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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秦吏txt下载     秦吏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50章 河边骨

    入夜时分,蒙毅带着缓缓而行的万余民夫抵达战场时,从邻近沙漠吹来的风沙已停止,秦与匈奴的厮杀,也早就宣告结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李信将军率骑兵去追击残敌,黑夫将军则在营帐内清点得失,书写捷报,蒙毅已拜访过他,得知公子扶苏仍在战场上……

    “公子仁德,战后亲自去抚恤死伤。”

    黑夫停下了书写的笔,朝做郎卫时的上司蒙毅拱手笑道:“有这样的长公子,真乃大秦之幸,陛下见此情形,定当欣慰。”

    蒙毅比黑夫年纪大一些,他素来刚正不阿,但内心里,却对教授过律令的公子扶苏,有些偏爱,黑夫这句话让他十分受用,但面上仍带着肃穆,自去寻找扶苏。

    秃鹫和乌鸦在头顶盘旋,整条水流的入河口遍布尸骸,多数是匈奴人和他们的战马,间或有身着黑甲的秦军士卒。匈奴人的首级被秦兵砍下挂到腰间,秦人尸骸则由负责收拾战场的民夫抬到边上整齐摆放。

    公子扶苏正单膝跪在战死士卒尸体边上,缄默不言,他在等待军法官检查这些兵卒的身份,登记到阵亡名录里。

    “公子。”

    见蒙毅过来,扶苏对他道:“蒙监军,我今日方知,一将之功成,需要牺牲多少士卒的性命,许多人甚至无法辨认尸首。好在每人身上都带着自己的验、传。北地兵甚至还有尉将军令人制作的兵牌,就藏在甲胄内侧,即便被匈奴的马蹄践踏得面目全非,依然能给他树立一个有名有籍的墓碑!”

    时值夏末,天气炎热,尸首是带不回去的,只能在这片战场上,为他们设立一座“忠士墓园”。

    “不止是今日战死的将士,先前为了传递回消息,殒身于匈奴箭下的百名良家子,乃至于上郡遭到匈奴大军袭击的死难步骑,我希望都能将其埋葬于此。”

    蒙毅点了点头:“陇西、北地民夫会做好此事,白羊山冯郡尉那边,派人联络上了?”

    扶苏道:“击溃匈奴单于后,尉将军便立刻派人过去接洽,单于在白羊山下留了数千骑监视,但上郡兵以为是匈奴人的计策,依然固守山上,只派人去河边汲水……”

    “冯劫这次要倒霉了。”

    蒙毅嘿然,同样作为二代,蒙氏和冯氏关系只能算一般般,这次塞北大战,冯劫连败两阵,若非北地、陇西驰援及时,恐怕要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眼下虽得以保全,但冯劫,也彻底成了李信、黑夫二将功绩的陪衬。

    说起二将在此战里的指挥配合,扶苏仍有些意犹未尽。

    整场战局看下来,他也有些明白了,匈奴人几乎全部为骑兵,而骑兵驰射作战,又需要较为宽广的战场,这也是其来去如风,中原徒卒难以在塞外平坦之地与之对敌的缘故。

    而黑夫挑选的御敌战场,左右皆为河流,匈奴人只能从正面突入,若试图侧翼包抄,则河边泥泞难行,马速大受影响,所以匈奴人以往的“且驰且射”战术根本无法实行,只能被迫和不断冲击的秦军突骑短兵相接,因为装备上的代差,怎可能是装备精良的秦骑对手?

    右翼匈奴骑兵欲直斩李信的策略失败后,便开始了溃退,而李信得到黑夫调去的两千步卒支援,竟直接将万余匈奴人赶下了河……

    击败右翼匈奴骑兵后,李信又让骑兵立刻换上新马,朝着被秦军步卒顶着不断后退的匈奴单于主力,发动了侧翼突击。

    “锤与砧,尉将军这个比方十分精妙。”

    扶苏回想着当时的场景,先是黑夫令人将战鼓敲到最响,原本缓缓前进的秦军武钢车、步卒,忽然加速朝匈奴人冲去,匈奴骑欲后撤,却被秦骑斜斜插进来阻断了退路,两郡突骑在各自骑将的指挥下,在上万匈奴骑兵中纵切、横插、包围、中心冲突,来回的奔驰,真的像一把铁锤般,将坚韧如铁的匈奴人一点点锤得变形,火星四溅!

    与此同时,乘着匈奴人不能后退,步卒也压了上去,将其挤压到一起。弩矢收割着匈奴人马的性命,手持丈八酋矛的秦兵从空隙里靠前,将匈奴骑手戳下马来,只要匈奴人一落马,便有无数戈头起起落落,溅起血花,将其啄砍致死,而若匈奴人被逼无奈下马步战,就将面对手持剑盾的秦军甲士,丝毫占不到便宜……

    整个过程,的确像一个铁匠在不断捶打铁块般。

    这时候,匈奴人已有些溃乱了,见战不利,后方的匈奴部落不听头曼单于继续进攻的命令,转而渡过河流向北逃窜。

    头曼单于号令不及,也只好令部众撤退,李信令秦骑追击,双方在都思兔河里激战,先前被李信击退的大当户须卜盛试图回来挽回败局,却被弩兵射杀,其部众再度溃散……

    但就是这片刻的时间,头曼单于得以渡河逃窜,恰逢日暮时分,北方沙漠吹来的沙暴大涨,因为害怕贸然追击迷失反遭袭击,李信令骑兵就地休息,待半个时辰后风沙平息,再度追逐。

    这便是整场战役的全过程,扶苏站在指挥所处,可以纵观全局,黑夫时不时解释两句,他看得十分过瘾。

    只不过,战罢之后巡视战场,看着同样死伤不轻的秦兵横七竖八地躺在河水里、沙滩上、草地间,君子于役,不能返乡,只能埋葬在这片异域沙土上,扶苏为他们感到难过。

    “开疆拓边,岂有不死伤者?”

    蒙毅劝道:“此战之后,匈奴当丧胆,再不敢与秦为敌矣!”

    “但愿如此。”扶苏请蒙毅先回大帐,他还要再巡视一番,去慰问受伤的士卒们。

    蒙毅看着这一幕,暗道:“黑夫将劳军抚恤之事交给公子做,是想让他得军中士卒爱戴?”

    皇帝迟迟未立太子,如今扶苏的呼声最高,陛下这次让他来做监军,亲临战场,未尝没有历练之意。扶苏之仁,在朝中不被皇帝和法家诸臣喜欢,但放到军中,他这亲近士卒、民夫,视之如赤子的做派,却很容易受到拥戴。

    “莫非,黑夫也被公子的仁爱之心所感?”蒙毅陷入了思索。

    ……

    战场收拾起来不易,除了收敛战死的秦人外,还要将未来得及逃走的匈奴人关押起来。一番计算后,发现其数量惊人,秦军斩首不过五千级,投降者却达到了六千余人……

    到了次日,北地良家子傅直回来了,又带回了一千用绳索系在马后的俘虏,队伍拉得老长,场面蔚为壮观。

    傅直向黑夫禀报:“头曼及撤离的匈奴各部加起来,有四万之众,应是沿河东岸向北撤离,李将军令我带着俘虏先回,他则带着四千骑渡过大河,至河西岸继续追,而河上的舟师也载着数千人一同前行,希望能在河套以南的沃野渡口,堵截单于败兵……”

    那也是陈平当年探索匈奴时渡河的地方,匈奴人没有大船,只能靠羊皮筏子泅渡,其他地方水深,唯独沃野平缓而浅。九原、头曼城应该都被蒙恬打下来了,匈奴人有很大几率要先撤往河套,再继续前去漠北,只希望李信能再建奇功吧,不过以数千之众追击敌四万骑兵,这种事,也只有李信才敢做。

    他黑夫嘛,只想稳稳地巩固战果,再给秦始皇交一份漂亮的捷报。

    “既然李将军暂时不能返回,那有一件事,便由本尉与两位监军先行商议了。”

    蒙毅、扶苏目视黑夫,却听他道:“大战仍未结束,吾等需继续进军,全占整个河南地,还要救济失了辎重的上郡兵。而此战,我军死一千,伤三千余,共斩首五千级,俘获匈奴七千余。塞外粮食补给艰难,要养活这七千匈奴俘虏,所需甚大,且若其反叛逃离,也是一桩麻烦事……”

    蒙毅已猜到黑夫想说什么,颔首道:“民夫们辛辛苦苦,好不容易运到塞外的粮食,的确不能浪费在俘虏身上,尉将军想如何处置这七千匈奴人?”

    “很简单,无非是放,或者杀!”

    黑夫一笑:“戎狄豺狼,不可亲也,若放任他们离去,恐怕过不多久,又在单于旗下聚集起来,为患塞北。再者,死伤的将士需要首功,军法言,万人都尉,能攻城围邑斩首八千以上,则盈论;野战斩首二千以上,则盈论。”

    “按律,盈论者,非但将尉得升爵,其下兵卒有功者亦能多得奖赏。今陇西、北地有兵三万余,斩首却仅五千,还需要千余首级,才能达到盈论。若有首级万余,分到个人头上,战死士卒更可升两级,其余战士也能皆得嘉奖!”

    黑夫仿佛在讨论午饭吃什么般,淡淡地说道:“故而,我欲效华阳、长平之事!”

    长平自不必说,白起以同样的理由,坑杀了赵卒四十万人,那一场仗,秦军人人有功,秦国关中的土地几乎全部分发完毕。

    华阳之战,亦是白起击败赵魏联军后,又砍了两万赵军俘虏的脑袋,将其尸体投入大河,河水色赤,数日不绝。

    秦军不允许杀良冒功,但杀俘,则另当别论,虽然没有明确在律法里鼓励,对于将领们做这种事,却一直睁只眼闭只眼……

    蒙毅年长,见怪不怪,扶苏则是一愣,这是他之前没考虑过的。

    黑夫拱手道:“此事干系重大,如今李将军不在,黑夫不能独断,故需要两位监军同意,方能执行!”

    “蒙监军、公子,二位以为如何?”

    他看似是同时问两人,但眼角的余光,却一直观察着扶苏!

    黑夫是受过秦始皇密语嘱咐的,皇帝临行前,那为人父的话语,黑夫在当了父亲后,多少有些理解。

    “朕只望扶苏归来时,少些悲天悯人,少些虚伪之仁,变成一位刚毅果敢的公子!”

    那么问题来了,他能么?

第451章 诸夏亲昵

    “此事可也!”

