得过马百户。”

    “可这……”马常看着孟清和手中的木匣,仍是难以释怀。

    “马百户不必放在心上,我自会同沈侯问明原委。”

    孟清和不是随意说说,他的确相信马常。

    把匣子里的东西取走,再当面送给他?

    没人会这么傻。

    这个匣子应该本就是空的。沈瑄为何送给他一个空匣子,仔细一想,不难猜。

    隔墙有耳,亲兵纵然可信,但如此重要的信件,只以三名亲兵护送,仍显得儿戏。即使孟清和认为信上的内容没有出格之处,落在有心人手里大小都是个把柄。

    “是提醒我做事不够谨慎?”

    又一次打开匣子,无意间按了木匣内部凸起的一块,咔哒一声轻响,匣底松动,木片下竟还有夹层。

    夹层之下,依旧是空的。

    孟清和这次是真傻眼了。

    这又是打的什么机锋?他是不是该亲自去北平一趟?

    带着满腔疑惑,孟清和抵达了大宁城。

    临近三月,大宁仍是雪花漫天。

    离开北地近一载,孟清和几乎忘记了北方的冬天有多冷。

    大雪纷飞中,旗帜烈烈作响。

    大宁都指挥佥事张贵领都指挥使司上下在城外迎接。

    宁王官属已随朱权父子进京,大宁未设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政刑事务皆由都指挥使司代行。

    大宁设立之初,成立卫所体系同临近的蓟州、辽东类似,多以军-管。

    宁王封国之后,官属接管城内政务,至今上登基,城内三司仍只有一司。大宁都指挥使为宁王嫡系,投靠燕王,在靖难中功劳不显,位置终究坐不稳。都指挥同知和都指挥佥事中,只有张贵最得今上赏识,据言同世子妃还有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在都指挥使司中握有实权。别说是同级的佥事,便是两位同知也要给他几分面子。

    队伍停下,朱高燧未下马,孟清和却不能不下车。

    按理,他是朝廷的二品都督佥事,天子亲命的大宁镇守,不必对张贵等人如此客气。但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一个没多少根基的草根伯爵,都督佥事,初来乍到,还是该放低姿态,拜拜码头才好。

    “臣拜见三皇子。”张佥事对朱高燧满脸的恭敬,行礼一丝不苟。转向孟清和,表情却没那么客气,“兴宁伯,久仰。”

    本应下拜,却行了平礼。

    孟清和笑着点头,没计较张贵状似无礼的举动。

    见状,张贵脸上带笑,眼中闪过一抹轻蔑。

    一等伯,二品的都督佥事又如何?没有有力的宗族,也没有能帮扶的妻族,离开京师,在皇帝看不见的地方,照样摆不起威风。

    不能怪张贵这个态度。

    如果没有孟清和,这个大宁镇守极有可能落在他的头上。

    别看他目前只是都指挥佥事,但有宫中的关系,加上守卫大宁的功劳,升任都指挥使不是问题,封爵也不在话下。

    说白了,宁王不可能归藩,大宁镇守就是个土皇帝。

    天子要迁都,至少要压下朝中的反对之声,还要营造宫殿,重建城防,方方面面,至少需要几年的功夫。

    张贵心心念念想成为大宁镇守,不料却被孟清和截胡,他能对孟清和有好脸色才怪。

    孟清和不在乎张贵的态度,不代表张佥事能顺利过关。

    没等张贵再开口,朱高燧的鞭子突然毫无预兆的朝他抽了过来。

    应该是被老爹抽多了,除了不喜动的朱高炽,朱高煦和朱高燧几乎鞭子不离手,这也成了朝臣攻讦的把柄,更能衬托出世子的仁厚。

    一天到晚鞭子不离手,就算没动粗,也是十分影响市容,简直是暴-君的写照!

    朱棣不乐意了,这是借着儿子骂老子?还是借着孙子骂爷爷?

    要知道,洪武帝可是亲自用鞭子抽死过人的!

    拿着鞭子就是暴-君?

    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个意思?不说清楚,直接请去诏狱喝茶聊天,顺便谈谈人生理想为官哲学。

    几次之后,再没人敢拿朱高煦和朱高燧手中的鞭子说事,兄弟俩干脆来个奉旨跋扈。在京城里,两人多少把握着分寸,不惹到头上,不会随便找人麻烦。出了京,就再没那么好说话了。

    兴宁伯和朱高燧有交情,已被划入了“兄弟”行列。张贵算个什么东西,敢当面给他脸色瞧?

    朱高燧面色阴沉,鞭子直接挥了过去。

    白长一对招子,没眼色用来-喘-气?那还不如不长!

    不晓得低头只会看天,自己找抽!

    啪!

    一声鞭响,张贵脸上瞬间出现一道血痕。

    众人愕然,谁都没有想到,朱高燧会突然动手。

    京城传言,世子仁厚,二皇子和三皇子跋扈暴戾,如今来看,所言非虚。

    众人表情落入眼底,朱高燧冷笑一声,父皇之所以让他与兴宁伯一起来大宁,为的是给朵颜三卫一个震慑。不想那些蒙古人还没怎么样,这些人倒蹦跶起来。如果不给他们一个教训,怕是会认不清东南西北!

    朱高燧骑在马上,一鞭接着一鞭,丝毫没有停手的迹象。

    张贵想躲,四周却围着皇子护卫,轻易动不得。

    敢反抗?当场砍了他也没处伸冤。

    响鞭声破开北风,一下下落在张贵的身上,却更像是抽在众人的心头。

    三皇子明显在为兴宁伯出头。

    有同张贵交情莫逆的,抱拳向孟清和赔罪,希望孟清和能帮忙说一说情。张贵好歹是大宁都指挥佥事,朝廷命官,被如此对待,着实是里子面子全都丢了个干净。

    “这位如何称呼?”

    “下官都指挥司佥事许成。”

    “许佥事大可放心,”孟清和笑了笑,十分平易近人,“三皇子只是给张佥事提个醒。且三皇子一向赏罚分明,行事有分寸,军中上下都知晓。”

    提个醒?行事有分寸?

    许成瞳孔微缩,兴宁伯孟清和,后军都督佥事,远比他想象中的更难对付。

    转头看向已被朱高燧护卫按住的张贵,许成垂首,不再多言。他提醒过张贵,无奈对方不听劝说。长期以来的顺风顺水,让张贵几乎忘记了军中上下尊卑。

    加上从南京来的那个人……许成心思微沉,那人言,兴宁伯为佞臣,得天子几分看重,便肆意张扬,得罪了满朝文臣。此来大宁,多少也是为了避祸。有三皇子同行,也是因其空有纸上谈兵之能,真本事却没多少。等皇太子议立,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来人是张贵好友,言辞间多对孟清和不屑一顾。

    许成觉得不妥,劝说几次,张贵仍执迷不悟,认为是孟清和抢了本该属于他的职位,才上演了今天这一幕。

    如今看来,张贵定然是中了别人的计策。下马威不成,又得罪了三皇子,官位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

    许成甚至怀疑,是不是孟清和使的圈套,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若真是孟清和,他不会这么平静,至少要表现出不满或是愤怒,才能更加坐实张贵慢待上官的罪名。

    终于,朱高燧手中的鞭子停下了,张贵仍跪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

    “这顿鞭子是给张佥事提个醒,认清自己的身份,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一定要记清楚。”朱高燧冷哼,“否则出了事,别说你是世子妃的亲戚,连世子也保不住你!”

    张贵脸色煞白,鞭痕愈发血红,更显得面目狰狞。

    孟清和没心思□□脸,唱了也没用。

    动鞭子的是朱高燧,被记恨的绝对是自己。

    怀疑的看看朱高燧,莫非早知道这一点,才动起手来毫无压力?

    摇摇头,怎么说朱高燧也是帮了他,把做了好人好事的青少年想得如此厚黑,当真不应该。

    一场下马威,奠定了孟清和入主大宁的基调。

    目睹城外一幕的官员私下相告,别惹兴宁伯,也别存任何侥幸心理。兴宁伯本人如何暂且不论,三皇子绝世是心狠手辣不好惹的主。

    三皇子身后还有今上。

    张贵好歹也是个正三品武官,说打就打,说抽鞭子就抽鞭子,打完抽完,连象征性的安慰都没有一句,是决意要将张贵踩进尘埃。

    这么做,难保没有天子的授意。

    想想张贵的背景,再想想之前朝臣议立皇太子却被天子否决,众人心里都打起了鼓。

    兴宁伯得敬着,三皇子要供着。

    至于张贵,从今时开始,还是远着点好。

    大宁的消息传回京师,朱棣冷笑三声,当着朝臣的面,训斥世子智识不广,德业未进,不谙实务,无高皇帝之风。

    朱高炽先是面红耳赤,随即脸色煞白,强撑着,却也是摇摇欲坠。

    自朱高煦和朱高燧离京,朝中又掀起立皇太子之声。

    三月,朝臣再次上疏,请立皇太子,却被永乐帝强行压下。

    之后,朱棣看着朱高炽的目光渐渐发生了改变,总是夹杂着一丝冷意,但再没用鞭子抽他。

    官员不解其中深意,赞颂皇帝变得仁厚,更加卖力的想推朱高炽上位。

    “皇太子立,则国本稳固。为社稷远虑,请陛下以嫡长之制,立皇太子。”

    这样的话越多,朱棣的目光就越冷,否决的措辞便愈发严厉。

    最后,连徐皇后都把世子叫去,没有严厉训斥,话中却带了不满之意。

    徐皇后说得很明白,你老爹是皇帝,他说你好,你就好。说你不好,别人夸出花来也没用。朝臣是真心爱戴才捧你?自己有脑袋就好好想想,该分得出亲属远近。

    “常言道,孝道大如天。早年你进京时写的那份奏疏,你父皇都知道。”徐皇后看着站在面前的儿子,语重心长道,“世子,有些道理,本宫不说你也该明白。别让你的那些书都白读了。”

    “儿臣遵母后教诲。”

    朱高炽满脸羞惭,徐皇后也没有多言。

    宫人奉上汤药,朱高炽亲自端起,送到徐皇后面前。

    “母后请用药。”

    徐皇后叹息一声,到底心软了,“高炽,你是陛下的嫡长子,做事要把握分寸,明白吗?”

    “是。”

    朱高炽认真点头,貌似真的受教了。

114第一百一十四章

    孟清和是一等伯,二品都督佥事,身负皇命镇守大宁。作为大宁城的最高军事长官,大宁都指挥使司上下,一应政,军,刑务均要呈报到他面前。

    在大宁都指挥使司连轴转了几天,饶是习惯了快节奏高效率的孟十二郎也有些撑不住了。

    这简直是把人当牲口用啊!

    越是品级高,官位高,就越是牲口。

    都司衙门前的护卫还能轮值换班,到他身上,一天十二个时辰掰成两瓣都不够用。

    练兵,找他。

    屯田,找他。

    戍卫,还找他。

    除此之外,城中的治安管理,防火防盗,商业税收,都要经他过目。

    挂着两个黑眼圈,看着都司经历送来的厚厚一摞文册,孟清和很想仰天咆哮,这是人过的日子吗?!工资只有一点点,休息日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整日里除了加班就是加班,压榨员工到如此地步,良心何在?绝对的黑心作坊啊!

    咆哮完了,抹一把脸,罢工?首先要测试一下脖子够不够硬。

    取缔?老朱家的作坊,再黑也没人敢这么干。

    还能怎么办,只能擦干眼泪,继续被压榨。

    起初,面对堆积如山的工作,孟清和以为是都指挥使司上下联手给他使绊子。存着怀疑,下令高福等人暗中观察,查到的结果却打碎了他这个猜测。

    忙的不只是他,大家都在忙。

    三个部门的事情集中到一个部门,不忙才怪。

    在城外被朱高燧抽了一顿鞭子的佥事张贵,顶着一脸的红印子也要整日城内城外的跑,安排屯田工作。

    大宁地处北疆,冬季漫长,近年来更是气候无常,三四月间下雪再寻常不过。

    都指挥使司衙门里,四个都指挥佥事,除了日常操练戍卫边军,大部分时间都忙着屯田。

    种子,农具,耕牛。

    每年的春耕日,秋收时,以及推迟的播种时间,条条目目列成册子,细化到了惊人的程度。

    据经历和都事呈报,近两年都是张贵和许成主管屯田。两人在这方面没少下力气,收效却着实不大。

    “不瞒伯爷,如今是一年冷似一年。往年,靠军屯和商屯足够支应大宁守军所需。近两年都要奏请朝廷增补部分。不然别说一天两顿,一天一顿都成问题。下边的军汉都得饿肚子。去年春耕足足推迟了一个月,亩产赶不上往年。今年怕是要更迟。”

    说到这里,都事叹了口气,面带愁色。

    都事是文官,正七品,在都指挥使司内主掌文书。

    常年的边塞生活,逐渐磨砺了他的心智。作为武官系统中的文职工作人员,言行少了许多文人习气,多了几许属于边军的豪爽利落。实在不是他故意在孟清和面前哭穷,着实是日子难过。不为自己,为守城的弟兄们,总要试一试,请孟清和想想办法。

    直肠子。

    这样的词本不应该用在文官身上,眼前这位却让孟清和对大明文官有了新的认识。

    以他的年纪和为官资历,应当知道在孟清和面前说这番话很不合适。

    城外的那场下马威,张贵偷鸡不着蚀把米,被三皇子抽了一顿的事,几乎人尽皆知。这个时候,不说远着点,反倒在孟清和面前提起此人,说他对本职工作是如何的负责,除了直肠子,再也找不出第二次词形容孟清和对此人的观感。

    他同张贵有交情?

    一下下敲着桌案,孟清和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如此,这些田册先留在这里,本官看过之后再做决断。”

    “是。”

    都事是个直肠子不假,也好歹在官场里摸爬滚打了十个春秋,看人的眼力总是有的。

    为了大宁的守军,他冒了一回险,却也掌握着分寸。

    过犹不及,不能越线,他一样知道。

    房门打开又关上。

    桌案旁,孟清和翻开一本田册,移近烛火,认真看了起来。

    烛火映红了他身上的公服。

    黑色的大案,绯红的袍服,俊秀的眉眼。

    手指修长,虎口和指腹都带着薄薄的茧子,这是四年军中生涯留给他的纪念。

    看到田册上的亩产数量,孟清和不由得皱眉。指尖在数字上慢慢滑过,情况当真是不容乐观。

    大宁尚且如此,何况是更北的开平、全宁等卫所?

    运粮的海船至少要六月才能动身,这段时间,北边的的卫所边军恐怕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从晋地调粮?或是从辽东想想办法?

    对着跃动的烛火,孟清和有些出神。

    良久,摇了摇头。

    晋王不是好相与的,辽东镇守刘真他也不熟。非亲非故,非师非友,上门找人借粮,刘都督能把他撵出来。

    武人的脾气都不怎么好。连孟清和自己,近段时间也是脾气见长。

    动不动就暴躁,哪天学着朱高燧一样挥鞭子抽人都有可能。

    合上田册,捏了捏眉间,如此暴躁,当真是不好。

    看来还是压力太大。本就缺粮,还要被鞑子骚-扰,加上朵颜三卫在一边虎视眈眈,揪着草场不放,孟清和能忍住到现在还没爆发,已经是相当了不起了。

    想起朵颜三卫,便想起他被永乐帝坑了一回。

    被皇帝坑,轻易不能反坑回去,只能从其他人身上找补回来。

    拿起笔,铺开纸,墨迹晕染在纸上,几个名字被种种圈起。

    他要纾解压力,找茬坑几个人是最快捷有效的办法。

    三观?早碎成渣渣。

    节操?那又是什么?

    所谓自己的快乐要构筑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孟十二郎深以为然。尤其是站在家国的立场上,坑起扰边的鞑子,更是全无压力。

    为了边界和平,为了大明的繁荣,需要朵颜三卫首领和鞑靼大汗共同添砖加瓦。

    撕开写好的纸,一片片扔进火盆之中,火苗蹿起,墨迹和纸张一同化为了灰烬。

    来奏事的经历正要进门,看到这一幕,连忙把脚收了回去。

    还是再等等。

    无他,兴宁伯的笑容委实太过吓人。

    经历并没等太久,室内的孟清和已经出声,“来人,请张佥事和许佥事前来议事。”

    张佥事和许佥事?

    门外的经历和护卫面面相觑,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接到消息的张贵和许成也是满头雾水,心中忐忑。

    兴宁伯这是要找茬报复还是另有所图?

    无奈上官命令不能违背,就算前边有个深坑在等着他们,也得迈开大步向前走。

    同两人预料中的不同,孟清和没找茬,更没设圈套,开门见山表示,他看过近两年的田册,对两人的工作十分满意。

    “天公不做美,田产不丰。”孟清和亲自为两人倒了茶,示意两人不必惊慌,“两位可有好的建议?”

    张贵和许成诚惶诚恐的接过茶杯,不说许成,张贵也是被朱高燧那顿鞭子抽怕了。正如朱高燧所言,真要找茬料理了自己,甭管是宗族还是拐着弯的皇亲,都救不了他。

    那个给他递消息,说兴宁伯早晚倒台的“好友”早没了影子。张贵彻底明白自己是被利用了,可惜他明白的有些晚。

    让他和兴宁伯不对付,以至令兴宁伯怨恨世子和世子妃,转而向陛下进言,得了好处的会是谁?

    高阳郡王还是三皇子?明显都有些不对。

    意图太明显,查出来,定会让天子不悦。

    那么,究竟会是谁?

    想不出是谁在背后推动,但梁子终究是结了。得罪的还是上官,想解开谈何容易。张贵已经做好破财消灾,回家种田的准备了。不想孟清和神来一笔,让他彻底晕了。

    兴宁伯为何会问到这个,莫不是要用到自己?

    张贵下意识去看许成,许成也是蹙眉。

    孟清和端着茶杯,老神在在,压根不着急。

    良久,许成深吸一口气,攥紧拳头,下了决心。

    “下官以为,雨雪无常,今年的春耕恐会推迟,亩产定然不丰。”

    孟清和垂眸,道:“继续。”

    许成却没再说,而是转头向张贵示意。

    张贵明白许成是在帮他,一咬牙,出声道:“以下官所见,可在麦收之后补种荞麦,或以粟米等替代麦种。虽亩税多些,却能支应守军所需。”

    见孟清和点头,张贵心中有了底,继续道:“去年,下官曾令麾下开垦新田,种植荞麦粟米,所得高于种麦,且可一年多种。军屯若有限制,可以商屯为主。天下已平,有朝廷盐引,商人驱利,定会出力。”

    “此法甚好。”

    孟清和再次点头,肯定了张贵的建议。在开平卫时,他用过类似的办法,增补手下军汉们的伙食,效果很不错。

    荞麦口感比不上小麦,但能饱腹。

    现如今,解决大宁守军的口粮最为要紧,口感倒在其次。

    “光是如此,还不够。”孟清和笑了笑,“田种出来,还得未雨绸缪。”

    “伯爷是指?”

