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玄幻魔法清和TXT下载清和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清和全文阅读

作者:来自远方     清和txt下载     清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53第一百五十三章

    迪亚士从未感觉到死亡距离自己如此之近。

    被大食商船丢下,被明军掀翻小舟,掉进海里,他始终坚信自己会活下去,神会眷顾他的子民。

    此时此刻,他却不确定了。

    冰冷的刀锋抵在面前,刀身上仿佛闪过血光。

    迪亚士手脚冰凉,他不确定,死神的镰刀是否已经对准了他的脖子。

    他甚至不敢开口求饶,只能颤抖着双手,举起手中的几页图纸,祈望着眼前这位杀神能够手下留情,饶他一命。

    沈瑄冷冷的看着迪亚士,长刀平举,只要向前一递,就能让他血溅当场。

    杀,还是不杀?

    微微眯起眼,最终将迪亚士高举的图纸用刀背挑了过来,任他站在原地哆嗦,收刀回鞘,一页页的翻看起来。

    图纸画得很简略,标注的多是葡萄牙文。

    沈瑄一边看,一边拧紧了眉头。他能看明纸上画的是火炮,且同边军中装备的火炮有极大不同。想完全弄明白,却有些困难。

    被迪亚士甩在身后的通译终于跟了上来,看到坐在堂中的沈瑄,立刻行礼道:“拜见国公爷。”

    “免礼。”沈瑄看向通译,又看了一眼迪亚士,道,“这些日子,一直是你看着这个夷人?”

    “回国公爷,正是。”

    “纸上的东西,你都看过?”

    通译大着胆子探了一下头,道:“下官的确看过。”

    沈瑄指着纸上的彷如鬼画符般的葡萄牙文,“你可知这些都是何意?”

    “国公爷容下官放肆。”通译上前几步,取过图纸,一边询问迪亚士,一边取出随身的的碳条,在图纸上写下备注的内容,交给沈瑄。

    迪亚士画图期间,通译一直在读马可波罗游记,读不懂的地方便请教迪亚士。用了两个月近三个月的时间,一定程度上掌握了葡萄牙语。书写还有些费力,交流却没有太大的问题。

    孟清和时候得知,连声感叹,赵通译绝对是个语言天才,当初费力将他从北京行部挖来,还得罪了不少人,也算是值得了。

    对照着翻译,再看手中的图纸,沈瑄的神情终于变了。

    通译垂首立在一旁,随时准备做进一步的翻译。

    迪亚士脚软,在沈瑄低头看图纸时,差一点就掉头逃跑。

    遇上孟清和,他尚能做一做发财梦。见到沈瑄,金子和香料都成了虚幻,本能告诉他,这位东方贵族十分危险,稍有不慎,自己随时可能丢掉性命。

    好在沈瑄今天并不打算杀人。

    孟清和在信中提到过迪亚士,起初,沈瑄不认为迪亚士能拿出什么好东西,现在,他改变了看法。( 平南文学网)侯二代的确看某个红毛很不顺眼,但有了这份图纸,某红毛暂时性命无忧。

    “周荣。”

    “卑职在。”

    “去请兴宁伯。”

    “是。”

    亲卫离开,沈瑄又拿起了图纸,迪亚士听到熟悉的称呼,略微松了口气。

    虽然尊贵的爵爷也曾威胁要将他丢进海里,但同眼前这位相比,简直称得上是慈悲的化身。

    三堂东厢房中,孟清和刚喝过药,正翻看都事送来的公文。

    门外响起亲卫的声音,“伯爷。”

    “何事?”

    “定国公请您去二堂。”

    “现在?”

    “是。”

    孟清和放下笔,走出厢房,见到等在廊下的周荣,诧异道:“周千户?国公爷可是有要事?”

    “回伯爷,伯爷府中的佛郎机人拿出了几张图纸,国公爷看过之后,遣卑职来请伯爷。”

    图纸?莫非是火炮的图纸?

    孟清和瞬间眼睛一亮。

    “马上去。”

    特地来叫他,应该是确信这份图纸有大用吧?

    孟清和脚步飞快,周荣在后边跟着,满脸的不解。第一次见兴宁伯这么着急,难不成红毛手里的几张图纸真是好东西?

    厢房内,沈瑄指着一张图纸,让通译询问迪亚士,炮弹如何从火炮的后部填装。

    孟清和匆匆赶到,正好听到这一句,笑容立刻无比灿烂。

    后装滑膛炮,没错,是佛郎机炮。

    历史上,佛郎机炮是十五世纪后期,十六世纪初才通过佛郎机海船传入大明。如果迪亚士的图纸真能用,大明造出后装炮的时间将比历史上早近一百年。

    比起由炮口填装,散热慢,发射间隔较长的火炮,佛郎机炮因配有子炮装填,具有散热快,连发速射的特点,炸膛的几率远小于明军中现有的火炮。虽然射程比不上后期的红夷大炮,但与同时代的火炮相比,优势仍十分明显。

    明朝工匠的技术和创造思维非同一般,有了迪亚士的图纸,佛郎机炮提前问世不是问题。说不准,还能造出性能更加优良的火炮。

    有了巨舰大炮,属于大明的海洋时代还会远吗?

    距离欧洲探索新航路,开启大航海时代至少还有半个多世纪,明朝船队有足够的时间抢占先手。

    拥有了海上-霸--权,震慑西洋诸邦,远达非洲,发现美洲,华夏人的脚步将踏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孟清和知道,梦想距离现实还很遥远。

    但是,只要踏出第一步,就会有人踩着前人的脚印走下去。只要华夏民族前进的道路不被从中途截断,只要野蛮的入侵不会再次发生,他的期望终有一天可以实现!

    “爵爷。”

    迪亚士眼含热泪,仿佛见到了救星。

    可惜孟清和却没空理他,更没心思安慰一下他受伤的心灵。

    不是他对这个红毛有意见,只因初次见到定国公的人,反应基本差不多。

    没必要安慰,吓着吓着就习惯了。

    自己还有很多地方要用到迪亚士,他见到沈瑄的次数定然不会少。胆子不大,见面就晕,多少是个麻烦。提前锻炼一下没什么不好。

    孟清和走到沈瑄身边,两人头碰头,一起研究火炮的图纸。

    孟清和提出的问题比沈瑄更多,从火炮的材料,重量,火炮的组成,使用的炮弹和火药等,都问得十分详细。

    迪亚士被问急了,就会满口葡萄牙语,通译一边翻译,一边在随身的册子上飞快记录。不明白的地方都要记录下来,换成大食语,才方便沟通。

    “要用熟铁……主要是炮腹和炮管,还有子炮……可连续发射火药弹丸……”

    “弹丸为实心。”

    “火炮可装于车上,是否能用于战船,尚未可知。”

    一问一答间,孟清和面前又堆起了厚厚一叠图纸,大多是参照火炮图纸和迪亚士的回答描画出来的。

    孟清和不是专业人才,只懂得一定的构图原理,画出来的火炮,仍比迪亚士丫丫电子书的简单线条直观许多。

    沈瑄将图纸分别摊开,斟酌半晌,也提笔画了起来。

    随着纸上的图案逐渐成型,孟清和又一次被大明的侯二代打击了。

    他怀疑的看向沈瑄,是自己笨还是这位实在太聪明?

    沈瑄放下笔,吹干纸上的墨迹,转过头,挑眉,孟十二郎继续瞪眼,直到眼睛发干,终于败下阵来。

    画图比不上,瞪眼也不行。

    谁说穿越了一定是主角,霸-气-侧-漏-天下无敌?

    绝对的大脚踹过去!

    献上图纸,迪亚士的“禁-闭”暂时解除。

    “劳累数日,迪亚士先生不妨到城内走走,四处看看。”当然,必须带上赵通译。

    孟清和笑得十分亲切,令人送上两匹布,一匹绢,一贯铜钱,权当是迪亚士拿出火炮图纸的报酬。

    按照当时的物价计算,这份酬劳不算少。虽然不能和永乐帝的大手笔相比,也足够迪亚士舒舒服服的过上一段日子。

    迪亚士对铜钱的兴趣不大,却抱着绢布笑咧了嘴,一个劲的赞美神。

    孟清和嘴角抽了抽,到底善心大发,补给他一匹丝绸。

    迪亚士感激涕零,再次以神的名义宣誓对孟清和效忠。

    有了之前的经验,红毛的佛郎机人学乖了,没再去牵孟清和的手,不然,下场绝对比被亲卫群踹凄惨百倍。

    “爵爷,您真是太慷慨了!”

    迪亚士抱着丝绸,头上浮起幸福的泡泡,脚步发飘的下去了。

    这匹丝绸就能抵上他离开家乡,来到东方的所有花费。加上另外的绢布和住在伯府期间得到的瓷器,回到葡萄牙,他绝对会成为一个大财主,有钱人。说不定还会获得爵位。

    迪亚士笑得一脸梦幻,赵通译不发一言,更不会提醒他,只要伯爷不放人,他的梦想怕会很难实现。不过,只要一心一意为伯爷做事,即便不回佛郎机,留在大明,他照样可以成为有钱人。

    从迪亚士口中,赵通译对现今的欧罗巴有了一定了解,第一直觉,谁说鞑子野蛮?同这些欧洲的国王和贵族相比,瓦剌鞑兀良哈,完全可以归入文明人的行列。

    之前,赵通译对欧罗巴尚有几分兴趣,经迪亚士解说之后,所有的兴趣顿时灰飞烟灭。

    他这辈子都不想见识到如此的异域风情!

    只可惜,想归想,当被“大公无私”的孟伯爷丢上远航的海船时,赵通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趴在船舷上,遥望着远去的6地,将泪水洒进海中。

    抗-议?根本没用。

    愤怒的咆哮?有定国公在,赵通译还不想找死。

    永乐三年五月,锦衣卫带着一封秘奏,从大宁飞驰南京。

    不久,永乐帝不经内阁,直接下达中旨,许大宁制造火炮。

    北京兵仗局总领太监白彦回接到天子密令,亲点十数名工匠,星夜前往大宁,进驻大宁杂造局,同定国公一同督造新式火炮。

    大宁杂造局大使和副使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被召集的工匠熟手更是丝毫不敢懈怠。

    兴宁伯明言,天子对新式火炮十分重视,谁敢在这个时候出问题,一家老小乃至于全族都要吃挂落。

    因边军急需大量火雷,北京军器局正忙得不可开交,暂时无暇同兵仗局一争高下,只等火炮造出来再说。

    与此同时,朱高煦借巡边之机造访大宁,目的只有一个,要刀。

    大宁造出的长刀极其锋利,对战中,甚至能砍断鞑子手里的弯刀。

    来大宁之前,朱高煦回了一趟宣府,和朱高燧商量一番,先后给在南京的老爹写了两封声情并茂的书信。朱棣的回信很快,朱高煦得了准信,立刻带人来了大宁。

    有了老爹批准,言官想参他也找不着罪名。

    离开驻地,老爹准的。

    敲-诈……不对,请兴宁伯帮忙,也是老爹准的。

    看着一身英武,行为却着实无赖的汉王,孟清和咬牙,再咬牙,最终也没能把人撵出去。

    “殿下,五百把长刀委实太多,最多只能一百。”

    “不能通融一下?”

    “不是臣不通融,的确是办不到。”孟清和摇摇头,“殿下也看到了,大宁杂造局目前是什么情形。大都忙着制造火炮,只有倭人工坊里还在铸造,一百把,已经是极限了。”

    朱高煦皱眉,人手不足?大宁杂造局里本该只有这点工匠吧?

    孟清和叹息,掰着手指计算,“杂造局里的工匠,殿下和赵王殿下分别要走一批,陛下又下旨调出部分充北京兵仗局。前些日子,北京军器局也要人,连师傅带徒弟,不下二十余。”

    朱高煦摸摸鼻子,不出声了。

    孟清和继续诉苦,“大宁本就军户多,民户少,匠户也少。其他卫所,旬日还有补员,大宁却是只出不进。尤其是匠户,臣到大宁时,有不下三百户,熟手亦有不少,如今,怕是连一百户都不到。”

    “这个……”

    朱高煦被噎住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天家无情不假,可自相识以来,孟清和帮了他多少,朱高煦都记得。换成旁人,他早怒了,但是孟清和,他却不能这么做。

    近日里,鞑靼和瓦剌时有异动,西北之地频有火起。巡边之时,多次遇到小股的鞑子骑兵,凭借在大宁的长刀,朱高煦砍杀了两名鞑子百户,一名千户,都是一刀斩断对方的弯刀,趁着鞑子震惊,一鼓作气,以少胜多。

    两军对战,实力相当,手中的兵器优劣对战斗能起到关键性的作用。如此,才让他起了到大宁要装备的心思。

    不想,孟清和一番诉苦,准备好的话再难出口,耳根也有点发烧。

    朱高煦脸红了,孟清和也闭上了嘴,见好就收。

    朱高煦要刀的目的是为武装边军,戍卫边境。五百把刀,他可以拿出来,但给了朱高煦,朱高燧要不要给?

    辽东的刘真孟善,宁夏的何福,甘肃的宋晟,山西的晋王,河南的周王,凡是之前有递过话的,给不给?

    给了,天子那里怎么说?

    不给,一下全得罪了。

    给汉王五百,其他人连五把都没有?就算朱高煦真金白银换过来,孟清和也不能这么干。

    唯一不得罪人的办法,就是把刀交给天子,由朝廷分配。永乐帝爱给谁就给谁,没人敢因为一把刀找皇帝的麻烦。当然,魏国公和武阳侯例外。但徐辉祖和徐增寿毕竟是朱棣的舅子,其他人想要效仿,没这个资本。

    可那样一来,制刀的工匠八成又保不住。

    怎么想,自己都吃亏。

    孟清和不想吃亏,考虑到边防,又不能一口拒绝。

    想为国家做贡献,难。

    不想自己吃亏,同样难。

    最后是朱高煦先松口,一百就一百,刀也不白要,回到宣府,立刻让人送二十匹战马到大宁,当是以物易物,绝不让孟清和为难。

    “孤会将兴宁伯的难处禀明父皇。”朱高煦道,“此事是孤想得不周了。”

    先同老爹说,再和兄弟商量,在北边放出话,旁人想找孟清和麻烦都得仔细掂量一下。

    孟清和松了口气,“谢殿下。”

    朱高煦给永乐帝递话,远比他上疏有用得多。如果天子能感到一丝“愧疚”,从他处-抽-调匠户充实大宁,那就更好了。

    为感谢朱高煦“仗义执言”,孟清和主动将长刀增加到一百五十把,又免费送上战车一部,强弓五十张,火箭百余。

    “兴宁伯如此,倒叫小王羞惭。”看着蒙上油布的马车,朱高煦感叹一声,抱拳道,“孤代麾下将士谢兴宁伯。”

    “臣不敢。”

    孟清和连忙谦虚,朱高煦却突然凑近,单手扣住孟清和的肩膀,“孤朋友不多,兴宁伯绝对是其中之一。这声谢,自然当得。”

    “臣惭愧。”

    “还有一件事,”朱高煦突然压低了声音,“六月,父皇将派人使西洋,领队的是内官监太监郑和。”

    孟清和倏地的瞪大了眼睛,“殿下此言当真?”

    “具体的日子,孤尚不清楚,但消息不会错。”朱高煦直起身,“父皇许孤八艘船,孤可匀出三艘让与兴宁伯。”

    “多谢殿下。”

    “不必。”朱高煦笑着牵过马缰,跃身上马,行动间,亲王常服上的金色盘龙似要腾飞而起,俊朗的面容,英气勃发,“孤这便告辞了。”

    “送殿下。”

    挥鞭之际,朱高煦突然回身笑道:“孤还有一言,兴宁伯忙于-政-务,武艺也别落下。如此单薄,着实是……”

    话没说完,马蹄已然扬起。

    留下一地烟尘,骏马和马上的骑士一同远去。

    孟清和站在原地,耳边不停回响着朱高煦临行前的话。

    回忆起隐约听到的两个字,顿时脸黑了。

    早知如此,他绝不会这么大方!

154第一百五十四章

    五月乙亥,天子赐文武群臣宴于华盖殿,皇后赐五品以上命妇宴于坤宁宫。

    彼时,周王,肃王,辽王,宁王,晋王皆派长史官属来朝,另有鞑靼女真部落首领,及占城暹罗等国遣使臣朝贺,并贡方物。

    安南国王胡氏亦派遣使臣软景真等前来朝贺。

    软景真等被安排在会同馆,行居膳食同暹罗占城使者没有区别。但在宴会中的位置却是角落的角落,别说向大明天子祝贺,顺便拍拍龙-屁,连龙须子都见不着一根。

    鉴于朱棣下旨斥责胡氏-篡--权-及安南-侵-扰大明边境,阮景真等敢怒不敢言,只能闷声不语。

    占城和暹罗的使者看了笑话,十分的得意,在席间多次开嘲,安南的使者也只能受着。

    阮景真等人清楚,一旦争执起来,大明天子绝不会站在自己一边。不想落人口实,给人以借口发难,就只能忍着。

    归根结底,这也是安南自作自受。

    阮景真喝干杯中酒,心中发苦。

    自胡氏-篡--夺-陈氏王位,安南同邻国的关系便愈发不好,同占城更是降至冰点。

    胡氏出兵攻占了占城的几个城邦,占城一样出兵却抢不回来,只能借着朝贡的机会向大明天子求助。

    不知鸿胪寺的接待人员是疏忽还是故意,两国使臣在会同馆里的居处左右相邻,出门就能遇见,每次见到彼此,都是火药味十足,假如没有明朝官员在侧,当场-拔-刀互砍都有可能。

    占城使者见软景真等人不被大明待见,不借机落井下石才怪。

    到大明-政-治-避难的陈王子也住在会同馆里,见到软景真等人,同样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有大明天子的庇护,他完全不惧胡氏,只要大明派出使者和军队,安南的王位必定是他的。

    陈王子觐见朱棣时,再三保证,大明助他归国登上王位,必将世世代代向大明称臣纳贡,在王室著为令,陈氏子孙永不得违背。

    朱棣表扬了陈王子,赐给他金织袭衣,绮纱彩币。

    “拜谢天子隆恩。”

    陈王子感激涕零的离开了西暖阁,朱棣脸上的笑容一收,转而询问站在一旁的朱高炽,“汝观此人如何?”

    朱高炽思索片刻,答道:“知恩之人。”

    朱棣摇了摇头,“未必。”

    朱高炽心中疑惑,表情中自然带了出来。

    “心计坚韧,思虑颇深,助其登上王位,坚守今日之诺尚好。否则,由其掌安南之权未必是件好事。”

    朱棣点到即止,朱高炽没有多言,只在心中思索,许久才道:“儿臣愚钝,谢父皇教诲。”

    稍后,朱高炽从西暖阁走出,朱棣传召锦衣卫指挥使杨铎觐见。

    一身大红锦衣的杨铎同朱高炽擦身而过。

    杨铎侧身行礼,朱高炽单手虚抬,存了十分的客气。

    二弟三弟皆已就藩,只他留在京中,朝中早已颇多议论之声。

    京城平王府已经建好,朱高炽自请出宫,朱棣准了,却将平王世子朱瞻基留在宫中。此举更让朝中文武侧目。

    只可惜,解缙等人正在修书,有道衍监工,纵有心思手段也无法施展。

    朱高炽的表现十分平静,不但主动避嫌,提前出宫,还斥责了平王妃,并叮嘱朱瞻基,在宫中只为替父王尽孝,若有人出言挑唆,或是进汉王赵王的谗言,绝不可轻信,更不可出言附和。

    “汝得天子恩宠,切记谨守本分,不得肆意妄为,更不可听信谗言。”朱高炽抚过长子的发顶,“须知世人皆有私心,言之凿凿者未必真心为你。为父跌了无数次,才明白其中道理。持心守正,不以私利观大局,方为正道。”

    “儿谨遵父王教诲。”

    朱瞻基已经八岁,个头比同龄人要高出不少,脸上仍带着稚气,却已经有了朱棣的影子。

    单从外表上看,他同朱高炽相似的程度远不及朱棣,认真论起来,倒是更像朱高煦和朱高燧。

    儿子不像自己,更像自己的老爹和兄弟,朱高炽也是心伤,不知该烦恼还是庆幸。但也多少明白了老爹更喜欢两个弟弟的原因。

    谁不喜欢像自己的孩子?

    若不是朱瞻基也喜欢读书,朱高炽怕是会更加别扭。

    朱瞻基早慧,对父王同两个叔父尤其是汉王的争夺, 多少知道一些,同样也听闻了定国公和兴宁伯的大名。

    对定国公,他十分佩服。

    对兴宁伯,他则感到好奇。

    定国公是高皇帝的义孙,自幼从军,战功累累,于靖难中屡立奇功,深得皇祖父信任。兴宁伯弃文从军,以布衣起身,更有大孝之名。年不及弱冠即受封一等伯,掌控大宁,镇守边塞之地。每次听皇祖父提起此人,都是颇多赞赏。教导他读书的王府教授却对其多有谤言,斥其为小人,佞臣。

    朱瞻基更加好奇。

    身为姚少师的徒弟,兴宁伯究竟是贤能的治世之才,还是谄媚小人朝中佞臣?

    如果有机会,他很想见见此人,或许能解开心中的困惑。

    朱高炽能猜到儿子在想些什么,不免摇头轻叹。

    多年之前,皇太孙尚在,他与二弟三弟一同进京朝拜。当时,定国公尚未封侯,兴宁伯还只是个百户。

    路上的不平,京中的暗潮汹涌,逃离南京时的那场大雨,兄弟三人在雨中把臂大笑。

    一去经年,恍如隔世。

    如今,二弟三弟去了边塞,定国公兴宁伯镇守一方,他却囿于京城,在原地踏步。

    是谁的错?

    能问的,只有自己。

    “父王?”

    面对长子不解的目光,朱高炽笑了,“父王只是忆起早年间的事。当年,父王能平安从金陵离开,还是兴宁伯出的主意。还有这个杂粮饼子……”

    朱高炽放松了神情,陷入了回忆之中。

    朱瞻基听得十分认真,双眼发亮,父王第一次同他说这些。

    暖阁外,平王妃拦住了宦官,“王爷在同世子说话,不必打扰。”

    话落,带着宫人,沿来时路离开。

    王爷不是陛下唯一的儿子,世子也只是王爷的长子。

    空中闪过惊雷,雨幕骤降。

    平王妃停在廊下,墙壁之上的蟠螭隐于祥云之内,屋顶檐角的青色琉璃瓦被雨水敲击出了一声声脆响。

    一场大雨,笼罩了整座南京城。

    “王妃?”

    “回吧。”平王妃突然笑了,笑得释怀,“快到王爷千秋了,府内也该准备着了。”

    “是。”

    大雨连下了数日,江浙部分州县都上报有水患之灾,今岁恐稻谷不丰。请减免数地夏粮,并开府库,调拨稻谷赈灾。

    朝堂之上,户部奏给三月之粮,朱棣摇头。

    “水患频发,秋粮未有期。只给三月之粮,民定饥馁,国于惠民岂可为旦夕计。”

    “陛下,府库之粮尚需给以卫军,需秋成之后方得充裕。”

    “不足之数,从内库出即可。”

    郑和下东洋,开原、广宁和大宁上交的税粮,布帛,铜钱以及各种奇珍异宝在内库中堆得如小山一般。

    朱棣相当有底气,朕不差钱!府库钱粮不足,朕来补。

    内库不归朝廷管,皇帝自己说得算。

    皇帝说从内库出钱,户部还能如何,只能拱手,“陛下圣明。”

    出钱归出钱,对于朝廷和地方某些官员的问题,永乐帝是洞若观火,当殿明令,寻常时候,朕不追究,但赈济灾民之时,有谁敢打赈济粮的主意,要钱不要命,查不出来是运气,一旦查出来,扒皮砍头,自己选一样。流放充军的机会都不再有。

    朝廷的诏令很快下达至各州县,各地官员纷纷表示,一定不负皇命,互相监督,谁敢伸爪子,不用天子下令,直接剁手!

    受灾之地的老人们被请到县衙听诏,回到里中,无不宣讲天子仁德。有县民耆老缝百家布,书天子圣德,当地官员即以快马驰送入京。

    铁血如朱棣也不免双目泛红。

    民如水,君如舟。

    君爱民,则民亦爱君。

    自靖难起兵到坐上皇位,朱棣的身份变了,思想也在不断产生变化。

    从德州到济南,再到如今的江浙之地,民心所向,方是治国之道。

    想到引起这一切转变的源头,朱棣叫来内官侯显,道:“传朕旨意,赏大宁镇守纻丝纱罗五匹,银百两,钞三百锭。”

    “是。”

    侯显应诺,心中思量,如此厚恩,兴宁伯果真是简在帝心。当初咱家同兴宁伯交好,结个善缘,果真是做对了。

    赏赐由锦衣卫护送出南京,一路送往大宁。

    孟清和尚不知天子又给自己发钱,正琢磨着该安排谁随郑和一同下西洋。

    朱高煦说匀给他三条船就绝不会食言,以朱家人的作风,永乐帝面前应也报备过了。

    想装满三条船,光凭自己做不到,定然要加上沈瑄和大宁都司上下,余下的空位,表现好的兀良哈首领和计划拉拢的女真头目也可以考虑。

    天子派遣使臣下西洋,代表的是上国之威,能搭个顺风船,往来一回,见识一番,甭管赚多赚少,都是脸面。

    哪天和其他部落首领头目坐一起喝酒吃肉侃大山,旁人能炫耀的不过是得了多少战功,部落里有多少牛羊,在互市中得了多少处好。换成自己,胸脯一拍,老子和天子的使臣一起下过西洋,见识过海外方物!牛羊算什么,老子的部落里可养着海外舶来的野牛!

    此言一出,绝对大杀四方,面子里子一起挣足。

    搓搓下巴,若消息能传到鞑靼瓦剌,更好。

    壮汉们还在为一片草场挥刀互砍,大明天子的船队都在海洋对面立起了旗杆。

    羡慕吗?

    嫉妒吗?

    跟着鬼力赤和马哈木是没有前途的,归附大明才是带领部落发家致富,奔向小康-生活的最佳途径。

    越想越觉得可行。

    孟清和几口喝完碗里的汤药,竟丝毫不觉得苦。在厢房里转悠两圈,算算时辰,沈瑄该回来了。当即推开房门,一路小跑。

    沈瑄刚从杂造局回到伯府,迎面遇上了从二堂跑出来的孟清和。以为是特地来迎接自己,冷峻的眉眼不由染上了暖意。

    结果不到五分钟,这份暖意又凝成了寒霜。

    罪魁祸首尚不自觉,兀自拉着沈瑄回到二堂东厢,将计划和盘托出,眨巴着眼睛求表扬。

    沈瑄捏了捏额角,深吸气,告诉自己,眼前这位身体底子不好,调养中,禁不起自己一巴掌。

    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

    最终还是把人捞过来,狠狠咬了两口才算完。

    “国公爷?”

    捂着脖子,孟十二郎万分的无辜。

    难道是觉得这主意不好?那也用不着咬人吧?

    沈瑄额角暴起了青筋,抓过来,继续咬!

    孟清和被咬出火了,火大之余,张口咬了回去。

    于是乎,晚膳拖到了早膳,都司衙门又收到了孟伯爷的请假条。

    负责记录的经历很是淡定,拿起笔,翻开册子,在兴宁伯的名字下边又做下了一个记号。算一算,本月第五次了。如此劳心劳力,兴宁伯果真一心为国。

    在孟清和请假期间,沈瑄将他的计划写成奏疏,盖上官印,呈送天子预览。

    送赏赐到大宁的锦衣卫没等歇歇,喝口茶,立刻又踏上了归程。

    一路之上,哥几个都是一脑门的官司。

    从国朝创立以来,敢支使锦衣卫跑腿还不给路费的勋贵大臣,除了定国公和兴宁伯,再也找不出第三个了吧?