    扶苏还在思量,蒙毅却先说话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蒙氏三代为秦将,蒙骜、蒙武,都干过类似的事情,虽然所杀人数只是白起的零头,但蒙氏一族,也早已习惯了秦军中的杀俘惯例。

    此事虽会遭到朝中一些文官诟病,但却是实实在在有利于士卒的事情。秦军以首级论功,一个视卒为赤子的将军,会毫不犹豫砍掉敌军俘虏的脑袋,为他们多挣一级爵,百亩地。

    这件事做了,利益是如此之大,可能遭受的惩罚却又如此之小,故自从商鞅变法后,便一直如蛆附骨般存在于秦军中。

    虽然,在白起自杀前说“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之,是足以死。”这句话后,杀俘现象收敛了很多,但小规模的仍然随处可见。

    所以,杀七千匈奴胡虏,实在不算什么大事。

    蒙毅表了态,黑夫目光便看向了扶苏,笑道:

    “公子,你以为如何?”

    扶苏仍在踌躇,黑夫追问两遍后,他才道:“我来塞外之前,曾读古之兵法,《司马法》有言,伐不道之邦,入罪人之地,无暴圣祗,无行田猎,无毁土功,无燔墙屋,无伐林木,无取六畜,禾黍、器械,见其老幼,奉归勿伤。虽遇壮者,不校勿敌,敌若伤之,医药归之。”

    “先前父皇兴义兵,诛残贼,灭六国,故对六国之人杀俘杀良,实在是不可做之事。”

    他言语之中,对秦的诸位将军每次交战后都杀俘的恶习,是深深诟病的,并认为,这是造成六国虽并于秦,其民众却仍与秦离心离德的重要原因!

    “故诸夏之战,当依此法,不然妄加杀戮,彼此为仇,那么所谓天下大同,七国合一便成了一句空话,不过……”

    公子扶苏抬起头,下定了决心:

    “不过此法,只适于诸夏内战,而御戎之战,又有不同!”

    “哦?”黑夫道:“有何不同?”

    扶苏道:“古时虞征有苗,商征氐羌,周征狁(xiǎnyun),穆公伐戎国,皆有献俘斩馘(guo)之礼,以其桀骜不驯,难以感化,譬如禽兽!今尉、李二将军为主帅,孤悬塞外,无法押俘还都听侯陛下发落,只能从权。”

    “若将军认可杀之为当,此事,亦无不可!”

    虽然扶苏心里对杀俘这件事本身有些膈应,但好歹还是同意了。

    “献俘斩馘……”

    黑夫颔首,读书多还是有用的,扶苏倒是为杀俘找个了好借口。

    那是上古以来的惯例,俘虏常常是献祭给祖先、天神的祭品,听说殷商最好这口,祭祀坑里的羌人、周人俘虏层层叠叠。

    即便是被后世儒生包装成“仁义之师”的周武王,杀起殷商俘虏来也毫不手软,十数万人,都是当牲畜一样宰掉,周庙面前,商人馘首堆成了山,纣王、妲己的脑袋,高高悬着,数百殷商贵族,比如秦国的祖宗恶来,其首级则被扔进火里做成碳烤人头,当了祭品。

    直到春秋时,“诸夏”的概念产生后,各国之间才约定成俗,不再杀戮对方俘虏,贵族被抓还能相互交换回去,战争多了点文明的色彩。

    不过进入战国后,托了孙武开的头,战争复又变得残酷和诡诈起来。

    黑夫是亲历者,无数次厮杀让他明白,这本就是个残酷的时代啊。争地之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

    孟子说,不嗜杀人者,能一天下。可实际上,却是杀人最多的秦国完成了统一……

    这时候,扶苏却又道:“尉将军,我还有一个建议!”

    “公子请说。”

    扶苏道:“兵卒战死受伤,尚且有人收敛,有医者治疗,但我昨夜又去民夫处巡视了一番,发现也有不少人受伤,却无人管其死活。”

    黑夫颔首:“此事我已知晓,但实在是医者不足,无法照应所有人。”

    他早在统一战争时,就提出了设立医务兵的建议,在军中推行。但一个屯也只能分到一个粗通医术,会包扎的医务兵,大战之后,伤者数千,他们忙得没时间合眼,民夫的轻伤,也就没功夫管了。

    扶苏却动容地说道:“除了伤病外,我以为,那些推着武刚车,与大军一同进退,承受匈奴人箭雨的民夫,他们没有功劳,亦有苦劳。还有那些沿途累死病死的民夫,亦是为秦而死。我不希望这些人,在此战后,什么都得不到!”

    “故我希望将军,在杀死匈奴俘虏,以其首充作军功后,也能将关东民夫们的功绩,写入捷报之中!使生者得赏,死者得抚恤,甚至,能将其纳入忠士墓园中!”

    言罢,扶苏起身朝黑夫拱手:

    “古人云,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今尉将军斩豺狼之首,当不可弃忘山东民夫。不论他们过去是楚燕韩赵魏齐之人,既然入了秦军,在塞外流血流汗,皆当不分畛域,同等视之!”

    此言一出,蒙恬有些惊愕,黑夫也十分诧异。

    因为在秦,黔首服役是义务,是不计回报的。除非是特例,比如秦昭王发河内郡全体男丁驰援长平,遮绝赵救及粮食,全郡十五岁以上集体赐爵一级。否则民夫很少会得到奖赏,升爵更不可能。

    但沉吟片刻后,黑夫还是点了头。

    “公子有大仁矣!关于此事,我会与公子一同上书,求得陛下同意!”

    ……

    三日后,绿地的边缘,干燥的沙漠中,一座座沙丘下满是尸横遍野,满目所见,都是匈奴人的尸体……

    七千人被分作七十队,分别带入沙漠中,被秦军一围,赶到沙丘下射杀,还不时有人上去补刀!杀俘持续了一整天,到了次日,数千关东民夫又被赶到这来,要他们去将匈奴人的首级全放到车上推出来。

    “呕!”

    血腥味弥漫在沙漠中,一个外黄县民夫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灌婴过去帮此人拍背,他倒是没事,反笑那民夫道:“你还吹嘘当年做过游侠,杀人不眨眼,怎吐成这样,这些时日,见到的尸体还少?”

    外黄人擦了擦嘴,说道:“这些胡虏死了也就死了,但我见此情形,不由想起当年秦军攻外黄时,那个叫杨熊的秦将,也是将投降的游侠砍了脑袋,我兄长就在其中。到最后,我只能去一堆无头死尸里寻他……”

    “对了,北地郡的那位尉将军,当年好像也在外黄,说不定,他就是杀我兄长的人!”

    眼前的一幕,让外黄人胃里发酸,想起当年的仇怨,咬牙切齿地说道:“要我说,秦人跟匈奴人一样,都是虎狼!”

    “别说了,噤声!”

    灌婴连忙示意,不远处,管他们的小屯长正得意洋洋地巡视过来,站在沙丘上,对收捡首级的民夫们道:“算汝等好运气,尉将军和公子,会为汝等表功!虽然不可能人人都获得爵位,但也能得到一些赏赐,甚至能被授予土地!至于病死累死者,将军说了,也会妥善埋葬在忠士墓园边上。”

    民夫们面面相觑,秦朝征夫,从来都是不去犯律,要遭到严惩,去了也没好处,甚至还会落得一身伤病。兵卒们斩首能够换爵得地,却从未听说过,哪个将军会给民夫计功、收尸。

    “一定是公子扶苏知道吾等的苦劳!”

    脑筋简单的人,已开始感恩戴德了,扶苏一路来对民夫十分照顾,战后抚恤完秦兵,还来看望了他们,这等好处,定是公子为他们争取来的。

    那个兄弟死在秦军手里的外黄民夫却低声道:“呸,小恩小惠,再说了,谁稀罕葬在秦人的坟堆里,那样的话,我死了都不能合眼……”

    灌婴深以为然,盯着小屯长倨傲的背影:“除了公子扶苏是真仁德外,其余秦吏,都是一副施舍嘴脸!”

    而且,他还有一桩担心的事。

    “我家一直贩缯,不是愿意做商贾,而是因为,睢阳早有没有空闲土地,若真能分到地,确实是好事,我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外黄人问。

    灌婴看向身后的绿洲,乃至于南方两百里外,他们已经见识过的贺兰山草原,忧虑地说道:

    “我害怕,秦吏要授予吾等的田地,就在这塞外啊!”

    ……

    一个月后,秦始皇二十九年七月中旬,位于咸阳章台宫的秦始皇,终于接到了贺兰山前线的军报!

    “打开,念!”

    秦始皇让御史大夫冯去疾念出来,这是秦始皇在收到上郡方面奏报,说单于王庭已空,匈奴主力不知去向后,等待已久的消息!

    匈奴坚壁清野,甚至不惜放弃王庭,秦始皇当然不会天真地觉得,是因为怕了自己而匆忙遁逃,这些胡虏,肯定在打着什么主意。

    他虽然表现得十分镇定,但内心也难免有些烦躁。

    这场战争从开始到现在,遭到的反对声音已不小,秦始皇需要一场畅快淋漓的胜利,来打反对者的脸,所以,他绝不容有失!

    更何况,他的儿子,尚在塞外,千金之子,若殁于危堂,那黑夫这厮,若不战死,就可以提头来见了……

    冯去疾打开后,发现不是儿子冯劫的奏报,心里已暗道不妙,但还是大声念道:

    “北地郡尉黑夫再拜顿首言:赖陛下之明,士卒用命,公子监军督战有方……”

    “臣及李将军,已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第452章 赏罚分明

    七月下旬,章台宫大朝会上,秦始皇令谒者大声诵读着黑夫送至的那封捷报,让群臣好好听,好好学!

    “匈奴单于头曼以精兵袭我于大河之东,与陇西、北地两军接战,为李将军突骑所败,又遭徒卒逼压,遂大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会暮,大风起,臣与李将军纵左右翼合围头曼,头曼自度战不能如秦兵,遂独身与壮骑数千渡油河遁走,其余诸部亦星散。恰逢风沙大起,我军夜追不得,遂返,李将军以数千步骑顺流而下,欲逐单于,斩其首悬于林光宫冀阙……”

    “此战夺匈奴贺兰山东麓数百里地,又解上郡兵白羊之围,并斩捕匈奴首虏万两千级,白羊等部闻匈奴败,已望风而降,北河之南,尽为秦地矣!”

    读罢,秦始皇捋着胡须道:“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大善!也只有朕的犬马二将,才能做下这豪气冲天的壮举!”

    他扫视众臣,冷笑道:“诸卿,谁还要再说,此乃巫祝妄语?谁还要力劝,伐匈奴必不利?”

