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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第一百九十八章

    征讨安南大军班师回京,天子率汉王赵王及文武百官出城门二十里亲迎。

    各色旗帜迎风飞舞,最醒目的,是立于正中,天子亲赐的中军大纛。

    沈瑄拍马上前,相距十余步,翻身下马,单手按刀,朗声道:“臣幸不辱皇命,仰天子之威,荡平贼寇!陛下万岁!”

    大军以长枪顿地,齐声高呼,“陛下万岁!”

    铠甲摩擦声,伴着士兵低沉雄壮的吼声,直冲云霄,回响风中。

    朱棣大笑,“好!”

    成国公病重,无法带兵,定国公未让朱棣和三军将士失望,率领明军一路披荆斩棘,所向披靡,直捣安南京师。黎季牦父子及黎氏伪-政-权下群臣死的死,降的降,余者多被生擒。躲入深山,乘船出海,都未能逃过明军张开的大网。

    侥幸破开网口,等着他们的却不是生天之路,而是更加恨黎氏入骨的当地土人。

    柳升进京献俘,只押首恶。征讨大军回朝,不只押来漏网之鱼,同行还有七千余安南匠人,九千余当地孝廉儒生,均为心向大明,有才学,能通汉文者。南策州土官和交趾境内土司头目,多遣亲子或族人随大军入京朝贡,献上方物。

    无论是归化的儒生匠人,还是被擒获的黎氏族余孽,初次见到明朝都城,无不被巍峨的城墙所震撼。

    朱棣身着皮牟,面带笑容,脚踏平地,仍如立于丹陛之上,气阔寰宇,威严肃然。

    交趾人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跪倒在这个庞大帝国面前,臣服,膜拜。

    “陛下万岁!”

    正如战场上的沈瑄会让敌人丧胆,恨不能生出四条腿逃跑。大明的永乐皇帝,只是搬出名号,就能震慑四邻。威力不下于山姆大叔在某岛国扔下的两颗xx蛋。

    暹罗敢抢苏门答腊使臣的金印诏书,敢派兵侵入占城境内,把占城国王和大臣当柿子捏。永乐帝的敕书一到,貌似不可一世,底气很足,脖子很硬的暹罗如闻惊雷,当即哑火。

    先是安南,后为暹罗,各番邦彻底见识到了大明的厉害。

    不是不收拾你,只是还没把大明惹火。

    真以为家里有几杆火铳就能横着走?

    明军会告诉你,此路不通。

    再横?爪子全部切掉!

    黎氏灭亡,安南归入大明版图,更名交趾,临近番邦陡然间掀起向大明朝贡的热潮。

    暹罗君臣被大明皇帝一顿口头教育,迅速服软之后,朝贡的热潮达到了最高峰。

    加上北边来的兀良哈头目,以及郑和船队带回的海外番邦使臣,京城会同馆又一次爆-满。当值的鸿胪寺丞上报鸿胪寺卿,鸿胪寺卿也没办法。

    南京工部忙着造船,北京工部忙着造城,南京户部不断向北京户部看齐,夏司徒的抠门程度直线飙升,几乎和郁司徒不相上下。

    这个时候提会同馆的扩建工作?压根没人理会。

    鸿胪寺卿愁容不展。

    没人来,他愁。

    人来多了,也愁。

    不过,在定国公回朝之后,鸿胪寺卿突然不愁了。他发现,会同馆爆-满委实算不上大事,兴宁伯入住的锦衣狱才真的遇上了麻烦。

    不过是住的挤了点,算得了什么!

    好坏是需要对比的。相比倒霉透顶的锦衣卫,至少会同馆不会惹来定国公踹门拆屋子。

    鸿胪寺上下顿时平衡了。

    南京城外,山呼万岁声不绝。

    朱棣很高兴,也很兴奋。

    打着朱元璋的旗号抢了侄子皇位,文治武功必须向老爹看齐,才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中原被老爹平定了,北元也被老爹揍得-分-裂了,朱棣想创立功业,必须使出双倍的力气,6上海上一同发力,才能在天子的功劳簿上多添几笔。

    安南,就是落在这本簿册上的第一笔。

    “定国公真乃朕之麒麟儿!”

    朱棣托住沈瑄的手臂,将他扶起,笑得嘴角咧到了耳根。

    沈瑄抱拳,“陛下厚赞,臣愧受!”

    朱棣更加高兴,又夸奖了张辅李彬郑亨等将领,旋即大手一挥,宫内设宴,再备酒肉送到军中。同时下令,当日不宵禁,正阳门宣武门通宵不闭。

    “朕与万民同乐!”

    “陛下万岁!”

    圣意下达,经五城兵马司和应天府衙役通报城中。

    城内的酒楼食肆立刻热闹起来,正待出城的小贩也马上掉头。今夜注定热闹,谁走谁是傻子!

    没有火烛宵禁,夜-色-来临,有脑筋活络的商家,在门前挂起了灯笼,沿着东城门和北城门,数条街道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其热闹程度,丝毫不下正月十五赏灯日。

    皇宫内,天子设宴奉天殿,皇后设宴坤宁宫。

    “朕敬诸位英雄!”

    永乐帝举杯,众人立刻起身,饶是最看不上朝中武将,张口莽夫闭口杀才的翰林院和六科,也不会当面找不自在。

    天子举杯时,纷纷面带笑容,恭贺大军百胜。

    “定国公实乃安邦定鼎之才!当与中山王开平王共举!”

    出言之人,是继解缙之后出任翰林学士的黄淮。

    话是好话,可话中的深意却让朱能等人皱眉。

    不能明面上找麻烦,就在背地里挑拨?当武官都是一根筋,听不懂好坏话?

    永乐帝哈哈一笑,好似没听懂黄淮话里的深意,反而点头道:“朕早年有幸随中山王学习兵法谋略,瑄儿乃朕义子,一身所学均为朕和义兄教导。若能同中山王开平王并举,不独朕之幸,更为大明之幸!”

    话音落下,众人顿时一静。

    出言挑拨不成,却给皇帝递了梯子,黄淮瞬间脸色发白。

    旁人没有察觉,他却看得清楚,天子扫过来的目光,好似在看一个死物。

    汉王对他冷笑,赵王借举杯之机,左手似无意的抹了一下脖子。

    抹脖子就抹脖子,为何却对他笑得满脸恶意?

    众人落座,黄淮慢了一拍。胡濙拉了他一下,坐在另一边的胡广却好似没看到一般,转过头,径自同教导平王世子学问的侍诏郑礼说得热络。

    沈瑄没理会黄淮,饮尽杯中酒,突然道:“陛下,臣不胜酒力。”

    说罢,放下酒杯,捧起饭碗,开吃。

    自从兴宁伯公然在宴会中热水泡饭,每次宫宴,都会备上馒头饼子和米饭。

    沈瑄吃得很快,转眼间两碗饭下肚。

    永乐帝看他吃得香,也捧起了饭碗。

    皇帝停酒,谁敢继续推杯换盏?

    于是,伴着宫廷乐舞,文武勋贵一同低头扒饭。

    同理,皇帝不放下筷子,就是硬塞,也不能停,必须吃!

    宫人宦官目不斜视,嘴角却控制不住的抖动。

    这位国公,三碗了。

    那位侯爷,五个饼子下肚了。

    眼前这桌应该是六部天官吧?饭盆添了两次,还没吃饱?

    宦官宫人们交换着眼神,宫宴过后,怕是太医院的门槛要被踩断。

    这么吃,不撑出病来才怪!

    可惜,皇帝一直没停,皇帝的亲儿子和干儿子刚吃了半饱,朱能病体康复,饭量已然超过了张辅。从交趾回来的将领,够级别参加宫宴的,也是个顶个能吃。

    宫宴之上,很快呈现出两级分化。

    一方是以定国公为代表,痛快的吃个不停。

    另一方以翰林院六科为典范,痛苦的往嘴里里硬塞。

    六部大理寺都察院属于中间派,不能豪迈,数米粒总是没问题。

    终于,沈瑄停下了筷子,众人以为他吃饱了,结果却听他道:“可有麦饼?”

    定国公的饭量,远非一般人能够企及,连永乐帝都有些扛不住了。

    朱棣放下碗,宫人立刻送上炖汤。永乐帝一边喝,一边舒了口气,到底上了年纪,比不得年轻人。想当年,他也是三碗吃完,不足半饱。

    吃完了两个麦饼,沈瑄没有再取,放下筷子,郑重道:“陛下,臣欲告假数日。”

    朱棣点头,表示理解,“出征在外一载有余,当是辛苦。回府好生歇息。”

    “谢陛下。”沈瑄再抱拳,“臣尚有一事不明。”

    “何事?”

    “臣听闻兴宁伯日前当街行凶,被械至应天府?”

    “这是误会。”朱棣眉头一皱,道,“朕已下令应天府查明,兴宁伯无罪。”

    谷王联合曹国公造反,平王妃欲加害皇后,平王也被牵扯进去,这样的事绝不能在群臣前漏出口风。

    没等永乐帝松口气,沈瑄又道:“既如此,臣请陛下恩准,许臣自由出入锦衣狱。”

    朱棣表情僵住了。

    原来是在这等着他?

    “臣同杨指挥使有旧。”沈瑄道,“欲-同杨指挥使切磋一番。”

    有旧,切磋武艺,自由出入诏狱,有必然联系吗?

    朱高煦和朱高燧互看一眼,不说话了。

    朱能按住想出言的张辅,摇摇头,老实坐着,不许动!

    武将们面面相觑,大部分不知内情,以为定国公真要同锦衣卫指挥使切磋。

    文臣们瞪大了眼睛,很是兴奋。

    武将勋贵和锦衣卫,无论谁胜谁负,其中都大有文章可做!

    许久,朱棣才开口道:“朕准了。”

    群臣脑袋上都冒出连串的问号,是准定国公自由出入锦衣狱,还是准他和锦衣卫指挥使自由切磋?

    沈瑄却没有提出疑问,立刻行礼道:“谢陛下!”

    “恩。”朱棣犹豫片刻,还是补充了一句,“点到即止。”

    出入诏狱没关系,和杨铎比武也没关系,但不能伤人,更不许拆房子!

    沈瑄点头,“臣尽量。”

    什么叫尽量?

    朱棣额头陡然间-暴-起青筋,手下意识摸向腰间。

    沈瑄十分淡定,朱高煦和朱高燧同时缩了一下脖子,老爹这个动作他们太熟悉了,明显是在找鞭子,准备抽-人!

    借口“公务”没有参加宴会的杨铎,听闻属下回报,再次起了将兴宁伯撵出诏狱的念头。

    “指挥?”

    “罢了。”杨铎负手,攥紧手中的荷包,“定国公来时,不必阻拦。引他至兴宁伯处即可。”

    “是!”

    校尉领命退下,杨铎垂眸沉思,是否,他该请旨出京一些时日?

    摇摇头,还是算了。

    无论他在或不在,只要兴宁伯不走,诏狱随时有被拆毁的风险,一个不小心,连北镇抚司都要遭殃。

    留下或许还能想想办法。走了,一旦定国公动手,说不得真要派人去趴夏尚书家的房梁了。

    诏狱中,孟清和用过了晚膳,正在单间里转悠消食。

    囚室外的校尉力士尽量放轻脚步,瞅着时辰,将熬好的汤药从木栏间递进去。

    “伯爷,该用药了。”

    闻到熟悉的味道,孟清和皱眉。

    校尉不敢马虎,指挥使交代,一定要伺候好这位,“赵院判说过,伯爷的药不能停!”

    什么叫药不能停?

    就算知道这是“好话”,孟伯爷还是差点掀桌。

    好歹记起这里是人家的地盘,捏着鼻子把药喝下去,碗放下,仍是苦得皱眉。

    药喝得再多,也没法习惯。

    “伯爷,暖炉可还热?卑下再加几块炭?”

    “不必,挺好。”

    “伯爷,伯府送来两床新的锦被,卑下给您铺上?”

    “好。”

    “伯爷要看书?烛火不够,卑下给您移两盏立灯来。”

    “多谢。”

    “伯爷,可还有其他吩咐?”

    “没了,你也忙了这么久,歇歇。”

    校尉擦汗,咧嘴,“不忙,伯爷有需要尽管吩咐,这是卑下份内之责。”

    靠在铺了锦被的榻上,孟清和默然,眼前真是能止小儿夜啼的锦衣卫?

    生出同样疑问的,还有孟伯爷的狱友。他们不只怀疑锦衣卫被门夹了脑袋,更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这里是诏狱,没错吧?

    笑得像朵花那位的确是锦衣卫,也没错吧?

    “幻觉,一定是幻觉!”

    有意识形态超前的犯官,甚至怀疑锦衣卫使出了生化武器,拍着囚室的栏杆,大声唾骂卑鄙,无耻!

    刚刚还笑容满面的校尉,转过头,立刻一张凶脸。

    “闭嘴,不许吵!”

    狱中住户反倒安心了。

    拍拍胸口,自己没产生幻觉,锦衣卫也没出新招,这里是诏狱,百分百没错。

    孟清和打发走了校尉,放下看到一半的易经,仰躺在榻上,望着屋顶出神。

    主动投案是无奈之举,也是唯一能安全脱身的办法。如果不这么做,一旦案发,后果会比他想象中的更加严重。

    “贪心不足蛇吞象。”

    苦笑一声,希望四堂兄能先一步赶回孟家屯,也希望九叔公的家人没有牵涉到这些事中。

    他主动投案,为的不只是保全自己,多少也希望天子能够对他的家人和无辜的族人网开一面。

    九叔公对他有恩,救下九叔公的家人,也算是他对逝去老人的报偿。

    至于改了姓的陈虎……孟清和闭上眼,希望他同此事无关,否则……

    做错了事,必然要付出代价。

    心中有事,没有丝毫的困意。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从远及近,最终停在囚室之前,不动了。

    以为是校尉又来送东西。睁开眼,侧过头,孟清和一下愣住了。

    猛的坐起身,“国公爷?”

    沈瑄身上带着酒气,目光却格外清明。

    看着囚室中的孟清和,星眸微眯,嘴角轻弯,刹那间,如暖风拂过心间。

    “别动。”

    孟清和刚要走过去,却被沈瑄止住了。

    下一刻,定国公后退半步,抬起一条长腿。

    轰的一声,囚室前的木栏被踹断了。

    孟清和:“……”

    锦衣卫:“……”

    孟伯爷的狱友们:“……”

    一根之后,又是一根。

    三根木栏倒下,定国公犹似不满,在墙上又是一脚。

    半面墙壁塌了。

    目睹一切,众人心中只余下一个念头,定国公威武霸气!

    众人惊愕时,沈瑄已迈步走进囚室内,一把将孟清和捞起来,转身,准备走人。

    孟清和打了个激灵,连忙道:“国公爷,先等等,我不能走……”

    话到一半,头皮冷不丁发麻,立刻自动消音。

    沈瑄满意了,收回目光,“诏狱年久失修,不够牢固,随我回府,天子问起,自有我来担待。”

    话是说给孟清和的,同样也是给锦衣卫听的。

    回头看看自己住了不到两天的单间,孟伯爷不再开口。

    照这情形,的确不能住人了。

    诏狱中的锦衣卫欲哭无泪,这是诏狱不牢固的关系吗?是吗?!

    无奈定国公太过威武,无人敢当面抗议。只能眼睁睁的看他带着兴宁伯扬长而去,留下一句:“改日同杨指挥切磋。”

    宫内的永乐帝得知消息,再次头疼,不是告诉过瑄儿,要注意分寸,不能拆房子吗?

    朱高煦比老爹更加头疼,朱瞻壑正满脸期待的看着他,厉害的伯父回来了,父王什么时候和伯父切磋一下?

    将兄长的悲催无奈看在眼里,朱高燧默默转头,捂嘴。

    不行,不能笑,坚决不能笑!

    兄长打不过定国公,收拾他一顿还是没问题的。

    为了生命安全,沉默是金。

199第一百九十九章

    站在塌了一半的囚室前,杨铎面沉似水。

    当值的校尉小心窥着杨指挥使的神色,见同袍都贴墙角站着,半点没有上前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指挥,此间囚室是被定国公所毁,关押在隔壁的犯官已另移他处。定国公临走时还说……”

    “说什么?”

    杨铎转过头,目光似刀。

    校尉立刻低头,恨不能缩成三寸,找个地缝躲进去,“定国公说,改日再同指挥使切磋。”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两个字,几不可闻。

    杨铎的脸彻底黑了。

    怒到极致,定然是要-爆-发。

    咔擦!砰!啪!

    囚室仅余下几根木栏,接连被杨铎踹断,半面残垣也宣告寿终正寝。

    看着碗口粗的断木,在场的锦衣卫都是双眼发直,背后顿生凉意。咽了口口水,噔噔噔后退三大步,退无可退干脆贴墙。

    有胆子大的,小心翼翼问了一句,“指挥?”

    杨指挥笑了,笑得云淡风轻,“诏狱定是要重建的。”

    简言之,反正都要推-倒,不如他来。

    众锦衣卫悚然。

    看来,凶残的不只是定国公,杨指挥使也不遑多让。

    关押在囚室中的犯官也不叫嚣了。再没脑子也该知道,不是“耿直”的时候。

    踹断了木栏,顺便将余下的半面墙壁解决,杨铎心情“大好”。

    “纪纲何在?”

    “回指挥,纪同知今日休沐。”

    “遣人叫他过来。”杨铎掸了掸衣袖,“我有事交代他做。”

    “是。”

    校尉迈开大步,飞一般的离开。

    留在诏狱中的同袍无不羡慕得咬牙切齿,多好的跑路机会!天杀的,自己平时反应也不慢,怎么就被这小子抢先一步?

    好在杨铎的火气并没持续多久。按照行业术语来讲,锦衣卫是搞情-报-刑-讯工作的,火气不能外放太久,总要冷静自持,才符合身份。

    不过……

    杨铎冷冷的勾起嘴角。

    拆了诏狱的囚室,以为就这样算了?

    户部定然是不肯出银子给锦衣卫修缮牢房的,天子也未必会开内库,这笔钱,总不能北镇抚司自己出吧?

    认真算来,定国公和兴宁伯可都是有钱人。

    心中打着算盘,杨铎弯起了嘴角,无比的英俊,却莫名的让人胆寒。

    众锦衣卫齐刷刷打了个哆嗦。

    杨指挥能否别这么笑笑,着实是吓人。

    xx的,北镇抚司太危险,他们请调南镇抚司成不成?

    不提诏狱中的锦衣卫如何水深火热,被沈瑄带回国公府的孟伯爷,倒是舒舒服服的靠在榻上,手中一本册子,地上一排箱子,满眼的金光灿烂,笑得见牙不见眼。

    皇帝的赏赐,加上在交趾生意的分红,发了,这下真的发了!

    “秋后还有粮食。”沈瑄坐到孟清和身边,冰冷的表情不再,手指拂过孟清和的耳际,“是要粮食还是换成钱帛,吩咐下去即可。”

    孟清和点点头,继续翻着册子,半晌,笑容变成了惊愕,“国公爷……“

    “怎么?”

    “这数目不对。”

    “可是少了?”

    “不是。”是多了,而且多得有点过分了。这些都是他的?他明明没买这么多地,莫非是眼前这位的手笔?

    似乎看出孟清和在想什么,沈瑄笑了,“十二郎放心收着,算不得什么。”

    孟清和:“……”炫富,赤-果-果的炫富!这些国公有一个算一个,都该是被仇富的对象!

    “若十二郎有意,可再遣人去交趾。当地布政使司和都指挥使司正大批向商人售地,伐木垦田均可。开垦出的田地,当年免税,次年亩税半斗,三年按中原税额缴纳。”

    “在交趾买地的都是中原商人?”

    “亦有当地大族土官。”抽—出孟清和手中的册子,将人揽入怀中,轻轻拍了拍,“还有临近番邦。”

    “番邦?”

    孟清和皱眉,已经归入大明的土地,怎么容许他人占便宜?何况西南番邦都不是什么善茬,借购买田地的机会侵蚀相邻国土不是不可能。

    “十二郎不必担忧。”点了点孟清和的额角,沈瑄道,“交趾布政使是前兵部尚书金忠。”

    孟清和眨眨眼。

    “番邦之人所购田地多在交趾边境,然……”

    沈瑄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孟清和不由自主的附耳过去,压根没发现,整个人都靠在了国公爷的怀里。只一心专注于沈瑄的话,越听,眼睛越亮。

    占城暹罗和真腊等番邦之人种粮伐木的交趾土地,实际上并非售出,而是租赁。他们开垦种植的田地,自然没有免税一说,比对中原商人,税负还要加上半成。

    金忠是谁?

    当年为朱棣靖难出谋划策的功臣。虽然有神棍嫌疑,却得道衍称赞。朱棣荣登九五,他曾先后在工部和兵部任职。由此人坐镇交趾,不怕临近的番邦起心思,就怕不起。

    以永乐帝的霸道程度,谁敢朝他地盘伸爪子,统统剁手!

    剁完了,十有八--九会再要一笔“劳务费”。

    不合理?

    眼睛一斜,砍手不费力气?当然得要钱!

    可以想见,占城暹罗等国乖乖租地种田交税,给明朝当佃户做小弟还罢,敢起额外的心思,偷摸动手动脚,染指老朱家认准的宅基地,不好意思,占了多少,必须加倍还回来。

    顽抗耍赖,黎季牦父子就是前车之鉴。

    靠着大明出兵,占城才摆脱安南的威胁,否则灭国是早晚的事。

    暹罗虽然强-横,朱棣一顿威胁痛骂,照样脚软。

    老挝,缅甸等虽是番邦,境内却设有明朝的宣慰使司。

    想想脑袋发热的后果,孟清和都替这些番邦捏了一把冷汗。

    永乐朝,大明军事实力相当强悍。文官集团偶尔脑袋犯抽,却不乏名臣,更不像明后期-党-争一般,屁-股决定脑袋。选错了队伍,再有能力也靠边站。

    对内,文武相争始终存在。对外,无论文臣武将都能摆正立场,动起手来,完全不会手软。

    虽说和朝中文官集团不对付,孟清和也必须摸着良心,给这些士大夫一个中肯的评价。即使大部分时间,这些士大夫都相当讨人厌。但在必要时候,还是能拿得出手的。

    例如任交趾布政使的金忠。不说永乐帝,连孟清和都知道,他和朱高炽的关系不一般。依然得朱棣重用,只因其的确是个人才。从中央到西南边陲绝不能算做“荣升”,由六部天官出任交趾布政使,换种说法,就是变相贬谪,但论交趾如今的重要性,没人敢说,有比金忠更合适的人选。

    所以说,皇帝的心思你别猜。

    解缙,金忠,冯贵……

    凡是平王一系,或疑似平王一系的朝臣,只要犯错,大多被发往西南,要么贵州广西,要么交趾。

    用一般眼光来看,没什么出奇。广西贵州等地,自古就是流放贬谪劳动改造的最佳场所。但是,结合朱高炽就藩普安州来看,事情肯定不是表面这么简单。

    想想就是一阵心惊。

    捏捏手指,他自己都是麻烦缠身,自顾不暇,哪还有空想这些?

    沈瑄回来了,他是安全了,远在顺天府的家人仍是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无论多担心,都只能寄希望于孟清江尽快赶回去,联络上大宁的丁千户和朱旺等人,绝不能另外派人出京。

    一旦这么做了,扣在他头上的罪名会严重十倍。

    孟清和闭上眼,又是一阵疲惫袭来。

    赵院判的药很有效,可他仍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精力不比从前。

    刚二十出头,身体就破败成这个样子,除非尽心调养,否则,想要活到耄耋之年,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无奈的笑了笑,有这个机会吗?

    “怎么了?”察觉孟清和突然沉默,沈瑄垂眸,掌心覆上他的脸颊,“可是累了?”

    “恩。”孟清和点头,握住沈瑄的手腕,抬头,下巴抵在沈瑄身上,觉得不舒服,又躺了回去,“族里的事,心烦。”

    良久,在孟清和以为沈瑄不会再问时,却听他道:“因为族中事,你才进了诏狱?”

    孟清和闭上眼,闷声道:“我也是没办法。”

    不主动投案,别说保下家人,恐怕连自己都要搭进去。

    他的确抱住了永乐帝的大腿,究竟牢靠不牢靠,始终不敢拍着胸脯百分之百打包票。

    遇上这样的事,从最坏的结果考虑,至少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而且,这样一来,也不会有人以他为引子,找沈瑄的麻烦。

    “如果我不主动出面,被人上疏弹劾,麻烦会更大。”

    毕竟,孟氏族人侵占田地,确有其事。和部分官员勾结,向运往北京的木材下手,也不是凭空捏造。

    “不过,我也不会硬出头,将全部责任一肩挑了。做错事总要付出代价,不然的话,永远不知道悔改。”

    孟清和将沈瑄的手拉倒眼前,手指修长,掌心的纹路明晰,对比自己的手,果然,他就是个操心的命。

    “既然下了决心,又何必再挂念?”沈瑄一下下抚过孟清和的脊背,温声道,“依你之言,此事,陛下会交给锦衣卫处置。不经刑部,家人应当无忧。”

    “可……”

    “实在担心,可遣人知会大宁都司,我亦会给魏国公书信,锦衣卫查案之时当可免收惊扰。”

    “恩。”

    孟清和点点头,放开沈瑄的手腕,不想被反手握住。

    “之前瑄不在,十二郎忧心了。”

    沈瑄前牵起孟清和的手,送到唇边,温热的触感,刹那间从指间融入,流遍四肢百骸。

    孟清和不不自觉的红了耳根。

    “如今,十二郎自不必担忧。”唇沿着指尖滑下,最终落在掌心,“安心留在府中,诸事皆交予我,可好?”

    不知是美—色—误人,还是低沉的声音太具有说服力。总之,连脖子都红了的孟某人,迷迷糊糊,没有任何异议的点了头。

    沈瑄笑了,托起孟清和的后颈,轻轻蹭着他的鼻尖,以吻封缄。

    所有的声音,伴着理智和思考能力,一同消失了、

    保定府,新城

    四月,本该是万物复苏的春耕时节,北疆各州县却仍是零星的飘着雪花。靠近边塞之处,更是大雪连日,不见一星半点的绿色。

    农人走到田间,挥舞着锄头,砸下去,只余下一个个浅坑,土地仍冻得结实。

    有经验的老农心中升起一阵担忧,雪再不停,天气仍不见转好,不能及时下种,今年的粮食恐会歉收。

    朝廷免了顺天府的税粮,农户却要吃饱肚子,佃户更要交租。

    误了天时,是老天爷不给饭吃,刚过了几天好日子,又要尝到一家老小饿肚子的滋味了吗?

    官道上,十几骑快马飞驰而过。

    驿站里歇脚的流官和往来公干的吏卒顺着声音看去,都凝重了神情。

    “锦衣卫?”

    “瞅着像顺天府去的方向。”

    “莫不是又有哪位官老爷犯事了?”

    “难说。”说话之人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看这架势,八成是个大官。”

    “难不成是北京六部……”

    “莫要多言,快些用了饭食,尽早赶路!”

    一名虬髯大汉听到众人的谈论,眉头不由得拧紧,三两口吃完饼子,让驿卒-灌-满-水-囊,抓起腰刀,刀鞘拍在同桌的几个军汉身,大声道:“吃饱了,启程!”

    “千户,再歇歇。”

    “歇什么歇?!”被称作千户的虬髯大汉一瞪眼,“总戎怎么吩咐的?军情紧急!朝鲜国王的书信……”

    “千户慎言!”

    一个穿着袢袄,却是文吏样的军汉连忙起身,拦住大汉的话头,留意四周,见无人注意,才缓了神情,却还是给大汉提醒,“千户,此事机密,定要慎言。”

    这话是能随便出口的?泄露了消息,吃不了兜着走!莫说孟总戎不会放过,回京就得被南镇抚司的兄弟们带去,好好松动一下筋骨。

    大汉神情一凛,“马校尉说的是,是我疏忽了。”

    经过这一小段-插曲,军汉们再无心休息,纷纷抓起腰刀,起身走出驿站,翻身跃上喂好草料的军马,猛的一拉缰绳,军马扬起四蹄,向南飞驰而去。

    一北一南,两队锦衣卫分别驰往顺天和应天。

    于此同时,孟清江已赶回了孟家屯,来不及休息,进屯之后,直奔孟清和家的祖宅。

    有族人看他行色匆匆,难免觉得奇怪,出口询问。

    孟清江心知自己过于焦急,露了痕迹,只能托辞孟五姐出阁,做堂伯的来看看,稍后还要尽快赶回兴州,才勉强打消了族人的疑心。

    “十二郎可没少照顾族里,族中子弟能到大宁儒学读书,也是看的十二郎面子。三姐出阁,我在北边运粮,没得着消息,这次总不能再错过。”

    孟清江说得真切,族人到底没多想,笑着点点头,没再多问。

    转过身,孟清江脸上的笑容登时消失无踪。

    论起忘恩负义,谁能比得上这群族人?

