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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来自远方     清和txt下载     清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6第四十六章

    `p`jjwxc`p``p`jjwxc`p`  作为明朝开国将领,洪武帝的好战友,徐达受封魏国公,赐开国功臣铁劵,死后追封中山王,只有常遇春可与其并列。

    在洪武帝大杀功臣的浪潮中,徐氏一族没有倒下,反而三世为王爵,后人世镇南京,堪称明朝罕有的常青树,勋贵之家。

    洪武年间,徐达屡出塞外,徐辉祖曾北平练兵,朱棣娶了徐达的长女,同徐家的关系一直不错。直到建文登基,大刀阔斧的削藩,徐辉祖才同朱棣渐行疏远。徐增寿则不然,兄弟俩在这件事上经常发生争执,掀桌子摔凳子,乃至于打上一架都不是稀奇事。

    比起徐辉祖的稳重,徐增寿的性格有些急躁,建文帝信任徐辉祖,却对徐增寿抱有怀疑,曾当面问他朱棣会不会造反。

    徐增寿很光棍,肩膀一耸手一摊,“燕王为亲王,富贵已极,怎么会造反?”

    要是相信这话,建文帝就真是个傻子。

    可徐增寿是徐达的儿子,徐辉祖的亲弟弟,哪怕知道他睁着眼睛说瞎话,建文帝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满朝文武都在看着,削藩就算了,突然对勋贵下手,还是魏国公府的嫡系,皇帝到底想干什么?继续洪武帝未完成的事业,把开国功臣全都杀干净?

    勋贵多是以武起家,建文帝重用文臣,打压武臣不是秘密,一旦不小心触动了某根敏感神经,后果会相当不妙。

    围绕在建文帝身边的多是如齐泰,黄子澄,方孝孺一类的书生,却也不乏明眼人,例如翰林编撰杨士奇,户部侍郎夏元吉,都曾拐弯抹角的提醒过建文帝。

    夏元吉充任采访使,纠察百官的不法事,回京期间曾上疏建文帝,不能继续任由身边这群书生蹦跶了,现在不满的可不只是藩王,一个不好,真有哪个藩王造反,皇帝虽是正统,仍会众叛亲离。

    杨士奇没有直接上疏,而是在文史馆的考试中,于文章中针砭时弊,获得吏部尚书的赏识,认为只让杨士奇编经太屈才,点其为第一名之后,立刻奏请皇帝给杨士奇升了官。可无论张尚书还是建文帝,欣赏的都是杨士奇的文笔,对文章内容却不是那么重视。

    如果建文帝能开一下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或许永乐帝不会在建文四年就夺取了南京城。

    此时,燕王正在酝酿造反,建文帝正大刀阔斧的削藩,叔叔和侄子都打着自己的算盘。于满朝文武来说,怎么站队,该支持谁,将决定一家乃至全族的命运,不得不走一步看两步,谨慎从事。

    徐辉祖考虑得很长远,设想过多种结果,徐增寿多是从亲情和己身考虑,这也注定了兄弟二人未来命运。

    徐增寿兴冲冲的带着外甥回到国公府,却在大门前被拦住了,一瓢冷水直接泼在了头上。

    徐辉祖下令,外甥进府可以,护卫免谈。

    “大哥真这么说?”

    听到徐辉祖不许护卫进府,朱高煦和朱高燧的脸色也是相当不好看。

    “我去同大哥说!”

    徐增寿火气冲头,之前明明说好的,大哥这又是怎么了?

    意外的,朱高煦拉住了他。

    “魏国公此举孤能够体谅,舅舅不必气恼。”一个魏国公,一个舅舅,嘴上说能够体谅,话中却暴露了朱高煦真正的心情。

    “可……”徐增寿还是气得想杀人,这算什么?外甥好歹是个郡王,带上些护卫又怎么了?魏国公府还养不起不成?

    “舅舅,我兄弟进京是为拜祭太--祖-皇帝,临行前父王曾叮嘱,到京后一切听从舅舅安排。魏国公遣护卫回王府,必有其考虑,孤照做便是。”

    说着,朱高煦回身,召来孟清和,吩咐他带人回京城燕王府,“回禀世子,孤与三弟在舅舅这里一切妥当,请世子不必担心。”

    “卑下遵命!”孟清和应诺之后,接着说道:“郡王同公子的习惯,怕是国公府的下人并不十分清楚。卑下斗胆,待回禀世子,遣随行宦官火者数人过府,可否?”

    “可。”不等朱高煦点头,徐增寿先一口答应下来。

    护卫不让进,伺候的宦官也拦在门外?未免太不近人情。说句不好听的,是打算将朱高煦朱高燧同世子隔绝,软禁不成?

    目送朱高煦兄弟随徐增寿进府,孟清和仰头看向魏国公府门楣上悬着的“大功坊”匾额,面容平静。

    金漆兽环大门在面前合拢,孟十二郎勾了勾嘴角,他能猜到徐辉祖此举的用意,不外是避免朱高煦兄弟对外传递消息,也是给皇帝摆出个忠臣的姿态。后世赫赫有名的南京瞻园,不过是徐府的花园,开国功臣,一门两公,在靖难中站错了队,仍屹立不摇,徐辉祖,果真是了得。

    “百户,可是回王府?”

    “回去。”孟清和扣住腰间长刀,对随行的鸿胪寺左寺丞说道:“还要劳烦寺丞一次。”

    鸿胪寺左寺丞不过从六品,孟清和身为百户,正六品,本不必如此。但文官和武官的品级却不能这么比,不见七品的言官能指着一品都督的鼻子骂?

    这就是大明官场,尤其现下情况特殊,还是客气点好。

    见派去的护卫都被撵了回来,朱高炽有些吃惊,打发走了鸿胪寺寺丞,从孟清和口中听到了详细经过,叹息一声,“魏国公也是为难,罢了,王安。”

    “奴婢在。”

    “你带上几个可靠的去魏国公府。在京期间,你就跟在二弟三弟身边伺候。”

    “奴婢遵命。”

    王安躬身退了出去,世子发话,不愿意也不成。高阳郡王和三公子都不是好伺候的,得找两个耐揍又机灵的,必须从带来的人里挑。京城王府里的这些个,不说世子,他也是一个都信不过。

    王安离开后,朱高煦派人去请沈瑄,决口不提一同负责王府安全保卫工作的倪谅。

    沈瑄到后,房门关上,朱高炽对两人道:“来时,父王曾对孤兄弟三人言,此行凶险,在京中务必谨言慎行。一路行来,孤可信任者,除了兄弟,便只有汝等二人。”

    听到这番话,即便是孟清和,也不免心头发热。

    高智商,高情商,为人谦和,乐于礼贤下士,无论大事小事绝不糊涂,除了外在条件差了些,几乎无可挑剔。

    要是换个人,高阳郡王的掀翻太子之路,或许不会走得那么困难。

    成功的可能,至少提高五个百分点。

    朱高炽同沈瑄说话时,孟清和一直保持沉默。

    直到两位大佬就加强王府守卫,与府外传递消息,揪出府内细作诸事交换若干意见,做出妥善安排,才轮到他开口。

    “孟百户可有想法?”

    “回世子,卑下唯有一点提议,可供世子参考。”

    “孟百户尽管道来。”

    “是关于太--祖—皇帝祭日……”

    房门外,一名端着茶水的宫人从回廊处走来,距离房门还有几米,被护卫拦了下来。

    宫人作势争辩了两句,到底没能靠近厢房。

    待她转身离开,周荣立刻遣人跟上那名宫人,“小心点,看看是谁安排的。“

    “是。”

    一名不起眼的火者跟了上去,房门恰好在这时打开,沈瑄迈步走了出来,周荣上前低声道:“有个宫人可疑,,标下已派人盯着。安排在倪千户身边的人回报,不见异常。”

    “继续盯着。”

    “是。”

    周荣领命,沈瑄回首望了一下室内,又道:“稍后孟百户出来,让他去见我。”

    “若孟百户问起?”

    “换药。”

    “是。”周荣应诺,随即一愣,换药?

    孟清和受伤的事他知道,还在奇怪他哪来的伤药,竟然是千户给的?既然千户好心,把伤药给孟百户不是更好,何必让人再多跑一趟?

    周百户晃晃脑袋,想不明白。

    朱高炽兄弟三人抵达京城翌日,皇宫中的建文帝派人前来慰问。

    来人的身份有些特殊,一个是翰林学士黄子澄,另一个是曹国公李景隆。

    两人被迎进燕王府正殿,数名宫人送上茶水,倪千户恰好在正殿守卫,看到两人,规矩行礼,不见任何破绽。

    不久,朱高炽被两名宦官从殿后扶出,看到他的样子,黄子澄和李景隆都是一愣。

    一身道服,满脸倦容,坐下之后,还听到了咕噜噜的一阵腹鸣。

    饶是李景隆,此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黄子澄更是无语。

    燕王世子不是好读书吗?没听说他喜好修道啊?

    难道是情报工作出了问题?

    朱高炽很快为两人解惑:“不瞒两位,孤已决定太--祖-祭日前后,修身茹素,每日诵经,另抄经书奉于-太--祖-灵前,尽子孙之孝。”

    “世子大孝!”

    不论立场,身为读书人的黄子澄,对朱高炽此举颇为赞颂。

    李景隆则在心下嘀咕,朱高炽会这么做目的为何?真是为了孝道?

    接下来的时间,黄子澄完全忘记了建文帝派他来此的真正目的,开始同朱高炽大谈仁孝之义。李景隆插不上嘴,只能坐在一边喝茶。宫人送上点心,拿起一块,闻着挺香,咬一口,硌牙。

    捂着腮帮子,李景隆怒视送点心的宫人,这送上的是什么东西?

    “曹国公见谅,孤茹素期间,每日餐点主为蜀黍,另有粟粥,稻麦皆不用。不用荤腥,只用菜蔬,如此静心养身,抄录经书奉于祖宗,方为诚孝。况-太--祖-皇帝早年生活贫苦,此举也为不忘祖先之苦,记百姓之难。”

    朱高炽说得感情十足,黄子澄感动得差点流泪,李景隆却捏着咬了一口的高粱饼子,嘴角直抽。

    燕王是个狠角色,他儿子也一样!

    每天高粱饼子小米粥,鱼肉没有,光吃青菜,还要诵经抄录,传出去,怕是京中的读书人都要大加赞扬。

    孝义大过天,有了朱高炽此举,皇帝要办他,哪怕是软禁他,都找不到借口。

    朝廷正嚷嚷着恢复周礼,敢对此等大孝之人动手,就算是皇帝,照样被喷一脸唾沫星子。

    换成洪武帝,哪怕是永乐帝,管他是骂是喷,抓人砍头不耽误。可皇位上坐着的是建文帝,让读书人抖起来的正是他本人,只能哑巴吃黄连,苦果自己尝。

    走出王府,黄子澄仍对朱高炽赞不绝口,李景隆有心提醒一下这位现在的立场,刚起了个头,就被堵了回去。一通之乎者也,绕得曹国公两眼蚊香圈。

    难得好心一次,却受到这待遇。

    干脆一甩袖子,不管了,随他去吧!

    王府中,朱高炽拿起一块高粱饼,慢慢的咬着。

    孟清和从侧殿走出,“世子,天气甚好,散步正当时。”

    朱高炽拿着饼的手一僵,摸摸肚子,盯着手中的高粱饼,目光中表达着无形的渴-望。

    “孤……”

    “世子,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

    “世子,难道您不想有一天能扬鞭大漠?”

    “……”

    “世子,坚持,坚持就是胜利!”

    朱高炽一咬牙,站起身,“走!”

    一旁的宦官连忙上前,却被朱高炽挥开,“孟百户扶着孤。你去魏国公府告知孤的两个弟弟,自今日起同孤一起修身抄经,吃高粱饼子小米粥,日进两个鸡蛋,三日可进一餐鱼肉,每日抄不完经书不许睡觉!”

    “奴婢遵命。”

    宦官领命离开,孟清和扶着朱高炽,没走出正殿,汗出得比朱高炽还多。

    朱高炽笑道;“孟百户,如此,孤与汝都能强身健体,甚好。”

    孟十二郎咬牙,到底是永乐帝的儿子,洪武帝的孙子!

    魏国公府,朱高煦和朱高燧刚同徐增寿在校场较量过,一身汗水,肚子轰鸣。

    洗漱过后,正一人半只鸡伏案大嚼,冷不丁的听到朱高炽派人来传话,从今天开始茹素抄经,两人顿时有种被雷劈到的感觉。

    世子想干嘛?他不吃肉,别人也不能吃?

    徐辉祖得知此事,独坐良久。

    世子身边有何高人,竟能出此计策?

    不出三日,朱高炽三兄弟的孝行传遍了京城,连激进派的削藩人士也夸赞世子敦厚。

    翰林侍讲方孝孺,当着建文帝的面夸奖朱高炽各种仁厚,各种孝顺,各种好。他一表态,京城里的读书人都是一面倒的交口称赞,连身负嚣张骄横恶名的高阳郡王,名声都好了许多。

    在孟清和提议时,朱高炽预料到会有这种结果,只是没想到影响这么大。朱高煦和朱高燧却是震惊了,见徐辉祖对他们的态度都转变许多,兄弟俩拿起筷子捧起碗,高粱饼子小米粥,加上点咸菜,说实话,也是挺香的。

    由于朱高炽三兄弟闹出的动静太大,进京的藩王也纷纷表示要为老爹抄经吃素。

    身为皇帝,建文帝不能不表态,干脆一咬牙,打包行李搬进右顺门外的武英殿,斋戒!

    洪武帝若是泉下有知,不知会感动于子孙们的孝行,还是因其目的不纯从地下蹦起来?

    只有天知道。

    京城之外,北平布政使张昺和采访使暴昭,接连向京中传送秘信,燕王的确是沉疴难愈,之所以对外界严防死守,谨防消息泄露,全因燕王病况着实特殊。

    不只旧病未愈,还出现了新病。

    学术性用语为间歇性-精-神-病。

    通俗点形容,就两个字,疯了。`p`jjwxc`p``p`jjwxc`p`

47第四十七章

    燕王疯了?

    建文帝第一反应是不相信,第二反应还是不相信。在他看来,自己发疯都比朱棣发疯更可信。

    独坐武英殿中,看着香炉中冉冉升起的青烟,建文帝甚至开始怀疑,张昺等人已暗中投靠燕王,才会送来如此荒谬的消息。

    不,不会。

    建文帝摇头,不说别人,暴昭就绝对不会投靠燕王。此人生性耿直,有气节,好廉洁,嫉恶如仇。获悉燕王有异举只会上报朝廷,绝不会被轻易收买。

    既如此,莫非燕王真的疯了?

    建文帝越想越是疑惑,他实在想不明白,能让残元闻风丧胆,被洪武朝大将评为善战善谋的燕王朱棣,怎么会疯了?

    “来人!”

    一把推开面前的经书,这件事必须确认,尽快确认!

    殿外候着的宦官听到声音,立刻躬身进殿,“奴婢在。”

    “召兵部尚书齐泰,翰林学士黄子澄觐见。”

    “奴婢遵命。”

    从建文帝口中得知燕王发疯的消息,齐泰眉头紧拧,黄子澄却是满面喜色,连声道:“此乃太—祖皇帝保佑,陛下乃真命天子,天佑洪福!”

    建文帝没出声,换做往日,黄子澄这么说,他还会高兴上一阵,可有了朱高炽事件,逼得他不得不进武英殿斋戒,顿顿吃素,再高端的吹捧也未必能让他心情变好。

    如今,满京城的人都在称赞燕王世子仁孝,连入京的藩王都有人夸赞,却偏偏忽略了他这个皇帝。

    非但如此,还有个姓赵的御史在廷上指责他的孝心比不上朱高炽,必须下决心提高,才堪配天子之尊。

    建文帝气得掀了桌子,却不能把出言指责他的御史如何。

    纠察不法,弹劾百官,劝诫皇帝,属于言官的本职工作。

    建文帝非但不能把这个姓赵的怎么样,还要夸奖他,笑呵呵的对他说,骂得好,说的对,听君一言,朕如醍醐灌顶,不足的地方,朕一定改!

    此举传出,建文帝总算捞回些许名声,赵御史更被视为言官楷模,敢于向皇帝直言的斗士,一时风头无量。

    君臣三人在武英殿对坐良久,黄子澄没提出任何可行性的建议,齐泰则认为,应当先确定此事的真实性,才好制定下一步计划。

    建文帝深以为然。

    隔日,建文帝给身在北平的张昺谢贵等人同时发下密旨,令其密切关注燕王的一举一动,务必确定其是真疯还是假疯,背后到底有什么阴谋。

    密旨到达北平,张昺等人凑到一起商量,燕王府内防守太严密,探子进不去,消息也送不出,只能加强府外的-监-视力度。

    事实上,探子根本不需要进府,为了支持张昺谢贵等人的工作,燕王每天都会定时定点出府,到大街上遛弯。

    一身亲王常服,头发梳得整齐,没见口歪眼斜,更不见对人傻笑,一眼看去,绝对是个正常人。

    一旦到了饭点,却像是按下了启动按钮,某亲王立刻从正常变为了不正常,见谁家院门没关好,直接冲进去,大马金刀的坐下,抢夺饭食,还一抢就是一锅,连主人手里的饭碗都要抢过来。吃完一抹嘴,到屋外找个犄角旮旯,躺下呼呼大睡,一直睡到太阳下山,才被护卫小心的抬回王府。

    抬走燕王之前,护卫不忘给受惊的人家留下铜钱宝钞,价值远远超过被抢夺的饭菜。

    得了宝钞铜钱的人家自然是千恩万谢,还引来左邻右舍羡慕的眼光。

    自此,北平城中,但凡是精神-病人-朱棣出没的地方,每到饭点,必家家户户大开房门,饭菜飘香,等着燕王驾临。

    几日下来,白日生猛海塞的燕王,每夜都在王府后花园隐秘处遛弯,撑的。

    初时,张昺等人也曾怀疑燕王装疯,某日借机拜见燕王,却见他捂着三条棉被坐在火炉边,身上的汗味飘出几里,热得脸色通红,仍一个劲的发抖,口中直呼:“冷死我了!”

    王妃守在一旁抹眼泪,一边哭,一边叫人给燕王多加了一条棉被。见燕王脸更红了,又叫人端来冰盆。却见燕王大喝一声,一脚踹翻了冰盆,“数九寒天,竟然如此,要害孤性命不成!”

    王妃哭声一停,一脚踩扁倒扣过来的铜盆,捂着手帕泪奔了。

    看着这一幕,张昺谢贵相信,燕王的的确确是疯了,不然就是他们疯了。

    又一封奏疏送往京城,燕王发疯的消息很快在京中传播开来。

    此时,太-祖祭日已过,各藩王拜祭过老爹之后,纷纷整车套马,收拾行李,各回各家。

    大部分人走得十分顺利,个别人却明显回不去了。

    例如齐王朱博和岷王朱楩,两人均被密报行不法事,对朝廷不轨。告发齐王的是王府中一名属官,名不见经传。告发岷王的来头比较大,平西侯沐晟,即是有明一代,世镇云南的沐家。

    证据确凿,两位藩王先后被召至应天府,出来的时候,爵位都被削去,全家被贬为庶人。

    这还不算完,岷王一家被迁往福建漳州吹海风,齐王被贬往蜀地,和周王一起进行劳动-改造。中途出了点岔子,岷王按时动身,齐王却一直被囚禁在京城,直到燕兵进京才被放出来。

    两位藩王落马,再次给其他藩王敲响了警钟,为免自己成为下一个,不约而同的提前了离京日期。南京是朱允炆的地盘,不安全,还是早走为妙。

    藩王们6续离开了,朱高炽兄弟也想走,却发现走不了,因为建文帝不批准。

    眼睁睁看着齐王和岷王被收拾,饶是朱高炽也难免心惊,更不用说朱高煦和朱高燧了。

    朱高煦和朱高燧没了练武的兴致,朱高炽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太—祖-祭日上穿的冕服,很快变得不合身,常服也变得宽松,尤其是腰带,能减掉四个指头还多。

    “父王料事如神,此行果真凶险。”饭后散步已经成为了朱高炽的习惯,近日里,他慢走时极少再需人搀扶,“皇帝不放人,孤与两个弟弟身陷南京,日子久了,恐怕……”

    朱高炽声音渐低,自从孟清和出主意助他扬名,他便视孟清和为可信之人。朱高煦与朱高燧也从这件事中得了好处,看孟清和同样觉得顺眼。

    在旁人眼中,孟清和是左右逢源,只有他自己知道,走钢丝可不是非专业人士轻易玩得转的,一个不慎很可能两边都得罪。

    但事已至此,只能暂时团结在朱高炽这面旗帜之下,从南京脱身才是根本,其他一切都可以先放到一边。

    历史上,朱高炽三兄弟平安无事返回了北平,但孟清和不敢保证,自己也能囫囵个的全身而退。必须想个办法让建文帝主动放人。

    为此,孟十二郎一连几日没睡好,眼底都有些青黑。

    北平消息传来,总算让他想出了法子。

    “世子,近日京城传言,王爷似身染重症。”

    “孤知道。”朱高炽适时的露出一脸担忧,“孤在南京,也不知道……唉!”

    “卑下斗胆,世子、郡王和三公子都为纯孝之人,王爷病重必定心急如焚,奏请皇帝回北平侍疾,不是顺理成章?”

    朱高炽脚步一顿,“你是说?”

    “人伦大义,孝道大如天,皇帝必定能够理解。”

    孟清和点到即止,他清楚,只凭这一点并不能让建文帝放人,需要补充的方面,朱高炽自然会想到、

    做人下属的要聪明,能急上司之所急。但不能太聪明,尤其君-权-社会,越是拔尖倒下得越快,具体可参考解缙解大才子。

    朱高炽静立园中,陷入沉思。

    孟清和退后一步,不再出声。

    良久,朱高炽长出一口气,“孟百户果真大才,孤代兄弟三人在此谢过。”

    “此为卑下当尽之责,当不得世子如此夸赞。”

    “当得。”压在心头的大石仿佛一夕间轻了许多,朱高炽脸上又挂起了亲切的笑容,“孤还有一件事,要托孟百户去办。孤会给陛下上疏,但奏疏的内容不能只让皇帝看到,孟百户可明白?”

    看着朱高炽憨厚的胖脸,孟清和咬咬牙,“卑下遵命!”

    富贵险中求,拼也拼这一把!

    隔日,朱高炽亲笔上疏,言父身染重病,久治不愈,又增新疾,身为人子,当在床前捧药奉汤,何能久滞在外?况太-祖皇帝祭日已过,身为藩王之子更不便留在京城。

    “圣人尝言,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每思及父王之病,臣如焚五内,望陛下顾念亲亲之情,许臣归藩。”

    整篇文章,引经据典,言辞恳切,建文帝看了,却是脸色阴沉。

    没有实际的罪名,将朱高炽三人扣押在京城本就不妥。如今朱高炽举出孝义,他如何驳回?

    建文帝的心腹,也为此争执起来。

    齐泰认为不能放人,就算朱高炽三兄弟轮番上疏,写出花来也绝对不能放!

    黄子澄却和齐泰唱反调,燕王世子的仁厚孝顺已颂传天下,若将其软禁京师,对皇帝声名有碍。虽然燕王疯了,可只是间歇性发作,不疯的时候仍是不好对付。不如将朱高炽三兄弟放回去,麻痹燕王,减轻他的疑心,证明朝廷没有削藩的意思。

    此言一出,齐泰气得差点对黄子澄动拳头,同时被召来的魏国公徐辉祖也是眼珠子掉在了地上。

    朝廷没有削藩的意思?

    周王,代王,湘王,岷王,齐王算怎么回事?

    何况,燕王朱棣是随随便便就能被麻痹的?

    能说出这样的话,黄子澄的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建文帝竟然觉得黄子澄的话有可取之处!

    徐辉祖彻底无语了,燕王是不是真疯了,他无法确定,可建文帝脑袋一定是被石头砸了,否则怎么会把如此奇葩的言论听进去?

    “陛下,燕王三子皆有大才,不应纵归。高阳郡王尤为勇悍无赖,且心怀不忠,一旦放其归藩,他日必为大患。”

    “陛下,臣附议黄翰林之议。”

    徐辉祖话落,驸马王宁站了出来,直接掀了徐辉祖的台子,立场鲜明的支持黄子澄。

    “当为陛下贤名考虑。且燕王世子不过弱冠,其弟年纪更小,可为大患?燕王重病,扣押其子非贤德之君所为。”

    建文帝沉吟半晌,突然转向一直没出声的徐增寿,“徐都督以为如何?”

    “臣认为齐尚书与黄翰林的话皆有一定道理,一切但凭陛下裁度。”

    此言一出,徐辉祖猛的抬头,徐增寿赞同黄子澄与王宁才是正常,如今这般,是为何意?

    建文帝仍在犹豫,没有当即做出决定,“朕再想想。”

    可事态的发展,却大大出乎建文帝的预料,逼得他不得不尽快做出决定。

    不知为何,朱高炽请求归藩为父侍疾,皇帝却硬扣着不放人的消息,迅速在京城内传播。

    秦楼楚馆,茶亭饭庄,人流集散之地,借贩夫走卒之口,添油加醋之下,朱高炽兄弟完全成为了一副受害者的形象,皇帝显得小肚鸡肠,冷酷无情。

    五城兵马司奉命追查,却使流言传播得更快。

    朝中御史摩拳擦掌,皇帝和他叔叔怎么样,是皇帝自己的事情,他们的工作就是讽谏,皇帝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必须出言劝谏!

    都察院的大佬压了几次,到底没压住,奏疏还是送上去了。

    后果是,不想放人也得放人,没有第二个选择。

    建文帝同样耍了个花招,下旨放燕王世子归藩,朱高煦和朱高燧提都没提。两人现在住在魏国公府里,他相信,徐辉祖定然能领会自己的意思。

    接到旨意当天,朱高炽顾不得许多,套马上辂,轻车简从,在沈瑄和王府护卫的保护下,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南京城。

    孟清和被叫到世子辂中,从半开的侧门向外看去,沈千户骑在马上,正守在辂边。

    似察觉到孟清和的视线,沈瑄转过头。如玉的面容,眸光流转,似乎在说话。

    声音很低,孟清和只隐约捕捉到了两个字,“放心。”

    同行的队伍中没有倪谅。他被绑在随后的一辆车中,嘴巴也被堵住。

    运气好的话,倪千户能活着到达北平,但活着回去恐怕比死了更遭罪。

    “倪谅伙同京城王府数人试图向朝廷递送密信,告发世子不法。”想起从沈瑄口中听到的话,孟清和仍不免毛骨悚然,一旦密信到了皇帝手中,世子必然被软禁,跟随进京肯定不会有好下场。

    幸亏倪谅行事不够周密,被盯着他的周荣抓了个正着,免去一场祸事,抓出了京城王府内一串奸细,甚至牵扯到了北平燕王府。

    这些话,是沈千户为孟清和换药时,告诉他的。

    “倪谅随身带着能致马惊疯的毒草。”沈瑄一边为孟清和涂药,一边说道,“我说过,会给你一个交代。”

    修长的手指擦过孟清和的肩头,微凉。

    孟清和不自觉的抖了一下,见沈瑄弯腰,忙道:“千户,还是标下自己来吧。”

    沈瑄没说话,带着凉意的手指沿着孟清和的肩膀滑下,落在前臂内侧,“你用不上力,用力些,药效才会好。”

    孟清和告诉自己别多想,只当这是上司的厚爱。可眼前这个情况,真的是他想多了吗?

    “孟百户,你在看什么?”

    朱高炽见孟清和望着车外出神,不解。

    孟清和回过神,说道:“回世子,卑下在看天色,傍晚时怕会下雨。”

    “孟百户也懂这个?”

    “从乡间的老人那里学了些皮毛。”

    “哦。”朱高炽点点头,也转头看向车外,“不知二弟三弟能否成功脱身……”

    “世子,高阳郡王同三公子吉人天相,必能平安。”

    只要历史没变,朱高煦和朱高燧绝对是有惊无险。

    “借孟百户吉言。”

    虽然兄弟间争夺不断,但在此时,朱高炽是真心担忧自己的两个弟弟。

    傍晚时,天空果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队伍行到中途,没有驿站和村舍可供休息,只能在野外扎营。

    沈瑄带着护卫冒雨支起了世子的帐房,点燃了火把,雨中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众人立刻警戒,孟清和也抓起了腰刀。

    雨水中,几骑快马破风而来,为首两人身着蓝色窄袖长袍,半伏于马上,身形矫健,紧随其后的几人略显狼狈,却也没被落下。

    朱高炽从帐房中走出,看清楚为首两人之后,露出欣喜的笑容,顾不得被雨水打湿,也不需人搀,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从马上跃下的朱高煦和朱高燧,“二弟,三弟!”

    朱高煦一甩马鞭,朱高燧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兄弟三人互相看看,同时大笑出声。

    魏国公府内,徐辉祖听下人禀报,马房里的几匹好马全不见了踪影,立即派人去看朱高煦兄弟下榻的厢房,室内一片昏暗,掀开锦被,下边竟是卷起的褥子!

    “召集府内护卫,立刻去追!”

    徐辉祖铁青着面容下令,徐增寿闻讯赶来,一脸的疑惑,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看着徐增寿,徐辉祖眉毛紧拧,“这件事,你可知道?”

    徐增寿冷笑,“堂堂的魏国公都不知道,我一个小小的都督如何得知?不过,弟弟倒是有几句话要劝兄长,忠君不错,也别六亲不认。”

    意外的,徐辉祖没生气,只是看着屋外飘落的细雨,神情难辨。

48第四十八章

    朱高炽三兄弟归心似箭,日夜兼程,终于在六月中旬抵达了北平。

    驻扎在城外的宋忠看到世子等人归来,大吃一惊。虽说打仗指挥能力同燕王没得比,论政治-斗争,曾为锦衣卫指挥使的宋忠却颇有经验。

    燕王只有三子,都是嫡子,扣在手里,多好的人质!怎么还给放回来了?

    人放回来,还有什么办法能辖制燕王?

    与张昺谢贵不同,宋忠对燕王发疯一事始终抱有怀疑,锦衣卫的工作经验告诉他,此事疑点颇多,万一燕王真的是装疯,所图必大!

    可惜张昺谢贵不听他的,暴昭对他的上份工作很不待见,连带着对宋忠本人也十分看不上眼,谁让锦衣卫在洪武朝的名声实在是不好听?

    这种情况之下,宋忠纵有千张嘴,万般想法,也无计可施。只能下令余瑱等人带兵日夜巡逻,预防和消除一切潜在的危险。

    殊不知,危险就隐藏在余瑱手下的边军和燕山护卫中。

    杨铎在军中的串-联工作很成功,开平卫指挥使徐忠也站在燕王一边,只要城中发出号令,诸人必将随号令而动,哪怕参与行动的只有几千人,一旦“炸-营”成功,三万的军队也会在瞬间土崩瓦解。

    城内城外,装疯的燕王朱棣,被蒙在鼓里的北平布政使张昺和都指挥使谢贵,心慌难定的都督宋忠,彼此开展着明面上和暗地中的较量,看似平静的局面,很快将被朱高炽等人的归来打破。

    建文帝亲自把到手的王牌送回了朱棣手中,相当于替燕王吹响了起兵的号角声。

    三个儿子回到身边,燕王再无后顾之忧。

    哪怕建文帝说一百声“悔不听辉祖之言”,也是白搭。

    队伍穿过宋忠军队的营地,看着林立的帐篷和堆在一起的木栅拒马,朱高炽兄弟三人都心中一凛。

    孟清和已从世子辂中出来,骑马行在队伍中,见军营中走出几名身着绯袍和青袍的武官,手指不由得收紧,背上已经痊愈的棍伤又在隐隐作痛。

    宋忠,余瑱。

    低垂眼眸,掩去了眸子深处沸腾的恨意与杀气。

    这两个人,曾想要了他的命。

    他在冰天雪地中发过誓,只要能活着,一定要一点不差的讨回来!