    群臣,尤其是儒生、方士们面面相觑。

    前些天,当羌、蒙恬扑了个空,匈奴主力去向成迷,冯劫与内地联络中断数日的时候,他们可没少妄议战事。认为进攻匈奴是妄开边衅,即便赶跑了匈奴人,所得也远少于所出,说什么“得匈奴地,泽卤,非可居也”。

    在这战事胜负未知之际,若折损了一部,死伤数万,恐怕朝堂上反对的声音会喧嚣尘上……

    但眼下,一切声响,都被贺兰山的大捷,被黑夫那句“踏破贺兰山缺”给压下去了!

    更凑巧的是,原本预计作为主力的羌、蒙恬部愣是没找到的匈奴单于,叫黑夫、李信二人碰上了。一场大胜打下来,现在谁还敢说,“白马黑犬西拓”是巫师乱说的鬼话?原本将信将疑的皇帝,心中已深信不疑。

    至此,各方面军的奏报都已陆续传回,朝廷总算可以梳理出这场战争完整的经过。

    除了黑夫、李信击溃单于主力外,其余各军,斩获都不大。

    率领军队最多的老将羌,北上时旌旗招展,浩浩荡荡,吓得沿途楼烦诸部投降。他们顺利渡过大河,收复了九原废墟,但却并未找到匈奴人,只找到了一个躲藏在森林里的部落。将其男丁全杀了充作斩首,但也只凑了五百级出来,兵卒民夫十五万人啊,这五百级哪里够分?实在是有些难看……

    蒙恬部则稍微好些,云中也多有车骑,虽然没有装备实验性的高鞍马镫,但还是有一定的战斗力,发现单于王庭和头曼城空空如也后,蒙恬令游骑四散,找不到匈奴人的军队不要紧,先找他们的畜群!

    结果还真在阴山附近,找到了一个庞大的畜群,是未及时退走的匈奴右大当户部,结果自不必说,那支匈奴人溃败,蒙恬军斩首一千,并虏获了五万头牛羊马匹!

    作为蒙恬副手的王离就没这么好运了,他与一个上郡的都尉奉命带两万人南渡大河,经楼烦,过库结沙至河南地,寻找匈奴人踪迹,结果却亡导失道,也就是迷了路,两万人在沙漠边缘打转,最后不得不返回楼烦,军队已有数百人渴死或失踪。

    这位小小王将军,“迷路校尉”的称号,是甩不掉了。

    当然,比起冯劫而言,他的损失不算什么,冯劫才是真正的大败仗,三千车骑尽没于匈奴,步卒也多死伤。甚至在北地、陇西两军与匈奴决战时,冯劫还“作壁上观”,虽然他辩解说自己疑心是匈奴之计,不敢贸然出击,但秦始皇不打算原谅他。

    秦始皇缓缓说道:“兵法云,赏罚不宜缓,赏之不及则疑,罚之不及则怠,则军不整也。收军赏罚,务广议论功以求彰,今日,诸卿且议各将军之功!”

    廷尉李斯督军上郡,丞相又不管这方面的事,太尉一职,自从尉缭死后又不再设,于是秦始皇一扬手,直接令御史大夫冯去疾主持朝议。

    冯去疾连忙出列道:“臣之不肖子劫为胡所败,丧师辱国,臣身为其父,理当避嫌,不当议……”

    皇帝却道:“祁黄羊为晋国之尉,掌刑狱兵事,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举如此,罚亦如此,他做得到,你便做不到?”

    站在殿下的赵高脑袋缩了缩,明白人都听得出,皇帝动怒了,他怒的不是别的,是冯劫的败绩,让这场本该大获全胜的战争,多了些瑕疵。

    皇帝陛下,不喜欢瑕疵。

    冯去疾只得奉命,又道:“敢问陛下,论主将之功,当以斩首计,以拓地计?”

    这是秦朝计算功劳的两种方式,斩首或者夺城。

    秦始皇淡淡地说道:“斩首为主。”

    冯去疾顿时明白了,与御使府众人一阵交谈后,很快就按照律令里对功爵的升迁规定,做出了对各位将军的评定。

    北地、陇西斩首万两千级,当然是大功,且超出盈论两倍,足够李信、黑夫连升两级了;蒙恬夺头曼城,至于北河,斩首一千,虏获牲畜甚众,当为中等功;羌降服楼烦,夺九原故城,斩首五百,只能算小功。

    王离失道,不过也没有人规定他必须何日抵达何处会战,不算失期,小过!

    到了最难评定的了,御史们偷眼看了冯去疾,他面色严肃,当着皇帝的群臣的面,非但不敢放儿子一马,甚至要刻意加重惩罚!

    议定之后,冯去疾正要将结果禀明秦始皇,却又有军报送至!

    ……

    “是李信的捷报。”

    秦始皇接过看了一眼,龙颜大悦,既然是好消息,便让谒者当众读出,让史官速速记下来。

    “臣陇西尉李信再拜言,臣轻骑追逐头曼,阻截其于贺兰北五百里之沃野渡。陆有突骑,水有舟师,杀虏五千,斩匈奴左骨都侯。恰逢云中兵将至合围,头曼余三万骑不敢敌,遂大溃向西遁走!”

    这奏疏还附带监军蒙毅的上书,已验明李信斩首之数!

    至此,头曼单于带到河南地的六万人,死伤失散已经过半,而蒙恬也已率军占据了大半个河套,重新点燃了高阙塞的烽火……

    仗打到这份上,原先预定的战略目标,已全部达成,只可惜头曼跑得太快,未能全歼匈奴。

    冯去疾只得让御史们再算一遍,随后按照先罚后赏的次序道:

    “禀陛下,冯劫死伤四千余,辎重尽失,败军辱国,大过!当连贬四级,为五大夫!削去上郡郡尉一职,回都待罪!”

    群臣缄默,不少人为冯去疾惋惜。近几年来,王氏被皇帝高高捧起,但却任由王翦告老,亦不招王贲回朝,反而渐渐重用起蒙、冯两家来,冯去疾甚至是丞相的有力竞争者,但经过这件事,冯去疾恐怕要受其子连累,在皇帝心中地位大打折扣啊……

    “王离贬一级,为左庶长!”

    对此,众人却面无表情,就算王离被贬斥成庶人又如何,王翦老将军没多少年寿命了,按照规矩,他死后,因为王贲自己就是侯爵,故可以直接将侯位传给孙子王离……

    但靠军功挣来的侯爵,和继承的侯爵,分量是天差地别的。

    而后是羌的赏罚,他得以升一级,至驷车庶长!这还是秦始皇优待老将了,打完这一仗,羌也要告老。

    冯去疾继续奏道:“蒙恬、黑夫次之,蒙恬升两级至驷车庶长。尉黑夫升两级,至少上造!”

    蒙恬成为驷车庶长,这在众人意料之中,倒是黑夫,近几年连续立功,越级升爵,爬升速度惊人!

    “二十七岁的少上造啊,叶内史真找了个好女婿……”所有人心中都如此作想。

    最后,万众期待的戏肉来了……

    “李信当为首功!直升大上造!”

    “大上造!”

    群臣表情各异,有惊异的,也有嗟叹的,大上造,这是李信极盛时的爵位啊!

    当年李信伐楚大败后,被秦始皇一撸到底,做了五大夫,去代北当校尉,他又羞又愧,一夜白头。

    但李信没有就此沉寂,他抓住每个机会,重新立功,且再也没有失败过一次,如今对匈奴一战,打了两个大胜仗,一雪前耻!

    “古有穆公之三用败将,今有陛下再起李将军。孟明视誓师渡河破晋军,而李将军数千轻骑扫匈奴!”

    “然也,李将军,真乃今之孟明视!”

    “白马飞将军!”

    赞誉之声络绎不绝,群臣都有感觉,经此一战,李信将重新成为最受皇帝重用的将军之一。

    秦始皇也颇为欣慰,李信啊李信,总算没有辜负自己。

    赏罚已毕,一场大战下来,秦朝的军方,发生了剧烈的变动,有人坠落深谷,有人平庸无为,也有人脱颖而出……

    “蒙、李、尉,这当是未来十年,大秦在北疆,最受重用的三位将军了!”

    ……

    八月中旬,赏罚消息传到贺兰山,引发了一阵轰动。

    在一众部下“尉少上造”的恭贺声中,却有一丝不谐之音。

    “若将军听我的,也率军一齐北上追逐单于,现在恐怕也是大上造了!”

    因为去年、今年两次作战英勇,已成为一位“公大夫”的共敖顿足不已,他在为黑夫可惜。

    黑夫却只是淡然处之,丝毫没有嫉妒李信的意思,甚至还暗喜道:“多亏了李信为我挡枪。”

    妻子早就劝过黑夫,年少得志,太过锋芒毕露不是什么好事,爬得越快,摔下来也更惨。

    所以这场战争,很多时候,黑夫都藏身于李信的光芒后。

    于是,黑夫没有急着去争头功,而是在贺兰山东麓安营扎寨,修筑城池,并令兵卒民夫开辟了些肥沃的田地,挖掘沟渠,种植宿麦。

    眼下,外面正欢喜两重天:秦兵在欢呼,靠了那些杀俘的斩首,北地、上郡两军三万将士皆得赏赐,每人升爵一级,与李信一同北上,追击单于的骑兵,更是每人两级!

    民夫却有些发怔,面对朝廷的赏赐,喜忧参半,默然不言。

    原来,和将士功爵一起来的,还有秦始皇对黑夫、扶苏提议的回复,皇帝这次或许是因大胜而高兴,倒是从善如流,同意分功给民夫。

    “大秦胜功,泽及牛马,莫不受德,何况黔首乎?”

    于是,民夫死者赐抚恤,一如士卒之亡,并准其葬于当地修建忠士墓园,待建立郡县后,官府按时祭拜。

    至于生者,皇帝严守军律,认为不宜赐爵,但可按照律令,给没有土地的人授田五十亩。

    但问题是,所授之田,皆在贺兰山东麓!

    “有家室者妻子者,准其服役结束迁回原籍……无妻、子者,于贺兰山屯垦戍守落籍,官府为其娶当地白羊、楼烦胡女为妻!”

    看到这一条时,黑夫先是一愣,随后暗暗嘀咕道:

    “单身狗招谁惹谁了?”

第453章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

    “泗水民夫屯长刘季,见过上吏!”