    想想十二郎都为族里做了什么,再看看他们都是怎么做的?莫说照顾孟王氏一家,连给十二郎送封信都要避人。

    看来,他们也晓得种种行事上不得台面,却终究管不住心中的贪念。

    如若不是自己下狠心把孟清海送去大宁看守起来,怕是事情更要糟糕。想起成日在家中唉声叹气的爹娘,孟清江的心硬如铁石。

    不是他不孝,只是孟清海同身份不明的人勾结,诱-使族中不上进的子弟横行乡里,又撺掇族人霸占里中良田,这样的行为绝不能姑息。

    即使他没有出面,却将孟氏族内的情况和外人说得清清楚楚,更不能纵容!

    如果不是被自己撞破,天知道事情会严重到什么程度。同在顺天府的自己尚且被瞒得死死的,何况是远在南京的十二郎!

    想到这里,孟清江立刻攥紧了拳头,不慎扯痛了手臂上已结痂的伤口。只恨自己不济,没能抓住同孟清海密通消息之人!否则,十二郎又何必以身犯险,投了锦衣狱!

    那是什么地方,进去了就要扒层皮!

    对比族人的种种作为,孟清江都为孟清和不值!

    控制着情绪,孟清江牵马走到大门前,叩了三下门环,扬声道:“六婶可在,四郎拜见!”

    很快,门内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开门的不是孟五姐,而是梳了妇人头的孟三姐。

    “四堂伯,快进来!”

    孟三姐的神情中透着焦急,却又有着喜悦,眼圈隐隐泛红。

    孟清江还以为是因自己从南京带回了消息,走进堂屋一看,当下愣住了。

    孟王氏坐在圈椅上,和孟许氏不停擦着眼泪,却隐忍着不敢哭出声来。

    一个穿着皮袄,一身羊—膻--味的男人垂头跪在地上,一声不出,身形伛偻。孟张氏一下一下狠捶着男人的肩背,孟五姐跪在男人身边,泣不成声。

    “六婶,这是?”

    听到孟清江的声音,跪在地上的男人回过头,两鬓已经斑白,满脸风霜,苍老犹似半百之年。长相五官却莫名的熟悉,结合孟王氏等人的反应,孟清江乍然一惊,“你、你是九郎?!”

200第二百章

    “你真是九郎?”

    孟清江上前两步,跪在地上的男人缓缓站起身,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四堂兄,我是清义。”

    “清义,你不是……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说来话长。”孟清义仍是苦笑,“一晃十年,我都没想过,自己还能活着回来。”

    之前孟清义跪在地上,孟清江尚且不觉,等他站起,才发现他跛了一条腿,背也有些驼。认真算来,他不过是而立之年,竟已苍老成这副样子!

    “四郎,你暂且坐下。”孟王氏擦干眼泪,孟清义能够回家,已是意外之喜。可当家的和八郎却是再也回不来了,连尸骨都找不回了。

    孟清江扶着孟清义坐到孟王氏下首,孟许氏和孟张氏带着两个女儿坐到了另一边。

    都是家人,孟清江又瞒着族里给十二郎传递消息,孟清义的事,孟王氏从未想过要瞒着孟清江。

    “九郎,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

    “洪武三十年,爹带着我和八哥一起去边卫筑堡服劳役。”孟清义的声音沙哑,语速很慢,好像是许久未曾同人讲话,语序也有点颠三倒四,好歹能将话讲清楚,说明白。

    “一路上都很顺利,带路的边军和揣着名册的差丁也没为难我们,说到了兴和所有饼子吃,服完徭役,爹还能额外领一匹布……”

    孟清义陷入了回忆,思绪渐渐飘远。

    十多年前的事,一直牢牢记在他的脑海里,每时每刻都不能忘。

    如果忘了,他就撑不下来。

    如果忘了,他早死在塞外的荒漠草原里。

    “爹很高兴,同我和八哥说,等服完徭役,领了布回来,正好给十二郎做学里的束脩。”

    说到这里,孟清义顿了顿,脸上的表情陡然一变。

    “可要到兴和所了,却遇上了鞑子,一群鞑子……总旗和边军都给杀了,差丁也死了。爹让我和八哥快跑,带着几个叔伯兄弟一起跑。说完就拿起掉在地上的腰刀,朝鞑子冲了过去……”

    堂屋里很静,只有孟清义说话的声音。

    “八哥和我不想跑,不能把爹扔下……爹骂我们……没骂完,就被鞑子……八哥让我跑,可我跑不动,脚生了根一样,跑不动……”

    孟清义突然双手抱住头,呜呜的哭了起来。

    “都死了,死了!还活着的都被鞑子捆了起来,像牲口一样拉在马后头。八哥肩膀伤了,又下大雪,根本没能撑到塞外。鞑子就那么把他扔了,和同里的叔伯兄弟一起……我死死抱住八哥,我不走!走了,就把爹和八哥都扔了!”

    孟清义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孟清江死死的握住拳头,孟王氏和两个儿媳脸色惨白。

    “见我们都不走,有鞑子想出了主意,不走的,一刀-捅-在身上,连死了五个,后边的就都老实了……”

    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孟清义仍不自觉的打着哆嗦。

    “我和同里的九个,一起被捆出了塞外。到了那些鞑子的部落,我们就是奴-隶,是牲口!放羊,扛帐篷,最苦最累的活都是我们干。遇上没粮食的时候,我们就是最先被饿死的。加上我,十个壮年汉子,到如今就剩了我一个……”

    “我想跑,跑了两次,被鞑子用鞭子抽断了腿部。第三次被抓回来,我就不跑了。闭上嘴,当自己是棵木头,是块石头。就想着,拼一口气活下去,活下去找着爹和八哥没了的地方,十一年啊,不能让爹和八哥连个安生睡的地方都没有,死了都不能回乡。”

    孟清义断断续续的说着,孟许氏已然哭晕过去,倒在孟三姐的怀里,人事不省。

    孟王氏也是双眼红肿,却没有倒下去,而是认真的听着,要将儿子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听进耳朵里,牢牢的记在心里。

    当家的,八郎,天杀的鞑子!

    突然,孟清义抬起头,看向孟清江,双眼通红,神情格外的奇怪。

    “当年,本不该我爹带着乡人去兴和所的。”

    孟清江低下头,心中的愧疚,无论如何也抹不平。

    洪武三十年,本该是他爹和大哥去应役的,却借着和里长家中有亲,将孟广智和八郎九郎的名字换了上去。

    “还有,”孟清义的神情愈发古怪,看着孟清江的眼神,竟似带着刻骨的仇恨和疯狂,“那些鞑子里还有汉人!给鞑子带路的汉人!除了被鞑子杀了,被捆去塞外,一同去的,可有人逃回来?”

    “没有,没有一个回来。”孟王氏喃喃道,“只有县衙里的小吏送信,说是都给鞑子杀了。”

    “没有?”孟清义突然笑了,笑得让人胆寒,“没了好,都死了好!狼心狗肺,心肝都黑了的东西,该死,都该死!”

    “九郎?”

    孟清义不对劲,像是犯了癔症一般。

    “娘,你看。”孟清义从羊皮袄里取出一个脏兮兮的布包,巴掌大的布料早看不出颜色,却被他贴身带着,打开布包,里面是结成了硬块的药粉。

    “九郎?”

    “娘,你知道这是什么?”孟清义咬牙切齿道,“是药,毒药!”

    “啊?!”孟王氏吃了一惊,“儿啊,难道是……”

    “娘,这毒药不是我的,是同被抓去塞外的二郎给我的。”孟清义转向孟清江,眼睛更加赤红,“死前给我的。他告诉我,原本,这毒药就是我们爷三个准备的!”

    “什么?!”

    “他还说,六郎也知道这事。按照原本的谋算,是打算到了卫所再动手。”

    到边塞服徭役,死人几乎成了常例。只要不太过分,卫所和都司都不会追究,连巡按御史都不会多言。

    “二郎告诉我,说这药是族长给他的。只要事做成了,就给他家里五亩上等肥田!六郎在出发前醉酒说漏了嘴,同去的人里不少都晓得!以为是说笑也好,怎样也罢,就是没一个人提个醒,我们爷三一直被蒙在鼓里!可笑爹还护着他们,护着他们!”

    族长?

    十一年前,孟氏的族长,不正是孟广孝?!

    孟王氏嘴角流下一抹殷红。

    想当初,孟广智父子三人死讯传来,孟清和当即因错被逐出儒学,家里的田产几乎全部被孟广孝侵-占,却还被惦记着宅子!

    害了孟广智父子三个,给出的肥田从哪里出?定然是自家被占去的田地!

    “畜生!他是个畜生!”

    当家的死了,八郎九郎也没了,十二郎也病在榻上,起都起不来!

    霸占了良田不够,连仅余的几亩薄田和祖宅也不放过,这是要逼着他们一家孤儿寡母去死啊!

    “不是人,不是人啊!”

    是人,怎么能长出这般-畜-生的心肠!

    孟王氏晓得,孟广孝和孟清海的所作所为同孟清江无干,可终究意难平。

    震惊之后,孟清江也知晓,无论自己说什么,六堂叔和八郎都没了。孟王氏没有马上把他撵出去,已是顾念着往日的情分。

    可自己不能不识相。

    九郎死里逃生,不会空口白话给他爹和大哥捏造罪名。何况,当年发生的种种,他同样看在眼里。没有可辩驳的,只要是人,就没那脸皮。

    “六婶,这是十二郎的信。”孟清江站起身,“十二郎说,族里的事,朝廷自会派人下查。大宁北京都通了消息,朝廷来人时,必不会好惊扰到六婶家中。”

    孟王氏接过信,到底叹息一声,“麻烦你了。”

    孟清江摇头,道:“那几个丫头还关在后院?”

    “都关着。”

    “如果六婶信得过侄子,可否将人交给侄子带走?”

    孟王氏和两个儿媳-操-劳惯了,不习惯用丫头。小厮更不行,一门的寡妇,容易招惹闲话。

    孟清和想接家人到大宁,孟王氏没点头。送了两个劈柴做饭的婆子,孟王氏留下了。孟重九死后,族人又送了两个丫头到她身边,个顶个的水灵,说是伺候伯太夫人,实际上打的什么主意,彼此都明白。

    族老开口,孟王氏推不掉,人留下,却绝口不提移居大宁。只想着过两年,族人自己明白,也不必撕破脸皮。不想她想给旁人留脸面,旁人却压根不想十二郎在外有多艰难。

    察觉到族中行事愈发张扬,为占良田竟险些-逼-死了人命,孟王氏连忙给孟清和写信,却发现,家中的两个丫头都在暗中给族人传递消息。两个婆子很本分,孟王氏却不敢冒险,托孙女婿将孟清江找来,把人全都关了起来,只等消息送到十二郎手里,再看如何处置。

    “两个婆子是十二郎给婶子的,定是好的。那两个丫头,交给侄子来办。”

    “人是族老送的,好歹掌握些分寸。”

    “婶子尽管放心!”

    孟王氏的一句叮嘱,总算让孟清江松了口气。

    还好,婶子虽然有气,却没有真正迁怒。至于他爹和大哥,孟清江闭了闭眼,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他为他们求了几次情,够了!

    他也有家小,妻子刚为他生了第二个儿子。不是他不孝不悌,人总是要为自己考虑。以爹和大哥对十二郎一家所为,他拼着脸面不要也张不开这个口。

    两个丫头被从后院带出来,欲向孟王氏告饶,却被一同走出的婆子扭住了胳膊,堵住了嘴。

    “人先送去族老和族长家。”孟清江见孟王氏没有反对,才接着道,“侄子还要去成叔家一趟。”

    孟成是孟重九的长子,族人-侵-占-良田等事,孟重九一支都没有沾手,反而劝说族人尽早罢手。奈何族人不听劝,便是族老也被金银迷住了心窍。

    “应该去。”孟王氏看向孟清义,欲言又止。犹豫半晌,还是打消了念头。九郎回屯都是避着人的,等诸事了结,再去补办户籍,见过九叔的家人也不迟。

    孟清江离开时,孟清义一直没有出声。

    直到他走出堂屋,身后才隐隐传来声音,“娘,十二郎可会回来……不能就这么放过害了爹和八哥的……”

    脚步顿了顿,孟清江终究没有回头。

    自接替孟广孝成为族长,孟广顺一向顺风顺水,很是得意。

    突然见送到十二郎家的丫头被孟清江送回来,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四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孟清江没有多言,人送到,转身就走。族老家中也是一样。气得族老大骂他不敬长辈。

    “四郎如此行事,还当自己是孟氏儿郎吗?!”

    “正是记着姓孟,清江才要提醒诸位一句,人心不足必遭祸患!”

    话说得生硬,毫不理会族老的跳脚大骂。

    待他去到孟成家中,十几名锦衣卫连同从营州卫调来的边军,已然进入了孟家屯。

    带队的纪纲骑在马上,从怀里取出一份名单,看着被边军从家中带出的孟氏族人,冷声道:“按照名单,全部抓起来!年十五以上男丁充军戍边,年十五以下发遵化炒铁。家眷发边塞屯田。抄没田契家产造册,呈送指挥后再做决断。记着,切勿惊扰到伯太夫人,不然,本官第一个不放过!”

    “遵令!”

    边军同锦衣卫一起行动,凡是记在名单上的,从孟氏族老到孟氏族长,再到普通族人,一个也未能逃脱。

    从几名族老和族长家中抄出的田契尤其多。明面上挂着孟清和的名字,真正所有者却是捏着田契的孟氏族人。

    “同知请看。”

    接过校尉递上的一叠田契,纪纲问道:“都在这了,没落下?”

    “回同知,弟兄们绝不敢马虎,也不敢私藏。”

    “恩。”纪纲点点头,“东边的,可是孟伯爷提及的族老家宅?”

    “正是。”

    “也莫要惊扰了。”

    “是。”

    锦衣卫和边军的动作很快,孟家屯里先是一阵喧闹,哭声和骂声不绝,随即又很快消失。面对出鞘的腰刀,无人不心生寒意。

    “留几个人同刘百户在这里看着。你们和本官去一趟兴州卫。”

    纪纲将名单收回怀中,拉起马缰。

    孟广孝,孟清海,跑了谁也不能跑了他们。戍边都不必,和“来历不明”的那几个扯上关系,这对父子至少要在诏狱里扒层皮。

    是死是活,或许该说,是早死还是晚死,单看他们的造化了。

    顺天府的消息很快传到京城,同样的,孟氏族人犯下的错事也被揭开了盖子。

    朝堂上立刻掀起了一波对兴宁伯的讨伐之声。

    孟清和告假,不上朝,消息却十分灵通。

    “要不然,我再回诏狱里住段时间?”

    这个提议被定国公当即否决。

    上门讨要牢房损失费的杨指挥使,头也摇得像拨浪鼓。

    开玩笑,万一北镇抚司也被拆了,让他搬到南镇抚司办公不成?会笑掉历代锦衣卫指挥使的大牙!

    “可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孟清和看得很明白,孟氏一族八成只是个引子,为的是引出更大的鱼。不然的话,人都抓了,地也还了,涉及倒-卖木材的几名指挥佥事也论罪了,怎么动静反而越闹越大?

    为防万一,他还是继续到锦衣狱中住着,才更保险。“首恶”进牢房了,旁人还有什么话说?

    “不必。”

    沈瑄斩钉截铁,大有孟清和敢进诏狱,他就连北镇抚司一起拆之意。

    孟伯爷当即老实了。

    得了,杨指挥使人还是不错的,虽说见天上门要账……还是别害人家了。

    锦衣狱不能去,要么应天府?还是刑部?

    没等孟伯爷做出选择,沈瑄开始发力了。

    满朝文武彻底见识到,定国公如何将兵法活学活用,在朝堂上一力降十会,接连干趴下四位监察御史,两名侍郎,六名给事中。五军都督府里有不识相的,也照拍不误。

    朝堂上拍完,朝堂下继续切磋。

    老子是文人?年纪大了?

    那好,儿子上。

    武斗不成?

    那就文斗!

    于是乎,群臣再次见证了奇迹,定国公不只会打仗,还会写诗,更会做文章。

    引经据典,阐述经意,四书五经倒背如流。但凡是和他切磋过的,十个里有九个觉得人生一片黑暗,自己苦读十年,竟比不上一介武夫!

    剩下一个,也被沈瑄的武艺折服,卧床不起中。实事求是的讲,当真是“折”了才“服”。

    京城中起了新的八卦,定国公顿时名声大噪。

    孟清和觉得不妥。他不想出“风头”,却也不想沈瑄替代他被推到风口浪尖。

    沈瑄却捏了捏他的耳垂,道:“瑄说过,一切交予我,十二郎安心即可。”

    孟伯爷犹不死心,还想再说。国公爷不多废话,直接堵嘴。

    朱棣接到锦衣卫回报,再看沈瑄种种行事,愈发的手痒。

    沈瑄在宫外,无事绝不进宫,被“扣”在京中不许归藩的朱高煦和朱高燧倒了大霉。

    武艺差一截,抽!

    读书差两截,再抽!

    综合实力差三截,继续抽!

    朱高煦和朱高燧上蹿下跳,里子面子都在儿子侄子跟前丢了个干净。

    朱棣火出了,气顺了,当即下旨,“诏河北,河南,山东,山西,永乐五年以前逋负税银,及追偿未完盐粮刍豆诸色课程赃罚悉免。”

    “功臣获罪,可赎银抵罪或随军立功,免刑罚。”

    “有诬告者,视诬告之罪,重惩。”

    诏令6续下达,不知情的,高呼天子圣明,宽厚仁德,爱民如子,乃当世明君。

    知道内情的,如朱高煦兄弟和近身伺候的郑和侯显等人,只能沉默,表示无语。

    兴宁伯简在帝心,纵观天下,几无出其左右者。

201第二百零一章

    在兴州卫拿下孟广孝和孟清海父子,纪纲一行立即飞驰回京。

    由于孟清和事先打过招呼,孟清江并不在抓捕的名单里。因同孟清海是亲兄弟,也得跟着进京一趟。

    “同知,证据确凿,又住在一起,怎么可能一点不知道,什么干系都没有。”一名校尉对纪纲进言,“就算是兴宁伯递了话,也不能……”

    “恩?”纪纲冷眼扫过,嗤笑一声,“本同知做事,还要你来教?”

    “卑下不敢!”

    “兴宁伯如何,是你能置喙的?”

    “卑下再不敢了!”

    “带你来这趟差事,是看你有眼色。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心里得有数。”

    “谢同知教诲!”

    校尉的额角流下了冷汗,行礼后,立刻退下。

    纪纲没有多言,只让手下看好了囚车里的父子两人,“到京之前别为难他们,水食也别缺了。”

    “是!”

    校尉和力士领命,看着囚车里的孟广孝和孟清海,一甩鞭子。

    想不开,上枷的时候早该撞墙咬舌。没那本事,摆出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

    孟广孝呆呆的坐着,一声不出。

    孟清海靠在囚车上,发髻凌乱,神情呆滞,眼中偶尔闪过一丝凶狠,没人知道他正想些什么。

    队伍中还有一辆马车,上边坐着孟清江和孟清义。

    孟清江见到从家里搜出的东西,就主动跟纪纲上路。他相信,有孟清和在,到了京城,自己也不会怎么样。

    孟清义则是带着孟王氏的书信,到京城去找孟清和。既然回来了,身份终有大白的一天。他已经销了户籍,没法开具路引。跟着纪纲是进京的最快办法。而孟清义的真实身份,在见到孟清和之前,孟王氏和孟清江都打算瞒下来。

    听到是给兴宁伯带信,纪纲没有多问,只当是名老仆,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九郎,还撑得住吗?”

    “无碍。”孟清义咳嗽了两声,长期的塞外生活彻底-摧-残-了他的身体,如果不是一股意志撑着,定会像多数被鞑子掳走的边民一般,死在茫茫草原上。

    “再忍忍,就快到京城了。”孟清江低声说道,“等见了十二郎,一切就都好了。”

    孟清义点点头。

    孟王氏和他说起过家中这些年的变化。听到孟清和弃笔从军,跟着今上靖难,以从龙之功获封一等伯,是朝廷的从一品的武官,孟清义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既为十二郎出人头地感到高兴,也为他心疼。

    十一年没见,他可还记得自己这个九哥?

    当年,十二郎才十四,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爹没了,八哥和他都不在,又有孟广孝的逼迫,族人的漠视,十二郎是如何撑起一家的?

    去了边塞,又上了战场,究竟是怎么熬下来的?

    孟广孝,孟清海!

    如果不是这两个畜生,爹娘本该儿孙环膝,八哥和嫂子不会天人永隔,他和媳妇应儿女双全,十二郎该继续科举,考得功名!

    如今,一切都成了泡影。

    孟清义靠在车厢里,背好像更驼了。

    孟清江想要开解,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叹息一声,狠狠一甩鞭子,似要将所有的郁气都发泄出去。

    一行人将出兖州府,正当午时,离驿站还远,纪纲下令在路旁休息。

    一名力士提着水囊两个饼子,打开囚车的门,“吃吧!”

    趁着力士回身的当,孟清海突然-暴-起,狠狠咬住了他的耳朵。

    “啊!”

    一声惨叫,众人骤然一惊,距离较近的一名小旗立刻扑上去,同一名总旗合力,才将孟清海拉开。

    力士捂着缺了一块的耳朵,鲜血从指缝中流出,凶狠的盯着被按倒的孟清海,“我要杀了你!”

    “杀,你杀啊!不杀你就是孬种,小娘养的!”

    “你!”

    力士红了眼,抽—刀就要上前,却被校尉按住肩膀,怒气无处发泄,双眼逼出了血丝。

    纪纲走过来,让人将力士带到一旁治伤,冷笑一声,一脚踩在孟清海的头上。靴底用力碾压,很快,孟清海的脸就变了形。

    “怎么,想死?”纪纲移开脚,垂低视线,“没那么容易!”

    “同知,就这么放过他?”要是孟清海这时候死了,还是死在锦衣卫手里,他们回京都没法交代。

    “不用上枷,嘴堵上,捆住手脚,拴囚车上。”纪纲睨着孟清海,像在看一个死物,“到京之前,每日给半碗水,两日给一块饼,别让他死了。”

    “遵令!”

    校尉应得爽快,不用旁人,亲自带着两个力士动手。

    孟清海原本是坐在囚车里,手脚一捆,再往车上一绑,坐下站起都不行,想动一动都困难。一时半刻还好,时间长了,手脚很快会发麻,继而浑身僵硬,滋味比挨鞭子还难受。

    锦衣卫的手段,不过是冰山一角。

    搜检出那些证据,牵涉到了西南的王府,天子没发话,这父子俩就不能死。就算只剩一口气,也得活着!

    等进了北镇抚司,他们就会知道,得罪了不该得罪的,活着比死更难受!

    处置孟清海时,孟广孝一直呆愣愣的,没出声,也没动。

    纪纲转头看向马车,也没动静。点点头,下令队伍继续启程。

    早一日赶回南京,上报了指挥使,他能做的事才更多。

    他可以肯定,孟清海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卒子,偏偏是这样的小卒子,才是最好的突破口。想起怀中的两份证据,纪纲舔了舔-嘴唇,像是潜伏在草丛里的毒蛇,终于发现了猎物。

    五月中旬,纪纲一行终于抵达南京。

    锦衣卫北镇抚司大堂中,杨铎拿着一块白色的布巾,缓缓擦拭着长刀。

    黑色的双眸映在雪亮的刀身上,深不见底,似不带一丝人气。

    千户李实大步走进堂内,单手按刀,行礼道:“指挥,纪同知回来了。”

    杨铎放下布巾,竖起刀身,冷冷的勾起嘴角,“算算日子,是该回来了。”

    李千户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近段时日,杨指挥使越来越深不可测,越来越难以捉摸。镇抚司里的弟兄,哪个不是成日里胆战心惊。

    实事求是的讲,指挥顶多是不带人气,真没把北镇抚司里的弟兄们怎么样,那是南镇抚司的活。可从同知佥事到校尉力士,见着杨指挥使,还是像老鼠见了猫,腿软。

    杨铎收刀回鞘,“人可带回来了?”

    “纪同知是带着囚车一起进城的。”

    “那就好。”

    “可……”

    “什么?”

    “还有辆马车。”

    “马车?”

    李千户据实回道:“进城后,马车就朝兴宁伯府方向去了。”

    兴宁伯府?

    沉思片刻,杨铎道:“此事暂且按下,你先下去,见到纪纲,让他即可来见我。”

    “是。”

    退出二堂,走出七八步远,李千户才敢抹一把额头。

    指挥这气势,当真是越来越吓人了。

    回北镇抚司复命之前,纪纲特意派遣两名锦衣卫送孟清江两人去兴宁伯府。

    “速去速回,伯爷有什么话,也记清楚再回报。”

    “遵令!”

    原本孟清江也该到锦衣狱走一遭,纪纲做主,直接让他和孟清义一同去见兴宁伯。反正人已经到了京城,以兴宁伯的为人,如果真有干系,绝不会包庇。

    相反,他这么做,就是卖了个不大不小的人情。今时今日,能让兴宁伯欠人情的机会可不多。

    杨指挥知道了,应该也不会怪他自作主张。如此一来,诏狱的修缮费用,说不定就有着落了。

    马车赶到兴宁伯府,叫开角门,道明来意,却被伯府的门子直接引到隔壁的国公府。

    “伯爷在国公府住着,和定国公切磋学问。”

    武将切磋学问?

    若是旁人,会被嗤之以鼻。换做兴宁伯和定国公,却是理所当然。

    兴宁伯不论,定国公对朝中士大夫们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并且还将视情况继续打击下去。

    “十二郎他……”

    孟清义表情中带着疑问,孟王氏并未同他提及孟清和和沈瑄之间的情谊。

    孟清江却知道十二郎同定国公交好,下了马车,跟着门子就进了定国公府的大门。

    有锦衣卫在,又有孟王氏的亲笔信,两人的身份不必怀疑,立刻有护卫到三堂禀报。

    刚喝过药,孟清和遵照医嘱,歪在榻上看书,听亲卫禀报孟清江来了,马上起身,“快请。”

    见到一同走进来的孟清义,听他叫出“十二郎”,孟清和却想不起这人是谁。直到孟清江点破孟清义的身份,瞬间木然当场。

    “十二郎,我是九哥啊!”

    九哥?

    孟清和僵硬的扯了扯嘴角,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

    抱头痛哭?真心做不到。

    虽然视孟王氏为亲人,可眼前的孟清义,对他来说,实打实是个陌生人。

    死了十一年的人突然活了,如果不是孟清江出言,他当真不会相信,眼前这个似有半百的男人会是他的亲哥。

    大概是以为孟清和太过惊讶,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对孟清和的木然,孟清江和孟清义都没在意。

    “十多年了,十二郎想是认不出我了。”

    孟清和知道自己不能继续木下去,亲自执起茶壶,倒了两杯热茶,开口道:“九哥,先坐下。四堂哥也坐。小弟只是乍见九哥,太高兴了……”

    话说得干巴巴,孟清义却红了眼眶。

    或许真是血脉天性,看着他的样子,孟清和心中竟然升起了一股酸涩。

    “九哥,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怎么不早些回来?”

    孟清义狠狠搓了两把脸,叹了口气,将当年父子遇难之事重叙一遍,饶是对孟广孝父子所为有了猜测,孟清和仍恨得咬牙。

    “九哥,你受苦了!”

    “能回来,再多的苦也值得!”孟清义红着双眼道,“只是爹和八哥,连尸骨都找不回了。”

    “九哥可还记得当年经过的地方?”

    “记得,都记得!”

    “等此次事了,弟随兄长一同前往父兄遇难之地,定能将爹和八哥的尸骨寻回!”

    “哎!”

    孟清义重重的点头,孟清和的话,好似拨开了他头顶的浓雾,难怪娘会和他说,十二郎不一样了。若是真能将爹和兄长的尸骨寻回,他便是马上死了,也心甘情愿!

    见孟清义神情略有好转,孟清和试着问道:“九哥刚才说,草原起了战事?”

