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0章 我来
“韩信的礼物和心意,我收到了。”
黑夫从河内北进,经过刚被平定的邯郸郡,又抵达恒山郡,恰在冬至日这天,途经恒山,也收到了韩信已攻克蓟城的消息……
他长长松了口气,不为蓟城,而是为韩信。
这小子,倒是还挺念旧的。
韩信推三阻四不收复广阳郡,那黑夫就要不客气地收掉他虎符了。
不过看眼下情形,韩信对自己的命令,倒是坚决执行,既如此,那鎏金的虎符,且再让韩信攒在手里几年罢。
“如此一来,昔日六国都邑,皆已归于夏公!”
群臣贺喜之声不绝于耳,黑夫却只笑了笑,让三军休整一日,他自己则出发去攀爬恒山。
恒山,其实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山系,它始于太行山,横跨华北,东西绵延五百里。因恒山位居北方,而北方阴终阴始,其道恒久,为恒常之所,故曰恒山。
而眼下被认定为恒山主峰的,并不是以后的“北岳恒山”,而是在曲阳县(保定曲阳)以北,后世叫“大茂山”的地方。
黑夫站在山脚抬头,便能望见恒山的主峰,一个肩负陈雪和陡峭岩峰的灰蓝巨人,第一次降雪赶在冬至前,虽然低的地方落了又化,但主峰上已白雪皑皑。
经过河上游汹涌的狭窄激流,绕开日益陡峭的山地,道路在北,蜿蜒穿过茂密的森林,里面满是杉树和荆棘,猿猴在两侧呼啸,山路上不时能见到雪豹和猛虎的脚印。
一直往上,渐渐地不能骑马了,渐渐地道路再次收束,他们只能在料峭寒风中骑着当地有名的白骡前行,最后依靠步行走完最后一段,才终于抵达了一面巨大的石壁前。
它质地光滑,历经无数年风吹雨打,而今上面还篆刻着一行行篆字,又以丹砂描红。
黑夫特地上山,只是为了看它一眼。
他披着厚厚的皮裘,头戴狗皮帽,呵着白气,走近那块巨大的岩石,上面篆刻着文明留下的刻印,中国第一位皇帝的雄心壮志……
黑夫将手触碰到了石壁上,触手冰凉,只轻声念道:
“维二十九年,皇帝作始……”
秦始皇二十九年时,因为黑夫扇动的翅膀,始皇帝取消了计划中的东巡海滨,改为向北巡视,以筹备即将对匈奴发动的战争,遂至于恒山,登高远眺后,留下了统一后,第一个石刻。
这石刻上,不仅留下了“器械一量,同书文字”等见证书同文车同轨的政治纲要。
也有“黔首安宁,不用兵革”等秦始皇帝也许想做但是从始至终没做到的事。
而最重要的内容,就是秦始皇让人将那首要了高渐离命的《秦颂》,作为整篇文章的主题,刻在石头上……
“**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
黑夫默默念着这熟悉的旋律,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秦始皇帝后期的“穷兵黩武”,都可以追溯到那一天,在恒山石刻上吹下的牛……
别人吹牛,譬如六月要完成什么,下周要搞定什么,吹过后也就装糊涂算了。
但秦始皇帝吹的牛,可是要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实现!
黑夫摇头:“有时候,雄心太大,超出了时代的承受范围,也不是好事。”
他的目光一行行掠过,最有意思的是石刻的末尾,有当日随行者的名单,真是又长又宽……
“彻侯武成侯王翦、彻侯通武侯王贲、伦侯建成侯赵亥、伦侯昌武侯公子成、伦侯武信侯冯毋择、丞相隗林、丞相王绾、卿李斯、卿王戊、五大夫子婴、五大夫杨从,与议於恒山……”
一个个名字念过,黑夫嘴角露出了笑,因为现在这名单上的,基本都挂了。
唯独最后三人幸存,王戊扭扭捏捏地从了他,担任御史丞,杨这白手套已经做了,而子婴最惨,被黑夫发配去了西垂,永远回不了咸阳了。
而在石刻的右边,还有一块削平的石壁,只是上面没有一个字,倒是还能刻一篇自我炫耀,跟天神地主吹吹牛的文章。
当你到了一定位置,便会有千百人,整日琢磨你的所思所想。
见黑夫望着那空白之处琢磨良久,身后众人遂面面相觑,相互颔首。
于是等黑夫转身后,今日随他上山的一众人等,譬如陈恢、叔孙通、伏生等人,便拜倒在地,请黑夫刻石。
由叔孙通为代表,说道:“古之帝者,地不过千里,诸侯各守其封域,或朝或否,相侵暴乱,残伐不止,犹刻金石,以自为纪。”
“而秦始皇并一海内,以为郡县,群臣相与诵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为表经。然其身方殁,逆子胡亥篡位,奸佞赵高擅权,关东倍叛,法令不行,九州板荡,禽兽当道。”
“实赖夏公,以渺渺之身,起于云梦,四渡建功,遂定江陵,爰及荆州。北伐东征,历时三载,灭魏、赵、楚余孽,降韩、齐之旧臣,诛项籍于大泽乡,又已定燕地,方再统天下。前后大小七十余战,皆得夏公方略,故战无不克,攻无不胜。方今天下和平,中原复安,夏公之文韬武略,更胜于秦始皇,夏公之仁德,亦远迈于秦始皇,故当在旁刻金石之篆,以表夏公之称成功盛德……臣等昧死请!”
群臣嘴巴一张一合,声音嗡嗡作响,但黑夫脑子里却回荡着一句话:
“有的人,把名字刻在石头里,想不朽……”
黑夫摇了摇头,又看看整面石刻,当年秦始皇完成了一统天下,车同轨书同文的历史使命,站在这里时,恐怕也受到了当日群臣的极力吹捧吧。
然后就头脑发热,觉得东南西北都是额滴额滴了……
“陛下啊,每当我要迷失自己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天命之子时,想想你的教训,就行了。”
但旋即,黑夫脸上又浮现了促狭的笑:“不过既然来都来了,岂能扫了大家的兴?”
于是黑夫回过头,面对众人殷切的目光,笑道:
“可!”
叔孙通等人,早已摩拳擦掌,准备在这儿好好发挥一番,写一篇永垂千古,引经据典的名篇出来,但岂料,平日里喜欢让他们帮忙起草文章的夏公,今日却偏偏要自己动手!
“拿笔来!”
黑夫一伸手,自有文书将上好的狼毫笔献上,并有刚烧温水磨好的墨。
“铺纸!”
两名军士扛着案几,在上面铺就了泛黄的上好桦皮纸,鎏银的镇纸压了上去。
排场很大,随行的众人在外围了一圈,用自己的身体,为夏公挡住高处寒冷的朔风。
同时伸长了脖子踮起脚尖,想看看夏公要如何书写自己的功劳?
但岂料,黑夫却沉思良久后,露出笑,一挥毫,刷刷刷写下了六个隶字!
然后就让文士收了笔,对着秦始皇帝石刻旁的空白岩壁道:
“就这六字,刻上去罢!”
说罢便扬长而去!
叔孙通等人哑然,只能拥过去一瞧,顿时瞠目结舌!
却见夏公那六字竟是:
“黑夫到此一游!”
……
“夏公这六个字,有玄妙啊!”
“没错,意境深远!暗藏机巧!”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你敢说夏公的字是麻雀?”
“口误,口误,是隼,隼才对!”
“这个‘到’字用得极好!”
“‘此’字也妙不可言。”
“一者,一天下也,游者……游者,庄子之逍遥游也!”
不提众人尬吹黑夫的六字真言,就说黑夫下了恒山,回到军营后,却见营中,已有两人从燕地赶来拜见……
这二人皆是降将,又皆是黑夫久仰其名的,而且相互间还有大过节,眼下正相对而坐,大眼瞪小眼。
“谁安排他们一同来拜见的?真够蔫坏。”
黑夫暗自嘟囔,旋即想起来了。
“好像是我……”
于是他走入帐内,二人先后起身拜见。
右边先起来的,是比黑夫略小,同样皮肤略黑,分明是做过黔首下过地的陈胜……
历史上大泽乡首义的陈王,眼下却惴惴不安,陈胜只希望,自己投靠黑夫不算太晚,“王侯将相”是不可能了,公也没戏,就看能否混上一个关内侯,最低标准食邑五百户的也行啊……
所以陈胜一拜见黑夫,便长作揖道:
“陈胜请为前锋,以恒山兵为夏公入飞狐口,进攻代地!”
黑夫收起自己的感慨和心思,笑着微微颔首,旋即看向另外一人:
“李左车,赵国的广武君,你来此又是为何?”
“故国已亡,现在没有广武君了,只有自认为,还是穿右衽的人阶下囚李左车。”
不同于陈胜的殷切,消瘦的降将李左车朝黑夫拱手,起来的也慢,说话也慢:
“我来此请求谒见,是想劝阻夏公一事。”
“何事?”
李左车道:“初雪已降,天寒地冻,冬日不宜在代北用兵,还望夏公休兵息民,待开春雪化后,李左车愿为向导,助夏公灭代破胡!”
第1021章 赵无恤
“臣奉韩信将军之命,与代将王黄战于蓟城之郊,时匈奴胡酋在侧,遇秦之坚阵,徘徊而不敢进,遂向北退却,我军方能大破代卒而阵斩王黄,夺取蓟城。”
一听李左车提议开春后再进兵代北,黑夫还没表态,陈胜倒是来劲了,说道:
“如今挟广阳大胜之势,又有夏公亲临,正是追剿穷寇,一举收复代北三郡的好时机,岂能因一点小雨雪,而拖到开春?”
李左车瞥了一眼陈胜:“你身为楚地人,可去过代北?经历过那儿的霜雪?”
“不曾……但我在恒山两载。”
“山南的冬天,哪能跟山北比?”
李左车抬起手,露出缺了小拇指的左手道:“严冬之时,堕指者十有二三,冻掉耳朵更是常事,冬日行军,每走一里路,都会有多人倒毙路旁。”
陈胜辩道:“夏公军中有毛衣,有皮帽,可阻严冬之寒。”
李左车反问:“衣物有,粮食呢?代北本就地广人稀,如今各地存粮更被匈奴与韩广以驮畜运走,夏公遣兵卒北上,则难敌数万匈奴,以十数万大军进发,则缺乏委积。再加上恒山、广阳皆残破,民食尚且不足,更勿论越过飞狐诸口,供应大军了,到时候速战不得,久战缺食,为之奈何?”
陈胜不屑:“我看是你畏惧匈奴罢?”
李左车瞪着他:“李家人何时怕过匈奴?”
“我大父在匈奴强盛时,尚且以长平新破赵卒弱旅,败其十万骑,倒是半年前,我自太原入恒山时,是谁作为败军之将,怯而北遁?”
“你!”
陈胜本为赵国恒山尉,李左车是其上司,调恒山兵入太原,要与韩信角逐,岂料陈胜挖了中山王墓犒赏士卒,带着他们反赵投秦,让李左车不得不腹背受敌,最后他放弃太原东击恒山,打得陈胜落花流水,不得不北遁燕地。
这二人的梁子便是那时候结下的。
黑夫看着历史上没交际的二人在这打嘴炮,倒是觉得挺有意思,此时制止了他们,缓缓说道:
“我昨日登上恒山,听说了一个故事……”
“三百年前,晋国上卿赵鞅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其幼子名赵无恤,乃是赵鞅与一狄女所生的庶孽子,貌陋而才干不显,在家中地位极低。”
“但有一日,赵鞅北巡领地北部,来到恒山脚下,忽然将三子召集,对他们说,我有宝符藏于恒山上,谁能找到它,便可获重赏。”
“长子与次子带着随从,大张旗鼓入山林搜寻,撩草探穴,却一无所获,唯有赵无恤独自乘马登山,数日方归,说他找到了宝符!”
讲到这,黑夫看向李左车和陈胜:“汝等一个乃是赵人,又常居恒山、代北,另一个则做了两年恒山尉,当知道赵无恤找到的宝符,是何物罢?”
这件事,陈胜是听当地士人提及的,立刻应道:“以恒山临代,代可取也!这就是宝符!”
黑夫道:“然也,赵鞅以为赵无恤颇有见识,能壮大赵氏,遂将他立为继嗣之人。”
“于是,我今日登山恒山,也站在当年古人站过的地方,想象我自己,就是赵无恤……”
“而后放目北眺,想瞧瞧,他当年看到了什么?”
黑夫闭上眼,那场景似乎就在眼前。
“他看到了恒山北麓,撮乎云谷之间,襟带桑乾,表里蒲阴的飞狐口小道,那是胡戎之地与中原诸夏往来的捷径。”
“他肯定也看到了飞狐口另一端的代地。”
恒山的北面,也是一块盆地,先映入眼中的,是一片由饱受冷风摧残的丘陵,嶙峋危岩和缀着残雪的野地构成的无尽荒芜。再然后,则是贯穿平原的桑干河上游,河流两旁坐落着些许农田,三百年前,那儿还是代戎的地盘,他们过着半农半牧的生活,城池初建,牛马成群,就在赵无恤脚下,镂刻于夕阳中。
“而后赵无恤果用计道飞狐、句注而吞并代国。赵氏得代地之马匹,兵戎甲于六卿,终为诸侯!”
“三百年过去了,秦始皇帝也登上了恒山,他站在同一个地方远眺,看到的是与赵无恤时不一样的风光。”
“飞狐隘口,变成了坦途,南北商旅往来不绝,代北也已渐染华风,城池林立,阡陌相邻,我看过御史府的户籍,那时候,代郡有户三万余,口17万;雁门有户四万余,口20余万,上谷有户三万余,口12万人……”
这是李左车熟悉的景象,也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代北三地地边胡,常年被寇,故人民矜忮,任侠好气,不事农商。然迫近北夷,秦赵师旅亟往,中国委输时有奇羡。其民羯不均,自全晋之时固已患其悍,而武灵王开边,胡服骑射,益厉之,其谣俗犹有赵之风也……
“除了代地,秦始皇帝的目光还看得更远,他看到了塞北的草原,滴翠流霞,川原欲媚,坡草茂盛,牛羊骏马点缀其间,匈奴人毡帐王庭就树立在阴山之下。”
于是秦始皇帝生出了征服的**,他要让帝国疆域,将这片富饶的草原囊括进来,筑起篱笆围墙,让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
“而现如今,我来到恒山,又看到了什么?”
黑夫可不止在上面留了个“到此一游”,他还想了很多。
“秦始皇时拓展出去的疆域,云中、北假,已被匈奴夺回,冒顿的王庭重新树立在阴山之下。”
“而赵无恤和十多代赵人开发的代北,有五十万中夏百姓生活的代北三郡,也沦落胡尘!”
“本来就遭到叛乱、战火,恒代而北的城池,多为丘墟;而如今匈奴为韩广所诱,过长城南下,更是乱离尤甚。飞狐以西,烟火断绝,百姓黔首,或死于乱麻,或为匈奴所掳,于是民生耗减,且将泰半!我听说,匈奴将代人大肆迁往草原,数万人络绎北行,哭声不绝,也有代人壮士奋起反抗,苦苦坚持……”
“李左车,你说得没错,代北寒风刮在脸上,很疼。”
“但,有匈奴打在百姓身上的鞭子疼么?”
李左车长叹:“夏公心系百姓,有圣人之仁,代人自当携壶浆以迎,但人情不能变成粮食。”
黑夫笑道:“李左车啊李左车,知道你为何敌不过韩信么?”
“不止是他兵多,国强,更因为你相较于他,行事太过冷静,太过循规蹈矩!”
李左车的确是世之良将,但因为这种万事求稳的性格,对付一般的将军还行,可遇上韩信,就往往会为其天马行空的战术所败。
这话倒是让李左车愣住了,默然反思间,黑夫说道:
“我雄心不似秦始皇帝那般大。”
“但绝不能比赵无恤更小!”
“只要已融于华夏的固有领土,有一寸在敌手中。”
“我便不会停止进军,不论冬夏!“
“别说三个月,就算三天,我也不想等!”
“定要尽快将代北百姓,从匈奴和夏奸的奴役下,解放出来!”
至此,李左车竟也不再反对冬日入代了,在陈胜请为前锋时,他也朝黑夫作揖道:
“代地养育了我,又是大父曾与匈奴血战之地,请让李左车,效绵薄之力罢……”
“我来恒山时听闻,如今代、胡放弃飞狐口等关隘,彼辈定是以为阵战攻防难敌夏公,便想利用代北广袤,冬雪时至之际,引诱夏公深入,不可不防!”
黑夫颔首,此事他已得知,反倒意味深长地说道:
“冒顿是捕鹿捕多了,以为自己是猎手,布下陷阱等我去踩,但谁人猎人,谁是猎物,还真不一定!”
这一刻,一向用兵四平八稳的黑夫,仿佛是被项羽附体,又好像是飘了。他笑道:
“明日便让大军道飞狐口入代,将我的旗帜打在前方,本摄政要亲将车骑,追击匈奴!“
……
ps:第二章在晚上,另外我说过是“下周”完本对吧,没毛病emmmm。
第1022章 骄兵必败
“此事有异。”
进入平城后,娄敬这种感觉就越是强烈!
娄敬乃是琅琊人,作为逃人,在曹参军中作为拉舆的役夫,因献计使彭越、龙且相互提防,使胶东得以喘息,晋升为吏,后又被陈平相中,成了郡守长史。
黑夫灭楚定齐后,陈平留在楚地治理泗水、东海、九江等郡,他推荐曾出使过燕、代,为陈平编织”扶苏包围网“的娄敬为典客丞,作为黑夫处理北方事务的顾问。
十一月中旬,娄敬随黑夫的大军道飞狐口,进入代北,他随辎重队的骡子、马、牛走在后面,大队大队的马车和木牛流马装满了食物、干草、帐篷和衣物,为代地作战,做足了准备但也只够十万大军用一个月。
代地也就是后世的大同盆地,这个东北、西南走向的盆地,基本上以桑干河为轴线,上游是雁门郡,中游是代郡,下游则是上谷郡。
因为韩广已将兵卒撤走的缘故,大军在飞狐口几乎没受到什么阻拦,而攻下“代国”的首都,代县也不费吹灰之力,代地民众多是数百年间陆续迁来的赵国移民,他们构成了李牧军队里的主力,也曾拥立公子嘉,在赵国灭亡后仍旧追溯赵氏社稷,对秦人愤恨仇视居多。
可当韩广病急乱投医,向匈奴借兵后,情况一下子改变了,相比于常年劫掠代北的匈奴,在代人眼里,原本面目可憎的秦军,一下子也变得眉清目秀起来。
再加上韩广的弃地政策,一向骁勇的代人纷纷举事,像两年前推翻秦吏一样,杀死了韩广的亲信,以代县降于黑夫,那场面真是携壶浆以迎王师,见了右衽椎髻的秦卒,好似见了亲人似的,比黑夫入咸阳时还要热闹……
究其原因,除了过去月余没少受胡虏滋扰,恨匈奴人胜过秦人外,代人如此欢迎黑夫,还因为他们崇敬的李牧之孙,在代地长大的赵人英雄李左车,就在黑夫军中。
李左车不遗余力为黑夫招降代郡豪杰壮士,甚至为其沟通当地大氏,商议购粮之事。
只可惜粮食没剩下多少,代县里的全被匈奴及韩广带走,向西而去……
这就意味着,后续很难有粮食运入的秦军,要么适可而止,要么就得速战速决!
一向以用兵猥琐稳重著称的夏公,这次却选择了后者……
夏公在代县对代人承诺,必会在一个月内,收复代北三郡全部土地,将匈奴驱逐出去。
夏公也说到做到,竟亲自将三万精锐,向西追击代军和匈奴人!
接下来的桑干、东安阳、阳原、氏、平邑诸城,敌人略有抵抗,在黑夫亲自指挥下,都取得了胜利。
而所俘的代人被审问时都交待,冒顿此番带着南下的,多是老弱骑兵,驾驭羸马,这便是匈奴大单于的真正实力,故而在广阳郡,在代北,才不堪一击……
于是黑夫军中,便有谋士乐观地认为:“想必是匈奴还没从多年前的大败里恢复过来,多有部落不愿效命,而其两年前与东胡火并,东胡虽破,但匈奴也肯定元气大伤!”
众人皆言匈奴可破,代地旬月可复,形势一片大好。
但娄敬不这么认为,他只默默观察,暗暗揣摩,当他们追随黑夫所率的三万先头部队,抛开还在桑干河边的大部队,向据说是韩广与冒顿所在的平城进发时,天上下起了雪……
这不是这个冬天代北第一次降雪,但开始的时候只是小雪,虽然又湿又冷,大军有毛衣狗皮毛,衣物准备充足,尚能轻松的行进。
但旋即雪越来越大,马匹呼出了白气,地面被白雪覆盖,风也越来越大,刮得雪花漫天飞扬,黑夫的军队变成了一群雪人,在齐踝深的雪堆里蹒跚前行。
哪怕如此艰难,但在平城,他们又打了一场胜仗,杀死胡骑数百,俘虏代卒近千!甚至连粮食也缴获了上万石!
而据俘虏交待,韩广和冒顿,就在向东北方败退的溃兵里!
深深的马蹄印沿着平城北门一路通往东北方,那里有茫茫雪原,有大片大片的光秃秃阔叶林,也有一些丘陵山阜。
就在三军为此所激,都叫嚣着“斩冒顿之首,踏单于之庭”时,娄敬却仔细视察了俘虏的匈奴人,发现其多是齿发动摇的老人,被绑在雪地里,闭着眼睛,一副认命的架势。
他在早先奉陈平之命,入代时学了点匈奴语,但也问不出所以然,可心里的疑窦,却越来越浓!
于是娄敬立刻去找到了,近来颇受夏公器重的“黄石先生”!
据说这位黄石先生是在夏公平定陈郡时投靠的,以定陈之功,纳入羽翼营为谋士,没听说他有什么过人的功劳,但在陈恢升任东郡郡守后,夏公竟任命黄石先生为羽翼营的主官,负责情报与军略工作!