    “恶邻在侧,岂能安枕?不防着点,辛辛苦苦忙上一年,到头却被鞑子抢了,岂不是白忙。”

    此言一出,张贵许成一起点头。

    草原上的蒙古鞑子,专门算着秋收的时日来打谷草。旁边的泰宁卫也不老实。前些日子,边军抓获的游骑就和泰宁卫脱不开关系。

    朵颜三卫在靖难中都立有大功,还放言天子曾许诺给他们草场放牧。

    这段时间,经常能看到三卫的牧民驱赶着牛羊,离开卫所辖地,“越界”到大宁附近放牧。

    大宁守军驱赶几次,前脚走了,后脚又回来。

    一些套种作物都被啃食,边军积攒的火气相当大。

    “这件事本官会解决。解决的办法或许会有些出格。”孟清和突然敛起笑容,严肃道,“本官要两位一句准话,可愿听从本官号令?愿意,本官保两位一个前程,不愿,本官也不追究。”

    孟清和将话说挑明,许成和张贵心里明白,这是机会,怕也是唯一的机会。

    两人不再犹豫,硬着头皮也要表决心,唯兴宁伯马首是瞻。

    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的诚恳看不出做假。

    孟清和笑得和气,立场再不同,在大前提下也能合作。何况,他是两人的上官,不服?照样有办法收拾。

    许成和张贵离开之后,孟清和又分别见了其余两名都指挥佥事,以及之前被张贵压制的都指挥同知。

    话中谈的也是屯田和处理同邻居之间的土地粮食纠纷问题。

    很快,都指挥使司上下都得知,兴宁伯将大宁的军屯分片包干,划分到位,两名同知和四名佥事各负责一块。屯田期间的工作,兴宁伯一概不过问。待到秋收后,哪个片区收获的粮食最多,将公开表扬,还有额外奖赏。

    据说,奖励额外丰厚。

    同知和佥事都去屯田了,练兵谁来?

    孟清和嘿嘿一笑,没关系,不是还有个提前享受退休生活的大宁都指挥使?

    “都司年不过半百,当是为朝廷发光发热,为陛下尽忠的黄金时期,怎么能万事不管,百事不问?这不好,很不好。太-祖高皇帝教导我们,人生的价值在于工作,工作,再工作!”

    所以,退休生活提前结束,回来干活吧您呐。

    始终被排挤的都指挥使感动非常。哪怕被抓了劳工,各种压榨剩余价值,仍丝毫不减他对孟伯爷的感激之情。

    伯乐啊!

    兴宁伯就是他的伯乐!

    看着泪流满面的都指挥使,孟十二郎默默转头,把心中升起的一丝愧疚强压下去。

    他不承认自己眼红这位的悠闲才下此狠手,坚决不承认!

    经过孟伯爷的排列组合,各种挑拨……咳,鼓舞,大宁都指挥使司犹如加满了燃料的火车头,轰隆隆向前飞驰。

    朝堂派系,军中壁垒,被孟十二郎举着锤子一一砸破。

    扛着锤子,孟十二郎笑得万分得意。

    想升官吗?

    想发财吗?

    想各种前程远大吗?

    那就努力干活吧。

    内部竞争最利于提高工作效率。不想被旁人比下去,想拿到丰厚的奖励,大家一起玩命吧。

    大宁都指挥使神采焕发,听着校场里的雄壮吼声,仿佛又回到了热血沸腾的年纪。

    大宁都指挥同知和都指挥佥事们整日呆在田头,换下一身公服,挽起裤脚,不知内情的,绝对认不出这是朝廷的从二品和正三品武官,还以为是再寻常不过的军汉。

    受上官带动,千户,百户,总旗,小旗各个不甘落后。

    相邻分片的军汉们拉犁时遇上了,鼻孔一喷气,胳膊上的肌肉隆隆鼓起,黝黑强悍,活像是一座小山。

    军汉,就是这么威武雄壮!

    恰好到田间视察工作的孟十二郎热血上涌,连忙捏住鼻子。

    心中不停默念,他有美人,他有沈瑄,绝对不能犯思想错误,否则侯二代会给他好看。

    为了春耕,城内杂造局的工匠们开始三班倒,炉子中的大火再没熄过。

    打铁声中,各种改进的农具被送到军户手中。

    杂造局属于官方机构,制造出的工具只能用于军队。农户和屯田的商户察觉到新犁的犀利,开动脑筋,纷纷效仿。

    孟清和一边感叹于劳动人民的智慧,一边肉疼,谁让这个时候没有专利使用费?

    为实现可持续发展,只能自己掏钱奖励改善农具的匠户。

    十锭宝钞,合计五贯。虽然宝钞不断贬值,也能买上半担粮食。

    匠户们看着眼热,各种开动思维,从农具到工具,从工具到轮车,从轮车到战车,甚至于枪矛,都有匠户开始钻研。虽然大部分设想都没有实现的可能,但只要工匠们愿意去想,乐于去做,不停的转动脑筋,灵感就会不断涌现。总会有一两个点子能用到实处,带来的好处更是显而易见。

    将改进版的站车图纸上报给朝廷,升官没有,钱钞和布帛却不少。连发给将士们的袢袄都厚实许多。

    孟清和总算体会到了“封疆大吏”的好处。头顶没有大山压着,只要不出格,想干什么干什么,当真是好啊。

    不对,也不能说没有。

    一直留在大宁城的朱高燧就算是不大不小的一座山。

    原本,朱高燧打算去开平卫找朱高煦。兄弟俩都继承了老爹好战的性格,到北边来,就是能为和鞑子快乐的玩耍。

    结果孟清和一连串的手笔,拉住了在朱高燧的脚步。他发现,在大宁城也有不少好玩的事,干脆不走了,住进都指挥使司衙门,参与进了孟清和做的每一件事。

    “兴宁伯不用太感激,孤只是举手之劳。”

    孟清和气结。

    拍拍脑袋,好吧,有朱高燧当牌子,旁人想找他的不对,多少也要掂量一下。

    朱高燧是好意,他明白。可说出来的话,却着实是气人。

    深呼吸,他不生气。

    暴躁了,干脆取出沈瑄写给他的信,从头读一遍,立即神清气爽。

    想见他。

    想这样那样。

    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孟清和一直在做准备。

    将春耕工作安排给张贵等人,顺便抓了都指挥使主管练兵和城防,空出时间,一直关注着朵颜三卫的动向。

    在三卫牧民更加频繁的出现在大宁附近,屡次不小心踏入商屯和军屯,踩踏麦苗之后,孟清和知道,动手的时机终于到了。

    永乐元年,春四月。

    天未亮,几匹快马便从大宁城中驰出。

    顺天府,开平卫,全宁卫,营州卫,接连收到了孟清和的亲笔书信。

    朵颜三卫察觉了大宁城的动向,三卫首领凑到一起,商量了半天,却始终猜不透孟清和此举为何。

    接下的一段时间,大宁城没有任何动静。

    就在朵颜三卫首领打算再向天子上疏,请以大宁之地为草场时,变故发生了。

    泰宁卫,福余卫,朵颜卫,同时遭受了抢劫。

    人员伤亡不大,但牛羊,战马,帐篷,凡是能抢的,一样不落。

    部落勇士赶走了强盗,损失却无法挽回。

    更让三卫恼火的是,抢劫他们的竟然是鞑靼!

    鞑靼抢完不算,野人女真还溜边捡便宜!

    这能忍吗?

    坚决不能!

    于是,蒙古壮汉们骑上战马,挥舞着马刀,报仇,必须抢回来!

    鞑靼可汗鬼力赤接到消息,一脑门的问号。他不记得派人去抢兀良哈,就算抢,也是去开平卫和大宁抢。

    看看右丞相马儿哈咱,是你干的?

    马儿哈咱摇头,坚决没有。

    再看看左丞相也孙台,是你小子?

    也孙台也连忙摆手,绝对不是!

    鬼力赤继续一脑门的问号,那到底是谁?难不成是马哈木那小子?

    恩,极有可能!

    抢了兀良哈让老子顶缸?这事不算完!

    鬼力赤和朵颜三卫首领也想过是大明,可抢劫者身上的皮甲,手上的弯刀,都带有鞑靼的标志,领头的怯烈帖木儿,哈剌脫欢李剌儿,都是鞑靼的军官。顺便溜缝捡便宜的更是野人女真无疑。

    鬼力赤坚定认为自己被瓦剌栽赃了,朵颜三卫则对之前的判断确信无疑。

    最后的疑问被消除,朵颜三卫暂时没心思和朱棣要草场,转而寻求朱棣的支持,帮他们向鞑靼讨回一个公道!

    朵颜三卫的奏请送到京师,朱棣摸着下巴上的短髭,又翻开朱高煦,朱高燧,沈瑄和孟清和不久前送来的奏报,大手一挥,朕会站在正义的一方,帮三卫首领讨回公道!

    至于是真公道还是假公道?

    见到来送密旨的内官,孟清和眼睛一眯,同为首的郑和心照不宣的笑了。

115第一百一十五章

    “天子敕:兴宁伯仁孝诚厚,忠体国事,有功于社稷。赏银二百五十两,彩币十表,裹钞五百锭。赐麒麟服。”

    “臣领旨,谢恩。”

    孟清和面朝南京方向,跪拜,口称万岁。

    起身,接过圣旨,再拜,程序才算走完。

    圣旨是明-黄—色,上有盘龙,轴以犀。

    品级不同,敕封所用的圣旨也不同,最明显的区别就是卷轴。

    孟清和身为一等伯,二品都督佥事,只能用犀轴。到了沈瑄那个级别,才能用玉轴。向下则有鎏金和角,品级制式分得相当清楚。

    五品以下,甭说是犀轴圣旨,连鎏金都没见过。

    这种区别,自大明开国以来便以法典明令。哪怕是把麒麟服、斗牛服和飞鱼服当制服发的正德皇帝朱厚照,也不会把圣旨乱用。

    衣服可以发,大不了改样式。

    圣旨代表的是天家威严,绝对不能乱用,否则就是啪-啪-打脸。

    皇帝敢随意发,大臣也不敢随便接,查出来就是大不敬的罪名。要是祖上有相应品级的官员还好,没有?等着砍头扒皮充军发配吧。

    孟清和接过的敕令不下五道,角,鎏金,犀,三样集全了,就差一份玉轴。

    一排数过去,就差最后一种,不免有些遗憾。

    如果让朝堂上的文武得知孟十二郎有这种遗憾,绝对会抡起板砖拍死他,拍不死他就干脆拍死自己。

    年不及弱冠就升到了正二品都督佥事,镇守一方,手握实权,得天子恩宠,他有什么可遗憾?

    胡子一大把还在五品以下艰苦奋斗卧薪尝胆的,是不是都该自挂东南枝,省得丢人?

    卷轴的材质不是孟清和关注的重点,赏银数目才让他真正无语。

    二百三百都好,怎么偏偏就是个二百五?

    “兴宁伯?”

    见孟清和捧着圣旨,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郑和不免奇怪。有赏银还有御赐麒麟服,明摆着后边还会升官,不蹦高也用不着这样吧?

    “郑公公见笑。”

    孟清和收起心思,二百五就二百五,总归是银子。若发给他的全是宝钞,才真正该哭。

    在铜钱为主,金银限制流通的明初,二百五十两白银绝对是一笔巨款。加上之前赏赐的一百两金子和双俸,孟清和算是半脚-跨-入了富豪级别。

    同魏国公成国公不能比,与信安伯还是能掰掰腕子的。

    “皇帝隆恩,臣只能鞠躬尽瘁,肝脑涂地,方能报得万一。”

    话落,起身向南再拜,眼圈泛红,任郑和左看右看,愣是挑不出一丝破绽。

    两月不见,兴宁伯“做官”的水平又蹿升一截啊。

    郑和笑道:“兴宁伯的忠心,咱家定会转呈陛下。”

    “多谢郑公公。”孟清和擦干泪水,将封好的银子递过去,“公公车马劳顿,一点心意,还请不要推辞。”

    郑和接过,笑道:“想必兴宁伯还不知道,咱家有幸得了姚少师的指点,虽未正式拜师,也要称兴宁伯一声师兄。”

    姚少师?

    恍了一下神,孟清和才反应过来,郑和说的是道衍和尚。

    这么说,郑和已经同大和尚搭上了线,开始为某不-良-门派添砖加瓦?

    想到这里,孟清和又拿出一封银子,权当恭喜郑和入道衍门下。

    有未来的三保太监挡在前边,大和尚应该不会隔三差五找他探讨佛学了吧?

    郑和接过银封,笑着道谢,随后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孟清和,道:“这是姚少师交代咱家带给给兴宁伯的。”

    看着信封上苍劲的字体,孟清和无奈叹气,好吧,摆脱-不-良-门-派什么的,纯属白日做梦。

    以道衍的性格,能用十年时间鼓动朱棣造-反,他这点抗压能力算什么?随着大和尚功力不断加深,早晚有一天破防。

    当着郑和的面拆开信封,展开信纸,如果郑和好奇,孟清和不介意当练嗓子念出来。

    大和尚请郑和带信,本意应该就是让永乐帝知晓。

    功高震主,四个字的分量可不轻。

    不想天子疑心,藏着掖着绝对是最蠢的办法,一切摊开才是聪明人所为。

    永乐帝以道衍为太子少师,想是希望道衍能把这样的道理教给世子。可惜世子不受教,让他不断失望。当朱棣不再对朱高炽发怒,采取漠视的态度冷处理时,才是消磨掉最后一丝父子情分的开始。

    朱棣是天子,也是父亲。

    如果朱高炽不能想明白这点,注定他将来的道路会走得无比艰辛。

    原本,朱高煦朱高燧也活走上岔路,但出了孟清和这个变数,兄弟三人未来的命运,全都蒙上了一层薄雾。

    道衍的信不长,除了关心徒弟,大多都是督促孟清和认真学习,好好钻研《易经》。关于朝政,则是一句没提。

    原因只有一个,没必要。

    立皇太子和迁都的事牵扯住朝臣的多数精力,余下时间还要处理公务,整日里忙得不可开交。若没有兀良哈上疏请天子主持公道,其间涉及到大宁是否出兵的问题,许多人都快忘记兴宁伯这号人物了。

    当然,被孟清和狠下面子的六科给事中不会轻易忘了他,但在当下,有比找他麻烦更重要的事。因此,孟清和的“悠闲”日子还将持续一段时间。

    道衍了解孟清和,即使不明白写出来,孟清和也能猜出其中深意。

    所以说,有个聪明徒弟就是好啊。

    大和尚对此相当的自得。

    他承认的徒弟,目前只有孟清和,郑和还需要靠边站。

    如果不是永乐帝暗示,以道衍的行事风格,会主动和皇帝身边的内侍走动?根本不可能。

    朱棣欲重用郑和,郑和就必须有能力为他所用。只会打仗和察言观色是绝对不行的,外廷的官员也不会指点一个宦官,道衍和尚成了最好的选择。

    孟清和一边读信,一边同郑和聊上两句,将信上的内容透露给郑和知晓。

    整封信读完,孟清和笑容依旧轻松,郑和的心却提了起来,不免再次慨叹,兴宁伯果真是不同了。自己与他交好绝对没错。

    “郑公公此来大宁,单为天子恩赏一事?”收好信,孟清和示意亲卫退到门外,“关于北边,天子是否有旨意?”

    郑和点点头,同样让跟随他的内官退下,待室内只剩他与孟清和两人,才开口说道:“陛下本意,朵颜三卫损失不小,总要安抚一下。”

    “如何安抚,陛下可有吩咐?”

    “兴宁伯附耳过来。”

    示意孟清和靠近些,郑和压低声音,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转述一番。

    越听,孟清和越是心惊。

    这是安抚?确定不是挑拨,让朵颜三卫去和鞑靼打上一架?

    “此乃天子口谕。”郑和肃然道,“咱家来时,侯显和王景弘已分别前往顺天府和开平。辽东那边,这会应也接到了旨意。天子的意思是,公道要讨,刀兵却不好轻动,先礼后兵,以和为贵嘛。”

    孟清和:“……”

    以和为贵?

    这话要是旁人说的,他信。

    可永乐帝?那就是个战-争-狂-人。他信奉的绝对是长刀和火炮,用拳头讲道理。

    以理服人,以和为贵?和自己人倒是可以讲,和打了十几年仗的北元?绝对不可能。

    “兴宁伯也不必多想,便是出兵,也是从开平卫和顺天府调遣。大宁一地仍以屯耕为主。”郑和说道,“陛下对兴宁献上的农犁很满意,在籍田时亲自使用,百官亦称颂。献上农犁的三皇子,另有恩赏。朝廷不日将令河北山东等地督造,发给边卫屯田。农户开垦荒地,或无地之民迁入他省,亦有给付。”

    得知永乐帝未在旨意中提到他的名字,孟清和没有任何不满,反而松了口气。

    风头出得太多,明摆着好日子不想过,请人来踩。

    近期,大宁杂造局出了不少好东西,虽多是农具工具一类,却也惹人眼球。

    与沈瑄通信时,孟清和特意提到这点,沈瑄给他的回复很快,将功劳送给朱高燧。朱高燧顶不住,开平卫还有高阳郡王。

    功劳送出去,天子一家都会记得他的好处。

    第一家庭身上的光环再多,也只会爆发内部矛盾。换做孟清和,只会成为整个朝廷的靶子。功劳越多,危险指数越高。

    孟清和奏疏送上,沈瑄也递送了一封奏疏。永乐帝看过之后,再次感叹,瑄儿果真是朕的麒麟儿,兴宁伯也是一等一的忠臣。

    官位还不能升,在彻底解决朵颜三卫的事情之前,单升孟清和和沈瑄的官太打眼。

    不升官,就只能先给其他赏赐。

    给钱给衣服,一个也不能少。

    “臣感陛下天恩。”

    孟清和又红了眼角,擦擦眼角,长此以往,不飙升演技也难。

    “兴宁伯如此忠心,陛下定会知晓。”就算不知,郑和也会递话。

    和皇帝身边的宦官交好,就是有这种好处。战场上一起拼杀出来的交情,旁人再羡慕嫉妒恨也没辙。

    “多谢郑公公。”

    “兴宁伯客气了。咱家还有一事要向兴宁伯讨教。”

    “郑公公请说。”

    “野人女真,是怎么回事?”