    “是,就因为鞑子杀起来了,我才能回来。”

    见孟清和有意询问,孟清义没有隐瞒,将他所在的部落如何被其他部落灭掉,胜利者没来得及分享战利品,又被后来者屠尽的事,全都说了出来。

    就像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两场战斗接连发生,可最后的胜利者见到死去战士身上的腰带和皮袍,突然飞速撤走,连牛羊和奴隶都丢下了,孟清义这才想方设法的逃了回来。

    为此,他还混入了一个归附明朝的小部落,代价是从鞑子身上摸来的两把匕首。

    说到这个小部落的首领,孟清和还见过,正是之前到京城朝贡的哈哈缠。

    “这样的事不少。几年前开始,草原上就不平静,大小部落间的争斗一直没停过。去年夏天,鞑子要换新可汗,原来的可汗被赶走,新可汗听说是什么宗室,从更北边过来的。下边有服气的,也有不服的,吵吵起来没完,吵不出个结果来就要打仗。“

    “被赶走的可汗可是鬼力赤?”

    “这个,我实在不清楚。”孟清义能说出草原目前的形势,也是因他所在的部落原属也孙台。作为地位最低下的奴隶,他只晓得部落的名字,和哪个部落是世仇,鞑子的可汗丞相太保,一概不清楚。

    不清楚啊……

    孟清和有些失望。

    只有确定鬼力赤现在是生是死,才能知道,兀良哈的乞列该等人告诉他的究竟是不是实情。

    将孟九郎掳出塞外的部落本属也孙台,他和鬼力赤的家族世代结亲,是鬼力赤的铁杆,可惜被部下杀了,相当于砍断了鬼力赤一条臂膀。

    一样有实力的阿鲁台和鬼力赤不怎么对付,依乞列该所说,他和游牧撒马尔罕的前元宗室完者秃王本雅失里经常-眉-来-眼-去,大有支持本雅失里登上可汗位之意。

    实力略逊一筹的马儿哈赞是个骑墙派,基本是哪方给的好处多,就倾向哪方。

    如果鬼力赤还活着,朝廷大可借机做一下文章。鞑靼已经向大明称臣,鬼力赤有永乐帝赐下的金印和封诰,谁敢把他撵走,就是在挑衅大明。

    若是鬼力赤死了,能做的文章就更多了。

    毕竟,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大明想怎么为他“讨公道”,想如何扮演一个正义的角色,都是朱棣说得算。

    正如现在的朝鲜。

    锦衣卫带回朝鲜国王的求救信,甭管是李芳远亲笔写的,还是被软禁的李仁桂借机要干掉儿子,信上盖着朝鲜国王的印章不假,也没人提要核对朝鲜国王的笔迹,永乐帝当着群臣的面表示,必须为朝鲜提供帮助。

    到南京朝贡的朝鲜世子被扣下了,辽东总兵官孟善很快接到了调兵的命令。

    无论朝鲜知错能改还是负隅顽抗,明朝都要坚定的发挥国际主义精神,维护世界和平。至于维护完和平的地盘归属问题……总之,先维护了再说。

    从孟清义口中再问不出太多,孟清和叫来护卫,安排孟清江和孟清义到客房休息。

    “九哥暂且住下,户籍一事交给愚弟来办。”

    孟清义连日赶路,早已疲惫不堪。

    孟清江相信十二郎不会随意用话搪塞他,也安心住下。

    三人似有默契,都没提孟广孝和孟清海。

    “六婶已经被接去大宁。”

    孟清和点点头,道:“多谢四堂兄为家中送信,四堂兄家中,丁千户和马千户也定会看顾。”

    安排好孟清江和孟清义,已是日落时分。

    沈瑄从衙门归来,回到三堂东厢,推开房门,就见孟清和坐在桌旁,借着烛光,撑头展信细读。

    听到开门声,孟清和抬起头,笑道:“国公爷,回来了。”

    沈瑄眉目舒展,走上前去,俯身蹭了一下孟清和的额角,大手托起他的后颈,吻上了他的唇。

    客房中,孟清义用过饭,洗漱之后躺在榻上,突然开口问道:“十二郎为何不住伯府,要住到国公府?”

    孟清江正要回房,听到这话,停下脚步,也是挠头。

    问他?

    他问谁去?

    好像,自今上起兵,十二郎就同国公爷住一个帐篷,当时也没人觉得不妥。

    如见看来,好像,的确有些不太对头?

202第二百零二章

    常言道,久病成医。

    孟清和不谙望闻问切,却和太医院的众位太医打多了交道,轻易看出孟清义的身体很是不好。

    随游牧部落逐水草而居,做最累的活,吃最少的粮食,饥一顿饱一顿,大多数时候竟是睡在牲口圈里。

    这样的日子,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

    难怪孟清义会如此苍老,而立之年就像是半百的老人。即使没有记忆,孟清和也能从孟清江口中得知,十一年前的孟清义,是孟家屯数一数二的好汉子,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孟清义没有户籍,孟清和便以自己的名义请来太医,为孟清义诊治。

    “不必这么麻烦。”孟清义道,“十多年的老病症,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晓得。”

    孟清和却坚持,“九哥到了京城,一切交给弟弟安排。”

    调养身体不是一朝一夕,无论如何,孟清义的腿都要好生看看。

    赵院判被召至宫中为皇后诊脉,刘太医同孟清和是老相识,对孟清和的旧疾十分了解,接了帖子,交代过当值的医士,带着新收的徒弟,很快到了国公府。

    兴宁伯请人,却是到国公府看诊。

    次数多了,久而久之,本该奇怪的事,在多数人眼中却变得寻常。

    一旦有人提出疑问,反倒会惹来旁人的白眼。

    定国公和兴宁伯是过命的交情,休要胡思乱想!

    事实上,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赵院判和刘太医都是最易接近真相的人,可这两位都是活老的人-精,都知道,少数人的队伍轻易不要站,只要天子不发话,该糊涂的时候必须糊涂。

    到了定国公府,有家人带路,刘太医一路畅行无阻,来到了三堂。

    孟清义被从客房请到了西厢。

    沈瑄知道他的身份后,孟清和提出要回伯府,当场被驳回。

    “十二郎之兄即吾之兄。”

    用大白话讲,舅子来了,回什么伯府?就在国公府里住着!

    国公爷发话,不容置疑。

    孟伯爷摸摸鼻子,把准备好的话又咽了回去。

    反对无效,再挣扎也没用,何必费力气扑腾。

    孟清江没有多想,孟清义却是坐立不安,度日如年。可惜没人为他解惑,又不好直愣愣的开口询问,只能继续憋得难受。

    进了三堂西厢,见到孟清和,刘太医拱手,道:“见过伯爷。”

    孟清和连忙起身回礼,“刘太医一向可好?数日未见,愈发硬朗了。”

    “借伯爷吉言。”刘太医笑道,“老夫观伯爷气色尚佳,可有按时服药?”

    “自然。”

    身体是自己的,孟清和万不敢马虎。旧疾迟迟未愈,他比谁都着急。可今天请刘太医来,却不是为他诊脉。

    “今日请刘太医过府,是为家兄诊治。”

    刘太医微顿,家兄,不是族兄?据言兴宁伯的父兄皆被鞑子所杀,何来的家兄?

    孟清义一直没出声,听孟清和提起他,才抬起头,向刘太医行礼。

    “这位……”只看了一眼,刘太医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连孟清和都能发现不妥,自然更逃不过他的眼睛。

    不待多言,也没再深究孟清义的身份,当即道:“快些坐下。”

    孟清江看向孟清和,见他点头,才老实坐下,伸出左手。

    刘太医两指搭在孟清义的腕上,双目微合,沉吟许久,神情愈发的凝重。

    “换一只手。”

    诊脉的时间比预想更长。

    孟清和不敢打扰,低声提醒背着药箱的医士,“我这兄长右腿有疾,烦请提醒刘太医。”

    “伯爷尽管放心。”

    医士有些惶恐,他不是第一次见孟清和,却是第一次同他讲话。印象中,兴宁伯深受-皇-宠,不说嚣张跋-扈,也不该如此平易近人。

    赵院判,现在应称赵院使,跟着赵院使的医士曾说兴宁伯和善,他还不相信,嗤之以鼻。能在朝堂上威风八面,让众多言官避之唯恐不及,再和善又能和善到哪里去?

    如今想来,当真是流言误人!

    又过了半柱香时间,刘太医仔细看过孟清义跛了的右腿,亲自从药箱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瓷瓶,为孟清义-肿-胀-的膝盖涂药,并道:“骨头断过,没接好,又落了痛风之症,虽能治疗,想要如常人一般却是不可能了”

    听完刘太医的话,孟清和难免有些失望。孟清义却神色如常,跛了十年,一年到头没有不疼的时候。刮风下雪更是让他疼得想将腿砍掉。虽不能治愈,却能减轻痛苦,已是意外之喜。

    “十二郎,为兄这条腿,只要能走路就成。”

    孟清和没说话,刘太医却不满了,“尊驾不相信老夫的医术?虽不能像常人一般跑跳,却可保证往后数十年行走如常,只要坚持用药,不出差错,痛风之症也可逐年减轻。”

    “此言甚是!”孟清和忙道,“刘太医的医术如何,本官比谁都清楚!家兄是喜过头了,不会说话,您老千万别见怪。”

    孟伯爷放□段,刘太医也非真的气恼,很快将“不会说话”的正主丢到一边,凑头讨论该如何安排平日里的膳食和用药。

    孟清和道:“老话说吃什么补什么,家兄骨头断过,每天喝骨头汤如何?”

    刘太医点头捻须,“有些道理。”

    孟清和眼睛一亮,“身体底子差了,是不是该多吃些肉?牛羊鸡鸭换着来?”

    刘太医捏着胡子的手一顿,沉声道:“令兄可,伯爷不可。伯爷正服药,当遵医嘱,忌多-荤-腥。”

    孟伯爷:“……”他像是贪嘴的人吗?虽说国公府的肉类消耗量堪称一绝,可绝大多数都进了侯二代的嘴里!但他能这样解释吗?明显不能。

    很快,刘太医的方子开好了,孟清义的每日膳食单子也定下了。

    孟清义没有进学,识得的字仍是不少。看着单子上列出的一长串,巨细靡遗到每餐都要吃些什么,顿顿不重样,当真是眼晕头也晕。

    此时此刻,他方才领会到一个事实,十二郎成了高官勋贵,也成了不折不扣的大财主!

    送走刘太医,国公府的膳房来领单子,孟清和千叮万嘱,一定要按照单子列的准备。

    孟清义想说,在别人家里,好歹收敛些。

    “为兄晓得十二郎是好意,可也有些太过了。”

    孟清和似没领会到孟清义真正想表达的意思,手一挥,豪气万丈,“九哥尽管放心,咱家不差钱!一顿一腔羊,两只鸡,照样吃得!”

    咱家?

    在国公府说咱家?

    孟清义觉得自己不该多想,可十二郎不住伯府,住国公府。不住客房,住三堂东厢。吃的用的都和定国公没有两样,国公府上下对他的态度,也是万分的恭敬。

    莫非……

    “十二郎,”孟清义端正了神情,严肃道,“莫非你同定国公拜了把子,结了干亲?”

    孟清和刚倒了一杯热茶,听到此言,诧异转头,“九哥怎么会这么想?”

    “不是干亲?”

    “不是。”

    “那更不该如此随意……”

    “九哥,”孟清和放下茶盏,反正早晚都要说出口,干脆摆明了讲,省得日后麻烦,“弟同定国公未拜干亲,却已结发。”

    啥?!

    孟清义以为自己听错了。

    为强调事实,孟清和补充道:“此事,娘也晓得。”

    娘也晓得?

    确定孟清和不是说笑,孟清义脑子嗡的一声,整个人都石化了。

    这是怎么讲的,十二郎怎会同一个男人结发?!

    “十二郎可是不得已?”

    “弟心甘情愿。”

    “可……”

    “九哥,”孟清和突然神情一变,满脸的忧郁,“其实,事情是这样……”

    听完孟清和的一番解释,孟清义瞬间如遭雷击。

    十二郎,不行?

    定国公,也不行?

    两人是过命的交情,所以就那啥了?

    从石化到龟裂,再到碎成渣渣,孟清义脑子清空,三观重刷,嘴巴张合几次,单音都发不出来。

    太过震惊,以致怒斥和悲痛都没了力气。何况,他有什么立场斥责十二郎?

    十二郎是在边塞受伤,损了根本。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家人!虽惊世骇俗了些,可娘都没有阻拦,他就能摆出兄长的面孔斥责说教?

    震惊,茫然,随后就是铺天盖地的内疚和心疼,以及对孟广孝孟清海父子彻骨的仇恨。如果不是他们,父兄不会枉死,自己不会十一载流落塞外,十二郎更不会被迫从军!

    遇上这样的事,十二郎定是更加难受!比起十二郎,自己在边塞吃的苦算得了什么!

    “十二郎,苦了你了!”孟清义用力捶着胸口,捶着右腿,红了眼圈,“是九哥没用!”

    孟清和吓了一跳,坦白时,脑子里闪过多种可能,挨骂的准备都做好了,不想孟清义却是这种反应。是他说话的方式出了问题,还是孟清义听的方式不对?

    “九哥,快别这样,你刚用了药!”

    拦住孟清义自伤的行为,孟清和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感到羞愧,更多的却是感动。孟清义是真心爱护自己的弟弟,即使是这般惊世骇俗,也不忍苛责,反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十二郎,同定国公这般,你是真的心甘情愿?若不是……”

    话到一半,房门突然被从外边推开,一身朝服的沈瑄站在门边,八梁冠,貂蝉巾,金带佩玉,绶用四色花锦,宽袍大袖,行走间,修身挺拔,站定后,稳如山岳。

    走入厢房内,沈瑄肃然道:“兄长,吾已同十二郎结发,结今生之约,鸾凤为盟,天地为证!”

    低沉的声音,如玉的面容,漆黑的眉眼,似有形的煞气在空气中弥散。

    孟清义打了哆嗦。即使是杀人如麻的鞑子,也不似这般吓人。十二郎,竟要同他过一辈子?真是心甘情愿,不是被迫?

    许久没听沈瑄说这样的话,孟清和心下有些别扭,捏了一下耳朵,发烫,肯定红了。

    孟清义石化等更加厉害,当真不知该作何反应。

    听定国公的口气,这事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无论是谁,都影响不到他的决定。

    既然这样,那就热闹的办场喜事?他得先给自己两巴掌,让脑袋清醒一下、可就这么着,却是不明不白,不是个事。

    孟清义很苦恼,苦恼得完全忽略了定国公散发的煞气。

    眼前这是妹夫还是弟媳?

    好像哪个都不合适。

    孟清义这厢苦恼中,孟清和已经给沈瑄倒了杯热茶。国公爷这个时辰回来,明显是退朝后被皇帝留下加班,估计也没能蹭上饭。

    沈瑄接过茶盏,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手指擦过孟清和的手背,嘴角轻弯,眼波流转。

    孟十二郎习惯了,不觉得什么,顶多晃神几秒,心跳快一拍。

    孟清义却是好一阵面红耳赤,做了几番心理建设,终于道出一句:“十二郎,你和国公爷虽不能明面上大办,族谱却是要上。”

    上族谱必定要开祠堂,即使不过礼,也是最牢靠的保障。如果两人要过一辈子,这一步必须要走。定国公若是不答应……孟清义攥紧了拳头,拼了这条命,也要劝十二郎回头。

    不过,以十二郎和国公爷的情形,到底该上孟家还是沈家族谱?

    听到孟清义的话,沈瑄眼中的冰冷有了些许缓和,孟清和挠挠下巴,道:“九哥,国公爷是今上义子,我已被天子赐姓。”

    简言之,他们都归宗人府管。上族谱,也肯定要天子点头,上国公爷家的。

    天子赐姓?

    难不成,这事连天子都晓得了?!

    此言一出,孟清义没能成功石化,而是直接魂飞天外。

    文华殿,东暖阁

    一副囊括了整个大明的舆图,铺满了半个青石砖地面。

    朱瞻壑蹲在舆图边,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撑着下巴,一身大红的盘龙常服,半天不出声。

    朱瞻基盘腿坐在朱瞻壑身边,腿上铺着一本册子,每翻过一页,就在舆图上对照,寻找相应的州府,手中不停记录,很快,手指和胳膊都开始发酸。

    伺候两人的宦官宫人侍立一旁,捧着笔墨纸砚和点心热汤,屏气凝神,不敢出声。

    暖阁里没有熏香,只有淡淡的果香和糕点的甜香。

    半晌,朱瞻壑出声了,“王兄。”

    “恩?”

    “我想出宫。”

    朱瞻基笔一顿,浓黑的墨点晕染开,宣告此页作废。

    “为何?”

    “少保数日未来宫中授课。”

    朱瞻壑抬头,没有隐瞒想出宫的目的。自朱瞻基受过朱棣的教导,堂兄弟之间倒是比以往亲密了许多。

    “少保是旧疾复发。”朱瞻基放下笔,立刻有宦官送上丝帕,为他擦手,“皇祖父也说,近些时日不要去叨扰。”

    “可我想见少保,想知道少保的旧疾好了没有。少保如果不肯喝药,病就不会好得快。少保如果不肯喝药,赵院使可以给少保施针。”

    朱瞻基:“……”如果真是这样,兴宁伯未必乐意见到王弟。

    朱瞻壑蹲累了,干脆坐下,“少保上次讲,海里有比房子还大的鱼,隔海之地有能活人无数的粮食,还有各种珍禽异兽。王兄不是也想听少保授课?”

    朱瞻基点头,为此,他还和皇祖父争取来着。

    “少保病了,不能进-宫,作为弟子理应前去探病。”

    朱瞻壑似下定了决心,突然双手按地,站起身来,拍拍衣袍的下摆,丢下一句,“我要去见皇祖父!”

    话说,噔噔噔跑出了暖阁。

    伺候他的宦官立刻跟了上去,“世子,慢些。”

    朱瞻基低头看着手中的册子,将被污了的一页撕去,“王伴伴。”

    “奴婢在。”

    “收拾了,孤也去见皇祖父。”

    “是。”

    奉天殿西暖阁中,朱棣翻过锦衣卫递上的条子,神色渐冷。

    未几,铺开黄绢,提笔,重重落下。

    “召贵州镇守镇远侯顾城还京,升都指挥使薛贵为中军都督佥事,镇守贵州。”

    “改广西布政司右参议解缙为交址布政司右参议。”

    “加汉王,赵王俸禄至一万石。”

    “拿平王府教授,纪善,械至京城。再削平王府护卫,不留军士,只存校尉百人,官军悉调边防。”

    朱瞻壑求见时,恰好遇上从暖阁内走出的郑和。

    “见过世子。”

    郑和行礼,在殿外通报。

    很快,殿内响起永乐帝的声音,朱瞻壑向郑和道谢,郑和忙道:“奴婢当不得!世子快些进去吧。”

    朱瞻壑前脚刚进暖阁,朱瞻基后脚带人走了过来。

    郑和眯眼,笑呵呵的脸上不见端倪,却未如之前一般向永乐帝通禀,而是带着黄绢,快步赶往文渊阁。

203第二百零三章

    朱瞻壑人小,胆子却大,步入西暖阁,下拜行礼,不顾朱棣的黑脸,直言要出宫探望兴宁伯。

    “皇祖父曾言,师者大也。少保教导孙儿学问,如今病重,孙儿应当前去探望,请皇祖父恩准。”

    话落,再拜。

    朱瞻壑表情严肃,言辞恳切,本该十分有说服力。无奈身材局限,行礼时,底盘颇有些不稳,随时有左右摇摆,或是前倾的风险。想继续严肃,着实有些困难。

    伺候朱瞻壑的宦官心肝颤悠,像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生怕小世子一个不稳,骨碌到地上。这样的事,之前就有先例。只不过事发地点不是奉天殿西暖阁,而是坤宁宫正殿。

    被朱瞻壑一打岔,朱棣心头的火气霎时间熄灭不少。黑脸也有转暖的迹象。放下奏疏,咳嗽一声,“是你自己想去?”

    说话时,凌厉的目光扫过朱瞻壑身后,宦官宫人齐齐缩了缩脖子,腿不自觉的打颤。

    “回皇祖父,同他人武官,是孙儿自己的主意。”

    朱瞻壑抬起头,小脸绷紧。

    半晌,朱棣才道:“朕知道了,你起来吧。”

    “皇祖父答应了?”

    朱瞻壑没有马上起来,三头身也是有心眼的。

    只不过,他的这点心思哪里瞒得过永乐帝?

    见朱瞻壑迟迟不起,巴望的看着他,朱棣丁点火气也没了。

    “行了,朕准了,起来吧。”

    说罢,干脆起身绕过御案,走到朱瞻壑跟前,弯腰将他捞了起来。

    短短时日,又重了不少,脸没见长肉,是长个子了。

    “谢皇祖父。”

    “今天-天-色-已晚,明日早朝,见到定国公,朕让他带你出宫。”

    定国公?伯父?

    朱瞻壑眼睛亮了。

    “是很厉害的伯父?”

    永乐帝点头。

    “皇祖父,能让父王一起去吗?”

    “为何?”

    “少保说父王武艺过人,王叔说伯父更厉害,父王肯定想和伯父切磋,分出胜负。”

    高煦想和瑄儿切磋,分出胜负?

    一瞬间,永乐帝的表情有些扭曲。

    见朱棣表情好十分奇怪,朱瞻壑不解问道:“皇祖父?”

    大眼睛眨啊眨,永乐帝抱着孙子,果断把儿子踹到一边,“朕准了。”

    “谢皇祖父!”

    朱瞻壑眼睛闪亮,朱棣心情大好。

    如果朱高煦在场,定然会大哭,什么叫坑儿子的爹,什么是坑爹的熊孩子?这就是!

    此时,有宦官禀报,朱瞻基候在门外。

    朱棣抱着朱瞻壑回到御案后,朗声道:“宣。”

    朱瞻基走进暖阁,跪地行礼道:“孙儿见过皇祖父。”

    比起朱瞻壑,朱瞻基一举一动都是一丝不苟。行礼时,挑不出半点差错。

    朱棣心情正好,即使因朱瞻基想起了长子,也没马上收起笑容。不过,今日,兵部送来了新的舆图,据下边回报,两个孙子都在文华殿看舆图。瞻壑来得早,瞻基是专注临摹舆图,因而慢了一步,还是一直等在暖阁外?

    想到这里,朱棣的笑容淡了下来,却没有责备朱瞻基,反而道:“瞻壑明日出宫探望兴宁伯,你也一起去吧。”

    乍听此言,朱瞻基惊讶抬头,皇祖父的意思,是答应他到文华殿听兴宁伯授课?

    “想拜兴宁伯为师,就自己努力。”

    朱瞻基瞪圆了眼睛,稳重淡然全都不见了踪影,只余下激动和得偿所愿的兴奋,心情瞬间飞扬,“孙儿谢皇祖父!”

    父王和他说,皇祖父先是天子,才是祖父。他想了许多时日,有茫然,更多的则是失落。

    现如今,朱瞻基不敢言父王错了,但他更明白,皇祖父是天子,也是他的祖父,仍会顾念疼爱他。只要他不犯错,不犯和母妃一样的错。

    朱棣抱着朱瞻壑,拍了拍朱瞻基的肩膀,祖孙三人,难得有如此温馨的时刻。

    郑和从文渊阁回来,停在暖阁门口,没有贸然上前打扰。侯显恰好赶来回事,两人相见,目光在半空中相-撞,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火花四溅。直到暖阁内传来宣召,才同时转头,无声的撇嘴。

    郑和斜视侯显,暗道:下月就要出海,到了海上,咱家看你还怎么嚣张!

    侯显探手入怀,捏紧了装着丸药的瓷瓶,冷笑:以为咱家白活这么多年,塞外是白去的,要出海会没有准备?做梦!

    掌灯时分,朱棣处理完政务,带着朱瞻基和朱瞻壑到坤宁宫用饭。

    “陛下。”

    祖孙三人一起到来,徐皇后略有些诧异,迎上前去,笑容依然温婉。

    “到皇祖母这来。”

    “孙儿见过皇祖母。”

    朱瞻基一板一眼的行礼,朱瞻壑像头小老虎,行完礼就撒欢,被徐皇后抱在怀里,笑得人心都软了。

    朱高煦和朱高燧定时定点来陪母后用膳,看到眼前情景,兄弟俩互相看看,眼中的深意,只有彼此才能明白。

    定国公府内,一样设了“家宴”。

    数盏立灯,儿—臂-粗的火烛,照亮室内,如同白昼。

    坐在桌旁,孟清义浑身不自在。和沈瑄同桌吃饭,委实压力山大。

    孟清江察觉出不对劲,却没轻易开口。实际上,他比孟清义更不自在。孟清义知晓了沈瑄和孟清和两人的关系,他仍被蒙在鼓里。在边塞时,和十二郎同吃同睡,早已经习惯。可定国公是谁?看着摆在面前的酒杯,孟四郎实在不敢相信,刚刚,国公爷竟亲自为他斟酒。

    孟清和不说话,不喝酒,只埋头吃饭。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沈瑄则举起酒杯,清冽的酒水,散溢出浓香,“敬两位兄长。“

    简简单单六个字,冲-击-力却非同一般。

    孟清义表情复杂,孟清江险些滑到桌子下边去。

    两人木然不动,沈瑄举杯静等。

    蓝色袍服,金带玉簪。天潢贵胄,膏粱子弟。

    一室烛火中,俊美的面容更显出尘精致。却也是如刀锋般的锐利,冰冷。

    “敬国公爷!”

    端起酒盏,孟清义一饮而尽。不为其他,单是为了十二郎,这酒,他也必须喝。只望定国公能善待十二郎,如誓言一般,结发到老。

    三杯过后,孟清义放下酒盏。

    沈瑄没有再劝,许多话根本不必出口。说得天花乱坠,不如依心所行。

    孟清和终于抬起头,吩咐家人撤下酒壶,送上热汤,“九哥服药,不能多饮,三杯已是破例。四堂兄也莫要过量。”

    沈瑄侧头挑眉,眸中清晰映出了身边人的面容。金盏送到唇边,唇润了酒水,红得似要滴血。

    “国公爷明日还要上朝。”孟清和眯眼,弯了弯嘴角,一样挑眉,后半句话没有出口。今夜,国公爷打算宿在西厢?

    金盏立时放下,持筷端碗,专心吃饭。

    很显然,国公爷对东厢很满意,不打算挪地方。

    用过了饭,孟清江和孟清义自回客房休息。

    想起孟清义之前的话,孟清江心中有许多疑问,再看孟清和和沈瑄,表情不自觉的有些僵。孟四郎的神经-粗-度,明显和孟清和兄弟不在同样的段位。

    孟清和饭后需服药。

    起初,每日一副,随着调养日久,变作三日一副。

    沈瑄净过手,托起瓷碗,试了试温度,舀起一勺汤药送到孟清和嘴边,褪去冰冷,温声道:“不烫了。”

    “国公爷,我自己来。”不是他没有浪漫细胞,这样的情形,几乎每次喝药都会重复一次。次数多了,孟清和也学乖了。绝对不能软着来,必要时,动手抢碗。

    沈瑄没有坚持,在孟清和两三口喝完汤药之后,捻起一粒果脯,送到他的嘴里。

    指尖擦过唇角,带走一抹褐色。送到自己唇边,轻轻-舔-过,眼眸低垂,好似一点不觉得苦。

    孟清和咬着果脯,很是无奈。

    这么些年,侯二代的功力日深,相对的,他的抵抗能力呈直线下降。

    耳朵红不算什么,心跳飙升也可以接受,扑了还想扑,算怎么回事?

    扑成功也就罢了,往往是扑上去羊入虎口,还乐此不疲,他损了的不是身体,是脑子才对吧?

    仔细想想,他和国公爷聚少离多,满打满算,凑够七年之痒的日子都很遥远。

    所以,他这种表现,多少能说得过去……吧?

    “十二郎在想何事?”

    孟清和推开药碗,不想说话。抵挡不住国公爷的美-色,脑袋冒氢气这种事,岂能说得出口?

    沈瑄挑眉,“十二郎不愿告知?”

    孟清和磨牙,“国公爷真想知道?”

    “自然。”

    “那好。”孟清和点头,悍然道,“国公爷俊美无匹,天-下-无-双,吾甚钦慕,每见,面赤耳红,心中砰然,不免-神-飞。”

    沈瑄:“……”

    继续悍然,“此乃实言。”

    沈瑄:“……”

    坚持悍然,“肺腑之言!”