没人有太大意见,随着战争落幕,羽翼营的地位大不如前,更早追随夏公的谋士文臣们,混得好的基本都当了郡守,混得差的则不够资格。
黄石先生身体不太好,因其面容上满是疮疤,戴着面具,披着厚厚的裘,这冬日行军,他一直在咳嗽,但对娄敬的话,却听得很认真。
“我军自从进入代北,沿途一路大胜,又闻匈奴人困马乏,牛羊孱弱,穷困不振,今遭到连战连败,士气低落,冒顿遁逃欲出长城,三军皆言匈奴可击!”
“但仆以为不然,匈奴经冒顿执掌已十余年,在漠北休养,昔日孤儿孩童已长成战士,马匹也渐渐繁蓄,据说有引弓之士十余万,只有如此强大的实力,方能一战而灭东胡!”
“消灭东胡后,匈奴得到了更大的草场,又吞并东胡等行国部众牲畜,在朔方掠夺中原工匠人民,为其冶炼铜铁,盗我马鞍马镫,可见匈奴实力不小。”
就娄敬计算,这次冒顿干涉中原统一,虽然不可能将国中十几万青壮胡人全部带来,但匈奴军四五万骑,是绝对有的……
“如今两国相击,譬如二人械斗,应当以手中兵刃全力以赴,但匈奴却一味示弱,这并非是匈奴已败,而是冒顿故意匿其壮士肥牛马,但见老弱及羸畜,必定是有意露短现弱,待魏军轻敌冒进之际,伏奇兵以争利也!愚以为匈奴不可击也。”
娄敬对匈奴是做了解的,他知道,匈奴人机动性极强,有利时如同飞鸟翔集,千军万马呼啸而至,不利时如同风吹云散,瞬间不见踪影。
在广阳郡面对秦军的混合军阵和强弩长矛,吃了亏后,便改变了战术,不固守城池,不与秦军做阵地战,充分发挥骑兵的机动性,有利则进,不利就撤,就是为了引诱秦军车骑部队深入追击,反而进行反击!
但听完后,黄石先生的嗓子沙哑:“你是觉得,以夏公之智,却中了冒顿的计策?”
娄敬对黄石先生长拜:“不敢,但仆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自从降雪后,疾病冻伤者日渐增多,且卒多南兵,不习冬日作战,此时绝不可冒进。”
“但近日夏公劳顿军务,不见吾等,仆欲以此言于上,还望黄石先生能容我谒见!”
“你来晚了。”
黄石先生却摇头:”夏公已决定,将万余人,轻装出城去追击匈奴!兵已业行,阻止不及!“
才说完话,便听到平城外人马嘶鸣,娄敬大惊,出去一看,却见车骑部队已伴着清晨的暖阳,挥师北去,军队从土黄色的墙垣蜿蜒而出,就像一条长蛇,它过早醒来,不顾外面寒冷,便匆匆滑入雪地里。
鼓点和号角声传遍平城内外,如林的矛尖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战车和骏马在雪地上艰难行进,而在队伍的最中间,则是三面高高举起的旗帜。
隶书写就“秦”字的黑龙镶边大纛。
有绣着“定于一”三字,上有青铜鹰扬的定一军旗。
还有被夏公选中,代表他们这个家族的尉氏天狗旗,却不再是守卫白鹿原的小天狗,而改成了一头正在吞食月亮大天狗……
看到这三面旗帜,娄敬心里拔凉拔凉。
“没想到,夏公真的冒进出击了!”
心凉之后是愤怒,他转向黄石,眼神里带着斥责。
“我听说,夏公设置羽翼营,是为了查遗补漏,可如今却尸位素餐,形同虚设,致使夏公以千金身份涉险,黄石先生,这是你的失职!”
还有那些降将,李左车常年在代北生活,岂能看不出其中的危险诡计?却坐视夏公犯险,是没劝住,还是故意为之?
但这归根结底,都是夏公自从灭楚后,就变得不喜谏言,他怕是要重蹈秦始皇帝的覆辙哦!陈平天天和他吹嘘的“完人”“圣主”,也终于犯糊涂了么?
娄敬气的直跺脚:“骄兵必败!我恐不出三日,夏公及其所将之兵,将为匈奴所围,黄石先生,为今之计,便是速速做好准备,通知后续大军支援!若夏公有任何闪失,天下必将再度大乱!”
到时候,他又该何去何从呢?
面对娄敬的愤怒,黄石却笑了。
“娄典丞,随我来罢。”
带着疑惑,跟着黄石先生,娄敬进入了平城内,外松内紧,被黑衣卫士层层把守的宽敞大屋里。
木柴在灶中噼啪作响,娄敬看到李左车坐在下首,正在颦眉看着代北的地图,手指在平城东北的数座山峦里游走。
而正中案几背后坐着的黑脸汉子,手里还拿着黑乎乎的一块煤炭,正凝神端详……
不是夏公,还能是谁!
娄敬顿时愕然。
“夏公,方才夏公不是已经亲率士伍出城……”
但他也是聪明人,立刻就反应过来了,朝黑夫下拜:
“夏公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名将,果是将计就计!是臣愚钝,不识夏公奇策!”
黑夫放下手里的煤炭,抬起头:“娄敬啊,在三军皆浮躁冒进之际,你能保持清醒,不愧是陈平力荐的人。”
但黑夫心中却暗暗道:
“这娄敬,还是不够了解我啊。”
“像我这么自(pa)爱(si)的人,就应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又岂会像项铁蛋那样,贸然冲锋在前呢?”
第1023章 白登之围
“被我所围的,当真是黑夫本人?”
尽管从月余前,在广阳郡的示弱的“败退”开始,冒顿做的一切,便是为了引诱秦军车骑追击深入,再利用匈奴的优势,将其包围歼灭,可当他们抓住最后的机会后,冒顿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能拥有如此好的运气。
事实上,当战争真正开始后,事情便不按照计划设想的走了,从秦军的强悍到代人的剧烈反抗,都是匈奴人事先未能预料的。
于是,从代县到平城这一路三百里的路途中,好几次匈奴人预想的伏击都不得不匆匆取消。
悲观地来说,若在平城,秦军不选择贸然出击,离开城垣壁垒的话,匈奴就将面临两难:
是主动出击,在平城与三万秦军交战,寄希望于在其大部队赶到前歼灭他们。
亦或是彻底放弃诱敌之策,弄假成真,带着韩广窜逃到长城塞外。
好在一路连续大胜的秦军已骄,在平城战后,听闻匈奴羸弱,当真派出万余人追逐而出,而冒顿也抓住了这最后的时机,在平城东北发动了反击。
只是秦军遇敌后反应速度远超他设想,彼辈在被袭击后,利用雪深马匹难行的情况,向南退却,退保白登山,并击退了匈奴人的进攻。
冒顿本欲见好就收,但因为一件事,却令他咬咬牙,纵骑兵五万,与代军万余对这支秦军进行了包围……
只因代人辨认出,这支秦军打着的,竟是如今秦朝的最高统治者,太师、摄政、太尉、三军统帅、夏公黑夫的旗帜!
白登山并不大,高不过一里,周遭数十里,上面既无水源又无森林,冬日里灌木草叶枯死之际,只是一片光秃秃的高地,没壕堑又无险阻,都是一些缓坡,骑兵来往如履平地,所以匈奴人很容易发动进攻。而逃到上面的万余秦军,只能临时挖沟壑,立长矛以拒,靠着弩机的射程阻止匈奴登上去。
而在匈奴人视野中,被困的秦军仍有秩序,三面大旗在其中很明显地树立着。
“那当真是秦之摄政?”
这不知是冒顿第几次向代人确认了。
“确实是黑夫无疑。”
代国里,最死心塌地为匈奴做事的还不是韩广,而是一名旧日赵国的后裔赵利,此时此刻,他也身着胡服,骑在马上,指点着被困秦军的三面旗帜,一一告诉冒顿它们的含义。
“那面黑龙镶边的白底大纛,上有隶书写就的‘秦’字,我听说,黑夫自从起兵后,便自诩为‘新秦‘,以隶书为准,好同秦始皇、胡亥时所用的小篆作区别。”
“至于那绣着‘定于一’三字,上有青铜鹰扬的,则是军旗。”
“我听人说,黑夫笃信名家名实之辩,喜欢给物件城邑定名,军队也不例外,他麾下的军队,最初叫南征军,后来改为北伐军,如今又称之为定一军……”
“还有被黑夫选中,代表他家族’尉氏‘的天狗旗。”
赵利打了个比方:“嬴姓的秦皇帝,如同匈奴的撑犁孤涂单于,千百年来只能出自挛氏一样。而黑夫,则如其他匈奴家族想要谋夺大单于之位,可不容易得到认可,故而他暂时没有称天子,而是称了摄政……”
还为自己的家族,精挑细选了旗帜和族徽。
那是一头正在吞食星辰的大天狗,狗儿极黑,怀抱明星,好似要一口将其吞下,有人说中间那是月亮,月亮代表了嬴姓的社稷,黑夫之心已昭然若揭了。
也有人说,那星辰有明艳的红色,是荧惑星,黑夫这是立誓要做守护秩序,消弭战乱之人。
但不论如何,这三面旗在,就意味着黑夫在。
“就好像九游鹰纛下,永远有大单于的绿色鹰冠,黑夫本人,也必在军中,被大单于困于此山之上!”
赵利如此诉说,让冒顿的眼睛越来越亮,等抓获的秦军俘虏在拷打下也招供,说夏公的确亲自将兵至此,冒顿不由大笑起来。
“当年在贺兰山,此人派陈平离间我与头曼,害我西逃月氏,又破我部属,占我领地,对匈奴也穷追不舍,幸而我早早带众人北遁,不曾想,他也有今日!”
他是个报复心极强的人,对那段经历,自是恨得牙痒!
冒顿是个极其善于抓住机会的人,不论是弑父自立,还是大破东胡,插手中原内战,都恰到好处。
而现在,冒顿觉得,自己又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赵利打的比方很对,若用匈奴人的关系来对比中原形势的话,就好像挛氏遭到了自己一名低贱奴仆的背叛,单于家族被赶尽杀绝。
但因为根深蒂固的风俗,那低贱纵然掌握了大权,可想要自己做单于,也必将招致呼衍氏、兰氏、须卜氏等贵姓的反对,只能以左右贤王之名代政,使单于位空悬……
“我听闻其子尚幼,一旦黑夫死于此地,其部将必为了争夺黑夫的遗产,打得不可开交,而秦始皇帝的子嗣、对黑夫不服的大臣,还有没有被杀绝的六国后代,又会再度割据一方。”
“若能破其军,杀黑夫于此,中原必将重新大乱!”
冒顿怦然心动,于是让先前放在长城一线的匈奴骑从尽数南下,若是站在白登山上往下看,定会为匈奴军势之强所震撼:却见匈奴骑,其西方尽白马,东方尽青马,北方尽乌骊马,南方尽马,色彩分明,这是为了打击防守者的士气。
东西南北分别由右贤王,屠耆王、左右谷蠡王统帅,皆万骑,而冒顿亲率万余骑,与代王韩广的万余兵卒在南方,以提防平城里剩下的万余秦军来援。
“七天。“
他计算了天气、道路,这是秦军大部队从桑干河抵达此地的时间,希望能在七日内,将山上秦军,连同“黑夫”一起消灭。
而若七日不能完成目标,那不管此战利益多大,匈奴都必须撤出长城之外!
长城不止一道,赵国早期的长城,就在白登山以北十余里外,白道岭左右山上有土垣,沿溪亘岭,东西无极,土色皆紫,故当地人称为紫塞。
代王韩广的部将,代人曼丘臣带着三千人,与冒顿的左右骨都侯驻守紫塞,而冒顿还派左右大当护在东边的采凉山,西边的武燧各设斥候。
准备如此充分后,冒顿却仍未下令匈奴人全面进攻,而是一边包围试探白登山秦军虚实,一边警惕地注意着周遭百里的风吹草动。
他是个生性多疑的是,头狼从不贸然发动攻击,甚至一直在怀疑:“若这只是黑夫之计,虚设旗帜,他本人不在白登山上呢?”
白登之围第二天,秦军平城之兵不顾一切来救援,为冒顿击退。
白登之围第三天,山上不见了炊烟,想必秦人粮食已尽,取暖的木头也没了,喝水只能靠积雪,而就在这时,一封来自白登山的信,彻底打消了冒顿的疑虑,让他确定,黑夫必在此山之上!
使者名叫赵尧,他神情颓唐,哆哆嗦嗦,向冒顿献上了据说是夏公亲笔所写的一封信。
大概是追击得太急切,秦军居然连纸张都没带,只能以简牍文书,那一尺木牍上,是自从匈奴与秦打交道后,秦人前所未见的谦虚言辞:
“大秦摄政夏公,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
……
ps:第二章在0点左右。
第1024章 我要拿你的头盖骨当碗使!
这是秦与匈奴的第一封“国书”,冒顿虽然看不懂上面的字,只能通过翻译知晓其内容,但亦翻来覆去看了很多次,摸着它,告诉自己这是真的。
放下木牍,冒顿冷笑道:“当年让陈平遗书离间我与头曼时,黑夫恐怕不会想到有一天,竟也会以弱者口吻,来像他想绝灭的匈奴求饶罢?”
多年的夙愿,终于得报,看着旧日敌人求饶,这便是人生在世,最快乐的事啊……
“愿寝兵休士,除前事,定盟约,以安边民,世世平乐……”
上面的内容,无非是希望不要二主相困,在此两败俱伤,只要匈奴愿意退兵,秦也愿意撤到南方,保留代国,让其作为匈奴的藩属,以及两个帝国的缓冲带……
而更有意思的事还在后面,平城方面在强攻解围未果后,竟也派使者来,不但遗书于冒顿,甚至给他新纳的阏氏也带了礼物。
“服绣袷绮衣、长襦、锦袍各一,比疏一,黄金饰具带一,黄金犀毗一,绣十匹,锦二十匹,赤绨、缘缯各四十匹,胭脂五盒……”
这些中原织物、胭脂十分漂亮,搞得来自兰氏的阏氏心花怒放,还真在冒顿耳边吹风说什么:“两主不相困。今得汉地,而单于终非能居之也。且夏公亦有神,攻之不易,单于察之……”
冒顿点了点头。
然后甩手就给了这不知道自己位置的年轻女人一个大耳瓜子!
他冒顿,会因为一个女人的话,而影响判断?
“真是不懂事。”
冒顿将哭哭啼啼的年轻阏氏赶了出去,开始怀念起自己前两个“懂事”的阏氏了。
也不知她们在北海过得怎么样,看来,是时候送第三个阏氏过去陪她们了。
但这件事,让冒顿对自己取得优势,更加深信不疑:
“居然已经到了希望阏氏游说我,希望我解围的程度,看来黑夫果在白登山上,秦人是真的怕了!”
于是冒顿派人对来送信的秦使赵尧反复打听,尤其是关心夏公的饮食。
从赵尧嘴里再度确认了黑夫的确在山上,且如今白登山秦军粮食已绝,秦卒又冻又饿,赵尧是空着肚子下山的,更别提普通兵卒了。
冒顿很和善地让赵尧大吃了一顿羊肉,让代人帮自己书以回信。
用的是宽二寸的木牍,及印封皆令广大长,且倨傲其辞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夏公无恙。”
冒顿在信里,表示自己也是迫于无奈才对秦反击,毕竟代王认了自己当爸爸啊,儿子被欺负了岂能坐视不理?若秦愿意退出代北,不再侵犯,两国可如黑夫所言,结为兄弟之邦。
“夏公若称书意,歃血,则匈奴可解围之一角,令夏公南归。事后明告诸吏郡县,使无负约,各遣质子,有信,敬如夏公书……“
不止如此,还让人带着十几头牛羊去白登,作为匈奴的回礼。
但问了一圈,代人居然没有见过黑夫的人,只知道外面传言他很黑,在雪地里应该很显眼才对……
最后冒顿挑了赵王后裔赵利作为自己的特使登山。
这件事让匈奴的盟友,代王韩广很不安,白登之围的第四天,他连夜请见冒顿:“大单于当真要与秦讲和?”
冒顿却用东胡王头颅做成的酒器饮着马奶酒,笑道:
“不,黑夫,必死于此!”
蒯彻在冒顿面前评价过黑夫和扶苏。
“黑夫是不择手段,也要达到目的之人!”
“扶苏则是注重过程,他以为,用错误的法子,得不到正确的结果的。当然,就我所知,如今他也成了与黑夫一样……“
蒯彻的总结很精妙,所以冒顿认定,黑夫如今虽然一时落难,跟自己说软话,可一旦脱困,便会将所谓的“盟约”撕毁!
“故绝不可信之!”
更何况,这不仅仅是冒顿与黑夫,二人算旧账的一战。
也是两个帝国,游牧者与农耕者的决战!
“从其在北地时,对匈奴的穷追不舍便能知道,那时候他便清楚,我,还有匈奴,会变成中原最可怕的天敌!”
冒顿比任何人都清楚,中原合则强分则弱,草原亦然,当南北两大政权一同统一时,决定两个民族命运的较量便不可避免地开始了
过去十多年间,月氏被秦朝灭亡,残部投靠了匈奴,东胡则被冒顿所击,四散分离。
和长城之内,第一次被一个强大的帝国统一一样,从辽西到张掖,东西万里的草原,也有史以来,第一次被统合在了一起。
但这种统一是虚假的,不说东胡、月氏余部与匈奴语言不通,对冒顿的命令不怎么听从,北海之畔的几个邦族一直在密谋反抗,就说这广袤土地上,生活的人民,还不如中原一个郡,冒顿眼下召集五万骑至代北,已是倾国中半数兵力了。
游牧者与农耕者的斗争,是此消彼长的,秦强大时,可以吊打匈奴,而如今杀死黑夫,让中原分裂大乱,冒顿便能为匈奴,赢得起码一代人的时间!
冒顿没有如蒯彻所描述的那样,觉得自己能很快南下中原,掠夺关中财富,将河北变成牧场。
他反倒觉得,若能取此战胜利,匈奴大不必急于南进,而应该调过头,消化刚统一的草原。
“我须得向北,驯服桀骜不驯的浑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之国,让匈奴没有后顾之忧。“
“向东征服退保乌桓山、鲜卑山的东胡部落,叫他们进献质子和奴仆。”
“然后向西夺取祁连山和焉支山之间的河西草原,接小月氏、氐、羌,让他们臣服,利用其人力,继续向西,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三十六国,皆以为匈奴。“
他摸着下巴上的胡须,眯着细细的眼睛:“嗯,一个西域的新阏氏,倒是不错……”
“我要使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
这便是冒顿的勃勃野心。
只有那样,匈奴才能真正成为一个草原帝国!
再掠夺分裂的中原,让诸侯相互争斗,不断掠夺物资人口,最终慢慢向南推移,将游牧者的地盘,扩张到那条浑浊的大河边去……
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就看这一仗!
韩广自是大喜:“那大单于的意思是,围三阙一,乘着黑夫率众离开白登时进攻?”
冒顿却摇头:“就像我不会相信黑夫一样,黑夫也必不会信我,他或许一边派人来讲和,一面却在准备突围了,其主力越来越近,距此或只有三日路程,不能再等了,今夜便发起总攻!”
韩广没料到会这样,讶然道:“但赵利还在山上……”
冒顿却大笑:“不是正好让黑夫大意么?至于赵利……“
虽然是条好狗,但死了也就死了。
冒顿也算机关算尽,但他不知道,自己只是在与空气斗智斗勇……
“今夜,必下白登!用秦人的血,祭奠十多年前,在贺兰战死,在迁徙漠北途中冻饿而的十数万匈奴人!”
冒顿饮罢,走出大帐,将东胡王头盖骨做成的酒器,随手扔到了雪地里,这个战利品,他已经用腻了。
看着夜幕里的白登山,冒顿呼出了白气:
“这酒器旧了,我要换一个新的!“
“一个蒙着黑色人皮的新骨碗!”
……
白登之围的第四天夜里,匈奴大军在冒顿的命令下,对白登山发动了连绵不绝的进攻!
白登山不算高,没壕堑又无险阻,都是一些缓坡,骑兵来往如履平地,秦军在山上这些天,虽然也想办法以山石垒了点阻碍,但地面冻得梆硬,根本无法掘沟,所以只能以剩余的大车挡在关键地域,结四武冲阵。
这套阵法,关键在于车垒,先卸下牛马,用车辆连接成圆形或方形的营垒,作为临时的营寨,再令材士强弩,备于四面,这样一来,便可以抵御住车骑的突击了。
但那只能用于抵御小规模骑兵部队,当数万人一齐进攻时,在茫茫敌人里,布防在白登山四面的十余个四武冲阵,看上去好似在海潮击打下的小小礁石……
虽然小,却仍坚不可摧!
冒顿让人将自己的鹰旗插在山南方,让左右谷蠡王等各将万骑,开始了四面强攻!
号角震天,最开始奉命进攻的是兰氏部落的骑兵,匈奴骑呼啸而至,到山前百步开外时,秦军阵后的上千蹶张弩立刻发声,如霹雳般的声音响起,数十骑应弦而倒。
至七八十步时,踏张弩与臂张弩、大黄弩相杂,陆续射出了箭矢,又有上百匈奴人中箭。一时间矢如雨下。
匈奴人仰攻,再加上天气寒冷,许多弓箭无法使用,他们薄薄的皮盾难以抵御,故登山艰难,作败退状。
秦军也不追击,而山的西边,代王韩广的上万代人兵卒也结成阵,踏破冰雪,对这一面的秦军发动强攻!秦人则以三千人,与之在林中搏斗,打得难解难分。
在较为陡峭的白登山北部,也有匈奴人叼着弯刀,从小道攀爬而上,一露头就遭到了秦军的迎头痛击!