    大胡子的刘季进了营帐,便朝屯田长史赫然下拜,此人是朝廷新设置的“朔方郡屯田校尉”下属,专门负责管理民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长史倒也认识这个喜欢拉帮结伙,吹牛狎辱的大胡子,便抬起头,冷笑道:

    “这几日来找本吏的人,多是谎称自己有妻有子,欲逃避屯田之任,莫非你也是如此?”

    此言倒是将刘季要说的话堵住了。

    时间已是八月底,天气一日比一日冷,随着北假、河南地尽被秦军所占,匈奴远遁,这场战争也接近尾声。

    边境辽远,养不活那么多人,兵卒要撤走一半,而年初时征发到边境,负责转运粮秣的十五万民夫,也算完成了自己的徭役,该准备动身回家了。

    不过,来自咸阳的一纸命令,却让他们大为惶恐:皇帝下令,要给民夫们在广袤的北疆就地分配土地,有家室者妻子者,或家中独子者,需要赡养父母者,准其服役结束迁回原籍。无妻子者,于原地屯垦戍守,官府为其娶当地胡女为妻!

    如此一来,除了专业的兵卒外,这片新征服的土地,就有了第一批农夫。

    这可吓坏了不少人,虽然秦军在夺取北假后,建立了“朔方”郡进行管理,但毕竟一切均是草创。在来自中原富庶之地的民夫看来,这里是苦寒之地,就算朝廷承诺了土地、胡女,甚至是三年免税,都比不上回家的诱惑。

    于是有妻有子的人欢天喜地,收拾行囊准备离开,至今单身的民夫则愁眉苦脸。

    其中不乏有人假称自己有妻儿,或者是家中独子者,试图蒙混过关。但秦本就最重视军队的户籍身份管理,又托了纸张推行的福,每个人在服役时,所属郡县的官吏,都会将其个人和家庭状况抄录在一张麻纸上,由押送他们的亭长、屯长随身带着,到达服役地点后,交给管理徭夫的小吏。

    家里有没有老婆孩子,是不是独生子,报出你所属的卒、屯,一查便知。

    一旦被发现说谎,等待这些人的,便是一个“不直”的罪名,也不必着急回家了,就在本地做苦工赎罪吧。

    于是再没人敢蒙混过关,只能后悔没早早在家乡说门亲事。

    秦吏也不同情这些单身汉,监军的廷尉李斯甚至冷冷道:

    “越王勾践之法,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取,其父母有罪。今陛下一海内,而口数不足,却多有任侠少年三十不娶,到处厮混。我本就欲提议恢复此法,治一治关东风气,就让他们留在边境,以免归乡滋事!”

    刘季三十六七的人,至今未娶,按理说也是要留下来的,但他却另有办法。

    于是刘季一秒入戏,朝长史下拜,声泪俱下地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他说自己其实是有妻的,其名曹氏,只是还没来得及在官府登记就离异了,曹氏留给他一个儿子,名叫刘肥,今年才三岁。自己独自抚养刘肥,真是含辛茹苦,因为要服役,只能将其寄养在父母那里,若是将自己留在北疆屯田,刘肥就要成为孤儿了……

    “上吏若不信,且看抄录验传籍贯之上,有吾子之名。而沛县主吏掾萧何、卒史周昌、狱吏任敖等,皆可为我作证!”

    刘季本就是地头蛇,做了官后,更是黑道白道都混得不错,半个县的官吏,都跟他有交情。

    长史将信将疑地找出档案,刘季的验传上,除了父母兄弟外,还真有个“小男子肥”。

    之所以只要单身汉,是因为强行拆散家庭毕竟不好,有家室的人就算留于塞外,也不能安心屯戍。见刘季言之凿凿,说到动情处,甚至鼻涕眼泪都出来了,粘得大胡子上到处都是,长史心一软,在确认无误后,便将刘季从留守名单里除去。

    刘季千恩万谢出了营帐,瞬间就挺起了腰杆,得意地想道:

    “幸好吾父吾母固执,硬要将那奸生子从曹氏处夺回,入了刘氏籍贯,不然,乃公可要在这苦寒之地喝凉风了!”

    刘季觉得,这是老爹刘太公这么多年来,做过第二件正确的事。

    第一件,就是当年生下刘季后,没有因为长相与他不大相类,而扔到沟里溺死。

    去河边洗干净胡须,腆着肚子回到营地时,从沛县带出来的众人,正在安慰周勃……

    卢绾等人年纪较大,都已娶妻生子,唯独周勃年少,尚未婚配,更非独子。他和其余十人,不得不留在本地,屯田戍守,只怕这辈子都回不到故乡了。

    这一刀切得民夫们很难受,却无可奈何,秦就是这么冷漠而不讲理。

    周勃质朴刚强,老实忠厚,他没有自怨自艾,而是对同乡们笑道:

    “回了沛县,我还是要靠编蚕箔、为人吹箫奏挽歌混饭吃,在这北疆,却有地可种,三年免税,据说待满三年,更可赐爵公士!如此看来,留在此地也没什么不好。”

    一边说,一边还拍着手里的弓。

    刘季却看穿了他的目的,笑道:“周勃可不是能安心种地的人,你恐怕还想着,到再与胡人开战时,被征召入伍,射死一二胡人立功吧!”

    周勃除了编蚕箔、奏挽歌外,还有一个本事,便是身高马大,能开硬弓,他本就想入县卒的,如今阴差阳错留在边境,做民夫时没有开弓的机会,以后说不定能一展所长!

    周勃被看穿,有些害臊,说道:“我听人说,北地郡尉当年也是个黔首,靠着军功,如今已经做了卿,以后甚至有机会封侯!我周勃自问本领不差,或许也能立点小功……”

    他们沛县人近两代人里,一直在换国籍,原本是宋人,后是魏人,最后是楚人,秦破沛县时,因为没打大仗,也无太多杀戮,对秦的反感,倒没有外黄、大梁人那么强烈,萧何刘季等人做秦吏,丝毫没有心理负担。

    但卢绾等人没有这种志向,都嘲笑说周勃太过天真,反倒是刘季不笑了,朝周勃拱手道:“周勃有大志,刘季佩服。”

    周勃却突然道:“季兄也常言欲做大事,为何不留下来,一同建功立业?”“我?”刘季指着自己的鼻子尖,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却难得地严肃了起来。

    “我在外闯荡这么多年,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回过头,看着身后崭新的九原城,它从过去的废墟里重新建立,这是民夫们两个月来的成果,这亦是秦军在塞外草原上,打下的第一根基石……

    “人不辞乡,虎不辞山。”

    刘季没有当众说出心里话,直到与好兄弟卢绾独处时,才道出了自己悟明白的道理。

    “我家在沛县,我的伙伴乡党也在沛县。留在沛县,刘季便是无人敢狎辱的山中虎,呼朋引伴,置酒高歌,谁不畏我三分?但若离开了沛县,没了乡党为助力,刘季,便什么也不是!”

    ……

    九原城以西一千里,贺兰山西麓,草原的尽头,沙漠的边缘,一群秦军骑士跋涉至此,站在丘陵上,眼前是一片倒映着苍天的湖泊……

    “就是此处。”

    义渠白狼嘴唇干涸开裂,他打开地图,点着这片大山和沙漠间的湖泊道:“那些被俘匈奴人所说的,草原尽头的大湖,沙漠边缘的明珠。”

    一旁的傅直见着湖水碧波粼粼,已忍不住欢呼,想要去痛饮一番,却被义渠白狼拉住了。

    “这是大盐池(吉兰泰盐湖),和花马池一样,里面的水能直腌肉,不能喝,需绕着湖泊找寻河流。”

    距离河南地的大战,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秦军各路大军汇集于河套,在李信率领下,再度重创了头曼单于,使其仓促西窜。

    义渠白狼一行人,便是跟着匈奴人踪迹过来的,他们在这个大盐湖畔,果然发现了匈奴人凌乱的马蹄印,那些俘虏说的没错,这里是匈奴每年迁徙的必经之路。

    众人倒是想继续跟下去,但前方是茫茫大漠,广袤不知尽头,他们离开河套时带的补给已经不够,只能在此设立一个哨所,留下一百骑狩猎驻守,作为秦军最西面的据点……

    ……

    九月初,义渠白狼等人回到了贺兰山东麓,将沿途所见报告给少上造黑夫。

    “下吏奉李信将军之命,与傅直、甘冲将北地三千骑,出沃野渡西四百里,至唐温池,不见匈奴一人。至此,阴山以南,再无匈奴一牧民、一毡帐!”

    “看来匈奴是真的远遁了。”

    黑夫长舒了一口气,经过两年筹划,半载鏖战,总算提前达到了历史上秦朝本就做到的事,却匈奴七百余里!

    匈奴甚至比历史上更惨,丁壮或死或俘,至少损失了三分之一,就他们那可怜巴巴的人口,没个两代人,恢复不过来。

    匈奴损失惨重,头曼单于威信丧尽,短时间内无法卷土重来,但黑夫却还有一个担心。

    公孙白鹿道:“将军担心的,莫非是游弋至贺兰山西麓的月氏!”

    匈奴溃败后,月氏却乘机好好地占了不少匈奴的牧场,他们的斥候,甚至到了贺兰山西麓来,还派出使节,欲与秦通使。毕竟眼看秦军横扫匈奴,战斗力令人震怖,匈奴尚且大败,更何况人口地盘尚不如他们的月氏?

    “不,不是月氏。“

    黑夫看着陈平送来的信件,这个家伙,在北地郡可没闲着,又跑到乌氏塞,通过乌氏商贾,搞到了不少关于月氏的情报。

    其中,就有冒顿献爱妻爱马给月氏王的“新闻”!

    冒顿,没错,黑夫可从未忘记,这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狼之子!

    对自己都这么狠,何况对别人呢?此人不除,终究是他心里的一根刺。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这还不够,还得让他们世世代代,士不敢弯弓而抱怨!”

    黑夫让人将来到贺兰山驻守,招降收纳白羊等部的”郡邸长丞“乌氏延唤来。

    郡邸长丞并不是黑夫的下属,他归郡守管,也要向对九卿中专门负责外交、属国、少数民族管理的“典客”负责,乌氏延在招降花马池戎人,打探匈奴的情报上出力颇多,朝廷让他做了这官,一是嘉奖,二也是尽其所长。

    “去告诉来接洽的月氏人,月氏欲朝秦,有三个条件。”

    “其一,月氏王亲自入咸阳献贡;其二,容许秦商通过河西,前往西域,不得横加阻挠;其三……”

    黑夫露出了笑:“献上匈奴寇子冒顿的人头!”