    如果不是担心刺-激太大,沈瑄-暴-起,不好收场,孟清和还会背两段诗经。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多真实的写照。

    不过,仅是一句,后果也超乎预期。

    孟十二郎陷在榻上,追悔莫及。如无意外,恐有三日要卧床不起。

    翌日,定国公神清气爽出门上朝。

    兴宁伯一觉睡到午后,醒来时,沈瑄已经回府,还带回了两位贵客。

    平王世子朱瞻基,汉王世子朱瞻壑。

    皇孙莅临,换成别家,定是如临大敌,提前清场,生怕出了半点差错。如果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一个半个心怀叵测之徒,冲-撞-了皇孙,全府都要跟着倒霉。

    定国公府却没这样的规矩。

    自兴宁伯移居,皇帝的儿子和小舅子隔三差五跑来蹭饭,国公府众人早已锻炼出来,见怪不怪。

    朱瞻基和朱瞻壑是微服出宫,除了随身伺候的宦官,只带数名护卫。如果不考虑其他因素,有定国公在,连护卫都可以省略。

    京城内外男女老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定国公是猛人中的猛人,文章武功一样无敌。

    胆敢找定国公的麻烦?不比被请去锦衣卫北镇抚司喝茶聊天轻松多少。

    朱瞻基出宫的次数不少,虽未到过定国公府,表现总未出格。

    朱瞻壑却满是好奇。出宫时,还惦记着父王朱高煦。朱高燧凑热闹,也想跟过来。中途却被徐皇后叫去,朱高煦死拉住兄弟,趁机脱身。

    开玩笑,和定国公切磋武艺?他没找揍倾向。

    以为是皇子亲王就会被手下留情?做梦更加实际。

    揍得狠了,顶两个黑眼圈回宫,父皇八成还会说,揍得好!然后挥舞着鞭子,再来一顿好揍。

    幸亏朱高煦和朱高燧没跟来,否则,孟清和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脸红到耳朵鼻孔一起冒烟。

    朱瞻基和朱瞻壑被请到东厢,孟清和换了便服,笑容和蔼,“见过世子。”

    “少保不必多礼。”

    说完这句,朱瞻基就不再开口。

    朱瞻壑没那么多顾忌,开口就是一连串的问题,可以听出,他很关心孟清和,是真正当做长辈的关心。

    “劳世子担忧。下官只是旧疾复发,用了药,三五日当好。不敢带病入宫,方才停了授课。”孟清和笑道,“后日,赵院使过府为下官诊脉,若无大碍,会继续为世子授课。”

    “少保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

    朱瞻壑仍是担心,“如果少保再不好,就让赵院使施针。”

    孟清和:“……”这小孩怎么总想着让人给他扎针?

    两人说话时,朱瞻基始终没有插言,直到朱瞻壑静了下来,捧起茶盏润口,才郑重说道:“孤想学习海外之事,欲-同王弟一起听少保授课,不知少保可否答应?”

    听他讲课?

    朱瞻基很谦逊,语气十分温和,孟清和却意外想起了数年前的那场宫宴,那时的朱瞻基,是最受永乐帝宠爱的嫡长孙。

    “世子想知晓海外方物?”

    “是。”朱瞻基点头道,“若得皇祖父允许,孤成年在之后,还想乘船出海,看一看少保口中那片广大的土地。”

    孟清和没有马上答应,而是问道:“世子可禀报了陛下?”

    “孤已请示过皇祖父。”朱瞻基道,“皇祖父言,想得少保倾囊相授,孤要自己努力。”

    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是让他顺着朱瞻基的意思,告诉他海外的世界,还是托辞婉拒?

    沉吟半晌,孟清和深吸一口气,决定答应朱瞻基的请求。

    “每逢达初五,初九,世子可到文华殿,下官将为两位世子讲授海外之事。”

    “多谢少保!”

    达成所愿,朱瞻基十分高兴,起身向孟清和行礼。

    孟清和没有受全礼,让开之后,郑重还礼。毕竟不是师徒,对永乐帝的决定也只是猜测,还是谨慎些好。

    朱瞻基和朱瞻壑没有留在国公府用膳,停留不到一个时辰,就被送回了皇宫。

    人是沈瑄带来的,自然要由他再送回去。

    孟清和力气用尽,沈瑄离开后,又歪到了榻上。

    很累,脑子却不停的转动。

    汉王世子,平王世子,永乐帝,三位亲王,大明,海外……

    越想越是头疼。

    皇家内部的事,做臣子的搅合进去,绝没有好果子吃。沈瑄尚且看三步才走一步,他有多大能耐,充当两位世子的老师?

    不答应?

    苦笑一声,这事是他不答应就能躲开的吗?

    原本,他不需事事都做考虑,这样很容易钻牛角尖。可孟清义回来了,重办户籍,无论是入民户还是军户,孟家都不再只有他一个男丁。

    孟清和闭上双眼,手指轻轻敲在腿上。

    一等伯可以世袭。

    不过,无论是过继还是孟清义有了儿子,他都不打算让家人袭爵。遇到合适的机会,天子颁下的铁券也要主动交还。

    如果孟清义没有回来,铁券还能留在家中,但他回来了,很多事都会因此发生改变。

    “难啊。”

    捏了捏额角,叹了口气。

    历史上,朱棣做了近二十年皇帝。如今,历史正悄然发生改变,朱能活下来了,徐皇后也未病逝,朱棣向朱元璋看齐,再做二三十年的龙椅应该没太大的问题。

    永乐六年,皇太子仍旧未立。

    朱高炽改封贵州,朱高煦和朱高燧被封到了北疆。

    安南成为了交趾,辽东的炮声响起,归附的女真部落,前锋已攻入朝鲜。

    孟清和知道的,不知道的,历史上发生过的,未发生过的,都在时空的画卷上泼洒下浓墨,也在直接或间接的影响着他的生活。

    最让孟清和担心的是,以他的健康状况,是否能活过这个时空的永乐帝?

    如果不能……

    想到这里,孟清和垂下眼眸,对接下来要做的事,进一步坚定了决心。

204第二百零四章

    永乐六年六月壬戌,夜-色-中,南京城北突发轰鸣之声,地动山摇,火光瞬间照亮天空。

    崩裂声中,整条街道从中裂开,像是巨-兽-张开的大口。

    房屋成排塌陷,百姓被巨响惊醒,许多人身上只着中衣从屋中逃出,在地动中,站都站不稳,满脸的惊惶。有-赤-着膀子,满脸尘土的汉子,逃得一命,却不见妻儿老母,顾不得脚下的晃动,爬也要爬回随时可能倒塌的房屋。

    “娘!”

    “爹!”

    天色渐亮,脚下的震动也渐渐停了。

    城西火药局内,大使和副使满脸焦急,指挥着匠户和军丁查看存储火药的仓库。

    “危险!快让开!”

    装着火药的罐子被突然掉落的瓦石砸碎,擦撞起火星,轰的一声,火光充天。距离最近的数名匠户瞬间发出惨叫,捂着脸颊胳膊,倒在地上痛苦的翻滚。

    “快灭火!”

    大使和副使心急如焚,若是仓库起火,整个火药局都得赔进去!

    “快啊!灭火!”

    饶是两人喊哑了嗓子,爆-裂声仍不断响起。虽然库中存放的火药不多,火势起来,仍无法扑灭。

    熊熊烈火开始蔓延,受伤的人越来越多,大使和副使不得不带人逃出,火药局很快陷入一片火海。

    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分别遣人前往城中各处,灭火是其一,救人更为重要。

    锦衣卫南北镇抚司灯火通明,杨铎策马,亲自率人前往城北。

    自永乐元年,应天十八府,河南山东等地,地震,大水,、和蝗灾轮番出现,受灾百姓不知凡几。

    幸亏国库和天子内库充裕,铜钱堆成了山,又有大宁等地丰产,朝中地方多有能臣,赈灾善后处置得当,即便有损失,到底没有出现大批的流民。

    如今,地震发生在京城,天子脚下。稍有不慎便会流言四起。追究下来,不知又会有多少人头落地。

    钦天监监正和监副连夜被召入宫,可以想见,今夜,整个京城都将不眠。

    定国公府内,地面刚有颤动,孟清江便被惊醒,抓起外衫,跑出客房,迎面遇上了府内护卫。孟清义只比孟清江慢了一步,虽未从军,十余年的草原生活,让他比寻常人更能预知危险。

    两人都惦记着孟清和,顾不得脚下不停的晃动,直奔后堂。

    孟清和是被沈瑄从厢房里抱出来的,身上裹着一条薄-被,显然还有些迷糊。

    沈瑄抱得自然,护卫和长随也很淡定,孟清江和孟清义却僵在了原地。即使晓得孟清和同沈瑄的关系,两人仍不知该作何反应。

    直到震动停歇,冰冷的目光刺在身上,差点被国公爷外放的煞气冻僵,孟清义才咳嗽一声,表情略微正常了些。孟清江却继续僵着不动。再次证明,论心理承受能力和神经强悍程度,孟清和一家都非常人所及。

    半梦半醒,孟清和在沈瑄怀里打了哈欠。

    “国公爷?”

    不是他神经太粗,没有风险意识。实是不小心撩拨了虎须,被国公爷正法,累得动动手指都难。勉强能睁开眼睛,已经称得上是奇迹了。

    “无事。”沈瑄单臂托着孟清和的腿,让他趴在自己肩上,腾出一只手,拍拍孟清和的背,“继续睡吧。”

    孟清和又打了和哈欠,或许是被拍得太舒服,知道不是睡觉的时候,还是止不住眼皮打架,只能环住沈瑄的肩颈,强撑着没再睡过去,想清醒的思考,却着实有些困难。

    护卫在侧的亲卫长随都是眼观鼻鼻观心,背对国公爷和孟伯爷,腰背挺直,做大义凛然状。

    唯二在状况外的,也被国公爷的煞气冻住,出不了声音。

    地动停后,高福和周荣分别带人查看过府内各处,向沈瑄回禀,“除有两处厢房损毁,无人伤亡。”

    沈瑄点头,晃动停后,等了许久,不再有地动迹象,远处的火光也渐渐熄灭,令府内众人各司其职,抱着孟清和又回了东厢。

    房门关上,周荣咧咧嘴,“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高福一向不喜多言,和周荣打了招呼,率领伯府亲卫又回了中堂。

    孟清义和孟清江被长随送回客房,两人的表情都有些飘忽,不约而同被门槛绊了一下,险险摔倒在地。

    东厢内,躺在榻上,孟清和反倒睡不着了。

    单手撑头,看着躺在身边的沈瑄,说道:“国公爷。”

    “恩?”

    “我同你一起上朝。”

    沈瑄睁开眼,漆黑的眸子,清晰映出了孟清和的面容,“为何?”

    近些时日,孟清和一直留在国公府养病。汉王世子的授课停了,五军都督府递了条子,早朝和晚朝自然就免了。

    “地动之后,天子定会求直言。”孟清和躺下,捏了捏胳膊,有些麻,大脑却更加清醒,“我有点担心。”

    “担心?”

    沈瑄先是惊讶,随即了然,弯了嘴角,托起孟清和的后颈,俯身,堵住了他的唇。

    许久,在孟清和的耳根发热,脑袋又开始模糊时,才被放开。

    “十二郎可是担心瑄?”

    气—喘—匀了些,孟清和没好奇的哼了一声,扯开沈瑄中衣的领口,狠狠就是一口,磨牙!

    古时天灾,往往会同帝王和大臣紧密关联。

    要么天子失德,要么朝中出了奸佞,上天示警。总之,必须要给出个说法。

    自班师回朝,定国公太过高调,朋友没交到一个,敌人却立了一排。尤其朝中的士大夫,几乎被打击个遍。孟清和时常会想,自己和沈瑄一起出现,到底谁拉的仇恨值更多些。

    京城地动,天子定然要求直言。届时,很难保证不会有人借题发挥。只要有了出头的椽子,攻讦沈瑄的声音定会一浪-高过一浪。理由现成的,杀孽太多,有伤人和,

    天子出面弹-压?坚持真理,直接喷回去。

    继续弹-压?好,不在定国公身上找毛病,迁都北京的事情必须讨论一下。

    孟清和上朝,不求把可能找茬的都拍回去,至少能分担一下火力。

    “不是杞人忧天。”半撑起身体,看着沈瑄散开的领口,孟清和费了相当大的力气,才没再咬下去,“总之,有备无患。”

    他相信,真有起刺的,成国公武阳侯等人也不会放着不管。但要和士大夫们摆事实讲道理,总是弱了一截。

    听完孟清和的解释,沈瑄脸上的笑意加深,单手扣住孟清和的背,将人重重的压进了怀里。

    “十二郎的心意,瑄知晓。”

    温热的气息拂过发顶,孟清和动了动,却被扣得更紧。有力的心跳声回响在耳边,干脆伸出双手,环住了沈瑄的腰。

    按照孟伯爷的想法,自己的人,当然要自己护着。不只护着,还要护住。谁敢起幺蛾子,直接巴掌扇过去,顺便补上两脚,让对方晓得,花儿之所以这么红,不是没理由的。

    “时辰还早,再睡一会。”沈瑄放松了力气,一下下抚过孟清和的后颈。

    “恩。”孟清和含糊的应了一声,“时辰到了,一定要叫醒我。”

    “自然。”

    修长的手指--插--入乌黑的发间,漆黑的眼眸似不见的深潭,眸光凝处,好似看着藏于心中的珍宝。

    抓住了,攥紧了,捧住了,再不会放手。

    心中惦记着上朝,孟清和并没有睡实。沈瑄起身时,也顺势睁开了双眼。

    长随送来热水青盐,洗漱过后,简单用了些粥和点心,换上朝服,一同出了国公府。

    一路上,遇上早起的同僚,互相见礼,基本都是沈瑄在中,他人立在两侧。孟清和是从一品武官,爵位却不高,遇上侯爵国公也得让路,先抱拳行礼。

    “兴宁伯可好些了?”

    徐增寿几次上国公府蹭饭,加上多次帮忙,同孟清和也算有了交情。对这位国舅爷,孟清和抱持的态度是,不一定要友情深厚,却绝不能交恶。寻常的交个朋友就是最好的相处之道。

    “谢侯爷关心,下官尚好。”

    寒暄两句,孟清和便闭口不言。徐增寿转向沈瑄,声音不高,只道:“上朝时,当心些。”

    孟清和听得真切,不免庆幸,今天来上朝果然是对的。徐增寿不会平白无故提醒沈瑄,他定是同自己一样,预测到今日早朝不会太平。

    自己完全是推测,武阳侯八成是得了确切的消息。

    徐辉祖在北京练兵,魏国公府和武阳侯府在京中的势力便全部交给了徐增寿。自国朝开立便扎根京城,树大根深的魏国公府,提前知道些消息,并不奇怪。就算天子晓得了,也不会生出过多猜忌。

    “多谢武阳侯。”

    “你我何必见外?”徐增寿笑道,“不过,若真心感谢,叫声舅舅如何?”

    沈瑄不语,半米之内,温度骤降。

    孟清和很想策马走远些,到底没敢。

    每次遇上武阳侯,都要提起这茬。这位果然心宽,完全不担心哪天国公爷忍无可忍,请他到演武场切磋一下。

    沈瑄周身的煞气越来越明显。徐增寿终于停止了“亲情”轰炸。

    距离宫门尚有百米,朝臣便需下马,整理朝服,步行前往奉天门。

    门前当值的是锦衣卫。

    指挥使杨铎不在,悬巡夜铜牌的是锦衣卫指挥同知纪纲。

    见到孟清和,纪纲略微颔首,并未上前搭言。

    孟清和不以为意,反倒觉得,一段时日不见,纪纲行事又谨慎了许多。但比起杨铎,还是多少差了些火候。

    未及,宫门大开。

    群臣分为文武两班,6续进入宫门,踏上金水桥。

    虽有太子少保的荣誉头衔,站位时,也要按照武官品级,孟清和跟在新城侯张辅身后,一边走,一边瞄了两眼文官队伍,重点在都察院左右都御史。这两位的神情都带着些跃跃欲试,今天的早朝,定然会相当热闹。六科给事中离得远了点,暂时观察不到。不过想也知道,千载难逢的机会,绝对少不了这些给事中。

    得出结论,孟清和暗自琢磨,早朝上,一旦有人起刺,自己该如何应对。

    无论如何,必须拦在沈瑄之前。说不准,能借此机会,为自己计划做的事情铺路。

    打定主意,孟清和定了定神,整个人都变得沉稳起来。

    群臣进-入奉天殿,乐声起,四鼓过后,一夜没睡的永乐皇帝坐到了龙椅之上。

    “跪!”

    礼官的声音在乐后响起,孟清和随众人下拜,垂首敛眸,让人辨不出任何情绪。

    如孟清和所想,永乐帝当朝宣布,因京城地-震,求直言。

    以朱棣的性格,自然不会说,上天降下灾祸是他这个皇帝没做好。如果哪个胆大的敢把这件事往他身上扯,不拍板子也要离开中-央,下放边区。一边教书育人,一边劳动改造。

    “诸卿可直言,于社稷有益者,朕定然采纳。”

    潜台词,考虑好了再说话,否则后果自负。

    永乐帝话说完,奉天殿中一片寂静。

    换成建文朝,天灾发生,皇帝肯定要先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做一下自我批评。可龙椅上这位明显不这么想,也不打算这么干。因地动求直言,都要提前定下基调。

    大多数朝臣心中没底,都不打算先开口。

    几名御史和给事中眼中却闪过喜色,天子此举,更利于他们的计划。

    既然如此,还等什么?

    出列,直言!

    “启禀陛下,臣有奏。”

    孟清和抬头,顺着声音看过去,视线落在说话者头戴的獬豸冠上,嘴角掀起一抹冷笑,果然是御史先发难。

    不过,御史直言的内容却和他预想的完全不同。

    “臣参锦衣卫指挥使杨铎,用心刻薄,不明政体,用同知纪纲,千户李实等为羽翼,诬陷忠良,刑--讯-良民,无视太--祖法令,矫释圣意,抓捕僧侣,肆意妄为,致死民怨沸腾,上天示警。臣请陛下,下杨铎,纪纲,李实,庄敬等人狱,以明圣德,抚天下黎民之心!”

    话音刚落,立即有数名朝官附和,誓要将杨铎的罪名坐实。

    言官发力的方向竟是锦衣卫?

    愕然之后,深思片刻,孟清和悚然一惊。

    之前,永乐帝下诏清查天下寺庙,朝中闹腾了两次,很快平息。如今又被提了出来,同天灾联系到一起。朱棣再铁-血,手腕再强硬,也不能不有所顾忌。

    文臣同锦衣卫势不两立,武将虽对锦衣卫有所改观,涉及到天灾,也未必会帮锦衣卫说话。出言的御史是看准了这点,才将矛头对准了杨铎。

    握紧朝笏,孟清和咬牙。

    是他想差了,再同沈瑄势不两立,也要顾忌沈瑄的身份和国公府的势力。位列朝班的可以是愤-青,是奸佞,却不会是傻子。

    有更好的靶子,没人会去鸡蛋碰石头。

    锦衣卫的名声本就不好,将-炮-口对准锦衣卫,即使不能成功,也会博得一个“好”名声。这个时候,谁站出来为杨铎说话,立刻会被泼上一身脏水。

    不过,旁人可以明哲保身,孟清和却不能犹豫,更不能坐视不理。身为锦衣卫之友,就算被泼墨汁,也必须站出来说话!

    明面上,御史弹劾的是锦衣卫,是锦衣卫指挥使杨铎,可实际上呢?

    清查寺院,核实僧侣,执行者是锦衣卫,主意可是他出的。陷害忠良,抓捕良民,明显也意有所指。

    孟清和可以确定,如果他不站出来,恐怕永乐帝会第一个对他失望。

    别问他为什么如此肯定,直觉告诉他,必须站出来。哪怕将炮火引到自己身上,也必须这么做。

    一旦杨铎被“打倒”,他绝对会是下一个。

    朝臣接二连三发言,朱棣的眉头越皱越深,脸色也越来越黑。

    孟清和终于迈步出列,朗声道:“陛下,臣有奏。”

    见兴宁伯出列,正慷慨激昂中的几位顿时脸色一变。

    永乐帝的眉头却是一松,道:“讲。”

    同言官们在锦衣卫的罪名上争论,是最笨的办法。想快速解决问题,必须将众人的视线转移开,孟伯爷已经有了腹案。

    “臣启陛下,自陛下得继大统,励精图治,仁德载厚。政治清明,四夷咸服。百姓食得继衣得暖,均赞颂,河清海晏,国出圣君。臣以为,天降灾祸定非我朝之故。”

    一番话,完全是在拍-龙-屁,还拍得相当有水平。

    朱棣脸不黑了,殿中也无人出列表示反对。谁敢反对,无异于说今上不是圣君,活够了不成?

    成功拍过-龙-屁,孟清和话锋一转,“臣以为,此次京城地动确为上天示警,然警示之地实在北疆!”

    北疆?

    京城地动,竟然也能和北疆扯上关系?

    群臣面面相觑,都不明白,孟清和是如何将话题扯这么远。

    龙椅上的永乐帝却是神情微变,手指一下下敲着龙椅,似明白了什么,扫过御史,眼神冷如数九寒冬。看向孟清和,目光却变得愈发亲切。果然老爹说得对,遇事,还是自家人靠得住!

205第二百零五章

    “臣闻草原多战事,更有鞑靼太保阿鲁台以下犯上,联合鞑靼诸部,驱逐可汗鬼力赤,迎撒马尔罕完者秃王本雅失里为可汗。”

    立在奉天殿中,孟清和不能看清永乐帝此刻的表情,只凭直觉,有七成以上的把握,对将地震同北疆联系起来,天子十分满意。

    既然满意,就要再接再厉。

    鬼力赤是生是死,都不再重要。坐实京城地动因北疆战事而起,才是关键。

    虽然他自己都觉得此事牵强,可开弓没有回头箭,话出口,没有再咽回去的道理。

    甭管旁人信不信,总之,自己必须相信。只要给出一个理由,还是天子希望的理由,没人敢站出来喷他胡说八道。

    “鬼力赤者,鞑靼可汗,向我朝称臣纳贡,受天子赐金印封诰,奉天子之命,游牧边塞。”

    “阿鲁台,鞑靼之臣,得天子恩赏,却不思回报,屡有犯上为乱之心。”

    “本雅失里,矫称前元宗室,密结阿鲁台,图谋鞑靼可汗之位,其心昭然!”

    清朗的声音在奉天殿中回响,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永乐帝很期待孟清和接下来的话,听得十分认真,坐在龙椅之上,身体不自觉的前倾。

    右班武将中,朱能和徐增寿也是听得出神。从孟清和的话里,能嗅出某种味道,战事将起的味道。

    沈瑄同朱能并列,看向侃侃而谈的孟清和,面容肃然,双眸愈发深邃。

    同列朝班的朱高煦和朱高燧没出声,借着站位优势,有志一同的看向老爹,果然,双目发亮中。

    左班文臣中有不少人皱眉,支持御史弹劾锦衣卫的朝臣更是脸色难看。见孟清和直接将京城地动同鞑靼内-乱-挂钩,黄淮胡广等人当即就要出列,却被杨士奇一把拉住。

    胡广转头,杨士奇松开手,没出声,表情也没多大变化。可就是这几秒的时间,孟清和悍然抛出了杀手锏。

    “数日前,臣夜观天象,见有木星犯诸王星,未几,草原传报,鬼力赤为阿鲁台驱逐。旬几,京师地动,首在城北。足可见,此乃上天示警,为北疆之祸矣!”

    一番高论,有理有据。结合先进的天文学知识,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孟伯爷放出一颗惊雷。

    南京地动和天子,和朝中诸公都没有关系,天象和事实证明,是北边出事了!

    鬼力赤向明朝称臣,得天子亲封,虽不享朝廷俸禄,级别也相当于“藩王”。如今,这位“藩王”却被赶下可汗位,带着手下四处逃命,鞑靼还放出消息,要拥立本雅失里做可汗,分明是有“犯-上-作-乱”之嫌!

    撵走领了朝廷敕封的鬼力赤,拥立本雅失里,经过大明同意了吗?

    鞑靼内部事务?

    呔!鞑靼早向大明称臣纳贡,继承汗位怎么能绕开大明天子,自作主张?

    分明是藐视朝廷,无视天子,找揍!

    京师地动,定然也是上天看不惯鞑靼此举,给朝廷提醒,草原上的邻居不老实了,必须好好沟通一下。

    尽管地动在金陵,鞑靼部落在草原,孟清和的话仍很有说服力,赫然将两者捏在了一起。

    “臣请陛下,以国朝之威,肃草原之事,抚天下万民!”

    既然地动的原因找到了,就该针对-性-的采取措施。

    天子计划北巡,无疑是个好机会。不需要调动大批边军,只需调动大宁,宣府,甘肃等地的部分官军,到草原上溜达一圈,足够给以震慑。

    再不悔改,奉皇命自助游的官军,人数定然要翻倍。届时,旅游路线发生变化,不小心和当地居民产生-摩-擦,造成任何后果,大明概不负责。

    “臣请陛下,听万民之请,平北疆之乱!”

    话落,孟清和跪地,顿首。

    一片丹心,为国为民,天地可表。

    沉默,良久的沉默。

    武将不说话,自成国公定国公下数,已然被兴宁伯的大手笔震惊。这是要在朝鲜之后,继续打着维护世界和平的大旗,发兵草原,征沙漠?

    文臣一样不说话,六部六科,御史翰林,集体瞠目结舌。兴宁伯的口舌之利,心思之敏捷,再次出乎众人预料。

    武将,勋贵?

    向以捕风捉影为己任,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的言官,都不敢拍着胸脯保证,自己能有这份本领。

    浮石沉木,颠倒黑白,相差十万八千里都能扯到一起,简直比做出锦绣文章的定国公还要打击人!

    不是没人想出言驳斥,可理由呢?

    夜观天象属不务正业?

    朝堂上还立着有神棍嫌疑的兵部尚书,就不许兴宁伯有点业余爱好?何况,兴宁伯的师傅可是姚广孝!有他做师傅,还有什么不可能。

    鞑靼内部-动-乱-不关大明的事?

    谁敢这么说,不用孟清和驳斥,永乐帝会先伸出大脚,直接踹飞。

    就这么认了?表示兴宁伯说得对?

    憋屈啊!

    明摆着是胡说八道,却找不出更好的理由反驳。弹劾锦衣卫的御史互相看看,尚未提出的后半部分计划,明显要胎死腹中。

    自己提出的理由,虽说更有事实依据,但在兴宁伯的“胡说八道”跟前,直接被比成了高大上脚下的矮穷挫。

    关键是,兴宁伯先提鞑靼内乱,再提天子北巡,话里话外主张发兵草原,合了天子的心思,也符合勋贵武将甚至是部分文官的利益。

    征讨安南,让许多人尝到了甜头。

    土地粮食人口一步到位,广西云南接连开了互市,不起眼的凭祥县,更成为西南有名的商队集散地。不提武将,便是文臣,也有不少在购买土地和各种交易中得利。不出意外,起了战火的朝鲜将成为第二个安南。

    如今,兴宁伯联系京城地动,以鞑靼汗位更迭为由,提议发兵草原,奉天殿中群臣,已有不少起了盘算。

    比起可能在北疆获取的利益,锦衣卫的事,稍后再议?

    朱棣高踞龙椅之上,将群臣的表情尽收眼底,看向的孟清和的目光愈发和蔼。

    这个时候,只要有人出列附和孟清和的提议,永乐帝就能当场拍板,立刻下旨。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终于,有人站出来了。却不是武将中的任何一个,而是户部尚书夏元吉。

    “兴宁伯所言,臣附议!”

    这个发展太出乎预料,朱棣也不免愣了一下。

    很快,更让他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继续户部尚书之后,兵部尚书,礼部尚书先后出列,支持孟清和的提议。刑部尚书,吏部尚书和工部尚书没有表示支持,却也没出言反对,沉默就已经给出了答案。

    六部天官,三位立场鲜明的支持孟清和,犹不甘心的两名御史瞬间风中凌乱。是他们没睡醒,还在做梦?

    三名尚书表明态度,孟清和并没太过吃惊。

    不提其他,单是“利益”二字,足以撼动人心。

    沈瑄没有第一个出列,他只需站在这里,就是给了孟清和最大的支持。

    成国公也没有当众表态,毕竟国公身份特殊,如果两位国公都站出来,很容易引起文臣-反-弹。文武不两立,为反对而反对,不是笑话。

    徐增寿和张辅却没有这样的顾忌。

    前者是皇帝的小舅子,自然一切以天子的利益为基准,以皇帝之意为准绳。

    张辅在安南立下大功,但有沈瑄朱能在前,并未马上列入武将第一梯队,作古的老爹张玉才够资格同两人并列。

    徐增寿和张辅先后出列,朗声道:“臣附兴宁伯之议!”