    “这个,”孟清和苦笑,“说实话,本官也是没有料到。”计划中只有鞑靼,绝对没有野人女真什么事。只能说赶上寸劲,让对方捡了便宜。

    领头抢劫朵颜三卫的怯烈帖木儿,哈剌脫欢李剌儿早已投靠明朝,有内附之意。孟清和尚未抵达大宁,怯烈帖木儿,哈剌脫欢李剌儿派遣的使者已到开平卫,见到了高阳郡王。

    得知消息之后,孟清和连忙写信,请沈瑄与朱高煦通气,暂时压下消息,只以密报呈送天子。

    沈瑄给他送来的木匣,终于派上了用场。

    “想归附可以,牛羊草场都不是问题。但投名状必须有。”

    孟清和将“抢劫朵颜三卫”以祸水东引的计划告知沈瑄,沈瑄又快马送信至开平卫,再由朱高煦呈报天子。

    来回之间,耗费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这段时间,怯烈帖木儿,哈剌脫欢李剌儿率领的部落一直在开平和全宁卫等处假扮游骑骚扰。孟清和趁机大规模改进工具,开垦农田,并在泰宁卫挑-衅时做出一幅隐忍姿态。

    直到春耕结束,高阳郡王接到天子密令,泰宁卫愈发肆无忌惮,才向沈瑄和高阳郡王发出了行动的讯号。

    多亏有朱高燧这个牌子,以三皇子名义送出的书信,自然没有被拦截的道理。

    于是,在一个雨雪交加的日子,朵颜三卫接连被抢。

    怯烈帖木儿,哈剌脫欢李剌儿严格遵照同高阳郡王的约定,在三卫骑兵被以各种名义调出之后,偷袭了他们的驻地。

    杀人尽量避免,抢劫才是主要。

    兀良哈归附已久,又有靖难封赏,生活自然要比草原上游牧的鞑靼瓦剌高上数个档次。

    光是羊群的数量,就让来抢劫的怯烈帖木儿等人无比眼红。

    于是乎,名为抢劫实为做戏,变成了名为做戏实为抢劫。

    怯烈帖木儿等人甩开了膀子抢,牲畜粮食帐篷,通通不能放过。好歹还记着高阳郡王的警告,没敢大肆杀戮,也没有直接抢人。

    饶是如此,朵颜三卫的损失仍是不小。

    小康马上跌入赤贫,堪称是一朝回到解-放前。

    兴高采烈,满载而归的怯烈帖木儿等人回到驻地,瞬间清醒过来。

    糟糕,抢得太投入,忘了是在做戏。但看着大批的畜群和材料做工更好的帐篷,没人愿意再还回去。

    就这样跑回草原?

    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打消。

    暂且不论大明会不会放过他们,回去了,手中的战利品就得送出一大半,实在是头疼。

    最后,怯烈帖木儿等部落头领商量一番,再派使者前往开平卫,求见高阳郡王,各种陈情。

    实在不是他们不守约定,只是抢到兴头上,委实控制不住。

    错误已经犯了,只能到郡王面前负荆请罪,求得原谅。

    只是抢走的牲畜和帐篷,绝对不会还回去。

    使者是个蒙古壮汉,却能说一口流利的官话,见高阳郡王一直阴沉着脸,忙道:“小人来时,首领言,愿将一半的牛羊送给郡王。”

    朱高煦额头暴起一排青筋。

    他要那么多羊干什么?杀了吃肉他都嫌膻。

    挥手让数羊中的壮汉先下去,一切等天子旨意下来再说。

    就这样,使者在开平卫留了五天,怯烈帖木儿等部落首领也提心吊胆了五天。

    到第六天,王景弘带着圣旨抵达边关。

    高阳郡王领旨之后,即刻召见了使者,传达了天子的敕令。

    天子仁慈,念怯烈帖木兒等人认错态度良好,且有功,既往不咎。

    “许尔等归附,授怯烈帖木兒,哈剌脫欢李剌儿千戶之职,世袭,赐银钞文绮。麾下军官另有恩赏。”

    敕令下达,怯烈帖木兒等人大喜过望,拜谢大明天子恩德。拍着胸脯发誓,一心一意为天子办事,天子让他们往东,绝对不会往西,让他们追狗,绝对不会撵鸡!

    总之,有事只管吩咐,就算让他们领兵去打鬼力赤,也绝对没有二话!

    抢劫的高兴了,被抢的朵颜三卫不干了。

    天子说给他们讨个公道,就是这么讨的?

    看来上疏没用了,得上-访!

    听麾下报告朵颜三卫近期的动向,孟清和没有任何意外。

    郑和把皇帝的密令告诉他时,他就料到会有这种结果。

    朵颜三卫不是软柿子,不是随便一捏就裂的。可就算是石头,也架不住朱棣拎起电锯来一下狠的。

    三卫首领敢闹腾,敢各种撒泼打滚,却绝不敢轻易和朱棣动刀子,那绝对是找死。

    或许是上—访有效?

    朱棣安抚了三卫首领,遣使赍玺书往谕鞑靼可汗鬼力赤,表示,不久前,可汗麾下的几个部落到大明边界实施了抢劫等违法犯罪活动,给归附于大明的兀良哈诸部造成了严重损失。

    如今犯人已被抓获,并被感化,愿意归附大明,同时供认此次抢劫活动是受“上头”指使。至于上头是哪头,大家做了这么多年邻居,彼此也算了解,话往深处说,委实伤感情。

    但兀良哈求到跟前,哭天抹泪,撒泼打滚,作为天子,也不能不为下边的人出头。

    所以,如果鞑靼愿意赔偿兀良哈的损失,并交出本次犯罪活动的主谋,大明可以既往不咎。

    大家继续和平共处,友好生活。

    如果不愿意,那就不好意思了。

    不久前,鞑靼刚去辽东那片溜达过吧?他手下的步骑也想到草原上体验一下生活。若是不小心擦出了火药味,伤到了花花草草,可就别怪他了。

    简单归结起来,也就是两句话:赔钱交人,你好我好大家好。顽固不化,管杀不管埋!

    想死还是想活,自己掂量着办。

    这是恐-吓,赤-裸-裸的恐-吓!

    玺书送出前,特地将内容透露给了朵颜三卫大小头领。

    头领们很满意,对于天子授官给怯烈帖木儿不再提出异议。

    从怯烈帖木儿那里才能挖出多少油水?顶多把被抢走的牛羊再要回来。找鞑靼要求赔偿就不同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鬼力赤再穷,也是可汗级别,大帐里绝对有不少好东西。

    朵颜三卫不闹腾了,主动返回驻地,秣马厉兵,一天磨刀三遍。鞑靼答应条件很好,不答应更好。

    直接抄刀子去抢,油水才更多。

    如果皇位上还是朱允炆,朵颜三卫绝对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换成朱棣,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游牧民族敬奉甚至迷信强者。

    在这些蒙古壮汉眼中,朱棣是最强的,只要是朱棣麾下的军队,绝对是战无不胜!

    至此,孟清和设计并着手实施的计划已经发生了本质性的改变。

    他只想将朵颜三卫的目光从草场上引开,然后再提出开互市,以利捆绑住他们。

    有了永乐帝,高阳郡王和沈瑄的擦手,预期中一定范围内的边境摩擦,很可能会演变为一场大战。

    边军积攒下的火气需要发泄口,朵颜三卫失去的财产也需要找补。永乐帝也可接机将朝中的矛盾再次转嫁。

    马上就要和鞑靼打起老了,立皇太子和迁都,再不是满朝文武关注的重点。

    武官不论,就算是喜欢在朝堂上群殴的文官,面对外敌,也是能暂时拧成一股绳的。

    孟清和又一次见识到了永乐帝的利害,也刷新了对朝中文臣的认识。

    偶尔不着调,喜欢找人掐架,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上疏弹劾,但在大事上,却不会拎不清,遇到外敌,绝不低头。

    这就是大明的风骨,民族的气节。

    孟清和曾一度看不上朝中的文臣,尤其是真实经历过靖难,见识过建文时期的朝臣之后。即使嘴上不承认,心中也不免产生一些想法。

    但是,随着阅历的加深,他的这种想法却不断被打破。

    深吸一口气,这就是大明。

    矛盾,却又让人敬佩的历史朝代。

    如果真和鞑靼打一架,那互市还开不开?如果抢下了鞑靼的草场,朵颜三卫是否会北迁?

    孟清和心中有许多疑问,只能通过书信写给沈瑄。没等到沈瑄的回信,又接到宫中旨意,天子御驾离京城,不日将抵北平。过北平后,还将巡视开平诸卫。届时将驻跸大宁。

    接到这份旨意,孟清和半天没说出话来。

    永乐帝五出塞外,莫非要提前实现?

116第一百一十六章

    永乐元年五月,天子御驾北巡。

    出发之前,朱棣连续两日在华盖殿宴请宁王朱权,谷王朱穗,周王朱橚和辽王朱植。

    继周王和谷王之后,宁王和辽王的封地也终于有了着落。宁王改封江西南昌,辽王落户荆州。从北到南,跨越数省,纵有不适应,朱权和朱植也不敢抱怨。

    万一皇帝怒了,把封地再收回去怎么办?

    宴中,朱棣举着酒杯,红着眼眶,一边和宁王等叙说兄弟情,一边哭穷。

    不是做哥哥的不仗义,实在是国库空虚,皇帝家也没余粮。

    自去年开始,河北山东就闹饥荒,直隶淮安及安庆等地又是蝗虫成灾,鬻-儿-卖-女者众。赈灾粮不够,还要从附近卫所调给。刚缓过一口气,鞑子又来找麻烦,军-费是个大问题。

    事已至此,当真是没有多余的钱来为兄弟们兴建王府。

    所以,各地的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或是按察使司,挑一处先住进去吧。当然,改建装修的费用朝廷还是会出的。

    为了国家,为了社稷,兄弟们只能暂时委屈一下,全当支持为兄的工作。这份情谊,为兄肯定记着。

    话落,举起酒杯,仰脖,一饮而尽。

    宁王等人还能如何?话说到这个份上,反对-抗-议都不会有效果,只能老老实实的点头,端起酒杯,真诚表示,陛下有令,臣一定遵从。甭管是三司衙门还是前朝建筑物,总之能遮风挡雨,不是高危建筑就成。住哪不是住!

    一切只为能早些离开京城,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生活实在太过压抑。终日困在王府中,吃饭睡觉都不踏实。

    朱权等人很识相,朱棣很满意,大方承诺,装修费用绝对不会吝啬,工部派去的官员和工匠,尽管差遣。还在宴后赏赐四人宝钞万贯不等。

    反正不需要准备金,钞票可以随便印。

    票面价值和实际购买力不符,完全不在朱棣的考虑之中。

    人无完人。

    在打仗和处理国事上,除了作古的朱元璋,几乎无人能出朱棣左右。遇到金融问题,朱棣却和他老子一样,隔行如隔山,容易犯-错误,在乱印--钞票一事上最为明显。

    孟清和曾想提醒一下朱棣,奏疏写好,却又被他自己压下。

    他以什么立场,什么身份去提醒皇帝?

    对错与否暂且不论,在一力恢复太--祖-成法的永乐初年,质疑朱元璋亲自定下的宝钞制度,想砍头还是扒皮?没有万全的把握,会危及脑袋的事情坚决不能干。

    孟清和之外,朝中并非无人注意到宝钞存在的隐患。

    元朝也曾发行纸钞,可元朝的纸钞有发行准备金,有官府信用凭证,是可以兑换金银的。

    宝钞则不然。朱元璋立国之后,严格限制金银在民间的流通,别说用宝钞兑换金银,连铜钱都兑不出来。

    这样的纸钞不贬值,那才奇怪。

    尽管宝钞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有一点好处,随用随印,想印多少都成。当成给藩王和朝贡使臣的赏赐,成麻袋的发,皇帝一点不心疼。

    在受赏者看来,废纸也是皇帝赏的,谁敢嫌弃?哪怕是做做样子,也要感沐天恩,感激涕零,把这摞废纸捧回去供起来。

    对于领薪水的政-府-官-员来说,领到宝钞就不是那么高兴的事了。票面金额定死了,用的时候却要打折扣,相当于以光明正大的方式逐年减薪。

    有爵位的勋贵武官尚且罢了,没有双份禄米可领的文官却愁得直薅头发,为了养家,绞尽脑汁-贪-污-腐-败,火耗、冰炭、踢斛纷纷出炉。

    不能怪其思想觉悟不高,实在是老朱家给的工资太少,想吃点肉都难。最显著的例子,海瑞。查查这位仁兄的生活水准,就不得不为明朝的官员们掬一把同情的泪水。

    好在永乐帝比他老爹大方,对功臣的恩赏更是一茬接着一茬。

    孟清和不需要铤而走险,不用下边人孝敬,生活水平也是蹭蹭-拔-高。以明初的物价水平,前后几次赏赐的金银,足够他躺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活到耄耋之年。

    但人生不能如此颓废,总要有些追求。

    勤奋工作,顺便坑人才能体现人生价值。况且,皇帝赏赐总归有限,等到郑和下西洋时搭个顺风船,银子绝对是长着翅膀往家里飞。

    赔本买卖坚决不能做,郑和脑袋不转弯,孟清和也发誓给他扳过来。

    为了这个目的,拉上沈瑄猛刷永乐帝的好感度绝对没错。

    皇帝北巡,送到跟前给他刷,不努力都对不起永乐帝的良苦用心。

    接到皇帝北巡将驻跸大宁的旨意,孟清和立刻召集都指挥使司上下,共同商议皇帝驻跸期间的各项安排。

    安保工作,接待工作都需要专人负责。

    有朱高燧在,皇帝又习惯了军伍,基本不会出太大的状况。但事情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要是真出了问题,谁也跑不了。

    孟清和的话如当头棒喝,让众人从面圣的激动中清醒过来。

    以大宁都指挥使朱旺为首,众人皆表示,以兴宁伯马首是瞻。兴宁伯说怎么办,大家就怎么办,绝对没有二话。

    张贵的口号喊得尤其响亮。他在大宁城外怠慢孟清和,本就不占理。即使挨了朱高燧一顿鞭子,被人-捅—到皇帝面前,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孟清和计划刷朱棣的好感度,张贵则拼命在刷孟清和同朱高燧的好感度。

    立场?面子?

    事到如今,想这些全都没用。

    世子妃如何?世子又如何?在天子面前照样什么都不是。

    经过许成的提醒,张贵想明白,也想透了。不能继续给人当枪使,否则死了都没人给收尸。

    随着皇帝北巡的日期渐近,北平,大宁,开平,全宁等地接连进入一级戒备。

    境内清查,同时严防北边的鞑靼找茬。

    皇帝的使者尚未从鞑靼返回,如果不是中途出了意外,有极大可能被鬼力赤扣住了。

    消息还没确实,天子隐有震怒,朵颜三卫却笑咧了嘴,磨刀磨得更加起劲。

    天子到北边来了,开战的号角声还会远吗?

    战斗打响,抢牛抢羊各种抢的美好日子近在眼前啊!

    不想,没等天子出发,京城却接连出世。

    安顿好了在京的藩王,迁都之事被鞑靼和兀良哈的事情盖过,朝臣的反对之声渐小。

    皇后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好,朱高炽渐渐安分。宁王世子小动作频频,派人盯着应无碍大局。算不上事事顺心,但比起刚坐上龙椅的时候,却着实好上许多。

    朱棣本来挺开心,哼着小曲准备北上,结果钦天监突然来报,有月食,就在近日!

    月食刚过,江都郡主又薨了。

    江都郡主是懿文太子朱标的长女,朱棣的亲侄女。虽然对朱允炆的兄弟很不客气,寻到机会全部贬为庶人,送到中都看管起来,对自己这个侄女,朱棣还是相当不错的。

    封号未除,俸禄又加三百石,皇后在坤宁宫设宴,还特地抚慰过。

    原本好好的一个人,没病没灾,怎么突然间就薨了?

    闭门称病的仪宾耿璇收到锦衣卫架贴,当日被请到锦衣卫北镇抚司喝茶聊天。

    得知儿子被锦衣卫带走,耿炳文再也坐不住了。叩请觐见天子,不期望能保全长子官位,只望能把耿璇从诏狱里囫囵个的捞出来。哪怕再被关到刑部大理寺,都比落在锦衣卫手里强。

    历经三朝的耿炳文不缺乏政治智慧,求见天子时,绝口不提朱元璋赐的铁券。他清楚,如果皇帝真要杀一个人,铁券顶脑门上也没用。

    这一点,凡是经历过洪武朝的人都一清二楚。

    在朱棣面前举着朱元璋发的铁券,无疑是用老子压儿子,很容易让他联想起发生在靖难期间,尤其是济南城外种种不愉快的经历,事情恐会更糟。

    耿炳文想得很明白,与其冒着一家被拉上法场的风险,不如拼着老臣的脸面不要,到朱棣面前痛哭一场。

    如果是他自己,死就死了,说不得还能换得全家平安。

    换成耿璇,老将军却忍不下心。舐犊之情,至亲不舍。

    服一等侯朝冠,耿炳文在奉天殿中长拜不起。

    朱棣看着耿炳文,看着老将军花白的头发,终究叹息一声,“长兴侯请起。”

    戎马一生,登上九五。

    朱棣难得心软一次。

    耿炳文是洪武老臣,开国功臣,建文时站错了队,资历仍摆在那里。

    借着江都郡主的死,锦衣卫有相当大的运作空间。只要朱棣点头,一场清-洗在所难免。凡是皇帝看不顺眼的,铁定都难逃一死。

    锦衣卫只忠诚于天子,朝臣可以不遵守皇帝下达的中旨,锦衣卫却能不经刑部和大理寺直接拿人。

    洪武朝的腥风血雨是否将在永乐朝重演,只在朱棣一念之间。

    江都郡主,耿璇,耿炳文,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预演。

    但在这一刻,朱棣突然心软了。这样的事发生在朱棣身上,几乎可以用奇迹来形容。凡是同朱棣接触过的人,都会感到不可思议。

    锦衣卫指挥使杨铎接到放人的旨意,沉思半晌,没有向宫中再递条子,亲自带人将耿璇送出了诏狱。

    诏狱之外,耿炳文正焦急的等着。

    侯爵的冠服都已除下,略有些伛偻。

    短短两天,人似苍老了十岁。

    “父亲!”