第454章 狼之子

    “失我贺兰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伴随着凄凉的歌声,一支庞大的队伍,正在贺兰山西北一千里外的沙漠间行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是匈奴人,一个多月前,才在河套打了场败仗的匈奴残部。

    在渡河时遭到李信攻击后,头曼单于带着只剩下三万人的残部,开始向西遁逃。前往阴山以北的路途已被秦军截断,他们若想生存,就得走另一条路越过流沙,去居延泽越冬,明年春暖雪融,再越过北边的“大戈壁”,抵达漠北。

    时值九月,但沙漠中的白天气温依然很高,匈奴人只能躲在帐篷内避开烈日。到了夜间,气温又冻得人瑟瑟发抖,再多的皮裘也挡不住狂风,只有清晨和傍晚的短暂时间适合骑行,他么走得很慢。

    匈奴人熟悉这条路径,能够找到水源,但在离开河套半个月后,饥饿就席卷了他们,羸弱的马匹最先倒下,接着是受伤的战士。

    “他们是幸运的,至少能和自己的马一起死。”

    匈奴和羌人的火葬不同,与中原一样实行土葬,将死者们安葬在沙丘间时,匈奴人们如此哀悼。

    他们认为,匈奴人与坐骑有某种神秘的联系,当人死后,马儿会驮着死者,进入永远绿草缤纷,鲜花盛开的死者国度。

    当一行人的迁徙越发深入后,死去的人更多,比如单于身边的燕人鞠武,力竭落马,无法起身,半个时辰后断了气。蚊蝇围绕尸体,匈奴人认为他染了疾,害怕他将恶运传给其他人,便一把火烧了。

    尸骸烧了一半便熄灭,秃鹫落了下来,贪婪地啄食着,随后到来的是胡狼,撕扯他的骨头,落得到处都是。

    鞠武到死,也没能回到燕地,没能做成他的申包胥,却在沙漠里,给一群禽兽果了腹,最后变成了干硬的粪便。

    这时候,匈奴人也断了粮,这些爱马如命的匈奴人,就不得不开始杀马为食了。当他们听说,头曼单于的部下吃了别人的马,却不肯杀自己的马时,都不免暗暗抱怨。

    入夜时分,哀伤的歌谣伴着胡笳,再度响彻匈奴人的营地。

    “失我河南地,使我部族无安居。”

    “失我北河原,使我林成废墟……”

    匈奴失去了最好的牧场,只能去荒凉的漠北苟存。

    部分人认定,这一切,都怪头曼单于的衰老昏聩,怪他一意孤行,才让匈奴遭到了如此巨大的损失。

    不满在挤压和酝酿,只是碍于单于身边忠诚的三千本部骑士,才不敢发作战争中,单于总是将精锐留在身边,让其他部落上去消耗。

    好在他们跌跌撞撞,终于抵达了居延泽……

    满是黄叶的胡杨林大片大片出现,土地湿润了起来,弱水从沙漠中横跨而过,和其他来自各个雪山的溪流一起,汇聚成了浩淼无垠的大湖,其大小,是河西月氏猪野泽的十倍!

    此湖水色碧绿鲜明,水中富鱼族,大者及斤。鸟类亦多,灰燕、天鹅、野鸭,这些为了越冬迁徙来此的精灵们,千百成群,飞鸣戏水,堪称奇观。湖滨密生芦苇,粗如笔杆,高者及丈,能没马上之人……

    饥渴的匈奴人在这里跪拜上天赐予,他们终于找到了生的希望。

    这就是居延泽,祁连山冰川送给戈壁生灵的一份厚礼,“祁连”,在匈奴语中便是“天”,所以居延泽也被他们称为天池,并作为圣地加以祭祀供奉,头曼单于在这里留了一位万骑长驻守。

    很快,这位名叫“兰焉支”的万骑长便派人来湖边接应头曼,只见三万人,只剩下两千多,都疲惫不堪,大半失去了马匹。

    兰焉支是匈奴三大贵种之一兰氏的族长,见此情形,他面色有异,但还是立刻带着头曼单于前去营地休息,让人立刻端来乳酪、肉食。

    “月氏可有异动?”

    头曼往嘴里塞了块肉,就是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居延海正南方一千里外,便是月氏的昭武城,月氏人过去没少沿着弱水到下游来,与匈奴争夺居延泽。此番匈奴遭到秦朝重创,头曼最担心的,就是月氏将居延泽占了,那样的话,匈奴在漠南,就失去了最后一块立足之地。

    更别说,自己的儿子冒顿就在月氏,此次大败,头曼声望大损,若非兰氏忠于自己,他们必须在居延泽越冬,否则早就反叛殆尽了。

    所以他在将匈奴部众尽数迁往漠北的同时,还在居延泽留了一万骑做接应,以备不测。

    “有小股斥候来刺探,被我打退了。”

    兰焉支一边笑着,一边看向营帐外,因为部众随时可能反叛,头曼很警惕,亲信守在门内外,手持刀,检查每个来此的人。

    一个戴着厚厚毡帽的侍者双手端着一案烤全羊,缓缓入内,却被单于亲信拦住,摘了他的毡帽,搜了身才放进来。

    听闻月氏并无大动作,头曼松了口气,和兰焉支商量了一下各部安排在何处越冬,便打了个哈欠,在沙漠里颠簸了一个月,他累坏了,酒足饭饱后,困意袭来。

    兰焉支退了出去,位于营帐内侧的卫士们也到了帐外,狼吞虎咽地吃起食物来。

    很快,帐中便传来了头曼单于的鼾声……

    睡梦香甜,直到有冰冷的利刃,贴住了自己的喉咙,头曼单于才猛地睁开了眼睛,嘴巴却被捂住。

    面前的人不知是从何处冒出来的,他面容如鹰枭,细长眉目像极了头曼,与过去唯一的不同,就是曾经光滑的下巴,如镜被浓郁的胡须覆盖……

    头曼倒吸了一口凉气。

    “冒顿,是你!”

    ……

    头曼的心脏都快骤停了,见到自己的长子忽然出现,他一点都不感到高兴,下意识地想去摸旁边的刀,却发现,它正握在冒顿手中,又贴紧了自己喉咙几分。

    冒顿一言不发,只是丢给头曼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你是如何进来的?”

    冒顿还是没说话,只看向一旁,头曼顺着儿子目光望去,发现大帐边缘,放置弓矢兵刃的木架旁,虎皮被掀开,一道木门从地下打开,那是一个地坑,能让人藏于其中。

    一切都明白了,居延泽匈奴部众略显奇怪的气氛,兰焉支闪烁的眼神,原本以为最忠诚的兰氏,却是最先背叛他的人!

    换了十年前,即便利刃在喉,头曼单于也能拼死反击,但他老了,在部众面前硬撑,可实际上却身体欠佳,过去几个月里发生的变故更使他衰弱了不少,头发更加灰白,眼里充满了疲倦。

    面对强壮的儿子,他一切挣扎都是徒劳。

    这一切,亦看在冒顿眼中,在这一刻,他眼神里,似乎有一些悲哀。

    事到如今,头曼反倒冷静了下来。

    他干硬地笑道:“经此大败,我也明白了,匈奴需要一个年长勇武的继承人,等明年回了漠北,我便立你为太子……”

    冒顿眼中的最后一丝犹豫消失了,他摇了摇头。

    “失我贺兰山,使我六畜不蕃息,部众唱的歌,父亲没有听到么?”

    冒顿开口了,不再是先前厚重豪放的声音,低沉里带着一丝沙哑,让人无法知晓,他这一年多来经历了什么。

    “你到底要什么?冒顿,我的儿子?”

    头曼已近乎哀求。

    “做什么?夺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冒顿抓住了头曼想要反抗的手臂,眼中凶光毕露,仿若要咬断老狼王喉咙的恶狼。

    “父亲,你已不配做大单于,你只会将匈奴带向灭亡。”

    “你不用再为部众是否背叛焦虑,不用再承受鹰冠的重压。我,孪氏的冒顿,会代替你,照料好一切!”

    下一刻,利刃毫不犹豫地破喉。

    冒顿松了手,头曼单于滚落下来,他拼命想要堵住向外溅射的血,却无济于事。

    帐内的挣扎与响动已足够大声,外面的单于亲卫却没有进来看一眼,因为帐外,同样响起了一阵喊杀声,有一片血花溅在帐幕上!

    冒顿冷冷看着这个带给他生命,又抛弃背叛他的男人死去,嘴角有一丝抽搐。

    但随即,他便像是松了口气般,拿起头曼没有喝完的角杯,一口喝干了里面的马奶酒。

    这一年多里,他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煎熬,被自己的父亲放逐,逃到仇敌旗下寻求庇护,献上了自己的宝马和最爱的阏氏,借到了一千月氏人,驻扎在猪野泽,时刻窥探着匈奴的近况。

    当秦大举进攻匈奴时,冒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但秦很快取得了一边倒的胜利,这让他明白,自己没办法突然出现,成为拯救匈奴的人。

    匈奴正经历前所未遇的寒冬,他只能想方设法,带领他们避免灭亡。

    但首先,他要获得大单于之位。

    好在,匈奴强者生存,弱者遭鄙夷,一个打了败仗,丢弃牧场的单于,是不会受人爱戴的。

    就在月氏王决定与秦寻求和平之际,敏锐的冒顿知道,他必须离开了。他带着一千月氏骑兵和部众来到居延泽,冒着被杀死的危险,只身走到兰焉支面前……

    他说服了惶恐不安的兰氏,策划了这场弑父的谋杀。

    地坑里本可藏好几人,但头曼却亲身进入,不带任何属下,他认为,只有他,有资格对单于动手。

    想到这,冒顿低下身,拾起了那顶在地上滚了又滚,染血的单于鹰冠!

    他将鹰冠戴在头顶,再不看头曼尸体一眼,迈步走出大帐,外面屠杀正在进行……

    驻地变成了战场,不,是屠场!帐外的单于亲卫已经被冒顿的手下们杀死,那些忠于头曼的部落驻地,燃起的火焰直达半空,处处刀光剑影,被冒顿说服投靠他的兰焉支,正带人包围他们。

    “这才对。”

    冒顿自言自语道:“常自诩为群狼的胡人,单于之位,自然也要看,谁的爪牙锋利!”

    狼子杀死老狼,吸干它的血,吃掉它的肉,才能狠辣而强壮,这才是匈奴人的生存之道!