    朱高煦和朱高燧也表明立场,旗帜鲜明的支持孟清和。

    情势一面倒,即使有人跳出来反对,也掀不起任何浪花。

    朱棣顺应群臣之意,下诏,将京城地动直接和鞑靼-内-乱-挂钩,并向鞑靼派遣使臣,敕谕完者秃王本雅失里和太保阿鲁台,郑重表示,草原上的事,朕已经知道了。鬼力赤得朕亲封,不提前打招呼就将他撵走,是扫了朕的面子,朕很生气!

    不过,朕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一力追究责任,难免伤了彼此的感情,所以,朕决定网开一面。

    “如能幡然悔悟,负荆来归,定加以封爵,厚以赐赉,俾于近塞择善地以居。若为下人所惑,图可汗之虚名,虽祸机在前有不暇顾,可以安南之鉴!”

    威胁完毕,不忘补充一句“朕爱人之诚同于皦日。”

    翻译过来,朕向以宽厚待人,以诚推人。想安稳的放牧过日子,就老实的接待朝廷使臣,学习鬼力赤,向明朝称臣纳贡。否则,朕另派人上门,就不是有话好商量了。

    敕令当殿拟定,当殿宣读。

    最后一个字读完,无论文武都有同样的观感,天子是铁了心要到草原上烧帐篷。这样的一封敕谕送出去,心不宽的八成会直接气吐血。

    任务完成,孟清和回到五官队伍中。接下来的事,不需要他再出头,自然有朝臣完善补充。

    不过,让他没料到的是,永乐帝不只想借机收拾了鞑靼,还想顺便将迁都一事完全定下。

    “朕北巡之后,欲在北京天寿山修建长陵。”

    此言一出,奉天殿中顿时一静。

    在北京修陵?

    华夏自古重身后事,帝王多生前开始修建陵墓。朱棣提出在北京修陵,无疑给出一个讯号,他下定决心迁都,谁反对也没用!

    朱棣几次三番表明决心,反对的朝臣仍是占了多数。

    迁都是大事,虽然天子下令北京行部建造皇宫,规划京城,南京的大多数官员仍不愿迁王北方。为了让天子打消主意,太--祖遗训都被搬了出来。

    “臣请陛下三思!定都金陵乃高皇帝决议,迁都一事关系重大,还请陛下陛下慎重考虑。”

    孟清和蹙眉,看向说话的官员,绯袍上绣云雁补,束金荔枝腰带,三品文官。看他在左班的位置,应该在吏部供职。看面相,正是不惑之年,以文官的品级,称得上年轻有为。之前没见过,难不成,是新提拔上来的?

    不过,再有能力,这个时候出言反对,都是主动为官-途设置障碍。不见站在他前边的众位都没出声?明显在等着如他一般的“年轻人”做出头椽子。

    意外的,永乐帝没有发怒,而是沉声道:“朕欲迁都,卿以为出自何心?”

    “臣……”

    “不明白?朕告诉你!民有家主,朝有国君。一家之主,当立身持正,担一姓之责。一国之君,当抚育万民,以身卫国。朕继大统,承高皇帝遗训,居金陵之腴,时刻不忘北疆之险。鞑靼虽已称臣,然-狼-子-野-心不灭,窥伺我中原之地。瓦剌同为异族,秋肥虏壮之时,多兴兵来犯。北疆边卫军民,苦其久矣。”

    出言的反对迁都的朝臣,面现羞惭,讷然不语。

    “朕舍锦绣膏粱之地,迁都北京,誓以身守国门,护我大明万千子民!”

    群臣震撼。

    哪怕知道后世历史,知道后世人对永乐帝的评价,在这一刻,亲耳听到永乐帝道出的一番话,仍是热血上涌,豪情顿生。激动之余,仍不忘,当下正是刷好感的最佳时机。

    打定主意,拉着身边的张辅一同下拜,“陛下圣明!”

    张辅一时没反应过来,动作慢了一拍。直到孟清和喊出万岁,才猛然回神,用比孟清和更大的声音,高喊万岁。

    随着成国公,定国公,淇国公,武阳侯等纷纷下拜,反对迁都的朝臣瞬间了悟,大势已去。

    武将表态,文臣不能许久站着。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震耳的万岁省中,跪地,顿首。

    迁都之事,就此一锤定音。

    朱高煦和朱高燧很激动,对老爹的崇拜之情犹如滔滔江水,奔涌而出。

    霸气侧漏的永乐大帝端坐龙椅,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在暗爽,这种感觉,当真是无比的舒爽。

    敲定迁都一事,户部上奏京城赈灾。

    夏元吉表示,户部不差钱,就是差点粮食。交趾运来的粮食,部分补充给了边军,又分出一批运往征讨朝鲜大军,眼瞅着陛下又要北巡,随时可能征沙漠,粮食当真不够用。

    原本,这事和孟清和没多大干系,偏偏夏司徒一边表示粮食不够,一边瞄向孟清和。一眼接一眼,想说是错觉都不可能。

    孟清和无语,户部没粮,看他作甚?

    夏司徒表示,以兴宁伯的聪明才智,会不晓得他是什么意思?刚刚他可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兴宁伯的,礼尚往来,总该有点表示。

    孟清和转开视线,他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

    夏司徒毫不气馁,继续瞄。

    几分钟过去,孟伯爷终于撑不住了,不能自己出面,干脆凑到张辅耳边,低声道:“张兄,能否帮小弟一个忙?”

    被兴宁伯叫哥,张辅受宠若惊。

    定国公似有觉,转头,冷眸扫过,新城侯喜色尽褪,只余惊吓。

    孟清和也没办法,谁让国公爷距离较远,不具备扔牌子的条件,只能就近请张辅帮忙、

    “侯爷,是这样……”

    简短说明,张辅意动,顶着巨大的压力,出列,高声道:“启禀陛下,臣愿捐粮五十石,做赈灾之用。”

    五十石,对比张辅的俸禄,委实不多。但有他起头,6续有朝臣品出味道,接连表示愿意捐粮。

    百石不多,十石不少,一石也是心意。

    一斗……这太少了点。

    朱高燧很大方,直接喊出两百石。朱高煦更大方,两百五十石。

    兄弟俩都是有钱人,抛除外快红利,每年的禄米就有一万石。相比之下,几百石粮食,绝对的毛毛雨。

    朱棣抚须点头,儿子没落老子面子,很好!

    孟清和默默垂首,两百不够,三百也好,怎么偏偏就出了二百五这个神奇数字?

    锦衣卫北镇抚司内,杨铎身着大红锦衣,腰佩鸾带,正在翻阅公文。

    纪纲大步走到堂外,表情中透出控制不住的喜色。

    “卑下纪纲,求见指挥!”

    “进来。“

    待纪纲走进堂内,行礼起身,杨铎抬起头,见他满脸喜色,奇怪问道:“何事?”

    纪纲压低了声音,将早朝上发生的事,巨细靡遗报知杨铎。

    “亏得兴宁伯,不然弟兄们都要惹上麻烦。”

    兴宁伯?

    杨铎敛眸,嘴角勾起一丝笑纹。锦袍映衬下,竟带着一抹-艳-色。

    “纪同知。”

    “卑下在。”

    “顺天带回来的人,不必再留着了。前往贵州的人,也该动身了。”

    语调没多大起伏,笑容仍挂在嘴角。

    六月天中,纪纲却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

206第二百零六章

    永乐六年七月,由太监郑和担任正使,王景弘和侯显分任副使的大明船队,自太仓刘家港出发,二下西洋。

    比起之前两次出航,船队规模扩大近一倍。以一百余艘宝船为中心,战船护卫在侧,马船,粮船及商船等紧随其后。

    船队成员包括官兵,水手,采办,通译,工匠,医士等三万余人。

    起航之时,巨帆升起,碧波万顷中,浩浩荡荡的船队乘风破浪,驶向前方。

    此次出航,郑和王景弘肩负寻找海外大6的重任,从太医院讨来的丸药,足有半箱。侯显奉命送西洋朝贡使团归国,为防万一,也去了几趟太医院。偶然遇到来取药的郑和两人,都是脸色煞白,心知彼此遭遇,刹那间龃龉不再,友谊升华。

    郑和船队初下西洋,不只带回了宝石香料,珊瑚珍珠,珍禽异兽,紫檀沉香,还有成船的朝贡使臣,部分还是由国王带队,来到大明,住进南京会同馆,一住就是几个月。

    期间,这些西洋使臣捧着香料黄金,大批购买精美的丝绸瓷器。短短数月,南京的瓷器和布匹市场异常繁荣。

    使臣们对茶叶同样很感兴趣。鉴于茶叶,盐巴,铁器都是朝廷专管,并自永乐三年起,实行对外限购政策,没有大明户籍,想要大批量的购买以上三种产品,纯属白日做梦。由此,众人也只能望茶兴叹。

    饶是如此,大明的强盛繁荣,仍让这些外来者大开眼界,无比震撼。

    亲自带队到大明朝贡的浡泥国王麻那惹加那乃,不幸在会同馆病逝,留下遗言,不是王位传给哪个儿子,也不是身后财产如何分配,而是请求大明皇帝许可,去世后能够葬在大明。

    永乐帝实现了浡泥国王的遗愿,以亲王礼安葬了麻那惹加那乃,让他永远的留在了大明。

    同麻那惹加那乃一同到大明朝贡的王妃,子女和随员,有数十人留在了南京。王子蒙恩入国子监学习,王妃和随员在南京城南定居,为麻那惹加那乃守灵。

    孟清和对浡泥国并不熟悉,会同馆里发生的事,多是听旁人转述。国公府和伯府亲卫都是不错的消息渠道。但论信息的及时性和准确性,锦衣卫始终遥遥领先,独占鳌头。

    浡泥国王下葬时,郑和奉命出宫,向浡泥国使团传达天子圣意,并封赏国王遗孀和子女。翌日,麻那惹加那乃的长子和次子联名上疏,称仰慕大明文化,请求留在大明,入国子监学习。

    请求自然得到许可,朱棣亲自召见了两位王子,对他二人大加表扬。

    消息传出,孟清和摸着下巴,仔细琢磨,最终得出结论,未来某一天,两位王子归国继承王位,大明在浡泥国设置宣慰使司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对日理万机的永乐帝而言,浡泥国王的死,只能算作一个小-插-曲。征讨中的朝鲜,预期出兵的鞑靼,北巡,迁都,修建长陵,占据了他绝大部分精力。

    朝廷船队按照预定日期出航,郑和三人前往刘家港,朱棣无法亲自前往,干脆抓了儿子当壮丁。

    爹有事,儿子服其劳。

    朱高煦没法反抗老爹,只得顶着火-辣-辣的太阳,穿一身亲王衮冕,在鼓声和号角声中登上高台,汗流浃背,仍坚持严肃状。

    朱高燧借口老爹是给皇兄下达敕令,他是顺带,坚决不上高台。见朱高煦瞪眼,干脆拉上请旨出京的孟清和,讨论出航的船只是否安排妥当,带回来的货物该如何分派。

    孟清和无语。

    该安排的早安排好了,现在讨论,不嫌借口太-烂-了点?

    “殿下,您真不上去?”

    “不去。”朱高燧同是一身衮冕,随意拨开冕前垂下的玉珠,似因阳光太过刺目,眯起双眼,“父皇下旨给皇兄,孤不必凑热闹。”

    斟酌片刻,孟清和认为,不接话最妥当。

    “父皇赞兴宁伯聪慧机敏,遇事有谋略。孤也这样觉得。”朱高燧收回视线,道,“兴宁伯是聪明人,孤从兴宁伯身上学到不少,获益匪浅。”

    “殿下谬赞,臣不敢当。”

    “当得。”朱高燧笑道,“孤早年不喜读书,做事任凭心意,只图自己快活。多行鲁莽,尚不自觉。自遇到兴宁伯,孤回想以往,颇感汗颜。”

    “殿下此言,臣愧受!”

    “孤所言均发自肺腑。”朱高燧笑得十分真诚,“孤办互市,王兄领兵屯田,父皇重视起商税,许商人购买交趾土地,稳定西南诸州,一桩桩,一件件,都少不得兴宁伯。”

    孟清和脸色发白,汗顺着鬓角滑落,不知是热的,还是被吓的。

    今天的赵王殿下,明显不太对劲。

    这是什么节奏?

    表扬,提醒,亦或警告?

    莫非是他最近风头出得太大?

    看出孟清和很不自在,朱高燧略感无奈,“兴宁伯不必多想,孤只是偶发感慨,并无他意。”

    孟清和擦擦汗,换成旁人,他或许不会多想,话是老朱家人说的,不多想成吗?不过,以他对朱高燧的了解,警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表扬的可能也不大,十有八--九是好意提醒。

    他最近风头太劲,有国公爷在前,也挡不住旁人的目光。

    一旦朝廷出兵草原,看他不顺眼的怕会更多。他倒是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反正被瞪几眼又不会掉块肉。可要是被盯牢了,隔三差五麻烦上门,着实是烦人。

    惹不起躲得起,等回到南京,还是继续“养病”为好。再不成,草原开打,立刻上疏请求随军。排兵布阵不是专长,没多大本事,负责后勤总没问题。

    况且,他也该回北疆了。

    离开这么久,大宁三司的事仍是一团乱麻。天子将他留在南京,未尝没有让大宁布政使司尽快站稳脚跟的意思。

    无奈,派去的官员不给力,吃香又太难看,尽出昏招。天子想让他们办的事,一样没办成,仗着皇令,和大宁都司掰腕子,得罪了朵颜三卫,随时有被壮汉们套麻袋的危险,更甚者,试图-插-手互市,掌管课税司,朝皇帝的钱袋子下手。

    每每想到这里,孟清和都不免叹气。

    分明一手好牌,却打成这个样子,该说能力非凡,果真奇葩?

    今天朱高燧给他提了醒,无论有意还是无意,人情总是要领。

    天子是否会一不做二不休,另派人镇守大宁,暂时两论。低调点,避开眼下的麻烦才是根本。

    当初,永乐帝下旨,令他居住北京,孟清和心中已有了计较。永乐帝重用他,信任他不假,可大宁的位置实在太重要,不迁都则可,迁都之后,再如之前一般,大宁都司一家独大,除了镇守,旁人的话一概不管用,问题就大了。

    论政治-斗-争,朝堂经验,一打孟清和也比不上半个朱棣。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永乐帝也是在保护他。

    与其引来满朝-鞭-挞,不如提前交出部分权力。正如他想找机会把免死铁券上交,以退为进,未尝不是处理此类事的最好办法。

    该庆幸朱棣没有大杀功臣的习惯,换成朱元璋,退到墙角,该收拾也照样收拾。

    孟清和想了许多,明晃晃走神。

    朱高燧知道他把话听进去了,也不在意,又看向高台上的朱高煦,神情微变。他没有说谎,能有今时今日,的确与孟清和有莫大关系。

    如果没有孟清和出现,没有同他的几年相处,此事此刻,朱高燧不会心平气和的站在台下,仰望高台上的兄长。

    朱高燧从孟清和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

    该他的,就是他的,谁也抢不走。

    不该他的,日思夜想也没有用,绞尽脑汁,不过徒增烦恼。

    朱高燧想得明白,所以,他才轻松,豁达。

    日正时分,郑和王景弘等6续登船。

    朱高煦翻过酒盏,杯口朝下,清澈的酒水-泼-洒-在地。

    海风从吹过,卷起-浓-烈-酒香,好似在祝福远行的船队,一路顺风。

    最后一艘商船离港,朱高煦步下高台,对身旁文武并不热络,只有面对朱高燧同孟清和时,脸上才浮现出几分笑意。

    看着身着衮冕的朱高煦,孟清和有些晃神,仿佛见到了年轻二十岁的朱棣。

    只不过,比起朱棣,朱高煦身上还是少了些东西。或许是岁月的沉淀,也或许是塞外风沙的磨砺。但是,孟清和确信,只要朱高煦不会突然脑袋冒氢气,而是继续沿着目前的方向走下去,他脚下的路会越走越宽,大明的未来也将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没有了仁宣之治,或许是历史的遗憾。但能避免土木堡的耻辱,即使在史书上留下恶名,孟清和也甘之如饴。

    回到下榻处,朱高煦和朱高燧换上常服,温热的巾帕覆在脸上,痛快的舒了口气。

    放下帕子,朱高煦道:“才七月就热成这样,再这样下去,今年恐怕会有旱灾。听说河南山东等地有些日子没下雨了。”

    “应天下辖州府上奏,已有蝗灾迹象,赈灾粮都存在府库里,难怪户部要叫着没粮。”

    说完,朱高燧端起茶盏,咕咚咕咚,一盏凉茶下肚,火烧火燎的感觉总算好了些。

    朱高煦眉头深锁,有些时日没回宣府,不晓得今年的粮食会不会丰产。北疆的军屯会不会受旱灾影响。临近秋时,鞑子会不会突然犯边。

    坐在一旁,孟清和喝茶吃点心,不问到头上,轻易不开口。

    “兴宁伯以为,若有旱灾发生,该如何应对?”

    “啊?” 孟清和嘴里还咬着点心,颇有些状况之外,“殿下,下官不通赈灾之事。当地事,当询问当地官员,方才有更好的解决之道。”

    事事都靠中—央-下令,一个口令一个动作,还要地方官员做什么?

    见孟清和独自吃完了半盘点心,朱高煦的视线不由落在手旁的瓷盘上,真那么好吃?

    “京城地动,事后赈灾,夏司徒直言,多项举措都为兴宁伯提议,且果有成效。”

    孟清和不语。

    “孤也是担忧,近年水旱蝗灾频发,希望能集思广益,整理出最好的应对办法。”

    “殿下,臣实是……”

    话没完说,就被打断。

    “一船。”朱高煦举起一根手指。

    “什么?”

    “此次下西洋,父皇许了孤六艘船,运回的外洋之物,孤分一艘给兴宁伯,如何?”

    一艘船的货物,白给?

    朱高煦点头,只要给出好的建议,再分出半船也未尝不可。

    孟清和激动了,就算运回一船木头,也是大赚!

    朱高煦诚意十足,怎么会只是木头?放心,一定都是好货!

    满眼金光灿烂,孟伯爷终于没抵挡住糖衣-炮-弹的诱-惑。

    “殿下,下官定当尽力!”孟伯爷胸脯拍得山响,激动之下,险些自己拍出内伤。

    “小王静候佳音。”

    目送孟清和飘出房门,朱高燧转向朱高煦,“王兄如此大方,小弟佩服。”

    朱高煦表示,贤弟谬赞,此事,贤弟也是出了力的。

    他也出了力?朱高燧不解。

    “其实,父皇只许了孤三条船,余下三艘,你我兄弟共分。”朱高煦道。

    “果真?”

    “果真。”

    “……”

    “贤弟?”

    朱高燧皮笑肉不笑,“待回到金陵,我一定登门拜访定国公.”

    “为何?”

    “兄长殷切期盼同定国公切磋武艺,小弟一定将话带到。”

    “这个……”

    “小弟自愿带话,兄长不必太过感激。”

    “……”感激个xx!

    由此可见,挖坑埋人是个技术活,其中诀窍,非寻常人可以掌握。

    汉王殿下,明显仍需要磨练。

    离开厢房之后,孟清和松了口气。

    一为平白得来的整船货物,二为朱高煦和朱高燧的态度。如果没有永乐帝许可,汉王和赵王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同他结好?

    两位殿下摆明态度,再有人想向天子进谗,找他麻烦,也要仔细掂量一下。

    看来,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为锦衣卫说话,到底做对了。汉王交代他做的事,应该也有永乐帝的意思。

    先封他做太子少保,教导朱瞻壑读书,又令他编写赈灾条目,若是奏疏由汉王递上,在大多数朝臣眼中,自己定然成了不折不扣的汉王党,还是天子亲自盖的戳。

    只要朱高煦不犯傻,不再脑袋发抽,盲目自大,说出自比秦王一类的话,做个汉王党也算有前途。

    在这一点上,朱高燧就相当聪明。

    不过,如今的朱高煦比历史上的朱高炽有优势,因为他还不是太子。

    谁说封了太子是好事?

    永乐帝年富力强,又是抢来的皇位,最忌讳有人同他争-权。得圣心的潜在继承人,远比惹人眼的二把手更加安全。

    永乐六月七月,明朝的使臣抵达草原。

    彼时,本雅失里已被拥立为可汗,阿鲁台自封太师,原太师右丞相马儿哈咱退居其下。

    鬼力赤终究没能逃出生天,被阿鲁台派出的骑兵杀死,追随他的部落首领均被屠戮,部落里的成年男子被杀死,女人和牛羊被瓜分,不到车轮高的孩子大多成了战胜者的奴隶。

    明朝使臣到时,本雅失里和阿鲁台正在庆贺胜利。

    盘中的羊肉金黄酥香,从兀良哈手中购买的美酒,浓烈醉人。

    明朝使臣走进帐篷,众人正酒酣耳热,脑袋发昏,态度难免有些轻慢。使臣大怒,出口的话自然不会好听。

    “无礼之至!安敢称前朝宗室?”

    任谁被这么骂都会发怒。强忍着怒火接下敕令,看清敕令上的内容,更是气血上涌。偏偏使臣还在发表高论,本雅失里顿时爆了,酒精作用下,拔--出马刀,猛然斩落。

    刀光闪过,人头滚落在地,血腥味弥漫帐中,众人瞬间酒醒。

    看着身首异处,倒在地上的明朝使臣,本雅失里慌了神,马刀落在地上,求救般的看向众人,“怎么办?”

    杀都杀了,还能怎么办?

    阿鲁台脸色赤红,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明朝的使臣队伍全部咔嚓。

    反正已经捅了马蜂窝,不在乎多捅几个。

    杀人之后, 阿鲁台下令,立刻拔营,向胪朐河方向迁移。

    消息传回南京,永乐帝大怒,沉痛哀悼为国捐躯的郭骥等人,并当即下令集结军队,“朕要发兵,征沙漠!”

207第二百零七章

    鞑靼杀了大明时节,情知不妙,立刻举部向大漠深处迁移。

    草原地广人稀,只要提前跑路,即使明朝发兵,也未必能找到自己。人都找不到,仗自然打不起来。就算被找到了,相信明军也是人困马乏,后继乏力。鞑靼以逸待劳,谁胜谁负还是未知数。

    阿鲁台想得很好,马儿哈咱和脱火赤等人都很赞同这一主张。

    甭管看阿鲁台多不顺眼,马儿哈咱都必须承认,论狡猾比智谋,阿鲁台的确胜他一筹。否则,统领鞑靼各部的鬼力赤也不会栽在他手里。

    总体来看,阿鲁台的计划算得上周密,马儿哈咱等鞑靼头目执行得相当彻底。

    可惜千算万算,中途还是出了差错。

    惹出麻烦的不是旁人,正是被阿鲁台拥立为鞑靼大汗的本雅失里,也是迫使部落迁移逃命的祸首。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概括总结五个字,财帛动人心。

    阿鲁台能管得住马儿哈咱,压得住脱火赤,却硬是没能拉住动不动就脑袋发热的本雅失里。

    出事当天,迁移各部正在湖边休息。

    发现本雅失里不见踪影,阿鲁台立刻下令不下寻找。

    派出的骑兵很快回来,满脸焦急,“太师,出事了!”

    听部下回报,阿鲁台心知不好,连忙赶到现场,见到死了一地的瓦剌人和清点金子牛羊的本雅失里,差点气得昏过去。

    “大汗,你这是在做什么!”

    都什么时候了,不尽快逃命,还动手抢-劫?

    “太师放心,这些瓦剌人越境到此,杀了也没什么。”

    阿鲁台又是一阵头晕,他试图讲理,无奈满眼都是金子的本雅失里压根听不进去。

    “大汗,瓦剌部落过境前往兀良哈部落交易,不应拦截,这是定下的规矩。”

    草原缺粮,缺盐,缺铁器,缺布帛,总之,什么都缺少。

    明朝限制边贸,开互市也是限量交易,致使兀良哈对草原的“走-私”贸易格外繁荣。虽然紧缺的盐巴和粮食都定成了天价,其他商品的价格也是一天一个样,瓦剌和鞑靼部落仍得咬牙掏钱。

    不和兀良哈交易,想要粮食和盐,只能依靠抢劫。明军越来越难对付,打谷草的难度越来越高,冲过边境,随时会面临生命危险。与其脑袋被砍,不如高价从兀良哈购买。

    由于地理位置的关系,瓦剌想同兀良哈交易,必须穿过鞑靼的地盘,否则就得借道明朝边镇。永乐帝对兀良哈的“走-私”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代表会同意瓦剌借道。

    为了部落发展,马哈木捏着鼻子和鬼力赤说了不少好话,总算说动鬼力赤点头,同意瓦剌部落过境,同兀良哈贸易。只不过,交易来的盐巴和粮食必须交出一部分,充作“过路费”。

    瓦剌付钱,鞑靼便不会拦截瓦剌商队。

    自双方定下章程,瓦剌和鞑靼仍时有摩擦,却多是小范围的斗-殴,大规模的-械-斗-极少发生。

    现如今,平衡被打破了。

    本雅失里灭掉的瓦剌队伍,明显是到兀良哈交易的商队。阿鲁台百分百确定,一旦消息传到马哈木耳朵里,明军没到,瓦剌骑兵会先一步打过来。

    “大汗,快点走吧。”

    除了加速跑路,阿鲁台再想不出其他办法。

    本雅失里不以为意,他的确憷明朝,却根本不把瓦剌放在眼里。这种心态直接体现在表情中,气得阿鲁台跳脚,甚至开始怀疑,灭了鬼力赤,拥立本雅失里,究竟是对还是错。

    鬼力赤舍弃“元”的封号,改名鞑靼,向大明称臣,让许多人看不惯。其本人又非黄金家族正统,才能有限,无法恢复元-帝-国的风光,好歹能稳定部落,不会四处惹祸。

    本雅失里刚上台就杀了明朝使节,惹来明朝这个庞然大物,又抢劫瓦剌商队,撩-拨-马哈木的怒火,显然是找死不算,更嫌死得不够快。

    阿鲁台不想和本雅失里争辩,他怕自己会直接-拔-刀子。

    本雅失里脑袋冷静下来,也意识到此举不妥。

    两人各退一步,收好金子,赶回牛羊,毁尸灭迹,继续跑路。

    不过,路线要变动一下。

    原本预定西北方向,现如今,瓦剌随时可能翻脸,西边注定不能去了,只能全力向北跑。环境恶劣,缺少粮食,都比不上命重要。

    永乐六年七月丁未,永乐帝诏告天下,征调卫所官军十万,征讨鞑靼。

    “朕受天命,承-太-祖-高皇帝基业,统驭万方,凡四夷僻远无不从化。独北虏残孽处于沙漠,肆-逞-凶-暴。屡遣使申谕,讲以子孙存恤保全之道,不听,动辄拘留,甚而杀之!其狼子野心,贪-悍-残-虐,引领徯苏稽于天道,其运已绝!朕今令六师往征之,肃振武威,用彰天讨,荡除有罪,扫清沙漠!”

    远征沙漠,自国朝开立,便是将士立功,晋身得赏的最佳途径。

    自诏令发布,各卫所均秣马厉兵。征讨安南没赶上,征讨朝鲜没自己的事,征讨沙漠,一定不能错过!

    功成名就,荣耀族里,封妻荫子,当在今朝!

    大军集结的动作十分迅速,军粮,武器,战马等接连到位。接到调令的官军兴奋异常,民间同样沸沸扬扬。

    北疆边民同鞑靼瓦剌有解不开的仇恨,恨不能大军隔日便出征草原,杀鞑子一个落花流水。

    在大军远征中吃到甜头的商人摩拳擦掌,时刻关注大军出征的消息。安南有土地粮食,朝鲜有人参山珍,草原虽然贫瘠,牛羊皮毛总能卖出价钱。

    总之,大军打到哪,大家的脚步就要跟到哪!跟着官军的脚步有地占,有钱赚啊!