    耿璇跪地叩首,长泪不起。

    耿炳文向杨铎抱拳,杨铎忙让开,“长兴侯不必如此,本官是奉旨行事。”

    话中不带一点烟火气,一身大红色的锦衣,晚霞映照下,竟似染上了血色。

    面容俊美,唇边带笑,仍让人觉得冷。

    这种冷,同沈瑄不同,不是被杀气震慑,而是像被毒蛇盯上,让人冷到骨子里。

    见到现在的杨铎,孟清和定会惊诧。除了长相,他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或许该说,这才是真正的杨铎,永乐帝亲封的锦衣卫指挥使。

    看着耿炳文携耿璇离开,锦衣卫千户纪纲眼中闪过不甘。

    是他拿着架贴,亲自带人抓了耿璇。

    人逮到诏狱,正要用刑,却被杨铎下令拦住。

    若不是杨铎横加阻拦,定能从耿璇嘴里问出不少“有用”的东西。

    据闻,江都郡主薨前,曾有形迹可疑的人出现在郡主府附近,但在郡主薨后,这个神秘人又消失了。纪纲抓耿璇,就是为问出此人身份和下落。说不定还能查到建文余党的蛛丝马迹,只要证实,绝对是泼天大功。

    建文帝死还是没死,葬进皇陵的究竟是谁,皇帝关押为建文帝讲经的和尚是为了什么,种种叠加,环环相扣,知情人口中不言,心中却已经明了。

    抓人之前,纪纲已报知杨铎,但杨铎仍不许他用刑,实在令人不忿。

    “纪千户为何做出这副样子?是对杨指挥使不满?”

    锦衣卫指挥何聚在靖难中立有大功,看纪纲很不顺眼。这样的奸邪小人,无赖之徒,怎配锦衣卫千户一职!

    “卑职万万不敢!”

    纪纲连忙低头。

    何聚冷哼一声,到底顾忌场合,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身后,纪纲抬起头,看着何聚离开的方向,面色阴沉。

    耿璇被抓一事,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朝臣纷纷上疏,言锦衣卫之弊,请天子纳谏,裁撤锦衣卫。部分朝臣给长兴侯府递了帖子,希望耿炳文能够出面,以苦主的身份力谏天子,请天子撤锦衣卫,还政治清明。

    长兴侯府将递来的帖子全都送了回去。

    耿炳文的态度很明确,哪怕得罪满朝,也绝对不出这个头。

    魏国公府也接到了同样的帖子,不用徐辉祖出面,徐增寿直接把人堵了回去。为防徐辉祖抹不开面子,干脆借口侯府修缮,搬进魏国公府借住。有这位在,没人敢继续给徐辉祖递帖子。

    成国公淇国公等武将不能指望,六部堂官和御史言官只能孤军奋战。

    遇到皇帝心情不好,拖下去打几棍子不是稀奇事。搁在仁宗以后,受廷杖是光荣,在永乐朝,被敲棍子绝对是要命。

    几次下来,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连边塞都听到了风声。

    孟清和一边忙着统筹大宁城的各项工作,一边关注朝中动向。正想着事情闹大了,皇帝北巡的计划怕会夭折,毕竟朝中不安定,出来也不会安心。

    可事实证明,猛人到底是猛人,任凭六部天官轮番上疏,言官们抱头撞柱子,低头砸石砖,几乎把奉天殿砸出几个坑来,永乐帝照样集结队伍,摆出仪仗,按期北上。

    天子离京,朝中定然要有部分官员跟随。

    勋贵踊跃报名,文官则是被等着点名。

    在天子北巡期间,一应政务全部递送至天子驾前。

    传送有困难?想办法解决。

    沿途耽搁时间?哪个部门耽搁,就问罪掌印。掌印不想丢官,就要督促下边的人拼尽全力办事。

    解缙等人本欲谏言天子,可以世子代理朝政。奏疏未上,就被世子派人拦住了。

    朱高炽不是傻子,被老爹日渐冷淡,采用冷-暴-力,足够他受的。若是解缙等人的奏疏送上,可以想见,老爹对他的态度会变得如何。

    听说还有人走周王的门路,意图促使周王上表请立皇太子。

    不管消息真假,朱高炽都冒了满身冷汗。这不是在帮他,压根是在害他!

    派王安去查这背后到底是怎么回事。三查两查,最终查到了宁王世子朱盘烒头上。让朱高炽更加怒不可遏的是,其中竟然还有世子妃的影子。

    就算没有直接证据,但同周王联络的人,的确与世子妃的父亲有旧。

    查到这里,朱高炽再也坐不住了。

    他能查到的东西,父皇岂会不知道?

    想想近日来父皇对他的态度,母后不时的提点,朱高炽头上的汗越冒越急,猛的一拍桌子,站起身,脸色却骤然间变白,视线模糊,向前栽倒,不省人事。

    世子昏倒的消息惊动了永乐帝和徐皇后。无论朱高炽让他们多失望,到底都是他们的嫡长子。

    太医院的院判和当值的几位御医都被请到了文华殿。世子妃守在朱高炽身边,脸色发白,却没有哭哭啼啼,与一旁的侧妃形成了鲜明对比。

    即便如此,徐皇后对她也不见多少亲近。

    “世子如何?”

    “回陛下,世子一时急怒攻心,痰迷心窍,醒来即无大碍。”

    急怒攻心?

    院判实话实说,朱棣的脸色却未见任何好转,反而更加难看,显然误会了世子急怒的原因。不等朱高炽醒来,袍袖一挥,大步离开了文华殿。

    在朱高炽醒来之后,徐皇后叮嘱世子妃好生照顾世子,也很快离开了。

    皇帝皇后同时驾临却先后离去,皇帝更是没等到世子醒来就转身离开,宫中传言世子不得宠,可见确有其事。

    文华殿中一片可怕的寂静。

    朱高炽躺在床上,青白着脸。

    世子妃想为他擦汗,却被躲了过去。

    御医亲自熬好汤药,奉上,待世子用药之后,告辞离开。

    殿中的宦官宫人放轻了脚步,呼吸几不可闻。

    许久,朱高炽出声道:“张氏。”

    “妾在。”

    结缡多年,又生育了朱高炽的长子,世子妃一直被世子看重,如此冰冷的口吻,从未出现过。

    “自今日起,除向母后问安,不得踏出殿中一步。另外,管好身边的人。”

    “妾……”

    “恩?”

    “是,妾听命。”

    世子妃咬着嘴唇,潸然欲泣。朱高炽却不再多看一眼,他尚且自身难保,何能怜惜世子妃?何况,断了世子妃同宫外的联系,也是变相保住了她。自己动手,总比父皇和母后追究要好上许多。

    “你下去吧。瞻基问起,只说孤偶染风寒,身体不适。让他好好读书,孝敬皇祖父。”

    “世子……”

    “孤累了。”

    朱高炽闭上眼,世子妃不敢多言,带侧妃一起从侧门退了出去。

    世子病了,天子却没延后出发日期。

    父子之情已淡薄至此,饶是徐皇后也没好的办法。

    部分朝臣对立储也有了新的想法,纷纷开始活动。

    远在开平卫的高阳郡王获悉消息,冷笑一声,将送到面前的书信撕得粉碎。

    “王全。”

    “奴婢在。”

    “点个火盆,全都烧了。”

    “是。”

    王全躬身退出去,朱高煦仍在冷笑。

    先是世子,现在轮到他了?

    算盘倒是打得不错,可也要看看自己是不是会上套!

    当他还是四年前的朱高煦?

    “来人,那个怯烈帖木儿不是说有要事禀报?带他来见孤。”

    “遵令。”

    朱高煦紧了紧常服的衣袖,气势沉稳,愈发肖似朱棣。

117第一百一十七章

    永乐元年五月,天子御驾离京。

    是日,世子朱高炽亲领百官出宣武门相送。

    自皇后千秋节宫宴之后,世子多以读书为由居文华殿不出,非天子宣召不至。自日前昏厥,太医言世子心中郁结,体虚,需休养。天子特命世子不必入奉天殿逢朝听证,以休养为本。此令一下,让支持朱高炽登皇太子位的解缙等人心惊不已。

    不封皇太子,连听政也不许了。这哪里是关心世子,分明是将世子排除在朝堂之外。

    对比之下,高阳郡王领兵在外,却恩宠日隆。

    天子时常敕谕,或言及-军-事,或叙父子之情。高阳郡王更是旬日上表,不提政事,只关心天子劳累,皇后凤体。风声传出,高阳郡王嚣张跋扈之名顿减,仁孝之名大盛,隐有盖过长兄之势。

    解缙黄淮等人焦急不已,莫非天子真要废长立幼?

    “于国家社稷,废嫡长子而立次子,此非福也!”

    更有人担忧,如唐时玄武门之变,会否在本朝重演。

    “天子本就以武夺位,喜高阳郡王……”

    “慎言!”

    话被拦住,众人仍惊出一头冷汗。

    朱棣怎么登上皇位的,天下人都清楚。

    清楚归清楚,大声说出来可会要人命。

    出言者也意识到说错话了,擦了擦额角,闭上了嘴。

    一场虚惊,众人心中都打起了鼓,哪还有心思商量如何帮朱高炽摆脱困境,只能虚应几句,借口公务各自离去。

    文渊阁内西侧厢房内,杨荣站在窗前,看着面带沉重的黄淮等人,摇了摇头。

    太急了。

    书生意气不可成事,建文朝的种种摆在眼前,为何他们还不明白?今上正当壮年,世子根基未稳定,倒是二皇子和三皇子战功彪炳,如此急迫,非但无法送世子上位,反而会让陛下同世子离心。

    “士奇兄观之,如今之况何解?”

    “难解,却非无解。”

    自入文渊阁,成为内阁七人之一,杨士奇愈发谨言慎行。朝臣议立皇太子,从不参与。解缙等相邀,能推则推。杨荣也是一样。

    落在朱棣眼中,便是此二人知进退,体上意,协助他处理政务的能力又是一流,有望成为朝中股肱之臣。

    虽然解缙仍三天两头得天子夸奖,几乎被夸出一朵花来,但在文渊阁内,杨荣和杨士奇却更受重用,隐隐压过了解缙黄淮。

    文渊阁的七人也分成了两派。

    一派以解缙黄淮为首,另一派则以二杨为先。

    明知天子用意,众人也必须遵照朱棣设好的方向去走,没人敢提出反对。

    “依士奇兄看,天子是真存了废文华殿之心?”

    杨士奇摇摇头,“天子纵不喜世子,却未必不喜文华殿。”

    “哦?”

    杨荣走到桌前,杨士奇执笔落在纸上,待杨荣看过之后,移到烛火旁点燃。

    橘红的火光,渐渐吞噬了纸上墨迹。

    宣纸成灰,“圣孙”两个字却深深刻印在了杨荣的脑海里。

    “可要提醒解侍读?”

    “不必。”杨士奇再次摇头,“解侍读早已领悟,你我二人只需静观,忠于陛下,本分为要。”

    语义已尽,杨士奇不再多言,

    五月丁丑,天子驾临山东,途经济南、德州等被兵府县,见荒芜田地甚多,民有饥色,特召山东布政使前来问话。

    朱棣很疑惑,朝廷连续两年免除山东夏粮,又拨付粮食钱钞赈济,为何还会出现民不聊生的情况?

    昔日德州济南,均为繁华之地,如今再观,哪里还有繁华的样子?

    山东布政使还想隐瞒,面对朱棣,终究心虚。几番奏对,因紧张之故,前言不搭后语,朱棣心中疑惑更甚,召来杨铎,大有不在朕的面前说实话,就放锦衣卫的架势。

    “你和朕说实话,还是朕另想法子让你说实话?”

    朱棣气势全开,杨铎再一旁冰冷的盯着,像是计划从哪里下刀子最好。

    如此压力之下,再铁打的汉子也撑不住。如果之前还有几分侥幸的念想,被永乐帝的火气一喷,顿时烟消云散。该说不该说的全都竹筒倒豆子,一干二净。

    末了,跪在地上砰砰磕头,哭道:陛下,他全都说了,一点也没隐瞒。荒地征税是户部下令,绝不是他肆意妄为。他知道自己这事做的不对,但看在坦白从宽的份上,能不能当个污点证人,争取宽大处理?

    永乐帝没说话,随手抓起大帐中的一件东西就扔了过去。

    山东布政使不敢躲,一下被砸在了肩膀上。

    清脆的骨裂声,石砚滚落在地上,大团的墨迹染上绯色官服,官补上的锦鸡瞬间失去了光彩。

    忍着肩上剧痛,山东布政使不断请罪,“陛下息怒!臣知罪!”

    能在靖难后做到山东布政使,掌一省之政,是天子看好他的能力,也是对他的信任。

    结果呢?

    朱棣恶狠狠的盯着跪在面前的山东布政使,恨不能一刀劈了他。他就是这么报偿自己对他的信任和重用?!

    “户部的命令,重于朕的旨意?”

    朱棣亲口问出这句话,已是诛心。

    山东布政使不敢回答,连连叩首,他知道,自己十有八-九是活不成了,充军戍边都是天子开恩。他死不要紧,只希望不要罪及家人,放他一家老小一条生路。

    “你有家人,百姓何尝没有?你求朕怜悯你的家人,为何不能怜悯治下百姓?!”朱棣一把抓起山东布政使的衣领,像拖一条麻袋一般将他拖出帐外,狠狠-掼-到地上。回身-抽—出金吾卫的腰刀,刀锋正对布政使的喉咙。

    “何为一省之官?承宣政令,掌控财富,慈掌庶民!朕乃天子,天子庶民犹如朕之亲子!你说,你告诉朕,朕如何能放过你?放过你的家人?!”

    大营之中一片肃然,只有朱棣的咆哮声-撕-裂长空,传至营外,砸开了百姓脸上的麻木。

    “太--祖高皇帝在时,尝言,爱民如子!朕自登基以来,无不尊奉太—祖训导,兢兢业业,不敢踏错一步!”

    “朕命免去被兵地粮税,尔等不奉旨,反而加苛重税,中饱私囊,以致百姓破家,田地荒芜,民不聊生!”

    “事已至此,非但不反思自身之过,而只求自己亲人性命,朕如何才能不杀你?!”

    怒到极致,猛然挥刀,血自胸腔中喷出,乌纱随着人头滚落。

    朱棣单手提刀,一缕鲜血滑过刀锋,凝成血珠,沿着刀尖滴落。

    目睹一切的户部官员骇然,双-股颤颤,几不能立。

    朱棣将刀交给金吾卫,令人将山东布政使的尸体拖下去,查抄其家,十五以上男子全部斩首,女眷充教坊司。

    “吾皇万岁!”

    被杨铎带来问话的耆老已是泪流满面,跪在地上,高呼万岁。

    朱棣走过去,亲自扶起老者,道:“是朕失察,所用非人,致百姓苦难至此,是朕之过!”

    说罢,以天子之尊,向耆老躬身。

    营中文武同时下拜,文臣作揖,武官抱拳。

    老者哽咽不能语,颤抖着双手,连呼万岁之声,久久不绝。

    天子御驾在济南驻跸三日,山东布政使司上下,自左右布政使到左右参政,经历,都事,照磨等逐一被锦衣卫带走询问,问罪者众。济南知府同样没逃过一刀,被枭首示众。

    处置了山东官员,随行的户部官员也没能好过,两人当场被摘了乌纱,发边塞充军。其余户部官员留待回京后处理。凡同此事有牵扯的,一个都不放过。

    不遵天子令,视太-祖成法于无物,明令荒田不得征税,仍照征不误,甚至加重田赋,截留钱粮全被私分。连送至卫所的军粮都不放过,这样的官,如何不该杀!

    “朝廷设官以治民,治民之道在乎安养。尔等不体朕爱民之心,因循玩愒,视太-祖成法为虚文,其心可诛,其罪当杀!”

    朱棣说要杀人,就绝不是嘴上说说罢了。

    高皇帝几乎杀光了六部,朝廷依旧运转。他杀光一个户部,又算得了什么!

    天子在济南大开杀戒,山东全境震动。

    各府县纷纷贴出告示,宣朝廷免两年夏粮,复耕荒田免税,当年多征税收全部发还。凡有官吏贪赃枉法者,军民可依《御制大诰》及《太--祖成宪》纠举。

    敢阻碍上告百姓者,与被告者同罪。

    然严禁诬告,诬告四人以下者,杖一百,徒三年。四至六人者,杖一百,流千里。诬告十人以上者凌迟处死,其家人戍边,迁化外。

    诏令下达之后,永乐帝任命前北平右布政使曹昱为山东右布政使,主管山东政务。之后起驾,继续北巡。

    短短几日,山东境内已大不相同。

    废弃荒田重新有人开垦,逃税民户相携归乡。

    远远望见天子车辂,纷纷在路旁下拜。

    朱棣坐在辂中,放下高阳郡王从开平卫送来的书信,脸上总算有了笑容。

    “郑和。”

    “奴婢在。”

    “你亲自去开平卫,传朕口谕,令高阳郡王到北平见驾。”

    “奴婢遵命。”

    “再去大宁,将兴宁伯也叫来。”朱棣翻开孟清和送上的奏疏,“朵颜三卫的事,兴宁伯有大功,朕要当面再赏他。”

    “是。”郑和应诺,随即道,“陛下召兴宁伯至北平,可是不去大宁?”

    “去,为何不去?”朱棣看着奏疏,头也未抬,“朕自有计较,你去传话便是。”

    “是。”

    郑和躬身,不敢再问。

    之前多问一句,已有僭越之嫌,再问就是不知进退了。

    五月庚辰,天子御驾抵达北平。

    北平镇守,后军都督沈瑄同三司官员一同至城外出迎。

    看着熟悉的城门和仿佛仍留着硝烟痕迹的城墙,朱棣感慨非常。

    昂首望向城头,进而仰望蓝天。

    有雄鹰展翅飞过。

    这里是北平,他生活二十年的地方。

    从这里开始,他率军北出塞外,抵抗蒙元。举起靖难大旗,得天下。

    脚下是属于他的土地,而他的目光却望向更远的地方,大漠的深处,草原的尽头。

    深吸一口气,方才平复心中的激动。

    此时此刻,朱棣更加坚定了迁都的决心。

    雄鹰该翱翔蓝天,骏马当驰骋草原。

    江南水乡,金粉之地,不适合他,也不适合他的子孙。

    一国之君,当定鼎天下,当守国之门!

    朱棣信仰武力,退一步海阔天空,从不存在于他的字典中。

    从镇守北平到靖难起兵,如果他退了,哪怕只有半步,也是死无葬身之地。

    “瑄儿起来。”

    看着一身大红麒麟服的沈瑄,朱棣的喜爱溢于言表。沈瑄和朱高煦,时常让朱棣想起二十年前的自己。

    意气风发,肆意飞扬。

    从那时起,他便立誓踏平草原。如今他富有天下,实现誓言的日子,并不遥远。

    “陛下,可回王府下榻?”