战况十分焦灼,但不论是哪一面,匈奴人都难以轻易破开阵线。
看来秦人对匈奴人的袭击是有准备的,这让在山下观战的冒顿听了战况后,皱起了眉。
“按照赵尧的说法,秦军已绝食两三日,兵卒应疲倦不堪才对,为何诸部皆言,秦人短兵相搏时,气力很大,开弓也不虚匈奴……“
而且,鏖战了一阵夜,秦人的弩机就没停过,冒顿算了算,起码射出来了几十万支箭,一些地方还撒了木蒺藜(jili),不少匈奴人中了招。
“不对。”
眼看天已黎明,以五六万人攻万余人,却久久不能建功,敏感多疑的冒顿觉得心有点慌。
“秦军来追我,岂会带如此多的防骑兵之物?箭矢数量,似也做了充足准备,绝不像仓促败退白登。”
而一个在与匈奴人搏杀中,摔下山被杀死的秦人尸体被送回来后,让冒顿一下子从胡凳上站了起来!
那秦卒甲衣内的怀中,居然有一块啃了两口的麦饼!
捏着这饼子,再让人剖开这秦卒腹部,里面可塞了不少食物。
看衣服,这只是个普通的小卒啊。
冒顿顿觉不妙!
“秦人并未断食!“
断食是假的,那山上黑夫的旗帜,这场“白登之围”呢?会不会也是假的!?
匈奴人的性情,其见敌则逐利,如鸟之集;其困败,则瓦解云散,眼下亦如此,冒顿大为警觉,已萌生退意。
但坏消息,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接踵而至!
首先是东南方警戒的左大当户派人来报,说东南三十里外有兵,多达三、四万,打着韩信的旗号!
右大当户旋即也来报,西方雁门郡方向,四十里外有兵,多达数万,打着东门豹的旗号!
北方的左右骨都侯亦来报,说赵长城紫塞处,也有一支两万余人的车骑杀至!打着灌婴的旗号,正强攻紫塞!
而南方处,左右大都尉也来报,说平城有异!
“平城之兵已尽出,在城外列阵,向白登山推进,并竖起了三面大旗!”
黑龙镶边的秦旗。
定一军的鹰扬旗。
还有吞食星月的天狗旗!
平城距离白登山不过十多里,冒顿已能看到那朝着这边缓缓推进的秦人阵线。
他顿时明白了一切:
“吾等贪图嘴边的肉,进了猎人的圈套了!“
“黑夫不在白登,他一直在平城!”
……
而平城之外,黑夫一身戎装,正准备出征,缓缓关上的城门内,还有被仆役拉住的两条细犬不停地叫,想随他同去。
黑夫这几日在平城也没闲着,除了策划对冒顿大包围外,他还让人在当地寻了几条当地著名的代犬来豢养。
代人畜牧业发达。特产骏马和猎犬驰名天下,黑乎乎的小狗子腰身细长,是捕猎的好手……
爬上战车,黑夫远远望着被从白登山上冲下的秦军缠住匈奴人,鏖战正酣的战场,笑道:
“冒顿啊冒顿,听说你喜欢拿人脑袋当酒器用。“
“这次,我也要拿你的头盖骨,当狗盆使!”
……
ps:晚了点,标点还没改。
第1025章 一致对外
“这冒顿,还真会活学活用。”
白登山下的雪原上,满是倒毙的人与马,当黑夫抵达被占领的匈奴营地,看着被韩信缴获的匈奴单于白纛,以及那顶金制的鹰冠,黑夫不由讥笑道:
“见我假树旗帜骗他围攻白登,他竟也将自己的白纛交给左屠耆王,自己扮作普通匈奴贵人,溃围跑了……”
黑夫也很无奈,别看他包围圈拉得很大,各部加起来足足有十余万人,但东西南北达上百里的大会战,通讯又困难,能同一天抵达已是奇迹,又怎可能做到围城那般严丝合缝。
韩信是打完上谷郡,急行军西行的。
东门豹是数月前暗奉黑夫之命,从河东北上,带着驻守太原的龙川侯董翳,在楼烦县商贾班壹指引下,夺取雁门郡,包抄东进。
而最关键的灌婴,更是早早就去了上郡,带着北地、上郡骑渡大河,沿着赵长城来了个大包抄。
兵行险招,皆是粮食将尽,若不能取胜,恐将损失惨重,幸好这次没人迷路……
当冒顿发现上当后,立刻就放弃了还在与白登山秦军作战的代王韩广,带着匈奴人迅速北遁。
他们遭到了韩信部的截击,又撞上了带着轻骑绕远路从云中杀过来的灌婴。彼辈在白登山以北的采凉山一带交战,韩信与灌婴配合得当,匈奴人损失惨重。
而黑夫则先收降了代卒,又率大军赶至,冒顿见秦军众,遂做出了壁虎断尾之举,抛弃了大多数部众,只带着五千骑向东北方突围而去,这便出现了假树白纛,而自己偃旗脱身的一幕……
秦军将尉们高兴地将白纛一合围,却发现不过是匈奴的左屠耆王,还有冒顿的阏氏等,也就是冒顿的老婆孩子。
他们顿时气得不行,大骂冒顿不要脸,竟然抛弃代表荣誉的单于旗,更不惜牺牲自己的妻、子,全然忘了冒顿这招还是从某黑那学来的。
虽然走了冒顿,但匈奴大部亦被围歼,粗略计算,以众降者二千五百人,斩首虏三万二百级,获匈奴五王,单于阏氏、王子、夫人五十九人,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冒顿花了十多年才初具规模的匈奴行国政权,这一战里起码残了一半!
韩信来禀报:“看冒顿逃窜的方向,是想去高柳塞,据灌婴在紫塞收降的代将曼丘臣等言,冒顿在高柳留了骑从近万,由他最信任的左右大将统帅,以为策应。”
如今已是十二月中旬,天寒地冻,大雪茫茫,三军虽然能够赶到,但一路上损失也很大,坠指者十有二三,倒毙者上千……
再加上作战时被死伤的数千人,秦军伤亡过万,这便是此战的代价。
打完这一战,秦军也已精疲力尽,得留在代郡休整,出长城对冒顿穷追不舍,有点困难,而若只派灌婴以车骑追击,彼此人数相差不大,恐遭不测,反而不美……
黑夫身边的谋臣”黄石先生“也认为不必深追,但他想到的,却是另一个原因。
他低声询问道:“臣敢问夏公,为何要以夏为爵号?”
黑夫也不吝掩饰:“我想做诸夏百姓之共主,让天下人忘记过去的国别,而认同华夏的共同身份。”
黄石道:“但夏公可知,诸夏又因何而成?”
“最初并没有所谓诸夏之说,周天子的诸侯们,姓与族皆不同,鲁郑卫公族为姬姓周人之后,宋国公族乃是子姓殷人之后,秦公族为嬴姓殷商贵人之后,陈公族为妫姓虞舜之后,齐国公族则为姜姓羌人之后。至于各国的国人野人,或是周人,或是殷人,甚至有戎狄蛮夷之属。”
“所以过去只有诸姬、诸姜之称,他们只是周天子分封的诸侯,有宗法而无血缘之亲,数百年下来,礼崩乐坏,便开始各行其政,相互兼并倾轧了。而国中则有国人野人之分,连语言都不甚通。”
“如此乱象,直到平王东迁后百年,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
那时候,中原内部、外部的戎狄邦国,一同对周朝的诸侯们发动了进攻,南蛮指的是南方自诩为蛮夷的楚,北狄则是赤狄、白狄、长狄、山戎等半游牧的部族,他们灭卫灭邢,甚至一度攻占了洛阳,周天子仓皇出奔。
于是才有了管仲的“尊王攘夷”,以齐桓公作为霸主,召集周之诸侯,一同联合起来,对抗南蛮北狄!
“诸夏亲昵,不可弃也,戎狄豺狼,不可厌也!”
这便是齐桓公霸业的口号,齐国带着诸侯南征北战,恢复了邢卫,远征山戎,逼迫楚国停止入秦陈蔡……
百年下来,诸夏的理念根深蒂固,不再按照姓氏和源流划分彼此,只要是遵循礼乐,用冠带,食五谷粒食的邦国,都自诩为“诸夏”,连楚国也渐渐融入了这个概念里。
“所以孔子才盛赞管仲,说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故而夏公早年才提议建靖边祠,第一个祭祀的,便是管夷吾!”
说管仲是华夏第一个民族英雄,毫不为过。
“故臣以为,诸夏之所以为诸夏,是因为外有南夷北狄,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黑夫颔首,张子房的确眼光独到,在跳出“韩人”的狭隘视野后,他的提议,多是高瞻远瞩!
他说对了,所谓民族,乃是想象的共同体。
我们之所以成为我们,不只是血缘、文化、历史等内因,也因为左衽被发食酪浆,无城郭农田的“他们”徘徊在外!
黄石继续道:“而如今,夏公想让七国之人不再互为仇雠,想让天下一统,让众人放下宿愿,实现九州同风,**同贯,也需要一个共同的敌人。”
黑夫一度将楚国,当做秦与韩、魏的共敌来宣扬,但他最后接纳了张良的谏言,放弃了对楚人的苛待压迫。
在项籍死后,中原的敌对政权便不复存在了。
他们必须找到新的敌人,让七国之人放下隔阂的共同敌人。
这趟北方之行,黄石觉得,他已找到了。
“如今的匈奴,便是现成的大敌!”
黄石指着在白登山之战里奋勇杀敌的秦军、在李左车规劝下,为秦人输送粮秣的赵人、还有韩信在燕地招募的燕赵骑从。
黄石感慨道:“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秦人、赵人、燕人,竟能一致对外。”
不只是秦与燕赵有灭国亡社稷之仇,燕赵自个也打得狗脑子都出来了,民众亦相互鄙夷,身为大都市繁华地的邯郸赵人,一直瞧不起落后地区的燕国蓟城。
可如今,他们却并肩作战,在绝域雪原休戚与共,造就了这场大捷。
黄石很希望,如此场景能持续下去。
他指着匈奴遁逃的方向道:“不若放彼辈离开,经此大败,匈奴军力已去其半。纵然冒顿不为其部属所叛,其部也已残破,匈奴十年内将不再为患。夏公倒是可以在国中多做宣扬匈奴之恶,夸大其实力,只需要一两代人时间,必能使秦、赵、燕等边地,凝为一体……”
没有敌人,政治家也会创造敌人,甚至夸大敌人,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便是黑夫最喜欢的“讲故事”环节了,毫无疑问,他是这世间,最擅长此道之人。
一致对外,听上去很不错,与匈奴的长期对抗,这可能是让战国七雄最终捏合成名为“汉”的民族的重要原因。
但对黄石的提议,黑夫却仍是拒绝!
“冒顿必须死。”
黑夫一直在强调这一点,好似与冒顿有杀父夺妻之仇一般……
还真有。
“这头狼子,十多年前在北地,我未能将其捕杀,致使其遁入漠北坐大,复入新秦中。过去两年间,冒顿乘着中原内战,肆虐边塞,杀死了多少男丁,掳走了多少女眷孩童?”
“百姓之仇,便是吾之仇!今日必报之!”
“至于你说的,诸夏共同之敌?”
黑夫指着长城之外,广袤而荒凉的草原,叹息道:
“你放心罢,就算没有冒顿,甚至没有匈奴,草原上,仍会源源不断出现新的部族,新的敌人!”
鲜卑、氐羌、柔然、突厥、蒙古,一个接一个,历史上,中原王朝也试图吞并,屯田,屠戮,占领,但一个部族灭亡了,就会有新的部族崛起,重新统一草原,过去叫匈奴的牧民,改个名,就成了鲜卑……
黑夫纵是穿越者,也无法改变这个大势。
农耕与游牧,这不是血缘、族属决定的。
而是生活方式决定的。
因为只要大气候一天不变,四百毫米降水线就会牢牢固定在长城一线,其北游牧,其南农耕,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决难更改。
就算黑夫将上百万秦人投入阴山以北的草原深处,他们若想在那活下来,就只能过游牧狩猎的生活,当几代人过去后,这些人也会皈依草原的生活方式,与中原离心离德,成为比匈奴,更可怕的游牧噩梦……
中原方式,在那片土地上,活不下来,进去的夏人,终究会胡化。
就像进入中原的胡人,时间久了,终究会汉化,不能汉化的,很快就会站不住脚,被赶回老家。
游牧的生活方式强化了他们好战的性格,军事化的管理,毕竟最基本的生活技巧是快速移动,迅速扎营、拔营,高效地打包随身物品等,而每日训练的,也是驱赶成群牛羊,与野兽搏杀。
这群游牧骑兵,在面对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普通农民时,优势无比巨大,而农耕者只能通过巨大的人口差,用巨大财政养着专业的边军,和超出游牧者的科技武器,来与之对抗。
他们将如此厮杀两千年。
直到火药大行于世,随便一个农夫稍加培训,便能一枪将从小训练方能在马上开弓的敌人撂倒,农耕者人口、科技的优势才能完全碾压游牧者,从而结束这场千年之战……
所以,胡无人,汉道昌?听起来霸气,其实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幻梦,与其整日琢磨怎么将草原撒盐让它变成沙漠,筑起长城,圈好能种田的地盘,在里面老老实实攀科技树,反而是成本最低,也最现实的法子……
“我的野心没有秦始皇帝那般大,做不到北尽瀚海,将匈奴赶尽杀绝,将草原夷为耕地。”
黑夫一边说着,一边对灌婴下达了追击的命令,甚至下了车,让人将自己的驷马,套上戎车!又将所有还没冻毙的战马,都交给灌婴手下的骑从使用!
“我只求,能将冒顿这所谓的天子骄子,死于长城之内,不论代价。”
“要让所有觊觎中原财富的游牧者记得这个教训,要让他们,将被掳走的百姓,乖乖送回!要让三十年内,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
……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据说这是许多年前,在秦始皇帝迎接李信、黑夫、蒙恬三将凯旋的阅兵典礼上,黑夫让北地骑从们唱的,后来也传到了匈奴。
冒顿经常让一个流落在匈奴的燕人乐工,将此歌唱给自己听,为的是不要忘记耻辱!
单于庭被践踏,匈奴逃离故土的耻辱!
可现在,虽无人展开歌喉,但这歌声,却一直在冒顿耳边萦绕不去。
他又逃了。
第一次逃是被陈平遗书陷害后,为头曼派人追杀,冒顿不得已,带着新婚妻子和少数亲信穿越沙漠,去投靠月氏王,为此不惜献上了妻子和名马。
而第二次,则是在他借得月氏兵,在居延泽将头曼杀死后,纠集匈奴残部,避开了不断追杀自己的李信、黑夫,去往苦寒的幕北,那是一场充斥着死亡的大迁徙,也是匈奴重生的开始……
如今他又逃了,如同他父亲头曼一般,打了场大败仗后,损失了大部分部众,甚至连阏氏、儿子甚至是象征着大单于的白纛、鹰冠都统统丢下。
屈辱啊,冒顿却只能紧紧抱着马匹,与残部破开重围,向东北方狂奔,并告诉自己:
“只要留得性命,便能卷土重来!”
阏氏可以再找新的,儿子可以再生十几个。
冒顿觉得,自己等得起,他先前在秦朝北部各郡掠夺了近十万的人口入草原,其中大半为女子,他们会为匈奴人生下新的胡儿,而草原深处的马驹,终有一天能长大!
想到这,冒顿不由庆幸起自己的深谋远虑来,他带着南下的匈奴骑从总数,是七万。
五万在白登山,一万散在东、南、西、北作为警戒。
但还有一万骑,由左右大将率领,留在了他们入塞的高柳屯驻,以备不测……
如今冒顿虽仅剩五千余骑,且后方的秦军车骑,还在十余里外不断追击,但只要能逃到高柳去,他便能聚集部众,击退追兵。
然后立刻离开这可怕的长城境内,回到单于庭不管它还在不在,冒顿也不会在阴山南麓久留,会立刻北度戈壁,回到漠北,舔舐伤口,等待十余年后的再度崛起!
这种想法十分强烈,冒顿坚信自己能再起,其势更盛,直到他看到了远处高柳塞的滚滚浓烟,并遇到了狼狈而至的右大将及仓皇南退的数千残部……
“大单于!吾等遇到了敌军,万余骑从东北方忽然袭至,与之苦战半日,高柳已失,长城,出不去了!”
右大将滚鞍下马,拜在冒顿面前,将头重重扣到雪中,身上还有伤,鲜血一滴滴落在洁白的雪上。
“万余骑,是秦军?”
冒顿觉得有些难以理喻,秦军可以从东南来,可以从西方来,甚至可以从西北方向沿着长城过来,但东北方,怎么可能,那边按理来说没有敌人,只有他们潜在的盟友啊,至少蒯彻是如此分析的……
但右大将的话,却让冒顿感到绝望。
“是秦军,但,但不是黑夫之新秦,而是……两辽之秦!”
“扶苏之东秦!”
……
ps:今天只有一章。
第1026章 鸣镝
尖锐的鸣镝声不再响起,这意味着,追兵已经远远被甩在了后面。
鸣镝,这还是冒顿在贺兰山时的发明,鸣镝由镞锋和镞铤组成,镞铤横截面呈圆形,中空两洞,当箭矢迎着风射出时,会发出尖锐的鸣叫,有攻击和报警的用途,冒顿还曾对部众下令: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
只是因为历史出现偏差,他坐骑和阏氏直接送人,所以没机会用来射马,射阏氏,射父亲,如今常作为匈奴行军报信之用。
策马狂奔一昼夜后,冒顿也终于有喘息的时机,他们凿开一个尚未完全封冻的小湖泊,让饥渴的马儿饮水,冒顿自己则望着南方已经看不到影子的长城,露出了笑。
“虽然蒯彻未能说服那扶苏,反而使其助黑夫截我归路,但幸而我入代时,令韩广将赵长城凿开数十步,作为通道,如今靠着这空隙,方能脱困……”
在一望无际的阔原上,堵住上万骑是可以的,但灌婴、扶苏之兵加起来也不过两万出头,双方还互有提防,未能尽力,这反而给了冒顿机会。
而只要出了长城,在寒冷霜冻里难以久持的中原骑从,绝对无法追上从小习惯了这种气候的匈奴人,冒顿觉得,自己已经安全了,如今乘着风雪停止,速速饮马嚼点肉干,便能继续逃窜。
但这时候,他耳边却传来了哭泣声。
去岁随他溃围的右大将及上百匈奴骑从,此刻都跪在雪地里,朝着南方代地叩拜,右大将甚至用小刀划破自己的面部,鲜血流出,滴在白雪之上,成了诡异的粉红色。
冒顿知道,这是在嫠面,乃是匈奴习俗,哀悼死者时用刀划破面部,使其流血,然后进行号哭,如此血泪俱流,以示悲痛。
冒顿却阴着脸训斥他们,因为众人尚未脱离险境,哪有时间在这哭天抢地?
右大将抬起有道道血痕的脸:“我兄长,左贤王死在了白登,是为大单于而死的,难道不值得为他嫠面哀悼么?”
“马肥时节,追随大单于南下的七万骑,如今剩下的,不过六七百,他们大多惨死白登,或在跟随大单于突围中,为大肠腧调头拦住追兵,高呼着‘撑犁孤涂’而死去,他们,难道不值得生者嫠面哀悼么?”
冒顿皱眉:“等到了单于庭,我自会嫠面而祭。”
说罢催促右大将带人上马,他需要离长城再远一些,才能有安全感。
但冒顿却发现,右大将等人牵了马后,却在原地窃窃私语,并无启程的意思,冒顿甚至听到一句:
“大单于对妻、子尚不甚惜,何况是普通部众?”
他不由愠怒,纵马过去扬起鞭子,抽了几个还不住朝代地方向跪拜祈祷的匈奴人:“若汝等不走,那便留在这,等着被秦人杀戮,追随死者而去!”
天寒地冻,面皮本就被风刮得生疼,再被硬邦邦的鞭子一打,顿时皮开肉绽,几个匈奴人被抽得疼痛不已,但他们看向冒顿时,却没了往日的畏惧与崇敬,取而代之的,是埋怨与不甘……
冒顿停了手,他这时候才发觉,在仓皇的奔逃中,自己的亲信几乎都已失散,眼下周遭这些人,多是右大将的直属部众。
幽幽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右大将在离冒顿不远处,单膝盖下跪道:“大单于可还记得,十多年前,头曼单于在河南地之战里,大败于秦人的事?”
冒顿如何能不记得?
失我贺兰山,使我六畜不繁息,匈奴人的歌声里带着怨望,而就在这歌声中,冒顿谋杀了头曼!夺取了大单于之位!
“当大单于杀死头曼,继位为新单于时,我,作为孪氏的远宗晚辈,也在人群里看着你,那时候我觉得,大单于做得对,这是草原,弱肉强食的事情,天天都在发生,一头孱弱的老狼,无法带领狼群,更何况,新的狼王,已拥有尖牙利爪。”
“狼子杀死老狼,吸干它的血,吃掉它的肉,才能狠辣而强壮,这才是匈奴人的生存之道!”
“而现在,大单于,你经过这场大败,已经再没有资格,统领胡人了!”
右大将站起身,抬起头时,冒顿看到的是一张年轻的面孔,还有似曾相似的眼神!
眼中凶光毕露,仿若要咬断老狼王喉咙的恶狼!
冒顿急忙举起弓,反手抄箭,却愕然发现,放置在马背上的箭囊,不知何时被人抽空!
反倒是右大将一挥手,那数百匈奴人便毫不犹豫地朝冒顿扑来。
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叛乱!
冒顿连忙调转马头,朝雪原奔去,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身为堂堂的撑犁孤涂大单于,竟也有众叛亲离的一天!
在他身后,鸣镝声再度响了起来,但这一次,却并非是用于报讯,而是瞄准了冒顿!
飞速转圈的鸣镝从冒顿马侧堪堪擦过,落到雪地上,这是右大将亲自射出的一箭,冒顿不知道他为这一天准备了多久,也未能因他射偏而高兴。
当他回过头时,看到的是,身后紧追不舍的数百匈奴骑,也高高举起了弓,朝着鸣镝射出的方向,拉动了弓弦!