    归附的草原部落和辽东女真部落开始上下活动,为的就是随大军出征,斩获战功,获取丰厚的赏赐。

    朝鲜不禁打,有李成桂和潜入的探子里应外合,拿下都城是早晚的事。

    本该在六月升天的李成桂,顽强的活到了七月,不出意外,还将继续活下去。有他在,李芳远的日子,注定会一天比一天难过。

    杀死兄弟,软禁父亲,登上王位。

    李成桂恨透了这个儿子,仇恨成为支持他活下去的动力,也成为明军攻占朝鲜的一把利刃。

    辽东总兵官孟善的战报一封接一封送到南京,除了报捷还是报捷。

    朝廷下诏征沙漠,辽东的官军也被-抽-调-部分,归附的女真部落大多不在调兵名单中,只有建州卫,毛怜卫,兀者卫的骑兵被孟善钦点,随大军一同进京。

    建州卫指挥呵哈出披上战甲,跨上战马,率领五十名部落勇士驰往辽东都指挥使司。

    对归附大明的女真部落而言,能跟随官军出征,是荣耀,更是机遇。

    骑在马上,呵哈出用力挥动马鞭,两腮绷紧,野心充斥胸膛,似烈-焰-焚-烧,滚-水-沸-腾。

    南京

    西暖阁内,朱棣正翻阅朱高煦递上的灾后安民十则,不时点头。

    站在御案前,朱高煦和朱高燧轻易不敢探头。久久等不到老爹发话,兄弟俩心中愈发没底,壮着胆子瞄一眼,暗暗松了口气。老爹没黑脸,心情似乎不错。

    “这份奏疏是谁写的?”朱棣扫过朱高煦和朱高燧,表情威严,语气肃然。大有小子敢说谎,立刻上鞭子的架势。

    “回父皇,此乃兴宁伯所提。儿臣同三弟一并整理,请教过夏司徒,方呈送父皇御览。”

    “兴宁伯?”

    “正是。”

    放下奏疏,朱棣捏了捏眉心,“让你们随兴宁伯学习,颇有益处,长进了不少。”

    “谢父皇。”

    “暂且退下吧。”朱棣放下手,道,“朕北巡时,你二人随扈。”

    “遵命!”

    朱高煦和朱高燧齐声应诺,很是兴奋。

    随扈北巡,是不是意味着,出征沙漠,自己也有份?

    好事,天大的好事啊!

    身为皇子,民-政-经-济-要有建树,战功更是资本。若能在征沙漠中立下战功,像父皇早年一般生擒鞑子统帅,那是何等的荣光,做梦都会笑醒。

    心中再兴奋,也要控制好表情,万一惹得父皇不顺眼,改了主意,让煮熟的鸭子飞走,就太冤枉了。

    朱高煦和朱高燧想到一处,互看一眼,齐声道:“儿臣告退。”

    先撤,去坤宁宫见母后,递个口风,再不必担心父皇改口。

    目送两个儿子离开,朱棣哼笑一声,鼻孔喷气,又开始手痒。

    站在一旁的白彦回立刻打起精神。

    回到南京,白彦回就顶替侯显留下的空位,在永乐帝身边伺候。小心观察天子的表情,白公公决定,闭嘴,不出声。

    朱棣又拿起朱高煦呈上的奏疏,看到一半,眉头皱了起来。不是为奏疏的内容,而是为此次征沙漠的主帅。

    永乐帝从没想到,手下人才济济,也会为带兵的总兵官头疼。

    原本,他属意成国公朱能,刚露出点意思,朱能告病的条子就送到了五军都督府。

    朱棣没辙,病了,自然没法带兵。

    随后,他的目光又落在定国公沈瑄身上,不料沈瑄也送了病假条子。原因?旧疾复发。

    朱棣掀桌,这是要闹哪样?

    张辅,柳升,李彬等将领挨个过筛子,无一能让朱棣满意。战斗力有,声望却总都差了一截。

    淇国公邱福主动请命,无奈朱棣真不敢用他。

    靖难的教训告诉朱棣,淇国公忠心有,本领也有,可运气却不太好,性格也有些刚愎自用,遇事很容易转不过弯来。让他领兵征沙漠,万一遇上圈套,一脚踩进去,很可能站不起来。

    南京的将领筛选完,朱棣的视线转到北京。想到在顺天练兵的大舅子,顿时猛拍大腿,着啊,舅子可用!

    当初靖难,自己都差点栽到他手里,不用他还用谁?

    未免再出现如成国公定国公一般情况,朱棣直接下达敕令,堵住徐辉祖所有退路。

    敕令送到北京,徐辉祖没找任何借口,痛快接下征夷大将军印。

    自今上登基,除顺天练兵,徐辉祖未有任何功绩。为魏国公府,为不落中山王英名,便是天子不提,他也会主动请命。

    主帅问题解决,朱棣又开始任命副将,敕令下到国公府,令沈瑄督左军,孟清和为副。

    永乐帝表示,不做主帅,副将不能再推。朕还没有老眼昏花,告病无用,老实给朕到北边打仗去。

    “臣领旨。”

    两人接旨谢恩。

    站起身,孟清和熟练递过红封,道:“劳烦白公公。”

    白彦回接过,顺手塞进袖子里,笑道:“咱家还要到新城侯府宣旨,国公爷伯爷留步。”

    “白公公慢走。”

    送走了白彦回,孟清和看向沈瑄,“国公爷,这下怎么办?”

    “十二郎所指为何?”

    沈瑄挑眉,无辜状。

    孟清和气结。

    都学成国公装病了,在他面前装傻?

    沈瑄挥手,示意亲卫退下,房门关上,俯身捏了一下孟清和耳垂,“十二郎不必担忧,不是中军便无碍。”

    “国公爷之前不是说,功劳过甚?”捂着耳朵,孟清和眨眼。

    沈瑄没有马上为孟清和解惑,而是将人拉到怀中,轻轻抚过他的颈项,扫过桌上的药碗,“今日的药,十二郎还没用?”

    “……”这有必然联系吗?

    “十二郎先用药,瑄再为十二郎讲明,可好?”

    “……”能说不好吗?

    孟清和撇嘴,想起身,背后的手臂却更紧了些。

    瞪眼,不让他起来,怎么喝药?

    “无妨。”

    沈瑄轻笑,端起药碗,送到唇边,含了半口,托起孟清和的下巴,拇指擦过唇缘,哺进了他的口中。

    整碗药喝完,孟清和竟没觉得苦,反倒是耳根发热,脑袋差点成了一团浆糊。

    自靖难以来,这是第几次?

    想了两秒,脖子红了。

    “十二郎。”

    低沉的声音流过耳际,孟清和无意识的应了一声。

    “有言功高盖主。”

    孟清和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

    “更有言,过犹不及。”

    “过犹不及?”

    “瑄虽数次立功,当下却非急流勇退之时。”

    “国公爷只是试探?”借此向天子表明立场?

    “是。”沈瑄啄了一下孟清和的额头,“十二郎聪慧。”

    摸摸额头,孟清和默然。比起经历过洪武年-政-治-斗-争,又是在永乐帝身边长大的侯二代,他的那点心思完全不够看。

    “再者,”沈瑄顿了顿,垂首,温热的气息拂过孟清和颈侧,“瑄不欲再同十二郎分别,相思数月之久。”

    轰!

    孟伯爷满脸通红,头冒热气,三花聚顶。

    侯二代如此了得,当真ho1d不住。

    两相对比,究竟谁才是大明土著?!

    永乐六年八月,明军整装待发,时刻准备进军草原。

    瓦剌突然先明朝一步,率兵攻打鞑靼。

    双方在唐努山下交锋,瓦剌首领马哈木亲率三千骑兵,打败了阿鲁台的铁杆郭尔罗斯部,杀死三百余鞑靼骑兵,砍-下-人-头,烧毁帐篷,放言同本雅失里和阿鲁台势不两立。

    消息传到明廷,朱棣立刻下旨封马哈木为顺宁王,赐金印袭衣,赏金五十两,银一百两,宝钞五百锭,茶砖十斤,胡椒十斤,绢两百匹。支援瓦剌粮食一千石,铁器五百件。明摆着告诉瓦剌,明朝正准备收拾鞑靼,本雅失里和阿鲁台蹦跶不了几天了。想多捞些好处,就放心大胆的向前冲吧。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虽说瓦剌称不上是明朝的朋友,但拉一个打一个,临时团结过后收拾,永乐帝用得行当熟练,且屡试不爽。

    此时的鞑靼已是腹背受敌,按理说,但凡有点脑子,就该加紧跑路,找地方藏起来。事实却证明,没有最蠢,只有更蠢。拥立本雅失里,是阿鲁台平生最严重的错误。

    跑路期间,本雅失里不只截杀瓦剌队伍,还把一支到草原上交易的兀良哈商队给抢了。

    本雅失里炫耀战利品,阿鲁台当场吐血。

    这厮究竟长没长脑袋?

    肩膀上顶着的是石头吗?!

    兀良哈被惹怒了,遣人进京向永乐帝告状,“陛下,要为臣做主啊!”

    壮汉们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请求立刻出兵,灭了丫的。

    孟清和刚巧进宫授课,第一时间获悉此事,也有点傻眼。

    先是大明,再是瓦剌,然后是兀良哈。能得罪的一个没落,全得罪一遍。

    鞑靼实在英勇,本雅失里简直太有性格,完全是狂奔在作死的大路上,打死不回头。

208第二百零八章

    八月的南京城,连日不见一滴雨水,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天气,穿着公服外出行走,滋味别提多难受。

    太--祖高皇帝规定,无雨,官员不许撑伞。

    城内不许,宫内更不许。

    顶着炎炎烈日,孟清和步行至文华殿,汗水很快浸透了中衣。看一眼执勤中的大汉将军,佩服之情油然而生。一身公服都让他热得受不了,几十斤的甲胄套在身上,昂首挺胸站在太阳下,当真威武,也着实的遭罪。

    到了文华殿,孟清和脸色通红,汗水沿着脸颊滑落,绯红的公服,背部一片暗色。

    暖阁外伺候的宦官躬身,推开紧闭的房门。

    一股凉风徐徐吹来,孟清和瞬间精神一振,迈步走进室内,好似又活了一回。

    暖阁内,四个冰盆摆在角落,七八名宦官轮流摇动着木扇。随着扇叶转动,凉风不断驱走炎热,暖阁内外几乎成了两个世界。

    难怪要关门了。

    长舒一口气,不再如之前一般热得难受,烦躁的心情逐渐平静。

    “少保。”

    朱瞻壑一身大红常服,正在研究桌案上的宝船模型,见到孟清和,立刻起身问好。

    “世子安好。”

    宦官送上巾帕,孟清和擦过手脸,衣服却没法换,只能忍着。

    今日听课的只有朱瞻壑。

    天子即将北巡,汉王和赵王奉命随扈,正忙着各项准备。朱瞻基另有课程,两排摆放的四张大案,只坐着一个认真听讲的三头身。

    “上次所讲,世子可还记得?”

    “记得。”朱瞻壑点头,拿起一本书册,封面的字很是霸道。翻开,内里的每张书页都绘有缩小版的舆图,舆图上有府州县等标注,“少保所讲,我都记住了。”

    这本册子是孟清和专门为朱瞻壑编撰,书页上的舆图由兵部郎中所绘,封面上的题字出自汉王之手。

    朱高煦一笔狂草极得朱棣真髓,霸道张扬,非寻常人可以书就。

    换句话说,相当考验人的审美观。

    孟清和取出另一本书册,同样绘制有舆图,标注却是空白。

    “下官斗胆,考一考世子,可好?”

    朱瞻壑立刻挺起小胸脯,“请少保赐教。”

    很自信,很好!

    孟清和点头,虽然不是天生教书育人的材料,又是被赶鸭子上架,但有朱瞻壑这样的学生,满足感和成就感也是非凡。他多少能体会道衍强收徒的心情了。

    自我感觉良好,自夸?

    孟伯爷甩头,事实胜于雄辩,他有这个资本。

    随意翻到一页,孟清和问道:“世子可能说出这幅舆图是我大明何处?”

    “是辽东!”胖乎乎的小手点在纸上,“这里是辽东都司!”

    朱瞻壑小脸泛红,双眼发亮,分明在说,求表扬!

    “正确,世子聪慧。”孟清和笑道,随即又问,“这里是何处?”

    “宣府!”朱瞻壑回答得很快,“父王在这里种田!”

    “……”该表扬吗?总觉得哪里不对。

    “少保?”

    “咳!”孟清和咳嗽一声,又翻过一页,“此处,世子可知?”

    “顺天。”朱瞻壑答得更快,“皇祖父曾就藩此地,还要迁都。”

    接连问了几处,朱瞻壑都答了上来。

    一问一答间,孟清和又教给朱瞻壑许多地理知识,穿-插-着民间故事,不会让朱瞻壑举得枯燥,更不会让他厌倦学习。

    “辽东之地有女真,分为诸多部落,多耐寒蛮勇,擅-骑-射-渔-猎。归附我朝后,互通贸易,按期朝贡。世子养的两头虎崽即是毛怜卫女真进献。”

    “女真很善战?比兀良哈如何?”

    “现今自不能相比,然今后之事谁能断言?如前元,不也败于太--祖高皇帝之手?世子当知,知己知彼,防患于未然。”

    孟清和的声音温和,对朱瞻壑的提出的所有问题都耐心解答。遇到回答不出的,不会随意搪塞,直接表示,“世子可向汉王殿下请教。”

    如果朱高煦回答不上来,大可向永乐帝求救。永乐帝被难住,满朝文武都可充作智囊团。

    六部天官,翰林院学士,大理寺太常寺都察院,连钦天监在内,都是人才济济。放着不用,完全是浪费资源。

    “请教父王?”

    “对。”挖坑给汉王踩,孟伯爷完全无压力,“汉王殿下博学多闻,才能非凡,定能为世子解惑。”

    父王武力高超,朱瞻壑信。

    博学多闻……朱瞻壑大眼睛眨啊眨,眨得孟伯爷差点破功。

    孟伯爷默默转头,擦把汗,学生聪明是好事,太聪明就要让师傅头疼了。

    课程过半,摇木扇的宦官轮了三班。

    暖阁外响起敲门声,几名宦官送来整盘瓜果,言是天子所赐,为世子和孟少保解暑。

    朱瞻壑用的瓜果只用冷水浸过,没有垫冰。送到孟清和面前的瓷盘都铺着冰块,靠近了,可见似烟雾般的冷气飘起,瓷盘边沿凝结了一小片水珠。

    见到盘中有哈密瓜,还有几粒葡萄干,孟清和好奇的问了一句。送瓜果的宦官立刻答道:“均为亦里巴里部进上。”

    亦里巴里部?

    咬了一块瓜,孟清和翻开舆图,片刻恍然,难怪了,后世的-新-疆。

    用完瓜果点心,歇息片刻,孟清和又开始授课。

    这一次,他所讲的不再是舆图,而是火器。

    一把精致的小火铳,此刻正静静躺在黄木匣子里。这把火铳是南京兵仗局所造,参照北京兵仗局送来的图纸,改动了部分,已十分接近燧发枪的构造,准头相当不错,只是仍不能连发。

    火铳用在课堂上,自然没有填装火药。孟清和的目的也不是教导朱瞻壑火器构造,只是以火器为例,引出热兵器在未来历史中将发挥的作用。

    “世子请看。”

    孟清和展开一幅演兵图,图上绘有两军对战,一方为骑兵,一方是火器同冷兵器结合的步骑。如非条件所限,他本想制造木质模型。询问过沈瑄意见,打消了念头,只能拿图画充数。

    创新可以,但不能太出格,潜移默化才是谨慎行事之道。

    “我朝官军临战对采用何种战法,世子可知?”

    朱瞻壑摇头,以他的年纪,除了孟清和,不会有人教导这些。连朱棣和朱高煦都没想过,给一个三头身灌输军事理论和兵器知识。

    “世子可还记得当初天子亲卫大比武?”

    朱瞻壑点头。

    打开木匣,孟清和取出火铳,参照演兵图,以亲卫大比武为切入点,开始为朱瞻壑讲解最初级的的排兵布阵和火器知识。

    见朱瞻壑听得认真,孟伯爷不免得意,家里有个善战的国公爷当真是好啊!

    论军事知识, 比百科全书还好用。

    文华殿东暖阁中的授课内容,很快摆在了永乐帝的案头。

    舆图,火铳,演兵图,二十六卫大比武。看似毫无关联,却被孟清和串在一起,当堂讲授。

    看过所有内容,朱棣眼中异彩连连。

    “好!”

    封孟清和为太子少保,是看重他本身才华,也有朝堂和勋贵内部的考量。不想却给他如此大的惊喜。

    “白彦回。”

    “奴婢在。”

    “汉王和赵王今日未到文华殿?”

    “回陛下,两位殿下正准备北巡相关事宜。”

    “刚说他们长进了。”朱棣敲了敲桌案,“你去传朕口谕,北巡之前,凡兴宁伯授课之日,都给朕老实去文华殿坐着。”

    “奴婢遵命。”

    白宴会应诺,等了片刻,不见有其他旨意下达,躬身退出殿内。

    刚出门,热-浪-便迎面扑来,白彦回眯眼,这个天气,怕是神仙也要热得受不了。

    临近傍晚,气温仍不见下降。

    南京城外,一匹快马飞驰而来。马上骑士脸色黑红,嘴唇干裂,到城门前,险些一头栽到地上。

    守卒连忙将人扶下马,喂了几口水,总算缓过气来。

    “……快报……青州蝗灾……”

    艰难吐出几个字,骑士终于晕了过去。

    急报很快送入宫中,山东青州大旱蝗灾,已有上千民户受灾。当地官府瞒报灾民数量,紧锁府州县仓廪,无视太--祖高皇帝遇歉年散贷之令,已致百余灾民横死。山东巡按御史查知详情,遣快马入京禀奏。数人皆损于道中,只有御史亲随抵达京城。

    “臣启陛下,青州一地官员巧立名目,横-征-暴-敛。捡丰穗呈送,狡言-祥-瑞,于军民疾苦一毫不言……大旱蝗灾,民田军屯颗粒无收……臣暗查州县仓廪,或以稻草充填,或蒸溽浥烂……民饥而无食,告而无门……启圣德,查办贪-虐,扑灭蝗灾,运粮以赈灾民。”

    寥寥百余字,字字如刀,笔笔见血。

    看完最后一个字,永乐帝握拳砸在御案。

    无视朝廷发令,不赈济灾民,反加以驱散,死犹不能偿过!

    府州县库均无粮,以稻草充填,粮食都到哪里去了?

    朱棣气得咬牙。

    永乐初年的山东-贪-污-大案才过去多久?刽子手刀上的血尚未彻底干透!

    四夷咸服,四海皆平,河清海晏?

    有这些硕鼠,大明江山何来千秋万代!

    “来人!宣锦衣卫指挥使杨铎觐见!”

    永乐六年八月,山东青州布政使司按察使司-贪-污-库粮,瞒报蝗灾案发。天子震怒,令锦衣卫彻查,抓捕一干官员入京,并令当地都指挥使司调卫所官军灭蝗。

    有朝臣进言,道蝗不可灭,恐遭灾祸。

    朱棣冷笑,“朕受命于天,百姓为朕骨血,骨血损伤,焉能视而不见?天既予我万里江山,八荒六合,皇天后土,朕之言即是天命,敢言蝗不可灭!”

    因青州一事,处置了山东一省官员。户部,吏部均有官员牵扯在内,天子北巡之期因而延后。

    杨铎亲自率人奔赴山东,回朝后,当天到刑科签了驾帖,捕吏部左侍郎许思恩下锦衣狱。

    三日后,许思恩便死在狱中。

    消息证实,立刻有言官弹劾锦衣卫-滥-用-刑-罚,无罪证致死朝廷命官。永乐帝当殿将弹劾奏本扔到了他的脸上,“拖下去。”

    阴沉的表情,让跃跃欲试的其他言官瞬间哑火。大汉将军大步走进殿内,将脸色骤变的言官拖出殿外。

    天子是要杀人。

    站在武官的队列中,孟清和眼观鼻鼻观心,不言不语。

    许思恩死得不冤枉。从他府里搜出来的金银,足够他死上一百遍。如果按照正规程序走,将人移交刑部大理寺,也是砍头扒皮的命。

    锦衣卫却没这么做,而是直接让他死在了诏狱里。

    杨铎这么做的理由,孟清和循着蛛丝马迹,猜到了一点。

    许侍郎和解缙一直没断了联系,同平王府也有暗中通信。从许侍郎家中搜出的信件,不得不让朱棣对他起杀心。

    锦衣卫搜出的信件,查出的消息,都不能白于天下。

    所以,许侍郎必须死,死在诏狱里。

    朝堂上,再无人弹劾锦衣卫滥杀,被关押进诏狱的青州官员,注定等不到走出来的一天。

    青州事了,永乐帝再提北巡,下令钦天监择吉日,令礼部翰林院议定巡狩之仪,布告天下。

    “朕北巡之时,不得劳动百姓出城相应,凡道途供应自京节备,有司不得劳民进献。”

    “臣等遵旨!”

    早朝之后,沈瑄被永乐帝留下议事,孟清和自己回了国公府。

    孟清义的户籍已经办妥,正准备返回顺天。孟清江已先一步启程,带着孟广孝和孟清海的骨灰,回兴州安葬。恨意仍在,但逝者已逝,留下的人终究要看向前方,迈开步伐,继续活下去。

    “九哥。”

    孟清和敲开客房的门,孟清义正收拾行礼。

    如果不是孟王氏来信,说五姐的亲事有了变动,孟清和本想多留他些时日,等王太医为他调养好身体,再让他返回顺天。

    “十二郎下朝了?”见孟清和一身公服,便知是刚回府。孟清义拧了帕子,递给孟清和,“天热,擦擦脸。”

    “谢谢九哥。”

    “你我兄弟说什么谢,反倒是生分。”

    孟清和笑笑,擦过脸,坐到桌旁,将几份地契放到桌上,道:“这些田产是我置办下的,九哥回乡之后可经营起来。还有给五姐的添妆,九哥启程时一并带上。”

    孟清和从军例属募兵,孟清义复籍仍为民户。若非孟广智被追赠伯爵,户籍可在当地府衙办理,根本不需到南京。

    孟清义将地契推回去,“没有弟弟给兄长置办家产的道理,这些地九哥不能要。”

    “九哥不要就全给五姐。”孟清和道,“当年小弟许了三姐五姐十里红妆,如今,做叔叔的不能食言。”

    见孟清义还要推辞,孟清和按住孟清义的手,道:“九哥,收下吧,就当是为了兄弟。”

    孟清义顿了顿,看向孟清和,半晌,终于点了头。

    “好,我收下。”

    孟清和刚要松口气,又听孟清义道:“这些田,就当是九哥替十二郎经营。将来十二郎不做官了,或是生了其他变故,回乡来,有这些田在,总是个保障。”

    生了变故回乡?保障?

    他怎么觉得,这话不太对劲?

    拍拍脑袋,孟清和恍然,他这亲哥八成还是认为国公爷信不过。

    是不是该告诉九哥,国公爷的家产都是他在管?就算将来可能有x年之痒,也是他卷-款,国公爷净身出户。

    没等话出口,客房的门再次被敲开,一身大红麒麟服,脸却黑成锅底的定国公站在门口,满身煞气,显然听到了某些不该听的。

    鼓起勇气同沈瑄对视,孟清义硬着头皮不改口。

    为了兄弟,他也必须硬气一回。

    孟清和想哭。

    亲哥念着他,他感动。可惹到了国公爷的后果,委实让人后背发凉。他开始认真考虑搬到西-厢睡的必要性和可行性。不搬的话,告假天数必将创下历史新高。

    不过,国公爷会让他囫囵个的卷着铺盖挪地方?

    参照往日经验,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抹把眼泪,他还是提前准备好假条吧……

    永乐六年八月末,朝廷布告天下,天子九月北巡。

    未几,朝廷的使节和封赏马哈木的敕书送抵瓦剌本部。

    马哈木受封顺宁王,他的两个弟弟分别被封为贤义王和安乐王。

    明朝使节表达了永乐帝扶持瓦剌的诚意,送上的粮食,茶叶,布帛和铁器黏住了瓦剌各部头目的双眼。尤其是五百铁器,差点让各部头目当着使节的面打起来。

    勉强-压-服众人,马哈木向明朝使节表示,大明的意思他了解,一定给鞑靼好看!

    “请天使禀告大明天子,臣同本雅失里阿鲁台不共戴天!”

    马哈木想得很明白,鞑靼被灭掉,大明也不可能跑到草原上安营扎寨。到时,空出的地盘还不是自己的?唯一需要提防的只有兀良哈。大不了草场平分,再向大明要求封赏,得到的利益也少不了。

    什么唇亡齿寒,内部矛盾,在丰厚的赏赐和可能得到的利益面前,全都是渣。

209第二百零九章

    永乐六年九月,朔望视朝,礼部上天子北巡仪狩。

    “夫巡幸者,帝王之大事,四夷八方之人皆来朝见。于此,扈驾官军不可不慎。容仪卫,盛京卫,旗手卫,锦衣卫之外,更宜于各卫所预选精壮有膂力之士,增益扈从之数,以瞻备不虞。”

    “圣驾行经,亲王离城一程迎候。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县主,郡君,仪宾皆循此例。”

    “镇守,三司,官吏军民于境内朝见,非经过传召,毋得出境。”

    “道途供应节备,毋得扰民进献。”

    “行经省府州县,凡有重事及四夷来朝进表,俱飞驰达御驾行在所。小事送文渊阁,再送御前。”

    礼部尚书郑赐手持笏板,有条不紊,逐一上奏相关条陈。

    永乐帝时而颔首,时而蹙眉,却始终没有打断郑赐。

    “陛下幸北乃国之大事,诸项既定,当可布告天下。”

    话音落下,郑尚书拱手下拜。

    永乐帝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当即下旨,令随扈官员依礼部条陈施行。

    “陛下圣明。”

    郑尚书起身,退回左班。站定时,脸色微白,借宽袖遮掩,吞咽数下,总算没有当殿咳嗽出声。

    礼部尚书夏元吉站在郑赐左侧,见状,低声问道:“郑宗伯体有不适?”

    “无碍。”郑赐摇头,声音沙哑,“旧疾而已。”

    夏元吉没有再问,地点时间都不合适。

    吏部尚书蹇义和兵部尚书金忠交换了一个眼色,面现了然。

    自年中,郑赐多次告假。数月前,郑府延请太医,刘院判亲自前往诊治。经数月汤药调养,病情仍不见好转,反倒愈发严重。说不得,天子北巡归来,礼部尚书便要换人。

    礼部左侍郎为人耿直,有才具,却少变通。右侍郎善钻营,人品有瑕,为上所不喜。观五部,天官以下,惟前吏部左侍郎许思恩德才兼备,早年由国子监生署刑部主事,累迁北平按察使司副使,上靖难有功,升刑部左侍郎,同郑赐共事岁余。若非卷入山东青州案,下诏狱身死,定会为郑赐举荐。

    再多无奈,人也已经死了。

    传言从许侍郎家中搜出了-私-结藩王的证据,打死郑赐也不会再同他扯上关系。平日里的故交好友,同窗同僚也是有多远跑多远,恨不能在他活着的时候就-割-袍-断-义,撇清关系。

    解缙为何会被一贬再贬?原因之一,即是同平王走得太近。

    朝臣-私-结-藩王,严重点说,罪同谋反。即使是皇帝的亲儿子,证据确凿,照样从严从重处罚。

    许侍郎自己找死,怪不得旁人。

    同样的,远在贵州的平王也让永乐帝更加不喜。

    早朝之后,宫中特遣太医院赵院使过府,为郑尚书诊脉。

    赵院使诊出的结果同刘院判一样,旧疾,年迈,辞官休养或有数载寿数,继续在朝,恐无多少春秋。

    听完回报,朱棣沉默良久,最终叹息一声,下令开内库,取上等药材并宝钞五百锭送至在郑府。

    “赐本善人,和厚易直,为国之大才。”永乐帝提笔,旋又放下,只令白彦回传口谕,“传朕言,嘱其好生养病。”

    “奴婢遵旨。”

    退出暖阁,白彦回遣人知会司礼监和内官监,开天子内库,即便有圣意,也必须叫上两监掌印。

    白公公离开后,锦衣卫指挥使杨铎请见。

    “宣。”

    永乐帝随手翻一封奏疏,看了两眼就丢到一边。

    锦衣卫上报,苏松诸郡大水,有司却蔽而不闻。递上奏疏,却说什么桧花为瑞,不知所云!比照青州-贪-墨案,两府三司都要问罪!

    “臣参见陛下!”杨铎跪地行礼。

    “起。”朱棣问道,“何事?”

    “禀陛下,贵州回报,平王于普安州私设儒学,数名大儒慕名驰奔。”

    朱棣猛然抬头,目光如电。

    “可有实据?”