    等到屠戮结束后,冒顿让人吹响了巨号。

    这是用草原上最大的野牛角制成的号角,它们只有在重要的事时才会鸣响林大会、龙城祭天、长子诞生、战争集会、单于葬礼、新单于继位……

    二十多年前,在头曼城,冒顿便是听着这号角出生的,头曼也曾欣喜地捧着他,在马血里沐浴,给他取名“冒顿”,由巫师预言,他将是一匹踏遍草原的骏马。

    而今天,他又在这号角中,弑杀了父亲,戴上了染血的鹰冠。

    所有匈奴人都聚拢过来了,他们已经明白发生了何事,却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是平静地看着冒顿。除了那些死心塌地忠于头曼的亲信,所有人,似乎都对这一幕习以为常……

    这是草原,弱肉强食的事情,天天都在发生,一头孱弱的老狼,无法带领狼群,更何况,新的狼王,已拥有尖牙利爪。

    最终,他们恭顺地在冒顿面前下跪……

    居延泽畔,响起了巨大的呼声,惊飞了越冬的鸟群。

    “冒顿单于!”

    “撑犁孤涂,冒顿大单于!”

    ……

    半个月后,当月氏王的使者抵达居延泽,想要召回他时,却惊愕地发现,这个在月氏时像狗一样的流亡王子,已戴上了单于鹰冠,坐在胡床上接待他。

    冒顿倒还记得自己当年“奉月氏王为主”的承诺,言语十分恭顺:

    “请回复月氏王,头曼已死,冒顿现在是新的单于,愿意为月氏之臣。待到明年雪化时,冒顿会带着三万骑士北徙,去漠北,统御那里的匈奴部众。居延泽也将遗弃,请月氏为匈奴代管,两邦在此联络往来。”

    “秦人贪婪,想要屠杀一切胡人牧民,将所有草原都变成耕地,修筑城池,永远住下来。匈奴已败,秦军下一个猎物,不是月氏,就是东胡。冒顿愿为月氏王与东胡王联络,面对秦皇帝这凶恶大敌,所有草原上引弓之民,都要联合起来!一胡不能敌秦,则三胡合一!”

第455章 除恶务尽

    九月底,天气渐渐寒冷起来,贺兰山东麓,新开辟的田地上,抢种的宿麦才露出了芽,本地戍卒还需仰仗内地送来的军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一旦入冬,粮道将断,所以只能留下三分之一的人戍守,其余撤回内地过冬。

    陇西兵卒、民夫已被李信、蒙毅带着,于月初撤回陇西郡,北地兵卒也将于十月初离开,黑夫正与监军、众将议论撤兵事宜。

    这时候,乌氏延带着从月氏使者处得知的消息来报,说冒顿已杀头曼,在居延泽自立为单于。

    黑夫倒是并不觉得奇怪,只是好奇过程是不是和历史上一样,公子扶苏却显得格外吃惊:

    “弑父!?”

    公子扶苏有些难以置信,这世上居然有人能干出这种禽兽之事,心里给和他年岁差不多的冒顿打上个一个“极恶之徒”的标签。

    “若在秦,冒顿此举,将成为众矢之的,人人皆可诛之,岂能拥为新单于?”

    虽然春秋时弑父夺位的事情也不少见,比如楚穆王因不得立而杀楚成王。但随着日渐推移,孝道变得越来越重要,诸子百家虽然在很多方面有诸多分歧,在对待孝道上却出奇的一致。

    儒家自不必说,不管哪个流派,都把孝摆在很高的位置。

    就连墨家,也认为,“臣子之不孝君父”是天下动乱的原因,只是主张爱自己父母的同时,也要爱别人的父母,由此别人才会爱你的父母。兼相爱,才能交相利。

    公子扶苏受儒墨影响较深,自然也是谨守孝义的,哪怕他因母、舅之亡,与皇帝有些隔阂,还常直言进谏,顶撞秦始皇。但平常也对父皇十分敦孝,早晚问安从未耽误。这一点上,连秦始皇都挑不出毛病来,他不喜欢扶苏的悲天悯人,却对他的孝顺十分欣赏。

    就算是法家执政的秦,孝道也十分重要。当年商鞅曾把孝悌列为毒害国家的“六虱”之一,但商鞅死后,秦又开始鼓励子孙尽孝了。

    《秦律》中对于不孝者,惩罚十分严厉,若有六十岁老人告发儿子不孝,求判处其死刑,官府不必宽恕,应赶快将不孝子抓起来,别让他跑了!

    黑夫刚到咸阳时,还曾见识过一个案子,说是东门某里的士伍丙,不孝父母,甚至用脚踹了亲父。其父请求将丙断足,流放蜀郡边远县分,叫他终生不得归乡。官府受理了,按其父所告将丙流放,解送至成都……

    所以在秦,不孝是一桩大罪,要承担法律责任的。秦始皇当年就是不想担上“不孝”的罪名,最后还是将母亲赵姬从离宫迎回咸阳。

    与扶苏就着冒顿弑父一事谈论孝道,黑夫听着扶苏言谈,却又想起来,历史上的扶苏,就是因为一个“不孝”的罪名被矫旨赐死的……

    “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

    这大概就是扶苏的价值观,如果历史故事是真实的话,扶苏接到旨意,二话不说就自杀,甚至都没怀疑过这是假的。

    该说他诚,还是蠢?亦或是,儒法墨对孝道的弘扬,已经深入了他的骨髓?

    扶苏与冒顿是同龄人,同是长子,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心狠手辣和心慈手软,黑深残和白莲花……

    当他们遇到继承人之位不保时,又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选择。

    眼看扶苏仍对冒顿之举义愤填膺,黑夫便笑道:“匈奴之俗贱老弱,头曼大败,已丧失了人心,冒顿乘机弑杀,这倒是挺符合匈奴人的性情。”

    “子弑其父,又娶其继母,譬如禽兽。”

    扶苏摇头:“真是可恶又可悲。”

    但随即他又无奈地说道:“秦虽定不孝之罪,但民间风气也不佳,秦人家庭富有,儿子长大后就分家单过;家庭贫穷,儿子长大后就入赘他家。借给父亲一柄耕具,会流露出恩赐的表情;母亲拿了簸箕笤帚,就站在那里斥责。给孩子哺乳,不回避公公;媳妇与婆婆不睦,就反唇相讥。”

    “轻忽简慢自己的父母,这种行为若放任下去,与匈奴已没多少区别。”

    秦国家中有两个男丁而不分家者,田赋加倍征收,结果导致大家庭消亡,小农家庭大量出现。分了家自然就疏远了,税重地贫,各家只够果腹和赡养孩子,养老就常常相互推托,像黑夫他们家这种相亲相爱的实在不多。

    将孝道写入秦律,也是强迫这些贫弱的小家庭,重新承担起养老责任的一种手段。

    不然能怎样?还能指望国家帮你养老?这是后世都做不到的事情,从“只生一个好,国家帮养老”到“养老不能全靠政府”,到头来,还是得靠自己,没法指望他人。

    言罢扶苏朝黑夫拱手:“秦有不孝之罪,而无养老之义,这实在是一大缺失。倒是尉将军在北地郡开设荣军院,使孤寡老兵入住抚养,真乃一项善政,此政当在内地郡县推广!”

    “苗头不对啊。”

    黑夫暗道,这位公子,对秦朝的“以法治孝”似乎有很大意见,不过,这种社会问题,也不能怪律令秦法吧,哪朝哪代都一样,人性之恶啊。

    事关国政律令,黑夫不能与扶苏深入探讨,于是便咳嗽一声,跳过这个话题,说起了与他们更息息相关的事情。

    “我与李将军不过是大军偏师,便打得匈奴弃地而逃,月氏王看在眼里,已然胆寒。他很想与秦通使讲和,纵为大秦属国,向陛下称臣也心甘情愿,先前已答应杀冒顿献首,如今冒顿已自立单于,月氏王又派使者向乌氏延说明原委,还答应派遣一个儿子到贺兰来,随吾等一同去咸阳朝见陛下……”

    扶苏颔首:“荒服来朝,此乃大事。”

    秦始皇素来不喜欢收朝贡国,顶多是先吞并,又在郡下面设“属国”,实际上只相当于小土司。

    但月氏则不同,此乃西方大邦,自从周代以后,再未入朝过中原,皇帝应该也会高兴吧。

    黑夫道:“月氏王还答应了一件事,从明年春天起,开放河西,让秦商可直通西域,畅通无阻,他还将先前扣押的秦商,全部送回……”

    一年半前,黑夫说服乌氏倮,以寻找西王母邦为名,尝试打通“玉石之路”,去西域进行探索。乌氏倮便派了一支商队,绕道陇西、羌地,走湟中,沿着柴达木盆地向西北行。

    商贾们一路贿赂羌人豪酋,招募向导,倒是没被为难,最后走了几个月,才从祁连山口,到了名为”乌孙“的国度,位置大概在后世的敦煌一带,乌孙人口十万,和匈奴一样,是游牧行国。

    他们在乌孙过冬,今年开春,本来还想继续向西,去乌孙人口中的”楼兰“看看,但恰逢月氏进攻掠夺乌孙,这群秦商被擒获,已被带回昭武城,扣留了大半年。

    恰逢秦已发动了对匈奴的战争,月氏在旁观望,见秦如此强大,击匈奴如摧枯拉朽,便不敢杀害那些商人使者,这次也一并送回,还附赠了不少牛羊礼物……

    月氏人口不过二十多万,控弦之士数万,而且是半定居的民族,没有匈奴那样的纵深,不想招来秦朝大军的征伐,哪怕冒顿说的再好听,月氏王都不愿意和秦交兵,转头就把冒顿卖了,想藉此讨好秦朝。

    “西域若能不战而通,倒是一件好事。”扶苏对秦始皇寻仙求长生,是有些微词的,在他看来,能和平解决的事情,就不必诉之武力。

    “假道于人,毕竟不可靠。”

    黑夫却摇头道:“那些商贾带回来的,不止是乌孙、楼兰等邦的情形,还打听到一事,原来从乌孙,有道路直通居延泽,从居延泽越流沙大漠,又有道路至贺兰,河套!”