    蚍蜉撼树又如何?只要他这个小虾米踏上一条足够稳固,必将扬帆远航的大船,眼前两人终将成为可轻易碾碎的齑粉。

    不必亲自动手,只需借势。

    这样的工作方式,他熟悉得很。

    孟清和冷笑,沈瑄策马走过他身边,“下马,见过宋都督。”

    淡淡的一句话,听不出太多感□彩。孟清和抬起头,看着沈瑄的如玉般的面容,看着那双黑沉的眸子,弯了一下嘴角。

    沈千户和他一样,记仇。

    宋忠同世子兄弟三人见礼,看到站在三人身后的沈瑄,眼神有些发冷。至于跟在沈瑄身边的孟清和,直接被忽略了。

    这样的小角色,宋都督早已经忘到了脑后。可今后发生的事却告诉他,小角色也能发挥大作用,也能置人于死地。

    “孤兄弟三人心忧父王,急着进城,无礼之处还请都督见谅。”

    “不敢,世子纯孝,本官钦佩。”

    只夸奖世子,不提高阳郡王和朱高燧,明显有挑拨嫌疑。

    朱高炽憨厚的笑笑,没说话。

    比起南京的官员,宋忠这样的挑拨手段还不够看。

    朱高炽以不变应万变,令宦官扶他上辂,朱高煦和朱高燧就没他那么好的脾气。

    在南京,不得不忍气吞声,回到自己的地盘了,再让人蹬鼻子上脸,这不是他们的风格。

    不过,宋忠好歹是一品的都督,轻易不能动,至于其他人……

    朱高煦骑在马上,骏马打了个响鼻,站在一边的余瑱,看着这匹通体漆黑,只在额间有菱形白斑的骏马,越看越是眼熟,越看越像魏国公徐辉祖最喜爱的一匹坐骑。

    心中思量,脸上不自觉的带出了惊异,恰恰被朱高煦看在眼里,二话不说,一鞭子甩了过来。余瑱本能的躲了一下,仍被马鞭扫过脸侧,麻木之后是火辣辣的疼,掌心覆上,满手鲜红。

    “你!”

    “孤如何?”朱高煦高踞马背之上,收起马鞭,敲着掌心,“孤不过是看到只苍蝇,给了一鞭子,余指挥有何不满?”

    余瑱暴怒,手按在腰间配刀之上,却被宋忠一把拦住。

    朱高煦眉毛一挑,“怎么,宋都督有话说?”

    “郡王,得饶人处且饶人。”

    不管燕王一家将来怎么样,现在朱高煦是郡王,是皇室贵篑,余瑱区区一个指挥使,敢对郡王拔刀,追究下来罪名可不小。

    “宋都督这话,孤听不明白,孤何时不饶人了?”朱高煦又甩了一下鞭子,不偏不差,抽-在了余瑱的另一边脸上,很是对称,“孤只是那些厌烦平日里嗡嗡嗡的苍蝇,见着了就想抽-几鞭子,宋都督可是听明白了?”

    宋忠咬牙,“本官听明白了。”

    说着,按住余瑱的肩膀,硬生生的将他按跪在地,“向郡王赔罪!”

    余瑱满面鲜红,硬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哈哈……”

    看着满脸铁青的宋忠和余瑱,朱高煦笑得肆意,朱高燧也学着甩了两下鞭子,没伤人,只是逼得宋忠手下军官倒退两步。

    朱高煦笑得更加张扬。

    眼神轻蔑,就像再说,小王就是嚣张了,你奈我何?

    “二弟,三弟,时辰不早了。”

    朱高炽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敦厚宽仁的世子,只提醒两个弟弟注意时间,决口不提朱高煦对二品的都指挥使动鞭子,好似压根没看到余瑱脸上两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世子发话,朱高煦和朱高燧自然不再纠缠,如宋忠所说那般,饶了余瑱这一次。

    孟清和走在队伍中,目光扫过宋忠和余瑱,尽管不是亲自动手,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等到一行人进了城,宋忠突然叫了一声,“不好!失算了!”

    “都督?”余瑱捂着伤口,麾下立刻有人去传军中的医户,“何处不妥?”

    “高阳郡王必是故意激怒我等,让我等无法阻拦护卫进城!”宋忠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军驻扎城外,谢指挥掌控北平九门,燕王被困城内,王府护卫有限,如瓮中之鳖。燕王世子随行护卫有八百之数,沿途行来,若与燕王麾下各军取得联系,则事危矣!”

    “都督是否过于担忧了?”余瑱说道,“不过八百人,能成何事?且都督也只是猜测,不如派人先去各卫打探,便可知分晓。”

    “也只能如此。”

    宋忠点头,脸色始终没有好转。

    城内正值饭点,燕王却未如往日一般,出没于市井民巷,为百姓创收做出贡献。

    据王府传出的消息,燕王病情加重,除了间歇性发作的精神疾病,还突发半身不遂,躺在床上站都站不起来。

    朱高炽三兄弟回到王府后,顾不得洗去一身的风尘,快步穿过承运,存心等殿,来到燕王养病的宫室内,门一开,扑通几声,兄弟三个全都跪在了地上,对着床榻的位置扯开了嗓子,“父王啊,儿子回来迟了!”

    躺在床上装病的燕王本来挺高兴,儿子全须全尾的从南京回来了!刚想从床上起来,说一句“我父子三人能够团聚,是上天相助!”

    结果朱高炽三兄弟跪地开嚎,差点让燕王背过气去,老子还没死呢!嚎什么嚎!

    于是乎,本来半身不遂的燕王朱棣,猛的起身,抄起手边一切能抓到的东西,甭管枕头还是香炉,一股脑的朝儿子扔了过去。

    不孝的东西,一个个的咒老子,砸死算了!

    “父王!”

    朱高炽动作慢点,被飞来的枕头整个拍在脸上,好在不是瓷枕,否则必定满脸开花。

    朱高煦和朱高燧动作快一步,躲开了第一波攻击,眼见父王开始抄大件,赤脚站在地上,高举起六扇的屏风,朱高炽还傻呵呵的跪在地上,两人也没想那么多,重新跑回去,一人一条胳膊把朱高炽扶起来,不跑要闹出人命了!

    兄弟三个在前边跑,燕王举着屏风在后边追,父子四个在房间里玩老鹰拍小鸡。

    房门是关着的,门外的护卫听到动静,马上就要进去,却被从回廊下走来的道衍和尚拦住了。眉毛花白的大和尚捻着佛珠,宣了一声佛号,“此为天家父子兄弟机缘,不可轻扰。”

    说完,看了看沈瑄,又看了看孟清和,“两位施主也是有大机缘的。”

    沈瑄没说话,对道衍回了一礼。

    孟清和转了转眼珠子,道衍和尚是个神奇的人物,后世评选疑似穿越者的古人,这位次次榜上有名,票数仅次于汉朝的王莽。

    不过,几次见到真人,孟清和确信这位肯定是明朝土著。只是理想和追求比普通人更高端大气上档次,别的和尚整天念经,他成日里想着造反……而已。

    “施主,”道衍和尚已过花甲之年,长得慈眉善目,“贫僧不打诳语。一切可待来日。”

    孟清和不置可否,道衍和尚又宣了一声佛号,站在门外,等到室内的动静小了些,才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千户,大和尚这话是什么意思?”孟清和看着关上的房门,忍不住问了一句。

    沈瑄静静的看了他一眼,转过头,没说话。

    孟清和挠挠下巴,抬头望天,古人大概都喜欢这样,说话留一半,知道答案也不告诉你,就两个字,你猜。

    半个时辰后,房门再次打开,道衍从里面走出来,朝着沈瑄和孟清和两人微微一笑,很是意味深长。

    孟清和开始牙酸,这大和尚没事玩什么神秘?

    朱高炽三兄弟随后走出,朱高炽一身香炉灰,朱高煦青了一个眼眶,朱高燧头上肿起一个大包。

    样子虽然狼狈,脸上却都带着梦幻般的笑。很显然,燕王收拾过儿子之后,又给三人分了甜枣。

    “孟百户,孤同父王说了,自今日起,你不需再回边塞,留在王府护卫,仍任百户一职。”

    开口的是朱高炽,朱高煦和朱高燧正回味着燕王给的甜枣,现下有人和他们说月亮是方的,两人都不会反对。

    “卑下谢世子,谢高阳郡王,谢三公子!”

    “起来吧,父王要见你和孟百户。”朱高炽笑着说道,“ 稍后,孤还想听你讲那名老者的故事。”

    “卑下遵命。”

    “好了,孤要去见母妃,二弟,三弟,来扶着为兄。”

    听到朱高炽这句话,孟清和诧异的抬头,却见朱高煦和朱高燧没有任何异议,两人扶着朱高炽,身后跟着几名宦官宫人,走向了左侧回廊。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兄友弟恭四个字,竟然会出现在这三兄弟身上?

    “沈千户,孟百户,王爷有请。”

    一身蓝色团领葵花衫的三保从室内走出,比起上次见面,三保没多少变化,对待沈瑄和孟清和的态度却明显亲切许多。

    孟清和深吸一口气,果然赌对了。

    只要护着世子三人从南京回来,哪怕只是个不起眼的护卫,也必定是水涨船高。

    洒落的香炉和其他物件已被宦官和宫人收拾妥当,燕王坐在上首,脸色红润,似乎比月前还胖了不少。孟清和低头,错觉,一定是错觉!

    “卑下见过王爷!”

    “起来。”

    燕王示意两人不必多礼,开口问道:“倪谅是怎么回事?”

    “回王爷,倪谅欲诬告世子不法,卑下请示过世子郡王,将他抓了起来。”

    砰!

    燕王一拳砸在桌面上,虎目露出凶光,“好,好一个倪谅!”

    沈瑄从怀中取出倪谅供出的细作名单,除了京城燕王府的人,北平燕王府长史葛诚,指挥卢振,乃至于教导世子的王府教授都赫然在列。

    葛诚和卢振早就上了燕王的黑名单,王府教授却着实出乎预料。

    “孤待他们不薄,竟如此回报于孤!”

    燕王的手指一点一点合拢,将倪谅的供词攥紧,生生的捏成了一团。

    “王爷息怒。”

    “孤如何息怒,怎么息怒?!”

    三个儿子从京城安全回来,彼此的亲近不似做假,燕王本来挺高兴。不想马上被泼了一瓢凉水,得知身边被安-插-了一堆细作,连为儿子挑选的护卫都一样!

    从晴空万里到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不过眨眼的时间。

    燕王收起暴怒的表情,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面。

    “沈瑄。”

    “卑下在!”

    “孤命你为燕山后卫指挥,从京中带回的护卫皆归于你麾下,护卫王府!”

    “卑职遵命!”

    “孟清和。”

    “卑下在。”

    “你仍为百户,归于燕山后卫。”

    “卑下遵命!”

    “三保。”

    “奴婢在。”

    “和孟百户一起,带上几个人,”燕王将手中捏成团的供词扔给三保,“这上面的全都抓起来!”

    “奴婢遵命。”

    “至于倪谅,”燕王冷冷一笑,“叫人剥了他的皮!”

    “是!”

    孟清和伏在地上,听着燕王最后说出的话,从脊椎处升起一股冷意,很快蹿往四肢百骸。

    他再一次清醒的认识到,面前的人是燕王,是历史上杀伐果决,令蒙元和诸邦闻风丧胆的永乐大帝!

    刚刚升起的丁点骄傲很快被碾碎。

    在朱棣手下做事,必须小心谨慎,绝对不能翘尾巴。

    小心驶得万年船。

    谨慎的人,才能活得长久。

    当夜,为庆祝世子三人平安归来,王府设了家宴。

    燕王一家举杯庆祝的同时,一队队护卫在提着灯笼的宦官引领下,踹开了王府长史和教授的房门。长史葛诚被抓时,在他枕下搜出了写给北平布政使张昺的秘信,信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话;“燕王本无恙,公等勿懈。”

    奉命抓人的总旗于亮脸色大变,立即派人奏报燕王。

    彼时,王府教授已于房中投缳,家小投井。孟清和拿起他留在桌上的遗文,全篇痛斥燕王心怀不轨,不忠不臣。

    “百户,如何处置?”

    孟清和十分清楚,一张纸,几行字,将决定一个宗族的命运。就算现在不会,等到燕王登基的那一天,也是一样。

    “百户?”

    “呈交王爷。”

    孟清和将纸交给同行的宦官,既然选择了不同的路,就要有承受后果的准备。

    他钦佩王府教授的耿直,也钦佩他慷慨赴死的勇气,但,不同的立场,注定他必须收起心中的怜悯。

    决定了,就不能后悔。

    看到这张纸的不只他一人,想瞒,是肯定瞒不住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既然决定跟随燕王走上靖难这条路,当个反贼,有些事终将无法避免。

    王府长史葛诚被抓,教授一家自尽,一同被抓的还有府内宦官,宫人,护卫及属官文吏等三十余人。

    燕山护卫指挥卢振不知去向,孟清和同周荣碰面之后,很快意识到不好,三保亲自禀报燕王,仍是迟了一步。原来,王妃身边一名女官竟也是细作,将消息暗地传给卢振,卢振也不太仗义,见到王府护卫开始行动,压根没想着给葛诚等人提个醒,打晕盯着自己的两名护卫,拿着早已准备好的腰牌溜出了王府。

    卢振出府直奔北平布政使司衙门,求见布政使张昺。

    燕王装疯的消息自然隐瞒不住,但朝廷尚未下令,张昺谢贵不能对堂堂亲王怎么样,只能快马给京中送信,同时联系城外的宋忠,派兵入城,以木栅断端礼等四门通路,围困王府。

    燕王之所以装疯,为的是争取时间,打造兵器,准备粮秣。如今百密一疏,竟被张信谢贵先行一步,来不及调派军队,情况顿时无比凶险。

    气氛已是剑拔弩张,现在比的就是谁的速度更快,谁的心更狠!

    王府内,燕王同道衍商量对策,孟清和与其他护卫守在门外。

    此时,王府内已是灯火通明,步步为岗。

    肃杀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几乎使人窒息。

    北平都指挥使司内,谢贵正焦急的等待京城指令,张信坐在厢房内,沉默不语。

    张信同燕王有私交,也很受燕王赏识,如今燕王身陷险境,他也十分的矛盾。

    该奉行大义,为朝廷办事,还是……

    张信举棋不定,一切只有等京城的旨意下达,才能做出决断。

    历史在这里稍稍拐了一个弯,护卫倪谅没能成功告发燕王世子不法,燕王也没有派遣属官和百户邓庸进京,朝廷没有借口直接下令逮捕燕王,只能等着张昺的奏疏送到。

    建文帝接到张昺的奏疏之后,立刻下达了逮捕燕王及其官属的诏令。只不过,经过齐泰的手,逮捕燕王官属的诏令下达给了张昺和谢贵,燕王的逮捕令仍是落在了张信手中。

    事实证明,该来的总是会来,历史的惯性,终是不可逆转。

49第四十九章

    比起黄子澄,曾得洪武帝赐名,以文人出任兵部尚书的齐泰,大部分时间办事还算靠谱。

    可在发下燕王及其官属的逮捕令这件事上,他还是犯了糊涂。

    或许是出于“制衡”考虑,也或许是其他原因,明明一个人就能办成的事,偏偏要让两个人去办。这且不说,哪怕是把敕令调换一下,令张昺谢贵缉拿燕王,令张信捉拿燕王官属,事情的结果都将大不相同。

    偏偏齐尚书脑袋突然冒出个坑,还是不小的一个坑。

    想改,是不可能了。

    敕使带着逮捕令到了北平,此时,北平九座城门已被张昺谢贵派人占据,守卒不听令者,先被关押,敕使一到,全都被杀死。

    宋忠本人没有进城,下令余瑱率军队进城,随张昺谢贵一同包围燕王府。

    在敕使看来,此时的北平已被包围得如铁桶一般,宋忠张昺等人手下的士兵亦是威猛彪悍,燕王纵有大才也无路可逃。

    一旦令到,王府一干人等定是手到擒来,陛下的江山无忧矣。

    敕使将两份旨意分别送达布政使司和都指挥使司衙门。

    张昺谢贵立时如打了一针-兴奋-剂,有了皇帝敕令,何惧燕王!当即下令士兵进一步加强对王府的包围,同时大量调集武器,燕王府内有不下一千护卫,若拼死一战必须做好准备。

    张信的表现有些不同,他很矛盾,到底该不该照着敕令上所写,把燕王一家都抓起来。

    不做,对不起朝廷。

    做了,对不起燕王对他的提拔和重用。

    矛盾啊!

    在都指挥使司衙门,当着谢贵和其他人的面,张信不敢暴—露-出自己的真实情绪,回到家,坐在厢房里长吁短叹。

    下人将情况禀报了张信的母亲,老太太得知儿子要奉命缉拿燕王,顿时吓了一跳。

    “儿啊,不可!”

    “母亲何出此言?”

    “我常听闻燕王必将得取天下,乃是王者,岂是你能捉拿的?”

    张信默然,此等言论在北平出现已久,多是出自街头算命先生和僧道之口。

    时人信奉鬼神,即便是张信自己,听到这样的话,心中也会琢磨上一阵子。

    皇帝如此急于拿下燕王,莫非也是因此?因为燕王才是真龙天子?

    张信的母亲继续说道:“为了咱们一家老小,你可千万不能犯糊涂!再者,没有燕王提拔,你何能有今日?做人不能忘恩负义!”

    张信点点头,“母亲教诲,儿记下了。”

    隔日,张信再到都指挥使司衙门,敕使早已经等候在此,见到张信招呼也不打,开门见山道:“张指挥为何还不动手?莫非要违令不成?”

    见对方摆出这样的态度,张信顿时怒了。

    别说他还在犹豫,就算他打算站在朝廷一边,也受不了这样的态度!

    区区一个敕使,竟然这样对他说话?朝廷的二品大员在他眼里是摆设不成?

    还是说,这代表了皇帝的态度?

    难道皇帝知道他和燕王有交情,故意将缉拿燕王的命令下给他,若他不肯照做,就拿他开刀,杀他全家?

    张信越想越是这样,脸色变得相当难看。

    建文帝莫名其妙的被扣上了阴谋家的帽子,着实有点冤,完全是被这个派到北平的敕使给坑了。

    实际上,建文帝一直都在被手下坑,从黄子澄到齐泰,从名不见经传的敕使到先坑了他五十万军队,又给燕王开了城门的曹国公李景隆,当真是被坑了又坑,坑他到底。唯一不坑他的那几个,都被他自己气吐血了。

    现如今,误会已经造成,想挽回是不可能了。

    张信已然下定决心投靠燕王,既然朝廷如此对他,也就怪不得他了!反正有家中老娘支持,他也追随燕王造-反去!

    直接上门拜访是不成的,王府对外宣称燕王病了,不见外客。

    拿出敕令上门,估计进府就要被燕王护卫咔嚓掉,解释的时间都不会给他。在这一点上,张信明显比张昺谢贵聪明得多。

    没办法,张信只能乔装改扮,脸上抹几把土,打散了头发,藏在女人的车里混进了王府。

    王府被围困,府内的人也要生活,每日都有人从角门出入购买粮蔬。

    建文帝只下令捉拿叔叔,没说要饿死叔叔,除非他不要名声了。如此,张昺和谢贵自然不能阻拦府内的人外出。

    这些人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北平城内,且都有士兵跟随,张信颇废了一番功-夫,才成功躲过了张昺和谢贵派出的眼线,混进了王府。

    进府之后,张信当即亮出身份,拿出印信腰牌,求见燕王。

    “都指挥使?”孟清和奉命守卫存心殿,听到通报,眉头皱了一下,“确定是都指挥使?他说明来意了?”

    此时的王府处处风声鹤唳,一千五百余护卫日夜巡逻,丝毫不敢放松。孟清和的双眼已经熬出了血丝,精神却还是不错。

    “回百户,印信及腰牌都已查验。张指挥执意要见王爷,说有要事禀报。”

    明初的历史,孟清和只记得大概,大事能说出几件,例如建文帝削藩和燕王靖难。关键人物也只记得几个。对张信此人,听都没听说过,更不知道他在靖难时发挥的作用。但人既然来了,不可能就这么赶出去。

    想了片刻,孟清和令高总旗暂代他号令此处护卫,自己去见了张信,同时派人报告沈瑄,请沈指挥请示王爷,见还是不见。

    很快,沈瑄回传,将张信带到王爷养病之处。

    孟清和眼珠子一转,心下知道该怎么办了。

    “张指挥,请随卑职来。”

    孟清和将张信引往后殿,随行护卫皆手按腰刀之上,一旦发现有任何不对,立刻拔--刀砍人。

    反正都要扯旗造反了,杀个把都指挥使又算得了什么!朝廷的二品大员砍起来手感如何,大家都很想尝试一下。

    张信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脸色有些发白。

    当真是虎狼之师!追随燕王造反,果然是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沈瑄亲自守在门外,见到张信,先一步行礼。

    人带到了,身份确认无误,自然没孟清和什么事了。

    在张信进门之后,孟清和转身要走,却被沈瑄叫住了。

    “孟百户稍等。”

    “指挥有何吩咐?”

    “拿着。”

    一个巴掌大的瓷瓶递到孟清和眼前,从瓶口隐隐散发出一股药香,味道很熟悉。

    “赵大夫到北平了,这个丸药记得吃。”

    沈瑄言简意赅,孟清和握紧了药瓶,心口有些发热。

    “另外,”沈瑄微俯下—身,压低声音,“近日或将有变,一旦生乱,机灵些。”

    啊?

    孟清和下意识抬头,沈瑄已经直起身,若无其事的挥手,示意孟清和可以离开了。

    走上回廊,孟百户脑袋里仍不断回想着沈瑄刚刚说过的话。

    这算是,关心他?

    是吧?

    肯定是吧?

    不是也是!

    孟清和一握拳头,权利地位之外,美人什么的,他是不是也可以期待一下?

    他不贪心,就一下?

    见孟清和咧着嘴神游天外,差点撞上柱子,跟着他的王府护卫眼观鼻鼻观心,一心研究地面,他们什么都没看到。

    厢房内,张信想尽办法,取出了朝廷发下的敕令,终于取得了燕王的信任。从朝廷二品大员摇身一变,成为了反贼一员。

    燕王一边感谢张信救了他全家性命,一边从内室叫出道衍,共同商量对策。

    张信默默擦了把冷汗,想当反贼也要费上九牛二虎之力,这年月,换份工作也相当不容易啊。

    “王爷,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王爷若不能占据先机,必为奸人所害!”

    道衍和尚说话相当有水平,短短几句话,燕王就被塑造成了饱受迫害的忠义人士,举旗造反不是为他本人,而是为了国家社稷,为了天下苍生,不得不反,必须得反!

    何况,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收拾掉围住王府那群人,燕王登高一呼,还怕大事不成?

    燕王采纳了道衍的建议,请张信帮忙与麾下军队取得联系,送人出城传递消息。张信得令下去安排,燕王又召集心腹,发表了一场极其精彩的演说。

    演说的主要内容是“论造反的可行性及必然性”,补充论点是“造反成功后可获好处若干”。

    燕王的三个儿子在台下为老爹鼓掌,大声叫好,尤以朱高煦的表现最为精彩,拍桌子踩凳子,绝对的热血沸腾。

    按照后世的话来说,这三个都是托,掌托。

    燕王看得眼角直抽,儿子,知道你是在捧场,可这样,是不是过了点?

    孟清和有幸坐在末位,亲耳聆听燕王的高论。他怀疑燕王这篇演讲稿有八成可能找了枪-手,嫌疑最大的就是道衍。

    可惜他猜错了,道衍只提出了主要的论点论据,真正动笔的是燕王世子朱高炽。

    所以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历史在大的走势上没有变,细微处却如杠杆撬动了顽石,一点点脱离了原本的轨迹。

    燕王讲得酣畅淋漓,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只等最后燕王大手一挥,号召大家,“跟老子扯旗!”

    众人举臂高呼:“造反!”

    整件事就能圆满结束。

    不想中途突然刮起了一阵北风,暴雨骤降,房顶上跌落了几块瓦片,恰好落在燕王脚下,碎成几块。

    顿时,燕王的脸色变了,众人的表情也不一样了。

    演说现场陷入了无尽的沉默之中。

    宣讲造反理论,自然要找个隐蔽的地方。地方隐蔽了,环境自然不会太好。

    燕王恰好就选了这么一个地方。

    王府每年的修缮经费都是有数的,工正再精打细算,也总有几处漏掉的地方。屋顶都长草了,刮风下雨,掉几块瓦自然不稀奇,雨再大点,说不准屋顶都会破个大洞。

    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放到现下,也变得不是那么寻常。

    饶是孟清和,见到眼前的情形,心跳也快了几拍。

    谁让大家都是准备做反贼的?

    可怕的寂静中,只有风声雨声打雷声,一道闪电划过,道衍和尚突然双手一举,扯着嗓子大叫一声:“祥兆啊!”

    闪电照亮了大和尚激动得有些扭曲的面容,包括燕王在内,众人全都被吓了一跳。

    这是大师?

    活脱脱一妖僧!

    好吧,大家都真相了。

    燕王怒了,x个祥兆!

    道衍控制了一下面部表情,在电闪雷鸣中正色说道:“殿下不闻乎?‘飞龙在天,从以风雨’。瓦坠,天易黄屋耳!”

    通俗点说,老天是赞同您造反的,所以,千万别犹豫了,快点带领大家喊口号,扯旗反了吧!

    众人仍没回神,孟清和最先反应过来,下意识抓起腰间的素纹银牌,对着沈指挥就扔了过去。

    沈瑄回头,面无表情。

    孟十二郎做着口型:“千户,造反!快点喊!领头喊!”

    怕沈瑄看不出来,接连重复了三遍。

    不是他不想出头,而是级别还不够。至于其他的,孟十二郎发誓,他没想为沈指挥积累-政治-资本,恩,绝对没有。

    沈瑄转过头,没做任何表示。孟清和以为对方没理解自己的意思,打算再抓点什么扔过去时,沈瑄突然站起身,朗声说道:“今少帝昏聩,奸臣执柄,把持朝政,谋害宗藩,百姓寒心,社稷危矣!王爷乃先帝之子,当为负鼎之君,以振朝纲。为天下计,为百姓计,卑职愿追随王爷,以报家国社稷!”

    一番话,铿锵有力。

    孟清和适时的喊了一声,“誓死追随王爷!”

    众人这才意识到被个小年轻拔了头筹,没见王爷看着沈瑄的表情有多满意?慢了一步不要紧,来得及弥补,扯着嗓子喊吧。

    “誓死追随王爷!”

    “为王爷效死!”

    “打出北平!”

    “打到南京!”

    “捉拿奸臣,清君侧!”

    这一句喊出,燕王和道衍同时间眼睛一亮,两人正为造反的理由绞尽脑汁,熬夜都没想出太好的办法,此言一出,立刻给了他们启发。

    太—祖皇帝有训: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

    多好的借口摆在面前,之前怎么就没想到!

    仔细找找,这话是谁喊的?

    最后,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了孟清和身上。

    孟十二郎摸摸鼻子,前世看了不少xx剧,论造反什么的,不是都要喊上这么一两句?他差一点把活捉建文帝喊出来,幸亏反应得及时。

    虽然中途出了一段小插曲,结局还算圆满。

    有了能拿出手的造反理由,后勤准备也基本妥当,燕王当即拍板,扯旗,反了!

    事到临头,不得不反!

    再不反,等着和兄弟一样被流放到西南劳动-改造吗?

    不过,正式起兵之前,还得先解决几个人。

    燕王坐在堂中,看过道衍准备好送往京城的奏疏,冷冷一笑。

    “来人!”

    一夜大雨,围困王府的士兵不得不暂时撤退,找个地方躲雨。

    夜深时分,王府北侧角门无声无息的打开,一行人牵着马,在都指挥使张信的掩护下,悄悄来到了和义门。此处的守门士兵皆为张信部下,听令打开城门,放一行人出了城。

    城门关上,城内城外的守军皆无所觉。

    暴雨和雷声掩盖了马蹄声,今夜注定将改变许多人的命运,偌大王朝的国运也将随之改变。

    清晨,雨水方歇,张昺谢贵两人出现在王府之外。

    朝廷下令两人捉拿燕王官属,人在王府里是没法捉拿的,等他们出来,要等到何年何月?

    如果他们手里有捉拿燕王的敕令,大可以进王府拿人,可惜他们没有,接到这份敕令的张信已经同他们不在一个锅里吃饭,不打算再领建文帝的工资了。

    张昺和谢贵开始发愁。

    恰在这时,王府里有人传话,燕王卧病在床不能理事,世子得知朝廷下令捉拿王府官属,不敢违令,已将诸人全都捉拿关押,只等张昺谢贵验明正身,即可交人。

    张昺谢贵两人已从指挥卢振口中得知燕王装病,对世子理事自然是不信的。可若是不进王府,就这么耗着?

    “王府护卫有限,九门都被我等控制,燕王已是笼中之鸟瓮中之鳖,何惧哉?”

    谢贵很自信,张昺考虑片刻,表示同意。

    进府时,两人的护卫被拦住了,王府守门的人头一扬,王府重地,这些护卫级别不够,不能进府。

    张谢两人正犹豫时,宋忠派进城的余瑱说话了,不用怕,万一事情有变,兄弟就带兵杀进去,正好一锅端!

    张昺谢贵见余瑱说得十分有底气,放了心,示意护卫不必跟随。可他们也不想想,真出了事,就算余瑱第一时间带兵冲进王府,来得及救人吗?手起刀落,会飞也赶不上。

    假如暴昭在此,绝对不会认同余瑱这个馊主意。可惜他刚被建文帝召回南京,正在返京的路上,鞭长莫及。

    凡事皆有定数,张昺谢贵注定逃不过此劫。

    果然,两人进府不到半个时辰就被燕王咔嚓掉了。

    和历史上一样,燕王依旧是摔瓜为号,但摔的不是西瓜,而是北方特有的香瓜,整个的端上去,摔一个才够响。

    换瓜的不是旁人,正是孟清和。

    现如今,不只朱高炽三兄弟看他顺眼,燕王和道衍和尚也认为孟十二郎是可造之材。

    孟百户离再次升官的日子,不远了。

    张昺谢贵被燕王杀了,消息是瞒不住的,人进去这么久都没出来,肯定不对劲。

    余瑱当机立断,下令士兵进攻王府。不想王府护卫先一步打了出来,几人为一组,扛着从没见过的火炮,车架木桩都不用,直接地上一放,钉子一钉,排成一排,对着余瑱手下的军队一阵乱轰。

    大小的铁球砸进人群,溅起一片鲜红。

    木栅被铁球砸断,很快着了火。

    火光中,王府四门大开,冲出不下五百名骑兵,带头冲锋的正是燕王手下大将张玉和朱能。

    骑兵过处,府外的守军乱作一团,个别悍不畏死的士卒,拼死杀伤一名王府护卫,很快被飞驰而过的骑兵斩了头颅。

    同是大明的士兵,穿着同样的战袄,曾经并肩作战,但在这一刻,他们是敌人。

    孟清和率领麾下一百名步卒,紧跟着骑兵杀出,踩在被血染红的路上,手中的腰刀刺穿了一名南军的胸膛,刀尖从背后冒出,带着鲜血,闪着寒光。

    “杀!”

    杀声中,人数占据劣势的王府护卫,在张玉朱能等大将的带领下,愈发勇猛,势不可挡。

    战袄染血,刀枪挥过,便是一条人命。

    余瑱手下有人掉头逃跑,越来越多的南军转身涌向城门,胜利的天平终于开始倾斜。

    混乱中,余瑱也被乱军裹挟着退往西直门,张玉朱能等乘胜追击,燕王亲自披甲执锐,骑上战马,带着次子朱高煦和三子朱高燧冲出王府,举刀高呼:“夺九门!”

    欲得天下,必先下北平,欲下北平,先夺城门!

    “王爷有令,夺九门!”

    “夺门!”

    燕王亲自出战,燕军如下山的猛虎,直扑九门。

    有了张信的提前通知,和义门直接降了,燕军的主力集中进攻其余八座城门。

    城内的喊杀声传出城外,宋忠看到城头升起的火光,刚要下令进城增援,却有一名千户来报,军中突然炸-营了,三万人,有一多半正在互相厮杀。

    宋忠大吃一惊,奔出帐外,不待细问,又有人来报,从北方驰来一支骑兵,人数不下两千,还打出了燕王的旗号。

    “什么?!”

    远远的,已经能够看到马蹄掀起的烟尘,宋忠顿时手脚冰凉。

    北平,怕是要落在燕王手里了。

50第五十章

    北平城内的战斗持续了三天。

    九门中的八门守军很快被击溃,或是投降,或是退出城外。独西直门守军表现得异常悍勇,燕军久攻不下。死伤于此的人数,竟比其他八门的总和还要多。

    燕王怒了,撤下率兵进攻此门的何寿,亲自指挥战斗。

    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的何寿不敢有二话,指挥被撤了,干脆-操-起长刀,充作步卒,和麾下士兵一同发起了冲锋。

    拿不下西直门,他也没脸见人了。

    一时间,西直门前箭飞如雨,刀光如簇。不断有双方士兵倒下,却没有人后退一步。

    杀戮一旦开始,就不可能轻易结束。

    燕军知道,三天了,九门只剩下西直门,攻占这里才能真正的控制北平。

    城门守军也知道,一旦被击败,等待自己的只有死路一条。

    燕王反了,势必要以血祭旗。

    等待城外增援是个奢望,宋忠的军队已经彻底陷入混乱,开平卫指挥使徐忠率领的两千骑兵,就像一把锋利的长刀,狠狠扎入了宋忠的乱军之中。三万人的军队顷刻间土崩瓦解,烟尘中血色弥漫。

    西直门上的守军亲眼目睹了这一幕,不是没有人想过逃跑,可怎么逃,逃往哪里?