    “朕不累。”朱棣没有再上辂,而是改乘战马,“在南边,朕要闷出病来,还是北边好。”

    话落,用力一挥马鞭,“瑄儿,随朕跑一场!”

    “遵令!”

    沈瑄接过亲卫递来的马缰,翻身上马,紧随天子而去。

    一身明黄袍服的朱棣在前,绯色麒麟服的沈瑄在后,恰似金龙腾飞,麒麟在侧。

    随驾的张辅等人纷纷策马扬鞭追了上去,却始终快不过沈瑄的亲卫。

    看着成燕形护卫在朱棣身侧的边军,张辅等人不由得眼热。

    战场悍将,遇上如此骁勇的边军,总是见猎心喜。

    张辅还好些,懂得收敛,朱能就顾不得那么多了,看着腰-挎-长刀,背负弓弩的骑兵,双眼放光,当真像是见到了肥肉的饿狼。

    马蹄声远去,被丢在身后的随行官员满脸愕然。

    这还没进城,天子就跑马去了?

    成国公,定远侯和信安伯都跟去,武阳侯也没影了,金吾卫羽林卫和锦衣卫塞着班的加速,连旗手卫都不甘人后,留下文官内侍宫人在后边大眼瞪小眼,算怎么回事?

    内侍也不能算在内。

    凡是团领衫上有葵花纹,幞头镶边的内侍骑术同样不弱。身手矫健如侯显、白彦回,都是战场上拼杀过的,武力值不亚于军中千户。

    相比之下,随行的六部官员,以及同沈瑄一同出迎的北平官员,未免显得尴尬。

    天子一阵风似的跑了,他们想追追不上,只能留在原地吹风,这滋味着实不好受。

    互相拱手,尴尬笑两声,没人先开口。

    天子走了,护卫也十去七八,这“御驾”是进城还是在城外等着?

    拉着空辂进城?

    没这规矩啊。

    暂且不论北平城外的官员们是如何埋怨天子的神来之举,策马奔驰在草原上的朱棣一行碰巧遇到了边军哨骑。

    百余骑兵身负火铳,腰-挎-长刀,马背上还带着弓弩和箭矢。

    一身火红袢袄,出现在地平线处,如漫射在草原上的红光,赫然灼目。

    哨骑共有两支,为首的两名百户见到朱棣身后的明-黄-旗帜,猛的拉住缰绳,举起右臂,示意骑兵停下。

    战马嘶鸣着踏步,口鼻中喷出热气。

    待认出跟在朱棣身边的沈瑄等人后,游哨纷纷下马,“拜见陛下!”

    朱棣策马上前,看着行动整齐划一的边军,问道:“瑄儿,他们可是你麾下?”

    “回陛下,非臣麾下,应是高阳郡王所部。”

    “果真如此?”

    游哨百户答道:“回陛下,卑下确为郡王所部,奉命驻扎兴和所与开平前屯卫,巡逻边塞,以防鞑子犯边。”

    朱棣听后,脸上兴味更浓,道:“此处距离兴和开平尚远,尔等为何在此?”

    “回陛下,因近日有草原游骑绕过边卫,在怀安,万全,宣化等地均发现其踪迹,郡王特命边卫日夜巡逻,或杀或赶,免其扰民,更恐惊到圣驾,卑下等万死难辞其咎。”

    一番应答,使得朱棣龙心大悦。

    儿子有本事,儿子很孝顺。

    善,大善!

    笑过之后,敏锐的军-事直觉让朱棣对游哨马背上挂着的弓弩和箭袋产生了兴趣。连他们背上的火铳,都似与朝廷的制式不同。

    当游哨取出一枚拳头大的“火雷”后,朱棣眼睛都亮了。

    靖难之战中,燕军没少在南军使用的火器下吃亏,先是郭英吴杰埋“地雷”,后有盛庸组织的火铳和弓弩队。

    虽然燕军也有虎蹲炮和火箭一类的杀器,比起南军仍是差了一筹。

    坐上皇位之后,朱棣特地派人查阅了兵仗局和军器局册录,召见了两局大使,对火器的制造和使用更加上心。

    这两支游哨使用的火器,根本不在兵仗局和军器局的册录之上,但也没有违制,只是外形做了改动,使用起来如何,还要再看。

    朱棣想当场令游哨演示,却被朱能等人拼命阻止。

    开玩笑,火器的不稳定-性-是出名的,万一炸膛,伤了天子龙体怎么办?

    沈瑄也道,此种火器出自开平卫,不若等高阳郡王到后再做演示,优劣之处自可知晓。

    “陛下旅途劳累,且近日落,宜早回城中休息。来日方长。”

    众人相劝,朱棣也不好继续坚持,点点头,令游哨随他一同回城。沈瑄当即令亲兵前往兴和所报讯。皇帝把游哨带走了,总要知会一声。万一见游哨迟迟不归,以为遇上鞑子或是中途溜号,那就麻烦大了。

    战功还是连坐,在军中可是一点不打折扣的。

    跑马回城之后,朱棣疲惫全消,神清气爽。

    兴和所与开平前屯卫指挥得知消息,一边为麾下能得天子赏识感到高兴,一边担忧,天子是否会追究开平卫私—造-武器的罪名。

    虽然都是在原有的武器上改造,火雷的数量也做了严格限制,心中仍不免忐忑。

    高阳郡王是在出发前往北平途中听闻消息。说不担心是假的,可更多的却是兴奋。他了解自己的老爹,如果要追究他的罪名,来宣口谕的就不是郑和,而是锦衣卫了。

    关于改造武器的奏疏,他正随身带着,之所以没提前送出去,不过是不耐烦同朝中那群人纠缠。既然父皇要北巡,定然会召见他,当面奏对,效果定然更好。

    当然,他也不会忘记兴宁伯的功劳。归根结底,他手下的骑兵能鸟枪换炮,兴宁伯当居首功。如果父皇点头答应在边卫中推广改造后的火雷与火铳,兴宁伯的功劳更大。

    同样启程上路的孟清和一样安慰自己,虽然主意是他出的,鼓励工匠们开动,标新创异也是因他而起,认真追究会有踩线的嫌疑,但大宁和开平卫杂造局兼有兵器局的职能也是不争的事实。

    他哪里知道,朱高燧会把大宁城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朱高煦,而朱高煦又如此富有实践精神,真让人把“火雷”给造了出来。

    说白了,火雷就是手榴弹的原始版,宋时就有了雏形,南京武器局也有试造,只是使用效果没有开平卫制造出来的好。

    武器局造出来的,基本是一炸两瓣,只听响不开花的也有。

    大宁和开平卫改造出来的,一般能炸开好几块,杀伤力至少上了两个档次。

    孟清和一路都在思索,高阳郡王会不会把自己给供出去。还有,马上就要见到沈瑄了,关于改造火器的事,也曾在信中向沈瑄提及,依照沈瑄的回信,他是应该不会计较的……吧?

    朱高煦和孟清和心思各异,却一同狂奔在赶往北平的路上。

    获悉朱棣已到北平的朵颜三卫很是兴奋,大小头领凑到一起,开始商量皇帝下令进攻大漠时,自己能领到什么位置。

    前锋还是主力?总之不会分到押运粮草吧?假如真被派去运粮,撒泼打滚也不能答应。

    比起兴奋中的兀良哈,鞑靼可汗鬼力赤和左右丞相却是满脸愁容。

    大明天子到北平了,扣押的明朝使节不放也得放了。

    原本,鬼力赤和左右丞相商量,扣下使节,看看朱棣的态度,再决定是强硬还是服软。本来嘛,抢劫兀良哈的就不是自己,找自己要赔偿也说不过去。

    不想朱棣却直接跑北边来了,来了不算,还带着大队人马在草原上溜达。

    这是示-威还是示-威?

    想想倒在明军铁蹄下的北元王庭,想想朱棣北征大漠时的凶狠,鬼力赤更愁了。

    他愁的不是真打起来自己一方能不能赢,而是打输之后该往哪里跑,以及这仗能否不打的问题。

    比鬼力赤更愁的也大有人在。

    在怯烈帖木儿等率部抢劫兀良哈时,顺便趁-火-打劫捡便宜的野人女真,现在也是一脑门的包。

    动手之前,朱棣还会给鬼力赤发玺书,好歹鬼力赤是鞑靼可汗,够得上级别。

    野人女真就完全不被朱棣看在眼里,那就是一群化外之民,派使者过去?甭说朱棣,被派的人都嫌掉价。

    朱棣能当没看见,辽东镇守刘真却不能,只得派人去野人女真,传达朝廷的意思。

    天子来了,叩头请罪赶早不赶晚。晚了,被群灭也只能到阎王殿哭去。

    是生是死,自己看着办吧。

    这是传达朝廷的旨意?

    分明就是威胁!

    刘真撇撇嘴,就威胁了,怎么着吧?老子是大明的辽东镇守,老子威胁你是看得起你。

    被威胁的部落大小首领还能怎么着?

    捏住鼻子,受着。

118第一百一十八章

    轰!轰!轰!

    连续数声巨响,炸开了北平的朝雾。

    北平郊外,金吾卫、旗手卫、羽林卫摆开仪仗,锦衣卫带刀护卫在侧。

    随天子北巡的朝廷官员面似真定,耳际却在嗡嗡作响,目光紧盯着黑烟和尘土腾起处,原本立在那里的木人,已随着巨响断裂,腾空,随后落下,重重砸在了地上。

    空气中能嗅到火药的味道,一切仿佛慢动作一般,在眼前不断回放,众人心中的震撼无以言表。

    永乐帝手下的文臣武将,对火器并不陌生,哪怕没有亲眼见过,也知晓火器的威力能达到何种程度。

    眼前这一幕却打翻了他们以往的所有认知。

    威力至斯,断木裂石,以血肉之躯如何能够抵挡?

    不待硝烟完全散去,几名天子亲卫已策马驰往-爆-炸-处,寻回了炸-成几段的木人。

    木头断裂处焦黑,嵌入了不规则的铁片,砂石等物。还能闻到一股刺鼻的火药味道。

    断木在朱棣手中,能靠近看的只有成国公朱能和定远侯沈瑄等少数几人。其余武将,包括张辅在内,都只能伸长了脖子,多瞄一眼算一眼。

    一边看,一边议论纷纷。

    “这便是火雷?”

    “威力如此之巨。”

    “军器局亦然有督造,远不及此。”

    “得此神兵,乃天佑大明。”

    武将们关注的是火器的威力,文臣们三句不离天佑,五句不离祥瑞。虽然角度不同,对明朝版手榴弹的正面评价和肯定却是一样的。

    朱棣将朱高煦叫到近前,看着比离开南京前更显稳重的次子,拍着朱高煦的背,笑得尤为畅怀。

    “吾儿甚好。”

    朱棣是天子,是杀人不眨眼的马上皇帝,也是一个父亲。

    朱高煦献上火雷,令他在文臣武将面前很有面子,作为一国之君,他高兴,作为朱高煦的老爹,他更高兴。

    儿子出息了,哪个做老子的会不得意?

    看,这就是朕的儿子,上马打仗,带兵掠阵,一等一的悍将。下马练兵,造火器,照样不含糊!

    斜睨一眼朝臣,羡慕嫉妒吗?

    羡慕没用,嫉妒更没用!

    为儿子骄傲的老爹,偶尔脑抽一回,应当可以理解。

    “禀父王,此非儿臣一人之功。”

    朱高煦一身大红郡王常服,骑-在枣红马上,更显丰神俊朗,傲气无双。饶是支持朱高炽上位的文臣也不得不承认,就外表来看,朱高炽的确比不上朱高煦,即便世子减少了宽度也一样。

    朝廷选官要看长相,英俊潇洒才能位列庙堂,这是洪武帝定下的规矩。

    永乐帝更喜欢相貌硬挺,肖似自身的儿子,貌似也能说得过去……

    “哦?”朱棣看着朱高煦,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禀父王,火雷本为大宁杂造局工匠造出,儿臣自三弟信中闻之,令开平卫杂造局试造,发现威力的确强于军器局所造。令巡防边军携带,遇到几倍于己的鞑子游骑,仍可从容脱身。更可以爆裂之声提醒地堡守军,狼烟示警。”

    朱高煦表情严肃,谈起边防工作一丝不够。朱棣听得极其认真,偶尔询问两句,总能问道关键处,若非朱高煦用心,怕是会被当场问主。

    几番应对,朱棣心中愈发满意,朱高煦暗自松了口气。

    自奉命备边,他便下决心做出个样子,事事亲力亲为,如今总算有了回报。

    从二月起,卫所地堡,瞭望墩台,城墙上的敌台,都被一一加固。

    边军的粮饷,武器,袢袄军鞋,更是几天一催。

    奉命以舟师海运粮饷的江平伯陈瑄和前军都督佥事宣信被催得一个头两个大。

    不是他们有意拖延,事关北疆边防,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辽东和开平卫等地的边军粮饷上动手脚。实在是海运风险颇大,不到合适的月份出海,危险性太高,遇上大-浪,整船的粮饷都要沉入海底,士兵也会喂鱼。

    等不到海运的粮饷,军屯和商屯收获有限,当地百姓还靠朝廷救济粮过日子,粮食实在不够吃,朱高煦只能另想办法。

    集合部将,集思广益,军汉们习惯了简单-粗-暴,想吃饱肚子,最有效的办法只有两个,打猎,到鞑子那边抢劫。

    草原上的猎物是有数的,杀光了破坏生态平衡,抢劫鞑子更符合边军的利益。

    允许鞑子到自家边境打谷草,不允许自家到草原上去套牛羊?

    没这个道理。

    礼尚往来,才能实现可持续发展。

    这个理念是朱高燧通过书信灌输给朱高煦的。

    原话出自兴宁伯孟清和之口。朱高燧听后认为很有道理,朱高煦看过,也是深以为然。

    抛开心理负担,各种铺垫和准备工作做好,还等什么?就一个字,抢。

    做好伪装,带上长刀,跨-上战马。

    能抢就抢,抢完就跑,机动作战。

    据闻,这一条也是朱高燧从兴宁伯口中得知,朱高煦再次深以为然。

    陈瑄的舟师没有北上之前,草原上的鞑靼部落,尤其是经常到边卫打谷草的,成为了边军眼中待在的羔羊,屡遭洗劫,抓不住抢劫犯,保不住牛羊,生活水平直线下降。

    相比之下,开平卫边军的生活水平却在和战斗力一起飙升,再提起鞑靼,个顶个的双眼副放光。

    抢劫行动都是秘密进行,不只朝廷不知道,在身边的朵颜三卫也一无所知。

    明初,边军深入草原巡逻是常例,谁能想到,代表着正义的大明游击将军会在袢袄外边套上皮袍子,皮帽子一扣,哇啦哇啦装成外族去实施抢劫这一犯-罪-活动?

    一切,都是因为孟某人的几次说漏嘴。

    可以还是偶然?只有老天知道。

    经过多次磨练,开平卫边军的抢劫技术已臻化境,即便没有怯烈帖木儿等鞑靼首领的投靠,照样有极大的把握骗过朵颜三卫,抢过之后,把x盆子扣到鬼力赤的头上。

    鬼力赤不行,还有马哈木不是?

    如此行事定然不符合明朝对外形象,郡王带头抢劫邻居更会被言官骂得狗血淋头的事,朱高煦不会当着外人的面告诉老爹,只能在私底下进行汇报。

    永乐帝夸奖过儿子之后,感叹,朕当初怎么没想到如此计策?

    可见,有朱棣这样的邻居和上司,鞑靼和兀良哈果真是霉星高照,非同一般的悲催。

    朱高煦向朱棣汇报完工作,朱能等将领也传阅过被炸断的木头,又开始研究起点燃的火雷。

    拳头大的空心铁球,填充火药,装上引信,竟然会有如此威力,当真是让人惊叹。

    孟清和暂时未得皇帝宣召,干脆为在场众人做起了讲解员的工作。

    朱能,徐增寿提出是否能改变一下火雷的外形,便于携带和投掷,张辅则引申到了火炮实心铁球向开花弹转变的可能性。

    “若以威武大将军,射-出此类火弹,其威力当可无匹。”

    听到张辅的话,孟清和不免咂舌。再看朱能等人先是皱眉,随即恍然,进而跃跃欲试的表情,孟清和不自觉的挠头。

    莫非,继永乐帝北巡,神机营的出现也将提前?

    以明朝的国力和科技发展水平,组织一支“现代化”的热-武-器部队并非不可能。

    毕竟,大明朝的皇帝可不会下令将军队中的火铳换成弓箭,还要悄悄的来,“勿使之觉”。能做出这样脑缺事的,除了半瓢,也只有半瓢。

    看着朱能张辅等人讨论的势头,孟清和很想提醒一句,有了火雷的启发,开花弹的制造应当不会太困难。当下应该关注的,是火炮的攻坚。

    没有稳定性强的炮膛,炮弹再犀利也是白搭。

    为了弥补制铁工艺的不纯熟,也为了加强火炮的稳定性,明初的火炮大多都是矮敦胖,个顶个的憨厚壮实。哪怕是道衍组织地下-兵-工厂造出的虎蹲炮,在工艺上也比不上戚继光时代。

    要想增加火器的威力,就要先加强火炮和火铳的稳定性。如此,改进炼铁工作,加强锻造技术就是重中之重。

    想到这里,孟清和再次挠头。

    他不是工科出身,脑子里的存货大多来自非学术渠道,很多还很不靠谱。这就像是知道历史的大致方向,却无法精准说出每个阶段发生的主要事件一样。

    所以,要想实现火器的技术革命,需要更专业的人才。

    兵仗局,军器局,各地杂造局,肯定有不少技艺娴熟的工匠。据闻工部左侍郎对冶炼一途很有研究,或许,可以讨教一下?

    摇摇头,他出面不合适。之前一场嘴仗,几乎得罪了满朝文臣,敢向六部官员递帖子,绝对是摔回脸上的下场。

    目光转向向永乐帝汇报工作的朱高煦,再瞄一眼被召过去的朱高燧。

    这两位倒能试一试。

    论起最合适的人选,其实还是朱高炽。在永乐帝的三个儿子里,属他和文臣的关系铁。

    孟清和皱了一下眉,以目前情况来看,请他帮忙可不是个好主意。

    “兴宁伯,天子召见。”

    郑和走过来,打断了孟清和的思绪。

    收敛心神,他果真是喜欢七想八想,八字一撇还没画出去,直接就想着捺该往哪里画了。

    但是,既然打定主意要搭郑和下西洋的顺风船,有可能的话,还要去美洲溜达一圈,加强舰队的炮火威力势在必行。

    谁知道远洋途中会遇上什么?