    “对此,我有一个计划。”

    扶苏颔首:“将军请说。”

    黑夫道:“冒顿此人,能献妻赠马以求容身,极其隐忍,又弑杀亲父,实乃狼子野心。其行径颇似勾践,若不除去,任由其统御匈奴,恐成隐患。”

    “不如再发兵袭击居延泽,一来消灭匈奴残部,以绝后患;二来也可在居延泽设立哨所、商站,使中原多一条不必假道河西,便能去往西域的道路。”

    两个理由,前一个更为重要。

    出于对冒顿弑父行径的嫌恶,扶苏倒是没有太多异议,但又道:

    “冒顿尚有部众万骑,而居延泽又在千里之外,相隔流沙大漠,先前几番大战,马匹多死亡,眼下即将入冬,兵卒难行,转输困难,恐怕损耗太大……”

    这次进攻匈奴,秦军损失最大的不是兵卒,而是战马,它们可比人娇贵多了,数年在边郡积蓄的马匹,消耗大半。幸好抢了不少匈奴马,不然秦军的骑兵又要等好几年,才能配齐一人双马。

    黑夫道:“公子所言甚是,大军陆续撤走,冬日天寒地冻,用兵的确不妥。”

    “但月氏王使者说,冒顿会在居延泽越冬,待到明年雪化时,才带部众北徙。我军可合北地、陇西、上郡、朔方、云中车骑。于一月初,乍暖还寒之际,奔袭居延泽!将冒顿及匈奴残部,全部歼灭!”

    这种危险的事,万事怂为先的黑夫当然不会亲自去,等他到咸阳,向秦始皇禀明此事时,会力荐李信为帅的……

    扶苏听罢,久久未言,只是有些奇怪地看着黑夫道:

    “将军对杀死冒顿这件事,真是执念颇深……”

    被看出来了么?黑夫也知道,自己三番两次对冒顿穷追不舍,必杀之而后快,的确有些明显,但他已顾不上这些了,笑道:

    “只是觉得,树德务滋,除恶务尽,如此而已!”

第456章 识人之明

    秦始皇三十年正月(农历十月),黑夫已回到北地郡义渠城,为了扮演一个大秦的好官僚,兵卒的好郡尉,他先公后私,坚持要将兵卒民夫们安置妥当后才回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期间,郡尉长史陈平来向黑夫禀报这数月以来,北地郡的治安情况。

    陈平笑道:“郡尉不在时,北地仅有些小毛贼和日常盗窃,没有大的争斗。人皆言,北地郡之害的根源,乃是本地戎人不安分,相互私斗难以禁绝,甚至引发华戎之争。但今年不一样,戎人青壮都被征召出塞为骑士,剩下的老弱便安分守己,大原戎五部又听闻明年能够迁到贺兰山丰美草场,他们也不再为那一点水源牧场而大动干戈了。”

    黑夫颔首:“我算是明白了,商君所说的‘毒输于外’是何意!”

    商鞅认为,每个国家都有“毒”,这些毒,可以理解为社会内的不安定分子,比如北地郡的戎人,比如关东的游侠。若是放任他们不管,就会寻衅滋事,私斗成风。

    这些内部的不安定人口是难以消除的,但却有个简便的办法,那就是对外战争,让戎人作为扫胡先锋,让游侠充作民夫千里运粮,让他们去祸害外敌,毒输于外……

    国强而不战,毒输于内,礼乐虱官生,必削,这便是法家帝国不断对外发动战争的原因之一。

    接下来要提防的,就是内地征来的兵卒、民夫屯驻义渠城、萧关等地,会有人闲不住滋扰农户。

    又听说黑夫打算发动一场奇袭,消灭匈奴残部,陈平便开始出主意。

    “既然郡尉开春时欲袭居延泽,那下吏以为,月氏王子来朝的时间,当定在腊月前后,务必在我军车骑出击之前,月氏王之子已入秦境!”

    黑夫看向陈平,他就是鬼点子多,同时喜欢将事情往最坏的方面想:“你是在担心,月氏投诚大秦是假,到时候我车骑西进,月氏会有异动?想要以其王子为质?”

    陈平道:“胡人无信,今日讲和,明日反叛不在少数,不可不防。”

    黑夫沉吟:“若月氏派个假的王子来呢?”

    陈平笑道:“乌氏派去河西的商贾曾在昭武城见过月氏王及长子,只要点名让长子入朝即可。月氏若作伪,说明其通使朝贡之心不诚,居延泽之战,便要谨慎而为了……”

    他随即又提了个建议:“此外,月氏使节、王子不当走贺兰、北地入秦,而应走陇西。”

    “为何?”

    陈平阐述自己的理由:“先前讨伐匈奴,北地出兵万五千人,陇西出兵两万,如今已大半撤回。陇西只留了三千兵在青山峡以南筑卷城,北地也只留了五千兵,和两千屯戍民夫一起,守在贺兰等地。”

    “若月氏人从贺兰过,见我塞外兵力不多,恐生异心,不如使之从金城入,一路途径陇西、雍地,民众殷富,守备森严,城郭道路俱全,如此方能让月氏知秦之强盛,不敢首鼠两端。”

    “还是你考虑得周全。”

    黑夫夸赞了陈平,并将这件事交给他和专门管北地郡属国、外交的郡邸长丞乌氏延一同操办,先向秦始皇禀明缘由,再同陇西郡接洽。

    一起打了场仗后,北地陇西两军将士关系极好,已经到了“兄弟部队”的程度,双方合作多次,彼此也能信任。

    之后,便是最愁人的塞外补给问题……

    黑夫之所以只留五千兵卒、两千民夫在贺兰,最重要的原因是,若再多留些人手,恐怕就要有人冻饿致死了!

    通过蒙毅的大河漕运,粮食问题基本解决了,但贺兰草原的气温,可比义渠城还要冷几分,才进入夏历十月,夜间温度就已降至零下!

    北逐匈奴后,黑夫在贺兰山停留的那三个月里,除了让人试种宿麦外,最重要的事,便是修筑城邑,给留守人员盖能遮风避雨的屋舍……

    三座小城在贺兰山东麓拔地而起,从北到南,分别被命名为浑怀、灵武、富平。其中浑怀就是秦军与匈奴决战之地的对岸,灵武是昔日匈奴驻牧地,富平则是黑夫和李信最初会师的地方。

    三城只来得及修建内城,尚无外郭,里面的屋舍,只挤得下七千人。再多,就要于城外扎营了,腊月时节,大雪漫山,零下十几度的天气,这不是驻军,而是逼人逃回内地。

    想到这,黑夫又问道:“去年北地产了多少羊毛衣?”

    陈平道:“乌氏倮从湟中羌人处购来不少羌羊,使戎人驯养,在夫人首倡下,夏妇也开始学习毛纺之术,各县都开了织坊。一年下来,共制得三千件,陇西郡又给北地匀了五百件。都按照将军的吩咐,优先送去贺兰了。”

    驻军七千,却仅有三千五百件毛衣,只能两人一件,谁出门站岗谁穿,这也算“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了,其间辛苦,只有底层兵民能知晓。

    黑夫的妻子叶氏以身作则,天天带着官吏妻女坐在家门口织毛线,让民间效仿,才让北地羊毛衣产量翻了三倍,远超秦始皇的要求。

    但还是不够,明年若想增加驻军,完全控制新征服的土地,首先得把羊毛衣产量再提上去些……

    “既然已经鼓捣出水力椎、水力磨坊,不知能不能搞出水转大纺车来。”

    黑夫刚冒出了这个念头,但很快又打消了,眼下毛衣产量上不去,最主要原因不是纺织速率慢,而是羊毛不够啊!

    这就没辙了,集中人力容易,让羊加快生育却是件难事。

    好不容易将工作办完,黑夫便匆匆忙忙地回了家,刚进门,就看到在席子上到处乱爬的儿子。

    被黑夫命名为“破虏”的小子半岁了,刚出生不久黑夫就外出征战,回家后已完全不认得他,被黑夫抱在怀里怎么都不舒服,一直哇哇大哭,黑夫怎么哄都不乖,见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叶子衿又好气又好笑:

    “良人,你且先将甲衣解了,都将汝子膈得生疼。”

    “忘了,忘了。”

    黑夫连忙将儿子交给妻子,换下甲衣,穿上一身叶子衿给他新制的常服,又喜滋滋地要抱孩子。

    这次小破虏倒是乖了,趴在黑夫怀里似是要入睡,含着手指,小嘴哼哼唧唧的。

    只是黑夫还没来得及欢喜,就感到自己胸口上,忽然出现了一股热腾腾的暖意……

    尉破虏,浇了他老爹新衣一身滚烫的童子尿。

    ……

    在家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回到北地郡才不久,处理完积压的政务,黑夫就又要出门了,秦军大胜匈奴,秦始皇将李信、黑夫、蒙恬三位立功较大的将军召到咸阳,要为他们庆功,同时商议接下来在北疆的驻军,以及下一步军事行动……

    公子扶苏亦算完成了监军使命,要与黑夫一同回咸阳复命。

    叶子衿为黑夫整理衣襟,要送他出门时,说起北地郡的官吏之女听闻扶苏至,都在道旁围观,希望能被英俊的公子相中,一朝飞上枝头。但公子扶苏出入居所,却在车上正襟危坐,从不看她们一眼,女孩们大着胆子送去的香囊等物,也统统被退了回来。

    “总感觉这位公子,十分高傲呀。”她随口说道。

    黑夫却笑了起来:“公子倒不是高傲,他是谨守礼节。”

    叶子衿看了他一眼,有些忧心地说道:“良人似乎很懂长公子。”

    她是生怕丈夫对扶苏产生好感,卷进深潭里。

    黑夫安慰妻子道:“你放心,我只是履行陛下的嘱咐,不会随便搀和浑水。出征前,你不是说,我与长公子不过见了几面,交情浅薄,言语未深,无法笃定他是何种人么?但这小半年来,我在军中塞外,观其言,察其行,也算明白了他乃何许人也……”(见434章)

    “哦?妾倒是想听听,良人的识人之能。”

    黑夫沉吟片刻后道:“他是《左传》里形容的那种春秋君子,温、良、恭、俭、让,五德俱全,且忠义而仁厚。”

    这一切,不是故意表现出的收买人心,的确是真的性情,难怪势同水火的儒墨二人,却很欣赏他。这种谦逊下士的态度,为扶苏在兵民中赢得了很高的声誉。难怪历史上,他死之后,天下人都觉得惋惜,连楚人陈胜吴广都要以扶苏的名义举事……

    “这么说来,他岂不是完人了?良人对公子的评价,真是越来越高了。”叶子衿却有些不信。

    但黑夫还有后半句话没对妻子说。

    “越是无瑕的玉,越容易碎啊!”

    若要在历史上找一个与扶苏最像的人,黑夫寻来寻去,只想到了屈原。

    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

    屈原五德俱全,屈原温文尔雅,屈原充满理想,屈原直言不讳,屈原宁折不弯……

    屈原死得不明不白!

    历史上的扶苏,也一样!