    北平是燕王的地盘,无论逃到哪里都难逃一死。

    那就拼了吧,为朝廷尽忠而死,也是死得其所。

    奉命守卫西直门的都指挥彭二,没有在乱军中逃出北平,而是收拢残军,固守城门。

    当燕军的攻势进一步加强,也注定等不到宋忠的援军时,彭二的脸上丝毫不见惧色,令亲兵牵马,跃身而上,手持长枪,大喝道:“燕王是为反贼,我等皆食朝廷俸禄,当为国尽忠!从我杀贼!杀!”

    “杀!”

    西直门残余守军,拼着最后的力量,对燕军发起了反冲锋。

    没有任何的胜算,只是慨然赴死。

    比起逃跑的余瑱,比起城外的宋忠,彭二同他手下的残军,诠释了真正的勇敢与忠诚。

    看着从西直门杀出的一百残军,燕王举起长刀,长年在北疆同鞑子拼杀的汉子,最重英雄。

    面前的,是欲置他于死地的敌人。

    同样是值得敬佩的汉子,是英雄!

    “杀!”

    燕军步卒如潮水般分开,骑兵冲杀而出,高阳郡王朱高煦冲锋在前,手持一柄长刀,瞬间同迎面冲来的彭二战在一起。

    刀锋碰撞,长枪挥舞,这是北平城内的最后一场战斗,也是最惨烈的一场。

    天空中,残阳如血,城门下,血流成河。

    彭二最终倒下了,手握长枪,死不瞑目。

    高阳郡王待要斩下他的头颅,被燕王制止。

    “彭指挥是个汉子,厚葬!”

    朱高煦收起长刀,“遵令!”

    城内的喊杀声骤停,城外的宋忠便知事不可为,率领逃出城门的余瑱等人,收拢部分南军和边军,仓促间退往居庸关。至于燕山护卫和其他边军,是杀是降,任由他们去吧。

    主将带头溜号,士兵自然再无战意。

    杨铎等人趁机与徐忠带来的骑兵汇合一处,将被困在乱军中的宋忠部下一网打尽。

    至此,宋都督麾下三万余人,不说损失殆尽,也是元气大伤。

    燕山护卫多倒戈燕王,边军亦无战意,事后清点人数,随宋忠一同退到居庸关的军队竟不足一万人。好在6续有北平城中退出的守军编入,人数勉强又凑到了三万。

    宋忠令余瑱率五千兵卒防守居庸关,自己带领余下的军队退守怀来,同时派出快马给朝廷送信,燕王反了,北平城也落在了反贼的手中。

    得知宋都督只留给自己五千人,余瑱就明白,他和这五千人都将成为弃子,成为拖延时间的炮灰。

    余瑱没有表示反对,也没有立场反对。

    张昺谢贵被杀,燕王趁势夺取北平城,他要负很大的责任。如果不是他拍胸脯保证,张昺谢贵或许不会死得那么干脆利落。事后余瑱也在反省,当时怎么会脑子发抽?进燕王府验明正身也不用两个都进去,进去一个不也成吗?

    如果不是张昺谢贵都被燕王砍了,张信跟着燕王造反,王府外的守军也不会群龙无首,更不会溃败得如此之快。自己不会被乱军裹挟,一路退出了北平。

    想到这里,余瑱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后悔是没用的。既然宋都督将他当成了弃子,死在沙场上总比被朝廷问罪要好得多。

    他死了,至少能为家人避祸。

    北平城内,战死士兵的尸体都被收敛,城内燃起了无数支火把,燕王骑在马上,虎目威严,沉声道:“吾乃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亲子,受祚以来惟务循法守分,尔曹所共见。今天子无道,受奸臣蒙蔽残害宗藩,已削夺五王又及于吾,皇天后土实所共鉴,吾义于奸邪不共戴天!遵太-祖高皇帝训,自今起兵靖难,扫除奸臣,荡平宇内,清君侧!”

    恰逢旭日东升,雾开青天,燕王一身铠甲,威风凛凛,让人不由得拜服。

    “我等愿附骥尾,助王爷荡平宇内,扫除奸臣,匡扶社稷!”

    “我等愿追随王爷!”

    “王爷千岁!”

    有了上次宣扬造反理论的经验,无论燕王还是张玉朱能等人,业务都变得极其熟练。

    燕王给了梯子,立刻有人哭着喊着上去扶,其中,何寿喊得最起劲。

    先前的工作没做好,打不下城门,让顶头上司很不满意,这一回必须好好表现,表现好了,今后才有前途可言。

    徐忠进城时,正巧赶上大表忠心的机会,一点也不含糊,立刻下马,扯开嗓门,瞬间压倒一片。

    论起嗓门,边军的汉子惧过谁!

    孟清和同旁人一起跪在地上,溅在脸上的血迹已经干涸,皲裂成块状,很不舒服。

    难受也不能擦,这是参加战斗的证据。没见围在燕王身边的那几位,杀人功夫过硬,下手太利落,反应太快,一点血没溅上,只能自己动手抹,个顶个的红脸关公。

    燕王仍在慷慨激昂的演说,话中多次提及他是洪武帝和马皇后的儿子,为自己再镀一层金。

    建文帝并不是太子妃常氏所生,他的母亲先是侧妃,后为继妃,严格算来,他是“庶子”出身。燕王如此强调,是为在身份上表明立场,比起朱允炆,他才应该是正统。

    不管旁人怎么想,反正燕王就这么说了。

    表示怀疑?后果自己掂量。

    孟清和是打定主意跟随燕王靖难,为权利财富美人奋斗终生,就算朱棣说他是火星人生的,又有什么关系?

    和他有一样想法的人,想必不少。

    众人三表忠心,表示一定团结在燕王周围,高举靖难大旗,一心一意走造反道路,坚决不动摇。燕王顺势勉励几句,承诺跟着老子去靖难,好处绝对不少!房子票子不是问题,官位也不在话下!

    众人再次高呼,气氛变得更加热烈。

    燕王趁热打铁,任命朱能为前锋,率领两千骑兵和三千步兵追击宋忠。

    同时派出燕山护卫,给住在附近的兄弟们递个话,老子要靖难清君侧,扯旗造反,你们看着办。

    朱棣做事的风格很像朱元璋,要么不做,一旦做了,必定一条路走到黑,前边没路了,也能开出一条路来。斧子锤子没用,直接用炮轰。

    在这一点上,建文帝比不上永乐,更比不上洪武。该决断的时候总是颇多顾忌,注定坐不稳江山,成为输家。

    兄弟们待到燕王造反的消息,反应不一。

    有人在观望,有人跃跃欲试,反应最大的是谷王,不知这位怎么想的,接到消息,二话不说,收拾行李直接奔往南京,还是夜奔。

    朱棣也是相当不解,和他做邻居不安全,跑到建文帝的地盘上就安全了?

    肯定是脑袋被石头砸了。

    不过,现在他没太多时间去考虑谷王脑袋被砸出多大的坑,战争过后,北平城内的居民需要安抚,兵器粮秣需要大规模征调,从乡间抽-调来的大批精壮需要安置,所有的事情堆在一起,燕王府上下都忙得脚打后脑勺。

    孟清和也不得闲,奉命带人缉拿城内细作,安置投降的敌军,还要配合城内的兵马司,处理一下环境卫生问题。

    这些“重要工作”都是世子为他争取来的,从沈瑄手下借调他这批人马的时候,沈指挥竟然当场表示同意。

    孟清和很郁闷,眼下可是建功立业的最好机会,之前的战斗结束后,他以为自己又能升上一级,千户没有,副千户也行啊。

    结果呢,他是上午片警下午狱警,抽空还要抓一下城市卫生工作。

    这算怎么回事?

    挤破头进了世界五百强,正踌躇满志,结果人家告诉他,别的岗位都满了,你这先拿把扫帚凑合一下。

    先扔扫帚后掀桌?

    孟十二郎表示,不能这么干。管他什么工作,工资一样拿,做好了都会有前途。

    自我安慰十分奏效,再见朱高炽时,哪怕心里想捶他一顿,脸上仍能保持笑容。

    朱高炽一边用高粱饼子磨牙,一边给下边安排工作,老爹要亲自出征,北平城内的政务,一多半都压在他的肩头。这段日子以来,他又瘦了不少,虽然还是能把朱高煦和朱高燧一起装下,走路却不再需人搀扶,偶尔还能跑几步,看得燕王妃和世子妃一起抹眼泪。

    世子妃姓张,不久前给朱高炽生下了长子,同样是个大胖小子,就是后来的明宣宗朱瞻基。

    朱棣不太喜欢大胖儿子,却相当喜欢大胖孙子。朱瞻基是他的嫡长孙,在重嫡重长的明朝,他的地位比他爹还要稳固。

    孟清和还没能荣幸的瞻仰一下婴儿时期的明宣宗,这是位能把亲叔叔罩在铜缸里烤的猛人,虽然有考据认为这是胡说,但朱高煦死在他手里,到底是不争的事实。

    待奏事的官员离开,朱高炽示意孟清和不必拘束,“王安,给孟百户上茶。”

    孟清和却不敢真的放松,“世子召卑下来,可是有事吩咐?”

    “的确有事要请孟百户帮忙。”朱高炽从桌上拿起一个蓝皮本子,递给孟清和,“在南京时,孤发现孟百户精通算学,王府正是用人之际,孤请示过父王,留孟百户在北平,此次便不需随军出征。”

    孟清和有点没听明白,这是打算给他换份工作?

    “父王已下令擢升孟百户为燕山后卫指挥佥事,领兵保卫王府,随孤听用。”

    燕山后卫指挥佥事?

    孟清和看着朱高炽,朱高炽憨厚的笑笑,又拿起一个高粱饼子,继续磨牙。

    “孟佥事,快谢恩呐。”

    见孟清和发愣,一旁伺候的王安提醒了一句。

    孟清和瞬间回神,“卑职谢王爷,谢世子!”

    幸福来得太块,饿着肚子的时候,突然被个肉包子砸中,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孟十二郎这边升官发财,宛平县学内却是人心惶惶。

    县学教谕和训导前往县衙拜见大令,至今没有回来,县学中的生员和儒师也是各有思量。

    比起痛斥燕王起兵造反,大部分人担心的是自己的前程问题。

    还有一个月就是秋闱,燕王造反,他们还怎么考试?就算北平府照常举办乡试,考出的成绩,朝廷会承认吗?

    燕王正造反呢,他地盘里出来的举人,建文帝是脑子发抽了才会重用。

    虽然建文帝时常会抽上一抽,这么明显的错误,他应该不会去犯。

    县学一角,以杜奇、刘艮为首的几名生员高声痛斥燕王起兵造反是不守臣节,无君无父。

    比起这些脸红脖子粗激昂澎湃的人士,其他人多是面带忧虑,极少数会如孟清海一般,面色不变,平静如昔。

    本月的考评,他已被降为三等,想参加乡试也不可能。闻听燕王造反,吃惊之余,隐隐有一股兴奋升起,这是个机会,一个能让他翻身的机会。

    半个时辰后,教谕和训导从县衙返回,也带回了燕王府征辟英才的消息。

    宛平县令贺银及县衙一干官吏已旗帜鲜明的拥护燕王,若是响应燕王府的征调,也将被打上个反贼的记号。

    身在北平,参加乡试是不可能了,入燕王府办事未尝不是一条出路。俗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若是燕王能够成事……从龙之功,只要想到这四个字,许多人的心都开始跳得飞快。

    但他们都在观望,心中有了计较,表面还需要矜持一下。

    等到有人带头,其他人才会6续响应。

    结果大出众人预料,杜奇竟然是第一个!

    刚刚这位不是还在大骂燕王不君不臣?现在竟是这么迫不及待,果然是个伪君子!

    教谕同训导有些吃惊,不过既然有生员做出表率,还是一等的杜奇,倒省却了他们诸多麻烦。

    有了带头的,站起来的人就多了。孟清海是中途起身的,夹在一众生员中并不显眼。

    看到孟清海,县学教谕面露不愉,到底没有多言,只告知诸多生员,明日准备妥当,随他前往县衙,由大令考察再举荐入王府。

    孟清和并不知道自己这位堂兄的打算,此刻,他正埋首案牍,累得两眼发花。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万人的军队,所需粮草,骡马,武器等,样样都要安排妥当。

    朱能充任先锋,率领部队已经出发,燕王将带领后军紧随其后。燕王亲征,各军的提调官丝毫不敢马虎,进出奏事不能跑,全都用上了竞走的速度。

    孟十二郎还见到了一个熟人,开平卫指挥使司的刘经历。

    自从离开边塞,已是几月未见,刘经历随徐忠一同前来北平,卫所及五屯卫留下的守军也将被6续征调。

    “草原上的鞑子怎么办?”

    “鞑子现在也不太平。”刘经历一边清点物资,一边说道,“上个月,残元的大汗额勒伯克被部下杀了,继承汗位的坤帖木儿不能服众,还有传言他不是残元皇室血脉,草原上乱成一团,打得热闹。不然的话,徐指挥也不会离开卫所。”

    鞑子那边也开打了?

    孟清和抬头望天,莫非造反也会传染?

    燕王大军出发时,宋忠派出的快马,终于将燕王造反的消息送到了南京。

    朝廷震惊。

    建文帝一直认为朱棣不会甘于做个藩王,等到朱棣真的反了,震惊之余反倒是松了一口气。该来的总算是来了,终于不用再担心得睡不着觉了。

    可事实证明,建文帝这口气松得有点早,燕王就算造反,也要造反得十分有个性。

    报信的快马,他没派人拦,计算着快马的脚程,随后送出了他同道衍酝酿多日的奏疏,奏疏上写得很明白,朝廷中有奸臣,皇帝被奸臣蛊惑得六亲不认,已经危害到社稷。他作为天子的叔叔,尊奉太--祖皇帝训令,统领镇兵,起兵靖难,清君侧!

    末尾还附上几句,如果建文帝主动把奸臣交出来,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否则,就别怪他欺负侄子了!

    这封奏疏公之于朝,百官再次震惊,燕王当真不是一般人,这脸皮的厚度,这强词夺理的手段,一般人真学不来!

    建文帝彻底怒了,这不能忍,绝对不能忍!没听说啪啪给人两巴掌,再要求受害者赔偿打人者的物质和精神损失的。

    可燕王就这么干了,还义正词严,凭什么要求赔偿?因为手疼!

    有这么不讲理的吗?有吗?!

    建文帝气得肝火上升,嘴边起了一圈燎泡。

    下令立刻调集大军,准备粮草,征讨燕王。

    当此时,燕军已攻破居庸关,兵临怀来,城内宋忠收拢的败军已近三万五千人。

    为了让手下军队重新焕发出斗志,宋忠撒了一个谎,一个很不高明的谎言。

    他召集手下军官,令他们告诉士兵,“汝等家人皆为燕王所害,委尸积满道路,燕军来攻,正是为家人报仇的时候!”

    传言一出,群情激奋。

    家人被杀?这还了得,报仇!必须报仇!死战!

    宋忠正高兴着,不想却有燕王派进城中的细作,将城中的消息传出,燕王不急着攻城了,当即写了一封亲笔信,派人赶回北平面呈世子。

    朱高炽接到信后也没耽搁,按照燕王的吩咐,该找人的找人,该准备东西的准备东西,不到半日,就将燕王信中提及的事情处理妥当。

    “孟佥事,这件事,孤便托付与你了。”

    “世子放心,卑职一定将人安全带到!”

    “孟佥事做事,孤放心。”

    朱高炽挥着小手绢,目送孟十二郎带领队伍出城。

    终于从后勤工作中脱身的孟十二郎,感觉天空都变得格外晴朗,回头看看跟在身后的队伍,深吸一口气,老天给了他亲手报仇的机会,轻易不能让机会溜走。

    宋忠,宋都督,准备好了没有?

    孟某人,可是来了!

51第五十一章

    怀来城外,上万燕军将士安营扎寨,埋锅造饭。营寨外设置木栅拒马,以包围之势,围困怀来城。

    城内守军虽被宋忠的谎言激起愤怒,士气可用,但先遭败北,又一路逃跑,被燕军追杀的阴影仍挥之不去,看到这些浑身散发着彪悍之气的燕军,本能的有些发憷。

    在居庸关被破的消息传来后,情况变得更加严重。

    不知该说余瑱命大还是运气太好,燕军攻下居庸关,五千守军十不存一,余瑱竟然毫发无损,被亲兵护卫着一路退到了怀来。

    看到余瑱,宋忠的脸色很不好。

    余瑱也知道,识相的,自己应该在居庸关战死,谁晓得燕兵进攻得太凶猛,五千守军不到两天时间就败下阵来。他倒是想以死报效朝廷,奈何亲兵太给力,没等余瑱拿着长刀冲向战场,就被几名亲兵架上马,一路跑到了怀来。

    燕军也没拦着这些败军。

    一来败军人数不多,根本造不成威胁。二来,败军入城可以打击守军的士气。何必费力气去拦,一锅端不是更好?

    宋忠能猜到燕王正在打什么主意。得知率兵进攻怀来的是燕王本人,宋都督就知道自己的大限已到,除了死战,没有第二个选择。

    投降是绝对不可能的,宋都督为人有不少缺点,但有一点,他对朝廷,对建文帝的忠诚一点也不打折扣。

    逃跑也是不行的,北边的九个藩王个个都不是善茬。除了被建文帝废掉的代王周王,夜奔南京的谷王,造反的燕王,余下的辽王,宁王,秦王,庆王,肃王,均是常年和草原邻居打交道,动不动还亲自操刀杀上一场,有哪个好对付?

    朝廷将主要火力对准燕王的同时,也没少找这几位藩王的麻烦,谁知道这几位心里怎么想。万一也想着和燕王一起靖难,共同造反,他跑过去不只是难逃一死,还要背负上临阵脱逃的罪名。

    死战,直到战死。

    这是宋忠唯一的,也是最好的选择。

    余瑱跪在宋忠面前,原本他不用这么做,可他心虚,当宋忠一言不发的看着他,膝盖立时间软了。

    宋忠没有责备余瑱,他甚至没力气愤怒。对余瑱,宋都督只有浓浓的失望。他给过对方机会,为国效死,为朝廷尽忠,可余瑱却一味的贪生怕死,他如何能不失望?

    “余瑱。”

    “是,都督。”

    “最后一次。”宋忠移开目光,窗外,太阳升起,夜-色-退去,新的一天,也是决定所有人命运的一天,“不要再让本督失望。”

    “是!”

    余瑱没有多言,他知道,宋忠口中的“最后”不只是他的,也是宋忠本人的。

    围而不攻只是暂时,燕军早晚会对怀来城发起进攻,正如攻下北平九门,攻占居庸关一样。

    与宋忠不同,燕王朱棣此刻的心情很不错。

    他起兵之后,通州指挥使房胜立刻派人来降,不费一兵一卒,就得了通州。

    通州一到手,朱棣马上令张玉领兵进攻蓟州。

    蓟州是北边重镇,不定蓟州,必将成为后患!

    到蓟州城外,张玉没急着攻城,派出使者,先礼后兵,希望大家能好好坐下来谈谈,没见面就动刀动枪的,太伤感情。

    不想蓟州都指挥马宣是个死硬派,一点面子都不给,直接放言:“让某投降反贼,休想!”

    张玉听着使者痛斥马宣是如何的不讲理,如何的不识时务,冷笑一声,既如此,就怪不得某家了!

    当即下令,攻城!

    燕军开始攻城,马宣亲自出战。

    可惜马指挥的手上功夫比不上嘴上功夫,没几个回合就被燕军活捉。被带到张玉面前,依旧是破口大骂,坚决不投降。张玉也没多废话,咔嚓一刀,了事。

    指挥毛遂是个聪明人,在马宣死后,立刻开城投降。张玉下令士兵不得滥杀,这让毛遂和城中余下的守军松了口气。

    既然成了反贼,势必要为燕王的造反事业添砖加瓦。

    毛遂向张玉献策,只拿下蓟州还不成,若想彻底免除后患,还必须打下遵化。他在遵化有内应,可以助张玉成事。

    张玉沉吟半晌,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毛遂知道张玉的顾虑,将蓟州城防交给张玉的部下,率领部分守军同张玉一起夜袭遵化。

    比起开城投降,助燕军打下遵化才是真正的投名状。

    经过事先安排,燕军借城中内应,乘夜爬上城楼,打开城门。

    待城中杀声四起,火光冲天,遵化守军方才知晓燕军进城了。遵化卫指挥使蒋玉不像马宣一般顽固不化,见事不可为,干脆投靠燕军,把誓死效忠朝廷的一名指挥同知两名指挥佥事都绑了起来,交给燕军发落。

    交人时不忘把嘴堵上。绑起来堵上嘴,冷静一下,说不得就想通了。大家好歹共事这么长时间,能活性命总是好的。

    毛遂和蒋玉都是聪明人,可还有比他们更聪明的。

    密云卫指挥使郑亨与通州卫指挥房宽有私交,接到房宽的来信,不等燕军到来就下令大开城门,亲自出城五里相应。

    见到张玉,郑亨神情相当的激动,握住张玉的大手,“张指挥,总算是见到你了!密云卫上下早就盼着这一天呐!”

    张玉眼角直抽,听房宽说郑亨很会打仗,如今看来,这人可不只会打仗。

    今后的事实证明,张玉的想法是对的。郑亨投靠燕王之后,屡次立下战功。燕王登基后,封官拜爵。永乐帝五次出塞,郑亨皆在队伍之中。受到朱棣重用,地位仅次于朱能和沈瑄。

    连下通州,蓟州,遵化之后,张玉兵指永平,战报不断送到燕王面前,燕王的心情不好才怪。

    “世美乃孤之冠军侯!”

    世美是张玉的字,洪武帝曾在蓝玉大破北元王庭后,激动之下将蓝玉比作李靖张良,结果蓝玉全族都被灭掉了。永乐帝把张玉比作霍去病,靖难没有胜利之前,张玉就死在了南军手里。

    由此可见,被人夸,尤其是被朱家这对父子夸,未必是件好事。

    张玉率军进攻永平时,孟清和也带着队伍抵达了怀来。

    此时已是七月盛夏,进入军营,除了弥漫在空气中的火药味和肃杀的味道,还有挥之不去的男人味。

    各种男人味。

    站在朱棣的帐房前,孟清和深吸一口气,通报之后走进帐篷,“卑职见过王爷!”

    虽然帐房里空间很大,味道却着实不太好。

    三十多个男人味十足的壮汉,如此密集的集中在一起……洗澡是不可能的,洗脚……八成也不可能。

    和燕王的大营比起来,世子进京和返程的队伍,简直就是小清新。

    为了早点出去,孟清和尽量用最简短的语言,最简洁的言辞向燕王做了汇报。哪怕沈瑄也立在帐中,他也没心思多留。这么浓重的男人味,孟十二郎表示,再喜欢美人也承受不了。

    “孟佥事辛苦。”

    对待自己人,燕王大部分时间还是很随和的,尽管只是相对而言。

    见朱棣心情不错,孟清和大着胆子请命,这些人在城下喊话的工作,他是否能参与?不能负责主要工作,参与一下也是好的。

    燕王正拿着孟清和呈上的铁皮喇叭,相当的粗制滥造,像一大一小两个漏斗接在一起,用起来的效果却还不错。

    “此事孤已交给沈指挥,你自可参与。”放下喇叭,燕王正色道,“沈瑄。”

    “卑职在。”

    “明日清晨带人到城下。”

    “是!”

    沈瑄抱拳领命,孟清和眼珠子转了转,开口说道:“禀王爷,与其等到明日,不如今日傍晚便依计行事,效果应会更好。”

    “为何?”

    燕王坐正了身体,他和道衍都认为孟清和是个人才。只是年纪太轻,行事尚欠稳妥,还需要磨练。不过比起洪武帝打磨方孝孺,孟十二郎的待遇已经相当不错了。

    “回王爷,晚上适合跑路。”

    燕王:“……”

    沈瑄:“……”

    帐中诸人:“……”

    “卑职提议,可在喊话的同时多架几个大锅,卑职这次带来了不少肉干,熬煮成浓汤,味道相当不错。怀来城被围数日,三万大军突然涌入,城中粮食怕是不多,饿肚子的滋味可是很不好受。再加上亲人的召唤,说不准城内的守军会自己绑了宋忠送到王爷驾前。”

    帐篷中再次寂静无声。

    话说,宋忠是不是得罪过他?

    果然,惹谁也千万别惹读书人,尤其是记仇的。

    一张国字脸的大将朱能,蒲扇似的大手一拍沈瑄的肩膀,“子玉,这个人不错,为兄麾下都是莽汉,恰好缺这么个能出主意的,让给为兄如何?”

    沈瑄侧头,拿开朱能搭在自己肩膀上的大手,“不成。”

    “真不成?”

    “真不成。”

    “我用五十骑兵换?”

    “五百也不行。”

    “……”

    两个虽然压低了声音,奈何朱能的大嗓门再压也像打雷。燕王咳嗽了一声,瞪了两人一眼,朱能不说话了,沈瑄依旧是面无表情。

    作为话题中的主人公,孟十二郎告诉自己,镇定,必须镇定!

    沈指挥没其他意思。

    可要他脑子不拐弯,当真是很难啊!

    经过朱能一打岔,燕王同意了孟清和的建议。

    当日傍晚,燕军打开营寨,在城下架起了几口大锅,锅下柴堆烧得极旺,没过一会,锅内的水就汩汩沸腾,有火者将大块的肉干倒进锅中,根据孟清和的要求,又加了大量的高粱面和干菜。

    一阵风吹过,顿时香飘十里。

    不是珍馐佳肴,却着实是香,尤其对整天吃不饱的人来说,简直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城头上的守军有点站不住了,明知道城中粮食不多还这么干,这是欺负人还是欺负人啊?

    大锅煮肉只是开胃菜,在肉汤滚了两滚之后,一些穿着布衫的人走到距城下几里的地方,在城头守军诧异的目光中,举起了一个个用木头和麻布扎成的大牌子,牌子上写着许多的人名,同时有人举起一个样子奇怪的东西,放到嘴边,声音传得极远,一直传到了城内。

    “张三,你爹在这!”

    “李四,我是你娘!”

    “赵五,我是你婆娘,还有咱家的两个娃!”

    “柱子,我是大哥,你在城里吗?”

    众人排着队,觉着牌子,轮番传递着喇叭,一遍又一遍的喊着。

    城内立刻军心浮动,上头不是和他们说家里人被燕王杀了,尸体都堆在大街上?

    现在这是怎么回事?他们的家人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主帅是在骗他们?!

    宋忠闻听情况,知道事情要糟,没等他想出办法,城下又传来一阵骂声,领头骂得最欢的,声音最大的,就是孟十二郎。

    “城内的兄弟不要被宋忠这老匹夫骗了!大家的亲人都活得好好的!王爷乃是太-祖高皇帝和孝慈高皇后嫡子,仁厚和善,怎么会对治下的百姓动手?兄弟们可要擦亮眼睛,不要听信谎言,被个不要脸的老匹夫诓骗,替他送死,成就他的名声,自己却什么都得不到!王爷仁慈,既往不咎,兄弟们可千万不要做错事,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娃啊!”

    “当家的!”

    “爹啊!”

    城下呼声再起,城中人心更乱。

    宋忠听到报告,颓然坐在堂中,除了下令他带来的南军严守城门之外,再无其他办法。

    大势已去,无力回天。

    宋忠长叹一声,缓缓抽—出了长刀,燕军,明日必将攻城!

    城下,孟清和将喇叭递给身边的人,狠狠出了一口恶气,好爽!

    “孟佥事。”沈瑄走到孟清和身边,侧头看他,黑色的双眸,清晰映出了对方的影子,“明日随我出战。”

    “是!”孟清和求之不得,接着眉头一皱,“指挥,宋忠此人,王爷打算怎么处理?”

    杀还是留?

    “王爷自有计较。”沈瑄没有因孟清和有些愈矩的话动怒,反而压低了声音,在孟清和耳边低语一句,转身离开。

    孟清和站在原地,捂着耳朵,自会让他如意?

    眯起眼睛,笑了。

    沈瑄,果然和他一样记仇。

    夜色—降临,喊话的人被召回营寨休息。

    城内也加强了巡逻,上半夜,双方平安无事。

    丑时刚过,怀来城的东门突然有了动静,守卫此门的南军被摸到身后的边军偷袭,带着泥土味的大手紧紧扼住南军的喉咙,南军挣扎两下,很快没了动静。

    “得手了,告诉柱子他们,快走!”

    东门被打开,城内的边军在几个百户的带领下,纷纷出逃。

    出城的动静惊动了巡逻的守军,刚要示警,却被另一队边军围住,雪亮的刀子出窍,声音中带着杀意,“大家都是一起杀过鞑子的,如今只想求条活路,别逼着兄弟动手!”

    巡逻的士兵神情一变,为首一名总旗干脆道:“兄弟的家人也在城外,如此,一起走!”

    困在城内就是个死,投靠燕王,反了又如何?祖上不也是跟着太--祖皇帝造过反的?

    丑时三刻,城内的守军已是彻底乱了。先时计划逃跑的不必说,还犹豫的,见这么多人往外跑,也壮着胆子跟上去,其中竟有不少的南军。

    宋忠派人弹-压,根本弹-压不住。

    燕军营寨中灯火通明,军士衣甲鲜明,见城中大乱,却未趁机攻城。

    燕王手按长刀,站在营中,单手抚过颌下短髭,“孤乃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嫡子,慈悲为怀,不欲多犯杀戮。传令,城中守军,但凡投我,孤必不亏待。”

    “是!”

    诸人看着表情很是“超然”的燕王,再将目光转向骂人都能瘙到燕王痒出的孟清和,果然是个人才,难怪沈指挥如此看重!

    丑时已过,城中仍有守军奔出,燕王下令沈瑄与朱能一同收拢这次士兵,孟清和提醒沈指挥,提防其中有宋忠的探子。

    沈瑄会意,仔细盘查之下,当真抓到了一条大鱼,竟然是都指挥余瑱!

    看着被五花大绑的余瑱,孟清和笑了。刚想着报仇,机会马上就来了。

    余瑱却不是来投降的,而是伺机混入燕军,刺杀燕王。被沈瑄拿住,知道必定没有生路,倒是发挥出了硬汉风格,大骂燕王是个反贼。

    燕王对他没多大兴趣,换成宋忠,或许还会招揽一二,但区区一个都指挥使,还是打仗没什么水平的,根本不必耗费力气。

    一声令下,余指挥被砍了脑袋,同其他几名被揪出的细作一起,挂在营前的木杆之上。

    日出时分,城内的宋忠召集手下亲兵和没有出城的守军,当着众人的面说道:“燕贼势大,忠唯有拼死一战!王师大军一到,必令贼军粉身碎骨!随我出城,杀贼!”

    “杀贼!”

    不到三千的守军,在都督宋忠,都指挥彭聚、孙泰的带领下,擂起战鼓,出城迎敌。

    如北平城西直门的守军一样,他们所求不为成败,只为一个忠字。

    七月盛夏,北方草原吹来的朔风仍带着凉意。

    燕军摆出阵型,严阵以待,这是对勇猛之士的敬意。

    “杀!”

    都指挥彭聚一马当先,手中长枪挑飞了一名燕军步卒,胯-下战马却被另一名燕军斩断了马腿。马声哀鸣,彭聚摔落马下,几名燕军一同涌上,长枪齐出,却被彭聚一一格挡,在彭聚又杀伤数名燕军之后,一柄长枪猛然从他背后-贯--入,血从口中涌出,数杆长枪同时扎入了他的身体,彭聚大吼一声,手中长枪最后一次挥出,杀死偷袭他的一名燕军,力竭而死。

    血沿着长枪和铠甲滴落,汇成一条条小溪,染红了他脚下的大地。

    彭聚死后,孙泰也被沈瑄一刀削去了手臂,跌落马下,不愿受俘,自刎而死。

    宋忠麾下大多战死,只有极少数人受伤被俘,罕有主动投降。宋忠却被活捉,被带到燕王面前时,已是狼狈不堪,满身血污。

    “宋都督别来无恙?”

    “逆贼!”宋忠挣扎想站起身,却被两名士兵狠狠按跪在地上,“吾恨不能将你手刃!待王师一到,你这逆贼必不得好死!”

    燕王没有动怒,起兵以来,这样的辱骂他听得多了。

    不造反,他就能安稳的活下去?

    朱允炆的刀都架到了脖子上,他还要老实等着不成!

    周王代王是前车之鉴,朱棣不愿坐以待毙,也不会这么做!