    杨铎取出备好的条子,呈送到御案前。

    不到百字,详细列出儒学所在,教授的各项课程。以及授课儒师名姓籍贯,是否曾被朝廷征辟,在朝为官。

    捏着条子,朱棣气得眼底泛红,怒极而笑。

    这张纸上,至少有三人曾被朝廷征辟,却端着架子,不肯给他面子。如今却主动投向平王,在儒学中授课?在这些士人眼中,他竟然不如自己的儿子?!

    好,很好!

    朱棣怒火中烧,似猛虎要择人而噬。

    杨铎恭立不言,不喜不怒。

    “杨铎。”

    “臣在。”

    “再派人去普安州。”将薄薄的宣纸一点一点攥紧,握在掌心,朱棣一字一句道,“这上面的人,都给朕‘请’到京城来。”

    “臣遵旨。”

    杨铎领命,退出暖阁。

    阳光依旧刺眼。

    杨铎微微眯起双眼,狭长的眼尾,似带着锋锐。站在门旁的宦官不由得退后一步,打了个哆嗦。这位杨指挥使,愈发的没有人气了。

    回到锦衣卫北镇抚司,杨铎即刻遣同知纪纲带校尉力士十数人赶往贵州。

    “尔等归来,天子定不在京城。人先关进诏狱,不必动刑,等天子北巡归来再做计较。”

    “是!”

    纪纲领命,走出被镇抚司前堂,亲自点人,备好马匹路引,赶在城门关闭前飞驰而出。

    弹劾锦衣卫?

    想把锦衣卫当垫脚的石头踩?

    纪纲冷笑,亲王如何,得士人拥护又如何?钝刀子割肉,可比一刀了解痛上百倍千倍。

    对杨铎,纪纲佩服,更多的却是恐惧。

    探子上报的消息,分开看都算不得大事。换做平时,兴办儒学,平王或许还能得到嘉奖。可偏偏赶在许思恩事发,天子气不顺,经指挥使上报,立刻引来雷霆之怒。

    如果之前对杨铎还有一丝不服,自此之后,纪纲再生不出半丝争胜之心。

    得罪了锦衣卫,还有万分之一的活命可能。同杨指挥使对上,当真是削尖了脑袋找死。

    弹劾杨指挥使?

    究竟是哪位才子想出来的主意?

    纪纲出发不久,永乐帝连下两道旨意,斥责平王“不察是非,从小人之言,不遵礼法,违高皇帝之训”,赐书令平王自省。

    “尔居深宫,行-腐-儒之道,不闻外事,皆由左右小人作威福。更与奸佞之辈狎-昵,素日不察是非,任其所行,毁誉于-军-民。今赐书令尔自省,去谗佞之辈,有罪者,立械送至京城。毋听小人,悔改犹未晚也。”

    朱棣的口气并不严厉,平王府-秘-结-朝臣,平王-私-设-儒学,都提也未提。可就是这样“和蔼”的语气,却让朱高炽冷到骨子里。

    随后,朱棣又下旨削减平王禄米。由八千石减到六千石,同汉王和赵王相差整整四千石。

    旨意下达,拥护平王的朝臣都暗道不好。

    明面上,天子没有降平王的爵位,实际上,他已差了两个弟弟一截。

    在被训斥之后,朱高炽立刻上表自陈,言受人蒙蔽,犯下错事,使得父皇震怒。然上有仁爱之德,人非本恶,有官属犯错,请拘押王府,行感化教诲。

    徐皇后没有为长子求情,只道不要涉及长孙。

    永乐帝按下平王上表,下令再减平王禄米。

    儿子有仁爱之德,老子就是凶-恶-残-暴?使出的手段都是他玩剩下的,当真是不知悔改!

    皇帝嫡长子,堂堂亲王,禄米只有四千五百石,还不及世子郡王。

    朱高炽终究没能跳出六界,眼见老爹丝毫不留情面,再不敢玩任何心眼,也不再听官属幕僚和平王妃的谏言,再次上表,自陈过错,誓言一定痛改前非。只是希望父皇能宽限些时日,再送坐罪之人入京。

    有朝臣想为平王说话,却无处着手。

    天子处置平王,理由正当。亲情大义均站都住脚。

    以宗室之法,平王没有降爵,只减禄米,已是从轻处罚。殊不见犯错的其他藩王,要么关押宗人府,要么贬为庶人,发边陲劳动改造。处罚最轻的也没了爵位,只能老老实实做个富家翁。

    为平王喊冤?不可行。万一弄巧成拙,谁也无法承担责任。

    得知父王目前情况,朱瞻基在朱棣面前几次求情,都没能让朱棣松口。

    朱棣却也未曾气恼,只和道衍说:“朕的长孙远比他父王聪慧百倍,可惜了。”

    听到朱棣的话,道衍念了一声佛号,没有接言。

    纵有惋惜,心意已定,终不会更改。

    “今日兴宁伯入宫授课。”朱棣话锋一转,“你师徒二人也有数日未见,可要与朕同去文华殿?”

    “陛下有命,安敢不从。”道衍站起身,虽须眉皆白,更显苍老,却不需人搀扶,走得极稳。

    文华殿中,孟清和点着挂起的“世界地图”,口沫横飞。

    两位亲王和两位世子听得如痴如醉,双眼放光。

    只苦了举图的宦官,胳膊酸了,也必须等到轮班才能休息。

    朱棣和道衍来时,孟清和正讲到开辟新航路的美好前景,列出船队远航能为大明带回的利益。主题思想可以归结为一句话,海外广阔,遍地是黄金,不挖白不挖啊!

    海外之地讲完,话题又转到了临近的日本琉球等地。

    “倭寇侵我沿海,卫所官军屡次出击仍无法剿灭,长此以往必成大患。”

    孟清和不是危言耸听。历史上,明中后期,倭寇的确是盘踞在大明沿海的一颗毒瘤。到了后期,假倭数倍于真倭,商人海盗之外,甚至有官员勾结其中,更难以剿灭。

    “倭寇非癣疥之患,我大明威武之师,不能剿灭此等凶徒,怎安百姓?”

    点到即止,不能说得太过。

    朱高炽和朱高燧都陷入沉思,朱瞻基没有出声,朱瞻壑有些懵懂。

    暖阁外,朱棣抬手,不令宦官通报,和道衍驻足片刻,却没有进入暖阁,而是转身离开。

    北虏,南倭,辽东女真,西南番邦。

    想起锦衣卫递上的条子,对照孟清和的授课内容,朱棣停下脚步,看向道衍,感慨道:“少师收了个好徒弟。”

    道衍谦虚,笑道:“陛下也有了个好臣子。”

    朱棣笑了,何必羡慕大和尚,自家人,有能耐才好。

    既然有才,那就该赏。

    当日课程讲完,孟清和正准备出宫,白彦回却在文华殿外候着,见到孟清和,笑着行礼,道:“恭喜伯爷。”

    孟清和脚步一顿,“白公公所指为何?”

    “陛下有旨,赏兴宁伯银一百两,宝钞五百锭。”

    孟清和眼睛圆了,平白无故,怎么赏钱?

    白彦回没有道出缘由,只笑眯眯指着身前的箱子,“箱子有些分量,咱家遣人送到宫门前。”

    “多谢白公公。”

    孟清和道谢,仍是没弄明白赏银何来。

    不过,天子给钱总是好事。顶多再被老朱家压榨几次。反正早就被压榨习惯了,多来几次也没什么。

    实在不成,找国公爷拿主意。以国公爷的政-治-嗅-觉,钱该不该拿,第一时间就能给出答案。

    白彦回吩咐四个宦官送孟清和到奉天门,自己快步赶回西暖阁伺候。

    抬着箱子,一路走到宫门前,四个宦官头上都冒出了热汗。

    “辛苦了。”

    孟伯爷出手一向大方,搬一回箱子,四个宦官都有入账。谢过孟清和,同门前当值的锦衣卫交代一番,颇有些依依不的转身离开。

    “劳烦遣人知会本官亲卫。”

    孟清和入宫,亲卫必须在宫外等着,想找人,得请锦衣卫跑腿。

    “伯爷稍等。”

    当值的锦衣卫百户是个生面孔,但也晓得兴宁伯是“自己人”,当即叫来一名小旗,吩咐几句,小旗应诺,领命而去。

    片刻后,亲卫没等到,却见一身大红锦衣的杨铎迎面走来。

    临近傍晚,气温未见降低多少。站在宫门前,孟清和出了一层薄汗,杨铎却是通身清爽,一滴汗水不见。

    孟伯爷承认,他羡慕嫉妒恨了。

    一样都是武官,怎么就差了这么多?

    “杨指挥好。”

    杨铎颔首,“兴宁伯这是要出宫?”

    “正是。”见杨铎的视线落在脚边的箱子上,孟清和解释了一句,“天子赏赐。”

    “恭喜伯爷。”

    “不敢。”

    孟清和笑笑,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一时有冷场。

    突然,杨铎上前半步,俯身,如丝绒般的嗓音滑过孟清和耳边,“西南之事已了,伯爷自可宽心。”

    愣了一下,孟清和才意识到,两人的距离似乎有些过近了。抬起头,杨铎已经退开,高福等人已快步前来,行礼后,抬起了箱子。

    从亲卫手中接过缰,孟清和回头,杨铎已不在原地。思及他刚才所言,心头却是一动。

    西南?

    回到国公府,孟清和寻到中堂,将天子赏赐和杨铎之言原原本本,一丝不漏的告知沈瑄

    放下看到一半的兵册,沈瑄缓缓勾起嘴角,眼波流转,摄人心魄,“过来。”

    孟清和不解,还是老实过去了。

    当下,国公爷扣住孟伯爷的后颈,呼吸擦过他的脸颊,“十二郎以为,杨指挥是指什么?”

    “西南……是普安州?”

    道出答案,孟清和仍有几分迟疑。

    沈瑄却点了头,捏了一下孟清和的耳垂,“此事暂了,十二郎不必过于费神。”

    “可……”

    “如再有事起,交由瑄即可。”

    孟清和眨眼,再眨眼,国公爷的语气,貌似有几分……不满?

    不等他完全想明白,唇已被咬住。

    事实证明,想完全明白侯二代的心思,对孟伯爷而言,仍属高难度任务。

    永乐六年九月壬戌,永乐帝出南京,巡幸北疆。

    六部尚书,礼部尚书病重,其余五部尚书,四人留京,只有户部尚书夏元吉随扈。

    汉王赵王骑马,朱瞻基和朱瞻壑乘车。孟清和有幸被请到车中,名为讲学,实际兼有“保姆”职责。

    一个小少年,一个三头身,从出了南京,一路都在为什么。除孟伯爷,连三头身的亲爹都hold不住。

    御驾驻跸山东,有快马从北来报,瓦剌首领马哈木召集四部,集-结-四千骑兵,在阿鲁浑河再败鞑靼。

    “据报,鞑靼余部今逃至胪朐河,有侵兀良哈诸卫之意。”

    报信的千户说完,自永乐帝以下,随扈的文武官员都感到不可思议。被瓦剌打败了,逃命不及,还策划攻打兀良哈,侵-扰-大明边境?

    永乐帝不解,随扈文武一样满头雾水。

    只要脑子正常的,就不会下这样的决定。排除本雅失里,此人已非常理能够揣测,以狡猾著称的阿鲁台也失心疯了吗?

    这架势,是认为大明发兵的速度还不够快?

210第二百一十章

    永乐六年十月,天子御驾驻跸河间府,命兀良哈三卫出边巡弋的敕令飞送大宁。

    大宁都指挥使遣人通知兀良哈大小头目,天子有旨,鞑靼新败瓦剌,北行之路不通,转而向东奔窜,极有可能犯边。

    “遇有敌来犯,可出塞击之。”

    简言之,不来则罢,敢来,通通拍死。

    朵颜,福余,泰宁三卫头领接到敕令,均大喜过望。

    阿鲁台是不是真犯了失心疯,他们管不着。天子这道命令,当真合了他们的心意。

    外出交易的商队被抢,壮汉们早憋了一肚子火气。无奈朝廷大军集结边卫,魏国公治军极严,无令不敢擅动。否则就是违抗皇命,掉脑袋的罪名、不违抗皇命,违抗军令的帽子压下来,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打个比方,兀良哈壮汉们一见定国公就发憷,像是兔子见了老虎。换成魏国公,也好不到哪里去。

    今上靖难时,朵颜三卫同魏国公交过手,战后得出结论,皇帝大舅子手黑程度直逼定国公。非必要,绝对不能惹。

    天子令三卫出边迎敌,无异于解开了壮汉们头上的紧箍咒。

    当真是大喜啊!

    “本雅失里不足为惧,还比不上鬼力赤。”朵颜卫同知哈儿歹同鬼力赤阿鲁台都交过手,对鞑靼十分了解,“阿鲁台倒是难对付。”

    “不然。”乞列该到京城一趟,长了见识,又得了孟清和青眼,在泰宁卫大小头目中,地位直线上升,说话也相当有底气,“现在的阿鲁台早没了往日风光,否则也不会轻易被马哈木打败。”

    “你是说?”

    “阿鲁台是狡猾,却要看和谁比。杀了鬼力赤,拥立本雅失里,如果继续向大明称臣,还有转圜余地。杀了大明使节,惹怒了大明天子,才是自绝前路。”

    乞列该一边说,一边伸出拳头,攥紧,松开,再攥紧。

    关节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让帐篷里的壮汉们控制不住的热血冲头。

    “鞑靼新败,仓皇逃窜,我等以逸待劳,若无一场大胜,难免让那群女真人看扁!”

    乞列该的话,触动了壮汉们最敏-感的神经。

    身为大明金牌打手,最强外援,哪怕为了丰厚的赏赐,也不容许有人挑战自己的地位。归附大明,同样精于骑射的辽东女真各部,自然成了壮汉们的眼中钉。

    女真想崛起,势必要让大明朝廷看到自身价值。要钱没钱,要技术没技术,只有上马打仗的本事还能拿得出手,即使总体实力比不上兀良哈,为了部落的发展,也必须硬着头皮竞争。

    虽然女真部落的人口是个硬伤,但论凶狠悍勇,丝毫不弱于蒙古骑兵,足以引起朝廷重视。

    建州卫,毛怜卫,虎儿文卫6续开始崭露头角。天子下令征沙漠,辽东总兵官特意举荐呵哈出等人,凭孟善的面子,魏国公徐辉祖也不会把人晾着。积极点,上下活动活动,进不了中军,得个前锋也不是不可能。

    “对,不能让这群女真看遍了!”

    拉出女真做靶子,乞列该的话马上得到共鸣。

    朵颜卫都指挥同知哈儿歹当即下令,召集卫中官军,派出斥候,一旦发现鞑靼骑兵的踪迹,立刻出击。

    “天子令我等出边迎敌,,我等必要取得一场大胜!”

    福余卫都指挥使佥事安出-拔—出马刀,恶狠狠道:“鞑靼抢了我们的盐巴茶叶,杀了兀良哈的勇士,此仇必须要报!”

    “报仇!”

    “杀死本雅失里,生擒阿鲁台!”

    群情激奋,头目们很快散去,迅速召集麾下勇士,做战前动员,布置作战任务。

    送上门的人头,不砍白不砍!

    按照兴宁伯的话来说,挖坑填土,落井下石,正当时!

    兀良哈的举动很快传到朱棣耳中。

    对壮汉们的表现,永乐帝十分满意,特意遣人前往北京,告知徐辉祖,必要时,可派步骑支援朵颜三卫的行动。

    “若大胜,不问缴获,只以首级论封赏。”

    宦官怀带天子手谕匆匆离去。

    立在一旁的孟清和不免咂舌,这是无论抢多少,都不必上交朝廷,全部自己消化?

    据悉,本雅失里脑袋缺根筋,抢劫手段却是一流。如果扰边的主力不是阿鲁台和马儿哈咱,而是他,兀良哈肯定要大发一笔。

    这就是所谓财运来了,挡也挡不住?

    挠挠下巴,着实是羡慕啊。

    朱棣不知道孟清和正想什么,如果他知道,估计会相当无语。

    以孟清和如今的身家,还需要羡慕本雅失里手中那点东西?

    不怪朱棣眼光高,此时的大明,完全就是站在金字塔顶端的高富帅。在高富帅的朱老四眼中,鞑靼手里那三瓜两枣不值得惦记,掉到跟前都未必乐意弯腰捡。

    所以说,孟伯爷身居高位仍然仇-富,不是没理由的。

    给兀良哈下了命令,朱棣心情大好,转而向随扈官员问策,云南按察使陈敏言奏请增设学校一事,如何处置才最妥当。

    随扈文官中,户部尚书夏元吉官职最高,也是典型的实干型人才,对陈御史所奏之事,早已有了腹案。朱棣视线看过来,当即开口道:“臣以为,陈御史所奏合乎民情,合朝廷教化之功,可从之。”

    朱棣没有马上点头,又接连询问了胡广,杨士奇等人,得到的答案大同小异,都认为在云南增设儒学是有益于社稷的大事,当准。

    原本杨荣也该在随驾名单中,可惜运气不好,早前以父病为由从麻烦中脱身,开创永乐朝停薪留职的先例,不料想乌鸦嘴成真,小病成了大病,进而一病不起,杨侍读不得不上了丁忧的奏疏,为父结庐守孝。

    但事有两面。

    错过了随扈北巡的机会,却减弱了永乐帝对他的厌恶。他日起复,七成可能会升上两级。

    胡广等人各抒己见时,孟清和一直保持沉默。不是他没有想法,恰恰是他想得更多,也更-深-入。

    京城递送的奏疏中,永乐帝为何偏偏将陈敏言的奏请单提出来?若说没有其他意图,孟清和敢马上去和国公爷比武。

    陈御史在奏疏中说,自洪武中,西南诸省设学校,教养生徒,令州县诸生习经义识教化。并令当地布政使司一如中原,逢三年开科取士。然西南之地远离京城,多以土人为官,创制学规隘陋,儒师校官学问肤浅,容止粗鄙,不称其职。能中举之人,凤毛麟角。

    “臣请朝廷别选明礼仪,识经义,明行修之士入学授课,庶几教育有法。盖以宣扬教化,令土人识天子之明德。”

    陈御史的上疏有理有据,合乎朝廷教化边民的基本政策,送到京城,未隔夜就发往行在处。

    如果永乐帝不是刻意提出此事,孟清和还不会想太多。

    想起杨铎提及西南事将了,再结合沈瑄的只言片语,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

    西南,儒学?

    天子削减平王俸禄,貌似就和他在贵州私设学校有关。

    永乐帝对士大夫们的不满已经积累到一定程度,肯定要爆发出来。陈敏言的上疏,八成就是个引子。

    孟清和顿时一个激灵。

    瞄一眼永乐帝,难怪国公爷和他说,西南的事不必操心了。永乐帝想收拾谁,即使是亲生儿子,也只能乖乖洗净脖子等着挨刀。

    如果没猜错,他该怎么做?继续保持沉默,还是适时的递把刀子?

    在场众人,好像都没意识到天子的根本意图。还是说,心中有了猜测却故意装傻?

    在场之人,明面上都是皇帝的铁杆。永乐帝要向士大夫开刀,基本不会朝他们下手,或许还能借机解决几个对头。以这几位平日里的作风,未必不会揣着明白装糊涂、

    但似乎,夏元吉和杨士奇等人可以装糊涂,孟清和却不行。

    比起明哲保身,不如爽快给皇帝递刀。

    想继续立足朝堂,就必须有敌人。没有敌人,也要为自己树立起敌人。

    满朝都是朋友,人人都说好话,是想作甚?

    学习王莽?

    再者言,他和文官集团的关系已经是水火不容,多增加几条裂痕,更利于抱紧朱棣大腿。

    想到这里,孟清和上前半步,道:“陛下,臣有言。”

    “讲。”

    “臣以为,学校者,人才之所出,必师范得人,而后学有仰赖。今四夷平定,八方来朝,仰慕我朝文明者不知凡几。西南边陲之地,虽士子有向学之心,然学规简陋,师资平庸,不副其所望,纵学有数载,亦难成才。徒耗费时光,辜负朝廷兴学教化之美意。”

    话到此处,孟清和顿了顿,朱棣颔首,夏元吉杨士奇等人也面露赞同之色。无论对孟清和本人是什么看法,这番话都说到了众人心里,相当符合实际。

    “继续讲。”永乐帝道。

    “是。”孟清和清了清嗓子,“幸甚,陛下圣明,择英才巡察四方,上奏学校诸事。”

    之前是摆事实将道理,这句话就是明晃晃的拍-龙-屁,还拍得相当自然。

    朱棣被拍得很舒服、

    夏元吉和杨士奇八风吹不动,胡广金幼孜却是嘴角-抽-动。

    自永乐三年,翰林院一直忙着修书,对孟伯爷的种种壮举,多是耳闻,不得亲见。现如今亲眼目睹,不得不承认,单是这拍龙-屁-的功-夫,寻常人都要学上一段时间,还未必能得其精髓。

    孟清和不在意旁人怎么想,宦官和锦衣卫之友的戳都盖了,佞臣?小意思!

    “臣以为,学校之重,首重学官儒师。学有明师,纵陋室亦可成饱学之士,出翰墨之才。”

    朱棣终于笑了,“以尔之见,儒师当如何择选?”

    “回陛下,臣闻山水之间有名宿。”

    “哦?”朱棣又习惯性的开始敲手指,“尔言以朝廷征兆?”

    “臣以为,可布告天下,示民以朝廷增设儒学,广征儒师之事。”孟清和道,“布告当言学子求学之心,朝廷广宣教化之意,应征者,必为高雅清明之士。”

    说者似不觉,听者的表情都有些微妙。

    应征的就是高士,不应征的是什么?

    “还可令民间推举,将宿儒德才之名列于布告之上。”是真的民-意-推-举,还是锦衣卫-暗-箱-操-作-,单看朱棣意向利。

    夏元吉杨士奇等人倒吸一口凉气。

    推举?还要列名?

    黑,当真是黑!

    朝廷征辟为官,不应召,还可说是淡泊名利。

    民-意-推-举,广布天下,若是置之不理,沽名钓誉四个字百分百砸在头上。更会被人怀疑一身学问的真实性。

    确有实才的话,为何不应召?又不是到朝廷做官,而是到儒学中教书育人,教化蛮夷。功在千秋的好事,却要推拒,除了才学不佳,怕漏了底子,还有什么解释?

    黑成这样仍不算完,孟伯爷仍在继续挖坑。

    “若仍有清高之士,其俸米可归于学中,以奖励聪慧勤奋之学子。”

    清高?不沾染铜臭?

    好,不给你发工资,改作学生的奖学金,保证两袖清风,还有什么话好说?

    到儒学中不认真授课,无异于自毁长城。

    抨击朱棣?百姓的口水就能把人淹死。这般为民着想的圣德之君还要抨击,简直没有良心!

    “臣以为,西南之外,北疆亦需大量儒师。”

    比不过士大夫们的清高,那就比挖坑埋人的手段。必要时,坑可以挖得深一些,再埋上几根竹刺。

    用名声压着你,民意推着你,继续顽抗,一句“名不副实,沽名钓誉,假清高”,坑也坑能死你!

    所以,乖乖响应天子号召,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吧!

    这是阳谋,明摆在台面上。

    “儒学之外,还可设武学,算学,医学等。君子六艺,文武并修,不可荒废其一。太--祖高皇帝有言,日月重开大宋天。臣请陛下继往开来,复我汉唐雄风,威服海内,慑北虏南夷,创不世之伟业!”

    无论文臣武将,听到孟清和最后一句话,都会不由自主的热血上涌,丝毫没有意识到,结束语有些跑题。

    “好!”朱棣猛的一拍桌案,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即从卿之言。”

    孟清和的话让朱棣十分满意,远远超过预期。

    真如议中施行,不说天下人才皆入瓮中,也能将多数士大夫套牢。

    看似有些荒谬,但在万事皆有可能的大明朝,孟伯爷递出这把叫做“名声”的长刀,不用磨,已足够锋利。

    朱棣当即命杨士奇,胡广和金幼孜三人将孟清和所言归纳总结并加以润色。上阅无误,即刻送往京城,抄录下发各府州县,张贴衙门,令专人宣告乡里。

    杨士奇三人接旨,嘴上感谢天子赋予“重任”,心中都在苦笑。

    主意是兴宁伯出的,却经他三人归纳润色。消息传出,兴宁伯被口诛笔伐,他们一样脱不掉干系,受到的抨击甚至会更加强烈。

    兴宁伯的名声众人皆知,再坏又能坏到哪里?他三人却是正经科班出身,不被口水淹死也好不了多少。

    天子是故意的?

    胡广金幼孜皱眉,不敢抱怨朱棣,只能瞪向罪魁祸首,以眼杀人。

    杨士奇对孟清和拱手,“伯爷大才,下官佩服。”

    能让谨慎的杨士奇说出这番话,孟清和都吃了一惊。不管有没有引申含义,都不打算计较。毕竟这三位也算是被他坑了一回。

    虽说,他的确不是故意的。

    永乐六年十月,天子北巡途中下旨兴办学校,令民间举荐贤才。

    同月,流窜到克鲁伦河一带的鞑靼骑兵被兀良哈斥候发现。

    兀良哈三卫大小头目一点也不含糊,确定不是疑兵,也不是埋伏,抄起刀子,带着集结的部落勇士就追了上去。

    双方在克鲁伦河边展开大战。

    被发现的鞑靼骑兵是本雅失里和阿鲁台所部,马儿哈咱和脱火赤的队伍早同两人分道扬镳,沿哈密边境北行。

    如果马儿哈咱和脱火赤没带着队伍离开,兀良哈三卫还要掂量一下,是不是先找机会偷袭,削弱一下对方的力量。现如今,根本不用这么麻烦。

    大宁杂造局改进的虎蹲炮往马背上一架,连发-弓-弩-和手臂长的短铳在奔驰中-疾-射-而出。

    壮汉们穿着皮甲,挥舞着马刀,呈冲锋队形,如锋利的凿子一般,狠狠凿入了阿鲁台的前锋队伍。

    战马狠狠的撞击在一起,刀锋-擦-撞,激起阵阵刺耳的嗡鸣。

    鲜血很快染红了河岸。

    兀良哈骁勇,阿鲁台狡猾。双方打得难解难分。

    交战正酣时,两支千人的骑兵突然出现在战场-侧-翼。

    一支是鞑靼预先埋伏的骑兵,另一支却是从开平卫赶来增援兀良哈的队伍。带队的,正是在羽林卫比武中大放异彩的泾国公嫡孙,陈纪。

    另一处战场上,明军的大炮终于推到汉阳城前,朝鲜之战即将进入尾声。

    与此同时,天子御驾从河间府出发,继续北上。目的地却不是北平,而是中途改道,直奔大宁。

211第二百一十一章

    边塞十月,已是冬雪初降。

    克鲁伦河旁,兀良哈骑兵大败鞑靼先锋,本雅失里被阿鲁台强拉仓皇北逃。

    沿途丢弃金银皮毛无数,另有抢劫瓦剌和兀良哈商队得来的盐茶等十大车。

    车轮脱落,木箱翻滚在地,箱盖掀开,箱中的茶砖和盐巴多已不见踪影。

    本雅失里肉疼得无以复加,阿鲁台却硬是没给他留面子,令人架他上马,马鞭一挥,飞驰向北。

    “大汗,东西没了可以再抢,命没了,可就一切全完了!”

    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阿鲁台就差撕破脸皮,指着本雅失里的鼻子大骂蠢材。

    还好本雅失里没蠢到极致,中途转过弯来,老实跟着跑路。

    虽说接连败在瓦剌和兀良哈手下,终究主力还在,没伤了根本。找个没人的地方休养生息,来年春季卷土重来,今天丢了多少,统统都要抢回来!

    阿鲁台没有本雅失里这么乐观。

    他本来的计划是,借败卒掩护,到明朝边境抢一把,成不成都立刻北撤。如果顺利,过冬的粮食就有了。假使不成,也能布下疑阵,让明朝有所顾忌,延缓出兵。

    让阿鲁台没有想到的是,马儿哈咱和脱火赤临时变卦,带着队伍自己跑了!如此一来,预期的兵力直接减半,遇上兀良哈主力,只损失两千人就能脱身,当真要谢天谢地。

    阿鲁台的心腹避开本雅失里,禀告游骑送回的消息,哈密的忠顺王脱脱正集结军队,有出兵的迹象。

    很显然,鞑靼接连败给瓦剌和兀良哈,让脱脱等向明朝朝贡的部落首领动了心思。即使不能从鞑靼身上占到便宜,派兵-骚-扰一下,给明朝卖个好,也能得不少好处。

    “太师,如果哈密出兵,要怎么办?”