    哪怕是魏国公和武阳侯也没这能耐。

    定国公和兴宁伯,果非常人。

    奏疏送到南京,朱棣看过,当即下令,郑和船队下西洋的日期推迟一个月。

    监督解缙修书的姚广孝被请到西暖阁,君臣进行了一番长谈。

    六部尚书也先后被宣到君前奏对。

    随后,北疆镇守,藩王,6续接到天子敕令,从归附草原部落及女真诸卫中垛集壮丁,充实边军。并许归附时间长,资格老,拥护大明各项政策,表现好的部落遣人随朝廷船队同下西洋。

    朝廷欢迎各部落踊跃报名,但名额有限,谁能笑到最后,成功登船,单看各自本事。

    甘肃总兵官宋晟和宁夏总兵官何福动作最快,两人不只给守御千户所的部落头领们递了消息,连暂时安置在凉州等地的新归附部落也没落下。

    元朝海贸发达,即便隔了几十年,草原上的部落仍流传有当初泉州海商往来的盛景。之前朝廷派船队下东洋,带回来的各种香料和货物,在南边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北边也有流通。

    虽说草场和牛羊是部落的根本,但同海贸相比,完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朝廷要再使海外,许携带货物随船,绝对是发财的好机会。但凡是有点头脑的,都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兀良哈和归附的鞑靼部落闻风而动,消息灵通的女真各部纷纷活动,只为争取一个席位。

    消息传到北边草原,鞑靼和瓦剌各部也动起了心思。

    朝廷在开原等地设立互市,带动北疆经济,富裕的只是边民和兀良哈等归附部落,基本没鞑靼和瓦剌什么事。

    鉴于鬼力赤已经向明朝称臣,朝廷对鞑靼偶尔还会放松一下政策。换成瓦剌,不好意思,禁止边贸。

    马哈木和鬼力赤只能眼馋边民和兀良哈的富裕,做梦都想抢一把,却每每在边军的炮口和长枪之下打了退堂鼓。得知明朝要遣船队下西洋,还许归附部落掺一脚,两人更是抓心挠肝。鬼力赤还能上疏争取一下,马哈木就只能干瞪眼。

    随着越来越多的草原部落向明朝边境移动,请求内附,鞑靼瓦剌同大明的实力差距会越来越大。不想出点好办法,两人成为“光杆司令”也不是不可能。

    永乐三年六月,甘肃,宁夏,宣府,大宁和北京等地6续派队伍进京。队伍中携带着各种货物,只等上船,运到西洋大赚一笔。

    大宁的队伍有些特殊,携带的货物远比其他队伍少,却派遣了重兵护卫看守。其中两辆马车始终蒙着油布,边军日夜不离,没人能猜出车上装的是什么。

    七月初,各地随船的人员货物6续抵达京师,其中有不少自备海船,希望能一同出航的商人。

    对此,朝廷颇有争议,反对者占多数。在收到汉王和赵王的上表之后,永乐帝选择对高皇帝的某项成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对的声音很快被压了下去。。

    未几,朝廷下了诏令,跟随船队出海可以,获取的利润必须向朝廷缴纳五成。若能带回优质粮种,可酌情减少。发现无主之地,还可得到奖励。

    诏令下达,商人们立刻举双手同意,大呼天子圣明。

    能光明正大的出海,有大规模的舰队护航,不用担心被舟师盘查或被海盗骚扰,别说五成,便是六成七成都可以。

    交钱,没问题!

    寻找粮种,一样没问题!

    寻觅无主之地,更是没问题!

    这样的事,由朝廷船队来做,还要考虑一下影响,让商人出头,全无压力。

    在利益的趋势下,自然有人愿意效力。

    朝廷松开了口子,郑和第一次下西洋的船队规模不断增大,官船和民船加起来超过了三百五十艘,人员足足超过了三万。

    出航的目的也从宣扬国威震抚四夷,变成了发展友谊,开拓海外贸易,寻找新航路,占领无主之地。

    起航之前,作为船队的正使,郑和还有最关键的事情要做。

    到太医院求药。

    为分担压力,同样饱受晕船困扰的王景弘被郑和拉着,一同站在了太医院前。

    往日里威风八面的首领太监,看到迈着方步,笑容满面的赵院判,齐刷刷的打个哆嗦。

    互相一眼,同时握拳,为了完成使命,为了活着出去活着回来,咱家拼了!

    这是何等精神?

    大无畏的精神!

    怀揣着伟大的抱负,大明的航海家们抬头挺胸,,毅然决然的走进了太医院。

155第一百五十五章

    永乐三年七月壬申,南京郊外突然传来数声巨响。

    城内的居民停下手中的活计,抬头朝着巨响传来的方向看了几眼,见有黑色烟雾腾起,久久不散,便知是军器局和兵仗局又在试炮,心中了然,依旧是该做什么做什么,丝毫不受影响。

    自永乐二年,兵仗局和军器局经常在城外试射火器,众人早已是习惯了。哪个月听不到这样的巨响,才会觉得奇怪。

    不过,今天的炮声貌似比往日大了些,也密集了些。要么是多门连发,要么就是造出了比大将军更威武的火炮,也算不得奇怪。

    会同馆内的番邦使臣听到巨响,纷纷聚集到院中,望着巨响传来的风向,一阵心惊肉跳。

    明朝军队有多厉害,使用的兵器有多犀利,使臣们或多或少都见识过。尤其是同镇守云南的沐英沐晟父子打过交道的,更是对明朝的火铳和火炮忌惮三分。

    威力十足的火铳,能砸断巨木的铁球,是不少番邦勇士心中的噩梦。

    听着震耳欲聋的炮响,陈王子和占城使臣满心的激动。有如此威力的火炮,大明的军队之强不用多言。抱紧明朝天子的大腿,果真是明智之举。

    安南胡氏族派遣的软景真等人,脸色却不是那么好看。

    不久之前,大明天子下诏,以胡氏-篡-权,安南军队侵扰明朝边境,欺压邻邦为由,对胡氏国王大加斥责。用词相当不客气,字里行间都带着杀气。只差明说,如果胡氏不主动退位,迎陈氏归国,也不从占领的土地上退兵,大明不介意代劳。由此造成的一切后果,都由安南负责。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安南却是大气不敢出,只能派遣使臣带上方物和胡氏请罪的书信,到大明朝贡,请求永乐帝网开一面,手下留情。

    是真心服软还是借此拖延时间,只有胡氏自己知道。

    无论前者还是后者,朱棣都不在乎。

    实力摆在面前,胡氏服软自然是皆大欢喜,不服,自然有办法让他服。

    城外的炮响不绝,阮景真的心越来越沉。难怪之前出使大明的使团成员回国后就纷纷称病辞官,要么躲到自己的寨子里,任凭国王怎么下令都是置若罔闻,死也不出来。这是明摆着同胡氏划清界限,以求自保。

    如此看来,假如不主动迎回陈王子,退还占领的城邦,明朝果真会出兵?

    对比双方视力,设想一下战后结果,安南使臣不由得脸色发白,浮现出惊悸慌乱之色。

    聚集到城内的商贾,起初也被骤然响起的炮声吓了一跳。待从京城居民口中得知详情,惊吓顿时变作了惊喜。

    “好!”

    一名商贾大笑着拊掌,盛赞大明之威。周围之人纷纷附和,也是大声叫好。

    路过的应天府衙役顺着声音瞅两眼,铁尺在掌心里拍了两下,倒也没上前斥责这些人声音太大,影响市容市貌。倒是说话的人见着一身皂服的衙役,自觉降低了声音,可脸上的激动和兴奋之色却怎么也消不下去。

    隔着两桌的几名兀良哈部落勇士在靖难中,亲身体验过大明的巨炮,邻桌的女真人也在辽东见过边军使用火炮的情形,听到声响,都是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

    能震聋耳朵的巨响,呛人的黑烟,将人和战马砸成-肉-泥-的巨大铁球。

    只是想想,都是手脚发凉。

    兀良哈归附大明已久,压下心头的恐惧,很快恢复常态。

    女真人则是互相看看,认为部落头领的谋划,简直是异想天开。如此强盛王朝,归附尚且来不及,还想打其他念头,完全是摸不清东南西北,不知山有多高海有多深。

    城外,大宁进献的两门火炮不再嘶吼,边军打开炮膛,将子炮取出。

    几百米外,黑烟散去,几个被铁球砸出的深坑和破碎得不成样子的木人赫然在目。

    朱棣策马上前,看着足有三百斤的火炮,问道:“这便是夷人的火炮?如此威力,当真是了得。”

    护送火炮进京的周荣跪地,口称万岁,在朱棣叫起后,才道:“回陛下,此炮确依夷人图纸所造。然制炮期间,工匠多有改进,威力更盛,且不易炸膛,实已大有区别。”

    “善!”朱棣抚过颌下短髭,得知火炮尚未命名,当即赐以“佛郎机炮”之名。即是夷人献上图纸,自当以此命名。

    历史上的佛郎机炮,就此被孟清和和永乐帝联手蝴蝶一把,提早一百年出现在大明的军队中。

    此后又被大明的工匠们不断改进,成为了举世闻名,让海盗威风丧胆,欧洲人争相效仿的“大明版佛郎机火炮”。

    将火炮图纸带到东方的迪亚士,因为在史书上留下了重重一笔。

    虽然发现好望角一事被某人蝴蝶了,迪亚士的后人却并未因此没落。相反,为同大明缔结友谊,获得丝绸和瓷器的贸易权,这个盛产冒险者与航海家的家族被欧洲各国的国王和贵族追捧,获得的财富和荣耀更是难以计数。

    除火炮之外,大宁还献上了高产的作物良种。随火炮良种一同进上的,是研发制造火炮及改进粮种的工匠和军汉名单。名单之后,才是督造火炮并参与此事的兵仗局和大宁都司官员。

    各人所司,皆有注明,不瞒报也不贪功。

    永乐帝看后,不由得感叹,这才是做实事的人!

    心情大好之余,大笔一挥,大宁都司,北京兵仗局和大宁杂造局都被予以重赏。定国公和兴宁伯更是遭到了点名表扬。兵仗局总领太监白彦回没被点名,却得天子赐服,换上新衣服,来回踱着方步,笑得见牙不见眼。

    孟清和的奏疏上,提及夷人火炮可再加改进,不只能用于6战,更可用于海上战船,永乐帝对此愈发重视。

    郑和船队即将起航,临时加装火炮肯定是来不及了,干脆下令浙江等都司集合工匠熟手,建造船厂,大批制造海船。船造出来,火炮自然是想怎么装,就怎么装。

    造船的经费不是问题,户部没有,直接从内库出。

    造船的材料也不是问题,辽东和西南实行水土保护,不能随意伐木,完全可以向安南占城和暹罗等番邦购进。木头和绳子可以卖钱,竹子和铁矿石也能换得粮食,就算番邦的国王大臣不上钩,下边的土司头人和寨民也会主动和明朝交易。

    不过是砍几棵树拉去卖掉,换些布帛粮食,国王管得着吗?

    要治罪?土司头人可以带领大家一起归化大明。成了大明的人,自然受大明军队保护,需要大明天子发下诏书才享有合法继承权的番邦国王,自然更管不着了。

    皇帝给钱,官员选才,再到各地购买材料,海运漕运一起繁荣,驿站也接连设置。在南北户部和工部联名上疏之后,各地船工役夫和驿丞驿卒的待遇都有所提升,但也提前出现了各种民间组织,例如漕帮。

    从成立最初,漕帮就被锦衣卫各种摸底,已然完全透明化。有不断详化的《大明律》为基础,永乐朝的官员又比较给力,此时的漕帮和x社会相距较远,随着经济和漕运发展,越来越类似于维护船工役夫权利的工-会-组织。

    对此,孟清和也只能摸摸下巴,四十五度角望向房梁,感叹一声,历史真奇妙。

    依照皇令,浙江等地船厂造出的海船,除了官用,商贾也可以购买,获取的利润。朝廷占大头,地方占小头,督造海船的官员也可分得红利。

    这是天子许可的,比私下里伸手要安全得多。

    只不过,领到造船任务的浙江等地官员却有些挠头,天子不差钱,手笔自然大,初定制造海舟一千一百八十艘,就算钱和材料不是问题,需要的工匠都到哪里去找?

    工匠找来了,杂役又该怎么办?

    农户不可能,朝廷有了高产的粮种,大家都忙着种地,除了遭灾的流民,没人会到船厂里找工作。强征?锦衣卫的驾帖会立刻上门。

    匠户倒是有,可还是僧多粥少。

    军户更是不要想。北边有鞑子,沿海有倭寇,西南还准备对安南用兵,除此之外,还要跟着船队下西洋,军汉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巴望着借此获得战功,各种摩拳擦掌。

    随着待遇提升,军户,尤其是北边的军户,不再以从军为苦,想从贴户余丁中拨拉出人手,愈发的艰难。

    领到造船任务的各地都司都在发愁。

    这就像从天而降一个聚宝盆,哐当砸在自己面前,眼睁睁的看着,口水横流,就是够不着,闹心不闹心?

    缺人的不只是沿海各府州县,北疆各地也6续闹起了饥荒。

    朝廷许可从归附的鞑靼部落垛集军丁,军户有了,匠户仍是不够。

    辽东有女真部落可以填补,北京有山西的移民,甘肃和宁夏等地不停吸引着草原上的部落,多少都可以缓解一下。

    只有大宁,出去的永远比进来的多。不只工匠紧缺,连发来的朝廷犯官和戍边军汉都开始大量分流。

    看着被调往顺天的人员名单,孟清和的心在淌血。

    好不容易培养出几个人才,他容易吗?

    永乐帝压榨他,朱高煦和朱高燧剥削他,怎么连沈瑄也来凑热闹?

    就算是薅羊毛,也不能只在一头羊身上薅吧?

    公理何在,道义何在,正义何在!

    无奈形势比人强,北京行部来要人,硬是不给,孟清和之前从行部挖人的动作就被当成了谈判的筹码。不用费事,伯府内的赵通译就是实证!

    之前的挖墙脚行为获得了天子许可?

    好办,下官手里也有天子的敕令,兴宁伯可详阅。

    孟清和头疼,需要这样吗?

    行部来人表示,很需要。

    兴宁伯掀桌了。

    可惜掀桌也没用,人照样拉走。即便有天子补发的金银宝钞绮罗若干,也无法弥补人才的损失。

    捧着胸口,孟十二郎欲哭无泪。

    急红了眼,恶向胆边声,干脆打起了海外番邦人士的主意。

    八个倭人工匠给了他灵感,一衣带水的邻居就在身边,不抢白不抢!

    何况源道义写了保证书,倭寇之患仍不见杜绝,既然如此“仰慕”上国,不如就到上国来工作学习吧。

    过程或许会-暴--力-点,但情况所需,也没办法。

    孟清和知道这主意会被士大夫骂到臭头,记录在史书上,更会坐实奸佞名头。

    他不在乎。

    不在最强盛的时候努力,要等到走下坡路的时候后悔?

    这不是孟十二郎的作风。

    不过,孟清和不惧和言官干架,却也不想在事情未成前惹太多麻烦。同沈瑄讨论之后,计划通过,给天子的上疏却不能走正规渠道。

    留在大宁的锦衣卫再次充当起了信使,接到条子的锦衣卫指挥使杨铎无奈的捏了捏眉心,锦衣卫除了刺探情报,担任天子仪仗队,还兼职城管,监理城市管道疏通工作,已是一专多能,忙得不可开交,莫非还要添上刻期一项?

    为天子服务,可以通融。但活干得多了,工资是不是也该涨一涨?至少来回的路费总要给报销吧?

    放下条子,一身大红锦衣的杨指挥使坐在北镇抚司大堂中,神情莫测。

    路过门外的校尉和力士大气不敢出,都以为杨指挥使又在考虑该请哪位朝中大员到诏狱住上几天。

    若说杨铎在琢磨给天子上疏,申请加薪,百分百没人相信。

    杨指挥使会想这些?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永乐三年七月乙亥,几骑快马从大宁城中飞驰而出,带着兴宁伯的秘奏奔往南京。

    同月乙卯,集结三百五十多艘海船,人员数量达三万余的大明船队,从江苏太仓刘家港起锚,升帆远航。

    船队中携带有永乐帝赐给西番诸国国王的金印袭衣,还装在有大量的瓷器,丝绸以及大明出产的货物。除给各番邦的赏赐,多用来同当地交易,换取金银宝石和香料。

    船队中心是两艘宝船,正使郑和同副使王景弘立在船首,挺拔威严。战船呈现品字形护卫在宝船四周,同行的马船,粮船和商船紧随之后。

    岸边和海船之上,同时响起了鼓声,宝船上立起数面大旗,十二张船帆6续升起,从空中俯瞰,仿如鼓起鳞甲的巨兽,盘踞海上。

    有了下东洋的经验,船队的各项安排都井井有条。卫军,藩王代表及文武行员皆听命行事。

    值得一提的是,自见了武官排队领钱的一幕,朝中文官也纷纷解囊,为下西洋之行做贡献。户部尚书夏元吉不用抱着石头跳河,小册子上记录的钱钞数量也是节节攀升。

    除以上人员,另有兀良哈,鞑靼和女真的队伍6续登船。站在船头,见到仿佛望不见尽头的船队和遮天蔽日的风帆,勇士们心中的震撼简直无法形容。

    或许是震撼太过,有晕船症状的人竟是少之又少。这让宝船上的郑公公和王公公无比羡慕嫉妒恨。

    一样是旱鸭子出身,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远处海平面上,跃起了未曾见过的大鱼,金色的阳光洒下,海鸟在空中翱翔。

    郑和领船队成员向南京方向再拜,起身,昂首而立,下令起航。

    船队宛如一条-巨-龙,沿着水罗盘的指引,向远方行去。

    为首的船只已经走远,最后的商船才刚刚起航。

    云帆蔽日,海龙咆哮。

    再次随船队出航的丁千户,站在船首,握紧了船舷。

    七年之前,他因罪谪北疆充军。

    七年之后,他因功随大明使臣出航。

    往昔,他是兵部的武库司郎中,犹如井底之蛙,狭于方寸之地,与同僚争权夺利。如今,他为大宁镇守麾下千户,战功赫赫,扬帆海外,昔日同僚,无一敢小看于他。

    一切的改变,都是从七年前开始,从他遇到还是少年,文弱得连腰刀都提不起来的兴宁伯开始。

    雪白的海鸟从半空滑过,海面留下一团模糊的影子,很快在波光中破碎。

    不知名的大鱼尾随在船后,或是越过船头,互相追逐,时而跃起,似在船头劈开的海浪之间嬉戏。

    船员和边军们看得稀奇,发出一声声惊叹,丁千户朗然一笑,向更遥远的地方望去。

    他相信,一切的改变都只是开始,跟随兴宁伯,他会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只不过,这次出航究竟会遇到什么,还未可知。是否会像上次一样,从海里再捞几个夷人回去,丁千户很是期待。

156第一百五十六章

    永乐三年七月,郑和船队由江苏太仓出发,沿途经福建等省,于八月间抵达本次航程的第一站,占城。

    两汉时期,占城曾一度处于中原统治之下,属交州。东汉末年,汉室衰落,安南趁机独立,改称临邑国。

    后经隋唐宋多朝,元时被蒙古骑兵攻破,向元朝称臣朝贡。元世祖忽必烈在占城设立行中书省,派遣官员,占城名义上归入元朝版图。元被明朝取代,占城改向明朝朝贡。

    历史上,占城曾有过辉煌时期,一度打败了安南和真腊等国,在东南亚占据了优势地位。

    随着时光流逝,统治阶层不思进取,同邻国的战争连年不断,更是加剧了占城的衰落。直至被安南攻占首都,笼罩在占城头顶的光环终于变得黯淡。

    很快,占城成为周围国家眼中的一块肥肉,无论是国王还是酋长,都想上来咬一口。

    建文年间,安南胡氏-篡--权,趁明朝内部-皇-权-争夺,军队无暇南顾,出兵攻占了占城的古洞和古垒两州。占城军队不敌,自首都被安南占领,被迫迁都之后,领土再次缩水。

    如果安南人见好就收,还不会引来明朝军队这个庞然大物,怪只怪安南被胜利冲昏了头,又被轻易到手的土地和财富养大了胃口,竟然打起了明朝的主意,一度入侵广西和云南,攻打明朝册封的土司头人,大肆掠夺人口牲畜,直到被黔宁侯沐晟的军队给了一下狠的,才老实了一段时间。

    但尝过了甜头,终究不会完全熄了心思。

    自建文四年到永乐三年,安南对明朝边境的骚扰始终没有停止,对邻国的侵扰也是变本加厉。受害最深的就是占城。

    对安南来说,明朝是头猛虎,趁着老虎打盹的时候撩拨几下虎须,已是极限。得着便宜是赚到,万一被老虎教训一顿,算自己倒霉,

    占城则不同。在安南人眼中,占城就是个拔了牙的土狗,哪怕被欺负到头上,也多嗷嗷叫几声了事。

    于是,被明军揍了满头包的安南人,不停从占城人身上寻找平衡。

    占城国王阇耶僧伽跋摩五世心知自己不是安南胡氏的对手,和大臣一商量,决定向大明告状。占城不是安南的对手,但在大明面前,安南照样是个渣,几下就得被揍趴下。

    阇耶僧伽跋摩五世和大臣们表示,占城打不过安南没关系,但占城有靠山,有大腿!

    只要明朝肯发兵,灭了安南不在话下。

    到了那时,看胡氏还怎么嚣张!

    打定主意,阇耶僧伽跋摩五世叮嘱占城朝贡的使臣,为了成功告状,当着明朝天子和文武的面,能哭多惨就哭多惨,坐地上拍大腿打滚都没关系,不用怕丢面子,和抱紧明朝大腿,请明朝出兵教训安南相比,丢点面子算得了什么!

    占城使臣拍着胸脯向阇耶僧伽跋摩五世保证,一定完成这一艰巨使命,旁的不会,哭还不会吗?

    “请殿下放心,臣一定不辱使命!”

    占城国王亲自为使臣送行,望着使臣远去的背影,目光建议。

    能不能抱紧明朝大腿,能不能抢回被安南占领的入地,全靠此行了。

    占城国王该庆幸自己交了好运,胡氏灭掉安南国王,篡--权-夺位,却单单漏掉了国王的亲戚陈天平,又有忠心于陈氏的大臣先一步向明朝天子告状,朱棣已经注意上了敢骗取册封的胡氏国王。又有被安南欺负的凉州土官上疏,更是加深了朱棣对安南胡氏的厌恶。

    以朱棣的性格,不欺负邻居就不错了,邻居敢找他麻烦,到他的一亩三分地上挖锹土拔颗蒜,百分百是皮子痒痒,想挨揍的节奏。

    谁敢挑衅他,在他跟前蹦跶着叫嚣“有能耐揍我啊”。

    朱棣绝对是二话不说,拳头都不用,直接拔—刀子就上。

    北边的邻居实力较强,从朱元璋时代起,一直就宅基地分属问题同明朝纠缠不清。

    朱元璋是穷苦出身,动不动就我本淮右布衣,强调创下今天这份家业不容易,子孙后代必须万分珍惜。敢打他地盘的主意,甭管是谁,抡起胳膊抄家伙上,不砸对方个头破血流不算完。

    朱棣不只继承了朱元璋勤俭持家的优良传统,还大胆创新,开辟了新思路。

    节流过于保守,只能守成。想在老爹的功绩上更进一步,开创万世基业,必须开源!

    钱越多越好,地盘自然也是越大越好。

    有孟清和这个变数存在,不只朱高煦和朱高燧对海外的世界充满向往,永乐大帝也有了扩大宅基地的打算。

    朱棣想改大明的舆图,扩大一下范围,鞑靼的鬼力赤和瓦剌的马哈木再也睡不安稳,三天两头就要被迫搬家。兀良哈和归附的野人女真也不敢再起其他念头。

    不老实还能怎么样?

    永乐帝最擅长先发制人,谁也不想好好的呆在家里,就被找上门的朱棣捶一顿。

    同样,郑和船队下西洋的目的不再只是广播友谊,顺便发钱,威慑和利益成为了这支混编舰队的最高宗旨。

    安南胡氏如果聪明,就该提前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向大明负荆请罪。

    倔强到底,拒不认错,后果很简单,打死打残任选一样。打残了不负责医药费,打死了照样不管埋。

    朝贡的阮景真等人一直在南京坐冷板凳,三番五次求见永乐帝不成,被陈王子和占城使者各种嘲讽,气得咬牙,也只能忍着。

    阮景真清楚,见不到大明天子,之前的所有努力都是白费。一旦大明出兵,安南必将大祸临头。想起胡氏国王的种种行事,阮景真不只头疼,肝也疼。

    井底之蛙,说的就是这种人。妄想拖延时间,用几句好话蒙混过去,做白日梦呢!

    安南使臣在南京城中努力,郑和的船队已经抵达占城。

    郑和同王景弘乘坐的宝船吨位过大,占城的海港过小,无法停靠,只能派遣战船和商船前往交涉,传达大明天子的旨意。

    得知明朝船到来,占城国王阇耶僧伽跋摩五世高兴得一蹦三尺高。不等明朝使者上岸,率领大臣和有实力的酋长亲自到海港迎接。

    朦朦晨雾中,海面上的船队,仿佛看不到尽头。被拱卫在中心的两艘宝船,如海上升起的巨山一般,威武庄严。

    鼓声响起,船上的明军站在高处,挥舞着手中的彩旗。

    正使的命令,自船队中心向外扩散。

    鼓声,号角声,信号旗破开海风的飒飒声,钩织成一幅震撼人心的画面,令站在岸上的阇耶僧伽跋摩五世等人心头巨震。

    海港边已有不少占城人跪伏在地,口中念念有词。大明的强盛,占城人早有耳闻,但亲眼目睹如此庞大的船队,还是心惊得无以复加。

    随着郑和船队出航,大明开始向整个世界展现实力,占城不是第一个拜服在大明脚下的番邦,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下臣乃占城国主,请见上国天使。”

    从震惊中回神,阇耶僧伽跋摩五世上前一步,提高了嗓门,声音传出了很远。

    阇耶僧伽跋摩五世会说汉语,只是语调有些奇怪。向大明朝贡的各番邦,王室大臣或多或少都能听说汉语,如安南陈王子,除了会说,读写同样没有问题、

    宝船距离海港尚有一段距离,听到回报,郑和同王景弘商量一番,没有下船,而是放下小舟,请阇耶僧伽跋摩五世等人上船。

    “正使请占城王登船一叙。”

    阇耶僧伽跋摩五世没有迟疑,在通译传达郑和的意思之后,带着几名护卫和最有实力的两名酋长,登上了来接人的木舟。

    木舟在战船和商船中穿梭,阇耶僧伽跋摩五世抬起头,两旁均是巨大的船身,抬起头,还能看到身着朱红袢袄的明军,黝黑强壮的水手和战船上装载的火炮。

    漆黑的炮口张开,似随时能吞噬天地间一切。

    小舟靠近宝船,船舷上放下吊篮,占城国王和两位酋长起脖子,同时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

    宝船给予他们的不再只是震撼,更是惊骇,恐惧。

    “请。”

    通译请占城王先登船,看着阇耶僧伽跋摩五世的样子,他很怀疑,如果自己不出声,这些占城人会不会一直站在木舟上发呆。

    “啊,是,是。”

    舟上的占城人终于回神,心悸,恐惧,不安,各种情绪几乎让他们抓不住麻绳,直到站在巨大的甲板上,双腿仍在发抖。

    在船下,只能看到船身的魁-伟,到了船上,才能见识到宝船的全貌。

    这真是船吗?

    阇耶僧伽跋摩五世再一次目瞪口呆。他居住的宫殿,怕是都比不上这艘明朝的海船。

    船楼,甲板,高耸的桅杆。倾占城全国之力,估计连个船舵都造不出来。

    阇耶僧伽跋摩五世有些不是滋味,但在见到一身圆领蟒服,面带笑容的郑和时,所有的情绪都被激动取代。

    他遣人向大明天子告状,日夜盼望着明军的到来,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教训逮着机会就要欺负自己的安南胡氏?

    大明的实力越强,大明军队的战斗力越彪悍,他报仇雪恨的机会就越大。与其不合时宜的嫉妒发酸,还是趁机牢牢抱住明朝的大腿才是紧要。

    至于明朝收拾了安南之后会不会再到占城溜达一圈,阇耶僧伽跋摩五世很光棍,反正距离元朝在占城设立行中书省没过多久,就算名义上归入明朝也没关系。以今时今日的占城,真被划入明朝的统辖范畴,说不定还是件好事。

    大树底下好乘凉,敢动占城,就是和大明作对。安南胡氏算什么,真腊,暹罗,有一个算一个,看谁还敢欺负他?

    阇耶僧伽跋摩五世摆正了心态,在同郑和的交谈中,随时随地都在表示,占城仰慕大明,占城拥护大明,他愿意成为大明的属臣,年年向大明朝贡。

    表完忠心,见火候差不多了,又开始告状。

    安南胡氏很不是东西,见天的欺负人,还打大明的主意,请上国使者明察,一定要给胆大包天的胡氏一个教训。

    “下臣备受-欺-辱,还请上国做主。”

    郑和安慰了占城国王,并依天子敕令,赏赐了阇耶僧伽跋摩五世金印袭衣及钱钞纱帛等物,一同登船的酋长和候在海港的大臣也各有赏赐,交由占城王一同带回。

    送阇耶僧伽跋摩五世离开时,郑和给了准话,安南的所作所为,明朝天子已经知晓,定会给占城做主。具体会在什么时间,以何种形式做主,只看胡氏的脑袋是否能转过弯来。

    “国主可令军队勤加-操-练,日后定有大用。”

    此言一出,占城国王很兴奋,占城大臣和酋长们更加兴奋。

    小样的安南,好日子终于要到头了!