    他服从老爹,也尊敬兄长,但是那个成日同腐儒谈天论地的黄口小儿,凭什么让他服气?凭什么让他跪拜?!

    他是朱元璋的儿子,生于乱世,长于军中。他最熟悉的不是孔孟之道,而是战场上的拼杀。对朱棣来说,实力代表一切!

    正是这样的人生经历,这样的性格,成就了永乐大帝,造就了明初盛世。

    面前的敌人很多,宋忠不是第一个,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朱棣笑了,笑容里带着属于王者的豪迈,走上了这条路,他就不会回头,也不能回头!

    “宋都督高义,孤成全你!”

    “逆贼!”

    宋忠仍在高声叫骂,朱棣却不再看他,“瑄儿,你亲自送宋都督一程。”

    “遵令!”

    宋忠被拉出帐外,在营门之前,沈瑄亲手执刀,宋忠恨道:“当初,老夫该亲手杀了你!”

    刀光闪过,失去了头颅的身体倒在地上,断颈中仍不断喷涌出鲜血。

    孟清和看着死去的宋忠,并不如想象中的高兴,甚至没有在城下骂人时的爽快。

    他不愿去想为什么,也不能去想。

    只是看着沈瑄,对上那双黑色的眸子,心突然变得沉静。

    走上这条路,是他自己的选择。

    既然选了,就不能后悔!

    宋忠战败的消息传到南京,朝廷再次震动。

    没人认为宋忠能战胜燕王,却也没想到他会败得这么快。

    伴随着宋忠的死讯,还有通州,蓟州,遵化,永平相继失陷的消息。

    建文帝当即下令,征讨燕王的大军即刻出发。不能等了,火烧眉毛了,再等燕王就要打到南京了。

    大军尚未全部集结,粮草骡马也集中有限,可皇帝下令,佩大将军印的长兴侯耿炳文也不能有二话。

    为激励士气,建文帝亲自送耿炳文出征。但对耿炳文和军中将领来说,他来了,真不如不来!

    皇帝当着众人的面,竟然说出一句“勿使朕背负杀亲之名。”

    听听,这叫什么话?

    不杀亲,就是不杀燕王。

    皇帝亲口下令不能伤害对方主帅,这仗还怎么打?

    耿炳文无语了,他开始后悔,怎么没早点退休,偏要摊上这么件事!

    可皇帝金口玉言,不能不听。

    长兴侯只能长叹一声,在建文帝的殷切期盼中,带领号称三十万,实际只有十三万的朝廷军队,满怀心事的出发了。

52第五十二章

    `p`jjwxc`p``p`jjwxc`p`  朝廷大军出发不久,消息就传到了燕王耳中。包括统兵将领,大军人数,甚至连建文帝送大军出征时说的那句话,都清楚明白的写在纸上,送到燕王面前。

    “一门之内,自极兵威,不祥之极。今尔将士与燕王对垒,务体此意,毋使朕有杀亲之名。”

    看到此言,燕王只有冷笑。

    他这个侄子读书读傻了,如此自作聪明,当真是愚蠢至极。老爹没教过他的东西,做叔叔的应该教一教,做了-婊-子就别想立牌坊,想占便宜总得付出代价。

    当即派人前往南京,与送出消息的人秘密联络,随时关注朝廷动向。

    自燕王举兵,北平城内的朝廷耳目几乎被杀得一干二净,还活着的多倒戈燕王成了反贼。

    燕王妃也知道自己兄弟的立场,再没有书信写往南京。魏国公徐辉祖对北平诸事是两眼一抹黑,建文帝很难第一时间得知燕王的动向。

    燕王则不然,朝廷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由建文帝身边的宦官想方设法送出消息。有徐增寿在宫外帮忙,送信人进出南京很少受到严格的排查。

    建文帝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即使知道,他也没有太好的办法。燕王能对王府长史教授落下屠刀,建文帝总不能把皇宫里的宦官都杀了吧?

    内宫的宦官,女官,宫女,组成的各种关系网丝毫不亚于朝廷官员之间的联系。

    燕王大范围撒网结交宦官,比起建文帝只走高端路线,高明的不只一星半点。

    此时,燕王正驻兵怀来,接到朝廷大军开拔的消息,令部下张玉,朱能,邱福等率军加快速度扫清永平,滦河等地,务必在朝廷大军到来之前构筑起一道稳固的防线。之后密信不久前驻兵大宁的陈亨,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字里行间挑拨他同大宁都指挥卜万的关系,并许诺,若陈亨率兵来投,必将扫榻相迎。

    这种热情诚恳的态度令陈亨极为感动,很快派人回信,将大宁军队将出松亭关,过沙河,进攻遵化的消息告知了朱棣。

    燕王大喜过望,亲自执笔,又写了一封声情并茂的书信,派遣细作潜入大宁,同时下令在北平夺门战中表现不佳的何寿,领五百骑兵和一千五百步卒作势进攻大宁,与陈亨依计共同擒拿大宁都指挥卜万。

    安排好这一切,燕王于七月底回师北平。

    朝廷大军将到,他要亲自会一会被建文帝寄予厚望的长兴侯耿炳文。

    身经百战的老将就一定会旗开得胜?未必!

    他会用事实给侄子好好上一课,战争可不是书上写的那么简单。

    北平城内,朱高煦朱高燧随燕王一同出征,北平政事及燕王府内诸事多由世子朱高炽做决断。北平布政使张昺被燕王杀了,代行其责的是布政司参议李友直。李参议同燕王府纪善金忠一同进言朱高炽,可借燕王回师之机收拢民心。

    “王爷归来之日,世子当亲自出迎。王师入城,百姓必夹道相迎,民心可定矣。”

    “李参议所言甚是。”朱高炽这段时日又瘦了不少,五官变得明朗,轮廓深刻,相貌极类燕王。只是脸上时常带笑,神态间显得温和,让王府官属颇有如沐春风之感。

    思及燕王,再看世子,不免会觉得纳闷,不看长相,单论性格,当真是南辕北辙。

    送走了李友直和金忠,朱高炽摸摸肚子,立刻叫人送上茶水点心。整天都在处理政务,不得歇息,又累又饿,刚要吃点东西,李友直和金忠又找来了。

    谈的是正事,没法敷衍,碍于王府纪善在侧,更不能像往常一样想吃就吃,当真是折磨人。

    想到王府纪善,就不免想起投缳的王府教授。朱高炽自八岁起就跟随余教授学习儒家经义,对余教授极为尊重,不想他竟然投靠了建文帝。

    立场不同,朱高炽不便对余教授的死多说些什么,只能在父王要追究其亲族时劝说几句,保全他们的性命,算是尽了师徒之情。

    朱高炽肚子开始响,王安催着小宦官去取点心,“快点,世子这边等着呐!”

    仔细听着朱高炽那边的动静,见世子又在叹气,也没法劝上两句。朱高炽性格仁厚,轻易不责罚身身边伺候的人,可也不能犯了他的忌讳。没弄清世子是为政事还是其他的事情担忧之前,王安不敢轻易开口。

    自燕王出征,燕王妃担心燕王和其他两个儿子,不免对世子有些疏忽。世子妃出身不高,也难同世子说上几句知心话。

    世子整日忙着政务,心里有事也无人能够开解,瞧瞧这些日子瘦的哎!

    王安越想越是心酸,忍不住擦了一把眼泪。一边擦一边偷眼瞅着,世子看见了没?看见了?那他得再哭一会。

    做宦官这份职业,必须让上司感受到温暖,感觉到贴心,工作才会有前途。这还是某日同孟佥事交流时得到的启发。

    如今看来,很是实用。

    果然,下一刻朱高炽就叫人了,“王安,进来。”

    王安擦擦眼泪,改日得找孟佥事再好生交流一番。

    燕王抵达北平当日,朱高炽率领城内官员列队出迎。城内及附近各县百姓也涌在路边,翘首以待。

    远远的,一队衣甲鲜明的骑兵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燕王一马当先,朱高煦和朱高燧并未跟在他的身边,而是同沈瑄等将领走在一起。

    军中纪律严明,经过这段时间的征战,朱高煦同朱高燧脾气依旧暴烈,行事却变得稳重。

    骑兵之后,着鸳鸯战袄的步卒如一条长龙,旗帜赫赫,枪矛林立,行动间杀气凛然,空气中似有血色弥漫。

    待燕王走近,朱高炽立刻上前几步,对燕王行大礼,“儿恭迎父王凯旋!”

    他身后官员同时大礼参拜,“恭迎王爷凯旋!”

    朱棣大笑三声,纵身下马,扶起朱高炽,道:“我儿很好!”

    随后叫众人起身,“孤出征期间,劳烦诸位了。”

    “王爷过誉,臣不敢!”

    事先安排在人群中的“喊托”趁机带头高呼,恭迎王爷凯旋,王爷千岁!

    呼声带动了更多的人,从一到十,再到百,乃至千,转瞬间响彻大地。

    见到这样的场面,燕王神色间难掩激动。朱高炽趁机言道:“请父王上马,儿为父王牵马入城!”

    惊讶很快被笑容掩盖,燕王再次言道:“我儿甚好,甚好!”

    朱高煦和朱高燧看着牵马在前的朱高炽,神情微变,心中各有思量。

    孟清和身为燕山后卫指挥佥事,即便不是骑兵,也能骑马入城。策马走在沈瑄身后,身处如此气氛之中,俯视高呼的人群,心头也不免激动。

    杀一为贼,屠万成雄,难怪世人都想做皇帝。

    激动之余,却又想起了北平城中和怀来城下的惨烈与血腥。

    一将功成万骨枯,王者之路注定以鲜血和生命铺就。

    朱元璋踩着敌人的尸骨登上九五,朱棣也将一样。

    朱允炆做不到,注定他要将皇位让给叔叔。

    孟清海站在人群中,看着入城的军队走过,脸上的神情很是复杂。

    一队青衣武官过时,他似乎看到了十二郎,想要近前再看得清楚些,却被拥挤的人群拦住,只能眼睁睁的目送那名武官走远。

    真是十二郎?

    孟清海不能确认,或者该说不愿确认。若真是十二郎,他将如何自处?

    走科举之路不成,想通过王府晋身,却得不到贺大令的荐书。

    “如此无品行之人,不堪用。”

    一句话,便将他打落尘埃,只能看着杜奇刘艮等人拿着荐书走进王府。

    据说,他们被世子亲自召见,除留在王府,还将在北平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听用。世子亲口许诺,若表现尚佳,报于王爷,便可授官。

    看着意气风发的昔日同窗,孟清海只能独自品尝被嫉妒与愤懑啃食五内的滋味。

    他不甘心,却丝毫没有办法。没有县令的荐书,他连王府的大门都进不去,留在县学中也是为他人增添笑料。县学教谕明摆着厌恶他,学中训导也渐渐改变了态度。

    孟清海无法,本打算近日里回家,再想其他的办法,不想却赶上了燕王班师。在入城队伍中看到孟清和,更是让他愕然。

    往日的雄心壮志,豪言壮语,在这一刻都成了笑话。

    地位,权力,财富,他渴望着与孟清和一样的东西,但愿望与现实却相距如此之远。

    孟清海失魂落魄的出了城,走在路上,表情中交织着不甘与茫然。

    孟清和不知自己在无意间深深打击了孟清海一把,刚随燕王回到王府,就被朱高炽身边的宦官王安叫住,将他领到存心殿左庑第三间厢房,“孟佥事,世子吩咐,您今日好好休息,明日再当职即可。”

    领导让休息还不扣工资,连食宿都安排好了,这种好事,拒绝的是傻子。

    孟清和送走王安,转身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室内被一扇山水屏风隔成两间,外间临窗一张桌案,案上摆着笔墨纸砚,桌案后是一面书架,其上却空空如也。

    地上铺着石砖,显然是打扫过的。

    绕过屏风,里间是床榻和一张圆桌,桌上摆着茶水,还有两碟点心。

    孟清和顿时眼睛发亮,一路行军,除了半张荞麦饼子,他可什么都没吃。

    茶水还是热的,点心不见多精致,味道却着实不错。

    吃完一盘,正打算对另一盘下手,外边突然传来声音,“孟佥事可休息了?”

    孟清和险些被噎到,忙灌了一口茶水,擦擦嘴,走到外间,见王安又领着两名小宦官,提着两只大大的食盒站在门口。

    “王妃布下家宴,这些是世子吩咐给孟佥事送来的。”

    “多谢……”

    没等孟清和话说完,廊下又走来一行人,打头的是跟在朱高煦身边伺候的听事王全。

    王安和王全一照面,都是一愣,再看看对方提着的食盒,什么都明白了。

    这还不算完,不到一夕的功-夫,朱高燧也派人送了饭菜,连燕王都凑了一把热闹,有功当赏,如孟清和一般的有功之臣,虽不能出席家宴,好酒好菜却是不能少的。

    打开食盒,顿时香气扑鼻。

    看着摆在面前的四盘肘子,二十几盘荤菜,孟十二郎却嘴里发苦。有的时候,人缘太好也不是件好事。

    这父子四个绝对是以己身的食量和喜好作为标准。不提其他,就凭这几盘肘子的分量,一般人也撑不下去。

    “孟佥事,东西送到,咱家这就回去复命了。”

    王安几人表面上笑呵呵,笑意却未达眼底。

    孟清和忙把人拦住,不能就这样让王安几个回去,否则他必定会惹上麻烦。

    “王听事,先等等。”孟清和叫住王安等人,开口说道,王爷必定是顾念麾下士卒,世子,高阳郡王和三公子也一定是以父亲的想法为最高行为准则,才会送来这些好菜。他替麾下兄弟谢过王爷美意,必定为王爷效死云云。

    “如此,还劳烦三位听事留下几人,帮孟某将这些带给弟兄们。”

    王安几人互相看看,这孟佥事的口才当真了得,将一切归于王爷仁爱,体念麾下士卒,世子三个不过是父行子效,谁都挑不出毛病。

    说他狡猾?

    当真是狡猾。

    可他明言效忠王爷,敢挑他话里的毛病,除非不要命了。

    “既如此,咱家必将孟佥事的话带到。小顺,你留下。”

    王安等人走了,孟清和擦了把汗水,在燕王手底下做官当真是不容易。应付这一家子,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活。

    “孟某这里劳烦几位了。”

    孟清和如此客气,几位小宦官连道不敢,提着食盒同孟清和走向了存心殿。

    燕王一家正围坐桌旁,家宴也讲究规矩,能与燕王共桌的只有王妃和世子。燕王发话,朱高煦和朱高燧才能坐在世子下首,燕王的女儿和妃嫔则并未出席。

    沈瑄也被燕王召到身边,硬是安排他在朱高炽兄弟身边坐下。

    “兄长既将你托付于我,你就要听我的话!”

    燕王也不再称孤道寡,拍着沈瑄的肩膀,说道:“你是个好孩子,叫我一声叔叔,我这三个儿子就是你的兄弟!”

    朱高炽三兄弟忙端起酒杯,沈瑄也不推辞,三杯酒下肚,燕王大笑道:“好!”

    酒到中旬,燕王一点事没有,朱高炽三兄弟却有些撑不住了,和老爹拼酒量纯粹是自己找罪受。

    沈瑄也有了几分醉意,愈发黑眸深邃,面如冠玉。

    燕王不满的丢开酒杯,直接捧起酒坛,朱高炽可不敢这么干,朱高煦想学,却和朱高燧一样差点钻到桌子下边去。

    能有一战之力的只剩下沈瑄,

    “不错!”燕王放下酒坛,“洪武二十三年,孤亲自率军远征沙漠,粮草不济,靠着几口烈酒硬是撑了下来。带兵打仗的就要有酒量,这才是汉子!”

    燕王又拍开一个酒坛,“父皇开创了这个天下,孤和兄弟们守着这个天下,怎么能交到一个只会读书的黄口小儿手里!孤不服!父皇子在天有灵,孤不服!”

    仰脖就倒,酒水顺着燕王的嘴角滑下,染湿了大红的常服,肩头的金色盘龙似在咆哮。

    “王爷醉了。”

    燕王妃起身扶着燕王,又令宦官搀扶三个儿子下去,燕王还嚷着“孤没醉。”

    王妃温柔的笑着,手起手落,一下拍在燕王的后颈,之前还蹦跶着嚷嚷的壮汉顿时老实了。

    “瑄儿也回去休息吧。”

    “是。”沈瑄站定,规矩的行礼,“恭送王爷,王妃。”

    “你生下时,我还抱过你。”燕王妃扶着燕王,“如今怎么如此生分?”

    沈瑄沉默,低头,一句话不说。

    谁都知道燕王不好惹,实际上,燕王妃也是相当不好惹。

    月上中天,孟清和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

    离开北平时,他曾托人给家中带去一封书信,本希望将家人迁到城内,不想孟王氏在回信中说这样不妥,执意不肯离开孟家屯。

    他知道孟王氏的顾虑,在这个时候举家牵走,难免会被人说闲话。可家中除了他再无其他男丁,朝廷军队注定会进攻北平,大军过时,族人自顾不暇,如何顾得上孟王氏等人?

    不是他将事情想得太坏,但凡事不能只向好的方面考虑。

    朝廷的大军还没到,他若是敢说北平将有危险,扰乱军心的罪名绝对逃不掉。别看他受世子重用,一个不好,恰恰会成为自己的催命符。

    知道家人会遇上危险却不能明说,这种滋味着实太难受。

    烦躁的情绪让孟清和难以入睡,他必须想个办法。

    不能把家人接来,也该加强孟家屯的防卫力量,至少在大军过时能够自保。

    可他到底该怎么做?

    孟虎和孟清江在徐忠军中,他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脑海中突然闪过沈瑄的面孔,摇摇头,不成。

    正想着,隐约听见敲门声,十分的规律。

    这个时候,会是谁?

    该不会王爷有令?

    想到这里,孟清和抓起外袍,系好衣带,快步走到门边,拉开房门,面前站着的人却出乎预料。

    “沈指挥?”

    沈瑄静静的站着,身姿修长挺拔,黑眸深不见底,唇红似血,带着微醺的酒气。

    白玉一般的手探出,轻轻压在孟清和的肩膀上,掌心的热度浸透了衣料,有些烫人。

    怎么回事?

    喝醉走错门了?

    不等孟清和开口询问,沈瑄突然俯身,一片温润擦过孟清和的脸颊,熟悉的冷香染着几许酒气,包围了他的全身。

    僵硬的转过头,几乎能听到脖子发出的咔咔声。

    对上那双染上别样色彩的眸子,孟十二郎没有夙愿达成的惊喜,只有惊吓。

    他是在做梦,还是这世界玄幻了?`p`jjwxc`p``p`jjwxc`p`

53第五十三章

    美人当前,扑还是不扑?

    扑了,就是趁人之危,禽-兽!

    不扑,让千载难逢的机会白白溜走,有便宜不占,禽-兽不如!

    孟十二郎在禽-兽和禽-兽不如之间举棋不定,虽说机会难得,可真做了禽-兽,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严重点,说不得小命不保。

    壮着胆子看向沈瑄,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 沈指挥,醉了没?”

    “没醉。”

    孟清和眯眼,一般醉了的都会这么说。

    竖起一根手指,举到沈瑄眼前,“这是几?”

    沈瑄弯起嘴角,张开红唇,含住了孟清和的指尖,咬了一下。

    黑眸深邃,像是两弯深泉。

    指尖传来的触感做不得假,孟十二郎的眼睛有点发直,喉-结上下滚动,嗓子开始发干,他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不然就禽-兽一把?否则太对不起自己。

    为了小命着想,必须做最后的确定。

    稳定了一下心跳,孟清和开口说道: “沈指挥,卑职这里有件重要的事想请教。”

    沈瑄恩了一声,放开孟清和的手指,指节上留了一圈浅浅的牙印。

    不疼,只让孟清和的耳朵有些发红,心跳再次飙升。

    身体本能的反应,他控制不了。

    “如果有人不小心冒犯了沈指挥,占了你的便宜,你会怎么做?”

    “冒犯?”

    “恩。”

    “如何冒犯?”

    孟清和看着浅笑的沈瑄,还要打个比方?

    “例如,有人不经过同意扒你衣服……比喻,只是比喻!”

    孟十二郎承认,有贼心没贼胆当真是件十分丢人的事情。

    要不是他这副小身板,再加上对方的武力值,需要这样吗?

    “揍一顿。”

    沈瑄回答得很痛快,孟清和在心中衡量一下,军棍都挨过了,只是揍一顿,貌似可以接受。

    “见一次,揍一次。”

    沈瑄眼中冒出了杀气,孟十二郎顿时打了个哆嗦,沸腾的情绪瞬间冷却,接受什么的,通通去死!

    不说完全了解沈瑄整个人,对他的性格却摸透了几分。他说见一次揍一次,就绝对不会食言,更不会在动手时留情,揍不过瘾八成还会动刀子。

    做个禽-兽的代价太大了,还是老实的做个食草动物比较安全。

    冲动要不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美人,可以下回再议。

    摆正神色,孟十二郎无比正经的说道:“沈指挥,你喝醉了,走错门了,卑职叫人送你回去。”

    扶着沈瑄坐到桌旁,孟清和迈步就要出门。并非不想亲自送,可他都挪地方了,沈瑄未必会住在原来的厢房,再者说,遇上熟人怎么解释?

    沈指挥半夜不睡觉,醉酒溜达到他屋里?

    他们的交情好像还没好到这个程度。

    人一旦心虚,想什么都会觉得有问题。

    孟十二郎现在就处于这种状态。

    刚迈出一步,一条有力的胳膊忽然从身后勒住了孟清和的腰,大手一扣,很是绰绰有余。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手指还捏了一下,“不只腕子,腰也一样,着实像个小娘……”

    孟清和:“……”

    不是调戏?真不是调戏?果真不是调戏?!

    “孟佥事不必费心,沈某并未喝醉。”

    胳膊勒得有些紧,孟清和稍显费力的侧过身,以俯视的角度观察沈瑄。

    必须承认,美人到底是美人。

    醉了也照样是美人。

    “瑄深夜造访并无他意,因倾慕孟佥事之才。”

    “……”好吧,是他想歪了。或许沈瑄属于那种喝醉就会换个性格的特例,平时冷冰冰,醉了却变得格外热情。这样的人,孟清和见过。

    “吾欲与汝同塌,共剪西窗烛,凤友鸾交……”

    孟清和点头,无非一起睡,古人不是经常这么做,还被引为佳话。同塌没关系,剪蜡烛没问题,凤友鸾交也……凤友鸾交?!

    孟清和倏地瞪大双眼,这词是用在这里的吗?

    喝醉了还会乱用成语?

    “沈指挥,你确定自己还清醒?”

    “孟佥事何出此言?”

    沈瑄又笑了,黑色的双眸,如玉的面容,君子如竹,冷香沁染,刹那芳华。

    孟清和来不及反应,被一把捞了起来,视线颠倒,从震惊中回神之后,已是倒在了床榻之上。

    这情形该如何解释?

    孟清和支起手臂,想撑起身体,却被轻松的按了回去。沈瑄单膝跪在床沿,手指擦过孟清和的领口,“吾与汝抵足而眠,何如?”

    何如?

    不何如!

    何如个xx!

    孟清和瞬间发现,他好像一直看错了沈瑄,也给自己定错了角色。

    眼前这位不单单会打仗,还是个标准的侯二代,在永乐帝身边长大的!

    事实上,他才是即将被禽-兽的那个吧?

    “沈指挥。”

    “恩?”

    砰!

    孟清和用了同燕王妃一样的招数,在沈瑄俯身时,一掌击在他的颈后。一下不见效果,孟清和正打算再补一下,沈瑄却眼睛一闭,压在了他的身上。

    世界安静了。

    “沈指挥?”

    没动静。

    凑近些,能听到轻微的鼾声。

    喝醉了也不打呼噜,这习惯很好。

    孟清和把沈瑄搬开,下了床榻,想了想,又弯下腰,手脚放轻,把沈瑄的腰带解开,靴子脱掉,被子拉上。

    直起身拍拍手,旖旎的心思早就退得一干二净,沈瑄的表现让孟清和有了新的想法。

    如果不是他一个人动了心思,这事就要好好考量一番了。

    能得个长久的,没人愿意只享受一把露水-姻缘。孟清和天生是个弯的,没办法,也改不了。上辈子情况不允许,想找个长情的也难,现在呢?

    人是高级动物,会冷静的思考。

    冲动是一回事,对某个人动心是荷尔蒙吸引和肾上腺激素的反应,长久相伴则是另一回事。

    之前他没想过长久的事情,他以为那不可能。

    现在的话,沈瑄会是他想要的那个?

    孟十二郎走到桌旁,倒了一杯茶,茶水已经冷了,入口之后,略微苦涩的味道却让大脑更加清醒。

    要试一试吗?

    看着沈瑄,孟清和的表情渐渐变得宁静,好似一片湖水,只有黑色的双眼会偶尔掀起一波微澜。

    陷入沉思中的孟十二郎并未发现,本该昏睡中的沈指挥在一瞬间睁开双眼,黑沉的双眸中不见一丝醉意。

    当夜,孟清和与沈瑄同塌而眠,却纯洁得不能再纯洁,连盖棉被聊天都没发生。

    翌日,天刚擦亮,孟清和醒来,目光对上侧躺在身边,不知醒了多久的沈瑄,困意顿时消失无踪,立时间清醒了。

    “孟佥事。”

    “卑职在。”

    “解释一下。”

    解释?怎么解释?

    说沈指挥醉酒走错门,他想借机耍-流-氓,结果发现这位比他更-流-氓?

    “这是一场误会。

    “误会?”

    “沈指挥昨夜喝醉了。”

    “是吗?”

    “千真万确。”

    “哦。”

    沈瑄突然单手撑在孟清和耳边,散开的黑发扫过孟清和的脸颊,在他发呆的时候,利落的跃下床榻,像只矫捷的豹子。

    拿起搭在床边的腰带,头发只是随意的一束,沈瑄侧首,“孟佥事。”

    “是。”

    “改日,瑄再与汝秉烛夜谈,同塌而眠。”

    话落,沈指挥拉开房门,清晨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青色的武官服下摆轻扬,乌黑的长发搭在肩头,像是一匹上好的绸缎、

    房门打开又关上,沈瑄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孟十二郎彻底傻了。

    沈指挥,真没醉?!

    躺下,单臂搭在额前,僵硬两秒,孟清和突然笑了,看来他想的事情有门,绝对的有门!

    一连几天,孟清和的心情都相当的不错,灿烂的笑脸差点闪瞎汉子们的虎目。

    孟佥事这是怎么了,捡到钱了还是又要升官了?

    世子派人来抓壮丁帮工,孟十二郎依旧是满脸笑容,闹得来请人的王安一头雾水。

    莫非孟佥事决定投靠世子了?所以世子来请才这么开心?

    厢房中,朱高炽一边处理政务一边用高粱饼子磨牙,朝廷的大军已经到了真定,燕王不日又要出征,北平的政务再一次压到朱高炽的肩膀上,世子又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掉膘。

    通报之后,孟清和进门,脸上的笑容把朱高炽也闪了一下。

    “卑职见过世子。”

    朱高炽放下高粱饼子,疑惑问道:“孟佥事有喜事?”

    孟清和摇头,“回世子,没有。”

    朱高炽不相信,“那为何如此开心?”

    孟清和顿了一下,“卑职很开心?”

    朱高炽点头,“很开心。”

    “哦。”

    孟清和继续笑,朱高炽再次被闪。幸好这位脾气不像他爹,更不像他爷爷,对下属的容忍度极高。不然,以为孟十二郎这表现,纯粹是找打。

    “父王即将率军出征,粮草调拨让孤很是头疼。”

    朱高炽挥挥手,王安知机的退出门外。房门关上,世子立刻大吐苦水。他只想找个人说说话,并非一定要孟清和想出办法。当然,能想出办法更好。

    “这些话,孤也只能同你说。”

    或许是因为在南京发生的种种,让朱高炽对孟清和产生了战友情,孟十二郎有幸成为世子倾吐苦水的对象。

    “世子,可是粮秣不足?”

    “短期尚好,时间长了怕是会有麻烦。”

    朱高炽取出两本账簿递给孟清和,“你来看。”

    “卑职谮越。”

    “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孟清和侧坐着翻开了账簿,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的确如世子所说,情况并不乐观。

    燕王造反前期准备十分充足,奈何以北平一地对抗朝廷到底底子单薄,拼不起消耗。速战速决是最快的办法,一旦时间长了,后勤肯定会出问题。

    建文帝可以檄令各省给过路大军准备军饷,燕王却没法这么干。建文帝占据正统的名义,天下都是他的。燕王敢伸手,一个劫掠地方的罪名绝对跑不了。

    叔侄俩已经是彻底撕破脸皮了。

    燕王起兵靖难,打着扫除奸臣清君侧的旗号却改用洪武年号,明摆着不承认-中-央-政-府。

    建文帝也没和叔叔客气,一方面派出大军,一方面削除燕王的爵位,取消他的封地,还扣下了即将发往边塞的军粮。这下子遭殃就不只是北平一地,边塞诸王,包括宁王,辽王等都遭受了池鱼之殃。

    北疆苦寒,越是边塞充要之地,军屯的收获越少。以开平卫为例,孟清和为何要铤而走险,用兽皮为手下的弟兄们换粮食?就是因为种出来的粮食不够吃。

    从洪武年间,朝廷一直用海船北上运粮,运河疏通之后改用河运。洪武年间设漕运使,正四品。永乐年设漕运总兵官治理漕运。

    建文帝扣下了这批粮饷,也算是掐准了燕王的命脉。

    随着燕军攻下怀来,开平,龙门,上谷,云中等卫所关隘守将6续投靠燕王,粮饷的问题一下凸显出来。没有粮饷,谁还愿意提着脑袋跟燕王造反?

    “夏粮已开始征收,秋粮仍需等些时日,只北平一地,收上来也是杯水车薪。”

    朱高炽不能上马打仗,于政务上却愈发娴熟,发现问题马上报于燕王,可惜燕王也是挠头,没太好的办法。

    继续这样下去,燕军说不得要从朝廷军队那里抢劫才能养活自己。

    历史上燕王真这么干了,靖难起兵不久就开始抢,一直抢到靖难结束。对燕军帮助最大的是曹国公李景隆,他率领的五十万大军除给燕王送出不少军粮,还送了大量的士兵军械。按照孟清和的话来说,有了曹国公,燕军中的提调官基本都可以回家洗洗睡了。

    现在李景隆还没来,进驻真定同燕王对峙的是长兴侯耿炳文,这位的作战经验和战斗水平同李景隆绝不是一个级别。论起进攻,耿炳文或许比不上朱棣,若论防守,不客气点说,两个朱棣捏一起也比不上耿炳文。

    当年让朱元璋恨得咬牙切齿的张士诚都拿他防守的长兴城没一点办法,何况是手头力量远比不上张士诚的朱棣?

    孟清和左思右想,也难想出个主意。思及刘经历提到的残元-内-乱,脑海中似有念头闪过,奈何闪得太快,根本抓不住。

    见孟清和不说话,朱高炽也没觉得失望,“孤曾想,若是有孟佥事所言的土豆地瓜等物,难题便能迎刃而解了。”

    孟清和苦笑,土豆地瓜的确有,可还长在美洲,离郑和出海还有几年,远水解不了近渴,想也是白想。与其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不如想办法去截南军的军粮,或是从鞑子那边下手。

    鞑子能来明朝打谷草,就不能反过去抢他们的牛羊?随即摇头,哪有那么容易。

    明朝农耕,北元游牧,满草原和鞑子玩-游-击-战去?

    世子吐完苦水轻松许多,将一堆账簿丢给孟清和,起身到屋外呼吸新鲜空气去了。

    孟清和忙出声道:“世子且慢,卑职有一事相求。”

    “何事?”

    “卑职家在城外孟家屯,家中只有寡母和两个嫂嫂,还有年幼的侄女,没有男丁。卑职……”

    孟清和话没说完,朱高炽就明白了他意思。

    “孟佥事不放心家中?”

    “是。”孟清和面露忧色,“近日未逢战事,卑职想回家看一看。”

    “既如此,孤准了。”朱高炽很痛快,“不过到底军中有令,你带孤的令牌去见宛平县令,同县衙官吏一起到里中问候诸老。按常例该给里中老人送去米肉,你一并带去吧。”

    “卑职谢世子!”

    “没别的事了?”

    “是。”

    “桌上那些尽快处理一下,孤很是头疼啊。”

    朱高炽挥挥手,出门溜达去了。

    孟清和看着桌上那堆小山,再瞅瞅门外候着的几名文吏,为了得来不易的探亲假,撸起袖子,干活!