    未雨绸缪,从最坏的方向考虑,不说做好完全的准备,照顾到大部分细节总是可以的。

    如果能先一步登上美洲大6,说不定历史也会随之发生改变。

    小冰河时期,绚烂文明之后的文化倒退还会出现吗?

    孟清和不知道。但他愿意为此努力一回。

    历史将他送到这个时代,从一只小虾米奋斗到长出了螯钳,不挥舞几下,实在是说不过去。夹不到人,夹几下空气,听几声响也是好的。

    跟着郑和走到永乐帝跟前,孟清和纳头便拜。

    “臣拜见陛下。”

    “起来。”

    朱棣的心情很好,笑入眼底,红光满面。

    “朕听高煦说了,兴宁伯一心为国,再立大功,朕心甚慰。”

    “陛下夸赞,臣不敢当。臣只是尽了本分,大功当归高阳郡王和三皇子。”

    孟清和十分谦虚,万分诚恳。

    表示有朱高燧的支持,他在大宁城的工作才能进展得如此顺利。

    有高阳郡王在开平卫的努力,犀利的火器才真正问世。

    “大功当首推两位皇子。”

    朱高煦分功,孟清和推辞,顺便提出了朱高燧。

    朱高煦兄弟俩再遭朱棣表扬,很是不好意思,又把沈瑄扒拉出来,如果没有定远侯支援粮饷,并派兵支持边军在大漠的套牛羊活动,他们也不会屡次受到父皇夸赞。

    所以,功劳要分,赏赐同样要分。

    “你们能够如此,朕很高兴。”

    朱棣十分感慨,决定四个人都赏,包括参与改造火器的杂造局工匠,以及边军上下,都要论功行赏。

    “陛下英明,吾皇万岁万万岁!”

    有赏赐,当然要谢恩。

    这一次,连同朱高煦朱高燧在内,因进献火器一事受到封赏的达上百人。

    永乐帝更是提前封朱高煦为汉王,朱高燧为赵王,封地未定,只俸禄增加千石,且命工部制仪仗,用曲柄红素圆伞,画瑞草文,如亲王制。

    旨意送达京师,朝臣震动。

    朱高煦朱高燧突然封王,世子却依旧是世子,往好了想,是天子有意封其为皇太子。往坏处想,天子已彻底厌恶了世子。两个弟弟封王,却独留下他一个,地位何其尴尬。

    与封王旨意一同下达的,还有对沈瑄和孟清和的封赏。

    特进沈瑄光禄大夫柱国,加禄千石。追赠沈瑄父沈良为安国公,母为安国夫人。

    赐孟清和金银彩钞,文绮布帛。追赠孟清和父为伯爵,封其母为伯夫人,赏玉牌锦衣。

    北平行部,大宁都司,开平卫指挥使司上下各有封赏。

    武官进位,边军奖禄,发新袢袄,夏衣,粮钞。

    杂造局大使及副使各赏银三十两,钞一百锭。

    工匠以功劳大小,赏银钞绮帛有差。

    借这次机会,永乐帝将之前压下的恩赏变相发给了孟清和。

    官依旧没升,但赏下的金银,以及追赠孟广智爵位,却是天上砸下来的大馅饼。

    子有爵和父子皆有爵,完全是两回事。

    不提孟王氏,连孟清和的两位嫂嫂,身份都在无形中提高。虽无命妇身份,却也不会被人小看。孟三姐和孟五姐未来也将顺畅许多。

    孟清和尽量控制着表情,上翘的嘴角却怎么也压不下来。接下来的数日,更是日日脸上带笑,见到某几位不太对付的文官,也是笑脸相迎,以致对方拉起一级警-报,生怕兴宁伯再设套给他们钻。

    “兴宁伯感沐天恩,赤子之心。”

    朱棣对孟清和的评语很正面,其中不乏有郑和敲边鼓说好话的功劳。

    朱高煦和朱高燧正为封王高兴,很能体会孟十二郎的心情。三人凑到一起,往往能一乐一整天,嘴角咧到耳根,一口白牙闪亮。

    每当这个时候,跟随在三人身边的内侍和亲卫都会默默转头。要么抬头望天,要么低头看地。总之,亲王和伯爵相对傻笑,他们坚决没看到。

    孟清和的好心情一直持续着。

    朱棣召他去问话,奏对中,也是灵感迸发,口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利落。

    在朱棣问及鞑靼的问题时,武将基本主张“派兵去谈”,文臣讲究以理服人,却也不反对派兵,先礼后兵嘛。

    沈瑄没出言,却似同意朱能派兵的意见。

    孟清和拽了一下沈瑄的衣角,“侯爷,还有瓦剌……”

    “瓦剌?”

    沈瑄眉毛一挑,表示明白,然后出言,陛下,光打鞑靼还不够,顺便连瓦剌一起收拾吧。

    朱棣深以为然,朱能张辅等大声叫好。

    文臣盘算着该如何下笔成文,让正义站在自己一边。

    朱高煦和朱高燧摩拳擦掌,有幸旁听的朵颜三卫首领双眼放出了绿光。

    抢完鞑靼再去抢瓦剌?

    一个字,好!

    三个字,非常好!

    六个字,好得不能再好!

    孟清和瞠目结舌,他只是想提醒沈瑄,可以建议天子,也向瓦剌派遣使者,送去一分玺书,内容随便写几句,目的只为引起鞑靼的警觉,把水搅得更混。

    结果怎么会被理解成连瓦剌也要打?

    “侯爷,那个……”

    孟清和还想矫正一下,却发现根本没用。除了他,自天子以下,包括文臣在内,都脖子冒青筋,各种为战争兴奋中。

    这不合常理!

    没道理清风朗月的翰林侍读也如此好战。

    脑袋上冒出了问号,手腕忽然被握住。热度透过衣袖传来,孟清和吓了一跳,连忙看向距离最近的张辅,即使对方没注意到,仍不自觉的心跳加速。

    大红麒麟服,精致的衣角,修长的手指扣在他的腕子上。

    孟清和下意识挣了一下,手指却更加用力,急得头上冒汗,沈瑄却突然放开了他。

    松口气,借着衣袖的遮掩,捏了一下刚刚能攥住的地方,耳根有些发红。

    似乎,还留着不属于他的温度。

    站在稍远处的杨铎突然抬头,看向沈瑄和孟清和所站的位置,唇角紧抿,双眸中闪过了一抹深思。

119第一百一十九章

    御驾在北平期间,驻跸燕王府。

    汉王朱高煦和赵王朱高燧被留在老爹身边,父子三人感情突飞猛进,有许多话需要-私-聊。

    随行官员多被安置在北平三司官署,挤一挤勉强够住。

    级别低的,只能随天子亲卫在大营居住。每天被军汉们的-操-练-声和喊杀声包围,加上朵颜三卫动不动就在校场上跑马,练习骑射,磨练抢劫水平,住在大营中的文官百分之八十以上神经衰弱。即便如此,也不能抱怨。

    练兵是为北征大漠,是为扬大明国威。士兵起早贪黑在校场上摸爬滚打,不甘人后,多高的思想觉悟!

    敢-抵-制?抱怨扰民?传进天子耳中,斥责一顿免不了,丢了乌纱都有可能。

    朱棣在山东的连串动作,起到了绝佳的震慑作用。不只随行官员心惊胆战,消息传回南京,六部也是一场地震。

    户部尚书夏元吉带头上疏请罪,户部侍郎,郎中,员外郎,主事等人人自危,生怕明天就要被下岗,顺便到大理寺和刑部几日游。这还罢了,若是锦衣卫拿着驾帖上门,那才真是大祸临头。

    证实户部确有官员同地方勾结,私征粮税,中饱私囊,一向嫉恶如仇的刑科都给事中周璟立刻上疏,弹劾户部上下沆瀣一气,同山东官员勾结,不顾民生疾苦,无视太--祖成法,欺上瞒下,横征暴敛,以致民不聊生,不罪何以惩后?当苛以重罚!

    周璟带头,留京的六科给事中,科道御史,纷纷上疏弹劾户部违太--祖成宪,不顾民生,应重惩户部官员。户部尚书夏元吉更有不察之责,必须摘其乌纱,夺其官印,以儆效尤。

    弹劾奏疏送到北平,永乐帝看过之后,只发回四个字,回京再议。

    未过两日,北平又发来敕命,令户部尚书夏元吉到浙西治水。敕令到后,五日内动身。

    其他户部官员都被晾在一边,六科和都察院也没接到只言片语。

    朝中文武面面相觑,难道天子不打算继续追究山东的事了?

    不可能。

    高高抬起轻轻放下,扇巴掌只听响不掉牙,绝不是永乐帝的风格。遑论此事牵涉到朝中与地方勾结,大量贪-污-受-贿,罔视皇令的严重问题。若天子不打算追究,随驾的户部官员不会未经大理寺审讯就被摘了脑袋。

    若要继续追究,又为何会派夏尚书去浙西治水?

    治水是工部的活吧?让一个成日同钱粮账册打交道的户部官员主管水利工程建设,不说委派顾问,连个帮手都没有,未免草率。 就算夏尚书爱好广泛,博览群书,学习过相关知识,也不代表能将理论完全用于实际。

    一旦延误治水的关键时期,关乎成千上万人的身家性命,岂能如此儿戏!

    工部的奏疏如纸片一般飞往北平,工部尚书,左侍郎和员外郎都有治水经验,在奏疏中自请同夏元吉一起奔赴浙西。三个不能一起去,去一个也好。

    在关乎国计民生的大问题上,永乐朝的多数官员尚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官场倾轧,政-治-斗争都可以暂时放到一边,先解决大事才是根本。

    人无完人。

    不失大义,略有私心,人之常情。如此,皇帝才会放心安排工作。

    要是人人都如-篡-权之前的王莽一般,走路都能用尺子量,皇帝才该睡不安稳。

    工部尚书的奏疏快马加鞭送到北平,朱棣的回复也很快,维持原命。

    简单一句话,一事不烦二主,就是夏元吉了。

    这下子,留京官员更摸不透天子到底是什么心思。到底是看重夏元吉一个人,还是释放给所有户部官员的信号?能不能给个提示,好让大家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安排。

    可惜朱棣不是一般人,想完全猜透他的心思,难度不下于徒步登上珠穆朗玛峰。

    留京官员猜不透天子的意图,心中打鼓。关键人物,户部尚书夏尚书却打起包裹,带着随从奔赴浙西。比起同僚,夏元吉格外的平静,平静中甚至有些许期待。

    大多数人没察觉到夏元吉的变化,文渊阁七人则是例外。

    作为朱棣的机要秘书,七人对天子的了解,多少优于他人。比起身在局中的六部官员,解缙和杨士奇等人更能站在另一个角度观察这件事。

    “天子会动户部,却不会处置夏元吉。”

    调开夏元吉,令他去浙西治水,正代表天子对他的信任和回护。

    永乐帝会继续重用夏元吉,此事毋庸置疑。会如何处置其他户部官员,大概要看他们有没有蹚山东的浑水,踩进去的脚,到底陷了多深。

    各地的奏疏依旧按时由通政使司封存,经文渊阁,再送往北平。

    快马每日驰骋在官道上,沿途官驿日夜都要有人看守。遇上连夜赶路的急件,不能及时更换马匹,驿丞到小吏全要获罪。

    北平的气氛更加紧张。

    天子要北征大漠,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千年未变。

    从开平卫,兴和所和全宁卫聚集起的大军,吃饭是个不小的问题。饿着肚子的军队,再勇猛也没法打仗。

    还有武器,战马,袢袄,都要补充到位

    顺天府下辖州县,饥荒刚有好转,实在无力供应大军就食。陈瑄和宣信的舟师还在路上,粮草只能从各卫库仓中调拨。

    距离近的宁夏和山西需要防备瓦剌,辽东还等着舟师的粮饷,唯一能挤出余粮的,只有孟清和镇守的大宁。

    筹粮的差事摊派下来,孟清和一个头两个大。在厢房里拉磨似的转悠,也想不出解决办法。

    粮食,大宁有。

    分派下的数量,当真是没有。

    三十万石粮食,搬空大宁的库仓,把部分田里种下的耐寒作物全部收割,也只能勉强凑足三分之二。这还是大宁都司上下努力发展生产的结果。

    坐到椅子上,孟十二郎皱着眉头叹息。

    果然是人怕出名猪怕壮。

    大宁城有储粮的消息,铁定是赵王上报。说什么以兄弟相待,兄弟就是这么当的?亏自己没信,不然心灵定然要受伤害。

    朱高燧很是内疚,上门两次,都是向孟清和道歉,他当真不是故意的。

    “孤和父皇提起此事,只为表大宁上下屯田之功,哪知……这件事是孤不对。”

    亲王当面道歉,垂着脑袋,诚意十足。

    即使脑袋上冒青烟,孟清和也必须咬牙表示,能接到如此光荣的任务,是他的荣幸,是大宁上下的荣幸。

    “殿下不必如此,天子有命,臣甘之如饴。”

    朱高燧仍是面带愧疚,孟清和的火气根本没处发,反倒觉得自己像在欺负人。

    按了按额角,被卖了还帮着数钞票,就是这种感觉?老朱家果然没一个善茬。

    送走了朱高燧,在房间里转悠半天始终想不出解决办法。

    孟清和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不管外边正下雨,领亲卫出府。

    他当真没辙了,只能去找沈瑄求助。

    刚出府门,就遇上了撑伞站在雨中的杨铎。

    雨幕之中,一顶青伞,伞下之人,似比雨水更冷。

    绯红色的锦衣,金制腰牌,本该如火的色彩,却生生带出了一股能将人冻僵的寒意。

    孟清和停下脚步,暗中握拳,战场上的杨铎,在记忆中已经模糊。眼前的杨铎,让他觉得陌生。

    从军人到锦衣卫,当真会变化如此之大?

    他不知道杨铎此来的用意,本能趋势他离杨铎远一些,越远越好。

    无奈事难如愿。

    孟清和心思飞转的同时,杨铎一步步走了过来。

    在他身后,跟着四名锦衣校尉。校尉之后并无力士跟随。

    “兴宁伯,杨某有礼。”

    “杨指挥使客气。”不用照镜子,孟清和也知道自己脸上的笑有多僵硬,搓搓胳膊,只能全归于夹着冰碴,裹着北风的大雨,“北平的雨可真冷。”

    听了孟清和的话,杨铎有些意外,“兴宁伯祖籍在此,竟不习惯北平的天气?”

    孟清和扯扯嘴角,“今年似比往年都要冷。”

    杨铎没接话,轻勾嘴角,点了点头,似接受了孟清和的解释。

    孟清和没有松口气的感觉,只想快点离开。和现在的杨铎打交道实在太累。尤其是他还挂着锦衣卫指挥使的名头,说话间更要小心,“杨指挥使若无事,孟某要前往定远侯处拜会,先行一步。”

    “耽搁了兴宁伯。”

    “哪里。”

    孟清和摆手,戴上雨帽。

    原本想乘车,遇上杨铎,干脆改乘马,速度更快些、

    雨大就雨大,浇湿了只能怪他自己出门不看黄历。

    向杨铎告辞,孟清和翻身上马,动作比往日利落许多。

    “兴宁伯。”

    马下,杨铎出声,叫住了孟清和。

    马上,孟十二郎不得不拉住缰绳,低头看去。

    雨水打在青色的伞面上,溅起的水珠,几连成一小片水雾。

    伞缘缓缓掀起,看不到伞下人的双眼,只有挺直的鼻梁和唇边不带暖意的弧度。

    “兴宁伯同定远侯,情谊非同一般。”

    肯定,还是疑问?

    孟清和皱眉。

    杨铎却不再出声,伞缘垂下,遮去了整张面容。

    天空一道闪电爬过,雷声轰鸣。似距离很远,又似在耳边炸响。

    “陛下封皇五女为长宁公主,欲择驸马都尉。”

    孟清和眉头紧皱,杨铎告诉他这件事,是何用意?

    “兴宁伯与定远侯,均有大功于社稷,简在帝心。”

    话落,杨铎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孟清和则驻马良久,直到亲卫三次提醒,才猛的一挥马鞭,冲进了雨中。

    自天子有迁都之意,即下令改北平为顺天府,设立行部。置尚书二人,侍郎四人,其属置六曹清吏司。

    沈瑄奉皇命镇北平,在行部办公,居处则在城内私宅。

    原本,北平当建镇守府。但天子已有迁都之意,再建镇守府就不合适了。

    三司衙门各有主官,无法给沈瑄腾地方,住到行部也不合适,沈瑄上奏天子之后,在城内买下一处私宅,按品级改建之后,暂住于此。

    大门悬有匾额,是天子亲手所书。

    永乐帝的一笔草书,永远都是如此的霸气侧漏,不拘一格。

    对于沈瑄敢将如此豪迈的两个字挂在大门上,孟十二郎除了佩服,只有佩服。

    早有护卫将兴宁伯到访报告沈瑄。

    没递帖子就上门,在一般人看来,是有些失礼的。但在南京时,两人过府几乎不走大门,时间久了,让孟清和忘记上侯府要递拜帖这件事。

    甭管私底下交情如何,表面上该做的功夫还是不能忽略。

    一边提醒着自己,孟清和迈步走进府门。

    雨越下越大,打在脸上,生疼。

    迎面砖石铺路,影壁上的雕刻被雨水模糊,隐约能辨认出是猛兽图案。

    绕过影壁,踏上回廊,尽头有人快步走来,蓝色的便服,衣摆随风,腰束玉带。

    沈瑄没有撑伞,臂上搭着一件斗篷,到了近前,直接将斗篷包在孟清和身上,俯身,把人横-抱-起来,大步折返。

    “侯爷?”

    沈瑄没应声,浓眉乌眸,水洗之后,更让人移不开眼。

    穿过前厅和中堂,沈瑄一路将孟清和抱进后堂西厢。

    房门推开,人放下,回身道:“备热水。”

    “是。”

    门外有长随答应着下去,孟清和站在原地,没开口,沈瑄已除下包在他身上的斗篷。

    这不算完。

    腰带,外袍,全都落在地上。

    湿透的里衣黏在身上,沈侯爷大手一撕,伴随着布帛崩裂声,孟清和打了个哆嗦。

    很快,一件外袍披在了孟清和的肩上,幞头被除下,发髻打散,兜头盖下一条布巾,耳边传来低沉的声音,“擦干。”

    沈侯爷的动作太快,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孟十二郎发誓,从解斗篷到撕布料,心中默数绝超不过两百。

    一边擦着头发,一边看向解开玉带的沈瑄,这是生气了?

    看着被挂在屏风上的蓝色长袍,捏住鼻子,忍住,不能这么没出息!

    侯二代撕他衣服面无表情,脸不红心不跳,反过来,不过是件外袍,自己气血上涌个什么劲!