    郑和船队在占城停靠数日,期间有商船轮番靠岸,以船上的货物同当地人进行交易。瓷器,丝绸,布匹以及各项大明物产,让占城人大开眼界。以往不是没有大明的商队前来,但如此大批量交易还是首次。

    随着前来交易的占城人越来越多,明朝需要大量木材的消息也传播开来。

    丁千户没有下令靠岸,只将部分货物交给登岸的商人代为出售,换取金银粮种。

    按照孟清和的指示,这些生意只是顺带,他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寻找各种矿石和能治疗疟疾,预防瘴气的药物。

    船队出航前,孟清和获悉朝廷有向云南和广西增兵的意图,结合历史,不难推断此举同安南有莫大的关系。

    历史上,进攻安南的明军,因疾病减员的数量并不少于在战斗中的死伤。为此,药品就显得十分重要。

    与此相关的药物,孟清和记得的不多,但奎宁,也就是金鸡纳霜,他却印象极深。

    金鸡纳霜原产何处,孟清和不清楚。他只记得,后世的印度尼西亚,,即现在的爪哇,是有金鸡纳霜的。至于是本来就有,还是从其他地方流入,就不得而知了。

    不管怎么样,郑和船队是一定会经过爪哇的,试着找一找总没错。

    宋元海上贸易发达,在爪哇等地都能寻到华人的足迹。

    在丁千户出发时,孟清和再三交代,如果可以,尽量同这些人取得联系。

    “此举是为了交易方便,也省却了同当地人沟通的麻烦。”

    毕竟,各番邦语言不同,船上的通译不是万能,有这些人帮忙总是便利。

    孟清和不愿多说,丁千户只能暂时按下疑问,一切遵照孟清和的意思行事。

    船队在占城停留数日,起锚继续前行。

    占城国王带领大臣和酋长们在岸边送行,看着船队远去,泪水淌了一地。

    不是悲伤,也不是愤怒,而是激动和兴奋。

    占城人相信,不久之后,明朝就会发兵攻打安南,到时候,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被抢走的土地和财富,统统都要抢回来!

    为进一步巩固同明朝的关系,阇耶僧伽跋摩五世又一次组织起使团,即刻出发,向大明朝贡。

    之前派遣的使团还没回来?

    没关系,人多才更显得诚意。

    此行也为确定明朝需要大量木材的消息是否属实,若是别的,占城还拿不出来,木材却完全没问题。

    占城旁的不多,就树多。

    虽说大明舍近求远有点奇怪,可只要能换来真金白银丝绸瓷器,谁还会计较这么多?

    占城朝贡的使团很快出发了,与之前不同,这一次,使团成员不再是忧心忡忡,为告状绞尽脑汁,而是带着夺回土地的希望和发财致富的梦想,牵着马匹,拉着马车,兴高采烈踏上了行程。

    安南也得到了大明船队到来的消息,胡氏国王和大臣们都做好了迎接的准备,不料,郑和船队压根没有造访安南的打算,而是扬起风帆朝爪哇行去。

    还有什么比“话不多说,就不理你”更让人不安的?

    这无疑是一个讯号,明摆着告诉安南,明朝天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胡氏懵了,安南的大臣也慌了,他们终于清醒的意识到,事情恐怕要大条了。

    八月底,郑和船队抵达爪哇。

    船队停靠后,丁千户带人第一批上岸。

    岛上的居民尚不知道这支庞大船队的来历,纷纷走避。

    最先上岸的一百多人,同样不清楚,接下来会遭遇什么。

    海风又起,空气中隐隐飘来了一丝血腥味,丁千户皱起了眉头,心中隐约升起了一丝不安。

157第一百五十七章

    上过战场的人,对危险的直觉总是高于常人。

    看向不远处茂密的森林,丁千户心中的不安更甚,焦躁的情绪几乎压抑不住。眉头紧拧,不再犹豫,当即下令众人回船。

    他相信自己对危险的直觉,哪怕事后证明是多心,也不愿带着同船的人冒险。

    “下令,回船!”

    船上的通译,文书,边军,水手,包括同行的几名商人,都是精心挑选出来,能办事的。若因自己一时大意,有个万一,非但辜负了兴宁伯的信任,更是万死难辞其咎。

    习惯了号令的军汉最先应诺,快步围拢过来,“千户有令,回船!”

    下船的通译和商人也6续被召集回来,清点人数,确认没有遗漏,迅速离岸登船。

    此举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很快,郑和同王景弘也得知消息,一同皱起了眉头。

    “怎么回事?”

    郑和走出船舱,举起千里眼,朝岛上望去。

    果然,约有五十人的队伍正向停靠在岸边的船只靠拢。余下的人多是有些茫然,有人跟着丁千户的队伍回船,也有人站在原地,似犹豫不决。还有登岸较早的,已离船队有一定距离,这其中,大部分是随行的商人。

    看了一会,郑和眉头皱得更紧,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不祥之感。

    论对危险的直觉,郑和更甚于丁千户。

    船队停靠处应是岛上的一处海港,明显有人工建造和开凿的痕迹。附近还有两艘渔舟,却偏偏没有看到一个岛民,未免令人费解。

    思索间,密林上空突然腾起一群海鸟,盘旋不去,郑和面颊一紧,瞳孔骤然紧缩,立刻道:“下令,登岸之人全部回船!”

    “遵令!”

    一名卫军登上高处,用力挥舞着手中的彩旗,向周围的船只发出讯号。

    随着彩旗挥动,郑和的命令迅速在船队中传开。

    王景弘没亲历过战场,但与郑和同行公事这么久,对郑和的过人之处有相当了解,纵有不解,也不会在此时出言。

    岸边飘起了薄雾,彩旗不再鲜明,郑和下令宝船擂起战鼓,吹响号角,发出召集的信号。

    岸上的人听到鼓声和号角声,立刻意识到情况有变,马上快步离岸。

    船队的动作不可谓不迅速,无奈世事难料,丁千户和郑和的预感还是应验了。

    雾气弥散,不远处的树林里,突然冲出了一群身材矮小,肤色黝黑,手中持有弓箭和长矛的岛民。

    狰狞的面容,奇怪的哨音,分明来意不善。

    岸上的一名通译大声高呼,试图向岛民说明船队并非-武-力来-犯,而是结好通商。回答他的却是从远处-射-来的弓箭。

    箭支扎入肩头和-胸-口,通译惨呼一声,跌倒在地。

    尚未登船的明军立刻回身,腰刀出鞘,一边-拨-开-射-来的弓箭,一边取出随身的小型-弓-弩,对突然冒出来的这群人加以还击。

    两名明军冒着箭矢,将跌倒在地的通译拉了回来,查看伤情,已是回天乏术。

    停靠在岸边的战船立刻架起火炮,商船上装备的巨弓也被拉开。

    宝船上发出了进攻的号令,木制和铁制的巨箭挟着风声,从海面飞来,凿-穿-了蛮人的-血-肉,狠狠扎入沙土之中。

    领头的蛮人发出一声呼哨,树林中冲出了更多的蛮人,岸上的明军可以清楚看到,一些蛮人手中抓着滴血的人头。腰间裹着染血的布料,手中竟是明军制式的腰刀。

    最先进入森林船队成员,定然已死在这些人手中。

    留在岸上的明军目龇皆烈,不再一味的防守,举起腰刀,悍不畏死的冲向杀害了同袍的蛮人。

    “杀!”

    船上的巨箭不断飞出,一团团暗红色的血雾在空气中-爆-开,断裂的肢体散落在地,变调的哀嚎声和喊杀声交织在一起,撕裂了海风,惊飞了海鸟,以鲜血描绘出了一幅地狱般的画面。

    越来越多的蛮人从四面八方出现,受伤的明军发现,这些蛮人使用的兵器上都涂着毒药,刺痛的感觉从伤口开始蔓延,意识很快变得不清,用尽所有力气杀死眼前的敌人,却被数支长矛-贯-穿-了身体。

    血沿着嘴角滴落,明军大吼一声,挥刀砍断了一个蛮人的脖子,鲜血喷溅在他的脸上,模糊了他面容,只有双目中的煞气,至死仍存。

    死去明军的头被砍掉了,腰带和袢袄都被抢夺。

    蛮人来不及欢呼,一枚枚巨大的铁球突然从天而降,将提着明军人头的蛮人砸成了肉泥。

    战船终于开炮。

    轰鸣声中,死亡和硝烟的气息弥漫了整座海港。

    战鼓声再起,商船和马船退后,战船靠岸,红着眼的明军杀了下去。

    遇到未知的危险,可以暂时躲避。

    面对杀死了同袍的敌人,绝不能后退半步!

    以血还血,以命抵命!

    郑和知道,一旦船上的明军登岸,对岛民发起进攻,将带来何种后果。但是,纵负有结好西洋番邦的使命,眼前的情形也容不得他有半点迟疑。

    大明的威严不容挑衅,这些蛮人,必须死!

    战鼓擂起,号角声响彻天际。

    炮声隆隆,身着朱红袢袄的明军下了战船,列成战阵,立起长盾,手中的长矛和腰刀击打在盾牌之上,发出整齐的钝响。

    一声又一声,这是进攻的信号。

    “杀!”

    黑色的长盾,烙印着狰狞的兽首。

    红色的袢袄,仿似以血染成。

    害我同袍者,杀!

    戮我同胞者,杀!

    犯大明之威者,杀!

    战船上的炮声停了,组成战阵的明军脚步声却未停。

    岸边的雾气渐渐散去,宝船驶近,庞大的船身,巨大的船帆,船头如一头凶恶的巨兽,劈开了海面。

    明军战阵逼近,密雨般的箭矢从盾牌后飞出。

    惨叫声接二连三,蛮人终于开始胆怯,纷纷叫嚷着后退,试图退回茂密的林中。

    挑-衅-明军之威者,岂容轻饶!

    自己找死的,就该去阎王殿报道!

    明军的战阵突然加快了速度,朝惊慌的蛮人的碾压过去。

    伴着雪亮的刀光,是刀锋划开皮肉,切断骨头的钝响。

    实力的对比,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蛮人退入林中,明军变阵,紧随其后。看到林中被-残-杀-吊-起-的同袍尸体,军汉们双目赤红,发出虎吼,杀-戮进一步升级。

    没有任何人升起半丝怜悯之心。

    即便是信奉圣人之道的文官,此时此刻,也是一脸煞气。

    怜悯之心是给人的,不是用在-畜-生身上的!

    害我同胞,何言轻纵,定杀之不饶!

    战斗结束得很快,不到半个时辰,喊杀声便停了,岸边林中,只余蛮人濒死的哀嚎。

    被杀害的船队成员尸体,没有一具是完整的。

    船队中的大夫临时充当起了仵作,没有抱怨之声,只有抿紧的嘴角和暴起了青筋的拳头。

    军汉们拎起斧头,伐木声在海岛上响起。

    一百七十名死者,一百七十具木棺。

    船队中没有阴阳生,同行的两名文吏做了祭文。

    脸上仍带着血迹的明军架起篝火,堆起柴薪,浓烟很快升起。

    船队负有使命,航程仍远,不能带着死者同行。

    看着一具具棺木在火中化为灰烬,焚烧祭文的两名文吏解散发髻,嘶哑着声音,高呼:“魂兮,归乡!”

    泣血般的声音,伴着海风,随着云朵,带着儿郎们的英魂,返回故乡。

    岸上的火光久久不熄,再没有蛮人来犯,船队也没有起航,郑和召集同行的文官和军官,商议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遭遇了这场突然袭击,船队死伤了上百人,事情不可能轻易揭过去,无论如何,总要有个说法。

    有军官表示,既然已经动了刀子,不如继续杀下去。用对付鞑子和倭寇的办法招呼这些蛮人,未尝不可。

    其他人有反对,也有应和,不至于争吵,意见却很难统一。

    郑和没有马上做出决定,沉吟许久,道:“我等身负皇-命,遍访西洋诸国,传达天子之意。此事因岛-民而起,被我等所杀,自是应当。然再造杀戮,流传开来,难免引起他国恐惧。”

    “依郑公公的意思,莫非就这么算了?”

    “不然。”郑和摇头,道,“此地名为爪哇,岛上分有数国。咱家的意思,可另遣人登岛探察实情,待明了白日之事是何因由,再做计较。”

    “公公勿怪下官多言,”奉命护卫宝船的金吾卫千户林子宜出言道,“若登岸之人再遇今日之事,该当如何?”

    “无碍。”郑和冷笑一声,“将蛮人的尸体堆到一处,不做掩埋,血迹也不必清理,再凶蛮之人,也该知晓利害轻重。”

    林千户不再多说,丁千户扶着受伤的左臂,想起孟清和交代寻访岛上华人之事,灵机一动,道:“下官曾听闻,西洋诸岛上多有先宋及元时遗民。”

    此言一出,郑和和王景弘同时心头一动,互看一眼,不必丁千户多言,也能猜到他话中未尽的含义。

    同为中原之人,自然比岛民可信。

    探查情况不论,能寻访到先朝遗民,大小也是件功劳。

    况且……郑和微微眯眼,天子明令船队寻访海外无主之地,既有中原之人在此,事情或大有可为。

    虽说肩负友好使命,不愿引起其他番邦误会,然今日之事必须找出主使者,讨个说法。

    郑和怎么想,其他人并不十分清楚。

    但受到某只蝴蝶翅膀的影响,自此时起,历史已悄然发生了改变。

    本来 “以和为贵,友谊第一”,实行“金钱-外交”的郑和船队,奉行的宗旨变成了“友谊要有,利益更要有,金钱-外交照旧,送出去的要加倍赚回来”。

    不管爪哇岛上的岛民出于何种原因,何种目的袭击了郑和船队,杀死了船队人员都是不争的事实。

    岛上管事的,必须要担起责任,赔礼,赔钱,赔偿土地。

    至于被明军料理的岛民,船队上下均表示,此为正当防卫。

    死在明军手里的岛-民是船队人员的数倍?眼皮一翻,谁让此岛的蛮人如此不自量力,胆大包天,自己找死。

    言及此处,不必郑和王景弘出面,甚至不用船队中的文官开口,几个文吏就能驳斥得对方哑口无言。

    这就是文明人和野蛮人的区别。

    进一步发展大明的文化教育事业,很是必须。

    确定了下一步计划,郑和宣布散会。

    宝船放下小舟,文武各回各船。

    丁千户没急着走,而是将孟清和令他寻药一事禀告了郑和。

    临行之前,孟清和告知丁千户,一应行事,皆不必隐瞒。

    “适当借助他人之力,未为不可。此为利国利民之事,无不可告人之处。”孟清和能同锦衣卫交朋友,自是以心怀坦荡的形象示人。以他对郑和的了解,听闻此事,郑公公定会第一时间发现其中的关窍。

    甭管怎么说,两人也算半个师兄弟,不看僧面看佛面,借着道衍的关系,郑和终究会帮忙。

    过了这些年,孟某人不会再试图挣扎费力,和道衍划清界限。知道他和沈瑄的关系之后,永乐帝都没咔嚓了他,叫道衍一声师傅,被灭掉的可能更小。

    脑门已经被打上“佞幸”的印子,加盖一个“宦官之友”的大戳,也算不得什么。

    事情果如孟清和所料,丁千户道出寻药一事,述说缘由之后,立刻引起了郑和的重视。

    “此乃利国之举,咱家定会尽力相助。”

    于是乎,被派遣上岸的船队人员和军汉又多了一项任务,寻药。

    郑和船队停留在爪哇岛期间,占城王阇耶僧伽跋摩五世派出的使臣队伍抵达了南京。

    负责接待外国使臣的鸿胪寺官员很是奇怪,先前一批还没走,又来一批?队伍规模明显扩大不少,这是组队到大明来公费旅游?

    心中带着疑问,面上却没有露出分毫,依旧是严格按照规矩和章程办事,安排占城的使臣住进会同馆,一切待遇比照之前的使臣团队,不差分豪。

    告状的和报喜的占城人在会同馆汇合,满眼激动的泪水,住在隔壁的安南人顿时压力倍增。

    得知大明的船队停靠占城,船队正使同占城王阇耶僧伽跋摩五世进行了友好会谈,还同当地人进行了瓷器和丝绸贸易,却没给安南丁点好处,甚至没有见安南国王和大臣一面,安南使臣连连苦笑。

    还有什么可说的,事情明摆着,大明是在敲打安南。

    如果识趣,事情尚可以缓和。若再不识趣,就不是漠视冷待,而是军队上门了。

    “阮相,这该如何是好?”

    听到其他使臣的询问,阮景真只是摇头,一脸的愁容。

    大明天子不露面,也不见他们,也传递不出消息,哪怕有再多办法,都是空谈。

    唯一的希望,就是胡氏国王立马开窍,放低姿态,按照大明天子的要求做。归还抢占的土地和劫掠的人口,再负荆请罪,主动迎陈氏回国。

    产生这个想法,并非阮景真想改换门庭,转投陈王子。

    在阮景真看来,经过数年,胡氏已掌握了安南的实权,陈氏王族只剩下陈天平一个,忠心于陈氏的大臣也没剩下几个,单一个裴伯奇,根本起不到多大作用。就算迎陈天平回国登上王位,也完全可以将他架空,成为胡氏的傀儡。

    到时,陈天平就是笼中鸟,瓮中鳖,搓圆捏扁,全在胡氏一念之间。

    安南只是向明朝朝贡,并不是大明的藩国,大明能-插-手的地方终究有限。只要事情做得机密,成了定局,大明也不好多做置喙。

    阮景真曾劝过胡氏国王,照此行事,才是万全之策。可惜胡氏一意孤行,不听劝,总抱着侥幸心理,以为拖一拖,再向大明表表忠心,这事就过去了。论起来,大明天子也是抢了侄子的皇位,大家应该很有共同语言。

    只可惜胡氏不了解朱棣的性格,更不明白他衡量事物的标准,想让朱棣对他产生战-友-情,基本是不可能的事。

    会同馆里,安南使臣一片愁云惨淡,隔壁的占城人却在举杯庆祝好日子就要来了。

    陈王子也出席了占城人的庆祝会,当众表示,等他回国登上王位,一定同占城世代友好,绝不会如胡氏一般,动不动就发兵找邻居麻烦。

    皇宫中,朱棣看完锦衣卫递上来的条子,抚过颌下的短髭,晾了够久了,敲打也敲打过了,广西和云南的军队已经到位,该见一见安南使臣了。

158第一百五十八章

    永乐帝下旨召见安南使臣,会同馆里的气氛顿时为之一变。

    安南使臣见到传达旨意的鸿胪寺少卿潘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被冷落了这么久,坐了这么久的冷板凳,终于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阮景真等人一夜没睡,聚到一起商量,待见到大明天子,该如何申辩,才能打消大明出兵的念头。

    “可禀明朝天子,安南愿迎陈氏归国。”

    “迎回陈氏?国王并未明令,怪罪下来,我等如何解释?”

    “火烧眉毛,不如此还能如何?”阮景真拔高了嗓子,马上又意识到墙壁隔音效果不好,放低声音道,“事急从权,迎陈天平回国,不过是让大明无出兵的借口。待回到国内,仅凭陈天平一人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国王知晓,也不会怪罪。”

    “这……“

    安南人商量一番,大部分同意了阮景真的意见。

    正如阮相所言,不如此,又能如何?

    以安南的国力,同大明硬碰硬,胜算几乎是零。

    相比安南使臣的激动,占城使臣却是心里打鼓。

    大明天子召见安南人,会不会给安南人翻盘的机会?无论如何,是否能压下安南人的嚣张气焰,夺回被胡氏抢走的土地和人口,都需要明朝的帮助。如果大明天子突然不打算出兵了,之前不是白高兴一场?

    在会同馆里住了数月之久的安南陈王子同样心中忐忑。

    陈氏同胡氏有血海深仇,如果不是胡氏把陈氏王族杀得七七八八,也轮不到他向大明寻求帮助。

    怀抱着明朝出兵帮他夺取王位的期望,却一直没有得到切实的回应。

    现如今,大明天子突然召见-叛-臣-阮景真等人,莫非是事情发生了变数?

    除了安南和占城使臣,会同馆里还住着归附的鞑靼部落和野人女真的朝贡团队。几日前,朝鲜国王派遣的使臣也抵达了南京,众人目的不一,被永乐帝召见的时间有先后,得到的赏赐也有厚有薄,却同样关注安南和占城的这场好戏。

    鞑靼部落和野人女真盘算,大明是否会出兵,部落若跟随出兵,能得到多少好处。

    自年中以来,北疆各卫所6续开始在归附部落中垛集壮丁。归入边军体系的部落勇士,得到的待遇比守御千户所直上数个台阶。尤其是大宁和宣府等地,单是军饷外发放的粮食和布帛香料,就足以令人眼红。

    如果大明真要发兵攻打安安南,跟随军队出征,拼一下战功,得到的赏赐定能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盘算着斩首几级能得到多少赏赐,部落勇士们不由得摩拳擦掌,心中火热。

    为实现部落发家致富的梦想,安南千万别开窍,继续顽强的作死才是最佳选择。

    朝鲜使臣一样在心中打算算盘,明朝如果出兵安南,辽东的边军是否会调动?如果辽东的边军部分南下,朝鲜是否能趁机占点好处。

    虽说朝鲜国王换了人,但对辽东的土地,思密达们始终流着口水,垂涎三尺。哪怕一直未能如愿,也不惜编造历史。按照后世的话来说,万年的历史算得了什么,人家的祖宗来自火星。

    会同馆里的使臣们各自打着算盘,还关起门来开了几次座谈会,自以为做得机密。不承想,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锦衣卫的-监-视-之下,开会的内容全被写成了条子,一字不落的送到朱棣面前。

    在安南使臣朝见之前,朱棣一一翻过锦衣卫的汇报,看到朝鲜使臣私下里的谋划,冷笑数声,蔖尔小国,井底之蛙,当真是不长记性。

    “拟旨,令大宁,宣府,辽东诸卫自归附部落垛集壮丁。赵王领骑兵一千步卒三千巡视辽东,备御朝鲜。”

    内官带着朱棣的命令到了文渊阁,当值的杨士奇和杨荣领命,动作利落的对圣旨加以润色。一切妥当之后,交由皇帝盖印。

    自解缙黄淮等奉命修书以来,文渊阁名为七人,实际已是二杨独大。

    杨士奇为人谨慎,行事周密,杨荣善于察言观色,体察上意,宫中每有旨意下达,都能做到令天子满意。因而屡次得到天子恩赏,以五品的官职,竟得六部天官礼遇。

    两人的风头渐渐压过了曾被永乐帝捧上天的解缙。

    在二杨面前,解大学士已然是昨日黄花。

    获悉文渊阁的排位变化,解缙纵有不甘,也只能咬牙认了。他被修书一事绑住了手脚,在道衍的眼皮子底下玩不出任何花样。

    解缙终究是个聪明人,知道《文献大成》的糊弄了事已让天子已对他有了看法,为今之计,只有认真修书,高质量完成本职工作,才能让天子对他改观。

    为重新获得天子的信任,夺回在文渊阁内的地位,解大学士撸起袖子,集中精神,全力以赴。

    有了他的带头作用,书籍材料的整理和抄录速度变得飞快。参与修书的众人丝毫不敢懈怠,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全用来抄录典籍。

    挑灯夜战成了常例,谁敢说自己每日的工作时间不满八个时辰,绝对会受到众人鄙视。

    大明的才子们日夜奋斗在岗位第一线,经过他们的手,一部载入史册的大典即将问世。

    修书的解缙不轻松,监工的道衍也是一样。

    比起解缙,道衍还兼任皇帝智囊。永乐帝遇到解不开的难题,总是会询问道衍一二。包括派遣船队下西洋,对安南的冷处理,背后都有道衍的影子。

    在召见过安南使臣之后,永乐帝又一次把道衍请大了西暖阁问策。

    道衍恢复了俗家姓名,身着官袍,头戴官帽,却始终顶着颗锃光瓦亮的秃头。

    永乐帝说了几次,道衍依旧故我。

    见无论怎么说都没用,朱棣也撒手不管了。

    大和尚已近古稀之年,只要别突发奇想,跑到哪个深古刹避世苦修,想怎么样,由他去吧。

    西暖阁内,数个冰盆摆在墙边,盆边立着制造精美的木扇,随着内官摇动木扇后的手柄,扇叶转动,凉风徐徐,趋走了室内的-燥-热。

    木扇由大宁杂造局进献,数量有限。能享受到凉风待遇的除了皇帝本人,只有皇后和成国公朱能。皇帝的两个舅子和亲儿子府上都没有。在孟清和扩大生产,再送成品进京之前,皇帝的舅子和儿子只能拖家带口到皇宫蹭凉。

    朱高炽和徐增寿暂且不论,倒是魏国公三番两次进宫,令朝中传言,皇帝即将对大舅子加以重用,很有可能派他到北边镇守。

    听到流言,早年间领教过魏国公武力值的北边邻居们全都绷紧了皮。

    有一尊杀神在北京就够渗人的,又要来一个?朱老四想干什么,还能不能愉快的做邻居了?

    西暖阁内,临到时辰,转动木扇的宦官擦擦汗,和贴着墙角的同事换班。

    转动手柄需要人力,人总会累,为保证不断档,皇帝皇后身边伺候的宦官临时增加数个名额,都是身强体健,尤擅臂力者。

    没人觉得做个人力发电机是苦差事,相反,能在天子和皇后跟前露脸,寻常求也求不来。

    有幸被点名的宦官们成日里念着,秋凉时节别那么快到来,最好再热上十天半个月。在皇帝身边伺候,得的好处不论,在内廷的地位都是火箭一般飞升。

    往日里,遇见个听事都得点头哈腰,近些时日,十二监里的少监,见着给皇帝摇扇叶的,都要给个笑脸。

    里子面子全都有了,谁还乐意回到之前的日子?

    得知木扇是由大宁镇守献上之后,因此得益的宦官们对兴宁伯的好感度瞬间飙升。

    文官们-啪-啪-在孟清和头上盖“佞臣”的大戳,宦官们却坚持认为,兴宁伯是个值得结交的好人。

    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

    孟清和不过是想刷一刷皇帝的好感度,顺便带动一下京城的流行风潮,赚点外快,当然,能将产品远销海外更好,却万万没有想到,刷大boss的同时,还顺带提升了一群npc的好感度。

    有句老话,朝中有人好办事。

    孟清和头一扬,眉毛一挑,朝中有人算什么,咱宫里有人,更好办事!

    他和文官不对付已成定局,指着鼻子骂他佞幸不是稀奇事。名声已经这样了,和宦官做好朋友,完全没有压力。必须注意的是,提前同皇帝报备一下。

    好在他同锦衣卫的关系好算得上不错,即使有人在皇帝跟前告状,也成不了大气候。

    不过这样一来,脑门上的大戳定然又要加盖。

    宦官之友的旁边,还要加上锦衣卫帮凶五个大字。

    顶着这样的大戳,不用旁人指出,孟清和自己都认为“佞臣”两个字很是贴切。

    谁让古人和史官就是如此定义?

    加上毁誉参半的和尚师父,动不动就以朋友之名占他便宜的皇子,孟清和确信,自己将在奸佞的康庄大道上不断向前,大踏步迈进。

    对于孟清和的处境,道衍只是捻着佛珠,偶尔提点两句。他相信自己看徒弟的眼光,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图名声。

    佞臣如何?他一样被读书人唾骂,被亲人不理解。在唾骂声中,他实现了毕生的理想,大明也有了一位明主。

    认定了前方的路,就不必瞻前顾后,只需坚定的走下去。

    道衍相信,孟清和行事或为人诟病,本性却是纯良,所行之事,多是为国为民。这一点,天子也知晓,否则,孟十二郎的脑袋早就搬家了。

    朱棣召道衍至西暖阁,仍为安南一事。

    “胡氏欲-迎陈氏回国,归还所占土地,大师认为其意如何?”

    “臣斗胆,陛下之意又是如何?”

    朱棣没说话,道衍干脆闭目养神,年纪大了,精力再不比从前。

    换成别人,敢在永乐帝跟前这么做,早被大汉将军拖下去棍棒伺候了。

    良久,朱棣开口道;“大师知朕意?”

    道衍睁开眼,道:“胡氏之心昭然若揭,陛下定已心如明镜。震慑安南,取回边境之土,亦或一劳永逸,不过在陛下一念之间。”

    朱棣朗声一笑,“大师果然知朕。”

    “臣不敢。”

    “依大师之见,朕欲一劳永逸,该当如何?”

    “臣以为,当依胡氏之意,送陈氏归国。”

    朱棣看着道衍,道衍垂下眼,又是一副垂垂老矣的样子。

    君臣相处十余年,朱棣想什么,道衍可以猜出来。道衍给朱棣出的主意,不用深思,朱棣也能明白、

    送陈天平归国?

    朱棣敲着御案,虎目微眯,旋即豁然。

    是该送陈氏归国。

    不给胡氏下手的机会,何能一劳永逸?