    孟十二郎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埋首案牍,手中的毛笔使出了钢笔的速度,一手狂草写得是酣畅淋漓。

    抄录的文吏各个两眼蚊香圈,一边抄,一边啪嗒啪嗒掉眼泪。第一次发现自己有识字障碍,十个字里竟有七八个不认识!

    不求横平竖直,至少写出来像个字吧?连认都认不出来,还叫字吗?

    三日中,孟清和一直忙于世子交给他的工作,王府文吏也终于习惯了孟佥事的一笔狂草。

    朱高炽的工作轻松不少,掉下去的膘又有贴上来的趋势。

    与儿子的轻松相比,燕王遇上了难题。获悉朝廷大军的最新动向,燕王立刻召集手下大将商议对策。

    耿炳文不愧经验老道,他亲自率军驻守真定,派徐凯率兵十万屯河间,潘忠屯鄚州,另派杨松领兵九千进驻雄县。

    几处大军犄角相望,互为支应,对燕军呈包围之势。

    虽然各处守军的人数都要打个折扣。燕王却不敢小视,再打折也是十几万人,加上耿炳文摆出的阵势,的确很难对付。

    沈瑄进言,朝廷大军互为犄角围困北平,一处被攻,他人必定来救。这是优势,却并非无法可解。

    “雄县防守最弱,可主力进攻此处,再于路上对援军设伏。”

    起初,燕王举棋不定,张玉探查-军-情后带回的消息,最终让他下定了决心。

    “朝廷军中皆是无能之辈,军纪涣散,城防松弛,仅凭耿炳文一人,不足惧。”

    张玉对沈瑄的计划十分赞同,“沈指挥此计极佳。雄县防守最为松懈,守军人数有限,卑职愿领兵为先锋。”

    意思很明白,没有比这里更适合下手的地方了。

    朱棣考虑片刻,拍板决定,就这了!

    制定好作战计划,安排好进攻时间,解决了一件烦心事,朱棣本来挺高兴,偏偏有人要给他找不痛快。

    之前被举荐入王府的杜奇,因工作出色被燕王亲自召见。燕王一见小伙子长得挺漂亮,才干也有,本想擢升他到布政使司做事,不料杜奇突然暴起,摆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痛斥燕王“不守臣节”,是为“逆贼”。

    燕王立时间怒了。

    一品的都督都砍了,一个连举人都不是的生员算哪根葱?也敢指着他的鼻子骂?

    “来人!”

    不等杜奇骂完,很快被王府护卫拉了下去,直接在院子里咔嚓了。

    燕王怒气未消,杜奇这件事再一次提醒他,在天下人眼中他是个反贼!靖难的口号喊得再响亮,他也是个反贼!

    燕王火大就想杀人,朝廷的军队成为了他最好的-泻-火-对象。

    袭击雄县的日期当即被改到了八月壬子,提前了足足五天。

    三保小心的提醒了一句,“王爷,那天是中秋。”

    燕王一吹胡子,“老子日子不舒坦,那黄口小儿也别想舒坦!过什么中秋过中秋,打仗!”

    三保退后两步,沉默是金。

    孟清和好不容易忙完了工作,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家探亲,结果燕王一声令下,探亲假当即泡汤。

    得知事情起因经过,孟十二郎很是无语。

    不过是想回家看看,怎么就怎么难呢?

54第五十四章

    杜奇的死在宛平县学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也让北平的读书人对燕王产生了各种非议。

    燕王杀官可以认为是立场不同,张昺谢贵是朝廷的人,杀之无可厚非。宋忠马宣等人被擒后不愿投降,一死以报皇恩,也能得个忠义之名。但杜奇只是个生员,不过是以有些激烈的言辞“劝谏”燕王几句就被杀了,这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洪武年间的空印案,敢向朱元璋上书直言的郑士利也不过是被流放,到朱棣这里却直接一杀了事。这样的人造-反成功了,到底是福是祸?

    宛平县学中,教谕几番严令不许生员议论此事。比起热血澎湃的愣头青,教谕看得更加清楚,杜奇实在是不了解燕王,直接撞枪口上了。他换个劝谏的对象,例如世子,都不会死得这么没有价值。

    当初举荐杜奇,教谕也曾存在担忧,平日里骂燕王不臣最响亮的就是他,燕王府征贤才,第一个响应的也是他。如今看来,杜奇的人品没问题,有问题的是他的性格,太过耿直了。

    叹息一声,还是太年轻了。

    “此子有才,着实可惜了。”

    训导坐在一旁没有接言。有才又如何?人都死了。

    县学生员虽被严令不许言及此事,私下里仍是议论纷纷。有人佩服杜奇敢于直言的勇气,“以杜兄此举必能史书留名”。也有人认为杜奇不识时务,更有人觉得杜奇不过是沽名钓誉,错估了燕王的脾气才会遭此横祸。

    总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孟清海已经多日未至县学,当日回到孟家屯他就病了,躺在床上浑身无力。孟广孝和孟刘氏托人为他在县学中告假,又到宛平县中请了大夫,药服了许多,仍不见好。

    大夫也没有办法,孟广孝急了,骂大夫是庸医,幸亏孟重九赶来劝说了几句,否则宛平县里的大夫不会再踏足孟家屯一步。

    “广孝,知道你心疼大郎,可大郎这个样子你也看到了,这是心病。”

    孟重九经历过元末乱世,经历了洪武朝,见识过世间种种,一眼就看出孟清海这病不简单,应该是心中有事才迟迟的不见好。

    “凡事多开解大郎,弱冠之龄就中了秀才,在里中也是拔尖,有什么想不开的。就算今年不能乡试,等个三年又何妨?”

    孟重九背着手,孟广孝一家行事欠妥,可一笔写不出两个孟字,再疏远也是亲族。十二郎都能明白的道理,孟重九岂会不知?

    “好生劝说一下大郎,如此折腾自己怎能对得起亲长?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看看十二郎如今,再看看四郎,前些日子四郎不是来信,说是也做了小旗?”

    “是。”

    孟广孝连声应是,送走了孟重九,回身再看孟清海,到底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莫非真是因他算计兄弟,害人性命夺人家产,欺负孤儿寡母,老天看不过去才会报应在儿子身上?

    他只有两个儿子,四郎从去边塞就与家中离了心,也是他对不起儿子,让四郎心中生了怨愤。大郎现在又这样,有个万一的话,他该如何是好?

    孟广孝后悔了,早知今日,他万万不会将孟广智和两个侄子推上死路,更不会逼迫那一门孤儿寡母。

    看着躺在床上,日渐消瘦的孟清海,孟刘氏已是泣不成声,“大郎,我的儿啊!你这样是要了你爹你娘的命啊!”

    孟清海的妻子端着一碗汤药站在门口,听到婆婆的哭声也是一个劲的掉眼泪。想起娘之前来家中说的话,咬紧了嘴唇。

    无论如何她已经是孟家的人了,只要当家的还剩一口气,就绝没有改嫁的道理。十二郎的两个嫂嫂都能守着婆婆女儿过日子,她夫婿尚在就要改嫁算怎么回事?还要不要脸面了?

    婆家没有薄待她,即使知道爹娘是为了她着想也不能这么做。至少不能因为她连累弟妹的亲事,有个因夫君病重改嫁的长姐,传出去谁还会同他家说亲?

    不说孟清海这病还有救,就算没救了,她也要为他守足三年,想到这里,小刘氏终于下定了决心,“爹,娘,药熬好了。”

    孟广孝家中一片愁云惨淡,孟王氏和两个儿媳却收到了孟清和托人送回的两贯铜钱和几十斤米面,还有半扇羊肉。

    送信的人赶着牛车,不只给孟王氏送了东西,孟重九家也得了孟虎捎回的粮食和两匹棉布。

    “米面和羊肉是世子赏的,还有授田出产同人换的。”孟王氏坐在堂中,展开了孟清和的信,得知儿子又升官了,还在世子身边做事,心中大慰。

    北平城内的算命先生与和尚道士经常下乡村走访,连紧闭门户轻易不出院子的孟王氏婆媳也时常听闻,燕王乃真龙天子,当得天下。燕军对朝廷军队连战连捷,更是坐实了这一点。十二郎能得燕王世子重用,将来必有从龙之功。每每想到这里,孟王氏总是忍不住掉的眼泪,当家的死得太早了,两个大儿子也是福薄,留下一家寡妇幼子,十二郎一肩撑起这个家,何其的不易。

    “娘,小叔信中都说了什么?”孟许氏和孟张氏一同清点了米粮,把羊肉送去灶房,另有两小袋胡椒和糖块,更是让妯娌俩喜出望外,“之前来信,不是说赶到中秋之前回家一趟?”

    孟王氏摇摇头,“怕是不成。”

    “怎么?”孟张氏也抬起头,“可是遇上了变故?”

    “十二郎没有明说。”孟王氏展开第二页,看着纸上的内容,神情渐渐变了,“八郎家的,让三姐去请九叔公,就说家中有事,请九叔公商量。”

    孟许氏一愣,见婆婆神情严肃,不敢多问,立刻让含着一小块糖的三姐快去。

    三姐脆生生的应了,五姐也要跟着,孟王氏没拦,姐妹俩一起出了院门。

    孟许氏和孟张氏一同将米面送到仓房中,两贯铜钱她们也只是看了两眼就不再过问。现如今家中的钱钞米粮都托赖小叔,自然是婆婆收着才稳妥。

    孟王氏将铜钱收到匣子里,等着孟重九上门,思及孟清和信中所写,心中有些七上八下。

    说服族人在屯子周围立起土墙,建造吊桥木门不难,乱世刚过去三四十年,北边经常有鞑子侵扰,燕王如今同朝廷打仗,这么做也是为了自保。

    可为何要以木牌纸张书写“太-祖高皇帝万岁万万岁”,挂于墙头,贴在门上?

    虽然想不明白,但对孟清和要做的事,孟王氏从不会反对。请孟重九前来为的就是商议出个对策,说服族人。

    实际上,孟清和信中所提是仿照了铁铉守济南的方法。朱棣亲自带兵攻打济南,连日不下,正打算用大炮轰,时任山东参政的铁铉下令在城头竖起“太-祖高皇帝神牌”,就算是假冒伪劣产品,也令朱棣不敢妄动,更不敢开炮,无奈只能退兵,以此保住了济南城。

    孟清和被取消探亲假,回不了家,干脆写信给孟王氏,请族中安排。

    这不是为一家,而是为了全族,整个孟家屯都能受益。他特别写明,从送回家中的钱粮拿出部分交给族中,相信族人不会有太多反对的声音。

    孟清和曾到过铁公祠,听闻过铁铉的事迹,还曾为这位被朱棣下了油锅的建文忠臣唏嘘不已。

    燕王不敢用炮轰老爹的假牌位,南军队将领就敢无视“太-祖高皇帝万岁万万岁”?明显不可能。

    这份“人情”孟清和记在心里,他日总要报偿一二。

    孟重九看过孟清和的书信,回家之后立即请来族老,老人们大部分都经历过乱世,自然知道大军过时的厉害。

    “此法可行吗?”

    “总要一试。十二郎身在军中仍念及族里,无论事成与否都要记下他这份情义。”

    “正是如此。”

    族老们商定之后,知会了身为族长的孟广孝召集族人,每家分摊钱粮,户有男丁的都要出工,每日在屯外挖掘沟渠,挖出的土石直接用于修造围墙。围墙后按照孟清和绘制的图纸修建角楼,每日派壮丁驻守,一旦发现南军,立刻将准备好的木牌立起,纸张贴上。

    这也是孟清和特别提醒的,只有关键时候才能把木牌用上,否则,怕是会被视为对洪武帝的大不敬。

    一座围绕孟家屯的简单防御工事逐渐成型,不只引得附近村屯纷纷效仿,宛平县令得知消息也立刻上报。族人多将功劳归于孟清和,孟十二郎的升官之路当即又宽阔了许多。

    月间,孟氏族人一直忙着修筑围墙,孟清海也挣扎着起身,拿起笔书写木牌,连日下来,汤药进得少了,饭食却用得多了,身体奇迹似得开始好转。

    孟刘氏知道修建围墙的主意是孟清和出的,亲自给孟王氏送去了两袋白面,倒是让孟王氏摸不着头脑,这是怎么说的?不过孟清和说过,大堂伯家送东西接着就是,孟王氏也没推辞,和孟刘氏说了几句好话,关上门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八月中旬,燕军集结完毕,朱棣亲自率军屯于娄桑。

    真定城中的耿炳文得知燕军动向,很快派人前往雄县和鄚州,叮嘱潘忠和杨松务必小心燕王用计偷袭,可他还是慢了一步。

    八月壬子,中秋佳节,燕王令沈瑄为前锋,领麾下士兵渡白沟河,对雄县发起进攻。

    孟清和领兵紧随沈瑄之后,过河之后全军加速,于夜半抵达雄县。

    雄县守军压根没想到燕军会在中秋当夜发起进攻,更没想到燕王因为一个生员憋了一肚子火,自己不好过,也不打算让别人好过。

    沈瑄选择的进攻时间在丑时末,恰好是一天当中人最困倦的时候。

    等到城头的火光开始变暗,人声渐息,孟清和学着其他军汉的样子,扎紧腰刀,沿着城墙向上攀爬。

    雄县的城墙并不高,风吹日晒,有些残破。杨松进驻之后并未多加修整,凹凸不平的墙面正好方便借力。

    明月高悬,嫦娥玉兔不见踪影,雄县的城墙上,却有为数不少的燕军士兵在进行攀岩运动。

    同后世的攀岩爱好者不同,他们徒手爬城墙不是为了证明自己,而是为了战争,为了杀人。

    孟清和费劲的攀住一块凸起的城砖,喘-气之余,看着前后左右身手矫健,嗖嗖嗖向上爬的一群燕军,和这些人相比,蜘蛛侠绝对的小儿科,超人都可以回家待业了。

    正考虑是不是请人帮把手,这样不上不下的也不是个事,一条有力的胳膊突然扣住他的手腕,紧接着,一条绳子垂到了眼前,“抓着。”

    原来,速度最快的兵卒已经爬上了城头,无声无息的解决了守军,从城头垂下数条绳索。

    有了绳索借力,孟清和总算爬上了城墙,不到片刻的功-夫,偷袭的燕军被一队换岗的守军发现,守军高声示警,城头立刻陷入了一片混战。

    燕军仍在不断涌上城头,沈瑄斩杀一名百户,下令周荣带人打开城门,放后军进城。

    得知燕军夜袭,已经上了城头,杨松大惊,也不敢托大,立刻派人去给潘忠报信。不知燕军到底来了多少人,他手里这几千人能不能支持到援军赶到。

    对攻入城中的燕军和守城的军队来说,时间同样重要。

    周荣终于杀退了城门的守军,打开了雄县的大门。

    等候已久的朱能率领骑兵杀入城内,守军彻底陷入了混乱和苦战。

    杨松亲自披甲上阵,他知道,坚持就是胜利!坚持到援军赶到,内外夹攻之下,燕军必定败退。

    沈瑄和朱能却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攻入城内的燕军越来越多,城头的喊杀声越来越小,高悬空中的明月似已染上了血光。

    孟清和背靠城墙,高福和其他几名熟悉的燕军拼杀在他四周,一旦陷入混战,多人的战阵很容易被打乱,十几人组成的队伍反倒容易进退。

    孟清和用力砍倒一名南军,擦掉模糊了视线的血水,借着月光,看到一名骑在马上的南军将领正朝这里冲了过来。

    “高总旗,”孟清和提高了声音,对高福说道,“ 射那个将领!”

    高福没说话,退后两步搭起长弓,立刻有燕军顶上他的位置。

    三支利箭带着风声,接连射向了马上的杨松,杨松不觉,被一箭射中肩头,另外两箭却接连落空。

    “冲过去,斩马腿!”

    在这一刻,边军常年同北元骑兵对战的经验发挥出了巨大的作用。

    高福率先冲了上去,孟清和同其他人紧随其后,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逮到一条大鱼。

    杨松受伤,胯-下的战马仍在横冲直撞,其他燕军也被奋勇拼杀想救出主帅的南军拖住,恰好便宜了高福等人。

    横托腰刀,巨大的冲击几乎拖倒了高福,刀刃翻卷,骏马哀鸣,前膝跪倒在地,杨松像个葫芦似的从马背上滚落,一滚两滚直接滚到了孟清和跟前。

    出于战场上训练出的本能,没等杨松站起身,孟十二郎手起刀落,一下不成又补了一下,武力值不及朱能沈瑄,却远高于他的杨指挥就此饮恨,到死都没看清砍了他脑袋的家伙长什么样。

    或许,不知道比知道更幸福点。

    杨松战死了,还死在一个不起眼的燕军刀下,正拼命向他靠拢的雄县守军顿时傻眼,主帅没了,这仗还怎么打?

    守军士气一下跌落谷底,燕军的战意却瞬间提高两百个百分点。

    “杨松死了,杀啊!”

    砍瓜切菜一般,九千雄县守军全军覆没,燕军缴获军粮无数,战马八千余匹。

    朱能跳下马,看着杀了杨松的孟清和,一拳头砸在沈瑄的肩膀上,“难怪五十骑兵也不换,搁我这里也不能换!”

    沈瑄没不轻不重的回了朱能一拳,可见两人的交情相当不错。

    此时,孟清和才明白自己砍了个什么人物,顿时有了一种被馅饼砸中的幸福感。

    不说继续升官,赏赐也不会少吧?

    雄县被下,潘忠却不知情,正亲自率领骑兵心急火燎的往这边赶。他没想到杨松会死得那么憋屈,也没料到雄县连一夜都守不住,更没想到燕军会在他驰援的路上设下埋伏。

    于是,继杨松之后,潘忠在月漾桥被伏军逮了个正着。

    一顿炮轰之后,潜伏在桥底的燕军接连杀出,等了快一个晚上了,你小子总算来了!

    一通拼杀,潘忠和他率领的援军悲剧了。

    潘忠被抓,鄚州自然守不住。燕军又是一场大捷,燕王憋在胸中的郁气总算消散,骑在马上遥望真定城的方向,长兴侯,接下来就是你了!

    就算没吃月饼,燕王这个中秋节也过得很爽。

    南京的建文帝却很是不爽。

    朝廷中的监察御史似乎专门同他作对,讽谏他不如燕王世子孝顺,又上疏对他削藩一事指手画脚。

    上疏没得到回应,以“铮铮铁骨”为标杆的御史干脆当着朝廷文武百官的面直接上言!

    以御史康郁为首,摆出不畏强权的姿态,鼻孔对着齐泰黄子澄等削藩激进派一喷气,以“人主亲其亲,然后不独亲其亲”为切入点,发表了如下言论:

    藩王是洪武帝的儿子,朱标的兄弟,建文帝的叔父,身份尊贵。

    皇帝宠信的竖儒,唆使陛下不顾亲情,废太-祖法令,夺藩王封地,对皇帝的亲叔叔实行残酷-迫-害,相当的不是东西!

    现如今周王代王被发配边疆劳动改造,齐王被囚禁京城,岷王被扔到海边风吹日晒,湘王最为凄惨,一家子都葬身火海,燕王干脆举兵造反,天下人会说燕王不臣,可皇帝的名声就好听吗?

    说到这里,康郁声泪俱下,“天下人必曰:兵不举,则祸必加。是朝廷逼藩王造反啊。”

    “为陛下计,当释齐王之囚,封湘王之墓,还周王代王岷王于封地,迎楚王蜀王于京师,俾其各命世子持书劝燕,以罢干戈,以敦亲戚,天下不胜幸甚!

    简言之,把齐王放了,废掉的藩王复爵,为湘王修墓,再请楚王蜀王当和事佬劝说燕王罢兵,朝廷自此不提削藩,皇帝藩王一家亲,你好我好大家好。

    康郁拜伏在地,一边叫着陛下,一边哭得不能自已,那叫一个伤心。

    知道的他这是上言,不知道的还以为建文帝也要驾鹤西归了。

    都察院左右都御使默默低头,站在群臣的队列中,深藏身与名,一言不发。

    御史上疏能想办法,跳出来直言却着实没辙,难不成还硬拖回去?

    建文帝头顶冒烟,指着康郁手直哆嗦,拿着他给的工资,不给他办事,还指着他的鼻子骂?!

    可建文帝不是燕王,燕王能砍了杜奇,建文帝连给康郁一顿廷杖都要再三考虑。

    康郁哭得更起劲,建文帝气得眼前发黑,干脆手一挥,退朝!

    惹不起躲得起,至于还趴在殿中哭的康郁,愿意哭就哭去吧。

    事实证明,建文帝不愧是洪武帝的孙子,一条道走到黑的意志力,他同样不缺。

    康郁上言的隔日,建文帝便诏令辽王宁王进京。

    辽王没有二话,立刻收拾行李。宁王却借口身体不适,就是不动地方。建文帝也不含糊,当即下令削宁王护卫。

    此令一出,燕王高兴得直拍大腿,想什么来什么,正愁没人和他一起造反,侄子就帮他把问题解决了。

    道衍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皇帝果真是个好人。

    孟清和是从沈瑄口中得知的消息,唯一的念头是,真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建文帝是不是觉得只有燕王造反还不够给力,想让宁王也反了,人多了才热闹?

    据说建文帝的头型很有特点,莫非真是脑袋被石头砸过?

55第五十五章

    朝廷要削除宁王护卫,燕王乐得直拍大腿,但他现在还不能直接去和宁王朱权商量一起造反,必须先把耿炳文解决了。

    宁王对建文帝的旨意相当不满,但他比不上燕王的决心,身边也没有道衍一样的人物,对是不是举旗造反仍在犹豫不定。

    建文帝派来的敕使一直盯着朱权,一旦发现宁王有试图造反的迹象,将立即奉旨采取行动。齐泰这次变聪明了,没再玩制衡的把戏,逮捕宁王官属和宁王本人的敕令都在一个人的手里。可这两份敕令是否能发挥作用,还是个未知数。

    此时,大宁的局势正如靖难前的北平,柴堆已经被建文帝亲自架了起来,只要一点火星就能点燃。

    驻守在真定城的耿炳文得知情况,胡子揪掉了一大把。

    没法比,真的没法比!不说太-祖-高皇帝,就连先太子朱标都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

    想想正朝真定城进发的燕王,再想想被朝廷往燕王那边推的宁王,长兴侯叹息一声,皇帝身边的腐儒看不清形势,魏国公徐辉祖可是个明白人,怎么也没能劝住皇帝。万一宁王也反了,北边最有势力的两个藩王联合起来,这仗还怎么打?

    耿炳文的担心不无道理,虽然宁王还没露出反意,他手下的一群人却坐不住了。

    首当其冲的,是由蒙古骑兵组成的朵颜,泰宁和福余三卫。以朵颜卫实力最强,因此也被统称为朵颜三卫。

    这些蒙古骑兵在洪武年间归降明朝,一是因为明朝军事力量强大,隔断了他们同大兴安岭以西的联系,二是比起朝不保夕的北元,打谷草都要上交的草原部落,明朝这边工作稳定,按时发薪,隔三差五还有额外的赏赐,他们自然愿意为明朝工作,为了养活一家老小,给谁打仗不是打?

    从洪武二十二年设立,到洪武二十五年归于宁王统辖,以兀良哈,翁牛特,乌齐叶特三部组成的朵颜三卫在工作中始终兢兢业业,丝毫不敢懈怠。遇上北元来打谷草,不用命令,挥着马刀就冲上去,亲戚朋友一样砍,多次受到洪武帝的表彰,堪称劳模中的典范。

    经过多年的艰苦奋斗,比起挣扎在贫困线上的北元老乡,朵颜三卫的生活已经大踏步迈进了小康水准。

    吃喝不愁,放牧无忧。

    三卫的蒙古骑兵对这样的日子十分满意,不想朝廷的一纸令下,他们就要被迫下岗,饭碗保不住了。

    削夺宁王护卫?这还了得!

    一旦被明朝解雇,断绝了生活来源,日子怎么过!回草原放牧?习惯了豪车别墅,谁还乐意去挤公交睡通铺?

    学习老乡打谷草?身为明朝的打工仔,他们比草原上的老乡更了解明军的战斗力,这么干除了找揍就是找揍。

    三卫的首领凑到一起商量了一下,不想下岗,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宁王也和燕王一样,造皇帝的反!

    如果宁王像燕王一样去靖难,朝廷还削个x的护卫!

    朵颜三卫的首领日盼夜盼,望眼欲穿,就等着宁王扯起反旗。

    造反是多好的事,宁王怎么还不反?

    老天或许听到了他们的祈祷,哪怕宁王下不了决心主动造反,在燕王和建文帝的联手推动下,早晚也会被拉上靖难的大船。

    这个日子,注定不会太久。

    八月下旬,燕军开往真定的途中,遇上了耿炳文派出查探军情的部将张保。张保自知以自己手下一千多人根本不是朱棣的对手,干脆领着部下直接投降,还告诉了燕王一个重要情报。

    “朝廷号称发兵三十万,人数并未集齐,目前只有十三万在滹沱河南北扎营。若在此时进攻,可趁大军立足未稳取得大胜。”

    听闻此言,帐房里的诸将都面露喜色,若真如此,将又是一场大捷。

    于是纷纷进言,中心思想就一个,“王爷,打吧!”

    燕王没有马上做出决定,令人先将张保及一千多名降兵安置到营中,随后同众将关起门来商议到底该不该打。

    朱能和大多数人的意见一致,打!必须打!

    张玉老成持重,认为应该先探明张保所言是否属实,提防耿炳文用间。

    朱棣将目光投向帐中其他部将,最终落在沈瑄身上。

    “瑄儿,你意如何?”

    攻打雄县,设伏月漾桥是沈瑄出谋,燕王话一出口,众人同时将注意力转向沈瑄。

    “回王爷,卑职认为,可将张保遣回真定,告知耿炳文,我大军挥师将至。”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荒谬!”何寿最先出言反对,“我军已知真定军备,耿炳文却不知我军,正该趁其不备一举拿下!遣张保回去是何道理?!”

    何寿出言,李彬,孟善,房宽等人纷纷表示赞同。

    朱能皱眉,同样认为沈瑄此言有些不妥,介于两人的交情,没有公开反对。张玉却在沉思,并一把拉住了想要附言何寿的儿子张辅,不许他出声。

    投靠燕王不久的毛遂,郑亨深谙职场新鲜人的道理,除非必要绝不轻易开口,心中却在思量,看眼前的情形,燕王麾下绝不是铁板一块。武将不和有好有坏,端看燕王怎么想,如何处置。

    燕王没说何寿对还是不对,转向站在武将队伍中的朱高煦和朱高燧兄弟,说道:“高煦,高燧,你二人是何意见?”

    朱高燧年纪尚小,一向唯朱高煦马首是瞻。

    朱高煦也在思考沈瑄话中的机关,奈何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是战场经验不够丰富。

    “回父王,儿惭愧,不解沈指挥言中所指,还请沈指挥解惑。”

    “好!”朱棣笑了,“不明者当问,不丢人!不求甚解,固执己见才是为将者的大忌!”

    话中的意思明摆着,何寿房宽等人顿时面露尴尬。

    燕王点到即止,既点拨了何寿,又给他留了面子,之后才继续说道:“耿炳文大军驻扎滹沱河南北两岸,若我军进攻北岸,即便得胜,南岸之军必有准备,趁我军疲惫渡河进攻,胜负难料。不若令其合兵一处,一举歼灭。”

    众人茅塞顿开。

    张玉道:“先有雄县鄚州之败,闻听我军将至,耿炳文必将合兵!”

    谭渊朱能也接连点头,沈瑄没有再出声,有的时候,风头出得太多并非好事。

    众人商定计策,燕王令人将张保请来,给出丰厚的赏赐,令其返回耿炳文大营,告知耿炳文燕军将到,并趁机在军中传播杨松潘忠大败的消息,以期动摇军心,打击南军的战斗意志。

    燕王当着众将的面承诺,只要张保办成此事,必将重用于他。

    “王爷厚赏,卑职定当全力而为。”

    张保领命离开,一千多士兵只带走两三名心腹。要使耿炳文相信他遇到燕军,九死一生才夺马逃出,并不是件容易事。出了半点差错,燕王承诺的高官厚禄得不到,小命也得玩完。

    燕军在张保离开后连夜开拔,用间只是一计,燕王同时做好了被耿炳文识破计策硬攻的准备。

    将入九月,天气渐凉,夜间又下起了雨,大军不得不停止前进,就地扎营。

    雨越下越大,等到帐篷扎起来,很多士兵都被淋了个透心凉。

    身强体壮的军汉们不在乎这些,淋雨就当洗了个冷水澡。喝碗热汤,睡一觉,照样活蹦乱跳。

    孟清和不行。

    身体底子本来就薄,冰天雪地里又挨了十五军棍,虽有赵大夫精心调配的丸药,到底不能慢慢调养,多少留下了一些病根。

    连日来的行军作战,日夜温差已是疲惫难熬,又淋了大雨,便再也支持不住了。

    身为燕山后卫指挥佥事,孟清和同其他两名佥事睡在一个帐篷。外边下雨,两人巡营归来,见孟清和倒在地上人事不省,额头却是滚烫,脸色都是一变。

    “不好,快去找个医户!”

    孟清和职场经验丰富,在燕山后卫的人际关系还算不错,两人不只派人去找医户,还亲自动手,用被子把孟十二郎裹了个严实,只留出喘气的地方。

    裹了三床被子,孟清和依旧冷得直打哆嗦。

    好在去叫人的军汉及时返回,随军的赵大夫背着药箱走了进来,后边竟跟着沈指挥。

    两名指挥佥事都没想到会惊动沈瑄,忙起身行礼。沈瑄示意不必,看着赵大夫为孟清和诊脉,眉头蹙了一下。

    “孟佥事是受了风寒,引发旧疾。”

    赵大夫三言两语说明情况,丸药是现成的,需用温水调服,只是孟清和人事不省,烧得糊涂了,怎么服药?夜雨骤寒,帐篷里也不暖和,怕是会加重病情。

    诸多情况一摆,同帐的两名佥事也是挠头。边军都是糙汉子,生病也是胡乱睡一觉就好,像孟佥事这样的,怕是都没自家的婆娘壮实。

    沈瑄没有多言,掀开棉被,解下大氅包在孟清和身上,顺势把人横抱起来,“孟佥事今夜在我帐中,明日还需行军,赵佥事钱佥事早些歇息。”

    赵佥事和钱佥事瞬间感动了,沈指挥是好人,好上司啊!

    主动承担照顾病人的职责,如此爱护下属的上官,哪里找去啊!

    两人当即说道,不需劳动指挥,他们完全可以照顾同僚。

    他们都军汉出身,皮糙肉厚,比黄牛还结实,还是把孟佥事留给他们照看吧。指挥的责任更加重要,万一被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帐篷里不暖和,咱们就睡一起,几床被子压着,保证孟佥事凉不着。守边塞的时候,弟兄们就这样挤着取暖,下大雪一样冻不死。”

    睡一起?盖一张被子?挤在一起取暖?

    沈瑄的眼神发冷,脸色有点黑。

    有感于沈指挥外溢的煞气,赵佥事和钱佥事本能的闭上了嘴。

    看着沈瑄愈发冰冷的表情,十分不解,自己是哪里惹到了指挥?

    赵大夫咳嗽一声,“沈指挥,孟佥事还需尽快服药。”

    沈瑄看了赵大夫一眼,不确定这老头是不是故意的。

    “沈指挥,老夫说的都是实情。”

    最终,沈瑄抱着孟清和回了自己的帐篷,赵佥事和钱佥事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干脆不想了,睡觉。

    比起孟清和的三人间,沈瑄的帐篷又高了一个等级,架高的榻上铺着毯子,帐内还备有热水。

    药箱打开,赵大夫取出一个瓷瓶,想了想,将整瓶药都递给了沈瑄。

    “一日一丸,温水吞服。热度能退下去便无大碍,只是日后要好生调养。”

    沈瑄接过瓷瓶,“劳烦赵大夫。”

    “不劳烦。”

    “赵大夫可回帐休息。”

    “沈指挥可知该如何让孟佥事服药?不需老夫帮忙?”

    “赵大夫还是早些歇息的好。”

    话落,掀开帐帘,直接赶人。

    赵大夫:“……”

    媳妇娶进房,媒人丢过墙!

    竖子不足与谋!