    当初同帐同塌,见过的次数还少吗?

    捂着鼻子,目光还是忍不住朝沈瑄所在的方向不断倾斜。

    好吧,就是没出息了,怎么着吧。

    沈瑄侧首,看到孟清和捂鼻子,突然笑了。

    清冷的气质陡变,从如玉君子到贵篑王侯,不过是一秒的转变。

    修长的手指挑起孟清和的下巴,温-热-呼吸擦过耳际。

    “十二郎。”

    孟清和眨眼,再眨眼,终于控制不住,一把抓住沈瑄的衣领,狠狠亲了上去。

    被雨水浸湿的布巾飘落在地,一切声音都似飘远。

    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飘过杨铎之前的那句话,孟清和心头发紧,一口咬下去,结果,不出预料的被咬了回来。

    摸着脖子,仰头,泪水长流。

    自作孽,不外如是。

    沈瑄到底顾念着孟清和的单薄,放他一马。

    抬起头,拇指擦过孟清和的嘴角,“有事不顺心?”

    “恩。”孟清和应了一声,粮饷的事情,杨铎莫名其妙的话,都让他脑仁疼。

    “可是为了筹集军粮一事?”

    “是,也不全是。”孟清和低头,闷闷的靠在沈瑄的肩膀上。

    “还有何事?”

    “……”

    “不能说?”

    “也不是。”隔着衣服磨牙,胆子肥就肥这一回,实在是心烦,“来之前,遇上了锦衣卫杨指挥使。”

    “哦?”

    “他告诉我,天子封五皇女为长宁公主,将择驸马都尉。”

    “所以?”

    “他还提到了侯爷,”顿了顿,“还有我,说什么简在帝心。”

    孟清和本以为,公主选驸马和他八竿子打不着。沈瑄身为皇帝的义子,也不可能。结果杨铎突然冒出这番话,不能不让他多想。无论对方出于何意,都让孟清和头疼。

    沈瑄尚公主?还是他来?

    甭管哪一种,孟清和都接受不能。

    这事比凑军粮更让他心烦。

    “只为这件事?”

    “啊。”孟清和很郁闷,“这还不够心烦?”

    “不必。”沈瑄低头,蹭了一下孟清和的鼻尖,“放心,不会是你我。”

    “侯爷这么肯定?”

    “自然。”沈瑄梳过孟清和的发,眸光深邃,“你我都不合适,天子早有属意人选。”

    孟清和眼睛瞪圆,“你早知道这件事?”

    “恩。”沈瑄点头,手指缠绕着孟清和的发尾,“北疆有汉王和赵王,不会出乱子,西南才是陛下关注所在。”

    “西南?”

    “黔宁王沐英有四子,长子逝,次子袭爵,三子四子皆在军中。四子沐昕有才,且与公主当龄。”

    黔宁王,西南?

    孟清和恍然。

    永乐帝起兵,镇守西南的沐晟并未响应,却也没领兵北上勤王。

    永乐帝登基之后,仍令沐晟镇守云南。沐家在云南经营两代,积威甚重。沐英又是朱元璋义子,为保西南安定,朱棣也不会动黔国公府。

    但要继续用沐家人,必须进一步加强双方的联系。

    义亲由洪武帝认了,永乐帝只能结姻亲。

    虎父无犬子,以沐家长子和次子的表现,三子和四子都错不了。且沐英同徐达关系不错,徐辉祖与沐晟早年曾一同练兵,把女儿嫁到沐家,徐皇后也应该能放心。

    “想明白了?”

    “恩。”

    孟清和点头,松口气之余,心中不免又升起另一个疑问,沈瑄知道的事,锦衣卫指挥使会不知道?

    杨铎用意究竟为何?

    他仍想不明白。

    心中有事,双眼有些放空,这显然引起了沈侯爷的不满。

    走神?很好。

    沈瑄突然弯腰,将人扛上肩头,推开隔间房门,大步迈出。

    孟清和被吓了一跳,“侯爷?子玉?这是去哪?”

    “沐浴。”

    沐浴?

    “侯爷,我自己能走,找人带路就成。”

    “一起。”

    啥?!

    孟清和怀疑自己听错了,但沈侯爷的脚步却异常坚定。

    用力撑着手臂,孟清和艰难道:“子玉,能不能打个商量?”

    “不能。”顿了顿,又道,“十二郎放心,瑄会守礼。”

    孟清和泪崩,他不担心沈瑄,他担心自己。

    万一控制不住扑上去,这事怎么收场?

120第一百二十章

    抵挡-诱-惑,不是那么容易。

    没有顽强的意志,坚韧-不--拔的精神,根本无法做到。

    孟清和一边捏着鼻子,一边抵挡着诱--惑,脖子以下全部没在水中。

    整个过程,做不到目不斜视,也尽量不让眼睛乱瞟。

    无奈,沈侯爷的存在感着实太强,浓眉挺鼻,宽肩窄腰,黑发乌眸……想装作暂时-性-失明都不成。

    长相迷人,身材更迷人。

    孟清和仰头,只觉得有一只锤子举在他的脑门上,一下接一下的敲,脑袋发涨,嗡嗡作响。

    理智濒临崩溃,只剩下一个念头,扑还是扑?

    如果不是在最后一秒清醒过来,牡丹花下死,或许会真实上演。

    孟清和捏着鼻子,艰难的转过头。用力将布巾扑在脸上,暗暗咬牙,守礼什么的,都该丢到墙角踹碎,踩成渣渣,这世界就美好了。

    正郁闷着,肩头突然袭上温热的触感。

    咔嚓。

    孟十二郎几乎能听到“坚持”碎裂的声音。

    好不容易坚持到现在,莫非要功亏一篑?

    僵硬的侧过头,紧盯着那只修长的手,声音都有些发颤,“侯……爷?”

    如果手不收回去,后果会很严重,他保证。

    沈瑄轻笑,笑容在热气中氤氲,“十二郎可是头晕?”

    孟清和摇头,“没……”

    “不晕?”手指从肩头移开,牵起一缕被水打湿的发,“我为十二郎擦背。如何?”

    “……”

    孟清和心头一跳,当真想哭。

    如此寻常的词语,从沈侯爷口中吐出,为何会令他浮想联翩?

    果然是他的思想太不-纯--洁?

    沈瑄侧头,眼底也有了笑意,“十二郎?”

    “我头晕。”

    孟清和一头撑头,一手握住沈瑄的手腕。

    推开?有点舍不得,触感太好。

    脑海再次轰鸣,不成,坚持住,九十九步都走完了,最后一步退回去,坚决不行!

    “头晕?”沈瑄又靠近了些,黑色的双眼,鲜红的唇,语气愈发低沉,“刚刚十二郎说,不晕。”

    “刚刚不晕,现在晕。”

    对着眼前这么一位,不晕也晕。

    沈侯爷说他会守礼,就当真没做出格的举动。可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碾压孟清和的理智,稍不注意,就会彻底沦陷。

    孟清和掐了自己一下,发热的大脑终于有了一丝冷却。

    抬头,探究一般的望入沈瑄的双眼。

    结果,头又开始晕。

    转头,捂脸。

    幸好没流鼻血。

    似乎觉得孟清和的反应很有趣,沈瑄靠后,靠在桶壁上,弯着嘴角,柔和了眉眼,心情非一般的好。

    做好心理建设,转头,看一眼,孟清和再次捂脸,这当真不是一般人能抵挡住的。

    深吸一口气,孟清和果决的起身,离开会惹事的源头方为上策。

    大丈夫能屈能伸!

    没胆?反正他也不是英雄。

    身后传来几声低笑。

    孟清和系腰带的动作一顿,咬牙,坚决不回头。

    推开门,几乎是落荒而逃。

    不贴切,却绝对真实。

    下巴搭在前臂上,沈瑄笑得愈发肆意,笑声中带着纯粹的愉悦。

    假如孟清和不是脚步匆匆,如果他再多一丝好奇心,只要回头看一眼,百分之两百会把理智再次丢开,飞一般的扑回去。

    该感叹孟十二郎意志坚定,精神可嘉。

    虽说会有那么一丝遗憾,到底还是撑住了!

    换上便服,捧起还有些烫嘴的姜汤,一饮而尽。

    放下瓷碗,孟清和用力一抹嘴。面对如此糖衣-炮弹,都能坚定立场绝不动摇,今后还有什么能打倒他?绝对不会有!

    沈瑄靠在门边,看着自我骄傲中的孟清和,没忍住,又笑了。

    半干的黑发披在肩头,只松散的系着绸带,蓝色的常服,未束腰带。

    很少能看到沈瑄如此慵懒的样子,低沉的笑声像羽毛擦过心头,差点让孟清和再次-破-功。

    沈侯爷的性格很难琢磨,私底下,尤其同孟清和独处时,脸上时常带笑,贵气和儒雅之气尽显,看似相当无害。

    一旦肃起面容,变回众人口中的杀神,周身煞气弥漫,敢和鞑子对砍的军汉也会心里发憷,头皮发麻。

    孟清和是极少数不会被沈瑄冷脸吓到的勇壮之士。

    实际上,他也害怕过,被沈瑄深幽的双眸盯着,也会后背冒凉气。但不知何时开始,他不再害怕沈瑄,对视半晌,脸色照常,只是耳根会习惯-性-的发红。

    军汉们佩服孟伯爷的勇敢。孟清和的“真汉子”之名同沈瑄的杀神外号一同广为流传。

    朱高燧也曾对此发表过感叹,孟十二郎做谦虚状,只言殿下谬赞,沈侯看似冷血,实则很是平易近人。

    听到这种解释,朱高燧无语,看着孟清和,就像在看一个外星来客。

    孟十二郎顶住压力,充分发挥演技,表示自己说的都是真的!反正打死朱高燧,他也不会亲自去探寻沈瑄“平易近人”的证据。

    如若不然,说出真相,道明一切都是爱情的力量?

    别说朱高燧会不会以为他疯了,孟清和自己都会起一身鸡皮疙瘩。

    京城虽有传言,定远侯同兴宁伯关系匪浅,动不动就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几乎夜夜爬墙。事实也相去不远。可往往越是真相,越不会有人相信。

    最显著的例子,永乐大帝。

    沈瑄几次说实话,朱棣永远坚定相信,他心中的答案才是一切的真相。

    对此,沈瑄也十分无奈。

    作为朱棣的儿子,朱高燧会相信孟清和未出口的真相?可能性极低。

    朱高燧不相信,不代表孟清和的话不会传开。

    很快,“杀神定远侯实则平易近人”一事,成为了北疆新的传说。

    边军还会偶尔产生一下动摇,曾被沈瑄各种欺负的草原部落坚决不相信。

    “这是阴谋,肯定是阴谋!”

    杀神会平易近人?

    真当草原的勇士只会套马打仗不会动脑子?

    当得知这则“北疆神话”是由大宁镇守,兴宁伯孟清和传出后,一个“奸诈”的大戳狠狠盖在了孟十二郎的头上。

    摸摸盖了个红印的脑门,孟清和很是不解。他的确没说实话,但和奸诈也靠不上边吧?

    再想不明白,大宁镇守的奸诈之名也在草原上流传开来,越传越广,甚至有“妖-魔-化”的倾向。到了后来,连鞑靼可汗鬼力赤和瓦剌首领马哈木都有耳闻。

    孟十二郎不得不感叹,古代人民的精神文化生活果然很不丰富,这样不靠谱的传言都有如此大的力量。

    说他奸诈狡猾,心机深沉?完全脱离事实,是造-谣!

    脱离实际吗?但凡和兴宁伯有过接触的人,尤其是被他坑过的,都对此持保留意见。

    孟清和喝过姜汤,直接被沈瑄丢到塌上,裹上被子,抱个满怀。

    名曰:保暖。

    雨水敲击石砖的声音像是催眠曲。

    孟清和被熟悉的冷香包裹,困意很快涌上,不由得打了个哈欠,眼睛半合,沉沉欲-睡。

    天子决定北征,分派下筹粮的任务之后,孟清和一直没能睡个安稳觉。

    如今全身放松,不免一个接着一个的打哈欠。

    “倦了?”

    “恩。”

    孟清和蹭了蹭丝滑的布料,睡意朦胧,到底惦记着军粮的事。

    “……二十万石,还能凑齐……三十万石,真的不行。”

    “二十万石?”沈瑄拍了拍孟清和的背部,“大宁有这么多粮食?”

    “啊。”被沈瑄抱着,拍着,孟清和的眼睛当真是睁不开了,“麦子,荞麦,还有其他的谷物,勉强能凑齐。还可以从屯田的商人那里换一些。大宁库仓里有不少毛皮……”

    沈瑄没-插-言,静静听着孟清和似呓语的陈述,听他罗列想出的各种筹粮办法,听到最后,明白孟清和已是尽了全力。换成任何人,哪怕是自己,都未必能如他做得好。

    “凑不齐,有负天子之命。”

    孟清和闭上眼,那样的话,他是不是应该先一步请罪,争取宽大处理?

    沈瑄没有接言,没有了说话声,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成为在空气中敲打的唯一音符。

    良久,沈瑄梳过孟清和的发,唇落在他的发间。

    “将你所言写成奏疏,呈送天子。”

    孟清和一个激灵,睡意去了一半。

    “明日,我和你一同觐见陛下。”沈瑄托着孟清和的后颈,对上他的双眼,“天子圣明,实言以对,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实话实说?”

    “然。”

    “没有其他办法?”

    “大宁能凑齐粮食?”

    “不能,可……”和他一起觐见,岂不是也被拉下水?

    “十二郎之事,即瑄之事。”沈瑄轻笑,抵住孟清和的额头,“从瑄之言即可。”

    孟清和突然耳根发红。

    沈瑄捏了一下孟清和的耳垂,笑意更深,侧头,吻上了孟清和的嘴唇。

    窗外,雨越下越大,天地间连成一片透明的雨幕。

    偶尔震响天际的滚雷和-金-红-色的闪电,成为单调色彩中的唯一点缀。

    燕王府内,朱高燧站在朱棣面前,垂首认错状。

    朱高煦陪站,不能出言相帮,至少在老爹发怒要抽鞭子时,帮弟弟挡几下。

    朱棣面无表情,一下一下敲着桌子,实在看不出怒气指数。

    如果徐皇后在,八成能断明朱棣现在心情。关键是徐皇后不在,朱高煦和朱高燧只能挺直身板,在老爹跟前认错罚站。

    “父皇,是儿臣的错。”朱高燧道,“儿臣为表功,刻意夸大,请父皇降罪。但大宁委实没有那么多粮食,请父皇莫要怪罪兴宁伯及大宁都司上下。”

    朱棣没说话。

    气氛太压抑,朱高燧余下的话险些噎回了嗓子里。可想起在大宁城的种种,还是出言道:“父皇,是儿臣好大喜功,与他人无干,请父皇降罪!”

    朱高燧光棍一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朱棣还是没说话。

    朱高燧没辙了,朱高煦出言道:“父皇,三弟言行虽然急躁,本意却非为己。且大宁屯田确有实功,儿臣在开平卫,时闻大宁都司开垦荒田,改良农具,种植谷麦之外,又遍植粟米,荞麦。更鼓励商屯养殖牲畜,边军贴户樵采渔猎,以皮毛等换取良种。数月间,大宁城开垦出的荒地,复归军民,已超辽东诸卫。”

    见朱棣神情有所缓和,朱高煦再接再厉,顺便不着痕迹的踢了朱高燧一脚,他在这里帮忙,正主不能不出声!

    朱高燧是个机灵人,见势,立刻接言道:“不瞒父皇,儿臣尝同兴宁伯言,以如今大宁,十几万石粮食应能筹集,二十万石也可,但三十万石,委实太多。军粮筹措不及,罪责尚在其后,延误大军才是儿臣之罪!”

    “父皇,儿臣请父皇责罚!”

    说完,朱高燧眼圈发红,后悔之情显露无疑。

    朱棣终于出声了,“起来吧。”

    “父皇?”

    “朕不会怪罪你。”

    “那兴宁伯?”

    朱棣眼睛一瞪,朱高燧和朱高煦同时打了个哆嗦。

    “五日后,朕亲往大宁。真如你二人所说,兴宁伯非但无罪,反而有功。”

    “父皇?”

    朱棣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朕下令筹集军粮,可说何时为限?”

    好像……没有。

    “朕言征沙漠,可言何时发兵?”

    似乎……也没有。

    瞪着还有些云里雾里的两个儿子,朱棣手痒,下意识摸向腰间,明显又想动鞭子了。

    还是朱高煦反应快点,“父皇如此说,莫非不欲近期北征?”

    朱高燧慢一拍,却也想到了这点。

    兄弟俩一起看向老爹,真是这个意思?

    “占书曰:金星出昴北,北军胜出,昴南,南军胜。”朱棣负手道,“朕仰观天象,金星出昴北而我军在南,宜慎。”

    朱高煦&朱高燧:“……”

    “昔靖难之时,火球天降,吉兆也,旬日大风,我军胜。今有占星之兆,更不可忽略。”

    朱高煦&朱高燧:“……”

    老爹是认真的?

    还是个对外的借口?

    虽说-迷-信-天兆不太靠谱,可老爹这么说了,再不靠谱也必须相信。

    甭管老爹是突发奇想还是事先计划好的,总之,能顺利解决筹措军粮的事,不令兴宁伯获罪,朱高燧也乐于应承。

    至于朱高煦,坚信老爹说的话,踩着老爹的脚印走,老爹的旗帜高于一切!

    兄弟俩互看一眼,同声道:“父皇圣明。”

    待兄弟二人退下,朱棣召来郑和,令他去孟清和处传达口谕,“朕知其一心为国,筹集军粮之事,尽力即可。另朕不日往大宁,令其随驾。”

    “奴婢遵旨。”

    郑和躬身行礼,叫来侯显换岗,自己披上蓑衣戴上雨帽,往兴宁伯处传口谕。

    穿过廊庑,碰上傍晚巡职的锦衣校尉,又遇见要到天子处汇报鞑子情报的杨铎,郑和点头,不见多少热络。

    杨铎笑着抱拳,“郑公公有礼,可是出府?”

    郑和道:“咱家要到兴宁伯处传天子口谕。”

    “郑公公要寻兴宁伯,可到定远侯宅邸。”

    “杨指挥使如何知道?”