    永乐帝三年九月,大明天子召见安南使臣,后遣行人聂聪等赍敕谕安南胡氏,言朕君临万邦,推心待人,,无间远迩。

    一番铺陈之后,引出正题。

    然尔习于变诈,夺先国主之位,复狡以封。今复遣人谕尔,尔果诚心悔过,则迎还陈氏,以君事之。退还禄州等处,猛慢等寨,尽革前非,朕当恕尔大谬,建以大郡,传之子孙。朕之斯言上通于天伫,俟来章以颁显命。

    简言之,就是对胡氏国王说,朕为大明天子,君临万邦,待人推心置腹。你之前-篡-夺王位,骗得册封的事,朕都已知晓。如今事发,顽抗到底是没有用的,痛改前非才是正途。

    如果真心悔过,当迎陈天平回国,让出王位,退还侵占的土地,发誓不再骚扰明朝边境。

    朕高兴了,可以封你个爵位,让新王从安南划出个大郡,世袭子孙。

    如若敢阳奉阴违,下场如何,自己掂量。

    敕谕发出,安南使臣阮景真等请同聂聪等一起归国,朱棣当即批准。

    请陈氏归国是阮景真主张,若要胡氏乖乖照办,阮景真等人自然不能留在大明。

    在安南使团离开时,朱棣没有发下任何赏赐,连路费都没给。

    一向财大气粗,和吝啬不沾边的大明,做出这番举动,无疑是再次警告安南,不照大明的意思办,后果会很严重。

    阮景真等人长吁短叹的启程,留在南京的占城人却是拊掌相庆。

    不用担心了,明朝一定会收拾安南,时间只在早晚。

    聂聪和安南使臣离开时,已进入十月。

    金秋之月,五谷丰登之时。

    各地藩王6续遣人进京朝拜,自洪武年定下的规矩,每年春耕秋收,藩王都要遣人进京,进献禾麦。

    大宁麦收之后,军屯和商屯都在抓紧补种荞麦。陇上田间又是一番忙碌景象。

    孟清和打马出城,同负责屯田的两名指挥佥事一起巡视军屯,远远见到赶着马队,扛着皮货和药材的女真人,侧首问道:“秋市将开,城西可都安排好了?”

    “伯爷尽管放心,店铺摊位,都按照去年的例子,当春就发了牌子。来过的,直接就能找到地方,有新来的,也有经历在西门处登录,不会出了岔子。”

    孟清和点头,见女真人在城门处停下,又道,“朝廷派下来的税官,一定要礼遇。归入户部的钱粮,如实报到税课司。上交天子的,另外备录,誊抄两份,不必令人知晓。”

    “是。”

    “还有,”孟清和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嘴角弯了一下,“两日后,顺天府税课司副使会到大宁,一份誊本交给他即可。”

    “卑职斗胆,可是定国公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孟清和收起了脸上的笑容,道,“天子早有意迁都北京,北京行部上奏,欲将设在北京的行太仆寺迁到大宁。大宁今后是个什么局面,都司上下是个什么前程,单看个人造化了。”

    虽说是个人造化,也要有人提点才行。

    刘佥事抱拳,“卑职谢伯爷。”

    孟清和笑笑,“不必谢我,回去给大家都带个信就成。”

    “是。”

    此时,停靠在爪哇岛的郑和船队,也终于有了收获。

    派到岛上打探的人回报说,已经联络上岛中的前宋遗民,并从他们口中得知了岛上的一些具体情况。之前船队遇袭,并非个例,但凡是停靠在岸上港口的船队,多少都要遇上过几回。

    “属下还得知,岛上数国,以麻喏八歇国西王都马板势最大,余下为车里元江,旁近碟里,日夏罗治,金猫里三国均以都马板为首。之前麻喏八歇国东王与西王抗衡,争斗数年,战败之后,土地均为都马板占领,船队停靠之处,本为东王之地,东王战败之后,现在为都马板所辖。”

    探听消息的军汉言简意赅,很快说清了岛上的形势,也锁定了袭击大明船队的主使者。

    郑和及船舱众人皆面色肃然,沉思许久,才道:“依此看,罪魁当是西王都马板无疑。”

    “如此,当即刻遣人至都马板处。

    “岛上多密林,且岛民黝黑矮小,藏于林中,至何处寻?”

    “可寻人带路。”

    “若遇埋伏该当如何?都马板乃祸首,殊不知其旁近国亦可能包藏祸心。”

    “周给谏此言有理。”

    “但……”

    船舱众人争执不下,最终是郑和出言,才让船舱里的火药味消了下去。

    “都马板一定要见,一可再询前朝遗民,二可寻岛民,许以钱帛,令其带路,三可遣人至碟里等国,诉说厉害。”

    郑和说话时,船舱里无一人-插-言。

    随着两次远航,郑和已然在船队中树立起了威信。

    “麻喏八歇国势大,邻国虽表面臣服,其背后未必没有私意。当善加利用,自有利于我等。”

    话至此,众人纷纷点头。

    “待寻至麻喏八歇国西王都马板,自当严斥其罪,令其交出首恶并赔偿船队损失。如若不然,我等可代其行之。”

    交出首恶,赔偿损失?

    众人彼此看看,不必说,之前袭击船队的岛民,早就去见了阎王,郑公公的意思,是让那个什么西王把自己捆了?

    至于赔偿损失,岛上最值钱的,除了大片的森林和胡椒还有什么?倒是听说旁边的岛上盛产黄金,但那和都马板可没关系。

    咬死让都马板赔偿,他能给出什么?

    木材,胡椒,珍禽异兽?

    要么就是,土地?

    仔细琢磨了一下郑公公的一番话,反应快的,已然是双眼发亮。

159第一百五十九章

    人若是倒霉起来,喝水都能塞牙缝。

    都马板目前就处于这种状态。

    爪哇岛上,以麻喏八歇国实力最强,都马板在争夺土地和权力的战争中打败了东王,占据了麻喏八歇国的统治地位,本该过上作威作福,欺压邻国,在岛上横着走的日子。哪里会想到,一个不小心,找错了抢劫对象,惹上了明朝船队。

    都马板很郁闷。

    满心以为是一块肥肉,咬下去,却不是喷香的油花,而是块合金钢板,瞬间崩掉满嘴大牙。

    派出去抢劫的战士没一个能活着回来,尸体被堆在岸边,不掩埋也不焚烧,引来的食腐鸟在岛上空盘旋,叫声凄厉慑人。

    不需要亲眼目睹,只是想象就足以让人胆寒。

    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一边说,腿一边哆嗦,牙齿磕碰的声音异常清晰。

    “……是明朝的船队……太可怕了,巨大的海船像妖魔一样……会喷火,还有巨大的箭,能将人压碎的铁球……”

    都马板皱眉听着,火光映照下,黝黑的面孔无比狰狞。

    等到探子说完,围坐在四周的王国大臣和将军们不约而同看向都马板。

    这事怎么办?

    强龙难压地头蛇不假,但明朝的船队委实太强,撑起脖子,也只有被一爪子拍扁的份。

    “国主,听说船队正派人四处寻找您的踪迹。”

    “国主,硬碰硬绝不是办法。”

    “国主,之前袭击船队的事情,可以辩称是将上岸的船队成员误认作了东王余孽,是个误会,或许有转圜的余地……”

    大臣和将军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出着主意,试图说服都马板,武力对抗和继续逃跑都不是好主意,向明朝船队服软请罪才能设法保住性命。

    打是肯定打不过的,继续跑,岛上就这么大地方,早晚会被找到。

    跑到旁边的岛上去?没人欢迎。一个不慎,还会被当做礼物送给停泊在海上的明朝船队。

    这不是危言耸听,只要都马板敢离开爪哇,假设很快就会成为现实。

    都马板跑不了,麻喏八歇国的大臣和将军们也一样跑不了。

    平日里欺负邻国的劲头,此刻都变作满心忐忑,篝火-熊-熊-燃烧,额头上却冒出了冷汗。

    “行了!。”

    都马板狠狠咬牙,一样认为不能继续藏下去了。明朝的船队是铁了心要找到他,继续藏,一旦被找到,下场会更惨。

    “国主的意思是?”

    一个大臣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都马板眼睛一瞪,明知故问,他是国王,就算打定主意要投降,话也不能由他来说!

    短暂的沉默之后,大臣们明白了,将军们也清楚了。

    国主的意思是投降!

    抹一把冷汗,总算是不必担惊受怕的过日子了。

    对方要宰,国王一定派在最前边。

    国王被宰了,比自己官大的一样不少。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逃过脖子上的一刀。

    投降,必须投降!

    如果都马板知道平日里忠心耿耿的大臣和将军们都在想什么,肯定会气得抄起刀子先砍了他们。

    无奈人心隔肚皮,都马板也没有透视能力,只能一边感动于大臣们的忠心,一边琢磨着明朝船队追究起来,该把哪个大臣推出去做替罪羊。

    他是国王,能为他而死是这些人的荣幸。

    都马板和他的大臣们完美了诠释了什么叫蛇鼠一窝,什么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总结起来,全都不是好东西。

    在都马板东躲西藏的日子里,郑和船队成员接连拜访了岛上的碟里和金猫里等国,并且试着打探消息,展开贸易。

    说是王国,在船队成员眼中,和个大点的村子差不了多少。好一点,能够得上县城级别,差一点的,国王住的都是木头搭建的茅草屋。

    郑和同王景弘都没有上岸,商人们也顾忌着之前发生的事,轻易不再下船。

    拜访岛上各国的是船队中的中官,通译,以及带着枪矛的军汉。

    见到这些来访者,岛民们都被吓得够呛。

    都马板袭击明朝船队的事情不是秘密,堆在港口的岛民尸体也不是假的。猜不透对方的来意,也不敢拿生命冒险,干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跑了再说。

    军汉们露--出-了自认最亲切的笑容,想把四散奔逃的岛民叫回来,都跑了,还怎么传达天子旨意,怎么做生意?

    岛民回头看看,逃跑的速度更快了。

    没跑的,十个里有九个已经口吐白沫翻白眼,剩下的一个还是因年纪太大,实在跑不动。

    这样下去不行。

    通译当机立断,让军汉们退回来,用不太熟练的当地语言大声喊道:“吾等至此并无无恶意,只为传达我朝天子之意,友好通商。”

    可惜他喊得再大声,岛民也不相信,只是一味的逃跑。

    直到两名居住在岛上的前宋遗民走出来,替通译喊话,慌乱的岛民才渐渐平静下来。脸上犹带着不信,却不再继续往森林里跑了。

    “此为明朝船队,携有大明天子诏书,此行并无歹意,只为同西洋诸邦结好,互通贸易。”

    只凭几句话不足以让岛民采信,从推车上卸下瓷器和布帛才更具有说服力。

    一套精美的茶具被送给了此处的国王,气氛顿时变得友好起来。

    确定军汉们不会突然抽—出刀子给自己一下,岛民们的目光很快被布帛和瓷器吸引住了,纷纷围拢上来询问价格。

    宋元海贸发达,时常有船队到爪哇等处交易。

    在郑和船队之前到来,大食商人和印度商人偶尔也会停靠在岛上,用布匹和各种材料的器皿换取岛民手中的香料和金银,岛民们并不排斥同外来者交易,也多能从交易中获利。

    可惜和平没有维持多久,以都马板为首的部分人满足于平等交易,开始抢劫过往商船,抢走货物不算,还将船员全部杀死,几次得手,滋长了他们的野心,恶行变本加厉,停靠爪哇的商船几乎无一幸免。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传出,停靠爪哇的海商越来越少,时常一年到头也看不到海船的影子。

    郑和船队的到来,打破了僵局,也给了都马板当头一击。

    地头蛇怎么样?猛龙过江,照样要蜷着。

    敢伸一伸脖子,一刀结果了你!

    郑和船队带来的瓷器布帛,远比大食商船上的更加精美。送给碟里国王的茶具,更是被当做宝贝收藏起来。

    得知眼前的布帛和瓷器不只可以用金银和香料购买,也可以用粮种药品交换,且价格比大食人更实惠,岛民瞬间兴奋了。

    当军汉回船,带着更多货物前来时,现场的气氛几乎可以用疯狂来形容。

    棉布,丝绸,瓷器,木制的工具,顷刻间被抢购一空。

    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的胡椒、肉豆蔻,各种可以用来充饥的粮食水果,简单打磨过的黄金,能够燃烧的黑油,甚至还有两只孔雀和一头半大的黑熊。

    有岛上的猎人想用两头体型似猪,身披硬毛的短鼻兽同船队交换棉布。岛民告知通译,这种动物不伤人,时常被岛民捕捉,当做肉类食用。通译和内官商量了一下,答应同这名猎人交换。不为吃,带回去献上,也是个稀罕物。

    碟里之行算得上成功,寻找都马板踪迹的船队成员却遇上了麻烦。

    行到密林深处,遇上了头脸绘有奇怪花纹的蛮人。好在领路的向导反应快,在蛮人的-袭--击中,只有两人受了轻伤。

    看清被擒蛮人的样子,向导的脸色十分难看。告知船队成员,这些藏在林中的蛮人不事生产,多以抢掠为生,连一些凶悍的部落见到他们都是绕道走。

    更加骇人听闻的是,这些蛮人竟然会-食-人!

    “先时,家父和家兄即是死在这些人手中,至今仍未寻回尸骨!”

    这名向导是前宋遗民,祖上躲避-战-乱,迁来此处,通过同岛民的贸易,生活过得还算殷实。但在父兄外出被蛮人-袭-击,家中也遭到岛民劫掠之后,一切都化为了泡影。

    亲人没了,家也没了,连刚满月的--幼--儿--都遭遇了毒手。

    只有复仇的信念,才能支撑他活下去。

    听到此处,队伍中人无不拧紧了眉头,看着被按压在地上的蛮人,再无一丝怜悯。

    临近傍晚,上岸的队伍6续回船,郑和闻听回报,在工部郎中新绘的海图之上重重画下了一笔。

    翌日,船队继续寻访岛上的王国和部落。有了向导带路,一部分商人也壮着胆子下了船,跟随着队伍前往各处,进行贸易活动。

    丁千户查看过从岛民手中换来的药材和香料,没有发现能治疗疟疾的药物,自己不能下船,只能叮嘱带队的军官和商人,务必仔细查寻。

    “此为上官所需,务必要想办法寻到。”

    “千户放心,标下定不会疏忽。”

    带队的百户拍着胸脯保证,丁千户点点头,不再多言。

    正午时分,寻访的队伍尚未归来,却有战船发现,岸上有形迹可疑之人,衣着打扮同之前-袭-击-船队之人别无二致。

    将人擒住之后,未经严-刑-拷-打,就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来意说得一清二楚。

    听过通译的转述,郑和同王景弘互看一眼,同时眯起眼,笑了。

    等了这么久,闹出这么大动静,是该有个结果的时候了。

    永乐三年十月,郑和船队中的一艘战船,“护送”着两艘货船,离开下西洋的队伍,返回大明。

    货船搭载着爪哇和苏门答腊岛上各国朝贡的队伍,以及献给大明的方物。其中,麻喏八歇国西王都马板还献上国书,表示愿将一半国土让出,以赎杀害大明船队成员之罪。

    当然,国书上不会写得如此直白,而是将献出国土的行为表述成对大明仰慕和拜服,跪着唱征服已不能表达,必须如此,才能抒发麻喏八歇国人民的真挚情感。

    船队在福建登6,消息很快传到南京。

    在爪哇岛上发生的种种也已写成奏疏,由护送使团的金吾卫千户林子宜带回,呈送御览。

    奏疏呈上之后,麻喏八歇国的使臣团队立刻受到了无比的重视,使团抵达南京,更是第一批被召见。

    在旁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注视下,代表麻喏八歇国到大明朝贡的八智等人,晕晕乎乎的跟着宣召的中官进-入皇宫,见到了大明天子。

    大礼跪拜,八智等人被叫起,战战兢兢的不敢抬头。

    “下臣惶恐。”

    大明的强盛远超他们的想象,除了沮丧,连嫉妒的力气都没有。

    八智等人唯一的选择,就是掐灭所有侥幸心理,等待大明天子的发落。

    刚开始,朱棣很客气,接受了都马板对大明的仰慕,并且表示,为不伤害麻喏八歇国人民的感情,他就勉为其难,收下都马板献出的土地。

    “如此真心,朕实不忍推却。”

    都马板的使臣们立刻跪地大呼,陛下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下臣实在是万分感动!

    土地到手,朱棣却收起笑容,话锋一转,仰慕归仰慕,之前船队被-袭-击,死伤的成员,还是需要给个说法。

    八智等人懵了。

    地盘都给了,还不算完?

    朱棣摇摇手指,一码归一码,收下土地是因麻喏八歇国对朕的仰慕,实不忍拒绝。船队是代表上国出巡,无故被杀,必须要有个计较。

    简言之,杀了朕的人,就是伤了朕的面子。朕的面子伤了,必须找回来。

    “诸位当解朕之意。”

    都马板的使臣们用力一掐大腿,从震惊的状态中清醒,含着眼泪表示,陛下,您实话说吧,怎么给说法。

    朱棣咳嗽一声,侯显立刻上前,展开一张赔偿明细,其上详细列明了索赔项目。

    人员伤亡费,人员安葬费,受害人员家属安置费,船队补偿费……精神损失补偿费,误工费,船舶停靠爪哇岛期间造成的经济损失费,各项相加,总计黄金六万零一百一十二两。

    一口气念完,侯显将赔偿明细递到八智面前。

    朱棣则是大手一挥,朕以诚待人,更以慈悲为怀。零头朕就不要了,赔偿六万两黄金即可。如何,朕很好说话吧?

    六万两……黄金?

    麻喏八歇国的使臣眼前发黑,集体石化。

    想想驻扎在岛上的明军和被召集起来的华人,八智等人脑门上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到嘴边的“不”字,艰难的咽了回去。

    还,砸锅卖铁也一定还!

    朱棣满意了,拟出这份单子,由锦衣卫飞送入京的兴宁伯,即将再一次遭到表扬。

    在麻喏八歇国使臣之后,碟里,金猫里,苏门答腊等国的使臣先后被召见。

    流程基本一样,献上方物,大明给赏。众人叩谢大明的慷慨,又被皇宫赐宴,日落时分,才满面红光的出了皇宫。

    大明天子赏赐绮纱布帛,麻喏八歇国没份。

    大明天子皇宫赐宴,麻喏八歇国一样没份。

    倒是赔偿给大明黄金,献出国土,样样有份。

    比起愁容不展,考虑在哪里跳海比较合适的八智等人,以往被都马板各种欺压的小国,终于能昂首挺胸,扬眉吐气一回了。

    继爪哇和苏门答腊之后,接连有浡泥,旧港,满剌加等国使臣乘船前来朝贡,其中竟有两名国主亲自带队。同时,北边鞑靼归附部落,野人女真等部也纷纷前来朝贡。

    这么多人一起来,南京会同馆里很快就住不下了。

    鸿胪寺卿上报,永乐帝召群臣相商,拍板决定,扩建会同馆。

    一时间,会同馆附近地价飙升,运送木料和石材进京的商人大赚了一笔。

    奉命督造馆舍的工部左侍郎和户部郎中站在图纸旁边,就一系列费用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谈不拢,直接撸起袖子,上演了一出全武行。

    王-八-拳是基础,一人不敌,呼朋引伴群踹更是精髓。

    拳头不够,镇纸和砚台都是趁手的兵器,抓起来,拍下去,比板砖更加给力。

    住在会同馆里的各国使臣从头到尾的目睹一切,对大明的强悍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果真是-天-朝-上国,文臣都是如此的悍不畏死,神勇无敌!

    南京忙着兴建会同馆,北京行部也没闲着,天子早有迁都之意,眼清心明的不只是孟清和。

    前燕王府纪善胡安升调北京户科给事中,到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同给事中宋亨一起堪合皇城。

    很快,户部,工部,兵部都忙碌起来。

    北京行太仆寺迁入大宁的消息也得到证实,让孟清和意外的是,北京兵仗局也要暂时迁到大宁,待堪合工作结束,确定皇城和京城外围具体的改造修建工程之后,再迁回去。

    看到和白彦回一同出现在大宁的沈瑄,孟清和不免皱眉。

    得知赵王朱高燧突然到南京朝拜,汉王朱高煦将在两日后抵达大宁,孟清和的眉头皱得更深。

    看向沈瑄,想听听他的答案,结果答案没揭开,当头又劈下一个大雷。

    魏国公徐辉祖,皇帝的大舅子,将奉命到北边镇守。

    “国公爷不是说笑?”

    “自然不是。”

    沈瑄取出不久前送到北京的圣旨,让孟清和自己看。

    展开圣旨,上面明晃晃写着:敕魏国公徐辉祖统率北京步骑三千并永平立功官军于顺天府操备,节制宣府,万全,怀安,隆庆,兴和诸卫。

    读完,孟清和抬头,“国公爷,你犯事了?”

    沈瑄奇怪的看了孟清和一眼,“十二郎为何这么想?”

    不是明摆着?

    魏国公备兵顺天,定国公定然是得罪了皇帝,被-撸-了。

    沈瑄看了孟清和半晌,仰头望向房梁,确定没有可疑的身影,直接把人抓过来,狠狠的压进了怀里。

    低头,开咬。

160第一百六十章

    永乐三年十一月,天子敕魏国公徐辉祖练兵顺天。

    定国公沈瑄,汉王朱高煦分领骑兵一千,步卒三千迤北巡视,备御虏寇。调大宁造佛郎机炮,大将军炮,虎蹲炮数门,置备甘肃宁夏等充要之地。

    敕令由锦衣卫送达,前后不过数日,北疆边军皆循令而动。

    魏国公徐辉祖已从京城出发,只带随身护卫,快马加鞭赶往顺天。定国公沈瑄,汉王朱高煦也分别动身,先后抵达大宁,借调火炮。

    孟清和一心发展生产,不免忽略了朝堂上的消息,且此次边军调动同大宁关碍不大,以至于对沈瑄的突然造访一头雾水。

    “有归附部落头目伯客帖木儿之弟歹必都驴来言,今秋有鞑靼瓦剌部落-欲-掠宁夏甘肃。”

    沈瑄言简意赅,将他到大宁的目的以及魏国公被调至顺天练兵的原因一一道出,孟清和这才恍然大悟。

    皇帝派大舅子到北边不是接替干儿子镇守北京,主要是为了练兵,防备北边的邻居的同时,给鬼力赤马哈木更大的震慑。

    原本,皇帝属意的人选是驸马都尉梅墟,不想梅墟被人害死,其中还牵扯到锦衣卫,让朱棣很是头大。

    梅墟不成,朱能等人各有安排,只有徐辉祖还闲着。

    几番考量,这份差事就落在了魏国公头上。

    有徐辉祖在北边,沈瑄随时可以出兵奔袭草原。鬼力赤和马哈木想采用-游-击-战术,轮番出击打谷草,也要仔细掂量一下,会不会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定国公追到老窝一刀砍了。

    明白之后,孟清和长出一口气,国公爷没犯事,之前完全是他想多了。

    “魏国公至顺天练兵,骑兵为主,步卒次之。”

    “骑兵?“

    “是。”

    如果是骑兵的话……孟清和捏了捏额角,看来,天子派魏国公到北边,不只是震慑鞑靼瓦剌,也是想让垛集到边军中的草原壮汉们老实点。

    自六月起,朝廷下令,从归附鞑靼部落和野人女真中垛集壮丁,充实边军。

    兀良哈暂且不论,新加入边军系统的壮汉们,一时不能适应边军生活,加上语言等多方面问题,闹出的问题着实不少。

    同其他卫所相比,大宁的条件得天独厚,有朵颜三卫在,新来的壮汉们一个比一个老实,连个浪花都掀不起来。

    论资排辈,凭实力说话,无论如何轮不到这些新来的冒头。

    真敢挑刺,不用孟清和下手,兀良哈的大小头目完全能收拾了他们。

    大宁上下及附近边卫早已认清一个事实,跟着兴宁伯有肉吃,有钱赚。惹恼兴宁伯,财路断了不说,极有可能引来定国公这尊杀神。

    被揍被砍,都只能自己受着。

    自靖难时起,兀良哈头目们就与孟清和打过交道,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明里暗里被坑了几次,却也得了不少好处。见到兴宁伯,三卫上下都收敛起-暴-脾气,一门心思的发财致富,为大明服务。

    老资格尚且如此,新来的竟敢不服从管理,不守纪律,各种挑事,不是找揍还能是什么?

    初犯,揍。

    再犯,继续揍。

    屡教不改,撤了拳头上刀子,用刀背拍,死不了。

    不服?

    好,狼牙棒招呼。

    几次下来,大宁垛集来的壮汉们全老实了。

    操练屯田,巡视边防,建造地堡工事,一点不含糊,比出身贴户的边军都积极。

    孟清和见壮汉们表现不错,军饷之外,提前发了红利。

    牛羊,钱钞,布帛,香料,按照人数下发到旗中,军官和头领还能多得一份。数量比不上老资格的边军,却足够新来的壮汉们吃饱喝足,顺便改善一下部落中的生活。

    大棒和甜枣并行之下,大宁边军-系统-一片-和-谐,别处卫所时常出现的满帆,基本都被消灭在萌芽之中。

    对此,孟清和很是泰然。

    饷银给足了,拳头摆出来,利害关系一清二楚,脑子进水了才会继续走在刺头的大路上,一去不回头。

    大宁的成功,其他边卫想仿效,却很难实现。

    首先,没有兀良哈这样的老资格,少了把锋利的刀子。其次,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大宁太有钱。

    自兴宁伯成为大宁镇守,往日荒凉的边塞之地,接连孵出了一只又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

    夏秋两季互市,时常有新产品问世的大宁杂造局,随郑和出航的海船,都为大宁带来了巨额的财富。

    近期还有包着头巾,做异域打扮的大食商人出现在大宁,带来的货物不多,却足够引人注目。

    大宁如此附于,引来了取经的队伍,也招来了觊觎贪婪的目光。

    无奈,孟清和提前打点好了皇帝的内库,又有国公爷和亲王做依仗,加上宦官个和锦衣卫之友的名头,敢打他主意,无异于是向天子的库房伸手。

    不是找死,胜于找死。

    歪心思动不了,只能脚踏实地的学习。

    到大宁取经的镇守越来越多,北疆各卫也迅速发展起来。但要达到大宁的高度,难度不下五颗星。即便是朱高煦镇守的宣府和朱高燧就藩的开原也做不到,其他边卫就更加困难。

    孟清和可以大把洒钱,用大棒和甜枣的策略让壮汉们心服口服,换成其他人却会挠头。

    于是乎,除大宁之外,分到各地的壮汉们越多,边军战斗力飙升的同时,问题也越多。累积到一定程度,报到皇帝面前,朱棣不再犹豫,拍板决定,大舅子带薪休假的时间够长了,应该回来上班了。

    洪武年间,徐辉祖曾同朱棣一起在北平练兵,尝居北疆十余年,同北元打交道的次数不比朱棣少。

    论马上作战,两人不相上下,比练兵,徐辉祖敢言第二,朱棣不敢言第一。

    沈瑄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于练兵也颇有见地,同徐辉祖比起来,却只有乖乖做学生听讲的份。

    为安定北疆,永乐帝决心启用徐辉祖。

    他成天忙得像头老黄牛,睡觉做梦都在和草原邻居互砍,大舅子却整日闲着没事,还时常跑到皇宫蹭吃蹭喝蹭风扇,眼瞅着胖了不少。

    两相对比,朱棣很不平衡。朱高燧的一封上表,更加快了他的行动速度。

    太--祖-高皇帝教导,生命在于工作,光吃饭不干活,是浪费金钱,浪费生命!

    是人才就要压榨,自己家的人才更要压榨。

    如此,才是举贤不避亲,才能体现出人才的最高价值。

    放下朱高燧的上表,朱棣颔首,吾儿果有进益,所言甚合朕心。

    “来人,宣魏国公觐见。”

    朱高燧本意是想让老爹把孟清和的爵位升一升,不想却让老爹把压榨的目标定在舅舅身上。

    真相大白,徐辉祖会不会一巴掌拍飞这个外甥……可能性超过六成。

    徐辉祖奉召进宫,话没说两句,皇帝直接抛出敕令:魏国公复官,顺天府练兵。

    看着圣旨上明晃晃的大印,徐辉祖的表情活似见鬼了。

    “陛下,您确定?”

    “朕很确定。”

    “您放心?”

    “朕有何不放心之处?”

    “……”这位忘记自己帮着皇太孙敲他闷棍了?