    好吧,赵大夫也着凉发热了。

    帐帘放下,沈瑄从瓷瓶中倒出一粒丸药,试着掰开孟清和的嘴,屡次不成。干脆将药含进口中,服了些温水,俯身送入孟清和口中。

    火热的气息,柔软的触感。

    水迹沿着嘴角滑落,苦涩的药味在口中蔓延。

    意识昏沉中,孟清和皱紧了眉头,想要侧头,却有一股力量固定住他的下颌,丝毫不能动。

    眉头皱得更紧,太苦了。

    沈瑄单臂撑起身,拇指擦过被水浸润的唇,黑眸渐深,再次低头,唇缘轻触,带着未曾有过的好奇与心动,缓缓的,融合了另一个人的气息。

    两人的影子映在帐篷上,随着火烛的熄灭消失在黑暗中。

    雨水渐小,巡营的士兵走过,不慎踩进泥坑,溅起了一片水花。

    孟清和浑身发冷,顾不得口中苦涩的药味,本能的抱紧了身边唯一的热源。

    沈瑄侧躺在塌上,手背贴上孟清和的额头,热度似退了些。

    拉起大氅,闭上了双眼。

    翌日,孟清和在沈瑄的马上醒来,队伍已经-拔-营,对于沈瑄会把孟清和带在马上,众人并未感到奇怪。

    军中兄弟受伤不能骑马行走,大家都会互相帮扶,朱能张玉都这么做过,燕王也不曾例外。

    唯一不同的是,孟清和不是受伤,而是生病。

    孟清和眨眨眼,似乎还搞不清眼前的情况,沈瑄见他醒来,低头,贴了一下他的额头,声音低沉,“热度退了。”

    动作太突然,孟十二郎有点傻。他还记得回到帐篷后脑袋发晕,倒在地上,隐约听到赵佥事和钱佥事的说话声,在那之后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朱高煦策马走过,见孟清和醒来,说道,“孟佥事可好些了?若是还不成,不若让提调空出一辆粮车。”

    见朱高煦的关心不是做假,孟清和尽量坐正了些,回答道:“卑职谢郡王,不必麻烦提调官了,不发热,卑职应能自己行动。”

    朱高煦点点头,“马上就到滹沱河了,孟佥事还是要多注意身体。”

    “卑职尽量。”

    中军有千户来寻朱高煦,燕王宣召,朱高煦立刻调转马头,孟十二郎到底松了口气。

    抬起头,想问问昨夜的事情,话到嘴边却有些问不出口。

    干脆也不问了,大战将临,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九月初,燕军抵达真定。前锋发现了南军运粮车队的痕迹,沈瑄立刻带人追了上去,截获大批粮草,还从擒获的南军口中得知,滹沱河南岸的军队已经到北岸扎营,耿炳文亲自出城调度指挥。

    燕王派人侦查,发现耿炳文果然中计,正在滹沱河北岸集结军队,严阵以待,等待燕军的到来。

    “孤再帮帮老将军。”

    为了节省时间,燕王下令张玉,朱能,谭渊等人带领麾下士兵,分成小股对南军进行骚-扰。见到落单的就上去猛揍,一个都不放过。此举果然令耿炳文加快了合兵的速度。

    耿炳文也很无奈,他最擅长的是防守,率领大军发起进攻并不是他的强项。常年和北元作战的燕军恰恰习惯于进攻,就算耿炳文发现燕军是有意识的逼迫他合兵一处,出于安全考虑,也只能照办。

    人多力量大,以人数论,和燕军硬碰硬,己方绝对不落下风。

    耿炳文经验老到,决定稳扎稳打,正面决战,奈何朱棣太狡猾,坚决不给他这个机会。

    在耿炳文摆出阵势,等着朱棣前来一战的时候,朱棣却令张玉朱能等大将举王旗带兵猛攻,自己率领一支骑兵绕到真定的西南面,对耿炳文率领的大军进行突袭。

    前后夹攻之下,人数占据优势的南军陷入了混乱,燕王率领骑兵冲进万人之中,左劈右砍,杀得畅快淋漓,南军士兵和将领围在四周,就是拿他没办法。

    是燕王刀枪不入?

    非也。

    十几万人,豁出去一人口唾沫都能把朱棣淹死。燕王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在大军杀了几个来回,全因建文帝那句“毋使朕背负杀亲之名”的名言。

    建文帝亲自给造反的叔叔穿上了一身防弹衣,这种情况下,基本没人敢直接把刀剑往燕王身上招呼。

    于是乎,燕军在朱棣的带领下杀得南军大败,在南军中几进几出的燕王更是披上了神话色彩。

    被几万人围着,硬是连块皮都没擦破,不是真龙天子还能是什么?

    眼见败局无法挽回,耿炳文当机立断,带着队伍退往真定城。燕军穷追不舍,眼瞅着追上了,耿炳文突然不跑了。

    原来,领头追击的朱能跑得太快,能跟上他速度的只有沈瑄和其余三十多个人。

    耿炳文怒了,几万大军被三十人追着跑,这也太荒谬了!真当他是软柿子嫩豆腐,一捏就破一切就碎?

    见南军列阵,朱能也不含糊,二话没说,举起马刀,哇呀呀就冲了过来,绝对是不要命的气势。

    三十个人紧随其后,仿佛面对的不是几万南军,只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疯了?

    的确是疯了。

    朱能和沈瑄等人杀疯了,和他们对战的南军也差点吓疯了。

    这是人吗?

    活脱脱一群杀神!

    刀光血雨中,南军彻底丧失了战斗意志,混乱之中互相踩踏,刀子砍向自己人的不在少数,弃甲投降的竟达到三千多人。

    等到张玉谭渊领着更多的燕军追上来,耿炳文只能壮士断腕,舍弃被燕军围住的的士兵,带着余下的几万退进了真定城,关上城门严守不出。

    燕军想要乘胜追击,一鼓作气攻下城池,却一下撞到了石头上。

    野外作战,耿炳文落了下风,固守城池却是他的强项,凭着手里的几万人把真定城守得固若金汤,燕王亲自领兵攻城三天,硬是一块城砖都没啃下来。

    恢复了自信的长兴侯耿炳文站在城头,看着城外的燕军,对着朱棣摇手指,想当年的张士诚都拿某家没办法,你小子,也不行!

    对造反者朱棣来说,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

    耿炳文可以守在城里和他耗时间,等着朝廷再派大军,他却不行。

    攻不下真定城,打不开南下进攻的道路,后勤粮饷再跟不上,难保军心不稳。万一有人生出异心,不想继续跟着他造反,那问题可就大了。

    燕王这里发愁,他麾下的将领也开始发愁。

    这个时候,到底该怎么办?

    打又打不下来,说服耿炳文投降更不可能,举兵靖难以来,燕王终于遇上了第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56第五十六章

    真定城久攻不下,燕王发了狠,下令调集军中全部火炮,不及代价的群轰。

    城池建造得再坚固,也架不住成百上千的铁球往上砸。城墙很快被砸得坑坑洼洼,几座城门也是摇摇欲坠。

    耿炳文晓得此举的厉害,马上下令士卒用泥土滚木堵住城门三面,只留南门,加倍兵力防守。

    四面城门都堵死,固然增加了燕军攻城的难度,也相当于堵死了自己的生路。

    大败之下困于城中,士卒的情绪本就不稳,堵死四面城门,明摆着告诉大家要死守真定,生机渺茫。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朱棣不可能同他拼消耗,耿炳文自然不会犯这种错误。

    何况真定城内几万大军还要吃饭,留下南门,同样是为了等待援军和粮车。

    耿炳文能想到的事情,朱棣也不会忽略。他不打算给耿炳文任何翻盘的机会,下令继续炮轰的同时,派出骑兵拦截运粮车和援军。沈瑄率领燕王后卫缴获了山东运来的军粮,朱能打退了永平指挥吴杰的援军,彻底截断了耿炳文的后路。

    炮轰声中,耿炳文再次走上城头,看着城下密密麻麻准备登城的燕军,心情复杂。

    燕王的确有太--祖高皇帝之风,论军事谋略,性格果决,手段老辣,年轻的皇帝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难道……

    不!

    用力摇了摇头,天下正统乃是建文皇帝!燕王不过是一藩王,更是反贼!

    “擂鼓,攻城!”

    燕王骑在马上,立于大纛之下。

    身姿魁伟,面容刚毅。

    马刀遥指真定,此战必下城池!

    “攻城!”

    各军战旗烈烈,攻城的燕军架起长梯,呐喊声中,奋不顾身的攀向城头。

    城头檑木巨石并下,烟尘中,攻城的燕军很多从半空跌落,死伤每时都在增加。

    燕军架起了更多的长梯,同袍的死亡更激起了他们的愤怒血性。

    城头守军也拼尽全力,檑木巨石之后是滚烫沸水,热油,如雨的弓箭。攀上城头的燕军也很快被乱刀砍死,死前拼命咬住了一个守军的喉咙,惨叫声中,抓着对方一起跌落城头。

    不得生,便赴死,没有退路。

    不断增加的伤亡人数让朱棣皱眉,比起富有天下的建文帝,他手下的士兵虽然善战,数量却终究有限。打消耗战,他的确拼不起。

    鼓声中,攻城的士兵退下来,燕王下令继续炮轰。他就不相信了,集合全军的火炮,不能在真定城墙上开个窟窿。

    可惜老天都在帮耿炳文,就在燕军架起火炮,依序填装泥土,火药和铁球的时候,天空中聚集起黑色的乌云,一声又一声炸雷响起,豆大的雨滴瓢泼而下,浇灭了燕军手中的火把,也浇凉了燕王的心。

    城内的守军怔忪片刻,大声的欢呼,耿炳文顾不得擦去脸上的雨水,对着城下的燕王大声喝道:“朱棣,上天不予,你何敢取!”

    雷声轰鸣,掩不去耿炳文的怒喝。

    城内守军士气顿起,燕王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

    “收兵!”

    朱棣的确被耿炳文激怒了,但他没有丧失理智,冒雨进攻,无异于让手下的兵卒去送死。

    燕军鸣金收兵退回大营,城头的守军仍在欢呼,憋屈了多少天,总算能扬眉吐气一回了。

    “总戎,逆贼气势已弱,不若出城反击?”

    耿炳文摇头,他同样没有被暂时的胜利冲昏头。如果是徐达常遇春,或是李文忠蓝玉在此,此计可行。但他不是以上人中的任何一个,手下也没有哪个将领的才具比得上这几个人。相反,从朱棣的身上,他却能看到徐达和李文忠的影子。

    “仲庵,我已经老了。”耿炳文单手按在城砖之上,神情中带着一股萧索。

    当年随太-祖高皇帝征战天下,剿灭元兵,鏖战陈友谅,对抗张士诚,耿炳文都未曾感到如此无力,因他深知朱元璋的雄才大略,跟随这样一个雄主征战沙场,虽死无憾,有何可惧?

    南京的建文帝却让耿炳文动摇了。

    宠信腐儒,不通军事,偏听偏信,还时常脑袋抽风,做出不可思议的愚蠢决定,这样的皇帝让他感到无力,十分的无力。

    难怪朱棣会造反了。

    心中突然冒出这个念头,不由得悚然一惊,他怎么会这么想?

    “总戎?”见耿炳文脸色骤变,一名部将小心问道,“可是有何处不妥?”

    “无事。”耿炳文定下心来,说道,“加固南门防守和城头工事,逆贼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遵令!”

    部将应诺,沿城梯而下。耿炳文也走下城头,离开之前,回身朝燕军大营的方向看了一眼,黑云之下,燕军大营被遮在雨幕之中,隐隐的,耿炳文的心头升起了一阵不安,一种危险将临的不安。

    大雨连下了两天,老天似破了个窟窿,雨水中夹杂着冰雹,气温骤降,早晚呼出的气息都凝结成霜。许多燕军想起了边塞,入了秋,很快就要下雪了。

    孟清和坐在沈瑄帐中,捧着一碗姜汤慢慢的喝着。身上包着沈瑄的大氅,仍能感到阵阵冷意。

    风寒一直没好,勉强能自己行动,上战场挥刀杀敌却是不行。

    整个真定之战,孟清和都做了旁观者。不想被视做没有用处,主动请缨到后勤部工作。负责军粮调度的提调官算不上熟人,只在燕王府中打过几次交道,本以为孟清和帮不上什么忙,没想他到了两天,军粮骡马大车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要不是沈瑄派人来找,孟佥事八成会在后勤部门扎根了。

    赵大夫给孟清和诊过脉,又留下了一瓶丸药。

    气温骤变,身体强壮的军汉也有不少着凉的,军营里总是飘散着姜汤的味道,燕王和两个儿子都捏着鼻子喝了一大碗。朱高燧被辣得直蹦高,朱高煦也没好多少。

    孟清和一直在沈指挥的帐篷中歇息。大雨滂沱,不少帐篷无法再住人,大家只能借个方便挤在一起。孟清和之前的两位帐友正和两个千户挤在一起,帐篷里没了孟佥事的地方,留在沈瑄的帐篷里顺理成章。

    一碗姜汤喝完,身子总算暖和了许多。孟清和起身动了动手脚,帐篷的帘子掀开,冷风卷着雨水,沈瑄走了进来。

    只是从燕王的帐房走回,全身便如水洗一般。

    “指挥。”

    孟清和忙递上布巾,沈瑄随手除掉滴水的铠甲,内里的衣服也已湿透,贴在身上,透出有力的背脊和劲瘦的腰线,

    黑色的的长发披在肩上,沈瑄一边解开系带,微微侧头,挺鼻红唇,眉浓似墨,眼中带着锋锐,明明是一副美人宽衣图,却让人起不了一星半点旖旎的心思,生怕被这刀锋一般的美人劈成两半。

    一身武官服送上,有些凉的指尖不经意的擦过手背,孟清和垂下眼眸,告诉自己这是个意外。

    每天都要意外这么几回,习惯了。

    他是逼着自己习惯的,动不动心跳飙升两百,早晚心脏病。

    系好腰带,沈瑄的视线落在孟清和的脸上,见对方表情平静,眉毛挑了一下,坐到榻边,也静静的出神。

    除了雨水砸落的声音,帐篷里只余令人的呼吸声。

    寂静也会让人无措,孟清和终于耐不住了,出声道:“指挥。”

    “恩?”

    沈瑄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不常见的慵懒,孟十二郎咬牙,忍住!

    “王爷宣召,可是为攻城一事?”

    “是。”沈瑄坐正身体,显然也为这件事心烦。

    攻不下真定,就打不开南下的道路。即使绕过去,以耿炳文的老辣,难说不会从背后偷袭。届时腹背受敌,更是胜负难料。沈瑄心中所想也恰好是燕王的担忧,张玉朱能等人未尝不知,却没人诉之于口。

    并非不愿说,而是不能说。

    说出去于战事无益,反而会打击士气。

    燕王很烦躁,犹如一头困兽,手下的大将也是一样。

    耿炳文防守的真定城,对造反者朱棣来说,当真是如鲠在喉。他甚至开始埋怨老爹,杀了那么多的开国功臣,怎么偏偏把耿炳文给留下了?

    要是当初也给他一刀,如今他还用这么头疼吗?

    想归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埋怨起不到任何作用。何寿房宽等人提出暂时撤军,返回北平的建议,燕王也在认真考虑。手下的士兵就那么多,都葬送在真定城下,他也不用继续造反了,直接拿条绳子上吊去见老爹算了。

    听沈瑄三言两语说清局势,孟清和十分诧异,一来为沈瑄将如此机密告知自己,二来是为目前的形势感到担忧。他知道燕王靖难成功了,中间的曲折却不十分了解,耿炳文真的如此厉害?

    眼珠子转了转,如果这位长兴侯真是座无法逾越的高山,硬撞上去只能头破血流,那就想办法不要硬撞,把山移开。

    愚公移山的故事,几岁的孩子都知道。

    耿炳文不是王屋太行,燕王比起愚公总要高出不少段数吧?

    “你是说?”

    孟清和的话让沈瑄眼前一亮,燕王同手下大将似乎都钻进了牛角尖,一心想着该怎么打败耿炳文,压根没想过可以让他挪个地方。

    身为造反者的标杆,燕王的地位不可动摇,耿炳文不过是朝廷任命的总兵官,让他领兵还是回家看孙子,不就是一道敕令的事情?

    “禀指挥,耿炳文领兵在外,消息不通且连遭败绩,正可方便行事。”

    孟清和想得很明白,从燕王起兵到现在两个月了,朝廷派来征讨的军队不下三四十万,硬是被打得丢盔弃甲,折戟沉沙,一场小胜都没有。建文帝远在南京,身边的心腹又都是不知兵的腐儒,想找人咨询一下怕都得不到太好的意见。魏国公倒是知兵,关键是建文帝相信他?愿意听他的?

    耿炳文退守真定城,本是一步牵制燕王的好棋,有心鸡蛋里挑骨头,也可以成为他消极怠工的有力证据。只要朝中有人参他一本,说他与燕王早已暗通-款曲-眉来-眼去,明里暗里唱双簧,使得朝廷军队大败,难保建文帝不会多想。

    唐朝安禄山叛乱,潼关天险是如何失守?

    归根结底,不过是几句谗言。

    只要能把耿炳文挪走,让朝廷另派总兵官,例如曹国公李景隆就是不错的人选。如此一来,还怕真定城不下?

    孟清和心有腹稿,一条一条逐一列举,条理分明有理有据,听得沈瑄不住点头。

    想象一下,把防守真定城的耿炳文替换成李景隆,就算防守的士兵增加一倍,局势也将大不相同。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绝不是句空话。

    “此事宜早不宜迟,卑职建议尽快派人前往南京,应大有可为。”

    沈瑄听罢,思量片刻,当即起身去见朱棣。走出帐篷之前,回头看了孟清和一眼,只是一眼,就让孟清和打了个机灵,顿时想起久不曾梦到的那头草原狼。

    是他想多了吧?

    一定是他想多了。

    朱棣正在帐房里左右为难,撤兵实在不甘心,不撤兵又耗不起。听到沈瑄求见,心下诧异,不是刚走没多久?

    让人请进来,听完沈瑄的一番话,燕王用力一拍大腿,着啊,他怎么没有想到!

    “此计是瑄儿想出?”

    “回王爷,是卑职麾下一名佥事。”

    “哦?”

    “孟清和。”

    “好!”燕王令人去请张玉等人,又对沈瑄说道,“此子确有大才,瑄儿且好生待他,孤必有重用。”

    “卑职代麾下谢王爷。”

    “快起来!”

    说话间,张玉朱能和谭渊等人已接连赶到,不知为何,燕王没派人通知何寿,连房宽等人一概未召。

    众人站在帐中,看着燕王脸上的笑容,都十分不解。待燕王亲自说出孟清和献上的计策,众人恍然大悟。

    朱高煦和朱高燧齐齐将目光转向沈瑄,他们进来时,沈瑄就站在父王身边,此计莫非是他想出?

    “此计大善。”张玉开口说道,“张保尚在我军中,可令其同往南京。”

    “我军亦可于今日开拔,以助计成。”

    “另可派人同真定守军联络,坐实耿炳文已效忠王爷一说。”

    围绕该如何往耿炳文身上泼脏水这一中心议题,众将集思广益。不一会就列出各种可行的办法,燕王频频点头。

    可怜真定城里的长兴侯,尚且不知自己很快将在一个无名小卒的诡计前落马,哭都没地方哭去。

    燕王同众将议定之后,马上派人将擒获的李坚,甯忠,顾城及刘燧等人带到面前,当着众人的面硬是挤出几滴眼泪,痛陈自己被朝中奸臣迫害,起兵靖难情非得已,又抬出老爹同众人大打感情牌。

    执起李坚的手,“汝乃孤之至亲!”

    托起甯忠和顾城的胳膊,“二位都是太-祖高皇帝信任之人,孤怎敢不敬!”

    亲自扶起刘燧,声音都在颤抖,“刘指挥受苦,孤实是不得以,与长兴侯刀兵相见也非孤所愿啊!”

    说罢,又叫朱高煦和朱高燧上前与几位洪武旧臣见礼。甯忠,顾城当场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李坚也是摇头叹息,只有都指挥刘燧始终不为所动,却将燕王提及不愿同耿炳文刀兵相见深深记在了心里。

    隔日,大雨渐停,燕王下令全军开拔撤回北平。

    临走之前,燕王突然发扬了一回风格,令人将截获的十几车粮食送到真定城下,运粮的人拿着喇叭对城头喊话,“王爷与长兴侯爷-神-交-已久,不愿再起战事,今将粮草奉上,聊表心意。”

    喊完,人走了,粮食留下了。

    沐浴在守军的视线中,耿炳文知道自己被黑了,可他就是没办法破局,只能任由对方一瓢一瓢的往自己身上泼脏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燕军撤回北平不久,真定的战报传到了南京。

    三十万大军战败,耿炳文退守真定。

    建文帝坐在奉天殿中,脸色煞白。

    御史康郁又跳了出来,嚷嚷着燕王举兵迄今两月,朝廷调兵几十万,粮草车马无数,未得一胜却输了个底掉,皇帝难道还没有反省,这是上天在示警?

    “臣愚以为不待十年,必有噬脐之悔矣!陛下,请重计削藩之议!”

    说完,又趴到地上开始哭。

    建文帝被他哭得头疼,只能退朝,再议。

    同日,左都督徐增寿见到了从北平秘密抵达南京的杨铎几人,同行的还有从耿炳文麾下转投燕王的张保。

    看过杨铎带来的令牌,徐增寿将手中的几页信纸烧毁,“我在城西有座宅院,你们暂时住进去。无事不要轻易外出,以免被人认出。”

    “是!”

    杨铎几人离开后,徐增寿若无其事的回了魏国公府,得知徐辉祖被建文帝召去议事,很快换了一身便服,带着几名长随直奔南京最有名的风-化-场所,要偶遇曹国公李景隆,这里是最佳设伏地点。

    当夜,徐增寿和李景隆一起喝得大醉,徐辉祖气得吹胡子瞪眼,奈何徐增寿根本不当一回事,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几乎日日同李景隆混在一起。

    徐辉祖终于忍无可忍,动了家法,儿子都快娶媳妇的左都督接连七天告假。

    魏国公下手太狠,左都督伤势严重,没有十天半个月,应该是起不来床了。

    饶是如此,徐增寿的目的也达到了。

    被他说动了心思的曹国公李景隆,正同翰林学士黄子澄频频接触,等火候差不多的时候,徐增寿派心腹联络杨铎,让他带张保去见驸马都尉王宁。

    听心腹回报说王宁派人去了监察御史曾凤韶府上,徐增寿冷笑一声,这个曾凤韶与耿炳文早有龃龉,当初还带头弹劾燕王,结果被皇帝气吐血,这些时日一直在家养病。如今张保带着耿炳文与燕王密谋的证据送上门,就算把血吐干,他也得蹦跶一回。

    “事情就快成了。”

    果然,曾凤韶弹劾的奏疏一上,黄子澄立刻煽风点火,建文帝也对耿炳文产生了怀疑。容不得他不怀疑,三十万军队,还是由耿炳文这员老将率领,扔进水里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这说得过去吗?

    黄子澄见火候差不多了,立刻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陛下不必虑。现臣有一计,可聚天下之兵,得五十万四面攻北平,众寡不敌,必成擒矣。”

    听到这番话,建文帝表情好了点,一旁的兵部尚书齐泰心头却敲起了警钟。

    果然,在建文帝询问谁能替代耿炳文担当领兵的将领时,黄子澄赶在齐泰出言前举荐了曹国公李景隆,为了增强说服力,还加了一句,“之前若用曹国公,燕军早已被破。”

    大言不惭,信口胡诌!

    同样是书生,齐泰远比黄子澄明白军事。

    李景隆虽是开国大将李文忠的儿子,可比起他的父亲,简直是差得太远,用纸上谈兵的赵括来形容都不为过。

    用这样一个人指挥五十万军队,不是去给燕王送菜吗?

    齐泰坚决反对黄子澄的提议,魏国公徐辉祖也不赞同。奈何耿炳文被怀疑同燕王关系不纯,徐辉祖又是燕王的大舅子,齐泰蹦高反对也动摇不了建文帝的心意。

    于是乎,建文元年九月,朱允炆把帅印给了李景隆,还赐下通天犀带,亲自送他出征。

    这一次,建文帝学聪明了,没再说毋使他背负杀亲之名的一类话,只告诉李景隆,“朕将军队交给你了,谁不听话你可以放开手处置。朕只有一个要求,一定要打败燕军!”

    建文帝难得靠谱一回,奈何天意弄人,老天专门和他过不去,让他所托非人。

    彼时,宫中的宦官早将皇帝改换主帅的消息送出,耿炳文也接到了回南京的命令。

    看着驻守几十日的真定城,长兴侯很是心酸,想必也是预料到朝廷此番换帅可能带来的后果。

    换成魏国公,武定侯,甚至是太--祖的义子平安,哪个不比李景隆强?

    偏偏是这么一个不靠谱的!

    叹息一声,耿炳文踏上了归途,留在身后的,只有一座岌岌可危的城池和无尽的遗憾。

57第五十七章

    耿炳文返回南京后,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就被削去所有职务,只留个长兴侯的头衔闲置家中。

    若非他是洪武朝硕果仅存的两位开国将领之一,被朱元璋列为一等功臣,儿子还娶了前太子朱标的女儿江都公主,怕是连长兴侯这个爵位都保不住。

    建文帝怀疑耿炳文同叔叔暗中勾结,将这位善战的老将束之高阁,见都不见一面,同当初亲自送他出征时大相径庭。皇帝身边的人自然清楚是怎么回事,以黄子澄曾凤韶等人为首,开始对耿炳文大肆攻讦,连鸡毛蒜皮的事都要参上一本,打定主意,就算不能真把耿炳文送去见洪武帝,也要让他彻底翻不了身。

    世人皆懂得趋利避害,一时间,长兴侯府是门可罗雀,打秋风的亲戚都不再上门。

    耿炳文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洪武朝大杀功臣的浪头他都扛下来了,何惧这点世态炎凉。摆正心态,关上府门,整日喝喝茶,种种花,锄锄草,让一干等着看好戏的人大为失望。

    耿炳文私下里还叮嘱三个儿子,既然朝廷没罢了他们的官,就一定要好好工作,不得消极怠工,也不要对皇帝产生不满情绪,更不要请人为他求情。江都公主本想进宫同皇帝说上几句好话,也被拦住了。

    “戎马一生,难得这样的清闲日子,老夫是求之不得。”

    闻听此言,很多人摇头,长兴侯倒也想得开。

    聪明些的,往深处想想,很快明悟,这哪里是想开了,分明是老将军心灰意冷,对皇帝彻底失望了。

    孟清和的反间计虽好,却算不得高明。换成朱元璋或是朱棣本人,都不会如此轻易把耿炳文召回来,更不会用李景隆做三军主帅。

    独坐时,对比燕王造反的势头和皇帝本人的言行,耿炳文时常慨叹,同样是洪武帝的子孙,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不过,这些现在都和他无关,想再多又有何用。

    明白了这一点,耿炳文才阻止儿子和儿媳妇设法为自己求情。

    只当是提前退休了,有什么不好?

    南京城中,大部分的勋贵和朝廷官员如今都是绕着长兴侯府走,不得已路过长兴侯府大门前,也要加快脚步,低着头,像是没见着门楣上那块太--祖高皇帝亲赐的匾额一样。

    有人却是例外,左都督徐增寿就是其中之一。

    别人躲着耿家人,他偏偏要凑上去。借职务之便,同耿炳文的长子,前军都督佥事耿璇结下了交情,还在某日亲自拜访长兴侯府,虽然耿炳文避而不见,徐增收脸上的笑容却始终没有消失过。

    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

    耿炳文到底是没办法了,总不能一直托辞身体不适吧?

    见面了,徐增寿没说其他,只向耿炳文请教兵法谋略,既不言朝廷诸事,也不谈燕王靖难,有心人削尖了脑门探查,也查不出哪里不对。

    建文帝听闻回报,神色沉凝,他对徐增寿早已心存不满。当初问他燕王会不会造反,这位左都督用骗三岁孩子的态度敷衍,现在燕王反了,他又开始私下里搞-串-联,在五军都督府里也是极不安分,还曾有过同情燕王,对朝廷不满的言论。

    建文帝咬牙,收拾不了耿炳文,还收拾不了你?!

    “来人!”

    王景弘已升内侍监太监,在建文帝身边伺候,听到建文帝叫人,立刻躬着身子,迈着小碎步走进殿内。

    “奴婢听命。”

    建文帝刚要下令,却又突然迟疑了。

    处置徐增寿,该给他扣个什么罪名?因为他同情燕王,有对朝廷不满?

    之前嚷嚷着停止削藩的御史康郁都活得好好的,以此对徐增寿下手是否有点不妥?加上燕王小舅子这个身份,会不会让朝臣以为自己是在借机报复?

    再者,贸然处置了徐增寿,魏国公那里该怎么交代?

    建文帝背着双手在殿内踱步。王景弘没听建文帝叫他起身,只能一直维持九十度弯腰。虽说是职业所需,上岗之前经受过专业训练,时间长了,额头也开始冒汗。

    脸上仍是一副恭谨的表情,心中的不满却在发酵。

    垂下双眼,也没去擦额头的冷汗,皇帝还真是不把咱家当人看啊。

    良久,建文帝终于出声了,“无事,退下。”还不是处置徐增寿的时候,至少现在不能。

    “奴婢遵命。”

    王景弘不敢露出一星半点的不满,只是在后退时,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建文帝,不晓得皇帝刚才在想什么,是否同燕王有关?若是如此,他可要小心的盯着了。

    魏国公府内,刚从长兴侯府回来的徐增寿被徐辉祖拦住了。

    “和我来。”

    撂下三个字,徐辉祖转身就走。

    徐增寿只能跟在他的身后,兄弟俩一路走进书房,房门一关,徐辉祖看着徐增寿,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四弟,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和燕王私下里有联系?”

    徐增寿眼神微闪,“有如何,没有又如何?”

    “你别忘了,燕王是反贼!”

    “大哥也别忘了,大姐是燕王妃。”徐增寿梗着脖子,“认真论起来,咱们一家子可都是反贼的亲戚。按照太--祖高皇帝法令,算在九族里边的。”

    徐辉祖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徐增寿又拍了一下脑袋,“真要说起来,皇帝可是燕王的亲侄,这要是论罪……”

    “住口!”徐辉祖额头蹦起了青筋,“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安敢出口!”

    “罢,我不说总行了吧?兄长也不必生气。”徐增寿说道,“其实兄长叫我来是为长兴侯吧?”

    徐辉祖捏紧拳头,“你老实说,长兴侯被弹劾一事是否同你有关?”

    “兄长真是看得起小弟。兄长难道忘记了,小弟同黄翰林话都没说过几句,曾御史在兄长面前都不假辞色,又怎能同小弟有交情?”

    徐辉祖不说话,身上凌厉的气势有增无减。

    徐增寿一点也不惧,练兵打仗,战场上拼杀,一身的煞气丝毫不逊于徐辉祖。

    兄弟俩在书房中对峙良久,徐辉祖叹了口气,神情间有些萧索,“四弟,莫要忘记父亲教诲的忠君两字。”

    “小弟不敢忘。”徐增寿说道,“父亲也曾教导不要做趋炎附势,自扫门前雪,六亲不认的小人。长兴侯同父亲是故交,朝廷只令长兴侯赋闲,并未治他的罪。小弟不过以晚辈之名登门请教兵法,从不言及政事,想必皇帝那里也是一清二楚,兄长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你……”

    “兄长若无他事,小弟先告退了。”

    话落,不待徐辉祖多言,推开房门就走了出去。

    门外一个长随来不及闪避,被撞了个正着,神色间有些闪躲。

    徐增寿掀起一抹讽笑,回头看看书房,皇帝真的信任大哥?未必!

    猛然一脚踹在长随的腹上,对方神情一变,刚要转身逃走,一把锋利无比的短剑已从他的胸口-贯-入,刀锋切开皮肉和骨头的声音,在耳边不断放大,格外的清晰。

    长随瞪大双眼,鲜血从口中不断涌出,用力抓住徐增寿身上的团领常服,绣在胸前和肩头的团花仿佛成了噬人的巨口,扭曲着张开獠牙向他扑来。

    徐辉祖听到声响从室内走出,看到一个面生的长随倒在地上,徐增寿正拿出一方丝帕,擦干短剑上的血迹,随意的丢在了地上。

    “徐增寿!”

    不再口称四弟,显见徐辉祖是真的生气了。

    “兄长何必如此?”徐增寿从长随身上搜出一块腰牌,扔到徐辉祖脚下,“不要告诉小弟,兄长真不知此人是什么身份。”

    徐辉祖瞪眼,就是知道才麻烦!

    徐增寿摊手,杀都杀了,找个地一埋,要么绑上块石头沉河里,派他来的人又能说出什么?

    “兄长莫非忘记了,太-祖高皇帝亲自焚烧锦衣卫刑具,北镇抚司现在可没有监察百官的权利。”徐增寿将短剑收好,“事情传出去,要担心的可不是咱们。”

    徐辉祖没有多言,对徐增寿的话只能默认。

    杀都杀了,还能如何?

    忠君不错,徐增寿可是他的亲弟弟,他又不是真的六亲不认!