数百支箭划着漂亮的弧线落下,如同天上撒下了一阵冰雹,噼里啪啦打在人与马身上,避无可避。
当冒顿身中十数箭,吐着血,挣扎着想要往前方爬去时,他身后响起了脚步,纵是声音为雪地吸走,冒顿依然能听到它步步逼近。
转过身,恍惚间,右大将的脸,却变成了头曼……
他说的话,竟与当年冒顿弑父时说过的,一模一样……
“大单于,冒顿,你不必再为匈奴是否能壮大而忧心,不用再承受鹰冠的重压。我会代替你,照料好一切!”
接着,弯刀重重挥下,一如当年冒顿弑杀头曼般狠辣果决!
拽着脏兮兮的辫,热乎乎的头颅被举起,狼之子的表情狰狞而不甘,永远停留在了死时的那一刻。
“草原,会拥有新的单于!”
“将这头颅,派人给秦人的夏公送去,告诉他,冒顿已经死了,请宽恕匈奴人的冒犯,吾等将远走漠北,永不南下!”
……
蒯彻是燕地人,也到过代北,体验过这儿干冷的冬天,尤其是腊月时节,万物皆寂,唯独茫茫白雪似乎永远望不到尽头。
但他从未想过,会寒冷到这种程度……
蒯彻现在十分狼狈,他的脖颈和手腕由绳子拴着,被马匹拉着前进,手肘以下已经没了知觉,寒冷还从他**的脚往上传,它们几乎要被冻掉,单薄的衣裳也无从遮蔽风雪,而左右经过的辽东骑士们目光,更如刀子一般剐在身上。
“呸,为胡人做狗的奸佞!”
说来也奇妙,唾沫喷在脸上,反倒让蒯彻感到一丝暖意,甚至伸舌头舔了舔。
好在,舌头还在,被紧紧含在口腔里,这是纵横之士谋生立命的武器,张仪当年在楚国,不也是被人打得遍体鳞伤,靠一条灿如莲花的舌头,最终外连横而斗诸侯的么?
但随着匈奴大败,能让蒯彻发挥的舞台,也已经没了。
放眼四周,原野上尽是战死的匈奴人,他们被砍了头颅,堆在高柳塞之外,已经被风雪冻得硬邦邦的,仿佛高高垒砌的石堆,看得出来,代北一战,匈奴几乎全军覆没……
“休矣。”
蒯彻摇头,喃喃自语,先时很小,慢慢变大。
“休矣!”
前方拉拽着他向前的马停下了脚步,马上是位身披白色大氅的将军,头戴冠,依然是英姿勃发,他也不回头,只说道:
“你的阴谋,连同匈奴,的确已是休矣,就算冒顿逃走,亦是元气大伤,一代人内,再不能入塞为害边地。”
蒯彻却哈哈大笑起来,顶着身后辽东士卒的鞭子,咬牙道:
“不,我说的是,公子休矣!”
“朝南方看看罢,扶苏,黑夫派来骗你去受死的使者,正在路上,而派来屠戮辽兵的大军,也旦夕将至!”
……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1027章 大是大非
“我曾读韩子之书,里面说,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而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
“但后面又有一句,皆非所以持国也!为设诈称,借于外力,以成其私,而不顾社稷之利!”
蒯彻被推攮着,跪倒在高柳城的烽燧之下,卫士旋即告退,身披白色狐裘,头戴冠的扶苏坐在他面前,尽管在草原和风霜里行进多日,但他依然强打着精神,与蒯彻进行这二人间,最后的对话。
“我现在算是明白,商君、韩子,但凡法家之士,为何都不喜欢纵横言谈者了。”
扶苏指着蒯彻:“你在天下安定时已密谋作乱,曾在范阳劝我叛秦,独立于海外,而后又离间父皇与黑夫,哄我勾结匈奴的打算落空后,如今又打算让两支秦军继续敌对。”
“夸大事实,离间父子君臣,毫无底线,不择手段。”
“你,才是那颗祸乱天下的荧惑星!”
“召王错了。”
蒯彻却抬起头笑道:
“我们纵横之辈,不是什么荧惑星。”
“纵横策士,手无持刃之利,位无千金之尊,我们之所以能成功,只因为一件事。”
他伸出一根手指:“那便是人性本恶!”
“为婴儿也,父母养之,子长而怨。子盛壮成人,其供养薄,父母怒而诮之。子、父,至亲也,尚且如此,更何况一般人之间,国与国之间?他们所谓的信任,不过是利益而已。荧惑不在天上,也不由纵横之士创造,他自在人心,充斥在这天下间,每个人心中!”
纵横家是剖析人心的大事,最善于利用人性里的弱点。
所以张仪说楚怀王,说什么,大王诚能听臣,闭关绝约於齐,臣请献商於之地六百里,使秦女得为大王箕帚之妾,秦楚娶妇嫁女,长为兄弟之国,利用的是楚怀王心中的贪婪。
蓝田之战后,又游说楚怀王曰,秦兵之攻楚也,危难在三月之内,而楚待诸侯之救,在半岁之外,此其势不相及也,骗得楚怀王纳地求和,则是利用楚怀王对秦的恐惧。
而后苏秦游说齐闵王,劝其称帝灭宋,让他一步步走向众叛亲离,诸侯围攻,利用的是齐闵王的骄傲自大。
姚贾说赵王迁,利用的是他对李牧的不信与怀疑。
人心里的种种情绪,在策士眼里,都是破绽。
只要有,策士便能用言语将其放大,让盟友产生裂痕,让君臣离心离德!
这是蒯彻的拿手好戏!
“召王以为自己能例外?你既已称王,属下的海东戍卒,辽东将士能原谅黑夫属意陈平,对辽东的荼毒?”
他挑弄道:
“黑夫能例外?如今形势已经明了,黑夫已戮胡亥,逐群公子,杀蒙氏兄弟,独揽大权,名为秦相,实为秦贼,而尚在人世的公子扶苏,就是他最大的眼中钉,肉中刺,必不容召王!此番亲自北上,便是为了解决你这大患!”
“的确不能。”
扶苏颔首:
“陈平害辽东之事,我永远忘不了。”
整整两年啊,身在胶东的陈平给辽东带来了太多麻烦,不论是勾连燕、赵、代阻碍扶苏西进,还是不断送卫满等贼寇去拖辽东后退,让扶苏整整两年,都未能离开这一亩三分地,而为此枉死的辽东辽西人,何止上万。
扶苏无奈地笑道:“我一边要应付麾下的劝进,另一面,也曾试图给黑夫传递提议,却石沉大海,他转头就宣布我已死,我难以猜出他意欲何为……”
“发生这么多事情后,我与他,实在谈不上信赖如初,反倒多了许多恩恩怨怨。”
可扶苏却话音一转,掷地有声地说道:“但即便如此,有些事情,是不能更易的!”
“那便是大是大非!”
“裔不谋夏,夷不乱华,助戎狄而攻诸夏,此为大非!”
“这是十多年前,在我为监军,与李信、黑夫在贺兰山对敌匈奴人时,便明白的道理!一旦做了,便是千古罪人!”
蒯彻拱手:“这便是召王拒绝助匈奴,甚至不远千里,将兵来击的原因。”
“这一点,是蒯彻料错了……”
“但如今召王已击破匈奴,向天下表明心迹,但接下来,面对黑夫,召王当如何自处?辽东、辽西、右北平三郡将如何自处?”
扶苏看着蒯彻:“那依你之策,该如何应对?”
蒯彻指向东方:“切勿再迟疑,立即调头回右北平去,辽人皆轻骑,黑夫方破匈奴,车骑疲敝,追之不及。待春日时,便带着辽东人,迁徙海东,黑夫方定中原,必不能起大军讨伐,而召王便能独立为一国之君,以待时变……”
扶苏露出了笑:“真是妙计啊,与当年在范阳劝我背叛父皇时,如出一辙,蒯彻,你就这么喜欢看天下分裂?我若依你之策,中原就会多一个在侧之敌,局势比征海东时还糟糕,黑夫与我就此彻底反目,商贾杜绝,转而大造战船,关东百姓渴望的休养生息,便再难实现了。”
“让我来告诉你罢,如果说,勾结胡虏入侵诸夏是大非。”
“那么,让天下早日一统,百姓安乐,黔首是富,便为大是!”
蒯彻愕然,想要站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被身后木桩上的绳子拴着。
他只能梗着脖子道:“你不顾手下数万士卒,数十万百姓的性命么?”
蒯彻不复最初的胸有成竹,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嘶吼道:
“你忘了秦朝七百年社稷么?要将秦始皇帝留下的大业,历代先君筚路蓝缕造就的邦国拱手相让?”
“扶苏,你这是要做嬴姓的罪人!?死后有何面目去面对列祖列宗!”
“罪人……”
扶苏重复着这个词,却笑道:“你说得没错,我曾是一个罪人。”
“不只是嬴姓的罪人,更是天下的罪人!”
他看着自己两年来握剑持矛,满是老茧的双手:“因为我的一念之差,将满手优势,统统葬送,最终让时局,朝最坏的方向坠落。”
“那些野心家,六国遗民,纵横说客,最希望的混乱!”
“你以为,我复起于海东,带着戍卒欲平定反王,是为了要恢复江山社稷?做一个英雄?”
“没错,有这样一点想法,但更多是,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一件事。”
他说出了自己的初衷:“赎罪!”
“奈何我能耐有限,又为陈平掣肘,只能稍稍平定辽东辽西,费尽浑身解数,只能勉强保住两地百姓生计安宁。说起来,扶苏真是无用啊,在这件事上,我远不如黑夫,他已扫平六国,我却还在原地打转。”
他自嘲道:“到头来,我做这一切,反而显得多余了。”
扶苏摇着头:“这也就罢了,如今九州即将大定,我若是听你的话,去做那个继续搅乱天下的罪人,我的复起,就真成了南辕北辙了!”
蒯彻目瞪口呆。
他曾说赵歇,说彭越,说韩广,说冒顿,甚至在多年前,还设计过“亡秦者黑”的戏码,成功让秦始皇帝怀疑黑夫,离间了君臣,招致天下大乱起码蒯彻觉得是自己的功劳。
哪怕这场大棋最终失败了,蒯彻也会以此为傲,以自己的纵横游说之术得意洋洋。
但现在,蒯彻却在扶苏面前,感到了无比的挫败感……
当年第一次游说扶苏失败,一来是他故意试探,二来也以为扶苏愚忠愚孝。
可现在的扶苏,见识了众叛亲离,看到了人间杀戮,起于海东,饱经风霜,行事作风,与当年大不相同,蒯彻以为,他已经变了,成了自己能够说动的人……
对权势的留恋、对未来的迷惘、对敌人的恐惧、对麾下众人的担忧、对不公处境的愤怒、对故友的疑虑、还有难以低头为人臣属的骄傲……这些情绪,扶苏一样不少!
可蒯彻使劲浑身解数,却终究无法说动扶苏。
现在他明白了。
扶苏身上,还有某种自己根本无法撼动的信念!
“我与黑夫的恩恩怨怨,尚未结成死结,我二人自当解决。”
“但绝不是靠猜忌和攻杀!更不是靠你这奸士的离间!”
扶苏一边说,一边往外看,似乎在等待什么。
“所以扶苏,你这是要自己去黑夫营中受戮?”
蒯彻只觉得可笑之至,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人物?
选择放弃,选择自杀的人物?
“黑夫何等人也,他能杀蒙氏兄弟,便也能杀了你!毫不留情!”
蒯彻仰头大笑起来:“我笑那秦始皇帝,何等英雄人物,少恩而虎狼心,得志亦轻食人,做事心狠手辣,怎会生了你这么一个心慈手软的儿子!”
“没错,我是心慈,改不了。”
扶苏站起身来,招手让外面的人进来。
“但我的手,早已沾满了血,已不软了……”
“尤其是对那些,唯恐天下不乱,比我罪孽更重的罪徒!”
卫士拜在面前,扶苏问他们道:“说了这么一会话,火烧旺了么?”
“旺了。”卫士禀报。
而烽燧外面的空地上,一个巨大的陶鼎正滚开着沸腾的水,热气直往上冒……
“善。”
扶苏看向冻得直哆嗦,鼻涕都凝固在脸上,已看不出面色是惧是怕的蒯彻,笑道:
“蒯先生挨了好几天冻,无衣无褐,冷得不行,实在是有失体面,让他,暖暖身子罢!”
面对蒯彻如此恶人,扶苏却没有歇斯底里的痛恨斥责,只有身为长公子的彬彬有礼,他朝外伸手,仿佛是邀请蒯彻去参加一场宴席。
而辽东的汉子们就没什么温柔了,拉胳膊的拉胳膊,抬大腿的抬大腿,还有人抱怨陶鼎不够大,恐怕要先剁掉这厮五肢才能塞进去……
扶苏只是优雅地目送他们远去:
“二三子,助蒯先生,就烹!”
第1028章 敌友
“冒顿已死!”
“冒顿已死!”
在白登山之战后三天,捷报连同冒顿的头颅尸身一起被送到了平城,在此停驻的十万大军,皆呼万岁!
杀死冒顿者为匈奴的右大将,如今他已自立为新的单于,这位新单于倒是很上道,不但献上冒顿首级,还答应将掠入草原的中原民众送回,以求得大秦的原谅,承诺他们会退出北假、云中,远遁漠北,不再南返匈奴在害怕,怕黑夫要对匈奴赶尽杀绝,如今损失大半青壮的匈奴,已经在阴山以南站住脚,招架中原的讨伐。
面对右大将的恭顺,黑夫却问负责典属国事务的娄敬。
“白登一战后,匈奴还有多少活着的王、将?”
娄敬禀报道:“还活着的,有左谷蠡王,左大都尉,右大当户,右骨都侯几人,皆为我军所捕,关押在白登山下。”
“据你观察,这四人中,哪两个更老实。”
娄敬的业务能力还是很强的,他前些年奉命如代地时学过匈奴语,已将这几人的家族、过往都打探清楚了:“左谷蠡王、右大当户和右大将一样,皆是孪氏之裔,而左大都尉则为兰氏,右骨都侯为须卜氏,要论恭顺,自然是后两人……”
黑夫了然:
“放了他们。”
“再让奉常刻印,我要封那左大都尉为归义都尉,西部单于,大漠以南,居延以北,阴山以西,残余的匈奴人,归其统辖。右骨都侯为向化都尉,东部单于,大漠以南,阴山以东,长城以北,归其统辖!”
“至于苦寒的漠北,大秦鞭长莫及,便留给右大将去吃沙子罢!”
娄敬奉承道:“夏公妙计,草原分则弱,合则强,使三单于并立,则匈奴必裂,相互攻战,而中原可渔翁得利!”
这还没完,黑夫继续定策道:“一同册封的,还有逃到乌桓山、鲜卑山的东胡部落,开春后派人去探索寻找。”
“还有北海之地,臣服于匈奴的浑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之国,也要想办法让商贾过去,各授予印绶,封为属国都尉。”
地图开疆谁不会,别管能否实际控制,先赶紧把法理确定下来,将这几百万平方公里土地的“自古以来”留给后世子孙……
“以上诸胡部单于、大人、都尉,若愿臣服,皆为大秦属国,送质子入朝,每年向中原缴纳兽皮羊毛牛马若干!”
被放走的两个匈奴贵人,还有饱受匈奴压迫的东胡和丁零诸部,能抱上秦的大腿,应该会欢呼雀跃。
末了。黑夫却想到一时,露出了玩味的笑,问娄敬道:
“娄敬,你觉得,让匈奴贵人送女来朝,嫁与列侯子孙为妾,以促进夏胡睦邻友好,就叫‘和亲’,何如?”
岂料历史上,最先给老刘出主意搞和亲,让他认冒顿做便宜女婿,高举“为了和平,陛下做单于外公又有何不可”大旗的娄敬,此刻却十分反对和亲……
他作揖道:“臣以为不妥,古人云,夫婚姻,祸福之阶也。由之利内则福,利外则取祸,故君王列侯,可与同族婚配,而不宜纳异族。”
“昔日春秋之季,南蛮与北狄交侵,周襄王竟也依仗赤狄,讨伐不尊王命,箭射王肩之郑国。”
“事后周襄王感激狄人,竟打算娶狄人女子为王后,大夫富辰劝谏他勿要亲近戎狄而离弃宗室。周襄王不听,乃以狄女为后,岂料狄女对礼仪的看法不与华同,厌恶襄王老迈,竟与周襄王之弟王子带公然通奸。周襄王大怒,乃废狄后,狄后竟与王子带引狄人入秦成周,占领洛阳,周襄王出奔,终于酿成大祸……”
黑夫眨了眨眼睛,长见识了,这件事他真不知道。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野性未驯的母狼,岂能使之登堂入室?”
且不说胡女貌陋为中原不喜,再加上双方礼俗不同三观不一,就算一时爽快,事后也会有无穷的麻烦,此举必然两面不讨好,起码娄敬绝不愿意自己多一个胡女生的孙子……
黑夫倒也从善如流,于是此事便不了了之。
倒是外头,叔孙通等随着后续大军抵达的文士,一直处于亢奋状态。
他们游走在战后的白登山附近,反复询问士卒经过,并觉得冒顿授首的事,值得大书特书,在关东好好宣传一下六国遗族勾结匈奴入寇,而救了燕代赵免遭胡虏肆虐的,不是什么豪杰侠客,而是对天下一视同仁的夏公!
“这不只是秦军对匈奴的胜仗,更是诸夏对胡人的完胜。”
“昔日有齐桓公齐桓公越燕伐山戎,破孤竹,残令支,救燕黎民社稷。时隔五百年,又有夏公亲征代北,力挫冒顿,杀胡十余万,解救代地百姓数十万,故曰,五百年必有伯者出!”
如今的霸主,自然是黑霸王了!
但在儒生眼里,霸道依旧不够,得进一步升为王道才行!
还真是瞌睡来了枕头,一匡天下后,接踵而至的便是远人来朝!
叔孙通们将黑夫封匈奴三单于,鲜卑、乌桓东胡大人,以及北海诸属国都尉一事,同历史上唐虞、夏禹、成汤、周公时的四方属国来献相提并论……
“昔者唐虞崇举九贤,布之於位,而海内大康,要荒来宾,麟凤在郊,而今夏公当政,亦是如此,此圣人在位之兆也!”
儒生们觉得水到渠成,已经摩拳擦掌,乘着内战外战的连续胜利,对夏公劝进了……
但有一件事,却成了从龙之臣们心里的一根刺。
黑夫手下的将尉谋士们,此刻并未因匈奴的残灭而放松警惕,依旧如临大敌,他们觉得战事尚未结束,一旦雪停了,随时可能要再度北上。
因为这场仗,虽以秦军完胜,却出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作为北伐东征的功臣,战后的最大得益者,列侯是最不希望此人出现的人,他们窃窃私语道:
“‘扶苏’怎么来了?”
……
“是我邀他来的。”
黑夫对已为心腹的“黄石先生”袒露了实情,虽然他早已宣布了扶苏的“死讯”,将辽兵的实际掌控者说成是刘季,但这点伎俩只能骗骗小老百姓,如张良等才智只士,心里门清。
“早在我灭楚北上时,便派使者走海路,给扶苏送去了一封信,约他来代北一同猎狼。”
“我在信中对扶苏说。”
“来则仍为故友……”
“臣还是以为,此乃画蛇添足之举,徒让众人心生不安!”
张良认为,没有扶苏,夏军一样可以大败冒顿,至于能不能杀死他,纯看运气,倒是让扶苏在侧,反而生出了许多变数,觉得黑夫是在给战争增加风险,皱眉道:
“若他不来,或者来了反助匈奴呢?”
黑夫一边抚着两条爱犬,喂它们吃来源可疑的肉,一边道:
“那便是敌人!”
黑夫甚至哼唱了起来:“朋友来了有美酒,敌人来了有刀枪……”
他为此做了充足的准备。
“胶东一线,尉阳带着海船舟师,随时准备,可以北渡辽东。”
“而广阳郡一线,没有北上进攻匈奴的军队,也在秣马厉兵,只等雪化,便可越过已投降于我的渔阳郡栾布,向辽西进发!”
“好在,他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扶苏。”
黑夫站起身来:“准备准备罢,我要邀约扶苏,前来赴宴。”
“我二人的恩恩怨怨,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张良道:“他若来,夏公又要如何处置?如臣一般,让其隐匿身份?但但扶苏与我可不同,他是秦始皇帝的长子,秦之社稷的正统继承者,岂会甘心为夏公臣属?”
“而若是杀之,扶苏却又能分清大是大非,一旦屠戮,就要连同其属下数万卒一同抹去……”
在张良看来,顺着先前宣布的扶苏死讯,让这个人从此消失不见,或许是最好的方式。
在这件事上,黑夫却不欲他人置喙:“我自有打算,可两全其美。”
“是何办法?”张良追问,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自然是……”
黑夫抬起头,从容笑道:“推贤让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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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9章 一个真相和一个谎言
会面的地点不在代郡平城,而在城南的武周山。
武周山很有特点,山不高,不过二十余丈,山顶平缓如荡,山的南麓,一条十里长河平静的从山下淌过,如今已完全封冻,冰莹剔透,可以行人。河的北岸有一道高一、二十米的崖墙,连续不绝,长达数里,落雪积累在上面,犹如一道北境的冰血长城。
虽然距离云冈石窟兴建还早,但此地已不失为一处“藏风得水”的好地方,山脉遮挡住了寒冷的北风,军营扎在这里,再生一堆熊熊燃烧的烈火,便能暖意盎然。
当扶苏被名为“黄石”的谋士引到此处时,黑夫已在这烤着火等待。
但凡许久未曾谋面的故人相会,最初总是会有一些尴尬的,尤其是当二人各有事业,且一度生出龌龊误会的时候。
缄默持续了好一会,最后由黑夫打破了这份尴尬。
“来了?”