    杨铎笑道:“在王府外遇上了。本官同兴宁伯有旧,闲谈两句,言及于此。雨大,未免公公冒雨绕路,才出言提醒,并无他意。”

    郑和看着杨铎,杨铎淡然依旧。

    “如此,咱家谢过杨指挥使。”

    “不敢。”

    抱拳颔首,郑和带着的内侍同锦衣校尉擦身而过。

    杨铎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一路穿过廊庑,到承运殿前,解下佩刀,经通报入殿,下拜,道:“臣杨铎,拜见陛下。”

    沈瑄府中,郑和向孟清和传达天子口谕,言天子不咎筹集军粮之事,五日后将移驾大宁。

    “届时,定远侯与兴宁伯皆需伴驾。”

    “臣领旨。”

    心中大石落地,孟清和轻松之余,不免思索,是谁帮他在天子跟前说了话。

    不是沈瑄,还能是谁?

    “是赵王和汉王求了天子。”

    郑和实话实说,也是提醒孟清和,欠了这两位的人情,怕是不好还。

    孟清和谢过郑和,决定明日照计划求见天子。

    一为谢恩,二来也是表态。

    汉王和赵王为他说话解围,他却不能立刻丢开,高枕无忧。有个正确的态度,才能再刷一刷朱棣的好感度。

    何况,天子要移驾大宁,多少探一探,也能心中有底。

    送走郑和,孟清和将想法告知沈瑄,沈瑄点头,道:“明日,我与你一同觐见天子。”

    孟清和没拒绝。

    有沈侯爷在,心中更有底气。

    大雨下了一夜。

    翌日,天空放晴。

    孟清和和沈瑄入燕王府,求见天子。

    朱棣早饭用得有些晚,内侍通禀之后,直接让二人到暖阁里回话。

    朱高煦和朱高燧坐在朱棣下首,父子三人都是手里拿着两张厚饼,饼里夹着咸鸭蛋和咸菜,面前的大碗里是热气腾腾的米粥,一口饼一口粥,吃得正香。

    沈瑄习惯了,沈良没被夺爵充军之前,他曾和朱元璋一起用饭。到了北平,也经常被朱棣叫到身边。

    谨守君臣之礼不错,对眼前的场面倒也不陌生。

    “瑄儿用饭没有?没用过,一起用。”

    沈瑄没客气,谢恩之后,接过内侍捧上的粥碗,一口就是小半碗。

    “兴宁伯也用些。”

    天子有命,孟十二郎自然也不敢客气。

    一顿早饭,耗去小半个时辰。

    孟清和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捧着粥碗数米粒。

    朱棣父子却是吃相豪迈,码成摞的面饼,顷刻间见底。

    孟清和算是又一次见到了永乐大帝“平凡”的一面。就算和第一家庭一起啃过肘子,见到这样的场景,他还是会感到新奇。

    撤下碗盘,送上茶水,孟清和取出奏疏呈上。

    北平设立行部,却没有通政使司的分部,奏疏直接呈送天子驾前,基本也能说得过去。

    “闻圣上将移驾大宁,特以紧要呈报陛下。”

    奏疏出自孟清和之手,经沈瑄润色,将大宁屯田,开荒,收揽边民,改进工具等事一一列明。并附上开互市的条目,结合孟清和驻守大宁期间的心得,更有可实行-性。

    在奏疏之后,附有目前大宁城能筹集军粮的数目,和朱高燧告知朱棣的并无太大出入。

    “陛下隆恩,不罪愚臣。愚臣肝脑涂地不足以报答万一。只能同麾下竭力戍卫北疆,屯田开荒,以丰边军。”

    “爱卿请起。”

    这个称呼出口,除朱棣之外的人都是一愣。

    能被朱棣叫爱卿的,要么是心腹之人,如朱能。要么就是肯定要倒霉的,如解缙。

    孟清和暗自考量自己属于哪一种。

    从目前状况来看,怎么着,都不会和解大才子一样吧?

121第一百二十一章

    事实证明,凡事情谨慎多思,绝对没错。

    看过孟清和送上的奏疏,永乐帝十分满意,尤其是大宁驻军屯粮及开垦荒田一事,更令孟清和得了诸多夸赞。

    大宁和开平卫杂造局因献“火雷”有功,上下皆有封赏。

    获悉大宁杂造局工匠自发改进工具,以助屯田,且顺天八府也多有农户或商户仿造,借此得了便利,朱棣更是龙心大悦,当即口谕,再赏大宁杂造局上下钞十至二十锭不等,于农事有大功者,另赏银五两,布帛两匹。

    作为组织并领导了一系列工作的大宁镇守,孟清和同样功劳不小,不只得到了皇帝的口头嘉奖。还获赏银五十两,钞二百锭。

    银子尚未发下,孟清和就已经感到烫手。

    从朱棣起兵,靠靖难起家的人都清楚,八字不够硬,被朱棣夸奖可不是什么好事。

    同样的,几番得皇帝厚待,流下的汗水也要加倍。银子到手,必有皇命随后。且事情的难易程度,与赏赐的多少直接挂钩。

    遇到这种情况,只能迎难而上。

    把皇帝的赏赐退回去?军中第一人,成国公朱能都不敢这么干,何况是细胳膊细腿的孟清和。

    想到这里,孟清和嘴里发苦。

    军粮一事,天子不定期限,却没说减少数目,聪明的就该知道,三十万石粮食仍要筹集,一点不能少的送到天子驾前。不然的话,永乐帝早晚会办了他。

    宽限了时间,还办不成事,不是能力不足,就是有意懈怠。

    不从严从重处罚,那就不是朱棣。

    在对下属的高标准严要求上,朱棣十成十像足了朱元璋。

    他加班,下边的人也不能偷懒。

    做不到,拿工资不办事,直接换人。

    撵回家吃自己还是到纠查-贪-污-腐-败-的部门喝茶聊天,皇帝说得算。

    孟清和揣度着皇帝的意图,衡量着没到手的银子,心中实在没底。

    若是皇帝布置下不可能完成任务,不想找块豆腐撞死,就只能辞官,扛起长枪自请戍边,从头开始奋斗。

    当然,这是最坏的打算。

    幸好永乐帝没有太难为孟清和,他交代的事情不多,只有三件。

    其一,圣驾驻跸大宁期间,孟清和伴驾,陪聊、陪逛、陪办公,同时充当解说及评论员,负责回答天子提出的所有问题,

    其次,大宁杂造局很好,造出的东西和工匠都很好。

    好东西要和好朋友分享。

    所以,大宁杂造局大使升调入南京军器局,继续从事武器研发工作。副使调任北平,入职北平杂造局。有能力的工匠也分出一部分,到北平杂造局工作。具体名单由孟清和呈报,工匠及家人户籍一概迁移。

    最后,作为留守后军都督府佥事,孟清和不能只抓大宁的工作。对北平的屯田和移民工作,也要提出好的意见和建议,必要时,更要配合沈瑄的工作。

    永乐帝决定迁都,谁反对也没用。北巡期间,北平行部改称北京行部,于顺天府别建府社府稷,令行部官以时祭祀,足见其决心坚定。

    行部不断扩建,六部六科将逐步确立,国子监也将在近期建立。

    如此,北平的耕地人口必须充实起来。直接移民是一个办法,但朱棣从大宁城招抚流户一事上得到了启发,自发开垦荒田和被迫离乡,总有区别。

    此法在大宁可以,北平为何不行?

    “卿即为北京留守行后军都督佥事,当能担此重任。”

    “臣……遵旨!”

    艰难说出这三个字,孟清和的心都在淌血。

    他就知道,被永乐帝夸绝没好事!

    粮要筹,人要给,最后还得负责解决北平的粮食和人口问题,这是压榨,赤-裸-裸-的压榨!

    饶是心中拔凉,表面也不能露-出分毫,还要表示感激,陛下将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他来办,是信任他,是臣子的荣耀,是无上的光荣!

    光荣之后,孟清和低头,默默流泪。

    委实太过激动,必须哭一会。

    值得安慰的是,永乐帝没有区别对待,沈瑄,朱高煦,朱高燧,一个没落,全被抓了壮丁。

    开平备边,宣府屯田,顺天府开垦荒地,依大宁例招抚流户及化外边民,并以营州诸卫辖开原、广宁二地,为设立互市做准备。

    一件件摊派下去,孟清和发现,实际上,自己还没被压榨到底。

    对亲生儿子,永乐帝的手更黑。

    开原、广宁二地属辽东,却被永乐帝交给朱高燧。

    一句话,管不好,互市开不成,鞭子伺候。

    互市一开,不能彻底改变北疆的局势,却也能牵制兀良哈三卫及一定数量的草原部落。

    有了利益捆绑,再对鞑靼可汗软硬兼施,定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

    瓦剌距离明朝边境较远,且实力不如鞑靼。按照孟清和的思路,先挑硬茬啃,削弱了鞑靼,继续挑拨几下,不用边军动手,草原部落自己就能掐起来。

    事实上,若非永乐帝露出出兵意向,鞑靼和瓦剌已经打起来了。背着抢劫兀良哈的黑锅,鬼力赤对马哈木恨得牙痒痒。

    尽管马哈木很无辜,但被鬼力赤派人指着鼻子骂,在草原上散播对他不利的各种言论,以致有部落首领误会他是阴险奸诈背后使手段的小人,拖家带口转投鞑靼,就算是泥人也会喷出火星。

    一旦鞑靼和瓦剌打起来,再把兀良哈放出去,边军大概只剩下看热闹的份了。

    孟清和想得不错,也有相当的可行性。

    朱棣肯定了他的计划,却没有全部采纳。

    在北疆镇守二十年,永乐帝已经习惯了同这些骑在马背上的勇士对抗。他比孟清和更了解草原上的部落,单靠计谋,可以削弱他们,却不能令他们臣服。

    只有绝对的实力,才能让这些草原上的雄鹰臣服。

    即使元朝已成为历史,北元王庭也在捕鱼儿海一战中被灭,战士的骄傲却从未消失。

    能让勇士低头的,只有实力和强悍。

    所谓的以力服人,或许会被文人各种批评,但在某些时候,的确比以理服人更加有效。

    在永乐大帝开设的课堂上,孟清和扎扎实实的上了一课。

    同堂听讲的,还有沈瑄和朱高煦兄弟。

    朱棣不是真的不讲道理,满足条件的情况下,他也愿意拿起儒家的教条,给天下树立起泱泱大国风范。

    有风范不假,却不意味着他会在原则性问题上做出让步。

    一点也不行。

    按照朱棣的思维,道理可以讲,以理服人也行,具体如何操作却要由他来决定。

    这个思想,由洪武帝开创,永乐帝发扬,虽然随着文臣的崛起而发生了改变,其真髓却始终未变。

    铮铮铁骨,永不弯折的脊梁。

    这就是将一个王朝推向巅峰的王者,继朱元璋之后,开创了封建王朝最后辉煌的永乐大帝。

    此刻,孟清和突然觉得,被朱棣坑几回算不得什么。

    即使再被压榨,最终得益的也是这片土地,这个国家。

    瞬间的思想升华,让孟清和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突然有了如此高的思想觉悟,很重要的一点,要归于永乐帝的演讲水平不断提高。听着他的发言,想不热血澎湃都难。

    孟清和是这样,朱高煦和朱高燧也一样,连沈瑄都受到了影响。

    离开燕王府,孟清和没有马上返回宅邸,而是策马走在北平街头。

    闻名后世的紫禁城尚未建成,燕王府和三司衙门是城内最具标志性的建筑。

    九门之内,行市街巷,远不如南京繁华。

    城外,农户和屯田的边军行走在阡陌之间。

    大漠孤烟,并不遥远。

    可以想象,为何永乐帝提出迁都,朝中会有那么多的反对之声。

    孟清和下马,从路边买了十几张麦饼,分给跟随他的亲卫。

    “我要出城走走。”

    简言之,中午饭没着落了,吃饼扛着吧。

    在城门前验过腰牌,孟清和策马奔驰,风吹过面颊,脑子放空,各种思绪都离他远去,留下的只有畅快。

    亲卫看到孟伯爷突然策马狂奔,心惊之余,立刻挥舞马鞭,紧跟了上去。

    跑了一段路,忽然有骑兵从身后追上。

    比起孟清和的半吊子骑术,来人好似天生为骑兵而生。

    马蹄声和卷起的沙尘引起亲兵的注意,这里距离北平已有一段距离,偶尔会遇上边军哨骑。前段时间,还有小股的鞑流窜,不得不提高警觉。

    马蹄渐近,孟清和放慢速度,回头望去。

    枣红色的骏马,绯色麒麟服,行动间,如破开朔风的长刀。

    孟清和停下了。

    策马回身,等着来人。

    待到马近时,突然手指放到唇边,打了一声呼哨,胯-下战马得令,发足前奔。枣红色的骏马愈发-兴-奋,嘶鸣一声,撒开四蹄,紧追不放。

    马上的沈瑄无奈,孟清和却笑得开怀。

    他很少有如此肆意的时候,和沈瑄赛马,更是从未曾想过。

    不愿服输,带着固执和坚持。这样的孟清和,才最真实,也最令人移不开目光。

    两匹马几乎并驾齐驱,不一会,就将亲卫甩开一段距离。

    不是边军骑术不好,实际上,有一个算一个,军汉们的骑术全都超过孟清和一大截。

    无奈战马不够给力,底盘不能比,卯足全力,双翼机也追不上喷气式战斗机。

    孟清和知道沈瑄在让着他,跑过一段距离,开始放慢速度,战马甩了甩脖子,在草地上踱步。

    “不跑了?”

    “恩。”

    回答之后,孟清和愣了一下,看向沈瑄,这问题,貌似有歧义?

    沈瑄神色如常,俯身拍了拍战马的脖颈,继而眺望远处。

    地平线上,日--头西沉,照亮一片火红的晚霞。成群的牛羊,仿佛拢上一片红色的光晕,随着光线-炽--热和减弱,变成草原的一抹剪影。

    有牧民在唱歌。

    靖难中,为安置来投的草原部落,朱棣下令,在怀来所以南设立守御千户所。随着内附的部落越来越多,燕军骑兵不断壮大,守御千户所也从一处增为三处。

    夏收后,牧民们和边军一同种植耐寒作物,储备牲畜过冬的草料。

    春季到来时,总是能看到如云的羊群散布在草原上,啃食青草,长得膘肥体壮。

    难怪朵颜三卫希望能获得大宁之地作为草场,好的地盘,谁不想占?

    从来归的怯烈帖木儿,哈剌脱欢李剌儿口中可以得知,草原上的日子一年不如一年。自他们的部落内附,并得千户百户等官职之后,隔三差五就有草原上的朋友托人带话,希望能内迁。

    自三月至今,经怯烈帖木儿牵线搭桥,已有伯帖木兒,阿卜都罕,脱脱不花驴驴等率部落来归。部落从百人到千人不等,如阿卜都罕,不只部落内附,所居的塔滩之地也献了上来。

    阿卜都罕的部落是蒙古化的西亚人,与瓦剌情况类似。

    之前,怯烈帖木儿求见朱高煦,言有要事禀报,即为此事。

    对于这些部落的内附,明朝是欢迎的。

    欢迎归欢迎,除了自带地盘的阿卜都罕,其余人的安置却是个问题。

    处理不好,也会生出乱子。

    这也是朱棣为何一意迁都的原因之一。

    接受草原部落内归,好处有,麻烦同样不小。例如伯帖木兒率五百族人内迁时,受到了鞑靼骑兵的阻挠,宁夏总兵官左都督何福派出骑兵,才救出了伯帖木兒。

    每次有部落内归,边境都要擦出点火花。

    积累到一定程度,早晚都要爆发。

    永乐帝会五出边塞不难理解,以绝对的武力震慑,才能换来边境的安稳,只可惜,一场土木堡之变,让永乐年的辉煌成为了只能追忆的历史。

    牧民的歌声仍在继续。

    孟清和学着沈瑄的样子,眺望远处。

    目光所及,一望无际。

    “北疆荒芜,但我更愿居于此处。”沈瑄转头,唇边的笑,似融在晚霞之中,“十二郎可知为何?”

    孟清和没说话,他心中有答案,却没法用语言来表达。说出来,也会词不达意。第一次,他体会到了书到用时方恨少是种什么滋味。

    沈瑄没有再问,轻轻的抚过马鬃,又望了一眼西沉的落日,调转马头,对孟清和道:“天-色-已晚,回去吧。”

    “好。”

    两人并未多言,却似又靠近了许多。

    孟清和甚至觉得,就在刚刚,他触摸到了沈瑄内心最深的地方。这种感觉很奇妙,奇妙得让他感到不真实。

    回城后,不知是凑巧还是刻意,两人又遇上了杨铎。

    杨指挥使仍是一身大红锦衣,向两人抱拳,礼貌的笑着。目光扫过孟清和,似有深意,却不会让人不舒服。

    比起之前,杨铎似乎又有了一些不同。

    目送杨铎的背影远去,孟清和皱眉,忍不住道:“侯爷,你之前和杨指挥使熟吗?”

    “怎么?”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十二郎好奇?”

    “有点。”

    “哦。”

    声音拉长,孟清和后背突然有点发冷。

    抬头看看,沈侯爷在笑,可笑容,怎么有点不太对劲?

    当夜,孟清和没能婉拒沈瑄的盛情相邀,被侯二代请回家,秉烛夜谈。

    翌日,永乐帝召见,沈侯一贯如常,孟十二郎却是精神不济。

    原因,天知地知,两人知。

    六月丁未,天子出北平,移驾大宁。

    密切关注朱棣动向的鞑靼可汗鬼力赤额头冒汗,大宁往北就是开平卫,明军出塞,多由此处,莫非,明朝真准备打仗?

    鬼力赤立刻召集左右丞相,商议将明朝时节送还,同时给朱棣送去一封“国书”,表示友好之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鬼力赤是服软了。

    抢劫打谷草没太大问题,但和朱棣真刀真枪的打一仗,鬼力赤实在没底。何况身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瓦剌,手下太保枢密知院阿鲁台对他登上可汗位也一直心存不满。

    这个是时候和明朝开战,绝对是得不偿失。

    遣使通好,先稳住朱棣,壮大实力,解决身边的隐患,才是鬼力赤首先要做的。

    在鞑靼派使者前往开平卫,递送“国书”,希望能当面向永乐帝表示友好时,天子御驾已出北平城。

    让众人没想到的是,朱棣没急着赶路,而是下令转道,令郑和对随驾文武传达口谕:“朕初举兵靖难,北平之民皆出丁力以助之征讨,输家财以益军需。朕心嘉之,未尝少忘。既核县乡,过此,应当面劳恤。”

    口谕下达,众人顿悟。

    天子要下乡慰问,该准备的都准备起来。

    钱粮帛酒,一样不能少。

    慰问品准备好,羽林军开路,旗手卫在后,第一站,就是在捐粮时做出表率的孟家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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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和介绍:
在大明王朝最辉煌也是最彪悍的年代,对一个穿越者来说,活着,更好的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这是一个小人物在明初的奋斗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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