    魏国公府发生的事,未几摆上了建文帝的案头。正如徐增寿所言,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闹开了,建文帝的麻烦更大,单是都察院那群御史就能烦死他。

    不过,建文帝又在心中重重记上徐增寿一笔,准备发给徐辉祖命令也暂时压了下来。

    魏国公是否真的可信,还要再看。

    九月中旬,李景隆自南京出发,中途乘船抵达德州。

    大军在德州停留数日,不断收拢耿炳文麾下逃散的败军,全军的数量实打实的超过了五十万。

    在诸多将领的吹捧下,李景隆信心大增,很快下令从德州开-拔,进驻河间,他要好好会一会朱棣。

    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李景隆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受他倚重的部将,自然而然都带着同类的气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好谀喜佞,小人之流。

    军-中也不乏看不上这个主帅的将领,都指挥使瞿能就是其中之一。

    瞿能曾追随蓝玉出击西番,又亲自率军讨伐建昌叛酋月鲁帖木儿,大破双狼寨,战功赫赫。对李景隆这样只会纸上谈兵的酒囊饭袋自然看不上眼。私下里告诫随他出征的儿子,离曹国公身边那群人远着点,否则军棍伺候。

    与瞿能有相同观感的,还有原耿炳文麾下参将盛庸。

    耿炳文被召回南京,主帅换成了李景隆,盛庸等将领奉命改隶李景隆麾下。

    不过短短几日,盛庸就看透了这个相貌堂堂却满肚子草包的主帅。别说长兴侯耿炳文,连被燕军认为无谋的潘忠和死得十分窝囊的杨松,都比他强!

    可主帅是皇帝任命的,再不满也没办法。

    瞿能盛庸等有识之士只能睁大眼睛,期望从李景隆这个草包身上找出一两个闪光点,怎么说也是洪武大将李文忠的儿子不是?

    发现的事实让他们更加失望。

    草包不算,再加上白痴和胆小,逃跑将军不再只是传说中的神话,五十万大军注定成为燕王面前的一盘菜,只等他看好从哪里下筷子。

    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瞿能和盛庸发现真相后的心情,只能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李景隆率领大军进驻河间的消息很快传到北平。

    虽然之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燕王还是乐得合不拢嘴,一边拍大腿,一边说道:“李九江膏粱竖子耳!岂是孤的对手!”

    在燕王看来,李景隆胸无谋略个性骄狂,任用小人听不进劝谏,死认兵书却未亲自上过战场,这样的人做三军统帅,绝对是来为他的造反事业添砖加瓦。

    历史证明燕王是对的。

    如果说孟十二郎喜欢坑对手,李景隆就是专门坑队友,坑人的段数恐怕还要高上那么一截。建文帝用李景隆做主帅,绝对是自己挖了个坑跳进去,然后等着燕王挥锹往坑里填土。

    道衍和尚坐在一边,单手捻着佛珠,等燕王乐够了,才出言提醒道:“李景隆不堪,然五十万大军并非儿戏。王爷手中兵力有限,当早做打算。”

    此言一出,燕王顿时不乐了。

    没错,李景隆是个草包,可他手下的五十万军队却不能轻视。

    哪怕是五十万头羊,杀起来也不是件容易事,何况草包手底下未必没有可用的人才。

    朱棣掰着指头扒拉一下手底下的军队,满打满算二十万不到,还要分出军队防守边塞戍卫北平,能够出战的只有十万之数,一比五,即便能赢,怕也是惨胜。

    坐回到椅子上,燕王陷入了沉思。即使起兵造反,他也没忘记防备草原上邻居。和侄子争夺皇位属于内部矛盾,万一让鞑子趁虚而入,就算坐上皇位,百年之后也没脸去见老爹,厚着脸皮凑上去,怕是还会被老爹狠抽一顿鞭子。

    “边军不能轻动,真定拿下之后,孤令高旭亲自驻防。”燕王一下一下敲着桌子,“说不得,孤要亲往大宁,同孤的十七弟叙一叙兄弟之情。”

    自从建文帝下令削减宁王护卫,燕王就开始打朵颜三卫的主意。之前是因为耿炳文驻守真定城腾不出手来,如今耿炳文回了南京,真定城唾手可得,朝廷大军的主帅换成李景隆那个草包,他手下的军队又捉襟见肘,该是动手的时候了。

    不过,宁王也不是好相与的。燕王和建文帝叫板无压力,想动宁王的家底,挖兄弟的墙角却要好好思量。

    “王爷一旦离开北平,朝廷大军必定来攻。”道衍说道,“王爷可有准备?”

    燕王随意一笑,“大和尚何必担忧,以北平之力,出战不行,防守却是有余。若李九江真的率军前来,倒也省了孤的麻烦,大军拖在北平城下,孤正可借机拿下永平震慑辽东。”

    “王爷所言甚是。”道衍颔首,“守城主帅,王爷心中可有属意?”

    “大和尚认为谁可当重任?”

    “世子如何?”

    燕王的眉头皱了起来,“世子身子不好,且未曾随孤出征,恐不能服众。”

    “王爷,”道衍和尚说道,“除世子之外,无人能担此重任。”

    道衍说得斩钉截铁,燕王不得不认真考虑。

    撇开世子任命手下将领担任主帅,的确有些说不过去,摆明着不信任自己的儿子。让从没上过战场的朱高炽守城,朱棣又实在拿不准。比起朱高炽,他更看好朱高煦的武力值,但这更不合适。

    北平是他的根基,一旦有失,一切都将无可挽回。没了北平,他去做流寇不成?

    “王爷,世子年轻,还有王妃。”

    朱棣顿时眼前一亮,对啊,他怎么把王妃给忘了?想当年魏国公徐达练兵北平,王妃的一身武艺丝毫不亚于几个兄弟,于兵法谋略一途也是多有见地。虽说这些年不再舞刀弄剑,身手却一直没落下。燕王摸摸后颈,对这一点他有相当的自信。

    道衍和尚又说道:“此行遇不解,可向沈指挥麾下孟十二郎问策。”

    “他?”

    “诚然。”道衍点头,“贫僧观此子不凡,颇有谋略,应有大用。”

    商议妥当,燕王亲自去见了王妃,又派人去请世子。

    听到老爹将守卫北平的重任交给自己,朱高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动得脸颊通红。一旁的朱高燧还有些懵懂,朱高煦却是十分眼红。这样的好事怎么落不到他的头上?

    想归想,朱高煦也明白,即便不是世子,主帅也不会是他。

    实际上,说是世子守城,真正在背后出谋划策的应该是道衍和尚,起到定海神针作用的却是王妃,他们三兄弟的母妃。

    朱高炽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守好城池,等待父亲归来。激动之下,还说出了“城在人在,城亡人亡”这样不吉利的话。

    燕王瞪眼,朱高炽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看着老爹有点发憷。

    王妃在这时道:“王爷,世子不善言辞,心意却是好的。妾会尽一切所能,助世子守住北平,等待王爷凯旋。”

    燕王妃的表情未见多激动,语气也很平缓,好似朱棣离开,他们母子即将独自面对几十万大军不过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就是这样的燕王妃,未来的徐皇后,让朱棣可以信赖,可以依靠,可以倚重。

    她是他的妻子,是他孩子的母亲,更是他的亲人。

    冲龄结发,二十余载风雨相随,徐王妃于朱棣,就如马皇后于朱元璋,深植于心,无可取代。

    翌日,燕王亲自点兵,张玉朱能等被派往北平外围冲要之地,何寿房宽等人随朱棣进发永平。燕王府仪宾李让和大将梁明等助世子守卫北平,朱高煦和朱高燧兄弟随徐忠一同进驻真定。

    沈瑄奉命率领燕山后卫随朱棣同行,身体刚有好转的孟清和被燕王钦点,以燕山后卫指挥佥事出入王帐。

    虽没有实职授下,孟清和的地位在燕军中也是水涨船高。

    据闻是道衍和尚亲口向燕王举荐了他。孟清和仍是想不明白,这位做事不按常理的大和尚到底看中了他什么?

    不久,孟清和被道衍和尚请去,大和尚看着面带疑惑的孟十二郎,笑得分外慈祥,“孟佥事可愿做贫僧的徒弟?”

    孟清和:“……”

    他记得未来的航海家郑和就是道衍的徒弟,师傅是和尚,师兄弟是宦官,这样的门派还是不要加入的好。

    就算他注定断子绝孙,也没兴趣。

    “谢佛爷的好意,孟某当不得佛爷青眼。”

    “孟佥事不必急着拒绝,可待来日回到北平,再给贫僧答复。”

    道衍宣了一声佛号,愈发“高人”。

    孟清和从厢房里退出来,听到门里传出的诵经声,在门前站了半晌,摇摇头,这样的和尚真是平生仅见。

    九月下旬,北平的防卫事宜终于准备妥当,城头建造起了更多的敌台,城墙内部也进行了简单改造,孟清和交给朱高炽的图纸起了不小的作用。

    虎蹲炮被大量铸造,据情报,李景隆军中装备了大量的火器,攻城时将是不小的威胁。这些虎蹲炮会是城内守军的另一层保障。对轰做不到,在敌人进攻时防守也能发挥作用。

    或许是反间计玩上了瘾,从沈瑄口中得知燕王计划拿下永平,孟清和再次献策,给永平两位守将分别写信,对擅长谋略行事谨慎的吴高大加赞扬,怎么亲密怎么写,对志大才庸的杨文使劲诋毁,在信中问候他全家效果会更好。

    “卑职闻听杨文不满吴高已久,将信件对调应颇有成效。”

    就算两人不中计也没关系,对燕军没有任何损失。

    “善!”燕王拍着沈瑄的肩膀,“此计大善!”

    孟清和站在一边,好吧,表扬顶头上司也是肯定他的工作,这个顶头上司又是沈瑄,感觉也不错。

    结果比孟清和想象得更好,杨文非但中计,还派人星夜兼程,把吴高和燕王勾结的证据送交朝廷。

    先有长兴侯耿炳文,再来一个江阴侯吴高,建文帝大怒,当即削了吴高的爵位,流放他到广西劳-改去了。

    吴高被流放,辽王被召至南京,辽东的门户永平只留杨文驻守,燕王不急着动手了,只派谭渊带兵逼近,等他从大宁借兵回来一举可下。

    到时,辽东归入他的掌中,再“说服”宁王,北疆重镇三入其手,兵源粮饷一起解决,当真该感谢他的好侄子啊。

    若不是辽王离开了封地,反间计未必可行。他北边这些兄弟,可是个个都比侄子精明。

    解决了永平的问题,燕王心情大好,转道向大宁进发。

    行到傍晚,天降大雨,军队就地扎营。

    巡营回来,孟清和再次被领到了沈瑄帐中。

    孟十二郎抱着铺盖卷,站在沈指挥跟前,很想询问这是闹哪出。

    沈指挥看着孟佥事,神态很自然,语气很坚定,“自今日起宿于我帐中,不得与他人同塌。”

    孟十二郎张口结舌,瞬间石化。

    他肯定是又发烧了,否则怎么会产生这样的幻听。

58第五十八章

    孟佥事没发烧,所以,幻听是不可能的。

    作为孟佥事的顶头上司,沈指挥一句话撂下,孟佥事想反抗是不可能的,必须实打实的执行。

    于是乎,孟十二郎就此在沈指挥帐中安营扎寨,神奇的是,睡在同一个塌上,手足相抵,竟没生出一点旖旎的心思来。

    孟清和很震惊,以为自己是憋出病了。

    可一旦离开塌上,看到沈瑄解腰带的动作,他都会心跳飙升。

    这是什么毛病?

    眼神复杂的扫过帐中的床榻,孟十二郎很是费解。

    犯冲吗?

    还是属性不和?

    明晚睡地上试一试?

    想过诸多可能,又一一被否决。孟清和挠挠下巴,好吧,必须承认,他的确是有贼心没贼胆,明知沈瑄对他的态度不一般,也只能看着美人眼馋不敢动手。

    实在是沈指挥醉酒那次放出的话太吓人。

    不小心占了这位的便宜,那是要见一次揍一次的,凭自己这小身板,扛不住啊。

    主动不行,想法让沈指挥来占自己的便宜?

    抱着铺盖望着帐顶畅想几秒,孟清和啪的给了自己一巴掌。

    底线呢?

    节操呢 ?

    都碎成渣了不成?

    沈瑄掀开帐帘,只见孟清和一巴掌拍在脸上,表情很是难以形容。

    孟清和抬起头,两人对视片刻,气氛很是微妙。

    “卑职见过指挥。”

    孟十二郎率先打破了帐篷里的沉默,第一次认为见到上官必须行礼的规定不是件坏事。

    “起来。”沈瑄没有放下帐帘,声音也没太大的起伏,“卯时正开-拔,快着些。”

    “是!”

    帐帘放下,沈瑄并未停留,孟清和顾不得再想其他,加快了手中速度。

    之前都是卯时三刻-拔-营,今日突然提前,是出了事?

    一边想着,从塌上抱起昨夜盖在身上的大氅,动作微微一顿,不由自主的低下头,鼻尖若有似无的萦绕着一缕冷香。

    意识到自己正在干什么,孟十二郎顿时囧了。

    正囧着,一名燕山后卫的军汉掀开帐帘,对孟清和说道:“孟佥事,卑下们要起帐篷了。”

    “哦。”

    孟清和忙把大氅收起,耳边又传来那名军汉的疑问,“孟佥事的脸怎么这么红?莫不是又发热了?卑下去找个医户过来?”

    “不用,我没事。”

    “可佥事你的脸……”

    “你看错了。”

    “可是……”

    “没有可是。”孟清和眯起双眼,威胁意味十足,“我同钱佥事说一声,调你去刘提调手下做事如何?最近刘提调常说运送军粮的人手不足。”

    从作战部队调到后勤部门,意味着取得战功的难度一下拔高数十个百分点。

    让习惯于战场厮杀的汉子放下屠刀,整日同粮秣骡马打交道,无异于是一种折磨。

    明白后果的严重性,军汉连连搓着大手,“佥事说什么就是什么,卑下的确是看错了。”

    “恩。”孟清和满意了,手一挥,继续拆帐篷。

    官威大好!

    启程时,孟清和终于弄明白,之所以提前-拔-营,加快行军速度,只因不久前送到的永平战报。

    驻守永平的杨文不只无才,还胆小如鼠。

    中了孟清和的离间计,排挤走江阴侯吴高,又没了辽王做后盾,谭渊奉命带领燕军围困永平,不过是意思意思的设置了围城的木栅和拒马,还没擂鼓攻城,杨文就带着部下乘夜退保山海关。

    说退是客气的,用逃才更加贴切。

    谭渊也不含糊,不忙着接收永平,亲自带兵追了上去。

    上天与之,何能不取?

    虽然燕王只下令围困,可如此大好机会,错过了着实可惜。

    杨文知道燕军会跟在身后追击,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距离山海关还有一段距离,就被谭渊咬住了尾巴。

    谭渊是毫不逊色于朱能的猛将,见着杨文,和麾下士兵一样激动得眼睛发红。

    好小子,总算让老子追上了!

    “杀!”

    不管三七二十一,身先士卒,冲上去就是一顿砍杀。

    燕军如狼入羊群,交战几个回合,斩首千余,缴获战马五百余匹,大获全胜,可惜还是让杨文跑了。

    谭渊深知山海关防守严密,不是自己这点人能打下来的,领兵回营进驻永平,同时派人给燕王送去战报和一封检讨书,认错的态度十分良好。

    王爷,卑职违反命令,不小心把永平给占领了,您看这事怎么办吧?这真不能全怪卑职,谁让杨文那厮乘夜跑路,跟个兔子似的?卑职以项上人头担保,没有主动攻打永平,绝对没有!

    燕王看过战报,怒也不是笑也不是,表情有瞬间的抽搐。

    他怎么从没发现,自己手下混不吝的滚刀肉是如此之多?

    “王爷,可是永平有变?”

    “无事。”燕王将谭渊不小心把永平拿下的消息告知沈瑄等人,下令即刻-拔-营。

    永平一下,宁王必定会提高警觉,自己离开北平的消息也会很快传到李景隆军中。

    手下太会打仗,也是个麻烦啊!

    燕军纷纷上马,派出几骑在前方探路,后军加快了速度,星夜兼程赶往大宁。

    宁王的部分军队驻守在松亭关,大宁的守卫主要以蒙古骑兵为主。何寿建议,可先拔松亭关再陷大宁,不愁宁王不和燕王一同造反。

    燕王否决了这一提议,“宁王是孤的兄弟,怎能刀兵相向?劝说兄弟,当要以德服人,以理服人。”

    众人听来,此言不亚于惊雷。

    王爷要以德服人以理服人?

    怎么举得这比直接-操-刀子砍人还惊悚?

    果然如燕王所料,听到永平被燕军占领的消息,宁王立刻绷紧了神经,加强了戒备。见到燕王的队伍出现在城外,下令关上城门,在城墙上架起火炮弓箭,明摆着告诉燕王,他可不是朱允炆那黄口小儿,任由朱棣在自己的地盘上来去自如,玩个性!

    燕王倒也识趣,下令麾下将领不得造次,单人单骑走到城下,也不担心宁王会抽冷子给他一箭,拿他的头去向建文帝邀功请赏。

    在北边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燕王了解自己的兄弟,这样的事情宁王是不会做,也不屑于去做的。和他一样,宁王也看不上南京那个侄子。认真论起来,能看得上朱允炆的藩王,掰着指头也难数出一两个。

    “弟弟啊!”燕王走到城下,举起一支早就准备好的喇叭,不用多费力,声音就传到了城头,“哥哥我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找兄弟你,请你收留啊!”

    朱棣喊得十分投入,还配合着做出了一副哀戚的表情,当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朱权有点傻,这是燕王,他那个追在鞑子身后砍的四哥?

    “为兄绝不带军队进城,若还不放心,为兄立刻下令让军队后退五里。”

    “弟弟啊,看在太--祖高皇帝的面上,就帮帮为兄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不让燕王进城未免不近人情。宁王也留了个心眼,正门没开,只开了旁边的掖门,迎燕王和两个随行之人进城。

    宁王并非真被燕王的话感动,天家无父子,兄弟之情又算得了什么?

    放燕王进城,无非是想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孟清和有幸被选中跟随燕王进城,另一个随行的人则是宦官三保。

    虽说是宦官,真的比起身手,孟十二郎未必是三保的对手。这一点,在开平卫的时候,他就见识过。

    大宁城的布局同北平城十分类似,宁王府的建筑规划也同燕王府没多大区别。除了占地面积小点,青砖绿瓦,朱红丹碧,廊庑宫室,一概严格按照亲王府制。

    燕王被请到正殿,与宁王分宾主落座。两位北疆最有实力,也让建文帝最忌惮的藩王,开始叙说兄弟情。

    最能拉近彼此关系的话题是什么?讨伐南京的建文帝。

    燕王说:“弟弟啊,你是不知道,朱允炆那小子太不是东西,哥哥造反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不造反没活路啊!”

    宁王道:“兄长不必说了,小弟都知道!那小子做事实在是不地道!“

    燕王一把抓住宁王的手,“也只有兄弟你能了解我,哥哥心里那个苦啊!”

    宁王反手托住燕王的胳膊,“有个这样六亲不认的侄子,真是咱们老朱家的不幸啊!”

    两位藩王你一句我一句的痛斥建文帝,从他不顾太-祖法令执意削藩,到他对藩王们的种种迫害,除了被流放囚禁的周王齐王等人,一家子都去见老爹的湘王尤其被重点提及,深刻怀念。

    说到后来,燕王和宁王一起红了眼圈,一个叫着弟弟,一个喊着哥哥,抱头痛哭,流了一地鳄鱼眼泪。

    天知道,玩泥巴的时候,这两位就同湘王玩不到一起去,性格爱好更是大为迥异。就藩之后,一年难得见上一面,哪来的深厚情谊。

    孟十二郎看得咋舌,洪武帝的儿子果真是英雄盖世,非同一般。这演技,这水准,放到后世绝对的影帝级别。

    建文帝不像他祖父,也不像这些叔叔,脑袋坑成这样,莫非是基因突变?

    孟清和低着头,垂着眼,十分的不解。

    成功拉近彼此关系之后,宁王朱权派人把儿子朱盘烒叫来拜见伯父。

    朱盘烒是宁王的长子,也是宁王现在唯一的儿子,年纪和朱高燧相仿,长相十分英俊,极类宁王。

    比起燕王的粗犷气概,宁王身上带着更多的文雅。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光膀子上战场,挥刀砍杀敌人的情景。

    事实却是,除了燕王,草原上的邻居最憷的就是这位宁王。若宁王的武力值不够强悍,洪武帝也不会把朵颜三卫交给他指挥。换成建文帝那样的,怕是根本压服不住这群骄悍的蒙古骑兵。

    人不可貌相这句话,当真是至理名言。

    叙过情谊,宁王把走了个过场的儿子打发走,兄弟俩的谈话终于切入了正题。

    朱权本以为朱棣此行目的绝不简单,要么是说服他一起靖难,要么就是借兵,最少也要从他这里挖出些钱粮。所谓贼不走空,都当了反贼,还会同他客气?

    不想,燕王却说出了更加让宁王震惊的话。

    “为兄起兵靖难实在是情非得已。你也知道,朝廷如今派出了五十万大军,为兄手里才多少人?实在是扛不住了。此次前来是为请贤弟帮忙,给朝廷上疏,帮为兄的求求情。就算不能赦免为兄,也留下你几个侄子一条性命。”

    宁王朱权怀疑的看着燕王,“不靖难了?”

    燕王摇头,“不靖了。”

    “真不靖了?”

    “真不靖了。”

    宁王仍是怀疑,燕王则一口咬定,他着实是撑不住了,家底都快败光了,手下也是不听使唤了。

    “不瞒贤弟,为兄如今当真是……唉!”燕王一边说,一边指了指站在旁边的孟清和,“为兄手下能用的只剩下这样的,还打什么仗,靖什么难啊!”

    朱权顺着朱棣所指看向孟清和,从他身上的武官服,再到那张还有些苍白的脸,沉默片刻,转向朱棣,满脸的同情。

    “兄长,小弟明白了。”

    孟十二郎:“……”

    他不生气,生气没有意义!

    可他想咬人!

    不论真情假意,朱棣暂时被留在了朱权的城中。

    燕王遵守承诺,当天就命令城外的军队后退五里。

    宁王一边用好酒好菜款待这位兄长,一边琢磨给朝廷的奏疏该怎么写。

    归根结底,他仍不相信燕王真的不打算造反了,找上自己必定是有所图谋。可燕王的军队驻扎在城外,带进城内的只有一个宦官和一个派不上用场的武官,只需一声令下,几刀就能砍成肉泥,又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宁王想过燕王种种可能,但燕王入城三天,除了吃吃喝喝就是催着他给朝廷写奏疏,偶尔还抱着酒壶对着月亮掉几滴眼泪,暂且不论一个魁梧大汉做出此举是何等的不堪入目,这种情况下,宁王想把燕王礼送出城都有些困难。

    请神容易送神难,他算是深有体会了。

    没办法,只能抓紧时间给朝廷上疏,甭管朝廷是什么态度,先把燕王送走才是上策。

    至于之前琢磨着是不是该和燕王一起靖难的事,他得再想一想。

    比起燕王一笔让孟十二郎也甘拜下风的狂草,宁王的字写得很是不错,行文间也颇有文采,奏疏写好了,特地拿着去找燕王,总得让燕王亲自过目一番,证明他的确帮忙办事了才好。

    在燕王忙着摆苦脸装忧郁,动不动就对月长叹,拉着宁王吐苦水时,孟清和同三保也没闲着,通过之前混入城内的细作牵线搭桥,两人与朵颜三卫的首领成功会面,宝钞成打的往外送,只为争取这些蒙古骑兵跟随燕王一同靖难。

    这些蒙古人也不傻,知道宝钞属于贬值型货币,摆出一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姿态,任凭三保说破了嘴皮子,眼睛都不眨一下。

    孟清和拉了拉三保的衣袖,递给他一杯茶水,示意未来的航海家稍安勿躁,“马听事先歇一歇,看我来!”

    对着面前一个个敦实得小山一般的蒙古壮汉,孟十二郎笑呵呵的开口,“宝钞诸位看不上,铜钱想必也是一样?”

    壮汉们不吭声。

    “那么,牛羊如何?”

    壮汉们的神情终于有了松动。

    孟清和啪的将一张纸拍在桌上,他不会写蒙文,这些大汉估计也不会写汉字,能口头交流就谢天谢地,更形象些,只能把想说的都画出来。

    取出准备好的一小块木炭,孟十二郎在纸上画了五个简笔小人,小人旁边并排站着一头有点惨不忍睹的绵羊,手指用力一点,“斩首五级,一头羊,斩首八级,一头牛!若是活捉,数量加倍。”

    在场的朵颜三卫首领渠长们开始商量,蒙语汉话掺杂,孟清和也不急,见一群人争执不下,又在纸上画了几株草,用圆圈圈起来,“再加上草场,也是论战功分配,诸位可以一起商量。”

    话落,放下笔,坐回到椅子上闭目养神。

    和这些蒙古骑兵谈钱都是虚的,在他们眼里,一打宝钞还比不上一头羊,几两茶叶。

    划出更多草场给他们放牧是燕王决定的,历史上,朱棣也的确有过这个承诺。只不过,给儿子都能开出空头支票的永乐帝,也涮了这些蒙古骑兵一把,说好的草场,从永乐元年拖到朱高炽登基,就是不给他们。

    不服?

    想要硬抢?

    永乐帝一甩膀子,老子最不惧的就是打仗!二话不说直接出兵。

    北元自己搞分-裂,正好给朱棣行了方便。带领明军五次出塞,打完瓦剌揍鞑靼,回军的路上顺便再教训一下兀良哈。

    做藩王的时候都不惧这些草原邻居,何况是做了皇帝。

    手里的军队钱粮成倍的调动,还有什么可说的?敢挑衅的直接揍回去,揍老实了还要再捶一顿,为啥?加深一下印象,以防好了伤疤忘了疼。

    永乐帝是个不折不扣的马上皇帝,战争爱好者,敢和他叫板的注定悲剧。

    在对朱棣有了一定了解之后,孟清和产生过某种怀疑,朱棣不顾大臣反对,硬是将国都从南京迁到北平,除了戍守国门,展现国威之外,是否也为了手痒的时候方便出门干架?

    毕竟,明初的倭寇还没后期那么嚣张,南部沿海的卫所军备也没有荒废,敢上岸挑衅的绝对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扔进海里喂鱼。

    建文帝是个宅男,从皇太孙时期到被叔叔夺了皇位,几乎没出过皇城。永乐帝则不然,他是个坐不住的运动型男,南京没那么多的仗给他打,想砍人,还是北平更方便。

    永乐时期的草原勇士,注定没多少安生日子过。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孟十二郎或许窥到了一丝历史的真相。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朵颜三卫的首领才达成了共识,他们同意以战功换牛羊和草场,但牛羊的数量必须增加,草场的位置也必须选个好地方。

    孟清和脸上的笑容愈发真诚,“没问题,只要大家投靠燕王,为王爷办事,牛羊会有的,草场也会有的,一切的一切都会有的!”

    牛羊可以直接从草原邻居那里“借”,草场的话,反正以永乐帝的抠门程度,兑现的可能也相当渺茫。

    孟清和脑子里隐约闪过一个念头,真要给草场也不是不可以,漠北那片靠近西亚和东欧的地方,就很有开发的价值。

    以明初军队的战斗力,所谓的瘸子帖木儿完全可以哪凉快哪歇着去了。

    孟清和与三保一起-撸-胳膊挽袖子同朵颜三卫首领讨价还价,最终定下斩首三级一头羊,斩首六级一头牛的价格。

    壮汉们对这个价格很满意,小心翼翼的拿起桌上的几张纸,慎重的收进怀里,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明显正在畅想草场无数,牛羊成群的美好景象。

    孟清和也在笑,燕王给出的价格是斩首两级一头羊,可惜这年月不能吃回扣,否则,他的资产肯定要多出几个零。

    王府里,宁王拿着写好的奏疏来找燕王,却被醉酒的燕王拉住大吐苦水。

    被一个浑身酒气的壮汉死死抱住,宁王忍了几忍,终于没忍住,奏疏一扔,撸起袖子和燕王玩起了摔跤。

    洪武帝的儿子,甭管相貌如何,除了太子,脾气貌似都不怎么好。

    能忍燕王到现在,宁王已经是超常发挥了。

    就在燕王挥舞着铁锹挖宁王墙角的同时,北平的危机也骤然降临。

    得知燕王不在城中,守城军队不足十万的消息,李景隆当即号令大军从河间出发,进攻北平。

    沿途路过城外的几处村屯,听部下回报,这些村屯都在外围建起了土墙,土墙后立有角楼,见到朝廷大军,非但没有举众相应,反而起锣示警,李景隆大怒。

    “刁民!必定已经从贼!”

    当即下令分出一股军队,给这些刁民一个教训。结果部将又来回报,这些刁民在土墙之上悬挂木牌,在门上贴有纸张,上书“太--祖高皇帝万岁万万岁”。

    奉命前去的士兵不敢砸门,更不敢翻墙。

    一个不好可是大不敬,要杀头的罪名。

    李景隆顿时傻眼。

    麾下士兵不敢担大不敬的罪名,他就敢吗?

    当年朱棣都在这招面前败下阵来,何况是一肚子草包的李景隆?

    还没打北平,不过是城外的几个村屯就如此的棘手,北平城内的防备又该如何的严密?

    想到这里,李景隆的头上冒出了冷汗,北平,怕是不好打。

    城中的朱高炽听到朝廷大军已到,面上镇定,手心里已是冒出了冷汗。

    燕王妃除去簪环,换下长裙,着一身戎装,手持长枪走到儿子身边,“世子,可记得你父王临行前所言?”

    “儿子记得。”

    “既如此,为何做此姿态?”一身戎装的燕王妃不复往日温柔,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飒爽英姿,巾帼不让须眉,盖如是。

    常伴燕王妃左右的宫人们也是身着劲装,手持刀剑等利器,行动间带着英气。

    “世子,大敌当前,身为主帅当临城指挥!你父王将北平城交给你,是信任你。不要让你的父王失望,也不要让母妃失望!”

    朱高炽被燕王妃的几句话鼓舞,激起了斗志,让王安取来为他制作的铠甲,佩上燕王交给他的长刀,大步走出了王府,第一次不需人搀扶,跨-上骏马向城门驰去。

    这是北平的战争,是父王的战争,也是他朱高炽的战争!

59第五十九章

    北平城外,孟家屯

    建在屯子西北的角楼之上,一名壮丁见到南军退去,回身向候在角楼下的族人示意。

    “走了,走了!没事了!”

    族人脸上顿现喜色,孟重九和族中老人坐在家中,闻听消息,绷紧的神经也陡然放松。

    “此举果真有用。”

    “十二郎大才!”

    “得十二郎是我孟氏之幸!”

    “墙上木牌不得取下,可令族中壮丁日夜巡守,以防大军再来。

    “该当如此。”

    族中老人们一边商议,一边夸赞孟清和,多言此子不凡,将来必有大成。陪坐在旁的族长孟广孝始终沉默无语,听到众人交口夸赞孟清和,脸上的神情很复杂,偶尔会现出一抹阴沉。

    他的样子,一丝不落的看在孟重九眼中。

    孟重九暗自叹息一声,当此危急之时,正该全族同心同力,拧成一股绳。不及弱冠的十二郎尚且能放下成见为族中尽力,身为族长的孟广孝却是如此,当真是不知该说他什么才好!

    “广孝。”

    “九叔。”

    “大郎近日可好些了?”

    “好些了。”提起孟清海,孟广孝的表情总算好了些,“已是能下床走动,之前也帮族中写了不少木牌。”

    族中老人见孟重九突然提及孟清海,再看孟广孝之前和现在的对比,心中也是如明镜一般。

    身为孟氏族长,孟广孝的私心着实重了些。

    若燕王得了天下,十二郎就是从龙之功。都是姓孟的,十二郎好了,如何会不照顾族中?孟氏子弟不说一飞冲天也将大不相同。

    孟广孝如此心窄不免让老人们看不过眼。莫非一定事事都要大郎拔尖才成?难道他忘记了四郎?比起病在家中,让县中大令厌恶的孟清海,许多族人都认为,如今已是燕军小旗的孟清江更出息些。

    同样都是亲生儿子,孟广孝也太偏心了些,难怪有四郎寒心。

    谈及此,不免要佩服孟重九的眼光和行事。先是对孟王氏等照顾有加,又让孟虎跟随十二郎一同前往边塞,如今孟虎升了小旗,据闻不日还将升任总旗,只要十二郎日后能飞黄腾达,就绝对忘不了孟重九的情分,必定会额外照顾孟虎这个堂兄弟。

    要么说姜是老的辣,不得不服气。

    孟氏族人心中各有思量,各自打着算盘,孟广孝同族中老人安排好近日巡屯事宜才返回家中。

    刚进门,孟刘氏就迎了上来,告知孟广孝,孟清海出屯了。

    孟广孝吃了一惊,“朝廷的军队还没走远,他不要命了?再说他身子刚好,外边天冷,这不是胡闹吗!”