“来了。”
黑夫注视着扶苏被风霜所摧,已经不再稚嫩的容颜,曾几何时,二人在北地相识时,还英姿勃发。
但一转眼,他们都已是人到中年,扶苏消瘦了许多,鬓角甚至有几分白。
“长公子。”
黑夫不由得站起身来,问起了往事:“当年我从南方派季婴送去咸阳的那封信,收到了?”
扶苏颔首:“收到了,里面有警告,但还是迟了。”
“出事后,为何不去岭南投我?”
扶苏摇头:“那时你也凶多吉少,加上形势所迫,无法南行,更何况,当时我斗志已失去,满眼迷惘,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连妻、子,都摒弃了……”
黑夫摇头:“汝子公孙俊安然无恙,在骊山为你‘服丧’,衣食无忧,更未曾痴傻,反倒聪慧得很。”
“我代他谢过……夏公。”
扶苏朝黑夫作揖,算是默然道谢。
又是一阵缄默,直到黑夫问了最关键的一点。
“你当初既已心灰意冷,那为何,最后又复起了?”
对此,扶苏没有回答,他此时发现,带自己来此的“黄石”及护送自己来此的卫士统统告退。只有武周山悬崖顶上,远远巡视着十余人,他们手持弓弩站在百步距离处,既无法听到二人的对话,又能时刻保卫黑夫的安全……
黑夫也注意到扶苏抬头看远处材官弩士的神情,顿时笑道:
“别介意,我对这场会面,已是诚意十足。“
“要知道,我昔日见钟离,见张良,都是令其手戴桎梏,唯独你,却能以自由身,单独与我见面。”
扶苏收回目光,看向近处,说道:“且不说崖壁上的材官,你此来,也绝非‘单独’罢?”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黑夫左右,还各有一头半大的黝黑代犬,正趴在地上啃着肉骨头……
黑夫倒是拍着两条爱犬,大言不惭地说道:“
“从云梦泽起兵后,我虽然也参与了不少战役,但渐渐只靠运筹帷幄之中,靠自己拼杀的已经很少,倒是听闻你在边塞,常身先士卒。我怕一旦出事,交起手来,我会打不过你。”
“于是便叫了两个帮手……”
扶苏摇头道:“我昔日认识的黑夫,果断而骁勇,可不是一个畏惧怕死之辈。”
“形势变了,我不得不惜命。”
黑夫自嘲道:
“麾下将尉谋臣们都说我这是……遇大敌勇,遇小敌怯。”
扶苏哑然失笑:“那已经被夏公祭奠过一次的扶苏,又是什么,大敌,小敌?”
“还是你眼中钉,肉中刺,一个已死之人?”
“是旧友。”黑夫伸手,请扶苏在数步外坐下。
“明白大是大非,可以坐下来谈谈的旧友。”
“扶苏啊扶苏,你亦是如此认为罢,否则,又怎会助我击匈奴,烹蒯彻,最后又孤身前来呢?”
的确,扶苏南下时,他的属下颇有劝阻者,因为陈平对辽东做的事,他们对黑夫存有深深的怀疑,觉得扶苏击匈奴已表明自己的态度,大不必再涉险。
“黑夫贪鄙,若大王前去,必是羊入虎口,凶多吉少!”
但扶苏,只是令副将高成,将带到这来的万余辽东骑从,都带回东北方百里外的广宁(张家口)去等待扶苏此行未带刘季,将其留在辽东,提防辽南群盗的侵扰。
而他自己,则单骑随黑夫的使者南下。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信任?
不,除了信任外,还有对时势的明了。
扶苏很清楚,倘若对黑夫采取对抗姿态,这绝对是一场以铢称镒的战争,辽东政权也许能熬过这个冬天,却绝对活不过来年秋天……
既然决定不做对抗,那便只能尝试着,坐下谈谈了,扶苏希望,能为辽东众人,争取到一个相对公平的未来……
黑夫指着扶苏面前,石案上的铜壶:“招待不周,并无侍女从者,这是用武周山下冰冻河床化后烧开的水,自己倒罢。”
说完自己倒了一盏,慢慢喝了下去,笑道:“看,没毒,当然,若是陈平在,他定会觉得,乘机将你毒死,是最好选择……”
不提陈平还好,一提陈平,扶苏也忍不住握起了拳头。
他最痛恨的人,一是蒯彻,二,便是陈平!
扶苏肃然道:“过去两年间,陈平身在胶东,却通过商贾,向燕代输送军械,使其联手阻我,更招募群盗贼人,不断滋扰辽东,陷城邑十余,杀害掠走百姓数万。”
他看着黑夫:“但我听闻,君对陈平,倒是嘉奖有加,不但封其为阳武侯,位列九卿,更将楚地悉数交给他治理?”
“于辽东百姓而言,于你而言,陈平确实有大过。”
黑夫却摊手道:
“但对我,对胶东,对整个天下,在陈平却又有大功。“
“若无陈平诡计,破楚定齐,不会如此顺利。辽东受的损失,不一定比彭越在彭城枉死的人数多,倘若如今,彭越以此为借口,请求我处置陈平,我应该同意,还是赞同?陈平是当诛,还是当赏?”
陈平是辽东的罪人,是坏人,是阴谋家,但他,却也是功臣,是黑夫必须重赏的列侯!
“陈平有过错,但过错在于,当时东西隔绝,陈平无法得到我的命令,只能自作主张,此人喜好阴谋之术,他觉得,我与你的关系,犹如夷吾与重耳,只能有一个人成功,谁先动手,谁便有优势!”
如同黑暗森林里,两个猎人,陈平为黑夫扣下了扳机,否则他与扶苏,便不会如此实力悬殊了……
扶苏冷笑:“于是,这件事,万余条人命,便这么轻轻揭过了?黑夫觉得,这是天下大定前,微不足道的阵痛?”
“没错,如同翻阅纸书,这一页,只能就此翻过去!”
黑夫不吝承认:“如今的形势是,谁先动手不重要,过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后结果如何!”
“扶苏,从你自称召王时起,我便知道,你在想我传讯,愿行周召共和之事,分治天下,但纵观如今形势,显然不可能了。”
“如今天下已经一统,六国余孽灭尽,匈奴残部也仓皇北遁,天下四十八郡,我已取四十五,你手中却只有三郡。我麾下有兵卒四十余万,列侯关内侯数十,而你,所属不过寥寥两三万人……”
扶苏皱起眉:“你是在用兵多将广来威胁我?”
黑夫大笑:“不,不是威胁,而是想告诉你,我背后推着我向前的手,比你多出十数倍。”
“而一旦我让他们失望,我将遭到的反噬,也将比你放弃这一切的代价,高十数倍!”
“你应该能明白,时至今日,吾等,早已不是只为自己而活,为自己而战了!”
扶苏默认了,他背后,何尝没有无数推手呢?
但他依然无法接受,黑夫将这一切,说得如此轻易!
但叙旧到此结束,接下来,便是黑夫邀约他前来的戏肉了:虽都自命为秦,但双方是两个不同的政权,若不以攻占厮杀的形势,该如何并为一体,使天下真正一统?
答案显而易见。
“天无二日,山无二虎。”
黑夫放下杯盏:“为了天下安稳,你我之中,得有人退让,推贤让能!”
“谁背后推手少,便谁让,是么?”
扶苏了然,但还是有些失望,叹息道:“黑夫啊黑夫,你是要我将这天下,将这江山,将嬴姓的七百年社稷,统统让予你?”
黑夫却不置可否:“不,让的不是位置,不是社稷,更不是江山。”
“执掌天下的位置,你从来没坐上去过。”
“嬴姓社稷,汝弟胡亥已丢得一干二净。”
黑夫张开双臂,似乎要将天地囊括在胸怀之中:
“至于这锦绣江山,也早已在各路‘英雄’‘豪杰’的争夺中,支离破碎,是我花了三年时间,一点点将其收拾缝补,至于你,扶苏,你只不过拾缀了三个郡,何谈相让?”
扶苏愕然,却哑然而笑:“此诡辩之术也,皆是歪理,不过以上种种,我的确一无所有,既非皇位、社稷、江山,那我还有什么,能让予你?”
“有。”
黑夫走近了他,盯着扶苏的双目:“扶苏,我再问你一遍,你本已万念俱灰,意志消沉,为何能远走海东,再度复起?”
“是想做皇帝?”
“是想继承秦始皇帝的遗志?”
扶苏也起身,与黑夫四目相对,给了他答案。
“是为了赎罪。”
“是我一念之差,造成天下大乱,百姓离乱,我想要,从头收拾这旧河山!”
“不错。”
黑夫拊掌道:“我想要你让出的,是这份罪过,自然,也有其背后的荣耀!”
“还有执掌天下的责任!”
“好大口气。”扶苏有些触动,却又摇头:
“但你连惩戒陈平,公平对待辽东、辽西众人都无法做到,我又如何知晓,你纵能善待天下一时,往后会不会重蹈的覆辙?”
“我当然能!”
说完这句话后,黑夫却哑了火,良久后才缓缓道:
“因为我不仅知先王三千年之兴衰,我还知道后王两千载之得失……”
他指向扶苏,眼神满是遗憾:“甚至,知道你,扶苏过去的命途走向!”
“此言何意?”
一番让扶苏觉得莫名其妙的话后,黑夫看了看武周山崖壁上,远远盯着这边的士卒,听不到这边任何声响,而左近就他和扶苏。
还有两条啃完了骨头,正在打盹的狗子。
一人两狗,这便是全部听众。
山壁阻隔,河水凝结,这里发生的事,仿佛也会被永远冰冻。
真是个吐露秘密的好地方啊……
黑夫露出了笑:“扶苏,你我在此,做一笔交易,如何?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什么交易?”扶苏满腹疑惑。
“很简单。”
黑夫低声道:“我想用一个真相。”
“换你一个谎言!”
……
上谷郡广宁县,便是后世的张家口,此地乃是燕山的一个缺口,从燕地通往塞北的必经之路:左右是隐约约的山脉,北方是莽莽苍苍的大地,腊月将尽,积雪未化,稀少而枯萎的草木,零星点缀着些许墙垣城邑,苍凉与荒芜,是这儿的主旋律。
只有奉命西撤至此的辽东骑从们,才让这儿有了些许热闹。
但他们的心已越来越沉,因为“召王”扶苏,已南下五日,至今杳无音信。
“大王会不会已经被那黑夫所害?”
“说不准,陈平能肆虐辽东,黑夫也必能对大王痛下杀手!”
“大王何等仁爱之人,若真如此,吾等拼了性命,也要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为大王复仇!”
直到一个孤单的骑影出现在辽东军的驻地外时,高成和辽东骑从,海东戍卒们才爆发了欢呼!
“是大王回来了!”
相比于南下前,扶苏形容并无太大变化,不像是遭到苛待的样子,但精神气却不大一样。
他沉默寡言,下了马后,对与黑夫会面发生的事缄口不言,巡视军营时却若有所思,呆呆怔怔,一会摇头,一会又点头,似乎在思索一件让他难以相信,却又无从与别人说起的事。
直到巡视完全营,扶苏才下定了决心,让高成召集三军集合。
“我有话,要对众人说!”
万余辽东、辽西骑从,追随扶苏两年的海东戍卒站在广宁邑城下,仰头看着他们的大王,秦始皇帝正统的继业者,如同明月般照亮这黑暗乱世的公子。
扶苏会和他们说什么。是拿起武器,继续对抗黑夫么?很多人心存疑虑,但也有许多人,愿意为了召王,继续战斗下去!
但扶苏一开口,众人却以为自己听错了!
“从始至终,我一直在骗二三子!”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更多的是决绝!
扶苏对所有人长作揖,让人大声复述自己的话,将接下来的话,传到每个人耳中。
“我不是扶苏!”
“真正的公子扶苏,早就死了!”
嘈杂声顿时响起,但所有人的惊呼,不解,疑惑,都被扶苏举起双手压下。
五日前,他从黑夫那,得到了一个真相。
而现在,作为交换,是宣布谎言的时候了!
一个要他在失去父皇,失去地位,失去江山社稷,失去妻子后,还要失去姓名身份的谎言!
却也是一个能让他善终的谎言。
一个能让天下和平一统的谎言!
迎着东方升起的太阳,扶苏露出了笑,这是卸下重担,一切释然的笑。
“我真名叫白羸,陇西郡人,乃是公子扶苏,在咸阳时的替身!”
“我只是,扶苏的影子!”
第1030章 他的时代结束了
摄政二年,春三月,扶苏又一次,站在了西安平的岸边(丹东)。
马訾水依然是那么清澈碧绿,春来时节,上面游着群群野鸭。
难怪黑夫说,它以后会叫“鸭绿江”。
这是扶苏第三次来到西岸平,第一次,是奉父命远征海东,在辽东千山老林子里杨端和病逝,自己一个领兵新手,在此遭遇了一场兵变,实在是狼狈不堪,幸亏黑夫帮忙,否则定会更加难看。
第二次,则是在目睹中原大乱后,历经艰难,单骑归来,凭着扶苏之名,带领海东戍卒,在帝国的东北边陲做下了一番事业!
回忆过去,扶苏哑然失笑:“同是扶苏,前后差距如此之大,难怪说成是两个人,众人便信了……”
尽管黑夫当日在武周山下与扶苏的对话,集中于这几十年间,秦楚汉匈奴的恩恩怨怨,但已经足够让扶苏在之后的几个月里,从燕地折返辽东的路途中,辗转反复无数次了。
因为黑夫说得一切,真是太可笑了。
自己,竟会在接到一封伪造的诏令后,自杀而死?
扶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是我生来易信于人,信于事?”
又或者,他骨子里,便是那种为了天下安生,能牺牲自己的人,未曾改变?
还有,秦始皇帝希望能传万世的秦,竟会二世而亡?且是为楚国项羽所灭,关中毁于一旦。
父皇若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
而这时代最后的赢家,也不是项羽,而是扶苏手下,那个流里流气,满嘴荤段子的大胡子老刘季,他才是秦始皇帝最终的继业者……
扶苏只觉得好笑,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啊。
但诡异的是,此人却又在白登为冒顿所围,签下了耻辱的和约……
至于黑夫?原本只该是一个籍籍无名,死在第一次灭楚里的小小秦卒!
故事离奇,其中曲折,叫人啼笑皆非,难以尽信。
这或许是黑夫瞎编的故事,为的是骗得扶苏上当。
“但我还是选择了相信……”
不管怎样,扶苏都接受了这样一个“真相”,作为交换,也宣布了自己的“谎言”。
“大王,渡河的浮桥都准备好了。”
高成过来禀报,这不知是他第几次叫错了,扶苏纠正道:“我已去王号,不再是什么大王了。”
“那,公子……”
“我从来都不是公子,只是一介替身。”不论亲信如何试探,扶苏都坚持这一点。
“那该如何称呼?”
“还是叫将军罢,如最开始那样。”
“难怪两年前来海东召集吾等时,让吾等叫将军,不称公子……”高成嘀咕道,对扶苏的故事,他已信了八成。
高成也是在扶苏宣布自己乃“扶苏替身,公子死后继其遗志,远赴海东”后,依然决定追随他的为数不多下属之一。
其余人等,或愤愤离开,或心灰意冷,大多数选择留在辽西、辽东,卸甲归田。
兵卒们回到了他们的土地上,黑夫答应两辽、右北平免租三年,以恢复民生,这让土著们欢呼雀跃,早已疲倦的海东戍卒,也默默扔掉武器,领走属于自己的退伍钱帛,不用打仗,对所有人来说是好消息。
相信他们在期盼已久的安稳生活中,很快就会忘记自己,忘记那个昙花一现的“假扶苏”。
“顶多在闲下来时,对儿孙念叨惋惜几句。”
扶苏心中暗道:“再往后,世人将只记得一个志大才疏,懦弱无能,抛弃妻子,最后死得不明不白的长公子……”
倒是高成,却对他不离不弃,执拗地说道:“即便将军不是扶苏,骗了吾等,但这两年来发生的事,却作不得假!”
“在中原大乱吾等海东戍卒踌躇不安时,是将军出现,让吾等有了主心骨,不至于流亡为盗,这是假的么?”
“在辽东遭到东胡王入寇时,又是将军带着吾等迎头抗击,保住了辽东,这是假的么?”
“这两年在辽东撑起一片天,庇护数十万百姓安宁的,正是将军!这也是假的么!?”
高成将拳头重重砸在左胸膛上:“既然都是真非伪,哪怕你真不是公子扶苏,吾等也愿追随!”
同高成有相同想法的人,有三千余,他们就这样一路追随,跟到了西安平……
但这儿,远不是终点。
众人将渡过马訾水,又一次穿过箕子朝鲜,在入夏前,抵达数百里外,曾经大军云集,而今早已废弃的“韩城”。
那儿是“海东侯”公孙俊的封地。
这黑夫,心里不知有多少阴谋阳谋,所有事都蓄谋已久。他早在一年多前宣布“扶苏已死”时,就安排好了,为其加了一个“海东侯”的爵位,又由公孙俊继承。
公孙俊将成为新秦的第一个边侯,实封!分之土田倍敦,祝、宗、卜、史,备物、典策,官司、彝器俱备,都于韩城,治马韩、辰韩、弁韩之民,命以策命,而封于海东。
朝鲜之南,大海之北,千五百里山河,皆海东侯封域!
所封不可谓不厚,但又实在辽远,与中原一衣带水,却又足够疏离,且对岸就是与扶苏有怨的胶东。
而扶苏,则要顶着假姓名,作为海东侯国的第一任国相……
公孙俊将在入秋时节去到海东,与扶苏父子团聚。
扶苏期盼着那一天,想早些见到玄衮赤舄,钩膺镂锡的小君侯。
但他一时间却又想不出来,该如何面对曾遭自己摒弃的儿子……
他应该以父亲的身份与其相认?对他道歉。
还是继续那个谎言,以国相的身份,尽心辅佐,默默守护他长大?
如何才能不让父子不信的悲剧,重演一遍?
摇了摇头,扶苏决定先不去想此事,他现在更迫切的,是与刘季碰面的时刻……
若有机会,扶苏一定会将此人好好瞅瞅,看他何德何能,竟能赢得天下!
只可惜,老刘何许人也,跑得比兔子还快。
原本驻守辽东的刘季,一听说扶苏与黑夫和解,惊骇之下,赶在扶苏到达前,带着妻子乡党和畏惧黑夫的千余人跑路了……
到二月底,当扶苏抵达秦与朝鲜的边界满番汗时,果有朝鲜侯箕准在此等候,面对扶苏要朝鲜纳粮的要求,箕准满脸的苦涩。
“上月不是才要过一次么?”
原来刘季在扶苏前南逃时,途经朝鲜,谎称自己乃是前锋踵军,又是要吃又是要喝,甚至要走了三百个朝鲜婢子作暖脚之用,且征召朝鲜民夫三千与之同行,又在东海岸掠走了不少船只,穿过朝鲜,朝半岛最南方的弁韩行进……
高成义愤填膺:“将军如此信赖刘季,他竟敢背叛将军,定要将此人捉住!”
“刘季只是害怕。”
扶苏失笑,黑夫曾笑谈,他会将刘季扔到汉城,让这家伙在那老死……
或许刘季已预见到自己未来了罢?所以提前跑路,可怜的老刘,至今还被蒙在鼓里,不明白黑夫为什么要处处与自己为难。
“随他去罢。”
扶苏沉吟良久,放弃了高成“追击刘季”的提议。
“我与他,都不过是离家的游子,何必苦苦相逼。”
步步前行,燕长城的东端,沛水就在眼前。
“再往前,便离开大秦了。”尽管朝鲜是中原属国,但毕竟与郡县不同,哪怕是死心塌地追随扶苏的众人,在迈过去前,也有几分踌躇。
毕竟这一次,他们将永远不再归来!
扶苏则记起他和黑夫见的最后一面,他们二人在右北平郡碣石山道别,并做了一个约定……
当时扶苏指着东方承诺:“我这一生,老死海东,绝不会西归!”
而黑夫则指着西方承诺:“只要我在一天,大秦便在。”
“我这一生,都将以秦吏的身份,善始善终!”
那眼神极其真诚,不似作伪,但扶苏也说不准。
“你我死后呢?这天下又会如何?”扶苏不依不饶,如此追问。
黑夫却顾左右而言他:“秦始皇帝在世时,对后事做了诸多安排。”
“但胡亥赵高李斯,听他的话了么?”
“你和我,按照他的安排走了么?”
“这天下的走向,人心的离合,如他所愿了么?”
黑夫摊开手:“吾等管得了身前事,哪管得了身后事,子孙事?千秋万代,世世永昌?可正如我对你所说的哪些事,这世上,哪有不朽的王朝啊,顺其自然罢……”
扶苏默然,只是看着秦始皇帝的碣石石刻,崖壁上,数百篆字依旧古朴雄浑,上面刻着秦始皇帝承诺过,却未能完成的事:
“地势既定,黎庶无繇,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惠被诸产,久并来田,莫不安所!”
现在,这份未完成的责任,已经被他推贤让能,让给黑夫了……
连同帝国的命运,也已在黑夫手中。
黑夫也在凝视那些篆刻,将酒樽高高举起,对着永世不朽的碣石,好似那个高大的身影,此时已然伫立在海边:
“我想始皇帝了。”
扶苏的酒樽,与他碰到了一起。
“我也是……”
二人满饮,而后忽然大笑起来:
黑夫道:“始皇帝若在,会如此说吾等?”
扶苏笑了:“定是将我劈头盖脸,痛骂一顿,赶得远远的,耳不听为净。而你,恐怕要如韩非一样,被赐鸩酒了,事后父皇虽然后悔,却只能暗暗念叨,明面上则要表现得冷酷无情,不让人看出来……”
黑夫忍俊不禁:“没错,定会如此。”
却又叹息:
“逝者不可复,记住该记住的,往后,吾等也不可能重蹈覆辙。“
黑夫对扶苏长作揖,作为最后的告别:
“往前走吧,扶苏,砥砺前行。”
“你和我,作为继业者,是时候给始皇帝留下的时代,翻篇了!”