    朱棣抚过短髭,“辉祖放心,朕宽大为怀,以诚待人。”

    徐辉祖无语了。

    大舅子一脸的不是滋味,朱棣舒爽了,连续几日都是-和-风-满面。

    锦衣卫带着下达给北疆各地镇守的敕令飞驰出京,锦衣卫指挥使杨铎只能长叹一声,天子都是如此,刻期的活,锦衣卫怕是做定了。

    看起来,向天子要求加薪的事,必须提上日程了。

    随着锦衣卫在南北两地奔驰,边塞6续传出了风声。

    鞑靼和瓦剌弄不清明朝的真实意图,选择按兵不动,连计划好的打谷草行动都向后推迟。

    辽东的女真部落没想太多,按期南下进京朝贡的,算准时间,赶着车马到大宁和开原等互市交易。顺便打探一下朝廷有没有出兵的意图,需不需要部落出人手。

    朝鲜表明如常,暗中在边界不断增兵,很快引起了铁岭卫的注意,辽东总兵官孟善接到消息,立刻调动边军,在铁岭卫和营州卫一带驻防。

    洪武帝时期,当时还是高丽的朝鲜就曾不只一次打辽东的主意,结果被洪武帝一个巴掌扇回去,王国也改朝换代,国王改姓了李。

    李氏朝鲜缩起脖子,对大明称臣,年年朝贡,表明俯首帖耳,私底下对辽东的野心从未减弱。

    大明正向云南和广西调兵,驻军在老挝一带,随时可能向安南动手,北边又有鞑靼瓦剌虎视眈眈,朝鲜想借机占点便宜,不是不可能。

    孟善不敢轻忽此事,立刻向天子呈上奏疏,派熟下查验边备之后,派人前来大宁,希望能看在同僚的份上,匀给辽东几门佛郎机炮。

    没有佛郎机炮,改造的虎蹲炮也行。

    虎蹲炮也不成,大宁杂造局铸造的腰刀也很好。

    “咱不白拿,用铜钱和马匹换!”

    接到孟善的来信,孟清和拿不准,直接找上还留在大宁的沈瑄。

    皇帝下令定国公和汉王巡边,具体的日期却没有规定,加上火炮短时间内无法到位,两人干脆在大宁住下了。

    “国公爷,我有事……”

    推开房门,话说到一半,停住了。

    室内燃着火盆,黑色大案上平铺着一幅舆图,沈瑄正同朱高煦讨论军情,听到孟清和的声音,同时抬头看了过来。

    同样的长身玉立,绯袍玉带,沈瑄多了一分冰冷,朱高煦却添了几许贵气。

    孟清和闪了一下神,将目光收回来,抱拳行礼道:“见过殿下。”

    “免了。”朱高煦抬手,“兴宁伯有要事同定国公相商?”看到孟清和捏在手中的信纸,似想到了什么,挑眉,“可是为火炮?”

    “回殿下,正是。”

    话挑明了,孟清和也无意隐瞒,直接将孟善的信放到桌上,道,“朝鲜有异动,辽东-欲-从大宁调五门佛郎机炮,腰刀一千柄。殿下以为此事如何?”

    朱高煦拿起孟善的信,大致看过一遍,啧了一声。这位倒是敢开口,他费了多大的劲,又请来圣旨,才能捞到两门,这位数量翻倍不说,还带上了腰刀。

    不过,大宁的腰刀的确好用。

    想起先后几次从孟清和手里换去的腰刀和火铳,朱高煦必须承认,孟善有眼光。

    辽东都司辖下的杂造局有朝廷许可,可以制造火器。孟善不想着自己造,却给孟清和写的信,绝不是图方便,应该是看好了佛郎机火炮的威力。

    由此可以推测,朝鲜的确是不老实了。

    “保定侯一向行事周密,信至此,想是已将此事上奏朝廷。兴宁伯只需等朝廷下令即可。”

    孟清和挠挠下巴,也就是说,给他写信不过是提前通知一声,圣旨很快就到?

    “然。”朱高煦点头,“定国公以为孤说得可对?”

    沈瑄道:“臣以为甚是。”

    孟清和咔吧咔吧眼睛,自己的官-场-厚-黑-学果然需要加强,为一封“通知书”琢磨半晌,着实是太傻太天真。

    事情正如朱高煦所料,天子敕令很快送抵大宁。

    五门佛郎机炮,两门虎蹲炮,八百柄腰刀。

    送走宣旨的中官,看着被拉走的火炮,孟清和狠狠磨牙。

    攒下点家底容易吗?是个人就来剥削他,当他很好捏?

    正想着,脸上突然多了两根手指。

    抬起头,定国公微垂眼眸,弯着嘴角,好似在用实际行动证明,捏起来手感的确不错。

    孟十二郎顿时泪崩了。

    君子什么的,如玉什么的,果然都是错觉,骗人的。

    好在孟善是个守信的人,火炮运到辽东,承诺的马匹很快送到。大部分是从女真和草原部落交换而来,个个膘肥体壮,领头一匹黑马更是神骏非凡。

    孟清和看得心喜,想伸手,却被护送马匹的边军拦住了,“伯爷当心,这匹黑马不是边军饲养,是牧民从草原上套来的,野-性-未-驯。”

    “这么好的马……”给他了?

    “总戎言,兴宁伯于辽东一事帮了大忙,这些都是应当。”

    “如此,替本官员谢过保定侯。”

    “卑职遵命。”

    马一到,兀良哈就得了消息,同孟清和关系不错的三卫头领,都看着马群中的黑马双眼发亮。只是顾忌着朱高煦和沈瑄在场,不好开口讨要。

    孟清和本想留下这匹马,见此情形,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自从改善待遇以来,兀良哈大小头目的表现都很不错,同自己的关系也算融洽。无论马给谁,引起其他人不满是肯定的。单是互看不顺眼还好,万一和“二桃杀三士”联系到一起,玩笑就开大了。

    如果朱高煦不在,将这匹马送给沈瑄是最好的。当着他的面这么做,无论如何都不合适。

    思来想去,孟清和一咬牙,干脆谁也不给,送进京,献给天子!

    马到永乐帝手中,是留下还是奖赏给臣子,让皇帝头疼去吧。

    “此马非凡,本官已决定,将其进献天子。”

    兀良哈头目没再多言,献给天子,自然没他们什么事了。

    朱高煦提醒了孟清和一句,“此马为保定侯所送。”

    孟清和略有不解,沈瑄低声对他解释几句,终于了悟。

    “子玉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最终,送往南京的奏疏上多了保定侯的名字,天子发下的恩赏也多了辽东一份。

    事后,孟善特地遣人向孟清和道谢,表示兴宁伯这个朋友,他交定了。

    作为当事人,孟清和貌似镇定,回到厢房,立刻激动得流下了热泪。

    到北边这么久,终于交上朋友了,不容易啊!

    永乐三年十二月,魏国公徐辉祖抵达顺天,正式接手练兵一事。垛集来的边军们,终于领会到了魏国公的手段,当真是舒爽得难以言喻。

    同月,定国公沈瑄和汉王朱高煦离开大宁,先至顺天,同徐辉祖简短会面之后,分别前往甘肃宁夏等地。

    忙了两个月,孟清和的生活又变得平静下来。

    大宁飘起了雪,耳边能听到朔风呼啸的声音,捧着热茶坐在桌旁,想着今年过年,是不是该回家一趟,门外亲卫来报,有孟氏族人赶来,言有要事禀告侯爷。

    “三堂伯?”

    见是孟广顺,孟清和略有些吃惊,不等多言,孟光顺已是红着眼,哑声说道:“十二郎,九叔去了。”

    九叔公,孟重九?

    轰的一声,孟清和眼前发黑,呆立当场。

161第一百六十一章

    永乐三年十二月戊辰,是孟重九出殡的日子。

    孟清和提前一日赶回了孟家屯,不及还家,先随孟广顺到孟重九停灵处祭拜。

    北风呼啸,大雪漫天。

    灵堂的门大敞,孟重九的儿孙均跪在堂中,一身麻衣,声音已哭得沙哑。

    堂中燃着火盆,仍是冷得彻骨。

    孟清和一身素服,走到堂中,看着黑色的灵牌,不顾地面冰冷,深深的跪了下去。

    “十二郎……”

    孟重九的长子孟成转过头,敦实的庄稼汉子,竟瘦得双颊凹陷,说话时喉咙里像带着风箱。

    “成叔,节哀。”

    孟清和咬着嘴唇,到嘴边的安慰之语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最终化成低哑的两个字,道尽了一切。

    “十二郎,爹走之前还念着你,”孟成说两句就要停一停,不停的咳嗽,仍是坚持着把话说完,“爹说,咱们一族能有今日,全因十二郎。十二郎是孟氏一族的子孙,也是孟氏一族的恩人。做人当知恩图报,做事要对得起良心。他在时,有谁起了不好的心思,族中的老人能一力压了,也是个保全。他走了,怕是有人要再起心思,他是顾不到了,可凡是有良心还是个人的,就该知道怎么做。真要丧良心的,也该对着祖宗的牌位想想,他日里到了阴曹地府,有没有脸到孟氏先人跟前磕个头!”

    一番话,挟着北风,清楚的传进每个人的耳朵。孟清和没有接言,老人临走前仍想着他,这份厚情,恐怕今生都还不完了。只能跪在灵前,对着孟重九的灵位,重重磕了个响头。

    孟清和本想为孟重九守灵,无奈两家已出了五服,这么做不合规矩,他身带爵位,更是从一品的武将,更不可一意擅行。

    “十二郎有这份心足够了,爹泉下有知也能瞑目。”孟成被弟弟和儿子搀扶着,送孟清和出了灵堂,麻衣被风吹得贴在身上,精神却似好了许多。

    孟清和站在灵堂外,当着族人的面,向孟成等行晚辈礼。

    “成叔放心,九叔公不在了,十二郎还在。”

    他要让族人知道,九叔公去了,他这一支不会就这么倒下。九叔公视他为晚辈,他一样视九叔公为亲。人不在了,亲情仍在。

    几位族老的表情有些不愉,他们还在,这些话怎么也不该轮到一个晚辈说。有族老想出言,却被另一个族老拉住,到底记起孟重九临走之前的话,将不愉之色压了下去。

    族老之外,一些族人的脸色也瞬间变了,十二郎不在族中日久,他们忘记了,他行事有多狠。

    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

    当初一家孤儿寡母险些被孟广孝父子逼上了绝路,如今怎么样?十二封官拜爵,孟广孝和孟清海又在哪里?

    十二郎容不得族中慢待孟重九一家,岂容旁人算计他的家人?!

    想到这里,心中已是打起了鼓。

    孟王氏和气,两个儿媳是好性,家底又十分殷实,随着孟三姐和孟五姐年长,上门的冰人越来越多。待传出孟家要招赘的消息之后,不只是附近的村屯,连一些远房族人都动起了心思。

    因十二郎有从龙之功,孟广智被追赠伯爵,孟王氏成了伯夫人,孟八郎和孟九郎却是白身。他们的女儿,即使靠着孟清和,也嫁不到太高的门第。

    依十二郎对寡母的孝心,对两位寡嫂的照顾,成了孟家的上门女婿,好处绝对不少。赘婿不能科举,没有财产,可有了兴宁伯这个金字招牌,还怕日子过不好?

    退一万步,赘婿的地位极底,赘婿的儿孙却不受限制。

    孟家屯有先例摆着,前朝也有赘婿的儿子当官,也被恩赐改回本姓。只要儿子有出息,借着亲戚关系,兴宁伯还能不帮一把?怀着这样的心思,上门求娶三姐和五姐的人更多,其中竟有童生和秀才。

    孟王氏托人打听后才得知,这些人家要么是穷得揭不开锅,惦记着两个孙女的嫁妆,要么就是人品有问题,根本无法再走科举。孟许氏和孟张氏的心,当下里就冷了一半。再有冰人上门,提起类似的人家,直接就撵了出去。遇上敦厚的庄户人家,才会再仔细看看。

    一年下来,却也没能遇上合心的。

    婆婆想给女儿招赘,孟许氏和孟张氏并没太过反对。丈夫不在了,自己没有儿子,女儿女婿在身边,多少是个寄托。看过求亲的这些人家,两人不得不重新考虑这件事。即便是违背了婆婆的意思,也不能误了女儿一生。

    在给孟清和的信中,孟王氏始终未曾提起这件事,直到孟清和此次归家,才提了起来。

    儿子不能同女子成亲,孙女招赘也不是好办法,孟王氏想从族里过继。

    “不是过给你爹,是给八郎九郎。”孟王氏抿了抿鬓边的白发,“只说让你两个哥哥有个继承香火的,旁人也说不出什么。”

    “娘,是儿子不孝。”

    “不怪你。”孟王氏抚过孟清和的发顶,神色间带着欣慰,也有几许酸楚,“你爹没了,两个兄长也不在了,咱家能过上安生日子,是我儿用命搏出来的。”

    说着,孟王氏的声音变得哽咽,手也隐隐发颤。

    “你九叔公临走前,见了娘一面,当时,你九叔公和娘说,十二郎过得不易,就一点念想,好歹成全了。只要有姓孟的在,咱一家的祭祀供奉就断不了。便是族中不成,还有你成叔和根叔。”

    孟清和猛的抬起头,他万没想到,九叔公会同娘说出这番话来。

    “儿啊,你和娘说实话,真的就认准了?你定下了,人家呢?”

    “娘,儿今生,已是定下了。”孟清和跪在了孟王氏跟前,“沈瑄同儿一样。这件事,天子也知晓。”

    孟王氏眼角的泪直接被吓了回去,“什么?”

    “定国公是天子的义子。”孟清和尽量放缓声音,“儿已被赐国姓。”

    孟王氏看着孟清和,呆愣愣的半天没反应。

    “娘?”

    孟清和小心叫了一声,孟王氏还是没反应。

    后堂厢房里,孟许氏和孟张氏都是瞪大了眼睛,照小叔的话,就算他有了儿子,也姓朱,不姓孟。除非皇帝下旨,许他改回本姓。

    妯娌俩互相对望,心里都像塞了团棉花,不知该如何才好。

    堂屋里,孟王氏终于回过神来,不顾孟清和年已过弱冠,一把将儿子揉进怀里,哭着道:“我的儿啊!”

    怎么连个天地都没拜就“嫁”出去了啊!这叫娘如何是好啊!

    孟清和一头黑线。

    关心的重点该是这个吗?

    无论如何,今日哭了一场,他和沈瑄的事在家中是过了明路。至于族里,他也不会特意说明,毕竟自己和沈瑄都做着官,又和文官不太对付,再有人抓着这件事三天两头参上一本,碍不到他什么,也着实闹心。

    晚膳后,孟清和将随身的两个荷包交给孟王氏,说道:“这是给两个侄女的,娘给嫂子吧。”

    荷包里装着打成花样的两锭金子,是丁千户下东洋时,从日本带回来的。

    洪武帝规定民间不许使金银,庶人不许用金饰,这两锭金子暂时只能给侄女压箱底。

    孟王氏叫来两个儿媳妇,孟许氏和孟张氏接过荷包,一起道:“多谢小叔。”

    孟清和连忙摆手,都是一家人,给两个侄女准备嫁妆是他应该做的。

    孟许氏和孟张氏再道谢,孟清和没辙,只能去看孟王氏。

    最后是孟王氏发话,两儿媳妇才不再道谢,退出了堂屋。

    孟清和捏了捏耳朵,有些烫,定然是红了。被家人这么客气,着实是有些不习惯。

    翌日,孟重九出殡。

    孟清和在腰间系上了麻带,早早出了家门,跟在了送殡的队伍中。

    孟重九的长子摔盆,次子和孙子打着白幡,族人抬馆。

    白色的纸钱撒了一路,北风夹杂着哭声,似一同在为老人送行。

    阴阳生堪过了风水,孟重九的两个孙子打头,在下棺处铺了厚厚一层金纸和冥钱。

    送殡的队伍之后,两个穿着麻衣的身影一路跟着,始终不敢上前。

    孟清和认出,是孟虎和他的父亲。

    三个月前,孟虎的母亲病逝,陈氏赘婿以命相胁,闹到了祠堂,孟虎改回了陈姓。非但如此,从军这些年得来的恩赏,分来的田地,也被陈氏赘婿要了回去。

    “我儿已复陈姓,供奉的是陈氏的祖宗,自当取回陈氏田产财物。”

    孟虎,如今该叫陈虎,并不同意父亲这样做,但陈氏赘婿屡次以命相胁,且道有个赘婿之子的身份,不利于他今后的官途,陈虎妥协了。

    自那之后,孟重九就病倒了。心中气闷,到底也是上了年纪,一病之下,竟就这么去了。

    老人自认有识人之能,正是他看准了孟清和,才有了今天的孟氏。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竟在自己孙子身上看走了眼。

    “五郎,不该是这样的……”

    直到闭上双眼,孟重九仍是带着遗憾。

    孟成带着兄弟和儿子,将陈虎父子赶出了孟家屯,既然不是孟家的人了,还留在这里作甚!

    没有一个族人帮父子俩说话,哪怕陈虎升到了千户,也是一样。

    “忘恩负义,丧良心的东西!狼心狗肺,畜-生都不如!”

    难听的话劈头盖脸砸下来,陈氏赘婿气得脸色铁青,陈虎却跪在地上,给自己的大伯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硬是搀扶起父亲,转身离去。

    孟清和还清楚记得在开平卫日子,那时的孟虎性子耿直,为人憨厚,连-偷-渡-些皮毛换粮都要犹豫半天。

    到底是什么时候变了?

    停下脚步,看向身后的两个人,想必陈虎也看到了他,低下了头,停在了原地,没有再跟上来。

    有些错可以原谅,也能够弥补。

    有些错,一旦犯了,就不能回头。

    七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也可以改变一个人。

    孟清和知道,陈虎有他的无奈,在孝义大过天的时代,陈氏赘婿真上吊死了,或是继续闹下去,连累的不是他一个。

    即便如此,就没有更好的办法吗?

    可以同九叔公商量,也可以来找自己。陈虎头上有孝义压着,他头上可没有!况且,以他父亲的言行,真舍得死吗?

    叹了口气,事到如今,想再多又有何用。

    队伍中的不少人也看到陈虎父子,没人理会他们,也没人驱赶他们。

    这份无视,比唾骂更加让人难受。

    送殡回来,孟清和没有再见到陈虎父子,却在归家时意外见到了沈瑄。

    “国公爷?”

    看着坐在堂屋里,同样是一身素服的定国公,孟伯爷像是被猫咬去了舌头,除了国公爷三个字,再说不出其他。

    孟王氏坐在上首,从石化程度来看,沈瑄到的时间并不长。

    听到孟清和的声音,沈瑄点点头,“回来了?”

    “恩。”

    “那好。”

    尾音落下,沈瑄突然起身,站到孟王氏跟前,行晚辈礼,道:“瑄同十二郎结发,伯太夫人为十二郎娘亲,即为瑄之母。母亲在上,受儿一拜。”

    有了心理准备,孟王氏还是手脚发软,一阵头晕。

    儿子说,眼前这位是国公,皇帝的义子,太--祖高皇帝的义孙,却行大礼,叫自己娘亲?

    不想还好,一想更晕。

    孟清和愣了几秒,正式改口也好,当给了孟王氏一颗定心丸。

    不过,孟清和挠挠下巴,真该庆幸沈瑄自称是“儿子”,而不是“x婿”。

    媳妇?做什么春秋大梦呢,沈瑄敢出口,他也不敢应。

    在孟王氏发晕,孟清和发愣的情况下,定国公完成了行礼,改口,起身等一系列动作。

    孟家人唯一能做,就只有在沉默中接受现实。

    沈瑄军务繁忙,完成改口的任务,祭奠过孟重九之后,当日便离开了孟家屯,一顿饭也没留。

    他的出现,在孟家屯引起一场不小的风波。

    国公爷,皇帝的义子,手握兵权的一方镇守,寻常的官员见了都要下马,让路行礼,竟亲自祭奠一个布衣老人?

    不等沈瑄引起的风波平息,汉王朱高煦又派人送来了奠仪。

    “昔日天子靖难,逆贼围困北平,耆老领里中乡民,临叛逆不惧,资助守军粮秣,行大义,立有功。”内侍年纪不大,说话却甚是得体,对孟成等人还多了几分尊敬,“耆老为兴宁伯之亲,于兴宁伯未发迹时多有帮扶,殿下视兴宁伯为挚友,遣咱家前来是为全友人之情。”

    话落,内侍亲自将奠仪交到孟成手上,孟成等人立刻下拜,都红了眼眶。

    过了今日,便是老父不在了,也不会再有人以赘婿抛妻,五郎改姓之事讥笑自家。

    没有十二郎,定国公和汉王殿下知道自己是谁?

    十二郎会如此帮扶自家,全因念及因老父

    送走内侍,回到家中,看着家中老父的牌位,孟成兄弟扑倒在地,大声痛哭,似要把胸中的憋闷和郁气全都哭出来一般。

    孟重九与孟清和出了五服,回族奔丧,不能停留太久。

    出殡后两日,孟清和便动身返回大宁。离开前特意叮嘱孟王氏,为兄长过继嗣子一事,暂且不要对族中透出口风。

    “娘,这件事儿子自有计较。”

    “好,一切都听我儿的。”

    孟王氏仍未从沈瑄带来的“惊喜”中缓过劲来。

    改口之后,沈瑄还拉着孟清和,一同下跪,磕头。未送出的鸾凤玉佩,如今已分别戴在了沈瑄和孟清和的身上。至于正式的聘礼……国公爷的财产现在归孟伯爷管,加上孟清和攒下的家底,道出的数目,在寻常人看来,完全是个天文数字。

    孟王氏不纠结了,也没法纠结。与其钻牛角尖想不开,不如按照九叔说的,盼着儿子能过好。

    儿子认定的人,身家相貌,为人处事,都是上上之选,

    只除了一点……

    孟王氏咬咬牙,不就是个男的吗?

    为了儿子着想,日子长了,定然能够习惯。

    孟王氏的心思,孟清和不能完全猜透。不过,以两人的性格来看,孟清和会穿成孟王氏的儿子,不是没有理由。

    回到大宁后,不及休息,孟清和就被顶着一头乱草的迪亚士堵个正着。

    “尊贵的爵爷,我有了新的图纸!”

    孟清和很大方,每次迪亚士有新的贡献,都能领到一份丰厚的报酬。

    重赏之下,佛郎机人对研发火器愈发的着迷,连随身的马可波罗游记都扔到墙角落灰。

    “新的图纸?”

    “不只是图纸,还有样品!”

    迪亚士兴冲冲的挥舞着双手,兴奋得忘记了不能同孟清和做肢体接触。结果被孟清和身边的亲卫一脚踹了出去。

    在伯爷跟前放肆,找踹!

    没去关照趴在地上爬不起来的红毛,孟伯爷的目光完全被杂造局副使带来的东西吸引住了。

    一支火铳,从外形来看,十分类似于明中期之后,由欧洲流入,并加以改造的鸟铳。

    “铳身由铁管、火药池、铳机、准门、铳柄组成,以点燃火绳,扣动铳机发射。因形如鸟嘴,卑职等呼其为鸟铳。”

    经过杂造局副使的解说,由亲卫试射之后,孟清和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震惊。

    迪亚士由航海家变成了发明家,佛郎机炮出来了,鸟铳也提前诞生了,大明的能工巧匠们,这是要逆天的节奏吗?

162第一百六十二章

    火绳枪出现了,燧发枪还会远吗?

    三段式射击法问世了,神机营能不神功盖世吗?

    孟清和接过亲卫手中的鸟铳,嘴角差点咧到耳根。

    火铳上带着未散去的火药味,沉甸甸的,有些烫手。

    铳托,准门,铳机的构造,已有了后世步枪的雏形。美中不足在于,以预燃火绳发射,前装铅弹,有效射程在不到一百五十米。超过这个距离,绝对是天女散花,指东打西。除了被瞄准的靶子,铁珠飞到哪个方向都有可能。

    询问过填入火药和子弹的步骤,孟清和平举起鸟铳,对准前方,大有亲自体验鸟铳威力之意。

    杂造局副使和亲卫顿时一惊,立刻上前组织。

    “伯爷不可!”

    “伯爷小心!”

    孟清和皱眉,放下火铳,“怎么回事?”

    “伯爷,此铳尚在改进中,射击超过十次即有可能炸膛。”

    “不能吧?”

    十次就炸,这么不禁用,莫非是个样子货?

    想到这里,看向迪亚士的目光变得不善起来。他是不差钱,但拿个样子货物搪塞,以为他不会翻脸揍人吗?

    迪亚士被看得打了个冷战,想起孟清和威胁他的话,连忙说道:“爵爷,可以改进,完全可以改进,我向神发誓!”

    孟清和没理他,转而询问杂造局大使,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回伯爷,应是制造火铳使用的材料。”

    能在大宁杂造局的领导班子里有一席之地,光会做官不行,必修精通相关制造工艺,在上司询问新产品优劣时,能说出个子丑寅卯,不是一问三不知。

    “材料?”

    “是。”

    待火铳不再烫手,杂造局副使示意孟清和摸一下铳-身-内部-。

    “因铁材所限,工匠们也无太好的办法。”

    看着沾了一层黑灰的手指,孟清和默然了。

    枪筒外表打磨得像模像样,内--壁-却像月球表面,散热不均匀,难怪发射的次数多了就要炸膛。

    炒铁工艺相对落后,没有锻压机器,全凭手工打磨,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理解归理解,问题一定要想办法解决。

    动不动就炸膛,无法真正发挥火器的威力,对使用火铳的边军也是不小的威胁。

    在交战中负伤,是勇猛的象征,被手里的兵器所伤,算怎么回事?

    火炮炸膛,可以-套-用-子-炮。

    火铳炸膛,难不成要用两个枪筒?

    完全是天方夜谭,开时代玩笑。

    孟清和不是专业人才,想不到太好的办法,但他有钱!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此乃万世不变的真理。

    红毛都能被掰到火器发明家的道路上,促使杂造局里的专业人才,努力开动脑筋,更是不在话下。

    “劳烦副使再想想办法。”

    “伯爷不说,卑职也一定尽力。”

    “副使可告知制造火铳的工匠,若是能想出改善鸟铳的方法,一旦得用,本官定有重赏。”

    “卑职遵命。”

    兴宁伯说重赏,给的钱钞布帛必定不少。

    杂造局副使心中火热,带着对钱途的美好期望,捧着鸟铳,飞速赶回工坊。早一步得出改进的方法,荷包就能早一点鼓起来。即便工匠拿大头,作为带领工匠研发创新的上司,一样会得到奖励。

    谁会嫌自己钱多?

    杂造局副使走了,迪亚士被遗忘了。本来该是主角,却连三流配角都没当上

    尊贵的爵爷对新火铳似乎不太满意,酬劳不敢想,日常待遇会不会因此下降?

    开口问问?揉揉肯定青了后背,会不会再被爵爷身边的勇士踹飞?

    迪亚士抓着头发,想问又不敢问,正苦闷不已,耳边却传来了天籁之音。

    “迪亚士先生,本官对鸟铳的图纸还算满意。”

    火铳炸膛是材料的问题,同迪亚士给出的设计图纸没多大关系。

    孟清和表示,迪亚士画出了鸟铳的图纸对他有很大帮助,为表示感谢,迪亚士的伙食待遇提高一级,还将获得三匹丝绸两套瓷器的酬劳。

    迪亚士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晕了。

    三匹丝绸,两套瓷器,不是三匹棉布,两个瓷碗?

    “然。”孟清和道,“迪亚士先生先后献出火炮和新式火铳制造之法,这些只是部分酬劳。”

    迪亚士激动得满脸通红,“爵爷,您真是太慷慨了!”

    “我们是朋友。”孟清和笑得格外亲切,“若能进一步改进鸟铳,你能得到更多的丝绸和瓷器,我保证。”

    “我向天神发誓,一定用尽全力,完成爵爷的要求!”