    “脱脱!”

    阿鲁台狠狠一甩马鞭,若无明朝帮扶,连王位都坐不稳的东西,竟也来落井下石,真当他阿鲁台是纸糊泥捏的,谁都能来踩一脚?

    “继续探查。”阿鲁台阴沉着脸,“派人给马儿哈咱和脱火赤送信,如果本太师兵败被俘,下一个是谁,自己想明白。”

    “是!”

    心腹离开,阿鲁台转身去找本雅失里。

    这个撒马尔罕的前元宗室,就是个脑袋里缺根筋的蠢货,但他已经和这个蠢货绑到一根绳上,想一脚踹开,根本不可能。

    阿鲁台十分后悔。

    早知今日,何必急着把鬼力赤干掉!

    干掉了鬼力赤,怎么就扶持了这样一个货色?

    他自己上台也比扶持一个蠢货强。即使和鬼力赤一样名不正言不顺,至少不会走到今天个地步。明朝大军还没过境,自己就成了过街老鼠,快走投无路了。

    比起灰心丧气的阿鲁台,兀良哈三卫却是嘴角咧到了耳根,像在过节一样。

    斩获的首级不论,光是几大箱的金银,就足够壮汉们架起篝火,宰牛杀羊,好好庆祝一番了。

    “这些金银,最好不要动。”

    乞列该上前两步,凑到泰宁卫都指挥佥事忽剌班胡身边,压低声音道:“如果是茶砖盐巴就算了,这么多的金银,还是上报天子为好。”

    “上报?”忽剌班胡拧起浓眉,神色间带着不满,“敕令上说,此战的缴获可以不必上交。”

    “佥事!”乞列该略微提高了声音,“即使敕令这么写,也要上报。这点金银,陛下未必会看在眼里,佥事却要明白,这是难得的机会!”

    “机会?”

    “泰宁卫对陛下的忠诚!”乞列该加重了嗓音,“佥事不想让陛下另眼相看?”

    忽剌班胡眼神微闪,明白了乞列该的意思。

    天子明旨兀良哈不必上交战利品,兀良哈三卫却不能真的全划拉到自家帐篷里,连个奏疏都不上。

    朱棣肯定不会要兀良哈的东西,但上奏与否,却代表着三卫的“忠诚”和“顺服”,这是态度问题。

    “对,你说的对!”

    忽剌班胡握拳,用力一捶乞列该的肩膀,“幸亏你提醒!这次回去,我一定和都指挥使说,升你的官职!”

    “谢佥事!”

    乞列该又道:“此事不能佥事一个人办,最好和朵颜卫福余卫的人商量一下。”

    “我知道。”忽剌班胡点头,下令封好箱子,让乞列该带人守在一旁,转身去了朵颜卫的营盘。

    能在三卫中掌实权的头目,都不是笨人。

    忽剌班胡略做一番解释,哈儿歹,安出及土不申等都恍然大悟,当即下令,缴获的金银全部封箱,上报天子后再做处置。

    “只封金银,茶砖,盐巴,战马和皮毛就不必上报,带回部落分了。”

    这一决定,参战的头目一致赞同。

    “继续派人跟着阿鲁台。”哈儿歹道,“他是草原上最狡猾的狼,不能给他逃跑的机会!”

    趁你病要你命!

    但以兀良哈的实力还吃不下鞑靼,只能等集结在边卫的征讨大军出塞。

    “卫中传来消息,圣驾驻跸大宁。乞列该,你带上这些金银去大宁。”

    “是!”

    “兴宁伯随扈北巡,见到伯爷,记着帮咱们都带个好。”

    “同知放心,卑下一定带到。”

    哈儿歹等人议定,分出三百人,护送金银前往大宁。其他人分作两队,一队将余下的战利品运回部落驻地,另一队继续巡逻边境,派出游骑,密切关注鞑靼动向。

    壮汉们心中明白,征讨大军出塞,最困难的不是打败敌人,而是找到敌人。如果能准确掌握阿鲁台和本雅失里的动向,定是大功一件。届时,看那些女真人还怎么和自己争。

    大明的最强雇佣军,必须是兀良哈!

    野人女真?

    哪凉快哪歇着去。

    如果孟清和知道壮汉们的想法,定会大笑三声。从永乐初年开始布置,致力于挑拨壮汉们同女真各部的关系,如今总算见到了成效。

    在壮汉们的打压下,女真还能沿着历史的轨迹发展崛起?

    除非下一场陨石雨,把壮汉们的脑袋全部砸出坑。

    乞列该带着金银上路时,圣驾已抵达大宁。

    随着天子入城,朝廷增设学校,号召民间推举英才的布告,6续张贴在了城门和三司衙门之外。

    兴宁伯建议,三司人手不足,可以令识字的巡检,军丁以及老人到里中宣讲。

    “城门前可安排吏目,向出入城池的军民宣读布告。”孟清和道,“另外,推举贤才可不记名,直接备下纸笔或着专人记录。具姓名籍贯之后,遣人到原籍及居所探访。若执意推拒,可在民间放出消息,众口铄金,读书人最重名声,届时……”

    孟伯爷说得兴起,朱棣连连点头,忽而看到夏元吉和杨士奇等人都已脸色发青,忙咳嗽一声。

    “咳!”

    “陛下?”

    话被打断,孟清和犹自不解,直到朱高燧朝他挤眼,又撇了杨士奇等人一眼,方才顿悟。

    干笑两声,不好意思,过于激动了。

    当着和尚骂秃驴,不怪人家变脸。

    虽然不惧多得罪几个人,总归要同朝共事,还是别拿针戳人痛脚比较好。

    过了半晌,见杨士奇和胡广等人的脸色有所缓和,孟清和才长舒口气。再发言,时刻注意不越线。虽然主旨未变,意思都一样,至少面上好看些。

    “诸卿若无他议,此事即照兴宁伯提议实行。”

    他议?

    敢有吗?

    无人出言,朱棣当即拍板,就这么干,大宁做试点,若效果显著,向全国推广。

    “陛下圣明!”

    孟清和喊得真心实意。

    其他人怎么想,不在他关心之列。

    议定此事,孟清和告退,两位皇孙随扈,按规矩,孟少保的课不能停。

    汉王和赵王另有要事,沈瑄已出发前往宣府同徐辉祖汇合。孟清和是左军副将,但在正式出兵的命令下达之前,还要继续留在大宁伴驾。

    天子的意思,谁也改变不了。

    大宁三司已立,永乐帝进城后,住到了前宁王府。

    在此期间,朱棣接连召见了大宁都指挥使朱旺和朵颜三卫首领,之后又令人传税课司大使和杂造局大使觐见,却将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晾到一边。

    佛郎机人迪亚士因献图纸有功,被授予了官职。虽不理事,却让迪亚士兴奋得不能自已。穿上公服,就给了杂造局大使一个热情的拥抱。

    大使额头蹦起两条青筋,红毛被一脚踹飞,差点成了天上的星星。

    掸掸衣袖,大使很是淡然,身在北疆要地,没点身手怎么行。

    “天神啊!”

    即使被踹飞,迪亚士脸上仍挂着梦幻般的微笑,看到的人都很怀疑,这个红毛被大使踹傻了。

    永乐帝召见杂造局大使当日,朱瞻基和朱瞻壑见到了迪亚士。

    对迪亚士本人以及佛郎机,两位皇孙都十分感兴趣。尤其是朱瞻壑,发挥出了极强的好学精神,各种问题当头轰炸。等孟清和把三头身请走,迪亚士已经口吐白沫,人事不省。通译也是一个劲的擦汗,圣孙太好学,差点撑不住场子。

    “辛苦了。”孟清和道,“稍后,本官令人选五匹丝绸给先生送去。”

    五匹丝绸?

    天神!

    红毛顿时原地满血复活。

    孟伯爷笑眯了眼,一段时间没见,这红毛倒是没什么变化。

    自回到大宁,孟伯爷的心情一直都很不错,逢人便笑。殊不知,这样的表现,委实让人后背发冷浑身发毛,包括迪亚士。

    爵爷很大方,可看到爵爷的笑容,他还是想转身就跑。

    存心殿西暖阁内,朱瞻基和朱瞻壑正头碰头,研究一副辽东的舆图。

    听到开门声,两人同时抬头,见是孟清和,立刻起身,“少保。”

    “世子。”

    互相见礼,孟清和没让两人落座,而是道:“今日是武学考试之日,两位世子可有兴趣前往一观?”

    “武学?”朱瞻壑眼睛亮了,“可是父王说的大宁武学?”

    “正是。”孟清和道,“武学考试,有文试也有武试。今日是武试,世子可有兴趣?”

    “有!”朱瞻壑用力点头,“少保,我要去!”

    朱瞻基迟疑了一下,“此事,皇祖父可知?”

    “正是陛下许可,两位世子方可前往校场。”

    “既如此,孤也去。”

    孟清和笑笑,让人为朱瞻基和朱瞻壑取来斗篷毛帽。

    “大宁不比金陵,已入了冬,世子应多注意些。”

    “谢少保。”

    朱瞻基又长了不少,已是青葱少年。

    朱瞻壑胖乎乎矮墩墩,被斗篷一包,圆乎乎的更像个球。

    孟清和伸手,握住,再伸手,再握住,内心咆哮,终究没敢真捏下去。

    朱瞻壑体会不到孟伯爷的纠结,见孟清和迟迟不动,仰头,“少保,何时起身?”

    大眼睛眨啊眨,孟清和深吸气,告诉自己要冷静,真捏了,他恐怕会见不到明年的太阳。

    “马上。”

    出了暖阁门,一阵朔风卷过,朱瞻壑抓住孟清和的衣摆,“少保。”

    三头身的意思很明白,要-抱。

    皇祖父和父王都说过,少保是自家人,是长辈。

    对自家人撒娇,三头身全无压力。

    孟伯爷开始心肝一起颤,刚弯腰,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汉王朱高煦和朱高燧联袂走来。见到撒娇中的三头身,亲爹立刻迈开大步,悍然截胡。

    “王叔。”

    “父王。”

    青葱少年行礼,三头身咧嘴笑。

    孟伯爷吸气,呼气,再吸气,才从牙缝里吐出四个字,“见过殿下。”

    “兴宁伯可是身体不适?”

    “下官很好。”

    “那就好。”朱高煦点头,“父皇已前往校场。府外备了车,兴宁伯可同瞻壑一同乘车。”

    “多谢殿下。”

    朱高煦笑道,“举手之劳,孤份内之事,兴宁伯不必客气。”

    话落,抱着儿子转身离去。

    君子抱孙不抱子?

    汉王表示,孤读书少,不知道有这规矩。

    大宁武学,校场之上,六支队伍列阵,各缚不同-色-布巾于领口,分弓步骑,在鼓声中捉对厮杀。

    兀良哈及归附部落选送的学子骑术最好,其次是女真。战阵弓弩火铳领先者,多是边卫将官子弟。

    距校场较远的一处高台上,朱棣正举着千里眼,看得兴致勃勃。

    跟在汉王和赵王身后,孟清和刚登上高台,立刻有武学教官上前,将一份名册递到他手中。

    “可是校场众人名册?”

    “回伯爷,正是。”

    孟清和点头,翻阅无误,将名册呈送到朱棣面前。

    “陛下,此为学子名录,请过目。”

    朱棣接过名录,见姓名旁详细列有籍贯,出身,以及擅长本领,不由赞道:“如此甚好!”

    待场上分出胜负,轮换队伍间隙,朱瞻壑抱着千里眼,仰头,问道:“父王,此物为何,竟能观如此之远?”

    “此为千里眼。”

    “千里眼就能观千里?那可有万里眼?”

    “……”

    “少保说,父王博学多识,可能为儿解惑?”

    朱高煦转头,对某人怒目而视。

    孟清和挠挠下巴,低头,退后两步。

    好学是好事,做爹的理应为孩子解惑。

    博学多识什么的……他是为汉王树立高大形象,完全是“好意”。

    校场中,战鼓声再起,武学学子开始新一轮比试。

    三鼓之后,晴朗的天空突然聚集起乌云,朔风骤起。众人皆以为雨雪将至,请圣驾移到学中暂蔽。

    刚下了高台,突然一道炸雷,正劈在高台之上,恰好是永乐帝之前站的位置,一旁的旗杆瞬间起火。

    朱棣面色铁青。

    如果他还在台上,雷劈的会是谁?

    今日之事传出去,天下人又会作何评述?

    “陛下……”

    有人想说些什么,被朱棣目光一扫,顿时噤若寒蝉。

    汉王和赵王下意识去看孟清和。

    孟伯爷不负众望,上前一步,高举手臂,大声道:“陛下,此乃吉兆!”

    话出口,对他寄予厚望的兄弟俩都想捂脸。

    吉兆?

    冬日炸雷,王旗起火,哪门子的吉兆?

    孟清和却道:“雷自北来,王旗起火,当是龙威天降!陛下兵锋所指,无坚不摧,定有大胜!”

    朱棣:“……”

    朱高煦&朱高燧:“……”

    随扈官员:“……”

    兴宁伯,果真大才!

    恰在此时,都司遣人来报,“兀良哈大败鞑靼于克鲁伦河北,泰宁卫头目乞列该率人运金银上百,已至城门外。”

    刷!

    众人的目光在孟伯爷身上聚焦,集体陷入了沉默。

    还真有大胜?

    据闻,兴宁伯是姚少师高徒,莫非其真有常人不及之能?

    摸摸鼻子,孟清和四十五角望天。

    还是那句话,运气来了,当真是挡也挡不住。

212第二百一十二章

    惊雷之后,连降数日大雪,北疆之地一片银白。

    大宁城头,数个火盆熊熊燃起,边军裹着两层冬衣,仍是冷得手脚发僵。

    城内,往日热闹的互市少了人声,街旁店铺食肆都早早落下了门板。这样的天气,除了守城的边军,边民和归附的牧民都极少外出,只等大雪停歇,城内才会恢复往日的喧嚣。

    前宁王府,承运殿暖阁内,朱棣召见运送金银的乞列该,详细询问同鞑靼的战况。

    走进暖阁,乞列该纳头便拜,“卑下泰宁卫千户乞列该,叩见皇帝陛下!”

    暖阁内燃着铜炉,永乐帝只着常服,伴驾的文武多是一身公服,内里加一件棉袍,丝毫不觉得冷。

    从塞外赶回,乞列该穿着厚实的皮袄,头戴皮帽,脚下踩着皮靴,站在暖阁里,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就热出了汗。赤红的脸膛,让唯一加了两件棉袍的孟伯爷羡慕不已。

    搓搓手,多穿几件都觉得冷。

    身体好,就是好啊!

    热得满头大汗,乞列该却没去擦,起身之后,恭立着回答永乐帝的每一个问题。

    “朕已下旨,此战若胜,缴获几何,均为兀良哈所有,朝廷一概不过问。”朱棣看着乞列该,“为何将这些金银送到大宁?”

    “仁慈英明的皇帝陛下,”乞列该单手扣在胸前,大声道,“您是伟大的天可汗,您的荣耀和光辉将遍布整个草原!兀良哈是您的奴仆,得来的战利品自然要敬献给陛下!”

    天可汗?这话似乎在哪里听过?

    夏元吉等人齐刷刷的看向孟清和。

    孟伯爷转开视线。

    淡定是装x者的杀手锏,孟伯爷淡定装x中。

    壮汉的语言贫乏,颠来倒去只有几句话,朱棣却被拍得很是舒坦。

    无他,越是嘴笨口拙,越是显得真诚。比起舌灿莲花,乞列该的笨拙更像是发自内心,连孟伯爷都自叹不如。

    龙有龙道,鼠有鼠道,壮汉们看似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实际上,心里门清。

    没这点本事,如何在老朱家手下做事?

    “陛下仁慈,兀良哈宣誓效忠陛下,这些金银是兀良哈献上的忠诚。请伟大的天可汗一定要收下!”乞列该捶着胸膛,“兀良哈的一切都是皇帝陛下所赐,兀良哈唯一忠诚的只有皇帝陛下。陛下就是兀良哈的太阳,兀良哈的天神!天可汗万岁!“

    脸皮再厚,也难做到这个地步。

    夏元吉和杨士奇等人当场无语。孟清和-吸-吸-鼻子,暗地里给乞列该点赞。玩不来阳春白雪,干脆下里巴人到底,完全本色发挥。从永乐帝的反应来看,效果相当不错。

    乞列该也晓得过犹不及,见好就收。很快将话题转到战败后北逃的鞑靼身上。

    “陛下,兀良哈已派出游骑,紧追在鞑靼身后,时刻掌握本雅失里和阿鲁台的动向。大军出塞,兀良哈三卫愿做先锋!”

    “尔等忠心可嘉。”

    朱棣对兀良哈的识时务十分满意。

    乞列该带来的金银,让他带回驻地,额外又赏赐兀良哈三卫布帛百匹宝钞千锭。并升乞列该为泰宁卫都指挥使佥事,赐金牌,领一千五骑兵巡弋塞外。

    “谢陛下隆恩!”

    乞列该跪地叩首。

    来之前,他料到会有好处,却完没想到,天子会直接升了他的官。

    天子降旨和卫中呈报完全是两码事。过了今日,别说平级的都指挥佥事,便是都指挥使,都指挥同知,也要高看他一眼。

    乞列该十分激动,他今年还不到三十岁,袭父职为百户,因战功累升至千户。明朝兴兵征讨鞑靼,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

    同为元朝后裔又如何?只要能出人头地,鞑靼瓦剌都会成为自己的踏脚石!

    自孟清和镇守大宁,兀良哈受到的影响极深。

    原本,永乐帝不兑现诺言,不许朵颜三卫到大宁放牧,很容易让人抓到机会,挑拨兀良哈壮汉们同明朝的关系。历史上,鞑靼太师阿鲁台帝就这么干了。

    但有了兴宁伯插手,放牧不再是兀良哈的生活重心。永乐帝食言,挑拨兀良哈对抗明朝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跟着兴宁伯,有肉吃!

    照兴宁伯的话做,有钱赚!

    放牧只能维持基本生活,组织商队进入草原,跟着朝廷船队下西洋,才是奔向富裕生活的最佳途径。

    草场?实在需要,完全可以和鞑靼瓦剌去抢。抢不来可以请明朝帮忙。对朱棣而言,这是个划算的买卖。就兀良哈来说,比起得罪雇主,明显和马哈木阿鲁台掰腕子更符合实际利益。

    壮汉们不笨,却有些认死理。孟清和让他们得到了实惠,壮汉们就认准了他。

    孟清和被皇帝留在京城,大宁设立三司,新来的官员不解民情,不办实事,只忙着指手画脚,各处揽-权,甚至向互市和税课司伸手,早引起都司和兀良哈的不满。

    兴宁伯让他们的钱包鼓起来,新来的官却想从他们口袋里掏钱,壮汉们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不用细想就能得出答案。

    兀良哈跟着皇帝陛下起兵,为皇帝陛下夺取江山立下过汗马功劳,有从龙之功。被几个新来的文官骑在头上,谁能服气?

    大宁都司还罢,大宁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在当地开展工作变得极其困难。若非有圣意,说不准,两司的官员在就职当月就要被赶回南京。

    兀良哈的动作,大宁都司知道,孟清和知道,永乐帝也知道。

    乞列该说服忽剌班胡将金银送到大宁,一来为表示忠诚,二来也为向皇帝证明,兀良哈的不满绝不是针对朝廷,更不是针对皇帝陛下。之前一波接一波到南京朝贡,顺便告状,全因朝廷派到大宁的文官手伸得太长,触-犯-了大家的利益。更甚者,妄图打税课司的主意,真让他们成功了,天子的内库都要缩水。

    朱棣比兀良哈更清楚其中的危害性。所以,他没有追究兀良哈给朝廷派遣的官员下绊子。驻跸大宁期间,召见了城内的所有政府工作部门,还-抽-空去大宁官学和杂造局,偏偏将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晾到一边。

    能被天子派到大宁,注定不是本人。几日之后,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上下都冒了一头冷汗。打通关系,请人帮忙在天子跟前说话,成为当务之急。

    如果不是被天子留在宁王府,孟清和家里的门槛定然会被踩平。

    奸臣?佞臣?文官之敌?

    官位不保,谁还顾得上这些。

    乞列该很聪明,兀良哈及时向天子表达了“忠心”和“顺服”,也堵住了不少人的嘴。

    大宁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反应不够快,注定要面临一次大换血。

    谁走谁留,走了的是回南京还是去西南,永乐帝说得算。留下的是继续硬扛还是低头示好,只看本人的脑袋是否开窍了。

    当日,乞列该和他带来的三百人被安置在城西。这里本是行商驻扎之地,入冬之后,商队往来变少,正可安置往来的部落边民和边军。

    “兀良哈大胜,忠心可表。”朱棣高兴之余,对孟清和道,“朕命人备下酒肉,尔带朕口谕,前往犒赏乞列该诸人。”

    “臣遵旨。”

    孟清和应诺,很快退出暖阁。

    出门时,鬼使神差的向后看了一眼,隐约听到了学士胡广在说:“手握权柄,尾大不掉,恐生二心。”

    脚下一顿,眼眸微凝。这话是说兀良哈,还是说……他?

    孟清和不是傻子,尽管很想知道永乐帝现在是什么表情,却硬是克制着没有回头。

    胡广为何偏偏在这时出言,又恰好让他听到?

    如果他回头,甚至上前争论,才是自找死路。

    嘴角轻弯,想玩?

    好,就陪你们玩!

    到时输得太惨,可别怪他姓孟的心狠手黑!

    城西大营中,见是孟清和前来,乞列该的笑容立时灿烂几分。

    “伯爷,兀良哈能有今日,多亏伯爷几次提携。入冬前,卑下猎了一窝狐狸,皮毛油光水滑,没一点杂色,等卑下回去后遣人给伯爷送来,镶个斗篷帽子,全当是卑下的一点心意。”

    “拿就先谢过了。”

    和兀良哈打多了交道,孟清和很明白,客气归客气,壮汉们真心送东西绝不能推拒。不然会被当做轻视,以为是看不起他们,“友情”百分百破裂。

    说起狐狸皮,不由得想起戍卫开平时见过的草原狐狸。那样的小东西,换成他,绝下不去手。不过,兀良哈的驻地是辽东,想来也看不上草原狐狸。

    “本官带了酒肉,都是天子赐下。”孟清和笑道,“兀良哈此次立下大功,若能继续追踪本雅失里和阿鲁台的动向,天子的赏赐会更为丰厚。”

    只说天子,不提朝廷。

    兀良哈效忠的是朱棣,这样的说法更能让乞列该信服。

    “再者,”孟清和加重了声音,“天子已敕三千营和神机营北上。算算日子,十一月前应该能到。”

    “伯爷是说,大军即将出塞?”

    孟清和点头,靠向椅背,拢了拢护手,“兀良哈想做征讨鞑靼的先锋,就当多出些力气。而且,陛下可是说了,三千营和神机营都要扩充,北京要建会同馆,北京国子监要增设武学,想晋身,更进一步,机会可是多得是。”

    乞列该激动得握紧了拳头,突然起身,单膝跪在地上,“若能得伯爷相助,卑下定终身不忘,为伯爷效犬马之劳!”

    “快起来。”孟清和扶着乞列该的手臂,道,“本官告知你这些,也是天子的意思。三千营和神机营都要扩充,凭你的本事,如果了进了三千营,掌大驾龙旗也非不可能。”

    “伯爷,卑下求伯爷提携!”

    “不必着急。”孟清和挑了挑眉,笑着说道,“抽--调-边军卫军补充两营是必然,定下具体名额,却要等到征沙漠之后。”

    如果在战斗中表现突出,他自然愿意提携一把,不过顺手的事情。如果表现得不好,受伤还罢,被鞑靼骑兵咔嚓了,现在提携也没用。

    “伯爷的意思,卑下明白。”

    “明白就好。”孟清和话锋一转,“天子令你巡弋边塞,本官也有两句话要嘱咐你。”

    “伯爷请讲。”

    “盯着鞑靼的同时,注意一下瓦剌的动向。还有,大军中的女真人也别疏忽。”

    “莫非瓦剌有异动?”乞列该怒声道,“我就知道,马哈木和把勒秃都不是东西!还有女真,难道是对朝廷有异心?”

    “轻声!”

    孟清和皱眉,神情一肃。乞列该立刻意识到自己“表现”过头了。

    “瓦剌如何,暂且不知,盯着些总没错。至于女真,“孟清和顿了顿,“咱们是老交情,比起女真,本官还是希望兀良哈的弟兄们能被天子重用。”

    “伯爷是说,天子要重用那群野人女真?!”

    “本官也只是猜测。”孟清和好似没看到乞列该焦急的神情,悠然道,“毕竟归附的女真部落越来越多,建州卫的呵哈出,毛怜卫西阳哈、锁失哈,虎儿文卫的火儿阿,都是出了名的勇猛。本官在金陵都听到了他们的名声。这次征讨朝鲜,女真各部表现尤为突出。辽东总兵官亲自向魏国公举荐呵哈出等人,言其善战。天子有所耳闻,提及扩充三千营,必要从辽东卫所-抽-调女真骑兵。”

    此言非虚,除了扩充三千营一事,乞列该多少都听到些风声。

    “伯爷,兀良哈一向对皇帝陛下忠心耿耿,不是那群女真能比!”乞列该这次是真急了,“还望伯爷在陛下面前多说些好话,兀良哈上下感激不尽!”

    “本官不是说了,咱们是老交情。”孟清和道,“从今上靖难到如今,本官为人如何,尔不知晓?”

    “是,伯爷一向仗义。”

    “就是这话。”孟清和落下表情,“不想着帮忙,本官会冒着被天子问责的风险,提醒你注意女真?”

    扑通一声,乞列该又献出了膝盖。

    “伯爷,是卑下想差了。伯爷是兀良哈的朋友!”

    乞列该无比真诚,孟清和满意了。费一番口舌,就为能达到这种效果。

    锦衣卫暗探送回消息,兀良哈早对女真生出不满。他要做的,就是将这份不满扩大,将双方的裂痕加深,直到无法愈合。

    有竞争才会有压力,才会有紧迫感。

    女真被兀良哈打压是必然,想崛起自然是千难万难。

    有了竞争对手,又被利益-捆-绑-的兀良哈,应该也不会如历史一般,在永乐朝之后摇摆不定,进而脱离大明的掌控,成为北疆的又一隐患。

    至于鞑靼和瓦剌,拉不拢,只能打。

    现阶段,鞑靼最强,但对明朝由胜转衰起决定作用的却是瓦剌。

    别看马哈木在永乐帝跟前趴着,他的儿子孙子都不是善茬。尤其是他的孙子,大名鼎鼎的也先,灭了明军二十万精锐的猛人。

    虽说也先他爹还是个小破孩,永乐帝的继任者九成换人,防患于未然总是没错。如果能让也先这个名字从历史上消失,更好。

    完成此行任务,孟清和告辞回王府,向永乐帝复命。

    到了承运殿前,被守门宦官告知,锦衣卫指挥使杨铎抵达大宁,正向天子呈报京中消息。

    “还请伯爷稍待。”

    谢过宦官,孟清和信步走到廊下,北风阵阵,零星夹杂着雪花,站久了,不由得手脚发冷。正想到廊庑下的厢房暖暖,暖阁门终于打开,杨铎走了出来。

    大红锦衣,黑色幞头,厚底皂靴,只多了一件貂皮斗篷,黑中泛紫,愈发衬得他俊美无双。

    俊美归俊美,却仍是不带人气。

    白彦回请孟清和入内,两人擦肩而过时,杨铎突然伸臂拦了一下。

    “杨指挥可有事?”孟清和疑惑抬头。

    话音刚落,杨铎抬手,从他冠顶取下一小片枯叶,不到半个指节大小。

    孟清和愣了一下,莫非是刚刚站在廊下挂上的?

    “多谢。”

    “不必。”杨铎将枯叶碾入掌心,让开半步,“伯爷请。”

    孟清和再次道谢,走进了暖阁。

    杨铎摊开手指,看着掌心中的枯叶,垂下眼眸。

    北风再起,枯叶被风吹走,乍暖的神情重新变得冰冷,斗篷掀起,大红的身影穿过廊下,越过转角,消失无踪。

    大宁城外,一队骑兵穿过风雪,飞驰而来。

    为首者,锦裘玉带,浓眉墨眸,面色冷凝,正是奉皇命自宣府回转的定国公,沈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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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和介绍:
在大明王朝最辉煌也是最彪悍的年代,对一个穿越者来说,活着,更好的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这是一个小人物在明初的奋斗史。
远方新文,帝师清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清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清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