……
“没错,是时候翻篇了。”
记着在碣石的种种,在渡过沛水后,扶苏转过身,对众人道:
“吾等,从来没有离开大秦!”
“而是要去海东,去亲手建立一个崭新的秦!”
他们会割掉疯长的野草藤蔓,重新开垦土地,播撒胶东商贾送来的种子,实墉实壑,实亩实藉。
新家园将拔地而起,而这个新邦国的一切,都将由扶苏草创,哪些该继承,哪些要摒弃,他终于能自己做主了……
新的秦,会是什么模样呢?
肯定会与秦始皇帝时的大秦不同,也和黑夫的秦不同。
看着曾随他经历过严寒风霜,如今被暖阳映照的三千张面孔。扶苏将手放在胸膛上,他心中的热血,一如年轻时一般跃动!
“那将会是公子扶苏在世时,曾告诉过我的……”
“他理想中的秦!”
……
距离完本还有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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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1章 扶桑
摄政二年,夏四月。
就在扶苏还在朝鲜境内砥砺前行时,刘季却已站半岛的最南端。
当时带着人逃离辽东时,刘季的想法很简单:离黑夫越远越好。
年近五旬,胡须已渐渐有些花白的刘季奉扶苏之命,守在辽东与卫满、臧荼对抗,他回想往昔,只觉得自己之所以半辈子蹉跎,碰上了乱世也没能建功立业,原因不在自己,而在黑夫!
龙离水则为虾戏,虎离山则为犬欺,还是条天杀的黑犬!
沛县的乡党是他的水,他的山,一旦脱离,只靠自己一人,顶多在扶苏手下做到了“都尉”,仅次于高成的位置。可还不等刘季有下一步动作,他那做一番大事的梦,却被扶苏与黑夫和解的噩耗给惊醒了。
“他若擒住了乃公,指不定会如何折腾,乃公宁可自己走!”
于是便有了这次逃亡,中原是回不去了,东北太冷,刘季只能带着自己连哄带骗追随的千余人,穿过朝鲜,往海东走。
已有城邑的韩城、汉城两地他不敢呆,因为总感觉不安全,刘季希望能去到一个黑夫永远抓不到他的地方。
于是,他们便来到了海东的极南,三韩之中弁韩人的地盘,后世韩国釜山一带……
刘季当年在海东东海岸的临屯,后被黑夫改名汉城的地方驻守过,与土著打过交道,甚至能稍微听懂点他们的话语,知道海东北部的东,和南部的三韩完全是不同的族种。
而三韩也不太一样,比如这弁韩、辰韩之人,便与“韩城”附近的马韩人形态不似:马韩皆矮小被发,弁辰则略高大,好纹身,褊头,其言语亦大为不同。弁辰亦擅耕作,此处土地较马韩肥沃,善种稻,作缣布,有邑聚,各有君长,且能冶铜……
弁辰的孩子出生之后,便让孩子的头整天靠在一块石头上,目的是希望孩子的后脑部平扁,大概是认为这能长寿?所以见到的人皆褊头。
而且好笑的是,弁辰的民居建筑,是一种井干式木楞房,好似中原的牢狱。
虽是蛮夷之地,但至少气候不错,足以农耕,不少人希望能在弁辰之地留下来,刘季的妻子吕稚便是如此她又一次怀孕了,刘季当真是老当益壮。
看起来是安全了,但刘季却偏执地觉得,应该跑得再远一些。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弁辰南方,那片群岛密布的海域。
刘季记得,早年黑夫与扶苏远征海东时,他曾听人说过,说这其实是个海峡,在东南方,还有一片群山森林密布的陆地,或许就是九州外的另一个州,但最后画到地图上,却成了一个大岛屿,比海东还要大,据说黑夫亲自钦定,命名扶桑……
“扶桑。“刘季坐在海边,久久念着这个名。
他很想渡过去,但尴尬的是,他们没有大船,刘季带人尝试以小船入海,却很快被风浪打翻。
也是瞌睡来了枕头,在刘季他们抵达海滨,利用奴役的弁韩人,建立了营寨一月后,三艘搁浅的船只停在了外海,并有人乘小舟过来,这架势,是将他们当成了本地土著的部落,想来换取淡水……
刘季还当是黑夫派来捉拿他的人,顿时如临大敌,但最后还是稳住了心神,带人在海滨伏击了这群人,并抓获了为首一个自称“徐宁”的方术士。
一审问才知道,徐宁是大秦太卜徐福留在胶东的弟子,专门学过牵星出海之术。
“汝等来此作甚,说,是不是来捉乃公回去?”
刘季凶神恶煞地扬起巴掌,但徐宁没打就招了:“天下大定,摄政令胶东开辟与海东商路,吾等送粮种至韩城,交予海东侯之相,复又来此勘测,好重开海路……”
得知那三艘船都是代表了胶东最先进工艺,适合航海的大翼后,刘季顿时大喜,他带着自己的发小卢绾、堂弟刘贾,挟持了徐宁,乘小舟回到海上,登上大船,靠着手里的亡命徒,成功夺取了两艘,只余得一艘逃走,往海岸西北行驶。
令人奇怪的是,船上极少士卒,几乎没有进行反抗,舱底划桨的隶臣居然以楚地人居多,言语相同,在老刘对他们“恢复自由”,并送一人一名弁韩女人的忽悠下,便嚷嚷着愿意投靠刘都尉了……
而这时,刘季才宣布了他雄心勃勃的计划:
“吾等要乘船离开海东,东渡扶桑!”
……
因为有一艘船逃窜的缘故,刘季认为,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们又花了半个月时间,通过掠夺周边的弁、辰部落,储备了足够的肉类和蔬果粮食,压在船舱底部,做好了东渡的准备。
但两艘船,只能载两百余人,而追随刘季至此的逃人,却足有七八百,所以得有人留下。
这倒不难,大多数人都排斥出海,他们多不习水性,对大海有种根深蒂固的恐惧,刘季决定让发小卢绾统领这群人,带着他们在弁、辰生活。
而堂弟刘贾和两百名希望能闯一闯的人,则愿意追随刘季到底。
但让刘季没想到的是,过去几年来,一直任劳任怨的吕稚却不打算与刘季同行,她的理由是,海上风浪大,而扶桑乃是过去从未有人探索过的航线,哪怕徐宁是个航海好手,依然会有风险。
“不若妾留在此地,为良人养育子女,若良人不幸死于风浪,起码能留下点骨血香火……”
这女人不是咒他么!刘季气得想家暴,可看看吕稚的大肚子,转念一想,也不是没道理。
于是五月初一这天,当两艘船离开了陆地,随着弁韩的海岸线渐渐远去,那些朝他们挥手送别的人里,便有刘季的老婆孩子……
尽管对马海峡不过两百里距离,顺利的话数日可至,但刘季他们的航行,依然艰难万分,白天风浪不大时,还能在甲板上吹吹海风,而当入夜后,看不清海岸的船便显得形单影只,命运沉浮不定。
两百余人被安置在主甲板下方缺乏照明的长舱室里,每个人睡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舱底往上散发出阵阵恶臭,再加上同行乘客因为晕船的哭喊呻吟,船只摇晃的陌生动作,打翻的夜壶传出的呕吐物和屎尿的骚臭味,争吵、斗殴、臭虫和跳蚤,叫人烦闷不已。
刘季辗转难眠,他蹒跚地走着,避开臭气熏天的船舱,登上甲板,坐在船侧的木头上,朝向大海,手里紧握着绳索。
海上虽然有风暴的危险,但也有喜悦和美丽的瞬间,大海像丝绸一样泛着涟漪,起伏不定,水面上明月皎洁。
在刘贾持刃胁迫下,负责领航的徐宁看着星辰和指南针,让船只一直往东南行。
刘贾是个旱鸭子,颠簸了一路,早就将肚子里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酸着脸坐在甲板上。
岸上再勇猛的汉子,到了海上,依然要脚底打滑。
在这凶险莫测的夜里,他忍不住问徐宁道:“扶桑,当真能去到?”
“也许已有人去过了。”
徐宁一边看着手里的罗盘,一边笑道:“早年我夫子在海东派人问过,弁、辰两地的韩人曾以小舟过往扶桑,当然,去了的人再也没有回来,不知真假。”
“而在中原,也早有人尝试过。”
徐宁打着比方:“我夫子计算过洋流和季风,要去扶桑,最方便的不是从胶东走,而是从吴越、东海。”
“据说吴国、越国灭亡时,颇有吴越之人尝试东渡,近来也有一起……”
徐宁说起去年夏公灭楚后发生的一件事,当时有胶东十三家商贾的船只奉命封锁东海,但在朐县一带,却有一艘靠岸的大商船,遭到了楚人余党挟持,有上百名楚人登上了船,据说里面便有项籍的智囊“亚父”范增。
“而后那艘船遭到舟师追击,便顺着季风,往东驶去,舟师追之不及,之后再未见到那群楚人……”
“有人说那些楚人已抵达了扶桑。”
“但从那边去往扶桑,千里迢迢,起码要半月方可抵达,彼辈更可能已在外海遭遇风浪,葬身鱼腹。”
说这些话时,徐宁眼里满是对未知世界的憧憬,他们这批弟子,是徐福在投靠黑夫后收的,所学各有所长,或神秘的炼丹术,或舆图牵星,以及航海。
他则是徐福诸弟子里,对探索外海,寻找《海经》《山经》里那些神秘世界最热衷的一个。
刘季在一旁听着,心中好奇,问起了关于扶桑的事。
“据说那是日出之地?”
徐宁颔首道:“夫子等人持此说,大海之中,有山名曰孽摇羝,上有扶桑木,柱三百里,其叶如芥。有谷曰温源谷。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
“但少府张苍不认可,他以为大地是圆的,而绕着太阳周转运行,日行九万里,故世上并无所谓日出日落之地,处处皆是如此,只有早晚之别。”
“我还是相信真有日出之地。”
刘季对这些太过宏大虚无的学问不感兴趣,他唯一关心的是,抵达扶桑后,纵黑夫有通天本事,也难以捉到他了罢?
“在那日出之地,在扶桑木下,我大概就不必怕那入夜后的黑影了……”
于是刘季饮了一口酒,指着东方,笃定地说道:
“日出之际,吾等定能抵达扶桑!”
但他这句话却成了乌鸦嘴。
徐宁不回答了,他盯着天上被云层笼罩的星辰,还有飞速转动的信风鸟,肃然道:
“风暴来了!”
……
虽然对马只是一个海峡,但当风暴到来的时候,仍非常突然且惊天动地。
在漆黑一片的隔舱里,刘季被从一边甩向另一边,他能感觉到船被暴怒的海洋扭曲着。
风暴中,没有什么声音比船的嘎吱声更让人害怕了,船板呻吟阵阵,声音如此之大,仿佛随时可能崩解。海水透过舱口灌进来,将可怜的人们全身浸湿,尖叫声非常惨烈:仿佛所有在乱世里死去的冤魂都在这。
又一阵巨浪打来,带着恐怖的力量,在那个时刻,所有人都似乎要葬身海底,每个人嘴里都喊着各自信奉神灵的名:
东君没用,夜里没有太阳,云中君虽然管降雨,但他手能伸到大海上么?湘夫人、湘君离此太远,管得了江河湖泊,管不了大海,山鬼?这儿有座山就好了。
也只能指望大司命不收他们的小命。
在这惊恐中,哪怕在海上经验丰富如徐宁,也已是面色惨白。
他扫视舱中所有人,发现唯一能保持镇定的,就是刘季了,他将自己牢牢拴在柱子上,隐忍着,眼睛里充满了隐于轻浮表面下的坚韧。
刘季没有大呼小叫,而是大声问徐宁:
“你这船,能扛过这阵浪么?”
徐宁摇了摇头:“不知。”
刘季不由大笑:“没想到我老刘,吃了几十年鱼,也会有葬身鱼腹的一天,真是窝囊!”
话语满是不甘,令人惋惜,而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徐宁也被刘季的豪爽义气所感染,犹豫片刻后,回应道:
“刘君!“
“吾等生死不知,有一件事,我也不瞒你!”
“何事?”又是一阵浪,刘季抱紧了柱子,比过去五十年里,抱任何女子都紧。
徐宁凑到他耳边,大声道:“我来海东,根本不是要重开什么航路,而是负有使命。”
“我奉大秦摄政夏公之命,找到刘君,假意被俘,送你去往扶桑!”
第1032章 楚汉
风暴停了又来,永无平息。
当刘季艰难上到甲板上时,天还黑,看不见星星,他们正巧转到迎风面,一阵极其恐怖的风暴正在咆哮,海洋和天空都被撼动了。
船舱里已经足够狼藉了,甲板上的情况更恐怖,未来得及降下的主帆被撕成了碎片,桅杆弯得像一张弓。留在甲板上以稳定船只的人,统统暴露在如山高的骇浪里,三个舵手在尾楼甲板没过膝盖的水中挣扎,才能勉强掌舵。
尽管他们十分努力,但猛烈的风持续撞击着大翼,不停地折腾着桨帆船起起伏伏,让它左右摇晃、四处飘移,海水从船的两侧不断地冲击着船身,犹如巨石从山上滚下,直接砸向了木质船体,好似随时会将船击碎一般。
所有人都在仓皇躲避,勇猛的刘贾死死抱着手边的木头,徐宁也蜷缩在一角,瑟瑟发抖。
唯独刘季迈着蹒跚脚步,走到船头,将绳索系在自己腰上,竟就抽出了腰间的三尺剑,一脚踩着船帮,就对前方汹涌的风暴海浪怒吼起来。
他的声音很快就被风浪和船的咯吱响声淹没,又咸又冷的水激到脸上,如同他的命运一般。
“来呀!”
刘季抹去脸上的海水,须发贲张,大喝道:
“黑夫,乃公就在此处!”
“你也不必藏着,若有胆,便来与我一决生死!”
他怒吼着,好似这黑暗的夜,咆哮的风,正是黑夫的化身。
这么多年了,从在咸阳城与黑夫相遇……不,是十八年前在外黄城头多看了那黑厮一眼后,刘季便觉得,自己的一生彻底完了,黑夫处处与自己为难,杀又不杀,只是踢得远远的,让他远离时代的中心。
刘季也曾抗争,几次试图逃离,可到最后,却发现终究还是被黑夫玩弄于股掌之中。
“为什么?究竟为何要与乃公为难,看上了吾妻,还是看上了乃公?”
这是刘季最困惑不解地方,自己怎么得罪黑夫了,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闪电劈下,雷鸣震耳欲聋,船的两边都降下了可怕的雷霆,海上的很多地方看起来就像燃起了大火…….它们仿佛是黑夫的笑声,居高临下,在嘲笑刘季的无力。
而无比狂暴的风,则将他们的船只高高抛起,有人因为拴在腰上的绳索不稳,整个人飞了出去,落入海中,他张大了嘴,声音却被风暴掩盖……
刘季也没能拉住他,泪水的海水一起沾在脸上。
在那些手握大势的人眼里,他们这些小人物的性命荣辱,喜乐哀怒,就如海上形单影只的船,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
只轻轻一挥手,就能决定你的生死,或拨到天涯海角。
“乃公不服!”
但刘季没有退让,没有露出对死亡的畏惧,他这一生拼尽全力,也要摆脱这笼中鸟一般的命运!
他披散着头发,对着风浪狂呼,怒吼,对抗!
这一刻,他像极了手持残网,与大海抗争的老人。
又仿佛是朝着海神波塞冬挥舞拳头的奥德赛!
所有人都为刘季的疯狂所惊讶,就在这时,又一个闪电划过天际时,顺着刘季的剑,他们看到了前方的憧憧黑影……
“是陆地!”
但看到陆地并不意味着希望,因为剧烈的风浪,船失控了,船头径直冲向岸边,眼看就要狠狠撞向陡峭的礁石!
他们抛下的锚,未能抓住海底,而是在下面缓慢地拖动,这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以及在眼前耸立的海岸,能让最坚强的水手都心惊胆寒。
一瞬间,船上的纪律就荡然无存了,桨手们开始到处乱跑,准备逃命,每个人都跑到看似更安全的船尾,混乱不堪。
独剩刘季一个人站在船头,直面死亡!
有时生存真的取决于一时的侥幸,如同奇迹般,一直在海底拖动的锚,像是抓住了什么东西,缆绳一瞬间就绷直,承载着整艘船的重量,让它在渐渐变小的风浪里,停了下来。
船上所有人都发出了欢呼,混乱平息了下来,更多锚被抛了出去,紧紧地固定在海岸上。
他们就这样在那里停靠了一整夜,当次日风平浪静,太阳露出地平线后,所有人都用崇敬的目光看着昨夜唯一没向风浪和大海屈服的刘季,对他的称呼也变成了“刘公。”
另一艘船不知去向,刘季他们满船百人,坠海了几名后,还活着的尚有93人。
在刘季带领下,众人将船拖进背风的海湾,离开了崎岖多石的海岸,当刘季手脚并用,登上海岸边一块大岩石上时,纵观地势,此地三面环海,西有滩涂,东面山口,好似一个狭长半岛。
他眯着眼看向东方,那是一片森林密布,山脉起伏的广袤陆地,鹿和野猪在林中走动,河流中有许多河豚,看上去尚无人类活动的痕迹……
如同婉约处子,等待着老刘去开发建设。
“这是扶桑么?”
他们一共经过三天三夜的航行,据徐宁估算,至少在海上行驶了两三百里,虽然始终没有看到传说中的扶桑木,但他们相信,自己登陆的地方,就是扶桑!
而历经大劫的刘季,只觉得,自己终于在这场实力悬殊的抗争中,赢了第一次!
“黑夫想让我一直做纸鸢,将绳子拴在我背上,他随手操控,便可左右我刘季的一切。”
“但他错了!”
拴在纸鸢背后的线,已在那场剧烈的风暴中,由刘季自己用剑,猛地斩断!
扶桑距离中原千里迢迢,只要远离海岸,黑夫绝难再找到自己。
他现在,拥有了自由的未来,黑夫再也无法干涉的未来!
“黑夫想将乃公送到扶桑来老死异域。”
“但乃公,偏偏要在这建国立邦!”
“我当年见秦始皇车驾,曰,大丈夫当如是!我便要做这扶桑的,始皇帝!“
思来想去,这些年刘季能自己说了算的地方,便是在海东东海岸的“汉城”时,他在那得到了一个儿子,也拥有了追随至今的亲信手下。
“就叫汉……”
尽管手下人口不足一个小村邑,但刘村长,却已经给未来自己的国,定下了国号。
刘季拔出剑,迎着初升的骄阳,高高举起!
“大汉!”
……
而就在刘村长刚于本州岛西部登陆时,隔着一道浅浅的濑户内海,在后世的九州岛南部,也有一个绳纹人的村落,正从黎明中苏醒过来。
扶桑还处于狩猎采集的原始时代,并无农业,当地的土著因独特的绳纹陶器而被后世称之为“绳纹人”,绳纹人面部扁平且极为宽阔,且短面,鼻根略微凹陷,且毛发极多,在这串群岛上生活不知几万年,与世隔绝。
尽管过去也偶有外来者从朝鲜、中原漂流至此,被土著称之为“渡来人”,他们虽有更先进的文化,但毕竟形单影只,很快就湮没融合了。
直到去年秋天,一艘来自外海的破船漂流至此,改变了一切……
在绳纹人疑惑的目光中,船上下来的多是青壮,手持铜铁武器,高举着火鸟旗帜,打得还在使用木石的绳纹人抱头鼠窜,且拥有首领,竟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女人名虞,被称之为“虞夫人”。
不过,这位渡来人的女首领,更喜欢丈夫过去对自己的称谓。
“虞姬。”
这些早刘季几个月,登陆扶桑的渡来人,便是徐宁所说,去年抢了一艘胶东商船东逃的那群楚国残部……
他们从东海郡出发,路程比刘季远数倍,遭遇的凶险也大数倍,除了猛烈的风暴外,还遇上了完全无风的情况。
船一动不动地在烈日下枯坐,大海平静得像一杯水,所有的风都停了,大海哑了,周遭无比平静。
所有东西都腐烂、发霉、发臭;水开始发臭,酒变得无法饮用;肉,即使是已经干燥和烟熏过的,也长满蛆虫,船上所有人在高温之下变得病恹恹的。
不适应航海生活的人死于高烧或痢疾,他门凄惨地死去,只能将遗体投入海中。
带着这群楚人离开中原的亚父范增,便死于复发的背疽,临死前痛哭流涕,觉得是自己害了项籍,害了楚国。
他唯一能补救的,便是如伍子胥对待太子建那般,带着项籍唯一的子嗣,连同项籍的爱妾虞姬逃离中原,逃离黑夫的魔爪!
范增去世后,虞姬便母凭子贵,成了楚人的首领。
好在风很快就来了,且是西南风,他们帆桨并用,朝着未知的前方航行,在航行途中,船上的楚人经历了最严重的危险,也看到了人世间所有的奇迹。
水龙卷风像一根巨柱,从大海里吸出了大量的水,海豚群跃出水面,仿佛在为他们做指引。
到航行的第十八天,楚人终于发现了陆地,但由于身体过于虚弱,没办法选择一个安全的登陆点,有人在海浪里淹死,有人跪伏着爬到岸上,原先船上的83人中,最终只有50人存活。
即便如此羸弱,他们依然凭借有代差的武器和战术,打得来窥探的绳纹人猎手抱头鼠窜,并顺势向绳纹人的村落进发。
虞姬则巾帼不让须眉,不但因怀了“少主”而地位崇高,更有一身项羽闲暇时教的武艺:
虞姬尤其善使弩,左右各持一柄,箭无虚发,在渡来人与绳文人的械斗里大放异彩,在征服几个村落后,她已被视为女神一般的存在。
显而易见,楚人完成了对这片新陆地的第一次征服占领了一个村邑。
楚人将被称之为绳文人的土著当做奴隶,称之为“虾夷人”就像楚国先祖在江汉对濮、越所做的那样,一切都轻车熟路。
文明,是可以迁移和复制的。
在男人们的构筑下,防御野兽的围墙取代了栅栏,在村落外围被兴建,田亩也被开辟,船上还剩余的一点稻种被小心翼翼撒在肥沃的土地上。
文明的种子,也开始在这片处子地生根发芽。
而在低矮的虾夷人茅屋中央,一座楚式夯土建筑拔地而起,这是虞姬的居所,在扶桑最冷的时节,她在这儿分娩,并生下了一个男孩……
“是项将军的遗腹子。“
“是楚人的希望。”
入夏四月的这天,穿着一身麻衣的虞姬,抱着三个月大的孩子,在村邑外,带着众楚人,对着那些刚建成坟包祭祀,这是亚父,以及在渡海途中牺牲的楚人空冢。
她已为这村子,还有孩子,取了同一个名。
“郢。”
“项郢!”