    孟清和点头,果然,同红毛打交道,其他都是虚的,只有利益最为可靠。

    永乐三年十二月甲戌,大宁杂造局造终于找出了能改造枪膛,延缓火铳炸膛的方法。

    亲自查验之后,孟清和认为此法可用,就是太过耗费人力。

    有工坊里的熟手提出,可尝试改进炒铁熔铁之法。

    孟清和询问了杂造局大使和副使的意见,决定双管齐下,一方面分批制造鸟铳,以人力打磨枪膛,工坊里的工匠不够,可以从他处-抽-调,或是以工坊里的杂役充当。

    另一方面,将大宁杂造局遇到的问题告知沈瑄和朱高煦。改进冶铁工艺,不是拍脑袋就能做到的,他能动用的资源着实有限,只凭大宁杂造局的工匠肯定不行。只能拉上沈瑄和朱高煦帮忙,如此一来,钱财和人才都起不必发愁了。

    孟清和的第一目标是遵化。

    朝廷流放犯人到遵化,基本都是炒铁,遵化工匠的理论和动手能力定然高于他处。

    遵化在顺天府辖下,想从遵化-抽-调工匠,除了沈瑄,没人能帮忙。

    如果朱高燧还在开原,辽东的铁矿和工匠也是不错的选择。可惜朱高燧去南京朝拜老爹,至今未归,辽东镇守孟善说是他的朋友,涉及到利益方面,未必好说话。

    以己度人,孟清和认为,没有一定把握还是别向孟善开口的好,毕竟能交到一个朋友不容易。

    信送出不久,接连得到了回音。

    朱高煦很痛快,借人借钱都没问题,谁让大家是好朋友?另外,他提醒孟清和,北京兵仗局总领太监白彦回就在大宁,预期舍近求远,不如到兵仗局走走门路。

    孟清和叹了口气,朱高煦是好心,出的主意却不可取。

    北京兵仗局的职责就是制造和改进火器,白彦回也不难说话,这些他都清楚。鸟铳改进完成必定要献给天子,他也明白。

    之所以没在第一时间上门求助,只因拿不准,情况报上去,手里的工匠会不会被一锅端。被永乐帝和他儿子剥削这么多回,再不长记性,脖子上顶着的不是脑袋,是窝瓜。

    放下朱高煦的回信,拆开北京送来的信件,展开散发着墨香的信纸,孟清和皱起了眉头。

    字体刚劲,下笔如锋,堪称大家。

    许诺从遵化-抽-调-工匠,不日前往当年,也合乎心意。

    问题是,信上所书,压根不是沈瑄的笔迹。

    翻到第二页,看明落款,眉间打成了死结。

    魏国公徐辉祖,朱棣的大舅子,敢敲永乐帝闷棍的猛人?

    明明信是写给沈瑄的,怎么会到魏国公手里?

    叫来送信的高福,孟清和开口便问:“这是怎么回事?”

    “回伯爷,信是国公爷拿给魏国公看的,国公爷告知卑下,若伯爷问起,便说是他的意思,照信上所言行事即可。”

    “国公爷真这么说?”

    “卑下不敢欺瞒伯爷。”

    沈瑄拿给魏国公看的?

    捏了捏鼻根,一时间,实在猜不透他的用意。正如当初他送给自己一个空匣子,自己也猜测了多种可能,事后证明,同国公爷的真实意图完全背道而驰。

    不过,沈瑄不会害他。

    这一点,孟清和始终坚信。

    挥手令亲卫退下,孟清和又拿起信纸仔细看了一遍,心头一动,再翻开朱高煦的来信,两相比较,脑海里隐约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顿时一凛。

    告知兵仗局,按魏国公所言行事……上报天子?

    孟清和猛然起身,握着双手在室内踱步。

    莫非是在提醒他,朝中又有人要找他麻烦,盯准的就是火器?

    希望是自己多心,但多心总比事到临头手忙脚乱的好。

    又仔细看过两封来信,更深的意思,他暂且猜不出,但提醒他将大宁制造火铳,改进制铁之法上报天子,绝对没错的。

    兵仗局,顺天府。

    白彦回,魏国公。

    大宁,南京。

    制造鸟铳一事,在杂造局里不是机密,传入京城却不会这么快。

    会是锦衣卫?孟清和摇摇头,如果真是锦衣卫,此刻驾帖早上门了。

    孟清和停下脚步,磨了磨槽牙,到底是谁想找他麻烦,还真不好猜。

    大宁是块肥肉,毋庸置疑。

    宁王朱权被安置到南昌之后,大宁并未设立布政使司,也没有按察使司,政-务-军-务-皆由大宁都指挥使司管辖。

    以往,大宁荒凉,时常要靠朝廷周济,自然无人关注。

    如今大宁开互市,大规模开垦荒田,鼓励边民放牧,同归附部落和女真贸易,日渐富裕,粮税堪称北疆之首,有人想摘果子,不稀奇。

    理由也很正当,天子要迁都北京,大宁不再只是边塞要冲,更是北方经济要地,只设立都指挥使司,一切实行-军-管,不合适。

    之前,朝廷隐隐有风声传出,要在大宁设立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由南京直接派人。

    孟清和并不抵触,真要来,他接着就是。

    天子迁都之后,曾为北平行都司的大宁自然不能全部掌控在武将手中,朱棣本人也不会乐意。

    只是他没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快。而且,对方的目的恐怕不只是在大宁新设衙门,派遣官员,之前在大宁说一不二的都指挥使司,才是最终要下手的目标。

    想想也对,不把大宁都指挥使司打趴下,即便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设立,也是个橡皮擦的职能,无论是想大展拳脚为国效力,还是浑水摸鱼多捞些好处,都无法得偿所愿。

    要达到目的,必须设法削弱大宁都指挥使司的权力,如果能将管事的拉下来几个,那就更好了。

    孟清和目标最大,想扳倒大宁都司,想忽略他都不可能。

    大宁的发展着实是太快了,单以都司管理,的确有些力不从心。设立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是必然。有人就是抓住了这点,才会有恃无恐。涉及到天子之意,便是朱高煦兄弟和沈瑄都无法在明面上帮忙。

    孟清和觉得憋闷,却也无法,皇-权-时代,这就是现实。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拿上鸟铳的图纸,到北京兵仗局临时设立在大宁的衙门走一趟。

    图纸到了兵仗局,肯定是要不回来了。但先保存自己,不给别人找麻烦的借口,才是上策。

    “来人!”

    就在孟清和策马赶往兵仗局,计划同白彦回白公公进行友好会晤的同时,一封弹劾大宁镇守及大宁都司的奏疏,已经通政使司封存,送入了皇宫。

    奉天殿西暖阁内,朱棣一身明-黄-色常服,坐在御案之后。

    翻开放在上方的一封奏疏,一目十行的看过,面色一沉。

    “侯显。”

    “奴婢在。”

    “今天,司礼监是哪个当值?”

    侯显顿了两秒,回道:“回陛下,是卫荣。”

    “金陵的?”

    “陛下,是王府旧人。”

    “王府出来的?”朱棣冷笑,“忠心没有,能耐倒是不小。”

    这话不对。

    侯显躬着身,不敢接话,瞄一眼天子手里的奏疏,心中有了猜测。若真如此,当真是胆大包天,活够了。

    “你去,把卫荣给朕叫来,朕有话问他。”

    “奴婢遵命。”

    侯显退出暖阁,带着两个小太监,找到了卫荣当值的阁房。

    “卫掌印,天子宣召,和咱家走吧。”

    卫荣手一抖,表面故作镇定,心中却打起了鼓。

    莫不是,被发现了?

    他只是将通政使司送来的奏疏换了个前后,平日里天子也不会计较这个,难道……想起文渊阁给他传信的笔吏,再看侯显的样子,卫荣终于意识到,收的那几锭银子烫手,怕会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侯公公,天子那里……”

    卫荣陪着笑脸,想从侯显嘴里探一探消息。不料侯显压根不理他,走在前边,头也不回。

    卫掌印心中暗骂,脚下却要快步跟上。

    一路到了西暖阁,别说侯显,就是跟着他的两个小宦官,也是一言不发。卫荣急得满头汗,照旧什么都没问出来。

    “陛下,卫荣带到。”

    “让他给朕滚进来!”

    怒喝从暖阁内传出,卫荣当即脚软了。

    最后,是侯显架着他进了暖阁,跪地叩头,一封奏疏劈头盖脸砸下来。

    “说!”

    朱棣不说原因,只让卫荣自己说。

    卫荣颤抖着身子,看到奏疏上不甚明显的标记,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这封奏疏,恰是弹劾孟清和那封,原本该放在最下,却被卫荣动手,放到了第三封。

    第一封,是从安南送回的消息,第二封,是河南山东州县发天灾之事,第三封,便是弹劾大宁的奏疏。

    收买卫荣的人,也算是用心良苦。

    不说能把准朱棣的脉,也对他的性格了解五六分。

    有了前两封奏疏打底,朱棣的心情定然不会好,再看到大宁的种种不法,欺君罔上,定是会火冒三丈。

    拥有权力的人,最忌讳的就是被觊觎权力。

    弹劾大宁都司-私-设-刑-堂,擅役边民,虚报屯田开荒之数,欺君罔上。大宁镇守罔顾礼法,私造火器,截留税收,结交鞑子,图谋不轨。

    每一条,都能轻易燃起朱棣的怒火。

    朱棣果然喷火了,但喷火的对象却不是孟清和和大宁都司,正相反,是出头弹劾大宁的礼部尚书,以及收买卫荣,私-窥-圣意的朝中大臣!

    “好,当真很好。”朱棣怒极,“拉他下去,朕不想再见到他。”

    “奴婢遵命。”

    卫荣被堵住嘴,一声饶命没能出口,或许该说,永远不能出口了。

    “宣锦衣卫指挥使杨铎。”朱棣靠在龙椅上,一声冷笑,他的确有意在大宁设立布政使司,有人却想借他的手,扳倒大宁都司,谋取私利。

    “当朕是傻子吗?”

    朱家人有一个众所周知的优点,护短。

    沈瑄是朱棣的义子,是在朱棣身边长大的,孟清和同沈瑄关系不一般,自然而然,也被划拉到朱棣的护短范围之内。

    这并非意味着朱棣对大宁-私-造-火器一事不予追究,但在他的观念中,这属于朱家内部问题,旁人敢-插-手,借题发挥,找他护着的人毛病,连他都算计进去,就别怪他抄刀子下狠手了。

163第一百六十三章

    永乐帝决心收拾某个人,绝不会手软。

    上疏弹劾大宁都司,直指兴宁伯的礼部尚书,很快收到了锦衣卫的驾帖,惊疑未定,乌纱已被摘掉,锁镣加身。

    礼部尚书之后,两名翰林院编修和兵科右给事中,都被请到锦衣卫北镇抚司喝茶。

    诏狱大门敞开,锦衣卫指挥使杨铎,一身大红锦衣,黑纱幞头,坐在北镇抚司大堂中,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眉如远山,唇边带笑,不见半点凶戾。

    堂内的两名指挥同知,四名指挥佥事,堂外数名校尉千户,同时打了个寒蝉。

    今日被请来的这几位,怕是要倒大霉。

    不扒皮抽筋,也会成为诏狱的长期住户。

    堂外传来一阵马嘶,继而是一阵大骂,紧接着是刀鞘拍击在人背腿上的声音。

    一名校尉到堂前回报,犯官带到。

    “到了?”

    杨铎放下茶盏,站起身,“李宗伯难得来一次诏狱,本官当亲自迎一迎。”

    锦衣校尉领命,刀鞘声更加刺耳,怒骂声渐渐停了。

    北镇抚司请人,十次有七八次要在门前闹上一闹。

    唾骂,痛斥,都是家常便饭。

    杨铎不与之争论,只一个字,打。

    耍嘴皮子-功-夫,不是锦衣卫的作风。

    竖着进来,横着出去,证据确凿,问斩扒皮,才是锦衣卫办案的最高宗旨。

    驸马都尉梅殷被都督佥事谭深,锦衣卫指挥赵曦所害,锦衣卫惹上了官司,查出是私仇,本该结案。偏有不怕死的,将这件事牵扯到了天子身上。

    靖难中,梅殷站在建文帝一边,曾出言斥责朱棣,也曾同燕军交战。靖难后,被天子召见,更是一副油烟不进的样子,还曾被御史弹劾“蓄养亡命之徒”,给朱棣留下了极为不好的印象。

    锦衣卫是天子亲军,为天子出气,结果了梅殷,再交出个替罪羊,完全有可能。

    相信这种说法的朝臣不在少数,却无人上疏讽谏天子,一致将火力对准了锦衣卫,甚至是锦衣卫指挥使杨铎。

    不能将锦衣卫裁撤掉,将杨铎拉下马也成。

    自永乐朝复设锦衣卫以来,朝臣们彻底领教了杨铎的厉害。

    心思缜密,行事严谨。

    性格难测,只忠于天子,翻脸抓人丝毫不讲情面。

    上一刻笑得-和-风-化-雨,下一刻就能将人踩到脚下。

    凡是同杨铎打过交道,到过北镇抚司的官员,听到杨铎的名字,做梦都会被吓醒。

    “犯官带到,卑职幸不辱名。”

    指挥佥事纪纲抱拳,侧身让开,礼部尚书等四人已被打得倒地不起,脸色煞白,满是汗水尘土,脊椎骨似要断了一般。

    杨铎斜睨一眼,不语。

    纪纲解释道:“李宗伯不了解咱这的规矩,卑职斗胆给他讲讲。”

    “恩。”杨铎走到礼部尚书面前,粉底皂靴,绣着银线的衣摆,居高临下的目光,落在四人眼中,是嘲笑,更是-侮-辱。

    “李宗伯一向可好?”杨铎单手负在身后,笑着说道,“下官招呼不周,还请见谅。”

    “狗贼!”李至刚撑起力气,怒视杨铎等人,骂道,“助纣为虐,颠倒黑白,为鹰犬之行的奸佞小人,敢称朝臣,简直是笑话!”

    “大胆!”

    刀鞘扬起,啪-的一声,李至刚又跌回了地上。

    “我劝李宗伯说话前多想想。”杨铎仍是在笑,“杨某蒙圣恩,掌锦衣卫南北镇抚司,司刑狱之事,怎么会是助纣为虐?李宗伯此言,对本官不满还是另有所指?”

    “小人!奸佞!”

    骂来骂去就那么几句,别说杨铎纪纲,北镇抚司的力士耳朵里都听出茧子了。

    “请四位进去。”杨铎收起了笑容,“有些话,还是同几位私下谈比较好。”

    两名翰林编修仍在大骂,李至刚却是连路都走不稳,被力士拖进了诏狱。一同被抓来的兵科给事中抖个不停,随时可能晕过去。

    “指挥使,您看?”

    “先押着,不急着审。”杨铎将纪纲叫到近前,低声交代几句,“可明白了?”

    “卑职明白。”

    “去吧。”

    纪纲领命离开,杨铎看一眼还残留着血迹的石台,双眼微眯,嘴边又掀起了一道小纹。

    被带到北镇抚司的礼部尚书等人,分别被关押在不同的囚室中。杨铎并未下令用刑,反而让狱卒力士好吃好喝的招待四人。

    饭菜的香气在空气中飘散,牢房里的老住户啃着硬馒头,看着开小灶的四人,目光中满是怜悯。

    养肥了,才好下刀子。

    资格最老,经验最丰富的几名老住客,还打起了赌,赌这四人的小灶能开几天。

    “日子越长,遭的罪就越多。”

    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精神已变得麻木,是生是死,都不再重要。每次有新人开小灶,老资格都会赌上一场,赌-资-定然是没有的,不过是为苦中取乐罢了。

    兵科给事中的小灶在五天后结束,两名翰林编修比他更早,米饭热菜变成了硬馒头,三人在诏狱正式落户,两天一次被请出囚室,到刑房谈一下人生理想处事哲学。

    起初,是走出去,拖回来。

    后来,是拖出去,抬回来。

    再后来,变成了抬出去,再抬回来。

    四个一同进来的新人,三个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只有礼部尚书仍是每天米饭热菜,迟迟不见被请去刑房。

    连续十几日,几乎打破了诏狱中的最高纪录。

    狱中同僚看他的眼神都变得不同起来。

    “这位一定是犯了大事。”

    “谋反?”

    “欺君罔上?”

    “不对,必然是贪墨税银军饷。”

    种种猜测围绕在身上,李至刚只能苦笑。

    入住诏狱半个月后,李尚书的小灶终于停了,送到他面前的不再是米饭,而是一个硬得硌牙,还搀着砂子的馒头。

    意外的,他竟松了口气。好似悬在头顶的巨石终于落下,该来的总算是来了。

    李尚书将馒头掰开,泡在冷水里,一口一口吞咽入腹。

    狱卒和两名力士走到了他的囚室前,铁锁开启,“李尚书,请吧。”

    李至刚站起身,挺直背脊,跨出了铁栏。

    刑房中,等着他的竟是杨铎。

    “李宗伯,近日过得还好?”

    李至刚冷哼一声,满面正气,昂然而立。

    杨铎笑笑,温和说道:“下官有事向李宗伯请教。”

    “可是本官弹劾大宁一事?”李至刚再次冷哼,“如此不必再言!“

    “非也。”杨铎摇头,回手取来一份卷宗,展开,道,“下官请教的,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黄信漏泄狱事,违明典,六部隐瞒贪墨军需之事。李方伯可有告我?”

    “本官何能知晓!”

    “怎么,李宗伯想不起来?下官不妨为宗伯提个醒,李宗伯泰山犯法,未经有司呈报,李宗伯何以提前得知,向陛下求情?旧贮校场库内已有九十万斤黄腾,工部为何又请征于民?扩建会同馆所需材料已备,为何三次增加?”顿了顿,杨铎语带冷意,“发山东劳役,给役丁的新粮何以换做了陈米?山东野茧,山西瑞麦,引-流-民开荒,何以致有田之民背井离乡,富户破财破家?这些,李宗伯一概不知?”

    “本官不知!”

    杨铎合上卷宗,垂下双眸,道,“下官听闻,李宗伯出仕之前,家中清贫,如今确有良田千亩,家财无数。上个月,李宗伯刚在老家修了祠堂,扩了宅院吧?”

    “你……”

    杨铎不给李至刚申辩的机会,继续道:“洪武中,李宗伯出仕礼部郎中,坐事戍边,寻召工部郎中。后坐事下狱,罢官免职。今上临祚,闻宗伯有才,下旨召还,授礼部尚书,以近臣待之。敢问宗伯,下官所言可有错漏之处?”

    李至刚转头,似不屑,负在背后的手却隐隐发颤。

    “以太-祖高皇帝所定官员俸禄,李宗伯的良田豪院从何而来?”杨铎冷笑,“李氏宗族何以豪富?鱼肉乡里,霸占民田,欺压良善,以陈米换新米,大肆获利,便是所谓的耕读之家,天官之姓?”

    “休要血口喷人,污蔑本官!”

    “证据确凿,何来污蔑?”杨铎道,“据下官所知,李宗伯同郑司徒有旧,与赵、刘两位侍郎颇有交际。此次户部联合工部贪墨之事,李宗伯当真不知情?”

    “本官不知!杨指挥所言,本官一概不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李宗伯当真不吃敬酒?”杨铎拿起另一份卷宗,比起第一份明显厚了许多,“提醒宗伯一句,北镇抚司的罚酒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见李至刚仍不言,杨铎冷笑,“纪纲。”

    “卑职在。”

    “本官明日进-宫面圣。”

    “杨指挥放心,卑职一定在今日将事办好。”

    “恩。”

    杨铎起身离开了刑房,没再看李至刚一样。

    纪纲拿起杨铎丢下的卷宗,翻开,“李宗伯,卑职可要得罪了。”

    炭火在铜盆中熊熊燃烧。

    铁门合拢,门里门外,顿时成为了两个世界。

    走出诏狱,杨铎一路都在思索,递送给天子的条子该怎么写。

    弹劾大宁镇守贪赃枉法,欺君罔上,图谋不轨?

    简直是笑话。

    杨铎捏着虎口的枪茧,冷笑一声,以为天子是太孙吗?

    根本没有必要针对弹劾大宁的奏疏发作,查出此事背后主谋,自然有办法令其永世不得翻身。朝中诸公,扯破脸皮去抓,没有一个干净。光是每年的冰敬碳敬,足够让六部过一遍筛子。

    有南北两京六部对比,天子眼中已是容不得沙子。何况,这粒沙子委实不小。

    从官十余载,良田无数,铜钱成山,太--祖高皇帝年间,早剥皮充草。

    今上正想发作几个,杀鸡儆猴,梯子就递了上来。

    抻着脖子,还要叫上两声,自以为得意,殊不知刀子早就架在了脖子上。

    叹息一声,状似悲悯,当真是不想办都不成啊。

    天子有意在大宁设立布政使司,掌管民政,近段时间,盯上大宁的朝官的确越来越多。兴宁伯要头疼的日子还长着。

    该不该提个醒?

    杨铎单手按在绣春刀上,摩挲着刀柄,摇摇头,有定国公在,不必多此一举。

    大宁城

    孟清和尚不知南京城中因他而起的风波,将鸟铳的图纸送到兵仗局后,终日一门心思的扑在改进冶铁工艺和火器研发上。

    “刘熟手怎么说就怎么做,缺钱缺人尽管开口。本官只有一个要求,务必将此事做好。届时,本官会向朝廷为诸位请功。”

    鼓励的话不能少,实际的利益更要摆在明面上。

    遵化的工匠抵达大宁之后,孟清和再次登门拜访白公公,白公公果然是个好说话的人,直接从兵仗局派遣三名内管,数名有实才的文吏,填补大宁杂造局的空缺。

    大宁杂造局大使和副使面上不显,心中多少有些不安。

    从兵仗局要人,是伯爷对他们的工作不满?

    “两位不必担忧,兵仗局之人只是暂时借调。”有些话不能说得太清楚,却也不能让手下的人寒心,“待此事完成,杂造局还会扩充,新增五个工坊,用人之处更多,两位家中可有适龄子弟?”

    话只说了一半,意思却十分明白。

    工坊新建,需要大量人手,只要能力过关,依两人在杂造局中的地位,安排做个管事,监工,绰绰有余。

    “卑职谢伯爷!”

    职-场和官-场,看似两个不同的领域,某些道理却是相通。

    规则要讲,人情也不能真的抛开。在不违背大原则的情况下,开开后门,也算不得什么。

    安排好了杂造局的事,孟清和写给天子的奏疏也快马送出了大宁。

    鸟铳图纸给了兵仗局,白彦回肯定会为他说话,锦衣卫没有异动,说明天子不打算办他。

    同沈瑄的书信未断,得知他正驻军开平万全卫一带,遇到两股鞑靼游骑,鬼力赤的主力距离边塞依旧很远。

    “开春后,鞑子会不会南下打谷草?”

    “未必,秋岁就没来。”

    “先前有定国公镇守北疆,如今又有魏国公,来了就是送死!”

    这样的谈话,在边军中并不稀奇。

    大宁制造的佛郎机炮在边关开吼,沈瑄朱高煦带数千士兵巡边,草原上的邻居,对打谷草的热情瞬间降落数个百分点。与之相对的,兀良哈部落的生意做得不亦可乎。

    对此,朱棣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规定铁器火药等严--禁--交易,茶叶盐巴必须限量。

    孟清和坚决拥护天子的决定,请来兀良哈的大小头目,开了一场生动活泼的边贸座谈会。

    “物以稀为贵,量少才能卖上价钱,才能获得更大的利益。”

    兴宁伯口沫横飞,拳头挥舞,壮汉们聚精会神,听得如痴如醉。

    原来,生意要这么做。

    原来,他们的价格定得如此之低。

    原来……

    总之,在会议之后,兀良哈的大小头目们无不捶胸顿足,恨不能把卖出去的粮食和茶叶再抢回来。

    “许各位同鞑靼交易,本官可是担了风险的。本官视诸位如亲友,自己人。换做旁人,一粒粮食都不许出塞。”

    垄--断生意啊,不趁机提价还等何时?既然一起担了风险,好处是不是也该分配一下?

    价格太高,担心对方来硬的?

    没关系,抽—刀子上!本官支持诸位,天子支持诸位,大明支持诸位!

    壮汉们顿悟了,喜色满面回了部落,当天就将出售给草原的货物价格提高数倍。

    不买?没关系,明天价格更高。

    对鞑靼和瓦剌的生意,完全是卖方市场,明知道价格不合理,买货的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真xxxx的不是东西啊!

    从永乐四年到永乐八年,兀良哈同鞑靼瓦剌一直维持着交易,也始终摩擦不断,三方挥刀子互砍的次数远超和边军对殴。

    到永乐八年,情况才发生变化。

    无他,永乐帝带着数量严重超额的军队到草原拜访邻居而已。

    距离猛虎下山,永乐帝杀出边塞只剩不到四年的时间。这意味着,马哈木和鬼力赤的幸福日子可以从后向前倒数了。加上孟清和这个变数,可以想见,草原邻居们的日子,将会何等的丰富多彩。

    在那之前,孟清和还得想办法进一步完善火铳的制造工艺。大明的新式火铳火炮,也需在他处战场检测一下威力。

    有幸被选中的试验场,正是安南。

164第一百六十四章

    永乐四年元月辛酉,一支由五辆大车,百余名骑士组成的队伍,由北迤南,飞驰在官道之上。

    马上骑士均着朱红对襟袢袄,腰挎长刀,背负长弓-硬-弩。

    为首的数名骑士,单手持缰,单臂撑旗,亲王旗及五行旗在风中烈烈飞扬。

    惊鸿一瞥,气势惊人。

    路过驿站,队伍并未停歇,只有队尾的三名骑士下马,吩咐驿卒灌满水囊,有现成的干粮全部送来,随后丢出一个钱袋,翻身上马,打了个呼哨,紧随前方的队伍飞驰而去。

    “天爷!”

    驿卒捧着钱袋,嘴里念着老天,呆呆的立着,仍在状况之外。

    不过是些热水和干粮,竟然还给钱?

    驿丞也被惊动了,快步跑到驿站门前,单手搭在额前,望着远去的队伍,咂咂嘴,看这架势,莫非是哪位进京的藩王?

    没有亲王辂,也没有亲王仪仗,该是王府官属进京朝拜。

    在驿站中歇息用饭的众人,此刻多在谈论这支队伍。

    “人都说北疆边军骁勇,对上一两个鞑子不在话下,我还以为是虚话。亲眼所见,才知不是虚言。”

    “如今汉王和赵王都在北边,顺天府有定国公镇守,魏国公练兵,大宁城有兴宁伯,甘肃宁夏辽东等地都是将官骁勇善谋,兵强马壮,鞑子连谷草都不敢打了,生怕来了就回不去了!”

    “此言当真?”

    “我还能骗你不成?自今上登位,北疆诸地早已今非昔比。见兄台面善,在下方多说几句……”

    说话的是个一脸书生气的中年人,因事坐罪被谪云南,后因精通算学再被举荐,此次是到顺天府大兴县任主簿一职。想起赴任前同僚亲朋脸上的欣羡,不免更加得意。

    顺天府,龙兴之地!

    朝廷早有迁都之意,南北两京,谁主谁次,聪明人都能猜到。

    翻阅永乐三年至今的朝廷邸报,除了外邦使臣朝贡,应天基本没多少好事,不是这个被抓,就是那个被贬。前段时间,高皇帝的女婿,今上的妹夫,驸马都尉都被人推桥下淹死了,还同锦衣卫扯上了关系。好不容易消停一阵,礼部尚书又被锦衣卫抓了,罪名一抓一大把,贪-污--受-贿,纵族人行不法事,欺压乡里,最低也是充-军-流-放。

    反观顺天,虽是边塞之地,却频传佳讯。

    荒田开垦,粮食丰产,互市繁茂,接连有草原部落归附,辽东女真来朝。

    天子派遣两个儿子到北边就藩,令定国公镇守北京,又派魏国公到顺天练兵,加上异军突起的大宁城,对北疆的重视可见一斑。据言,大宁虽比不上金陵等地的繁华,边民和归附牧民的生活却日渐富裕,一天三顿,顿顿吃饱。

    “听说大宁城中连乞丐都见不着。”

    “真没有乞丐?”

    “真没有。”

    外人不解其中缘故,唯一能给出答案的,只有大宁都指挥使司和临时设置在城内的兵仗局。

    在某个红毛的刺激之下,杂造局和兵仗局里的工匠都爆发出了巨大的工作热情。

    工坊规模不断扩大,新产品6续上马,人员缺口自然越来越多。

    没有手艺?不要紧,当杂役。

    是民户?呔!是民户不好好种田,四处闲逛,偷-鸡-摸-狗,先到局子里干两天杂活,劳动改造。视情况决定放还是不放。

    杂造局内,佛郎机炮和火绳枪是主打,改进冶铁工艺有了一定成果。随着技术的熟练和材料的完善,有工匠在鸟铳的基础上造出了短铳,另有工匠认为火绳枪的点火装置过于不便,做出了自动点火装置,甚至提出了遂发抢的概念。

    虽然只是一个模糊的想法,理论和工艺都不成熟,大明工匠的研发和动手能力还是让孟清和大吃一惊。

    认真想想,其实他才是土著,这些作坊里的工匠才是-穿-越-来的吧?

    兵仗局得到鸟铳的图纸,如获至宝。

    白彦回立刻给皇帝打报告,同孟清和的奏疏前后脚抵达京师。

    靖难中,燕军在南军的大炮和火铳面前吃过大亏,李景隆用火炮围困北平,盛庸组织的火器队差点为朱棣的人生提前划上句号。

    血淋淋的教训不容忘记,对火器能在战争中发挥的作用,朱棣和手下的一干武将都有极其深刻的认识。

    武力强悍,不错。

    武器强悍,更好。

    两强合一,并驾齐驱,不说天下第一,也是想揍谁揍谁,想踹谁踹谁。

    大宁进献的佛郎机炮让朱棣眼前一亮。白彦回和孟清和描述的火绳枪,更是让朱棣呼吸加快。

    永乐帝搓着双手,兴奋得在大殿中转悠。

    如此犀利的火器,如果大量装备军队,甭管北边的南边的,地上的海里的,通通洗净脖子,等着挨宰吧!