    “我也劝过了,大郎就是不听。”孟刘氏一脸的愁容,“说是去寻县学中的同窗家人,我着实是拦不住。好在那家人也住在里中,相隔不远,大郎只说去去就回。”

    “县学中的同窗?”

    “对。”孟刘氏想了想,说道,“好像是姓杜。”

    姓杜?

    孟广孝拧紧了眉头,脑子里始终没有印象,大郎极少在家中提起学中诸事,更少言及同窗。

    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色,孟广孝到底还是不放心,紧了紧身上的棉衣,再次走出了家门。

    “当家的,你去哪?”

    “大郎是向东去了?我去东边的角楼等着,再托巡屯的人帮忙看着,若是天色晚了,别被关在屯外。”

    “哎。”

    孟刘氏应了一声,目送孟广孝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

    此时是农历十月,北疆的天气一日冷似一日。

    李景隆率领的大军进渡卢沟桥时,发现桥头没有守军,升任都督的瞿能进言,燕王手下多知兵,弃守此桥,怕是刻意引大军围城。燕军在城内必定设置重防,攻城时应当小心。

    大部分人却不以为然,李景隆更是放言,“不守此桥,吾知其无能为矣。”

    听到此言,瞿能无语了,和瞿能有同样想法的人也沉默了。

    主帅脖子上顶着的到底是脑袋还是个葫芦?

    事实上,瞿能等人误会了,李景隆口出此言并非只是骄傲自大,也是为了安定军心。他麾下收拢了不少真定的败军,这些人本就对燕军心存惧意,哪怕知道瞿能的话有道理,他也不能认同,并且要坚决反对。

    当此攻城之战,士气和军心至关重要。

    军心一乱,仗还没打就先灭了几分士气,对进攻一方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景隆是草包不假,可也是个熟读兵书的草包。加上李文忠的熏陶,抛开他性格上的弱点和行为上的偶发弱智,对大局形势的判断基本不会出错。

    北平对朱棣至关重要,一旦北平有失,燕军必将人心涣散,不攻自破。

    李景隆瞅准了这一点,下决心一定要打下北平城。

    只要打下北平城,让燕军失去依托,必能打败朱棣!

    他要让那些背后讥笑他的人看一看,他到底是不是李文忠的儿子,配不配得上曹国公这个爵位!

    城内的守军准备充分,檑木巨石,火炮弓箭都被送上城头,城墙内的藏兵洞也安置了守军,一旦南军架梯登城,洞内的守军将发挥巨大的作用。

    朱高炽同燕王府仪宾李让站在城头,看着城下密密麻麻的攻城军队,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头皮仍是一阵阵发麻。

    虽是朱棣的长子,但在临阵经验上,朱高炽还比不上两个弟弟。

    父王和母妃的话犹在耳边,心跳仍是不断的加快。

    五十万人,听在耳中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数字,真实的呈现在眼前,却是无法形容的心惊与震撼。

    城内守军不到十万,余下的都是普通百姓,自己真能如父亲期望的那样守住北平吗?

    万一守不住……

    容不得朱高炽多想,城下的南军已开始在九门外建造堡垒,架设火炮,推出撞击城门使用的木车,五十万大军分别列阵,在各军将官的带领下,开始了第一次进攻。

    火炮轰鸣,巨大的铁球纷纷砸落,有的甚至飞过城投,坠入城中,但凡被铁球扫过的守军,非死即伤。

    比起李景隆大军使用的火炮数量和威力,朱棣在真定城外的炮轰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根本不值得一提。

    说白了,燕军的火炮大都是私造,属于小作坊敲打出来的三无产品。朝廷军队使用的火器才是正规兵-工厂生产制造,有质量保证。

    两相对比,高下立现。

    想用火炮对轰?根本做不到。

    城墙上很快被砸出了无数的坑洼,铁球在城头滚动,木造的敌楼燃起了大火,风助火势,似为攻城军队指出了进攻的方向。

    无数的云梯被架在城墙之上,攻城的南军在进攻的鼓声中,一波紧接着一波的往城墙上爬。

    从天空俯瞰, 北平城似要被人海淹没。

    城头的守军也不甘示弱,接连推下檑木巨石,藏兵洞中的守军豁出去扑到云梯上,拉着梯子上的南军一起摔成肉泥。

    惨叫声转瞬即逝,鲜血成为了死亡最好的点缀。

    战鼓一声急似一声,震天的喊杀声中,南军推着攻城车,一下又一下的-撞-击-着城门。

    城门发出沉闷的轰鸣,土石从城墙掉落,伴随着城头落下的箭雨,不断有南军倒下,或许已经停止了呼吸,或许仍在生死线上挣扎,没人在乎。

    战争中,死去的士兵永远只是统帅案头一个冰冷数字。

    李景隆需要的是不停进攻,直到攻下眼前的城池,哪怕将五十万大军全部葬送也在所不惜。

    朱高炽必须守住城池,不只为了父王的嘱托,更是为了战争的胜利,为了活下去。

    南军战败,还可以后退再战。

    北平失守,城中的所有人都没有退路。

    当眼前的一切都被鲜血染红,年轻的朱高炽反倒不再紧张。

    他甚至亲手杀死了一名攀上城头的南军,刀剑-刺-入人体的声音,鲜血溅在脸上的温热,让他的情绪开始沸腾。

    朱高炽的表情变了,似乎明白祖父和父亲口中的战场到底代表着什么,面对着无尽的喊杀声和鲜红的血,他不能后退,不能胆怯。

    脚下是父亲交给他的城池,手中是足以取人性命的利器。

    他是朱高炽,是燕王世子,身上流着太-祖高皇帝的血!

    箭只的破空陡然响起,竟是身披铠甲的燕王妃将城头的南军一箭射落。

    看着站在身边的母妃,看着在周围拼杀的士兵,这一刻,朱高炽胸中涌起了无限的勇气。

    他能守住北平,一定能!

    城下,李景隆大军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李景隆的大纛立起,彻底激发了南军的士气。

    就在双方交战最激烈的时候,几个身着棉衣的百姓被押到李景隆面前,不待亲兵叱喝,其中一名被乱箭射伤的中年人突然挣扎着跪在地上,开口说道:“我等痛恨燕逆久矣,冒死前来是有要事禀报。”

    这个中年人正是杜奇的父亲。杜奇被燕王杀死,家人却逃过一劫。听闻朝廷大军到来的消息,杜父老泪纵横,唯一的期望就是大军破城,将燕王一家擒杀,以慰儿子在天之灵。

    恰逢孟清海前来,托言身为杜奇同窗,理应对其家人照顾一二。言语间慨叹杜奇死得冤枉,直言燕王听不进劝谏,滥杀无辜,是自取灭亡之举。不经意提及同里的几名巡检被调去守丽正门,可见城内的守军人数捉襟见肘,此战朝廷必胜无疑。

    听闻此言,杜父脑中灵光一闪,“朝廷大军将到,若能助大军些许,也是为我儿报仇了!”

    想到这里,再顾不得其他,起身便要去给朝廷大军报信。

    乱军之中生死难料,被当成奸细杀了也有可能。但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只要能为儿子报仇,一切都值得!

    只是家中的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孩子该如何安置?

    视线落在孟清海身上,此子能冒险前来探望,必定是忠义之人,值得托付。

    听到杜父的打算,孟清海连忙劝道:“杜伯父,万万不可!”

    “我意已决!”

    杜父一躬到地,言道,若能为儿子报得大仇,后侥幸存活,必将重谢。

    孟清海满脸焦急之色,做势阻拦却没拦住,杜父毅然决然的走出了家门。

    杜父没有回头,自然也不知道,在他身后的孟清海,口中不停发出焦急的呼声,脸上却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此行计划已久,说出巡检之事也非偶然。

    燕王起兵造反,朝廷派来大军,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一旦燕王造反不成,朝廷追究下来,十二郎一家必死,孟重九也逃脱不开,族人不论,有了杜家人,保住自己一家性命应无大碍。

    若是朝廷输了,燕王追究的话……孟清海转过身,好言相慰杜父的妻子和两个幼子,眼中闪过一抹晦暗。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真到了那一步也怪不得他。

    说不准,杜家人还会成为他晋身的台阶。

    李景隆对杜父口中的情报半信半疑,但战况已陷入胶着,无论真假都要试一试,即便不成,也不过是损失些兵卒。

    想通其中关节,当即下令从左-军-调-派主力,猛攻丽正门。

    果然如杜父所言,丽正门防守不如其他城门严密,守军人数不少,战斗力却差了一截。

    奉命攻门的部将大喜,若能攻下此门,最先进入北平,必得此战首功!

    “进攻!”

    李景隆听到回报也是面露喜色,看向城头,此役必下北平!

    就算朱棣赶回来,也再无回天之力。

    可李景隆和攻门的将领都高兴得太早,虽然守门的军队战斗力不强,四散溃逃,奈何却有一股可怕的生力军加入。

    一群由王府宫人带领的城中妇女,突然出现在丽正门后。

    这群拿着菜刀擀面杖的妇女同胞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战场?

    没人能给攻打丽正门的南军解惑,大块的石头和瓦片已是兜头砸了过来,间或夹杂着被火炮轰下的城砖。

    北平城的女人们,让远道而来的南方汉子彻底见识到了北地巾帼的风采。

    她们不会吴侬软语,不会吟诗作画,但她们用手中的板砖和瓦片告诉了远道而来的客人,传说中的塞北风-情,绝对是非同一般的火-辣-辣。

    顷刻间,丽正门前的南军被招呼得满脸开花。

    城头的朱高炽得知丽正门危急,立刻派梁明率军前去增援。北平九门,任何一门都不得有失。

    梁明到时也有点傻眼,毕竟眼前一幕着实少见。

    之前被南军打退的巡检和壮丁也手持武器扑了回去,显然是受到了女同胞们的鼓舞,被彻底激发了士气。

    “是个汉子就往前冲啊!”

    突然爆发出强悍战斗力的守军,瞬间打乱了南军进攻的节奏。

    之前几刀就能解决的,现如今,即使是死也要拖上一个,这样的对手不得不让人胆寒。

    战场之上,比的就是谁更狠,谁更不要命。

    守军发了狠,又增添了援军,南军错过了最好的进攻时机,伤亡不断扩大,只能从丽正门撤了下去,继续用火炮进行轰击。

    丽正门艰难的守住了,其他八座城门也是险象环生,傍晚时分,南军响起了收兵的号角,攻城的军队如潮水一般退回了大营。

    城中的守军暂时能松一口气,顾得不得休息,纷纷安置伤员,清点战损。

    朱高炽没有回燕王府,而是同李让梁明一起留在城头,看着城外大营中的火光,陷入了沉思。

    父王归期未定,继续这样下去,北平城怕是守不住。并非他妄自菲薄,而是士兵人数的对比着实太过悬殊。

    如果城中有耿炳文一样的将领,或许能问题不大,关键不是没有吗?

    朱高炽沉思许久,派人去请示王妃,今夜,他打算派人夜袭南军大营。

    虚张声势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对李景隆这个表兄应该是足够了。

    燕王实在太了解李景隆,离开北平之前,特地同儿子分析过他的性格,关键时候可以用计,不怕他不上当

    志大无才,胆小惜命。

    这是燕王给李景隆的评语,鉴于此,朱高炽才打算冒一回险。

    燕王妃同意了朱高炽的计策,指点朱高炽,可派大将梁明同燕王府仪宾袁容一同出城,士兵分成小股,分批从不同的方向夜袭,效果会更好。

    朱高炽没有异议,当即点兵布置,准备停当,等着夜晚的到来。

    北平城陷入危机时,孟清和与三保两人正向燕王汇报同朵颜三卫接洽的情况。

    “斩首三级一头羊?”燕王敲着桌子,哈哈一笑,“好,大和尚说得对,你果然不错。”

    “卑职不敢当。”

    孟清和立刻表示,能和朵颜三卫谈妥条件,是和马听事共同努力的结果。就与对方讨价还价一事上,马听事更是发挥出了极佳的口才,很有外交和做生意的天赋。

    “是吗?”

    “回王爷,正是。”

    “好!”成功挖了宁王的墙角,价钱还比预期的要少一半,燕王心情很好,“待回到北平,孤必有重赏!”

    孟清和与三保一同跪地谢恩,燕王示意两人起身,说道:“明日孤便同宁王告辞,宁王必定出城相送。你二人设法出城,令城外军队于郊外设伏,并与三卫渠长商定,孤将宁王引至郊外,城中可一同动作,此事必成。”

    “遵令!”

    燕王命令一下,孟清和与三保分头行动。

    朵颜三卫已投到燕王麾下,唯一麻烦的就是宁王府内的护卫和官署。

    三保主动请缨,孟清和自然不会和他抢。禀报过燕王,联系城内细作,口称燕王有令,孟清和大摇大摆的出了城门。

    出城之后,再想进去就不容易了。

    好在孟清和也没这个打算。

    沈瑄见到从城内出来的孟十二郎,听到燕王的计划,慎重的点了点头,召集麾下开始部署。为免宁王怀疑,城外营地暂且不动,只秘密在预定地点布置伏兵,等到燕王下达命令再作势拔-营。

    在城内的日子里,孟清和一直紧绷着神经。

    别看宁王气质文雅,一旦发现他在城内的动作,必定下刀子剁了他。

    燕王暂时不能动,将他剁成肉泥却十分简单。

    短短七天,孟清和却像是过了七个月。

    出了城回到大营,见到沈瑄,很有一种恍如隔世,逃出生天的感慨。

    坐在帐中,听沈瑄布置伏兵,孟清和的心也渐渐沉静。

    思绪飘远,沈瑄就在面前,却好似离他很远。

    回神时,帐中只剩下他同沈瑄两人。

    “累了?”

    “回指挥,卑职不累。”

    “不累?”沈瑄挑起一边的眉毛,突然起身走到孟清和跟前,指尖擦过他的眼角,“实话?”

    本能告诉孟清和,这个时候应该顺着沈瑄的话说,可他还是鬼使神差的摇了摇头。

    沈瑄弯下腰,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温热的呼吸拂过脸颊,“既然不累,那就同我一起出发。”

    起身时,嘴唇似不经意的在孟清和的鼻尖滑过,彷如羽毛轻触,若有似无。

    孟清和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故意的?还是意外?

    想不明白,只能认命的起身跟上去。

    沈瑄走到帐前,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没有回头,嘴角轻弯,一抹笑痕转瞬即逝。

60第六十章

    孟清和同沈瑄一起到了大宁郊外,见沈瑄有条不紊的布置设伏地点,安排进攻口令,再看燕军士卒凶狠的表情和摩拳擦掌的样子,完全可以预期,除非宁王不出城,否则绝对是有去无回。

    遇上燕王这样的,就算是宁王,也注定要悲剧。

    大宁城中,宁王尚且不知自己正被一群穷凶极恶的绑-架-分子盯上了,他拿着修改好的奏疏,再次去见朱棣。

    之前两次都被朱棣以醉酒蒙混过去,这次说什么也不行。

    事情可一可二,不能再三再四。

    宁王没兴趣再同燕王玩摔跤游戏,下定决心,如果燕王继续耍赖,就别怪他不顾念兄弟情分了。

    不把朱棣捆起来送去南京,也要给他一点教训,真当自己看不出他在演戏?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宁王已然处于随时爆-发的状态。

    出乎预料,见到气势汹汹的朱权,朱棣竟然没同往日一般醉醺醺的扑上来大吐苦水,反而衣衫整齐,满面清爽的对兄弟道歉,说自己这段时日着实是心里太过苦闷又无处发泄,到了兄弟这里,不免放松了心情,才有失态的举动。希望宁王不要介意,他这里先给兄弟道歉了。

    宁王一时没反应过来,朱棣这又是唱的哪出戏?

    燕王刻意忽略了宁王的表情,看向他手中的奏疏,问道:“这个,可是贤弟写给朝廷的奏疏?”

    “正是。”

    不管燕王打的什么主意,正事才最重要。宁王暂时撇开心头的疑问,把奏疏递给燕王,见燕王身边没了时常跟着的两个人,下意识问了一句。

    “为兄令他们出城了。”燕王说道,“为兄在城内,时日久了,城外的军营总要做一下安排。”

    宁王点头,没有继续再问,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是他想多了?

    事实证明,宁王对危险的预感相当敏锐,可当他意识到时,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作戏总要做全套,明知这份奏疏没有送往南京的机会,朱棣还是认认真真的读完了每一个字,然后再次向宁王道谢。

    “为兄当真不知说什么才好!”

    “兄长不必说了,这都是小弟应该做的。”

    奏疏的问题解决,宁王斟酌如何开口请燕王走人。不想燕王今日格外的识相,不等宁王出声就主动告辞。

    “叨扰这些时日,为兄也该离开了。家里不太平啊,总要回去。”

    燕王口中的不太平指的是什么,宁王十分清楚。

    朝廷五十万大军围困北平城不是秘密,宁王听到风声,北平城差点在夜间被攻破,不知什么原因,几乎打进城内的南军又被守军给打了回去。

    之后朝廷大军一直驻扎在城外,既不撤走也不攻城,与城内守军形成了对峙的局面。

    未曾亲眼目睹实际情况,宁王实在猜不出李景隆打的是什么主意。

    难不成要围困北平,等到城内弹尽粮绝再做打算?

    真这么干可就是傻冒烟了。北平又不是真成了孤城,李景隆没脑子,他手下的将领总不会集体变白痴吧?

    等到燕王回师增援,朝廷军队怕是要遇上麻烦。

    两败俱伤?对自己而言,这未必是坏事。

    宁王看着一脸诚恳同自己道别的燕王,心下打起了算盘。

    “为兄明日就启程,贤弟诸事繁忙,就不必送我了。”

    燕王要宁王出城相送,宁王或许还会犹豫,主动要求身为主人的朱权不必出城,宁王却不能顺势点头。

    兄弟来投奔,大忙没帮上,小忙是不是能帮成也未可知。结果兄弟要走了,送都不送一下,太说不过去,传出去也不好听。

    想到这里,宁王忙道:“兄长这话太见外,小弟一定要出城相送。”

    燕王说不必,贤弟还是留在城中,哥哥了解你的难处。

    宁王一个劲的摇头,送,必须送,还要一直送到郊外!

    燕王满面感慨,一把握住宁王的手,“好兄弟!”

    宁王眼圈发红,“奏疏送到南京,朝廷不知是否能赦免兄长,小弟心中着实是……唉!”

    意到深处不必说,此时无声胜有声,兄弟俩再次抱头痛哭。

    一个边哭边想着,装了这么长时间忧郁,总算要看到胜利的曙光了。

    另一个也是边哭边打算盘,忍了这么多天,终于不用继续忍下去了。

    翌日,大宁城外落下一场大雪。

    冷风卷着雪花,天地间变得一片银白。

    大宁郊外,孟清和加了一件棉衣,还是冻得手脚冰凉,脸都有些僵硬。

    小冰河时期的威力果然惊人,还没到最严重的时段,天气就冷成这样,再过几十年,北方酷寒,南方雨水不绝,全国水涝旱灾频繁,再加上频发的地震,偌大的国家又该是何种景象?

    打了个喷嚏,孟十二郎揉了揉鼻子,坚定了决心,无论如何,必须让郑和的船队去一趟美洲,把土豆地瓜带回来。大不了冒一下险,想办法使永乐帝相信建文帝跑出海了。反正历史上早有说法,郑和七下西洋,前边六次都是为了寻找在皇宫大火中生死不明的建文帝。

    一阵冷风吹过,孟清和用力拍了几下脸,手拢在嘴边,呼出的热气也没能让冰冷的手指感觉好点。

    目标怎么还不出现?继续守在这里,等不到宁王,自己可是要冻僵了。

    正想着,一件大氅突然罩在身上,人体的温度带着熟悉的冷香,从背后拢住了他。

    侧过头,惊讶的动了动嘴唇,“沈指挥?”

    满目银白中,俊美的面容仿佛融入了冰雪中,墨色一般的眉眼成为了唯一的色彩,

    孟清和打了个哆嗦,下意识碰了一下扣在自己腰上的大手,随即为之前的想法感到好笑,明明是个大活人,怎么会没有温度?

    沈瑄看了孟清和一眼,紧了紧环抱在孟清和腰间的手臂,手指用了些力气,在孟清和的腰侧捏了一下,“老实些,别动。”

    低沉的话语很快消散在风雪中,孟十二郎以为自己又会不争气的心跳飙升两百,单手覆在胸口,一切却很正常。

    免疫了?

    还是习惯了?

    眉头皱了一下,不等他想明白,前方已走来一群人,为首两人身上的盘龙常服和大氅格外的醒目。

    埋伏在四周的燕军立刻打起了精神,像等待猎物许久的狼群,双眼发出了-饥--渴的绿光。

    孟清和也将骤起的心思压了下去。

    在冷风中熬了这么久,最后关头可不能出错。

    宁王一路将燕王送到郊外,不知不觉的被燕王带进早已设好的陷阱。

    “兄长,小弟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宁王说道,“给朝廷的奏疏,待小弟回城后快马送出。更多的也帮不到兄长,只能道一声愧疚。”

    扫过不远处的雪堆,燕王突然笑了,一扫脸上的郁气,语气骤然一变,“既然如此,不若贤弟与为兄一同起兵靖难,清君侧,如何?”

    什么?

    听到燕王的话,宁王有点傻。

    在城内的时候,燕王决口不提此事,怎么快走了,反而拉住自己要一同造反?

    宁王心头一跳,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可已经来不及了。燕王一声令下,埋伏的燕军猛然从藏身处跃出,将送行的宁王和护卫团团围住。

    “王兄,这是为何?”宁王脸色发沉,“这里可不是你的北平!”

    燕王没说话,示意宁王朝身后看。原来,跟随他出城的护卫大多已束手就擒,零星几个反抗的也被三拳两脚揍撂倒,刀架在脖子上,鼻青脸肿,再无反抗的能力。

    宁王被困住的同时,大宁城中的局势也发生了变化。宁王府被投靠燕王的蒙古骑兵控制,王府护卫也被抓的抓,杀的杀,王府官属同样未能幸免。

    忠于宁王的指挥朱鉴战死,宁王的妻妾和孩子都被“保护”起来。一身蒙古骑兵装束的三保走到宁王妃和宁王长子朱盘烒跟前,恭敬行礼,“累得王妃和公子受惊,咱家这边赔罪了。”

    宁王妃没有说话,朱盘烒满脸怒意,大声骂道:“你这阉竖!”

    骂完仍不解气,拔-出随身短刀便要手刃三保。

    被蒙古骑兵用刀鞘拦住,朱盘烒更是怒发冲冠,“你们!”

    宁王妃一把拉住儿子,她虽不像燕王妃出身将门,却也同样不是纤弱妇质。王爷出城在外祸福难料,王府也被包围,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马听事,”宁王妃的声音很柔和,“我家王爷一切安好?”

    “回王妃,宁王殿下一切都好。”

    “那就好。”宁王妃拉着仍不服气的朱盘烒,“不要胡闹,等你父王回来。”

    三保见王府局势已定,宁王妃如此镇定,态度变得更加恭谨。不想包围王府的一名朵颜卫渠长突然上前,用不太熟练的汉语说道:“王府斩首,捕捉的护卫,算羊!”

    三保:“……”

    渠长眉毛一竖,“不算?”

    “算,当然算。”三保嘴角抽了一下,“不过得等王爷回来一起算。”

    “好!”

    蒙古壮汉点头,从怀里掏出几张纸和一截木炭,郑重的记下了此战能换来的牛羊数目,拉着三保按手印。

    “这个,咱家做不得主……”

    “恩?”

    “没事,咱家按。”

    三保泪了,壮汉们满意了。

    宁王妃和朱盘烒看得目瞪口呆。

    这些跟随宁王多年的蒙古骑兵就是这样被收买的?

    王爷知道了会做何感想?

    或许还是不让王爷知道的好。

    就这样,燕王用牛羊和不会兑现的草场成功挖了宁王的墙角,再回到大宁城,主人和客人的角色已经对调。见大局已定,宁王没做无谓的反抗,自己一家子都被“保护”起来了,下令调集松亭关的军队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朱棣都敢造反,砍个把兄弟脑袋应该也不是难事。

    想通之后,宁王表示愿意团结在燕王的周围,一起靖难,共同造反。

    燕王很高兴,当即说道,“待到事成,你我兄弟共分天下!”

    虽然只是一句口头承诺,却也让宁王激动不已,立即全身心的投入到造反这一伟大事业中。

    燕王画下的馅饼太诱人,致使宁王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忘记了朱老四有多像他们的老爹。

    朱元璋喜欢乱印钞票,朱棣继承了老爹的爱好并且发扬光大,除了印钞票,还喜欢开空头支票。

    不过朱权也该感到安慰,他并不是朱棣唯一的受害者,除了同样被忽悠的朵颜三卫,朱棣的亲生儿子才被坑得最惨。

    什么世子身体不好?

    如果朱高煦更了解朱棣的话,肯定会抱着脑袋撞墙,他怎么就这么实在,果真是太傻太天真!

    成功拿下大宁城,与宁王结成造反同盟,燕王率领朵颜三卫直扑松亭关。

    松亭关守将没做太激烈的抵抗就打开了城门,宁王都在燕王手里,他还反抗什么?干脆加入造反队伍算了。

    拿下了松亭关,燕王的手中的军队进一步壮大。

    燕山后卫的人数也由原来不足五千人猛增加到一万两千人,虽同资格最老的左卫,右卫和前卫仍有一定差距,但与邱福率领的燕山中卫却已是不相上下。

    随即,燕王领兵进入会州,在此重整军队,创立五军,各军任命主将一名,副将两名。

    张玉将中军,沈瑄、郑亨为左右副将。

    朱能将左军,朱荣、李浚为副。

    李彬将右军,徐理、孟善为副。

    徐忠将前军,陈文、吴达为副。

    房宽将后军,和允中、毛整为副将。

    燕王起初考虑令何寿为中军副将,但何寿自北平夺门之战便表现不佳,私下里更是动作频频,让燕王心生警惕。

    上位者最忌讳的就是手下串-联,尤其是武将串-联。

    背着老子拉帮结派,你小子想干什么?!

    实际上,何寿真没想干什么,若他真想反叛朱棣投靠朝廷,也不会做得这么明显。

    所谓的拉帮结派,不过是为在军中争取更大的话语权。作为跟随在燕王身边的老人,张玉朱能他比不上,沈瑄和郑亨这些后来者却实实在在的让何寿心气难平。

    若在平时,何寿这种做法可以理解。但现在是什么时候?燕王正举旗造反,此举就显得大大不妥。

    被燕王疑心,打上一个问号,注定何寿会离权利中心越来越远。

    结果,沈瑄郑亨等人后来居上,五军之中,何寿连个副将都没捞上,只能在燕山前卫指挥同知的位置上继续接受考察。让何寿更加无法接受的是,不需多长时间,武力值连他零头都赶不上的孟十二郎,即将和他平起平坐!

    何寿再不服气,有燕王压着,也不敢窝里反,只能对着南军泄愤。

    作战更显勇猛,屡次立下战功,倒是逐渐扭转了燕王对他的看法,总算在靖难后期摆脱了同知的头衔,升了指挥。

    也算是阴差阳错,因祸得福?

    扩充了军队,搬空了半个大宁城的燕军,当真是鸟枪换炮,非昔日可比。

    王旗之下,聚集起上万的蒙古骑兵和惯于战阵的边军,加上从宁王处搜刮来的火器,燕王底气很足,大手一挥舞,下令回师北平。

    李景隆敢带兵去抄他的老窝,必须受点教训!

    在大宁城中立下大功的孟十二郎,途中经常被燕王召到身边说话。燕王同诸将商议作战计划时,他也有幸旁听。

    在燕军中,孟清和的地位再次悄然发生变化。

    不再只因世子对他的赏识,而是直接来自于燕王,最大的大佬。

    大家可以不买世子的账,却不能无视燕王的态度。

    同级和下级自不必说,连指挥一级都开始同孟十二郎称兄道弟。面对这种情况,受宠若惊不至于,小心应付倒是真的。

    张玉正在北平外围防守要地,身为副将的沈瑄和郑亨暂代其指挥中军。

    郑亨不只一次在沈瑄帐中见到孟清和,眼见沈瑄对孟清和照顾有加,不免思量,沈瑄此人着实不凡,或许非是有意,但孟佥事得王爷赏识,感激于沈瑄往日的帮扶,必定有所回报。

    必须承认,郑亨得出的结论也代表了军中大部分人的想法。

    只可惜,问题的答案往往距离所谓的“真相”相当遥远。

    被沈瑄的举动启发,各军主将副将纷纷开始礼贤下士,关心士兵。

    不好意思到他的帐篷里睡,因为呼噜声大?

    没关系,他呼噜声更大。

    有汗臭?

    没关系,他有汗脚!

    军汉还想挣扎,上官一瞪眼,一切为了王爷,必须到老子的帐篷里睡!

    被抓着领子的军汉顿时泪流满面。

    动静太大惊动了燕王,得知前因后果,燕王特地表扬了沈指挥,“做得好!如此上下一心,何愁大事不成。”

    将官串-联必须小心,关心士兵,时刻训导要效忠于自己则是好事,大大的好事。

    遭到表扬的沈副将没说话,表情十分微妙。

    该解释吗?

    还是继续误会下去吧。

    自此,孟十二郎彻底在沈瑄的帐中扎根,想挪个地方,根本不可能了。

    燕王回师途中,北平城的攻防战即将进入尾声。

    朱高炽的夜袭计划险些导致被南军破城,年轻的世子着实心跳了一把。

    幸好李景隆同部下争功,拖了瞿能的后腿,否则,这员曾跟随蓝玉作战的猛将怕已攻进了城内。

    突来的大雪迫使南军撤退之后,朱高炽不敢继续托大,请示过王妃并征询了道衍的意见,连夜汲水运上城头,借助大雪和冷风,在城墙上冻了厚厚一层冰。

    只是一夜的时间,城墙就变了一个样。

    这么厚的冰,架上云梯也只能往下滑,还攻城?不被冻在城墙上做冰雕就该感谢老天了。

    在一次试探-性-攻击之后,南军彻底见识到了守军的阴险毒辣。

    城头的守军不再推落檑木巨石,也不再射箭,而是水人提着一桶水,攻城的士兵爬到一半,带着冰碴的谁哗啦啦浇下去,冷风吹过,人形冰雕瞬间出炉。

    战争不再血腥,守军都变成了艺术家。被迫充当艺术品的南军有苦说不出,被冻在了云梯上还能想办法,挂在城墙上的怎么办?

    铲下来?

    等到冰雪融化?

    焉有命在!

    李景隆气得咬牙,仍毫无办法。

    瞿能等人也憋了一肚子火气,差点攻进北平城却功亏一篑,遇上这样一个主帅,想打胜仗怕是比登天还难!

    听到燕王回师救援北平的消息,李景隆不再犹豫,立刻下达撤军的命令。北平一时半会是攻不下来了,还是先撤回郑坝村的大营,免得朱棣大军一到被内外夹攻。

    这个决定还是比较明智的,撤军的过程中,李景隆下令都督陈晖率领骑兵去半路上阻截燕王,为大军争取时间。

    接到命令,陈晖先是点头,主帅难得果断一回。

    紧接着,他却皱起了眉头。

    阻截燕王?到哪里阻截?

    李景隆摇头,“不知道。”

    陈晖:“……”敢情要打仗,还得先找到人再说?

    咬咬牙,找人也行!当年随军北征沙漠,不也是从找人开始的吗?咱不惧!

    不过既然要找人,人手总要多给点吧?

    李景隆继续摇头,“一万人,多了没有。保卫大营更加重要。”

    陈晖彻底无语了。

    只给他一万人去阻截燕王的大军,当他是常遇春附体还是蓝玉再世?

    如果不是情况不允许,陈都督当真很想暴起给李景隆一顿老拳。他算是体会到瞿能被李景隆拉后腿的心情。

    但命令都已经下了,陈晖还能怎么办?

    只能带着一万人,顶风冒雪的出发。

    能找到就打,找不到也怪不得他。

    此时此刻,陈晖也说不清自己的想法,是想快点找到燕王的军队,还是压根不想同朱棣碰面。

    或许,后一种可能更多些。

    叹了口气,换成他是朱棣,遇上李景隆这样的对手,怕是也要乐得直蹦高了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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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和介绍:
在大明王朝最辉煌也是最彪悍的年代,对一个穿越者来说,活着,更好的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这是一个小人物在明初的奋斗史。
远方新文,帝师清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清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清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