八百年了,不论楚人如何迁徙,如何沦亡,他们的都城,一直都叫做“郢”。
从丹阳到鄢,从江陵到,从陈到寿春,变得是地域,不变的是火红的楚声楚色。
而现在,楚人的郢,在黑势力的威逼下,漂泊到了海外……
“将军放心,楚国没有亡。”
虞村长怀抱着越来越健壮的孩童,她的目光看向大海茫茫的西方,似乎在对亡夫发誓。
“赫赫大楚,会在这扶桑汤谷之地,浴火重生!”
……
ps:计算失误,在老刘身上多费了点笔墨,所以……
还有三章,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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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3章 最后的审判
“选择西去的人,家已经不在后方了。”
“而在前方!”
喜牢牢记得,两年多前,站在皑皑白雪的葱岭之下,李信曾如此对自己说。
对李信而言,家在雪山的那一边,在那些尚未被探索和征服的土地城郭,在马蹄尽处!
李信像是秦始皇帝在最后的生命里,用力射出的一支箭,承载了其遗愿,一旦离弦,不抵达终点,他就不会回头!哪怕是胡亥的诏令,哪怕死亡,也无法带走李信对始皇帝的忠诚!
于是整整八千人向西进发,他们大多是无牵无挂的青壮,良家子、恶少年,紧随李信步伐,毫不犹豫,彼辈去到另一片天地后,会有如何作为,喜无从知晓。
但对于远征军大多数人而言,家依然在东方。中原有他们祖先的坟冢松柏,有日复一日在里闾门前眺望的妻儿,熟悉的衣冠乡音,让人安心合口的粒食羹汤。
于是在喜等人的带领下,万余远征军开始了东归之旅,并于他们自行纪年的“秦始皇四十年”,也就是“摄政元年”的三月,回到了张掖郡敦煌。
进入玉门关时,他们人数已经减半,上千人倒毙在干涸的戈壁上,其他人则留在了沙漠里的绿洲国度,放弃了回家的希望……
因为家太远了,哪怕喜等人到了敦煌,复见秦之郡县楼阙,可距离关中,尚有一半的路程。
好在流经敦煌的党河滋润了干渴已久的西征军,鸣沙山相比于西域的大沙漠,根本不算什么。
他们在敦煌重整旗鼓,开始从西边打通河西走廊,将试图回到这片沃土的月氏王子击败,守住了大秦的新领地。
为此耽搁了很多时间,直到摄政二年开春,他们才重新出发。
接下来的旅途还很长。
从酒泉乱石耸立的黑山峡谷。
到张掖附近色彩绚丽的丹霞奇观,这些他们西行时走过的路,都需要大军用脚步重新丈量一遍。
只要是还在河西走廊,这绵延千里的漫长路途里,人只要一抬头,便能看到西南方连绵不绝的祁连山,似乎永无尽头,牢牢占据着天际线。
难怪它被月氏、匈奴人唤作“天”。
看着祁连山上的积雪,喜也摸了摸自己的发髻。
多年前被发配西域的瘦削老吏,头发尚且乌黑,如今却渐染霜色。
随着脚步向东,士卒们不知道磨破了多少双鞋,河西走廊越来越窄,似已到尽头,但西征军若想回家,还得过最后一关:素来凶险的乌鞘岭。
两侧有高大的雪山终年积雪,寒气常侵乌鞘岭,形成东西壁立的严寒气带,季春飞雪,寒气砭骨,西征军们相互搀扶着攀爬,忍受着气候骤变带来的寒冷,才越过了这道天险。
翻过乌鞘岭,过了令居县,在大河渡口,喜遇到了新任张掖郡守的羌华,而从他口中,喜也基本得知了这些年天下的分分合合。
羌华大赞黑夫勘乱定难,重新一统天下,喜却未置可否,西征军人数多,渡河慢,行进也慢,他则得到了特许,可以乘坐最快的邮驿去往咸阳。
“夏公日夜盼着重新见到喜君,以高爵重职相待。”羌华如是说。
但喜却不为所动,断然拒绝。
“我是监军。”
“我终日向将士宣扬军法,岂能离开军队,擅离职守?”
若非喜一路上尽力控制,这支西征军,恐怕无数次分崩离析,或者在饥寒交迫中,沦为群盗兵匪了。
喜决定将他们照看到终点,有始有终,不能出任何差错。
他们渡过大河,进入临兆的长城内,沿着秦始皇帝当年西巡复返的路线,穿过陇坂,到了关中……
至此,才算是到了家,景致也变得不一样起来,少了大片大片的荒野,多了阡陌相连的农田里闾,周原岐山之下,男耕女织,一片祥和景象,让人很难想象,两年前这还是战场。
西征军大部被留在了雍地就食,等待复原命令发回原籍,而喜也在众人垂泪相送中,告别了朝夕相处三年的将士,继续向东行进。
离开雍地时,喜的马车上多了几策新近修订的秦律,沿途休憩时,喜便皱着眉一条一条地看,他想知道,这几年里,律令有何损益之处。
入夜时分,亭长知道他身份,提出要加灯盏,并提供鱼、肉等,却被喜拒绝。
“我卸任西征军监军身份后,便只是一个被秦始皇帝贬爵为上造的戴罪之人,《传食律》有言,但凡留宿亭舍,不更以下到谋人,米一斗,酱半升,菜羹一升,喂养马匹的刍草半石,夜里不可提供灯烛,既然这一点律令未改,便不要对我特殊对待。”
黑夫夺取咸阳后,倒是曾发文书去西北,恢复喜在朝中做官时的地位,但喜在敦煌看到这份文书时,却没接。
喜当时不认为那道诏令是合法有效的,因为两边信息的偏差,此事便不了了之。
于是固执的喜,只能在白天观看抄录律令,当看花了眼睛时,他便在沿途村邑,走到田埂上,向农夫小贩们问好,询问近来官府种种施政之策。
犹如一个即将办理一场大案,进行一次审判的令史,默默记住所见所闻的一切,要将它们都充当呈堂证供……
摄政二年七月二十日,风尘仆仆的喜,即将抵达咸阳西十里外的杜亭。
而就在这时,他的马车,却被人拦了下来!
赶车的仆不认得眼前的人,见其伸臂拦车,连忙拉住缰绳,马车在其面前丈余外停下,因为此行关系重大,不免紧张,呵斥道:
“汝乃何人,可知车中是谁?竟敢当涂阻拦?”
“我知道。”
那声音铿锵有力,一如当年。
纵是车里闭目的喜,也不由睁开了眼,他握着书的指尖,有些微微发颤。
“车中坐着的,是天下闻名的喜君。”
“喜君为官数十年来,恪尽职守,对律令烂熟于心,断狱数百,其手中绝无冤假错案,每一个,都做到了律令上的公正。”
“喜君面上冷酷,实则心怀百姓,更敢当朝质问始皇帝,而今沉冤昭雪,西行复返,我作为晚辈同乡,特来此相迎。”
马车的竹帘缓缓掀开,喜探出头来,他已是满头灰发,饱经塞外风沙,老吏眯着眼,辨认出了来者身份。
眼前的人,已不再是当年在安陆湖阳亭,拦车喊冤的年轻后生了。
他一身常服,束冠深衣,唇上两撇矢状浓须,腰间带剑,就站在满是尘土的道路中央,合拢双手,朝喜作揖。
只有那张与黔首一般黝黑的脸上,笑容依旧。
“喜君,别来无恙乎?”
……
喜与黑夫二人,在杜亭中对坐。
恍惚记得,二十年前,他们的初次相识,也是在安陆县一个不起眼的小亭驿。
只是两人的命运不一,都为这大时代的浪潮所激,脱离了原先的轨迹,只是黑夫最终以下克上,成了弄潮儿,喜则漂得更远些,倒是更像一个见证者……
见证了一个小人物从区区黔首成长为帝国真正的统治者。
也见证了一个时代的风起云涌,壮怀激烈,趋于平淡……
喜目光看向一旁,传说是白起自刎时溅红的拴马石墩就在一旁,当年就是在这,喜被始皇帝西贬,落魄地要踏上漫长谪路时,途经杜亭。
因为有扶苏为喜求情被斥在先,满朝文武无一敢来道别,唯独黑夫之妻叶氏单车而行,赠酒相送。还赠了一舍人,供喜使唤,一女佣,供喜沿途洗衣造饭之用。
为此,喜特地对黑夫作揖:
“若无这对仆役一路照料,我恐怕撑不到李信那,多谢摄政夫人,我去西域时,他们留在了敦煌,如今已有两二一女,不欲东归,恐怕无法将他们还给摄政夫人了……”
“此外,也要多谢摄政那捎人送到河西的相赠之言。”
黑夫还礼,对敬重的人,不论他到了什么地位,都是恭谨如初: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李将军的确识得喜君,而喜君,也未辜负他和众将士的信任,将西征之人平安带回,沿途未曾有一起冒犯百姓的冲突,殊为不易也。”
喜说道:“李将军亦深知摄政,他越过葱岭前,让我带一句话给你。”
“什么话?”
“李将军只想问。”
喜抬起头,目视黑夫:
“黑夫,还记得始皇帝的志向么?”
“始皇帝的志向……”
黑夫默然良久,叹息道:“都明明白白,篆刻在恒山、芝罘、碣石、琅琊的刻石上啊!”
他站起身来,念起那些仿佛上个时代的迷梦呓语来。
“**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这是始皇帝对拓展华夏领土的雄浑大志,只可惜天下负担不起这么多征伐,不过足以欣慰的是,李信,他能继承此志,率军西征,替长眠骊山的始皇帝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九州之外的其他文明,以李信之能,或许真能打下一片山河,让始皇帝的威名,传到极西之国罢?”
“这份开疆拓土的遗志,已由李信继之。”
喜点了点头,认同了,李信的确是如此认为的。
“还有,始皇帝令人不以谥号论己,後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他希望大秦世世永昌,千秋万岁,永远延续下去。”
“可这世上,没有不灭的王朝,夏商周皆是如此,秦又岂能例外?我虽撑住了这摇摇欲坠的社稷,但我死之后,一切犹未可知。”
“不过,扶苏之子公孙俊,他已被封在海东,偏居一隅,只要没有太大变数,或许真的能在那江山永固,万世一系呢。”
“所以,这份万世一系的遗志,或由海东侯继之,就像殷商已亡,宋国却承袭也子姓社稷一样。”
对这一点,喜皱着眉,不置可否。
“始皇帝还曾承诺过,说地势既定,黎庶无繇,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惠被诸产,久并来田,莫不安所。节事以时,诸产繁殖。黔首安宁,不用兵革……”
“他活着时没能做到,反倒是徭役无度,大兴宫室,南征北战,天下疲敝不堪,以至于酿成了大祸,不过如今好了,我再度一统九州,六国灭尽,关东安定,就连边疆的隐患匈奴,也已残破北遁,奔走于天南海北的戍卒可以回家,农夫只需缴纳十一之租,也算是男乐其畴,女修其业,各有序乐。”
黑夫摊开手,笑道:“这一点遗志,由我来继承!”
“如此观之,不论东去,西行,还是留在中原,吾等,皆是始皇帝的继业者!”
喜感慨道:
“你所继的这份志向,最难办到,四十八郡,两千余万口人,还有难以调解的六国之人,可不是李信、公孙俊只需对数千人负责能比的。”
“很难罢?”喜问黑夫,这一刻,他又成了那个对黑夫敦敦教导的同乡长辈。
“难。”
黑夫先是一愣神,感慨地颔首:“真正承载重担,方知创业难,守业更难。”
他接着避席长拜道:
“喜君,除了这三点外,始皇帝还有一份遗志,还未能实现!”
“那便是初平法式,审别职任,以立恒常。”
“大圣作治,建定法度,显箸纲纪!”
“要让秦法律令,因地制宜,真正布于天下,作为万世纲举!”
喜默不作声,只嘿然道:“这,当真是始皇帝的遗愿么?”
他当年不就是以此相劝,劝秦始皇帝不要为了一己私欲,带头破坏律令,才被迁怒远徙的么?
黑夫道:“不论是他真心也好,吹嘘也罢,既然承诺了,作为继业者,便要办到。我期望,有那么一天,这天下,能真正依法治国。”
“哪怕穷尽一代人的努力,也只能朝那个目标,行进一小步!”
“但想要做到这点,光靠我不行,光靠这满朝只想着子孙富贵的列侯功臣们更不行。”
在天下大定后,功臣们,已然成了黑夫必须提防的对象,这群实现了阶级飞跃的家伙,要堕落腐化起来,也是很快的。
所以,需要一个真正公正的人站出来,重新构建起司法体系。
“若说这世上还有能公正无私,能公正执法的人,也非喜君莫属!”
“若说这世上还有能监督我的人,也非喜君莫属!”
“所以,喜君,此事非有你参与不可。”
黑夫长拜,俨然刘备请诸葛亮出山的姿态:
“请喜君作为朝廷的御史大夫!监督天下官吏,也包括我这摄政!并重新核定律令,改始皇帝时律令之弊,使秦之律令,再度行于天下。”
“让这法崩礼坏的世道,再度拥有天下程式!”
喜有些动容,但却并未答应黑夫。
也没有拒绝。
喜的眼神锐利,定定地看着黑夫:“和李信一样,老朽也有一个问题。”
如同令史在审判时,不论案情如何,不论主观判断如何,不论掌握客观证据如何,都要按照既定程式,对嫌疑犯发出的诘问。
他问的只是黑夫,却好像又在问众生、后人,所有将这个故事从开始,看到结尾的人!
喜的问题,仿佛跨越了时空,甚至穿透了薄薄纸面!
“黑夫,还是秦吏么?”
……
ps:仔细想了想,李信的故事放外传吧(嗯,如果有的话)。
所以,21号我也缓缓,你们也缓缓,22号最后一章,大结局。
读者们,你们慌么o(* ̄ ̄*)o。
第1034章 (大结局)
“黑夫,还是秦吏么?”
离开杜亭的路上,喜一直在想着,黑夫对他那个问题的答案。
喜将这两个字看得很重很重,这可以说,是他能在浑浊的官场,动荡的时局里,坚持到现在的信仰。
喜在秦王政元年,十七岁时傅籍服役,三年被安陆县揄为斗食吏,从此开始了作为秦吏的生涯。
他在基层一干就是许多年:四年十一月,成为狱吏,六年四月,为安陆令史,七年正月甲寅,调任鄢县令史。十二年四月癸丑,升为鄢县狱掾,成了一县司法主官。
秦王政十三年,喜开始从军,之后数载一直在外征战。十四年,加入了秦将桓的队伍,充当百将,攻赵军於平阳。十五年,入王翦、杨端和军,一军至邺,一军至太原,取狼孟,在战争胜利后归乡,开始在安陆县任狱掾。
他经历了十九年的南郡备警事件,审理了诸多案件,至二十年,因为母亲病逝回家筹备丧事,丧期结束后去县城的路上,遇到了一个拦路喊冤的,名叫“黑夫”的同乡后生……
而后十多年,喜也被时代的波浪所激,为南郡狱掾,洞庭郡丞,大病侥幸未死后,调到朝中当御史,又因一封抨击秦始皇帝本人的奏疏,踏上了西贬的路……
如今一晃眼,40年过去了,从始至终,喜一直笃信着律令教给他的信条:准于法度,敬上忠君,为善守信,公正爱民。
对大秦的忠诚,对为吏之道的信奉,已经刻在了他的骨头里。
他亦曾以此教诲黑夫,希望这个年轻的后辈,也能如自己一样,成为一个尽忠职守的秦吏……
所以他隐隐期待,听到“是”。
但黑夫的回答,却出乎喜的预料。
“这不重要……”
黑夫当时对喜如是说:“喜君,很久以前你便教过我,说令史断案,从来不是看一个人自己怎么说。”
“而是看他做了何事,所以,光凭我一张嘴自我辩护是没用的。”
“喜君东来的路上,或已经见到了如今的民生景象,但咸阳附近的变化也很大啊,不妨在周边多走动走动,自己看看罢。”
喜记着黑夫的这个回答。
但他却拒绝了黑夫派来陪同的人,只穿着一身常服,以及已在廷尉为官,告假来接父亲的次子恢,父子二人连同赶车的老仆,在渭水两岸晃晃悠悠。
但他们才过了便门桥,便被阿北亭长拦下,查证验传。
这亭长头戴赤帻,腰缠绳索,手持木牍,标准的基层小吏打扮,背后还插着一根藤条这是用来抽打那些无所事事祸害乡里的恶少年的。
亏得有黑夫让内史签署的符节,喜才能畅通无阻,不至于像商君当年那样,寸步难行。
面对详细的检查和盘问,喜却不怒反乐,因为这意味着,旧日秦朝在基层的统治,至少在咸阳周边,完全恢复,亭长不会再像乱世那样,尸位素餐,坐视盗寇横行,随着控制的严密,盗贼逃犯将无处藏身。而大乱之后的关中,也能早日恢复犬不夜吠,道不拾遗的光景。
一同在这亭舍接受检查的还有两个官吏,他们据说是从北地郡去往章台宫进行集中培训的……
恢告诉喜,和先前不同,如今朝廷已经有了系统的官吏选拔,各郡先通过郡考,考察郡学弟子和地方年轻官吏的律法、数术、文书三项,合格者方可为长吏。
如果先前没有为官经历的学室弟子,会先被派到乡里实习,至少要在基层待够三年,才得继续升迁,哪怕是彻侯功臣的子孙也是如此。
恢还告诉喜,如今每个官吏任职时都要进行宣誓:
“法者,天下之程式也。”
“吏者,民至所悬命也!”
这恰恰是喜当年最喜欢的两句话……
身为官吏,要承诺忠于邦国,忠于律法,忠于人民,不过是《为吏之道》的简洁版……
虽然看似形式主义,但若能以此为出发点,总比封建大夫们,连这些都意识不到要强。
此外,地方上,尤其是关东地区,每年还会选出表现突出的官吏,集中到关中参观,在章台宫学习夏公再一统的艰辛历程,领会朝廷的施政纲领……
新时代的秦吏们,与旧时代虽是一脉相承,但他们的构成和所面对情势,已渐渐不同。
在亭舍检查完毕,主仆三人才能继续上路,他们去往的第一站,是渭南的阿房宫……
……
咸阳没有外城墙,因为在秦始皇帝的设想里,函谷、武关、萧关、陇关,它们便是秦都的四座城门!而这四关之内,将被建设成地上天宫,处处有楼,步步是阁。
于是在扩建章台宫之余,又大兴土木,修筑阿房宫,前后动用民夫数十万,耗钱粮不知凡几。
当年对这件事,喜在上书里批评尤甚,也触了始皇帝的霉头。
这次回到关中,他倒也曾听闻有一首新颖的赋在坊间流传,其名《阿房宫赋》,赋曰:“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
赋中极写阿房之瑰丽,但却不是羡慕其奢华,而是叹息骄横敛怨之至,而民不堪命也,正说中了天下士人的想法,故虽体例与世间文章略有不同,但却深受好评,在官府有意无意的推动下,连连传抄,一时间咸阳纸贵。
喜则只是默默听完后,评价说作者本意不错。
“但其中许多地方,过于夸大,而天下人不加辨识,容易尽信。”
又问起,此赋是谁人所作?其文采,有宋玉之风了。
恢感慨道:“不知,作者匿名,或言是商山四皓所作,他们在胡亥篡位时隐居商山,后见夏公轻徭薄赋,与民休憩,又被黄石先生所劝,如今入朝为黄老博士。“
不过商山四皓否认了这点,于是这首近来在识字人里流传颇广的赋,便只能归“无名氏”所作,成了抨击旧朝施政的战歌,也在关中掀起了一场反思始皇帝时弊政,并提倡节俭的运动……
当然,“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这几句,肯定是被某人删过没有的。
其实,此赋的“作者”本来想加上对阿房现状的描述,但那腹中其实没有多少文采,搔短了头发,添上去的词句也总有狗尾续貂之嫌,御用文人们也差强人意……
除非是李斯还在人世,否则再难有人能写出符合“作者”心意,并有如此皮相的续篇。
于是便只算半篇文章,倒是被怀疑是此赋作者的商山四皓,如今正在阿房与胶西盖公一起,重立黄老之学。
来到阿房宫前,在上林掖池环绕下,宫殿还是如喜上一次远眺它时那般壮丽,只是其中传出的,不再是管弦呕哑,而是郎朗读书声……
在魏秦宫女子和北伐军士卒举办完集体婚礼后,阿房宫也没闲着,在张苍、陆贾主导下,御史府所藏,当年秦始皇令李斯从六国收集来的诗书、诸子百家之学,陆续由刀笔吏从竹简誊抄到纸上,送到阿房宫石室存放,这儿被建设成了一个大图书馆。
恢说道:“夏公说了,有资格住进这耗费天下民力所筑华丽殿堂里的,不是皇帝,不是官吏,只有一样。”
“那便是知识,是从三代以来,华夏流传至今的绝学们!”