    谁让咱手里有枪,家里有钱!

    白彦回上报制造火绳枪同时,对兴宁伯的忠义之心大加推崇。并言,大宁杂造局所造火铳皆一一造册,同运送到大宁的铁料火药完全对得上号。从侧面印证,兴宁伯私造兵器,意图不轨,纯属污蔑!说这话的人才是真正的小人,奸佞!

    被宦官斥为奸佞,不知在诏狱中的礼部尚书会作何感想。

    朱棣却是连连点头,没错,这些没事乱蹦跶,见着好处就上,吃不到嘴里也要膈应一下旁人的,才是该下狠手料理的对象。

    于是乎,锦衣卫的业务指标蹭蹭向上飙升。

    不出半个月,李尚书的狱友增加十数人,贪-污-受-贿,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屡试不爽。

    不愿见锦衣卫过于嚣张,也为探一探皇帝的口风,浙江等道监察御史充任领头羊,将已经下狱的礼部尚书和隆平侯张信-捆-绑-弹-劾。

    图谋不轨不成,同样的借口用多了,大家都嫌烦。

    贪-污-受-贿-也不成,下东洋的船队回来时,领钱的队伍中不缺隆平侯的身影。

    御史们统一口径,弹劾两人上班迟到,下班早退,遇上祭祀天地这样的大场合,最后才到,只比天子早一步,丝毫没有敬谨之心。

    “此辈不加惩戒,无以肃群僚。”

    李至刚已经进了诏狱,囫囵个出来的可能性不大,好坏已经这样的,用他来试水最好。张信在靖难中立有大功,没他报信,天子连北平城都出不来。但比起朱能等人,张信不善于带兵,手里没兵权,算是半个富贵闲人,一样是个好对象。

    如果陛下重惩,张信必定逃脱不掉,届时,武将不出头也不能保持沉默。

    若是轻轻揭过,事情更好办。同样的罪名,不能办一个放一个,身为大明的最高统治者,总要一碗水端平吧?

    当然,众人的目的不是将李至刚救出诏狱,而是以此为借口,限制锦衣卫的行动。

    严格点说,是为了自保。

    今天抓了礼部尚书,明天抓了翰林编修,后天抓了兵科给事中,大后天抓谁?洪武朝的清扫六部行动又要上演?

    会不会因此让李尚书由充军变成砍头……总之,这不重要。

    弹劾大宁一事再没掀起一点浪花。

    朝大宁伸手,随时都可以。被牵连进六部贪墨一案,才会真的要命。

    钱重要,命更重要。

    朝堂之上,众臣慷慨陈词。

    锦衣狱中,纪纲站在李至刚的囚室前,将朝廷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没有任何添油加醋的道出。

    身为当事人,李尚书当有知情权。

    说完,纪纲嘿嘿一笑,“想不到,真想不到,比起堂上诸公,卑职要学的地方相当多。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活到老学到老啊。”

    李尚书哭了,一边哭一边捶地,伤心得无以言表。

    纪纲吩咐,今天给李尚书备壶酒,下酒菜送两盘。

    “一醉解千愁。”

    跟着纪纲的两名校尉板着面孔,只以眼神交流。

    “这样就哭了?太禁不住打击了。”

    “所以佥事才说咱们要学的还多。”

    “不动鞭子就能把人打击成这样,应该学习,值得佩服!”

    “佩服!”

    李尚书在牢里借酒浇愁,醉后抛却斯文,红着眼睛跳脚大骂,都是一群混账xx蛋!

    杨铎没再让纪纲提审他,当天给宫内递了条子。隔日,皇帝对张信和李至刚的处置下来了。

    隆平侯罚俸半年,闭门思过一月。

    前礼部尚书李至刚涉贪墨一案,继续交由锦衣卫审理。

    表面看,处置很公正。

    实际上,张信不过是被弹了一指头,李至刚面临的却是巴掌宽的大板子,缓刑期过去,板子落下的力道会更大。

    张信闭门思过了。一边思过一边感慨,当年冒着巨大的风险给今上报信,果然是英明之举。

    李至刚在诏狱中凄风苦雨,最后的希望已然崩塌。

    杨铎再一次坐到了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大堂之中,大红的御赐麒麟服,黑色绣着银边的幞头,单手支着面颊,指尖擦过眼角,隐去了嘴边的一抹冷笑。

    锦衣卫的驾帖很快送到了刑科。

    刑科都给事中面色惨然,左右给事中站起身,任凭词锋如刀,也拉不慢锦衣卫抓人的速度。

    南京城内,一片肃杀。

    这种气氛之下,北边来的一支队伍停在京城北门之前,汉王府左长史汪原令护卫打出王旗,交出路引,下马入城。

    “立刻给赵王府递帖子。”

    队伍抵达的日期比鸿胪寺预期的早了数日,好在京城赵王府和汉王府都已竣工,赵王正在京中,鸿胪寺卿只需派人走个过场即可。

    朱高燧看过朱高煦的书信,询问汪原,“汪长史,五辆车上的东西都是大宁带来的?”

    “回殿下,正是。”

    “路上一切可还顺利?”

    “回殿下,一切都好。王爷令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务必在皇后殿下千秋节前抵达京城。”

    “哦。”朱高燧点点头,“你见过兴宁伯,兴宁伯可说了些什么?”

    “兴宁伯并未多言,吩咐卑职一路照看好马车,切莫令人打开箱盖。王爷下令卑职,进京后一切遵照赵王殿下吩咐。”

    朱高煦走到一辆马车前,拍了拍木箱,几声闷响,“你不知道箱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回殿下,卑职不知。”

    “真不知?”

    “不知。”

    朱高燧啧了一声,不再追问,“孤要进宫,汪长史同孤一起。”

    “卑职遵命。”

    华盖殿中,永乐帝正宴请番邦朝贡使臣。

    郑和下西洋的船队又有部分船只回航,带回大量的香料,珍珠,珊瑚,宝石,空青等物,还有第二批西洋朝贡的使臣,其中有爪哇麻喏八歇国东王孛令达哈派遣的使臣,以及吕宋,三佛齐等国的朝贡队伍。

    丁千户也随船归来,他找到了能治疗疟疾的药物,是不是兴宁伯所言,尚不能确定。为避免出错,丁千户下令移栽十余树苗,砍断两棵成树,一同带回。

    船队中人见丁千户带头砍树,纷纷效仿。

    当地居民得知明朝船队要砍树,不白砍,花钱买,都拎起工具前来“帮忙”。

    “寻常的林木不要。”

    丁千户伐木是为寻找药材,船队中的商人却看到了商机。

    朝廷造船,需要大量的木材,建造房屋,家具,都需要木材。

    成功的商人,永远不缺少发现利益的双眼。有人在爪哇,苏门答腊和吕宋岛上发现了大量适合用于造船和制造高档家具的木材,计算过伐木运送回国的损耗路费,对比能卖出的价钱,立刻双眼放金光,发财了,这下要发大财了!

    船队行到福建,遇上了到大明朝贡的日本和琉球船队。

    巍峨如山的海船行过,单帆的小船几乎可以用瘦骨伶仃来形容。

    吕宋等国的使臣登岸之后,同样被明朝的强盛震撼。

    本来还打着各种算盘,此刻完全抛到了脑后。一只耗子妄想在老虎面前抖威风,不是“二傻”两字能够形容。

    海船回到大明,带回的奇珍异宝和番邦使臣比之前多出一倍有余。

    使臣队伍抵达南京,入住会同馆,献上方物,朝拜上国之后,永乐帝很是高兴,在华盖殿设宴,款待众人。即将返回安南的陈王子,不久前抵达的暹罗,真腊,鞑靼使臣也有幸列席。

    原本,赵王赶在这个时候进宫面圣并不合适,但在侯显禀报之后,永乐帝却没发火,放下酒杯,道:“高煦送来的?”

    “奴婢听闻,是大宁杂造局……”

    侯显的声音越来越低,朱棣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浓。看向坐在下首的安南陈王子和各番邦使臣,笑意多少有些渗人。

    “陛下?”

    “叫高燧挑选三十名精通火器的亲卫,召锦衣卫金吾卫到武楼前戍卫清场,朕有好东西要请诸位使臣一观。”

    “奴婢遵命。”

    永乐四年初的这场宫宴,在史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据史官记载,宴中,天子幸武楼前,览北疆进献火器。

    佛郎机炮一门,鸟铳三十支。

    上言:“公诸同好。”

    武楼前,炮声裂空,铳机声如炒豆,连击而不炸。

    后有骑兵-操-演,马上刀光如电,砍伐-木人,不过瞬息。

    上拊掌大笑,言:“善!可一观。”

    诸外邦使臣皆瞠目恍然,久而不语。

    有安南陈氏当陛叩拜,言上国之威无远拂界。望陛下天地父母曲垂恩顾,终保余龄。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其后,琉球,暹罗,爪哇,吕宋,真腊等国使臣,亦皆顿首叩拜,仰上国之威。

    或许是觉得这样还不够详实,史官在末尾,以看似顺带,实则重点提及的笔法指出,众人顿首之时,安南胡氏,鞑靼,日本使臣兀立。

    别人下拜,这几位站着没动,这是很不好的行为。严重点说,是对大明的挑衅!

    天子炫耀武力,其他人都服了,这几位不服?

    很好,那就真刀真枪的试一试!

    安南胡氏等,注定要成为茶几上的悲剧,没有任何翻身的可能。

    后世有人翻阅史料,惊奇的发现,史官记载的的顺序,恰恰是安南等国家地区悲剧的排列顺序。如果在中间加入一个瓦剌,就更完美了。

    按照孟清和的理解,永乐帝是属帝王蟹的,别人不惹他都要挥几下钳子,敢当面撩龙须子,不是故意找死还能是什么?

    或许是觉得作死的力度不够,在陈天平被明军护送回到安南时,胡氏设伏兵,当着明军和明朝使节的面,把陈天平咔嚓了。

    咔嚓掉不算,仗着熟悉地形,安南拦截住了明军,把陈天平的尸首抢回去,千刀万剐,大张旗鼓昭告天下,“这人是冒充的!根本不是陈氏王族!杀他是为了正义!”

    明军尚未行动,被蒙在鼓里的阮景真晕过去了,被抬回家之后,连夜收拾包袱,带着家人跑到占城,寻求--政--治--避--难。

    附近地界,只有占城和大明的关系还不错,世仇什么的,都可以暂时抛下,保住全家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阮景真一边带着家人跑路,一边泪洒途中,胡氏自己找死,拖累旁人算哪般?自己还为胡一元出谋划策,出个x的策!

    朱棣自然震怒,下达了-军-队-动-员-令,小样的,不收拾你,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闻听消息,孟清和愣了半晌,如此拼命飞奔在找死的大道上,果真是没有最找死,只有更找死?不过能找死到这种境界,着实是少见。

    “伯爷?”

    “没事。”孟清和放下敕令,手抵在唇边,咳嗽一声,“朝廷要调兵,去都司送个信,也好让朱指挥有个准备。”

    “遵令!”

    高福离开后,孟清和又陷入了沉思。

    朝廷调集边军发兵安南,沈瑄会不会去?

    琢磨半晌,实在拿不准,提笔写了一封信,令人快马送去顺天,随即召来丁千户和供奉在府内的良医,如果沈瑄方便来大宁,准备好的药直接给他就行。如果不方便,就要给宣府和开原送信了。

    不等沈瑄回信,朝廷又有敕令送到。

    “召兴宁伯回京。”

    回京?

    孟清和捧着敕令,头晕。

    这次攻打安南,难不成他也有份?

165第一百六十五章

    接到永乐帝敕令,孟清和立刻前往大宁都指挥使司,将手头未完成的工作做了相关安排。

    “杂造局的火器工坊,刘佥事一定不能放松。遇到麻烦,可以拿着本官的帖子拜访兵仗局的白公公。”

    “卑职遵命。”

    “春耕的事情,马同知和徐佥事多费心。

    “是。”

    “朝廷调三千守军,其后或仍有敕令下达,本官此次进京,先带一千五百兵卒,余下按定期出发即可。”

    “是。”

    “此行未知归期,夏季互市,诸位需当尽心,有兀良哈首领,辽东军民指挥使司上下前来,也当尽心安排。若有草原部落归附,可报知顺天,听从定国公之令。定国公若南下,报知魏国公。更有未定之事,汉王在,则快马飞驰宣府,赵王归藩,便报之开原。”

    “属下听令。”

    “余下之事,诸位可自定。另,朝廷有意设大宁布政使司,若接到敕令,当以礼相迎。”话到这里,孟清和顿了顿,略微压低了声音,“若是来者不善,故意找麻烦,也无需忍气吞声。陛下设大宁布政使司是为政令通行,诸位该怎么做,心里有数就成。”

    朱旺等人坐在堂中,沉吟片刻,明白了孟清和话中所指。

    在大宁设立布政使司,是为了更好的发展,不是忌讳大宁都指挥使司-专--权,更不是为了下绊子。

    朝廷派来的官员,实干派则好,有其他心思,脚没站稳就想挑起事端,不必客气,下马威绊脚绳,挖坑下黑脚,换着来。

    “大宁能有今日,全仰仗上下一心。”

    大宁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局面,来帮忙便罢,来找麻烦的,立着来,横着送走!

    永乐帝要迁都北京,大宁开原广宁三地,俨然成为了皇帝手里的钱袋子,大宁更是重中之重。

    敢朝皇帝的钱袋子下手,收拾掐起来,绝对是挖坑填土无压力。

    有背景如何。大腿粗得过皇帝?

    何况,孟清和讲得明白,不是谁来都要埋坑里,只有那些不干实事,使鬼蜮伎俩的,才是下手的目标。人扔坑里埋上,说不定还会遭到表扬。

    与孟清和共事至今,大宁都司上下,说话办事都受到了一定影响。

    大步朝前走时,都会留意一下前方是不是有石头硌脚,块小,一脚踢开,块大,找人一起搬。

    亲密无间说不上,联手排除外来的干扰因素,却符合都司上下的共同利益。

    天子的意思,没人能够违背。

    分出布政之权没问题。打着朝廷的幌子踩线过界,坚决不行。

    一颗外来的-老-鼠-屎,企图坏了一锅的鲜汤,痴心妄想!

    必须一爪子拍死!

    “伯爷放心,下官等定当尽心竭力,报效天子,守土卫边。”

    孟清和颔首道:“如此,本官便可放心南下。”

    “伯爷此行,可要将火器队带上?”

    “带着。”孟清和道,“组建火器队本为守边之用,汉王已经知晓,且本官已上疏朝廷,应当无碍。”

    “火器队可列入调军名册?”

    “不入。”孟清和摇头,“不过五十人,只当是本官的亲卫。”

    朱指挥没有再问,转而与一同负责练兵的大宁都指挥同知商量,该调哪卫边军南下。

    大宁辖下诸卫同鬼力赤掌控的草原地域直接接壤,边军大规模调动,很可能引来鞑子的窥-伺。

    目前只是两三千人还好,朝廷一旦正式对安南动兵,调遣的边军数量最少也是万余。即便会有余丁补充,仍是个不小的缺漏。

    “可以先垛集壮丁。”孟清和知道这点,他也头疼,“不归入守城军队,先安排屯田,春耕间隙操练,录好名册送到北京,魏国公奉皇命在顺天府练兵,只要他点头,问题不大。”

    朱旺等人互相看看,暂时只能这样。

    好在大宁实力今非昔比,有佛郎机炮和虎蹲炮装备边塞,火雷和火药的存量相当充裕,真有鞑子前来犯边,纵然新丁多些,凭借火器和战车地堡也能应对。

    大不了不出城,直接在城头开炮,投掷火雷。

    鬼力赤的骑兵总不可能飞上来吧?

    “朱指挥此言倒是提醒了本官。”孟清和敲敲额头,“边卫的-敌-台-寨堡一定要加固。春耕时多派遣边军巡卫,遇警立刻点燃烽火,护卫边民躲入寨堡,以固守为本。”

    大宁地界上驻扎着兀良哈三卫,一旦烽火点燃,壮汉们定会第一时间出击。以近段时间壮汉们的表现来看,大宁城的安全不用担忧。只是壮汉们擅长是进攻,不擅长防守,为保全边民,大宁都司才定下以守为主的策略。

    “伯爷放心,下官等定不负所托。”

    “诸位办事,本官放心。”

    孟清和又提出,现有的寨堡应尽快加固,守卫关隘的人手不足,暂且先用木石堵住,设置火炮,日夜巡逻。堵不住,便挖掘深沟,预设木刺,遇到鞑子来犯,轰不死也要坑死。

    想到大宁打谷草,门都没有!

    商讨之后,众人都认为此计可行。推广到辖下边卫,不能全盘照搬,也可作为参考。( 平南文学网)

    计定,众人各自领命离开。

    孟清和回到伯府,提笔将今天所议之事,拣重要几项写成书信,分别送往宣府和北京。

    沈瑄能不能看到,无法确定,给汉王提个醒是必须。至于魏国公那里,算是做个报备。以徐辉祖的军事水平,不会想不到这一点,但经沈瑄提点,遇有重大决策或对卫边有益之事,孟清和都会给北京送消息。

    有备无患。

    徐辉祖知道了,北京行部自然知晓。再给皇帝上疏,便少了许多波折。

    南京六部看他不顺眼,遇到和他相关的事情,总要挑刺。北京行部一样看他不顺眼,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再不愿意,也要站在他这一边。

    孟清和不惧同文官打嘴仗,却不愿意在无谓的争吵中浪费时间。

    边防奏疏递上去,南京六部找茬,自有北京行部上去替他扛。

    不厚道?

    非也,此为共建美好社会,分工合作。

    南北两京六部,十二位天官,二十四位侍郎,撸胳膊挽袖子,踹凳掀桌,吵架-群-殴的场面,绝对是难得一见的盛景。

    躬逢盛世,自当同乐。

    孟清和表示,他是一心为国,绝对没有看热闹敲边鼓,借刀杀人的想法。

    放下笔,吹干纸上的墨迹,撇撇嘴,好吧,只有那么一点点。

    谁让某些人总喜欢把他当成软柿子捏?

    要知道,柿子再软,也是有脾气的。

    被盖了“奸佞”的大戳,洗也洗不掉,不做点对得起这两个字的实际行动,未免辜负了给他盖戳的忠义之士。

    信送出大宁,孟清和立即打点行装,动身南下。

    此行所带一千五百边军,多是骑兵,本该同列其中的陈虎,不久前因过调至行太仆寺,虽官职俸禄未变,前途却是彻底暗淡。

    边军的荣耀和前程,都要凭战功积累。

    行太仆寺的职责是养马,马养得再好,也和战功搭不上边。

    于部分边军而言,行太仆寺是个相当不错的养老之地,也是一些世袭父职,怯于厮杀之人所向往的地方。对正当壮年,且以战功走到今日的陈虎来说,这道调令无异于晴天霹雳。

    千户就是他的终点,想再进一步,难如登天。

    得知此事,孟清和没有多言。

    自孟重九去世,陈虎离开孟家屯之后,两人已是形同陌路。他不会刻意打压陈虎,也不会额外提携。

    路是自己走的,怎么走,朝哪个方向走,都是自己选的。

    逝者已逝,想弥补是不可能的。

    错误已经犯下,每当想起长眠于地下的老人,孟清和还是会忍不住咬牙。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来到陌生时代,举步维艰。除了家人,孟重九第一个向他伸出援手。纵然老人有他自己的打算,他仍十分感激,其后的种种,更使他对老人怀抱着敬意。

    或许,他没有立场怪罪陈虎。但他不会再同陈虎做兄弟,今生今世都不再可能。

    临行之前,孟清和从杂造局和兵仗局的库房里-调-拨-三十支火铳,两门火炮,并将工匠造出的五支短铳全部带上。

    一千多人的队伍行出大宁城,都司上下均来送行。

    路旁田间,边民和屯田的守军已忙着春耕。

    孟清和下令,绕过阡陌,不许踩踏一株秧苗。

    “纵马坏田者,以军法处置,绝不轻饶!”

    “卑下遵命!”

    出大宁,过顺天,下河间。

    一千五百多军汉,骑兵在前,步卒在后,护卫着居中的大车,浩浩然向南方行去。

    官道平坦,孟清和始终坚持骑马。进入山东,路况改变,人渐渐稠密,队伍行进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孟清和终于离开马背,坐上了马车。

    缓解一些疲累,顺便避开沿途拜会的州官。

    官-场-上的规则,他明白。但礼贤下士,广交朋友,不符合他的身份,会引来麻烦。

    没有减震系统,马车里铺了两层垫褥。

    靠在车壁上,孟清和舒了口气,幸亏在大宁外出时时骑马,不然,他真撑不到现在。

    高福打马上前,道:“伯爷,前方有处驿站,可稍作停歇。”

    “离济南府还有多远?”

    “过了禹城,就快了。”

    “先到驿站歇息,趁着天色还早,赶往下处驿站。”

    “遵令。”

    路旁驿站中,已有路过运送公文的快马歇息。

    驿丞扫过高福腰间悬着的镀金银牌,立刻行礼拜见。

    “不必,此处距离前方驿站还有多远?”

    “本驿是新设,前有平原驿,不过五十里。”

    “多谢。”

    高福谢过驿丞,报知孟清和。队伍只在路旁稍作歇息,补充了干粮热水,很快再次上路。

    孟清和赶往京城时,沈瑄仍在巡边。

    有边军斥候回报,鬼力赤阿鲁台也孙台率鞑靼骑兵,折道东南,有犯边之意。

    宣府,开平,兴和,辽东诸边卫,纷纷派遣骑兵日夜巡逻,防备鞑子掠边。

    沈瑄领兵暂驻开平,携带敕令的天使从北京辗转至开平,才见到了巡边归来的定国公,同行还有魏国公遣来的亲卫。

    “天子闻鬼力赤阿鲁台等率众南行,欲-来-剽-掠,令诸边勤练军马,坚固城池。敕定国公领三千骑兵一万步卒备御兴和,旦有贼寇扰边,武城侯守城,以宣府兴和之兵出袭,以退虏军。”

    “臣遵旨!”

    沈瑄向南叩首,起身接过圣旨。

    “咱家还要赶去宣府,不便多留,就此告辞。”

    “王公公慢走。”

    送走天使,魏国公派遣的亲卫才道明来意。

    “天子召兴宁伯还京,此时应已启程。这是兴宁伯送到北京的守边之策,魏国公看过,认为可用。大宁有垛集军丁之意,魏国公也允了。

    沈瑄看过书信,的确是孟清和的字迹,之后附有徐辉祖的短信,简言对此的看法和可行之处。

    “魏国公可有其他吩咐?”

    “不曾,只令卑下将信送到定国公手中。”

    “本官知道了,你暂且下去歇息,有吩咐自会叫你。”

    “是。”

    亲卫退出堂下,沈瑄又拿起了孟清和的信细读,对照徐辉祖的短信,片刻,起身走到案后,提笔写下一封奏疏,誊写无误,盖印,朗声道:“来人!”

    翌日,沈瑄启程前往兴和所,写有定边之策的奏疏也由开平送往南京。

    沈瑄本也给孟清和写了信,中途却改变了主意。

    不出意外,鬼力赤此次仍将无功而返,边患暂解。出征安南一事,十成十已是定局,北京有魏国公坐镇,天子定调他还京。

    三月底,孟清和领一千五百边军抵达南京。

    士兵被安排在京城郊外驻扎,孟清和领亲卫入城。

    这次回京,能明显感觉到不同。

    没有爵位的武官。

    荣封一等伯,手握实权的一方镇守。

    迎接官员的热情,多少让孟十二郎吃不消。

    不是说南京的官都不待见他?如此友好算怎么回事?

    笑里藏刀?抽冷子下黑手?

    想想之前还被唾沫星子喷满脸,孟清和瞬间提高了戒心,无论如何,警醒些总没错。

    笼罩在兴宁伯怀疑的目光下,鸿胪寺序班只能苦笑,原来友好点也招人忌讳?

    回到京城伯爵府,不及歇息,立刻有帖子送上了门。武官最多,文臣也不少。

    赵王最干脆,帖子也不递,直接上门。

    亲卫不敢拦他,孟清和想撵人,却没那么大的胆子。京师之地,天子脚下,永乐帝在上边看着,挥舞着扫把将他小儿子从家里撵出去?生活很美好,他还没活够。

    “见过殿下。”

    衣服换过,简单梳洗过,精神恢复了不少,否则,当真没法接待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兴宁伯一路劳累,孤瞧着,脸色不怎么好。”

    “殿下过虑,臣一切都好。”

    “是吗?”朱高燧一点也不客气,觉得孟清和摆出的点心不错,两口一块,顷刻间,盘子就见了底,“兴宁伯别见怪,孤刚从宫里出来,午膳还没用。”

    “……”这是暗示要在他家里蹭饭?

    “恩,这点心不错,不甜,很是入口。”朱高燧笑眯了眼,“孤记得,兴宁伯府厨子的手艺相当不错。

    “殿下过誉。”已经不是暗示,是明示,坚决要在他家里蹭饭!

    “孤听说大宁组建了一支火器队?”

    “回殿下,不过是小打小闹。”

    “是吗?”朱高燧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喝了半杯茶水,他的确是饿了,不想回家开火,诚心想在孟清和家蹭顿饭,“父皇对此事十分关注。”

    “殿下是说?”

    “之前皇兄进献的火炮和火铳都是好东西,父皇很高兴。”朱高燧道,“父皇派人问过兵仗局和军器局,得知此种火铳可以大量制造,铁料仍可改进,已下令五军都督府举荐百户以上精通火器者入京待用。”

    “那……”

    “父皇得知大宁已先设火器队,且令出兴宁伯,此次召兴宁伯入京,九成会问起此事。”

    “多谢殿下告知。”

    “不必。”朱高燧笑道,“兴宁伯帮了孤不少忙,用不着谢孤,谁让咱们是朋友。”

    “殿下……”孟清和被感动了。

    朱高燧正事说完,又端起点心盘子,“都这个时辰了,府上该摆饭了吧?”

    “……”去他xx的感动!

166第一百六十六章

    皇帝的儿子,自然非同凡人。

    数月未见,朱高燧脸皮的厚度明显上了一个新台阶。

    孟清和抵京十日,朱高燧在兴宁伯府蹭饭九日。余下一日,宫中设宴款待四夷来使,天子下令平王赵王一同陪坐,朱高燧整日留在宫中,想蹭饭也没机会,兴宁伯府终于得以清净。

    可惜,清净只是暂时。

    宫宴翌日,贵客再度临门。

    见到赶着饭点来敲门的朱高燧,孟清和无奈叹息一声,扶着脑袋,摆摆手,让亲卫下去。

    罢了,不过是几顿饭,他忍!

    “殿下今天想吃什么,咸口还是甜口,饼子还是馒头?肘子准备几个?”

    坐在太师椅上,听完孟清和的话,朱高燧咧嘴一笑,“不用太麻烦,孤不挑食。”

    “……”这位倒是越来越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朱高燧说他不挑食,孟清和却不敢马虎,依旧召来长随,吩咐厨下精心准备,不论其他,荤菜的量必须足。以他对朱家人的了解,摆出满桌素菜,一盘荤菜没有,赵王绝对掀桌。

    材料都是现成的,厨下忙了小半个时辰,伯府摆饭。

    看着整盘分量十足的肘子,朱高燧满意了,翘起大拇指,兴宁伯果真知孤。

    孟清和干笑两声,“殿下用好。”拿起筷子,端起碗,食不言寝不语,吃饭!

    风卷残云,荤菜素菜加一起,连菜汤都没剩下,都吃得干干净净。

    孟清和对朱高燧蹭饭的行为不爽,却一直没开口撵人,始终敞开大门欢迎来蹭,顿顿好菜好饭的招待,不是没有原因。

    一来,他不缺这点粮食。二来,朱高燧几乎日日前来报道,帮他挡了不少麻烦。送上门的拜帖,凡是不想见的,都可以用赵王的借口的推掉。三来,皇帝召他回京,至今没有宣他觐见,如果不是朱高燧三天两头透个消息,他心中也会没底。

    毕竟,皇帝只下了召还的敕令,没说是赏还是罚。

    大宁的一千五百边军仍在郊外驻扎,就地修筑营寨,挖掘浅壕,随军的帐篷,做饭用的铁锅,军粮和堪称奢侈的香料,都引得京城守军侧目。

    一天三顿,两干一稀,三日开一次荤,大锅炖肉的味道,香飘十里。

    大内侍卫,五军都督府,全都瞪眼。

    天子二十六卫,大汉将军起点最高,旗手卫次之,再次为金吾卫,羽林卫,锦衣卫,其中不乏勋贵高官家中子弟,在营中时,也不见如此高规格待遇。

    伙食自然不缺,可远洋舶来的香料,以及从未在京中见过的药品,绝对是稀罕物。

    不是说边塞苦寒,边军屯田不易,京城每年以舟师运粮,边军仍多以高粱饼子荞麦面充饥?