“儒、墨、黄老、道、法、名、杂、农、阴阳、小说,甚至是曾为祸天下的纵横策士之书,除了兵家之学,在专门培养武吏的军校授课外,其余皆藏于此处。”
喜皱眉道:“摄政是想让阿房宫,变成稷下学宫,重现百家争鸣么?”
作为商君、韩子的拥趸,喜其实是不太喜欢言语之士,毕竟这群公知学问做的不怎样,倒是很喜欢以文犯禁,而且他们理论倒是一堆,但真正能用于实际的却很少,别最后像齐国那样养几千人,却在富国强兵上毫无建树。
恢笑道:“父亲多虑了,摄政说过,在阿房中,将不再分诸子百家。”
“只分学科!”
“学科?”
恢说道:“没错,有钻研律法的律学,有钻研古往今来礼仪的礼学,有研究名实之辩的名实学,有探讨天地奥秘的天文学、地理学,有整理古籍的文献学,外更有乐学、历学,甚至连工、农、货殖、方言、转译、小说百戏之事,也列了学科,林林总总,共有十九科之多!”
于是朝廷所征募的博士,便不止是儒生,而包括了在秦始皇帝舆论收紧政策里,在乱世的尘埃中,潜藏民间,顽强生存下来的诸子百家。
“夏公说,对诸子百家,要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工农律数乃是显学,夏公称之为重点学科,各有一座单独宫室,面向天下招募弟子,学成后多为基层官吏,或是去郡上教导弟子。”
“至于其他学科,如今只有数十名博士长者整理各科学问,每年使百余名聪慧士人入学,一人可量力学习多科,而不必局限在一门一派的窠臼中,如此既能百花齐放,又不至于产生门派纷争,相互攻讦。”
黑夫的目标不只是让诸子百家融为一体,还要……
“将阿房建设为世界上第一所综合性大学!”
而且是双一流……
只是暂时不打算接收番邦属国留学生入学。
如此一来,不论是形而上的古典哲学,还是注重实际的朴素自然科学,甚至是研究人类自身制度的社会科学,都将在这座知识的殿堂里发展,融合。
如果说国家政权和律令制度,是上层建筑的话,那这些璀璨的知识,便是基于其上,更加危耸的空中楼阁,它们建设难,传承更不易,亦是战火与乱世最容易烧毁的东西。
这一切,喜不一定能全部领会,但亦感受到了,黑夫那勃然的野心。
对构建一个文明未来的野心!
比起拍脑袋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发明创造,打造科学基础其实更加困难,费时良久,但却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正途。
在阿房看完这些文明的“空中楼阁”后,喜接下来,又在渭南的上林地区,瞧见了一个国家的下层建筑普通百姓的衣食住行用……
……
喜记得,当年自己来咸阳为官时,渭南还是大片大片的苑囿,麋鹿成群,广袤而肥饶的土地作为皇室园林,只供始皇帝及公族贵胄子弟狩猎驰骋,肆意游乐,平民敢擅入伐木渔猎者断其足,哪怕灾年,也不会开放。
可现在,园囿的围栏却已被推倒,大量骊山隶臣和北伐军功臣住了进去,他们在里面建设里闾,大半上林苑被开垦成良田。
在过去,《为吏之道》教训秦吏们:需知民能,善度民力。但事实是,秦始皇帝时代,却从不顾及民生,天下十分之一劳力,一直在路上和边疆奔波。
朝廷要求官吏、黔首务必遵循法令,但朝廷自己,却经常喜欢带头破坏法律:一年的役期延长到三年,每年一次的口赋,最多时追加了十多次。
喜尤其印象深刻的是,自己入咸阳为官时,本是春耕农忙时节,可在田地里忙活的,却都是老弱妇孺。一问之下,他们才说,家中子弟都去服役了。去的地方五花八门,或是塞北长城,或是张掖西域,或是海东之地,或是江南岭南,但更多的,还是在骊山和阿房。
可如今,内战已然停止,匈奴北遁,秦朝已再没有强大的敌人,所以军费也在过去几个月里疯狂削减,边境戍卒数量,不到秦始皇帝时的五分之一,大量人口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土地上。
眼下已是摄政二年夏七月,粟即将收获,麦子则刚刚种下,田间地头多是秦人农夫,头上缠着白色的汗巾在劳作,膀子在炎炎烈日暴晒下,格外黝黑。
但众人却干得很来劲,劳动积极性极高,有车马过境,也不惊慌,甚至端了碗水来田埂上观望,询问喜他们是从何处回来的,面容从容不惧这在乱世里是不可能的,说明关中秩序已安。
喜让人停下了车马,讨一碗水喝,这位上林的农夫自来熟,开始吹嘘起自己入伍参加定魏灭楚之战的种种,为家里多挣了一些田亩。
“而且夏公说话算数,该赏多少是多少,哪怕现成的田不够,也可在关中园囿里开新田,不会像先帝那样,最终骗了吾等,将子弟打发到边塞去。”
喜颔首,顺便问了问他们的租子。
农夫伸出了一个手指头:“五一!听说来年还会再降,低到十一!”
“十一之租?”
喜有些惊讶,他先前听闻,黑夫将关中租子定为五一,相较于秦始皇帝时的泰半之租已是极低,没想到重新一统天下后,还真就要变成十一了……
这是什么概念?儒生吹捧三代之治时有句话:“王者十一而税,而颂声作矣!”
黑夫这是在朝三代看齐么?他是真的铁了心,要做圣人啊。
喜又问了问赋怎么个收法,听闻孩童口钱较以往减半,官府鼓励生育。如此低的租赋,更有官吏以农家最好的技术教之,这恐怕就是农夫们如此积极耕作,话语里多是拥护新政府的原因吧。
喜点了点头:“轻徭薄赋,黔首是乐。”
这是天才人曾苦苦期盼,但秦始皇帝未能兑现的梦想。
倒是被黑夫做到了。
当他们穿过长安乡,抵达灞桥时,发现在商贾往来不息的木桥旁一里位置,大批工匠和官吏在此聚集,手持尺矩,还有新做出的测绘工具,站在水边测量争论着什么……
恢解了迷:“这是要在灞水上,修一座石桥。”
灞桥一直是木桥,夏秋容易被冲毁,所以在少府的提议下,决定造一座前无古人的石桥,横跨灞水,让它能长期固定,使两边交通往来无阻。
而工匠们要运用的,自然是来自阿房宫内,主要由墨家弟子组成的“工学”博士的最新成果,关于墨子力学三定律,关于建筑保持平衡稳定的秘密……
只是到底是修一座平桥还是更加大胆的拱桥,尚有争议。
至于修筑石桥所需的材料和钱帛?
工匠们理所当然地说道:“用筑骊山陵剩下的边角料啊,那儿堆积如山,都足够将关中所有河流,都建上一座石桥了!”
“若是当年秦始皇帝时的能工巧匠,都能用在这方面,就好了。”
对此喜不由惋惜,大批手艺卓越的工匠,都已经被胡亥所屠戮,死在了他们亲手修筑的秦始皇陵地宫甬道里,他们很多是历代单传,手艺很可能就此湮灭……
“若是他们能活到黑夫掌权的时代,就好了。”
对黑夫所作所为,早在问那句话前,通过亲耳听,亲眼看,喜其实早已明了。
而现在,更是越来越清晰了。
但他心里,依然有一个没有解开的结……
过了渭桥,已经能隐隐约约,看到东方骊山高大的身影,再绕过松柏依依的骊山,喜此行最重要的一站,秦始皇帝陵,便到了
“陛下。”
远眺如覆斗倒扣在地上,高大如一座金塔的始皇帝陵封土堆,喜朝它下拜,三叩其首,拱手哑着嗓子道:
“臣,回来看你了……”
……
喜的一生命运,与这个时代,与始皇帝在位时间是相始终的。
虽遭谪贬,可当喜在西域的龟兹城,从东方来客那儿,证实始皇帝死讯时,却痛哭了一场。
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到喘不过气,然后就开始吐,先吐这顿的,再吐上顿的,最后是黄胆水,将士卒们都吓呆了。
说来真有点讽刺意味,始皇帝信任胡亥、信任李斯,将江山留给了他们,结果一个胡作非为,另一个则转头卖了社稷,而世间为他的死而感到悲哀的人,除了扶苏、黑夫外,竟然是那个痛骂过他,又被他赶跑的喜。
哪怕从前父母逝世,喜都没哭得这么伤心过。
不只是为人臣对君主的哀悼,更是对始皇帝的惋惜。
“陛下他,再也没有机会,挽回那些晚年犯下的错了……”
而喜也有种预感,随着始皇帝去世,早已如同沸鼎的天下没了盖子,定会动荡不宁。
好在,另一位铁腕人物横空出世,将已四分五裂的江山,再度凝聚起来。
时至今日,当喜摆在始皇帝陵脚下时,更能深刻感拜到,始皇帝,的确已赴黄泉,从来没安分过的皇帝,此刻却安安静静地躺在地宫里,对地上发生的事置若罔闻。
他终究是没能等到西王母,未能长生不老。
帝王将相,不论功绩多高,权势多大,也有腐朽的一天。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喜不由有些感伤:“人生不满百,哪怕伟大如始皇帝,也难逃此数。”
连秦始皇帝都倒下了,那这世上,有什么是能够长存不死的呢?
喜在秦陵脚下,想起了在杜亭里,与黑夫的后半段对话。
“制度!”
当时黑夫如是说。
“君主会一代代老去,死亡,帝国也会衰败,腐朽,改朝换代。”
“但一个完善的制度若能推陈出新,便能超越一姓一氏的局限,不会轻易腐朽!”
在那间亭舍,帝国最基层的单位中,他们谈的却是无比宏大的命题。
“中原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周朝改变了夏商的制度,从兄终弟及,变为父死弟及、从尚鬼崇巫,变为民为神主。这一切,都源于周公作礼,用宗法来维系天下,后来周朝虽然衰败,但周的制度,却在十二诸侯中延续,再传递给七大战国。”
“尽管世人皆言礼崩乐坏,但周制的影响,依然刻在骨子里,时至今日,仍有人念念不忘……”
“而如今,又是一大变局!周秦之变!”
“秦制由商君肇始,而后人用了百年时间来摸索,最终由始皇帝落成,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却也是放眼古今,最好的制度了!”
“而这个制度关键之处,上有能稳定传承的皇帝,中在于集权的朝廷,其基石,则是完善的律法,还有千千万万个,如你我当年一样,奔走于基层的小吏。”
“所以,喜君问我还是不是秦吏?”
“说实话,这天下若无我,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保住了大秦的人,是我。功臣们不断对我歌功颂德,将我说成是五百年一出的圣人,希望我能取代秦。”
黑夫看向东方:“但我不会踏出那一步,我曾对人起过誓,说这一生,都会以秦吏的身份,善始善终。”
“可我却不能保证身后事,新的大厦已经建成,栋梁换了个遍,后世的继业者,若想给这广厦换个牌坊,已不是我能控制的,若是强求,反倒会再度生出乱子来。”
中国很特殊,上面的皇帝,那一家一姓可以换。
但只要有三样东西不变,这文明便不算亡。
下层建筑,百姓生计不能绝。
上层建筑,政治制度的传递不能有大动荡。
空中楼阁,那些文明的精华,诸子百家的余韵,能一代代保存!
若能如此,这个文明,便永远不会亡!
这才是黑夫拼搏一生,想要维护的宝藏……
“所以,纵我以秦吏自诩,但今日之人,后世之人,恐怕他们仍说,黑夫名为秦相,实为秦贼!黑夫之心,路人皆知!”
他摊手道:“我不欲强辩,非要为自己立牌坊不可,反正这二十年来,违法乱纪,以权谋私,乱臣贼子之事,我做了很多,谋杀大臣、无耻夺权、以下克上,一样不少。”
“我未能如秦始皇帝希望的那样,做一个乖乖死去‘武忠侯’。”
“也未能如那诸多嬴姓死忠,公族贵胄希望的那样,做一个最终大政奉还的裱糊匠。”
“我只是觉得,我这一生,虽最终难以守住‘秦’字,但我,至少还能守住‘吏’字。”
“吏者,民之悬命也,这句话,是喜君告诉我的。”
“从与喜君相遇到现在,黑夫敢说,自己的所有行径,无愧于人民!”
“所以,我是否还是秦吏,真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个可能会被说成秦贼,被‘忠臣’们暗暗谩骂,口诛笔伐的人。”
“他却会改善秦制,建立一个,能让‘秦吏’,不,严格来说,是法吏源源不断的制度!”
“这世上不缺吏,但喜君,仍缺法。”
“法者,天下程式也!”
它代表了一种理想,一种从商鞅时代,延续下来的理想。
它能让手中有剑者不敢造次。
它能让权贵不敢肆意欺辱庶民。
它能让卑微的士,也通过军公爵,拥有上升的渠道,不至于阶级固化。
它让妄图分裂祖国的暴徒,难以得逞。
“可它已经被破坏了。”
黑夫不吝承认这点。
“始皇帝做了表率,而我,还有那些所谓的‘英雄豪杰’,给了它最沉重的一击。”
“重建,谈何容易?我得从头开始,从徙木立信的那一刻重新开始。”
“所以我需要喜君!需要一个,能像商君那样,带给天下公正的人!”
“喜君,你我终有一死,而写有律令的竹简纸书,也终究会腐朽。但我希望,改善后的秦制,这律令背后的精神,却能传承下去!延绵后世千年!”
“能延续多久呢?”喜反问。
当时,黑夫指着亭舍外面的松柏自嘲道:“至少能活,一棵松树的寿命罢?”
想起那些对话,老迈的秦吏站在始皇帝陵前,风拂动了他头上的帻巾。
哪怕是颓然西谪时,喜也坚持地对嘲笑他的人说道:“在这大秦四十郡,数百余县,定还有人恪守着为吏之道,肃然恭俭,不敦敬。世道纵然暂时变浊,只要这些真正的秦吏尚在,它终归,还有变为皓皓之白的那天!”
现在,等待多年后,那一天或许真的来了。
虽然这所谓的新秦,仍有许多不足:官员队伍有很大缺口,关东尤其缺少干吏,地方势力虎视眈眈,希望篡夺胜利果实。律法也不够完善,一些地方过于轻,一些地方又过于重。腐化的种子已在再一统的功臣里萌芽,地方法官良莠不全,有背景的杀人者本该伏法却依旧逍遥法外……
“但律令,法吏,不就是用来防恶杜患的么?”
他们是迅捷的狸猫,捕捉那群流窜的硕鼠。
也是看家的犬,对着摸索的贼徒放声狂吠。
是统治者擦去黑恶,让天空再度变得洁白的抹布。
没错,是工具。
但也永远不能缺席!
对这场讯狱,喜心里,已经有审判结果了。
令史断案,从来不是看一个人自己怎么说,而看他怎么做!
“去禀报摄政,喜愿为御史大夫。”
“在去黄泉见始皇帝,见诸多同僚袍泽前,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为这天下,为秦制的延续,做最后一点事!”
……
喜的旅程,仍未结束,他绕过了高耸的秦始皇帝陵,来到了陵寝的东边,这儿的地下,是哪怕两千年后,也仍被誉为奇观的兵马俑。
大多数兵马俑,早在胡亥掌权之时,便已填土封闭,喜只能想象,想象地下的兵马俑一行行,一列列,十分整齐,排成了一个巨大的长方形军阵,真像是秦始皇当年统率的一支南征北战、所向披靡的大军。
不过,倒是有两处,是还能俯瞰的,原来近日,夏公让人将那些被胡亥残杀的宫女、工匠另行安葬,在空落落的陪葬坑里,又开了两个俑坑,作为替代,也权当是天下再一统一周年的庆祝,献给始皇帝的最后礼物……
有了黑夫给的符节,喜才得以凑近参观。
第一个坑比较小,而且俑做得很清奇,却见只有十余个俑,手里所持都是喜走东闯西这么多年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武器。
却见一衣着为上造的秦俑趴在地上,额头缠着草木的冠,身上盖着伪装用的蒙皮,手持一根长长的棍子,有两支架固定于地,指头扣在类似弩机的悬刀上,眼睛凑在棍上一圆筒前,凝神望着远方……
又有一短须的秦俑,将一前端尖锐的武器扛在肩头,单膝跪地,似乎已瞄准了远方的敌人阵地。
亦有一浓髯秦俑,看体型是个八尺大汉,手里拎着巨大的多管武器,看着好似近来军中常用来在夜里传讯的“烟花”绑在一起,光看架势便十分威猛。
位于后方的秦俑手持喇叭,昂着胸,仿佛正在深深吸气,吹响一曲冲锋的号角。
最前方的屯长俑,则一手持形制酷似弩机,却无箭矢,反倒是一根粗管的武器,一手招呼士卒们向前进攻,表情惟妙惟肖……
喜看得莫名其妙,一问主管此地的少府官员才知道,这些秦俑,都是摄政夏公亲自画图,让人照做的。
“夏公说,这是未来千年后军队的模样,让人做了埋入土中。”
不只是大狙、rpg、加特林、ak,黑夫还打算等十周年的时候,搞一个坦克、摩托、自行车组成的“车马俑”方阵,给秦始皇帝送去开开眼界……
现实里造不出来,造俑还不简单?后人若是挖出来看到了,准保惊掉眼珠子。
当然,还要埋一些从泰西流传来的各路女神雕像,什么赫拉,雅典娜,阿尔忒弥斯,甚至是身毒那些怪模怪样的神明,都要给始皇帝烧一点。
毕竟老爷子好这口。
反正喜左看右看也看不明白,只晕乎乎地,来到了另一个俑坑。
这儿倒是没玩那么多花样,只是成排成行站立的俑,少府官员说,这大多是胡亥政权覆灭前,没来得及封土的,摄政又让人加了上百尊进去。
却见将军俑身材魁梧,头戴冠,身披铠甲,手撑宝剑,昂首挺胸。那神态自若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久经沙场,重任在肩。
武士俑平均身高八尺,体格健壮,体形匀称。它们身穿战袍,披挂皮甲,脚登前端向上翘起的战靴,手持寒光闪闪的戈矛,整装待发。
骑兵俑上身着短甲,下身着紧口裤,足登长靴,右手执缰绳,左手持弓弩,好像随时准备上马冲杀。
马俑与真马一般大小,一匹匹形体健壮,肌肉丰满。那跃跃欲试的样子,好像一声令下,就会撒开四蹄,腾空而起,踏上征程。
他们是这时代工匠技术登峰造极的体现,色彩鲜明,神态各异:
有的颔首低眉,若有所思,好像在考虑如何相互配合,战胜敌手;有的目光炯炯,神态庄重,好像在暗下决心,誓为秦国统一天下作殊死拼搏;有的紧握双拳,好像在听候号角,待命出征;有的凝视远方,好像在思念家乡的亲人……
走在俑坑之上,喜眼眶不知为何,竟有些湿润。
他似乎能感受到轻微的呼吸声,听到大时代里,秦军威武的喊杀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在俑坑最后方,还有文官俑,有的垂老,有的年轻,他们的右腋下都挂着模拟的陶削和长方形的袋囊,里面用以放置磨刀石。而俑的左臂肘与腰间有一圆孔,内为竹简。皆双手笼于袖中,做立姿态,看上去毕恭毕敬,一副随时待命的样子。
好似有什么命令到达,他们马上就会拿出竹简记载下来,如果写错则立即会用“削”刮掉重写。
喜看到他们,仿佛看到了自己。
少府官员知道来者是名扬天下的“大人物”,低声说道:“不瞒喜君,夏公自己,也让人做了他真人大小的真身俑,就在其中!”
“在哪?”
喜在群俑中找着,那些站立在最前方的将军俑里,那些高冠袍服的文官俑里,甚至是挺矛作战的武士俑里,却都未曾找到黑夫的身影。
“在这。”
少府官员领着喜,来到了这个俑坑,最边缘的一角,指着站在边角上的俑道。
“看那,那便是夏公的俑!”
喜定睛一瞧,不由莞尔,那俑脸上涂了褐色的颜料,以示面黑……
于是几百个俑里,数他最黑,还真像极了黑夫年轻时的模样。
凑近了看,却见这“黑夫俑”戴臃颈,穿交领右衽短袍,足登麻布履,发髻右偏,戴着赤色的帻。腰缠绳索,手持木牍,标准的基层小吏打扮。
喜认得,这是黑夫初为秦吏,成为公士,在湖阳亭任亭长时的装束……
他就站在成千上百个秦吏中,仿佛就是他们里,最不起眼的一员。
但除去面黑,与其他俑最大的不同是,在众俑皆肃穆之际,这“黑夫俑”的脸上,却带着开怀的笑。
或许,在湖阳亭做片警的日子,是他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或许,是在为这个国家的光明未来而高兴。
又可能,是在为在另一个俑坑开下的小小玩笑而自鸣得意呢。
喜看着这俑默然良久,最后才仰头,感慨道:
“我知道,黑夫对那个问题,真正的答案了……”
那个问题,真的毫无意义么?
那个答案,真的是“不重要”么?
喜能够预见到,月余之后,这个俑坑彻底封土的那天。
随着民夫们一铲又一铲,泥沙俱下。
也掩盖了这一尊“黑夫俑”。
沙土会淹没他脚下的麻履。
然后没过了粗葛下裳。
腰带的绳子,手里的木牍也相继进入土中。
接着是胸口的交领右衽,脖颈上的臃颈。
年轻时依旧光滑的下巴。
还有上翘的嘴巴,扁平的鼻子,那双有神的眼睛。
最后没过了额头,没过了赤帻,没过了右髻,填埋完毕,铺上沙石,踩上几脚……
他被尘封了。
与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军团一起,与千千万万个秦吏一起。
一个风起云涌的大时代,也就此落幕,像我们年少轻狂时的生活一样,壮怀激烈后,归于平淡。
但他没有消失。
他只是在地下静静等待。
等待着,千百年后,头顶的土层被某个莽撞的农夫刨开,或是激动万分的考古学家轻轻拨开沙土,露出面庞……
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
,于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1号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