    如今观兴宁伯带到京城的边军,从千户到百户,从总旗到小旗,从骑兵到步卒,个个高大威武,堪称猛士!

    吃不饱能壮成这样?

    何况,太--祖高皇帝定下条令,边军及各卫所兵卒,定期入京-操-演,接受皇帝检阅,戍卫南京。永乐元年,大宁边军什么样,京卫仍记忆犹新,不过三年,就有如此变化?

    大宁都司的钱,都用到了军汉身上不成?

    完全说不过去。

    此事不只引起了京卫的注意,还引来了朝中的目光。

    先是六部,随后是都察院和六科,接连派人到郊外探查情况,九成以上,都是无功而返。往往离军营还有几十米,就被警戒卫哨发现,继而撵走。

    “军-事-重-地,禁止靠近,违者军法处置!”

    次数多了,板子也打不走,军汉们不胜其扰,干脆在大营四周立起了牌子,字写得不太好看,意思却很明白,谁敢再靠近,别怪老子的拳头不客气!

    有御史闻听,嗤之以鼻,亲自乘轿前往郊外,不相信这些军汉敢将他也赶走。

    事实上,军汉真敢。

    不只赶了,还险些揍一顿。

    x的言官,不识字吗?牌子立在这里,眼眶里长的是石头珠子吗?

    “尔等、尔等……”

    打头阵的御史被气得头顶冒烟,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军汉咔吧咔吧握着拳头,从怀里掏出一根碳条,在牌子上又加了一句,用力点点,看见没有,未得朝廷明令者,不得靠近军营!敢冒充朝官者,狼牙棒伺候!

    一边写,一边斜眼瞄着还没走的御史,差点把对方的鼻子气歪。

    常年驻守边塞,同鞑子交锋的边军,岂是好惹的。

    之乎者也辩不过,也没那份心思,明枪明刀,顺便问候一下找茬的祖宗十八代,才是爷们的作风。

    甭管来的是谁,只要占住一个“理”字,到天子面前也一样能辨个明白。

    欺负你?

    老子就欺负你了,怎样!不服气,敲登文鼓去!

    军汉建议言官敲登文鼓,自国朝创立以来还是首次,历数先朝,也是仅此一例。

    堪称奇闻。

    御史狼狈而去,一脸铁青。

    说到底,无令擅闯军营,的确是他没理,挨揍也没处喊冤。自从事言官职业以来,不是没同军汉打过交道,如此难缠的,还是第一次遇到。

    想起那块能让人火冒三丈的牌子,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军汉竟通文墨,简直是有辱斯文,滑天下之大稽!出言侮辱文官,更是岂有此理!

    此定为兴宁伯授意,待他与诸同僚商量,必要狠狠参上一本!

    御史本意是想弄清大宁边军如此富裕的真相,有如此财力养军,敢说都司衙门没有贪-污-受-贿?

    经此一事,决意立改,同两三同僚联名弹劾兴宁伯纵使部下肆意妄为,轻蔑朝官。证据确凿,容不得他抵赖。

    之前几次都没能将此人参倒,这一次休想再轻易揭过!

    想到这里,御史也不乘轿,拎起衣摆,一路疾走,面带冷笑,已然有了腹案。

    御史远去,军汉扛起牌子,转身回营。

    真当他是傻子,证据留在这里,给找茬的当把柄?

    火头军说今天炖肉,缺柴火,这块刚刚好。

    早就听说这些京官和伯爷不对付,有事没事找伯爷麻烦,如果不是担心闹出人命不好收拾,来了,干脆就别回去了。

    想到这里,浓眉下的双眼,瞬间闪过一抹杀意。

    孟清和不上朝,无法反驳御史的弹劾奏疏,倒是朱高燧在朝堂上为大宁边军说了少好话。

    大宁都司贪-污-受-贿?

    亲眼看见了?有证据吗?就因为军汉的伙食好?

    御史蹦高,“此非实证?”

    朱高燧冷笑,“真贪了,会明摆着给人抓小辫子?图的是什么,陈御史不妨给小王讲一讲。”

    大宁有钱,在朝中不是秘密。

    大宁是皇帝的钱袋子,却有相当一部分朝臣不知道。

    毕竟,给户部交税光明正大,给皇帝的内库交钱,总要私下里找些理由,否则,皇帝的面子也不好看。

    御史以为抓住了大宁的把柄,殊不知,他正在撩老虎的须子。

    朱棣是马上皇帝,知道领兵不易。同样知晓,大宁改善边军待遇,打出的是天子旗号。

    据锦衣卫递上的条子,大宁都司对边军言,能一天三顿,偶尔开荤,都是皇帝授意,当拼以全力,卫土守疆,以报皇恩。

    “大宁地处边塞,边军对面就是鞑子,不吃饱如何同鞑子对拼?”朱高燧高声言道,“诸位远在金陵繁华之地,身处脂米膏腴之乡,何知边军之苦?!”

    御史想出言争论,朱高燧却压根不给他机会。

    “孤在封地,吃的一样是军粮!两和面的馒头,大碗的炖菜,三天吃一顿肉,这就是好的?据孤所知,诸位家中,不说三餐珍馐,也是顿顿白米白麦,孤在北边时都吃不上!难不成诸位是人,边军和孤就是牲口?!”

    御史哑火了,不要命才敢点头。

    朱棣和朱高炽一起咳嗽,就算是比喻,也不能这么比吧?

    说到后来,朱高燧撇开斯文,想说什么,一股脑全都道出。

    粗鲁?他就粗鲁了,咬他啊!

    御史哆嗦,朱棣和朱高炽被口水呛到了。

    “吃不完的馒头,孤都吩咐留着,下顿再吃。孤是亲王,大可不必如此,只因孤知道,种粮不易!孤的二兄亲自下田耕作,上阵带兵,出塞巡北,吃的比孤更不如。早年靖难,父皇带兵,何尝不是如此!不过是让军汉吃了几顿饱饭,吃几顿肉,诸位就要弹劾?没有军汉拼血,诸位能居庙堂之高?能绸衣美食,侃侃而谈?”

    “孤言在此,大宁边军的军粮衣饷都是该得,无一丝不妥。不只大宁,开原,广宁,辽东,宣府,顺天八府,甘肃宁夏,皆如此例!”

    “宣府是孤兄长的封地,开原是孤的封地,陈御史是否也要参孤-贪-污-之-罪?若是,孤等着!”

    掷地有声,余音在殿中回响。

    言官有讽谏亲王皇子-贪-虐-残-暴之责,但绝不是眼前这种情况。

    朱高燧将火力全部引到自己身上,将北疆边军捆到一起,装进了一个口袋。

    弹劾大宁边军如何能展现诸位的刚正不阿,将北疆边镇全都干掉,才是真英雄!

    顺便加上两个皇子,数位藩王,定国公和魏国公也不能落下。皇帝亲儿子,干儿子,兄弟,大舅子,全都一锅端,真正的名留史册,名垂千古啊!

    对于朱高燧的胡搅蛮缠,朱棣先是气怒,继而欣慰,最后侧过头,继续咳嗽。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大明的永乐皇帝定会拍着龙椅,欣然大笑,好,这才是老子的种!

    对比朱高燧,同列朝堂的朱高炽未免过于沉默。言官攻讦也好,赵王回讽也罢,都不见他开口。

    一般情况下,如此表现算是不功不过。但在朱棣看来,关系到边塞安稳,对错分明之争,仍不出声,着实令他失望。

    是过于小心,还是不愿得罪文臣?

    争论仍在继续,明显是朱高燧占据绝对优势。

    言官耿直刚正不假,终究拿的是老朱家工资。

    永乐帝虽不言,却明摆着支持儿子,继续争,也未必能赢。

    在皇太孙时期,文臣们尚且可以继续努力,如今,好时候早已过去,真惹恼了龙椅上那位,不进诏狱也要充军发配。

    明明是要打倒大宁都司,怎么会变成同赵王口舌争锋?

    想将话题转换过来,却是千难万难。

    硬着头皮扯开,赵王干脆甩着袖子哭。

    朝臣也会哭,言官最爱用这招,皇子亲王当殿大哭,这成何体统?

    朱高燧才不管这些,反正他是皇帝儿子,奉天殿里,除了老爹长兄,他最大。

    朱高燧一边哭,一边诉说边塞的艰苦,边军的任劳任怨,边民的食不饱腹。

    “父皇,你是不知道……儿臣苦哇……”

    朱棣笑也不是,骂也不是,捏捏额头,摆摆手,退朝。

    右班武臣麻溜退殿,走时不忘对朱高燧抱拳,翘起大拇指,殿下,好样的!做得好!臣等佩服!

    左班文臣也依序退出,被朱高燧严重打击的陈御史,几乎是被同僚架出了奉天殿。

    朝臣走光了,朱棣走下龙椅,踢踢朱高燧,“行了,人都走了。”

    朱高燧继续哭。

    朱棣虎目一瞪,到底没忍住,一脚踹过去,爆了粗口,“臭小子,和谁学的,给朕起来!”

    朱高燧滚一圈,站起来,“父皇。”

    “哼!”

    “父皇,儿臣也是没办法,这群光吃人饭不办人事的……”

    “恩?”朱棣皱眉,瞪着儿子,这群不办人事的,是他任命的。

    朱高燧嘿嘿一笑,口误,口误!

    朱棣不哼了,袍袖一甩,“这几天常到兴宁伯府上去?”

    “回父皇,兴宁伯家厨子不错。”

    “朕赐给你的典膳不得用?”

    “父皇赐下的自然是好。”

    “行了。”朱棣不打算继续和儿子绕弯,“你到兴宁伯府传朕口谕,明日,兴宁伯入朝觐见。”

    “儿臣遵旨。”朱高燧眼珠子一转,“父皇,儿臣早膳午膳都没用。”

    “滚!该去哪去哪!”

    “遵旨!”

    于是,朱高燧出宫,到孟清和家奉旨蹭饭。

    朱棣磨磨牙,没有回头,对仍留在殿中的朱高炽说道:“随朕来。”

    朱高炽应了一声,“是。”

    看着父皇高大的背影,抹了一把眼泪。

    弟弟惹老爹生气,为何要受伤的却是他?

    兴宁伯府内,朱高燧眉飞色舞,讲得酣畅淋漓,结尾处,用眼瞄着孟清和,好似在说,小王表现如何,英雄吧?

    孟清和表情木然,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其实,他是昨夜没睡好,一直在做梦吧?

    “兴宁伯为何不说话?”

    继续木然,“臣……无话可说。”

    “佩服孤?”

    拍巴掌,“殿下英明。”

    朱高燧仰头,恩,正该如此。

    孟清和转头,捂脸,说谎,果真会让人感到羞愧。

    不过,经朱高燧神来一笔,相信再没人敢轻易找大宁麻烦,效果比孟清和削尖了脑袋上疏有用得多。

    早知如此,应该早点请朱高燧帮忙,说不定能免去更多的麻烦。

    掌灯时分,朱高燧才离开伯府,孟清和没有歇息,而是坐到桌旁,拿起笔,一阵写写画画。

    赵王早就透露,皇帝对他手下的火器队很感兴趣,明日觐见,提前做好准备,应该没错。

    厢房里的灯一直亮到深夜,寅时初才熄灭。

    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孟清和又被叫起,简单用过早膳,换上朝服,走出了伯府。

    天尚未大亮,七梁冠上的玳瑁蝉,隐隐泛着微光。

    孟清和翻身上马,由亲卫在前方引路,遇有品阶低者,皆侧身让路。

    坐在马背上,孟清和握进了朝笏,抿紧了嘴唇,踢了踢马腹,加快了速度。

    在大宁城中尚且不觉,到了南京,才真正感觉到,他已列入武班的第一梯队。从一品的都督同知,即便是在京城,也可以横着迈几步了。

    在奉天门前,孟清和下马,取出腰牌,抬头就见到了熟人。

    金额交脚幞头,宝相花裙袄,铜葵花束带,皁纹靴,绣春刀,正是锦衣卫指挥使,杨铎。

    许久不见,相貌没有太大变化,仍是感到陌生。

    走近了,孟清和微微拧了一下眉,杨铎给人的感觉好似更冷了。同沈瑄的冷不同,带着一股-阴-寒-之气,让人不自觉的想要避开。

    距孟清和还有三步,杨铎站定,侧立抱拳,“兴宁伯安好。”

    孟清和回礼,未抱拳,只颔首,“杨指挥好。”

    都督同知品级高于锦衣卫指挥使,然职权不同,便是五军都督府都督,见到杨铎也会客气三分。

    验过腰牌,锦衣卫让开道路,孟清和迈入奉天门,过金水桥时,不知为何,停下脚步,侧身回头,向身后看去。

    晨光中,杨铎静立在原地,锦袍俊容,似一尊华美的雕像,不带一丝人气。

    是错觉吧?

    孟清和垂眼转身,将偶然升起的念头抛开,归入武臣行列,继续向前走去。

167第一百六十七章

    四鼓之后,锦衣卫鸣鞭,天子过御道,登丹陛,群臣朝拜。

    孟清和位在右班,立于新城侯张辅之后,随礼乐礼官声下拜。

    文武之外,有齐王朱榑,秦王朱尚炳,宁王世子朱盘烒入朝参拜,孟清和不着痕迹扫了两眼,默默垂首,尽量让自己更像布景板。

    可以想见,他不会是今天的主角,即便是,也是在罢朝之后。

    在京城这些时日,朱高燧私底下透给孟清和不少“内-部”消息,其中就包括朱棣对宗室的态度。如周王,天子的同胞兄弟,唯天子之命是从,朱棣下令,绝无二话,自然是简在帝心,可以相交。如齐王,谷王等,最好远着点。

    看到齐王府右长史递到兴宁伯府的拜帖之后,朱高燧提醒孟清和,最好推了。

    “自永乐三年,齐王叔没少得父皇斥训。兴宁伯一直在大宁,怕是不知道,前不久,父皇在内廷发了好大的火气,就和齐王叔有关。”

    朱高燧语焉不详,孟清和没有深问,天家的事情,最好不要有太多好奇心。即便他被赐了国姓,也属于编外人员,尽量躲远点,明哲保身才是上策。

    他想不到这点,有定国公在信中的提点,也足以让他明白该这么做。

    无论齐王是真有过,还是被诬陷,以朱高燧漏出的只言片语,孟清和能推断出,曾在建文年间囚困在京,差点把牢底坐穿的齐王,怕是又要倒霉了。

    齐王府长史的拜帖,不能明摆着退回去,也必须当没看见。

    得罪齐王事小,顶多被穿几次小鞋。无意间得罪了天子,问题才大。

    天子看某人不顺眼,还上杆子攀交情,这不是傻,是傻冒烟了。

    孟清和料得没错,朝会伊始,便有朝臣向齐王发难,言辞厉如刀锋,同齐王站在一处的秦王和宁王世子下意识退开半步,明显不愿惹麻烦上身。

    “臣启陛下,齐王于藩地多行不法,贪-暴-成-性,私-设-刑-狱,结无赖,餋剌客,私僣帝号为恶,及为-咒-诅-魇-镇-等事,察之皆有实证,罪不可宥,请治齐王之罪!”

    朱棣面带沉怒,看向齐王,很显然,之前几次敕谕,甚至将周王的上表封存,送到齐王面前,令他仿效学习,认真改过,都没有效果。齐王依旧故我,本次入朝请罪,也未必出自真心。

    齐王不是傻子,经历过建文年间的牢狱之灾,他比谁都清楚,此次进京恐会凶多吉少。可他还是来了,抱着一丝侥幸,希望天子看在兄弟的情分上,从轻发落。

    天子打着恢复太--祖-高皇帝成法的旗号靖难登基,将被建文帝打倒贬谪的亲王宗室一一扶起,为的是让天下人看到,太孙不顾亲情,冷酷无情,违高皇帝遗志,专向叔叔下手,骑兵造-反是无奈之举,抢了侄子的皇位是正义所驱。

    如今不过四年,悠悠之口仍未平,就要反其道而行?

    朱榑了解朱棣,一旦对方下定决心,绝不会轻易罢手。他连朱允炆都扛不过,哪有底气同朱棣对抗?

    看着站在一边的两个侄子,齐王万分后悔。当初不该犹豫,应该学习晋王和秦王,主动上表请裁减王府护卫,要么就学习宁王谷王,请天子为他换个地方就藩。

    如今后悔也晚了。

    天子一定会治他的罪,问题在于,举起的是砍刀还是木棍。

    敲闷棍,还有恢复的希望。

    刀子落下来,人头十成十要落地。

    朱允炆对藩王狠,朱棣比侄子更狠。

    齐王不敢向朱棣喊冤,却是灵机一动,须发皆张,怒视弹劾他的官员,厉声喝道:“奸臣又欲向天子进谗,效太孙时杀我耶?!”

    殿中顿时一静。

    孟清和腿站得有些酸,借着朝服的遮掩,小心动了动,忽然听到齐王这句叱喝,不免朝他看了一眼。

    到底是洪武帝的儿子,永乐帝的亲兄弟,皇帝明摆着要收拾他,仍能见缝插针,寻出一份生机。

    以齐王被弹劾的罪名,咒-诅-魇-镇一项就能要了他一家老小的命。

    宁王也曾被弹劾-魇-镇,推到官属身上才躲过一劫,却也失了人心,只能寄-情-书籍,连刀枪都不再摸一下。

    齐王未必有宁王的运气,但当殿喊出这句话,也为自己博得了一条生路。即使朱棣下决心要处置他,也必须再三考量,如何堵住天下人的嘴。

    卧榻之处岂容他人鼾睡。

    天子削藩是为-集-权。

    建文帝做过,没成功,原因是他太急,也轻视了叔叔们的实力。

    朱棣一样要-集-权,首要目标即是藩王手中的军队和护卫。他凭借燕山卫和边军-造-成-功,绝不希望后来者效仿。

    挑来拣去,齐王成了第一个倒霉蛋。

    不过,这个倒霉蛋明显比他预想中的要聪明。

    欲效太孙?

    打死朱棣也不能承认。否则,举旗靖难,复高皇帝之法,会成为彻头彻尾的一个笑话。但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能马上废了齐王,也要除王府官属,裁撤齐王护卫。

    齐王保住脑袋,也暂时保住了王位,只被关押在南京,容后再决。随同进京的齐王长史司仪等官属,一概被罢免,有罪证确凿,怙恶不悛者,立下锦衣狱。

    “敕令山东都指挥使司,按察使司,布政使司,革青州中左二护卫,除齐王官属。有被举罪者,押送入京。卫司官军校尉分调附近卫所,凡王府拘押之人,无罪释之。私立造作处,拘主管之人,其下工匠造册,察明户籍,或归原籍,或择熟手充北京兵仗局。”

    “臣等遵旨。”

    听闻要将齐王手下的工匠充实北京兵仗局,孟清和很是眼馋。

    大宁目前正缺人,究其原因,皇帝和皇帝儿子都要负责。只管要人不补缺额,谁能扛得住?

    齐王收揽的工匠,手艺绝对不一般,北京兵仗局不缺人,多出来的名额能不能给大宁几个?

    实在不行,用粮食换?

    尽管眼热,也晓得这话不能当殿出口。只能暗地里思量,从皇帝手里要不来人,或许能在白公公那里活动一下,要么,就请汉王赵王帮帮忙。

    沈瑄不用想,依朱高燧的话,很快就要进京。魏国公只管练兵,兵仗局和工匠的事压根不会插手。白公公的确不难说话,可要从他手里好挖人,也未必会那么容易,这事还是要仔细计划一下。

    孟清和一边策划着挖兵仗局墙角,一边继续在朝廷上打酱油。

    新城侯足够高大威猛,站在他的背后,相当适合溜号。

    天子发落齐王,秦王和宁王世子不约而同,出了一头冷汗。

    物伤其类,知道皇帝没打算料理自己,还是会忍不住头皮发麻。

    数名锦衣卫和大汉将军已步入殿内,将齐王“请”了出去。

    孟清和侧头看去,杨铎正在其中。

    齐王被办,锦衣卫发挥的作用定然不小。

    奉天殿中,从朝中大臣到宗室亲王,落在杨铎身上的视线,或多或少都带着不善。

    杨铎似无所觉,向天子行礼,随即退出了殿外。只在离开时向右前方扫了一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孟清和不由得一凛,他看的是宁王世子,朱盘烒。

    锦衣卫的脚步声远去,孟清和收回了视线。

    锦衣卫是天子手中的利刃,无论砍向哪里,都是天子之意。不该知道的,即便亲眼看到,也要装糊涂。

    虽然做不了官场上的老油条,但他不笨,趋吉避凶的本事还是有的。

    想起立在奉天门前,仿若雕像的杨铎,心中不免慨叹,时间果然是人世间最可怕的东西。

    开平卫,德州城,战火,硝烟,战场上沥血的将领,恍如隔世。

    牵了一下嘴角,自己又何尝没变?换做七年前,他绝不会发出这样的感慨。

    齐王之后,有朝臣奏请发兵安南之事,之前不言不语的武将们顿时精神了。

    “安南黎贼罪大恶极,天地所不容!”

    刚被擢升为兵科给事中的新科进士汪渊慷慨陈词,历数安南罪状,同为兵科给事中的李经查缺补漏,扒-掉-了胡氏国王的外皮,直接以黎氏蔑称。( 平南文学网)

    什么胡氏国王,分明是陈氏的外戚,上门女婿,逆臣贼子!

    朝臣们选择性忽略了永乐帝赐给胡氏金印一事,纷纷上言,胡氏篡位,必须给以严惩。

    “蕞尔小丑,敢潜伏奸谋,屠戮陈氏,害我使节。肆毒如此,罪恶滔天!不诛此贼,兵则何用!”

    刑部右侍郎金纯更上一台阶,直接要将安南彻底拍死。

    胡氏杀了陈天平,多少还有缓和余地,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同送陈天平归国的明军发生冲突,甚至扣押了明朝的使节。

    其本意大概是为留个人质,多个筹码,同明朝谈和。不想奉命护送陈氏归国的大理寺卿薛嵓性格刚烈,不愿-被-辱,在乱军中自杀了。

    血都流干了,想救都救不回来。

    薛嵓一死,安南的-内-政-问题立刻上升为国-际-争-端,直接关乎大明的面子和威信!

    事发之前,许多朝臣并不赞同出兵安南,远征劳民伤财,户部刚宽裕几天,一旦和安南动手,粮食和铜钱必定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以户部尚书夏元吉为首,六部文臣纷纷力劝皇帝三思。

    北边不见消停,南边又要动手,不能有钱就往战争的窟窿里丢,必须更多的考虑国家建设问题。

    薛嵓的死讯传来,朝堂上顿时炸锅,主-和-派全部变成了主-战-派,中间派成为了-激-进-派,一改之前主张,纷纷上疏奏请,必须给安南一个深刻的教训。

    永乐帝翻过奏疏,捏捏额头,不搞国家建设了?

    六部表示,建设要搞,仗也要打!

    永乐帝再问,钱粮哪里出?

    六部齐声道:户部出!户部不够,可就食当地。

    这个当地,指的绝不是大明境内,而是安南。

    永乐帝无言。

    某种程度上,文官比武官更狠,也更不讲究。

    礼仪道德,以理服人?

    话是人说的,必要时,完全可以将圣人学说换种解释。

    文臣们壮怀激烈,立意攻打安南,恨不能亲身上阵,比武将更加积极。

    最终,永乐帝被朝臣“说服”了。

    “逆贼之罪天地不容,朕意兴师讨伐,以彰天威!“

    “陛下圣明!”

    群臣叩拜,孟清和跟着下拜,口呼万岁。他突然觉得,大明的文官的确了不起,难怪会在历史上留下“赫赫威名”。能趋使这些猛人的永乐帝更加了不起,完全可以立传出书,书名五个字《帝-王-厚-黑-学》。

    永乐帝当殿下旨,就出兵安南一事,令六部拟出章程,又命礼部铸征夷将军及征夷副将军印。

    群臣领命,无要事,退朝。

    孟清和没急着走,留在队伍最后,果然等到了内官侯显。

    “天子口谕,召成国公,新城侯,兴宁伯右顺门伴驾。”

    孟清和捏了捏写好的条陈,跟上了侯显的脚步。

    右顺门为屋宇式大门,红柱大木,顶覆琉璃瓦,两侧坎墙槅扇,有给事中轮值,并有宿卫执勤。

    侯显请三人稍待,便转身匆匆离去。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换了常服的永乐帝才出现。

    翼善冠,盘领窄袖袍,前后及两肩各织金盘龙,腰束玉带,浓眉虎目,一身-霸-者-之气。

    比起朝堂上,永乐帝的心情似好了许多。

    “拜见陛下。”

    三人下拜,朱棣抬手,“免。”

    侯显领内侍退后,永乐帝立于檐下,单手负于背后,言道:“朕召卿等前来,是问出兵之策。安南黎氏罪大恶极,朕决议兴讨。历朝出兵于南多分两路,一从广西,一择道云南。”话到此处好,朱棣顿了顿,“士弘。”

    朱能上前半步,“臣在。”

    “若令卿将兵从广西入,以西平侯从云南入,当用师几何?”

    翻译过来,如果朕要灭了安南,两路出兵,征调多少官军合适?

    朱能道:“安南黎氏罪恶滔天,我乃仁义之师,伐至不仁,臣等奉养天威,当一鼓扫灭。师之多寡,唯上所命。”

    陛下要灭了安南,打出的是仁义旗号,就要一鼓作气,才能彰显威严。出兵多少,还请陛下裁度。

    简言之,出兵不能少,少了不够气势。

    朱棣沉思半晌,转向张辅,“卿以为如何?”

    张辅抱拳:“臣附成国公之议。”依天子的口气,两路大军出兵安南,主将是西平侯和成国公无疑,他顶多是个副将,成国公军事水平一流,听他的准没错。

    朱棣颔首,再问孟清和,“此次出兵,卿有何议?”

    孟清和眨眼,问他?

    靖难之战,他有一定了解,安南那片真心不熟。除了中原人到那边容易水土不服,需要备下药材,还要小心大象犀牛一类的猛兽,当真不敢乱出主意。

    “陛下,臣仅知西南之地有瘴气,大军中应多召医户,备下足量药材。于军械,尤其火器,需多加看护,以防多雨受潮,战时不可用。”

    “善。”永乐帝道,“卿所言均大善。”

    皇帝开口表扬,朱棣张辅立刻附和。

    孟清和有点头晕,飘飘然之际,狠掐一下大腿,不成,必须清醒点!以永乐帝的性格,会白夸吗?一定还有后招!

    果然,善字刚落,话锋就是一转,“朕闻卿-操-练-之火器队骁勇,可以一当十,可有此事?”

    “回陛下,臣手中确有一支火器队,以一当十却不敢当。”

    “可在京中?”

    “回陛下,在。”

    “好。”永乐帝拊掌,“汉王进献火炮火铳皆出自大宁,朕甚心喜,然擅使火器官军虽众,操-练-之法却难得。”

    话落,脸上带笑,看着孟清和。

    朕话都出口了,不表示一下?

    孟清和咬牙,吞下一口老血,他就知道!

    “若陛下不弃,臣愿领火器队-操-演,请陛下一观。”

    “好,兴宁伯果是国之栋梁。”

    “陛下,火器队暂驻扎城外,臣当遣人令其前来。”

    “不必,既是火器,自当于郊外-操-练,朕同卿到郊外即可。”

    “陛下……”

    孟清和想劝一劝,皇帝出宫不是小事,让人知道和他有关,又是一桩麻烦。

    “侯显,派人传旨,召平王,赵王,武阳侯等共赴大宁边军驻营处。”

    “奴婢遵旨。”

    侯显领命离开,孟清和知道事情已无转圜余地,只能奏请先到郊外点清军卒,清理场地。

    “可。”

    朱棣手一挥,准了。

    孟清和叩谢,起身,离开皇帝的视线,一路飞奔。

    今日之后,手里这五十个人,连带火炮火铳马刀,九成以上的可能又要交公。

    来之前,他早就料到了……咬咬牙,一切为大明!

    纵然如此安慰自己,出了宫门,骑在马上,迎着午后的太阳,还是忍不住的心酸,泪水横流,借着飞驰的骏马,很好的诠释了什么叫做“泪奔”。

    一同出宫的杨铎,看到此景,饶是心硬如铁,面冷如冰,还是控制不住的抽了一下嘴角。

    兴宁伯果真是国之良将,非……寻常人。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760/ 第一时间欣赏清和最新章节! 作者:来自远方所写的《清和》为转载作品,清和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清和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清和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清和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清和介绍:
在大明王朝最辉煌也是最彪悍的年代,对一个穿越者来说,活着,更好的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这是一个小人物在明初的奋斗史。
远方新文,帝师清和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清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清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