    ……

    十月中旬,南行之际,义渠城外,黑夫与扶苏对揖,各自上了车。

    扶苏在漫天霜雨中,依然直板板地站在车上,如同一株青松,腰间环佩叮当。

    黑夫看着他,心中却别有一番思索。

    “扶苏若活在春秋,可以在争霸会盟上大出风头,吟诵着诗篇,优雅地成为贵族榜样。”

    “但这个时代,从中央的权力斗争,到地方上蓄势待发的群雄,乃至于塞外胡王们。人人唯利是图,个个尔虞我诈、生死相搏!”

    “礼乐诗书的君子们,已经永远成为过去。就像一枚志洁物高的玉佩,在镔铁和烈火里,叮当一声成了碎片!”

    一味忠义仁厚,心慈手软,在这时代,没有活路。

    黑夫目视远方,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这是唯利无耻的英雄时代!”

    “能在这波诡云谲里挣扎到最后的人啊,要么是厚黑到极致,要么是狠毒得弑父不眨眼。”

    “要么,就是像我一样,开了挂!”

第457章 恺歌振旅

    秦始皇三十年仲冬之月(农历十一月),咸阳北郊,一马平川的奉正原,一大清早,昨夜的雪才刚停,便一窝蜂拥来数万民夫,他们在官吏吆喝下,将地面清扫开来,随后又是建祭坛,又是设旌旗,忙得不亦乐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真冷……”

    刘季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握扫帚的手冻得通红,他们沛县虽然也每年下雪,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离家的冬天,总是格外冷。

    他扫不动雪了,扔了扫帚,缩到一棵树后面,放目向南望去,能看到数里之外,便是朦朦胧胧的咸阳宫阙……

    “真想去宫墙下避避风。”

    刘季的好兄弟卢绾靠在他身旁,艳羡地看着咸阳宫,他们虽是像草芥一样活着的庶民,但从塞北回到关中后,住在距离咸阳宫不远的地方,便十分兴奋,还特别喜欢议论皇帝:

    皇帝的宫室有多大、皇帝的嫔妃有多少、每天吃什么?是山珍海味,还是普通人吃不上的牛肉。这一切,都经常挂在他们的嘴边。

    虽然,他们半步都靠近不了那儿。

    刘季的老乡,养牛人周(xiè)也走了过来,舔了下干裂的嘴唇道:“皇帝要是扫雪,肯定用的金扫帚。”

    卢绾听了好笑:“没见识,皇帝的奴仆有几十万人,哪里用得着亲自扫雪!在这天气里,还不是在烧着炭的暖屋里,喝着羊肉羹,烫点美酒,由嫔妃们暖着身子……不过季兄,你说皇帝住在这么大的宫室里,要烧多少木柴和炭,才能暖和起来?”

    刘季翻了翻白眼:“乃公住过最大的屋子,也就是外黄张大侠的宅邸,咸阳宫里,却有成千上万个那样的院落屋舍,我岂能知晓。”

    “不过,吾等一会是否能见到皇帝车驾?”

    卢绾依然很激动,他们之所以要将这块平塬清扫开来,是因为,今日要在此举行北征大军“班师振旅”的军礼,据说秦始皇会亲自驾临!

    众人又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他们可好奇了,皇帝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你那样,高两丈,路过时头顶有祥云,皇帝的车驾又会是怎样的,难道真的是八条龙拉着出行?

    沛县徭夫们正交谈甚欢时,监工的鞭子却抽了过来。

    “汝等这群山东迁虏,竟敢偷懒?”

    鞭梢打在冻得硬邦邦的冬衣上生疼,刘季他们只能连忙起来,继续扫雪,等监工走了之后,卢绾忍不住骂了几句。

    “本以为打完仗可以直接回沛县去,谁料还留吾等继续干苦役,铺桥修路,寒冬雪雨的,这些秦人,真当吾等是隶臣?”

    “行了,勿要因你一人多嘴惹祸,弄得全屯连坐。”

    刘季也不想干这辛苦的活,但他作为亭长,也知道若在关中犯事,等待众人的只有万劫不复。

    “周勃留在塞北,纵然穿着羊毛裳,却肯定比吾等还冷!还是少说几句,快些做完工,蹲一旁看热闹去!”

    众人应诺,加快了速度,等到太阳完全升起时,整个奉正原的积雪都已被清扫干净。但刘季等人却没机会见到皇帝车驾莅临,数千全副武装的兵卒鱼贯而入,在方圆十里内设立警戒线,不由分说,将所有徭夫都赶了出去。

    清场完毕后,咸阳城内的贵人簇拥着皇帝车驾抵达,而此次振旅之礼的正主,上郡、云中、北地、陇西的将士们,也陆续入场……

    ……

    “军既克敌,有司告捷于山川、祖庙。军既归,舍于国外,行班师振旅之礼……”

    这便是自古流传的振旅礼,亦是凯旋之仪,是打了大胜仗的军队才有资格享受的荣誉。不过,秦始皇亲政后,咸阳几乎年年都办,内史腾灭韩、王贲灭魏,都曾在东郊振旅,其中以王翦的次数最多,他灭燕、赵、楚,每次都声势浩大。

    但这次振旅却有所不同,专为靖边开疆,击败胡虏的将士而举行,所以设在咸阳北郊。

    日上三竿后,各郡甲士已在平原上整整齐齐列成十数个方阵,个个燕颔虎头,身强体壮,材官服绛衣,挽强弓劲弩,腰上挎着箭囊。玄色的战旗,制式的甲衣,锐利的剑戟,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闪耀着耀眼的光芒。

    “倒是队列肃整,比中尉军还有精神。”

    随行臣吏里,一个三十多岁的儒生啧啧称奇,他名叫伏生,齐地人,是新被征辟来的博士,第一次见识到这等场面。

    “毕竟是去塞北打过仗的百战之师!本就有一股肃杀之气,而这些参加振旅之仪的兵卒,都是精挑细选过的,自然非同一般。”

    黑夫的老熟人,鲁儒叔孙通倒是见怪不怪,这些军礼古仪,便是秦始皇用得到儒生的地方,他也参与了组织,熟悉每一个流程。便对伏胜道:

    “你且瞧好了,真正的热闹的还在后面,按照规矩,各军要教士卒恺歌,当着陛下的面高声而唱,以振军威,而后是献俘斩馘,将军们随陛下入城饮至大赏。”

    恺乐,献功之乐也,这是春秋时开始流行的传统,当年晋文公败楚于城濮,振旅,恺以入于晋。这时不仅要由乐师演奏恺乐,还要由教士卒们唱恺歌。

    虽然只是走个过场,但数万人一齐放声奏恺,倒是十分壮观。

    伏胜点了点头,颇有些期待,又看了一眼远处,秦始皇的御驾已在祭坛下坐定,丞相、廷尉、御史大夫、老将王翦等都在陪同左右,只待众将士来告捷奏恺了。

    先上来的上郡兵,不过却没有打了败仗的冯劫,败军之将并无资格参加振旅之仪,所以只有头发斑白,没了往日精神的老将羌。

    “戎车(tān),,如霆如雷。显允方叔,征伐狁(xiǎnyun),蛮荆来威!”

    上郡兵唱的恺歌,是一首《小雅.采芑》。

    叔孙通听罢后笑道:“这首恺歌意味深长啊,羌将军不通诗书,肯定不是他想出来的,而是监上郡兵的廷尉手笔,伏生,你可能解一解?”

    伏生也是有学问的,便道:“此诗说的是周宣王卿士、大将方叔为威慑荆蛮而演军振旅之事,倒也合意。但羌老将军十余万大军,却只斩五百首级,降服楼烦,两个小功,却依旧被陛下升爵位驷车庶长,实在有些尴尬。”

    “不过,诗中先言狁,又言蛮荆。羌将军虽在征讨匈奴没有大功,当年灭楚可是出力甚多的,廷尉真是有心。再加上诗中的‘方叔元老,克壮其犹’,我觉得,这是明示告老之意了。”

    “陛下好用新人……”

    叔孙通点头,这次北征,老将没啥功绩,新人却光彩耀人,既然皇帝也给了台阶下,除了告老让贤,羌也没别的选择。

    接下来则是蒙恬手下的云中兵,他们唱的,是一首众人都很熟悉的《出车》。

    “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

    伏生有些不解:“这位蒙将军虽斩首一千,取牲畜数万,还夺了整个北假地,重新燃起了赵长城的烽火,但自比南仲,有些过了罢?”

    叔孙通却摇头:“你有所不知,陛下北巡时,曾亲口说过,蒙恬,能为朕之南仲否?蒙恬让士卒以此作为恺歌,意思是他完成了对陛下的承诺,这新建的朔方郡,基本上云中兵打下来的,如今朔方城当真建了起来,就算没有太大功劳,亦有苦劳,再者,蒙氏兄弟为国而忘家,对这样的将军,皇帝不会吝啬赏赐。”

    蒙恬兄弟一个作为主帅,一个作为监军,前往塞外时,他们的父亲蒙武正病重,上个月刚刚去世,蒙氏兄弟甚至都没来得及看父亲最后一眼……

    “所以蒙恬选此诗,真正想说的话,是岂不怀归?畏此简书!”

    伏生长见识了:“本以为秦将军皆关西军汉,粗鄙不识礼仪,不曾想,比我想的要好。”

    “羌将军有李廷尉监军,蒙氏虽是军门,却也是从关东迁来的,能文能武,蒙恬还制出了新的毛笔,会点诗书,何足怪哉?”

    叔孙通嘿然:“倒是接下来的北地陇西兵,尉、李两位将军,一个是老秦宿将,不喜诗书。一个出身低贱,不识礼仪,唱恺歌这一关,恐怕只能靠公子监军想办法了。”

    说话间,北地、陇西两军也一同登场了。最先露面的,是头戴着飘洒红樱,上插鲜艳羽毛胄帽的陇西、北地骑从,他们穿着玄色的软皮甲,披着绛色的战袍,手持长达七尺的骑矛,佩戴黑鞘的剑,有的还配有弓弩。

    众人骑的都是良马,肩高六尺半,俊美雄壮。且为了今日的场面,还特地披挂了绘成虎纹的皮制马甲,看上去十分整齐雄壮此物当年城濮之战时,晋军曾使用过。

    稍后,则是押送匈奴俘虏的步卒,李信、黑夫两位将军的战车被簇拥在中间。

    最后登场的,常常才是此战的主角,谁功劳大谁功劳小,看皇帝的升爵自然明了。秦始皇还认为,这一战,陇西、北地皆有大功,一同血战匈奴单于,一同驱敌,所以当合为一军,共同参加振旅之仪。

    两军站定时,天上却又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们的甲胄、刀剑、弓矢、战马,还有士卒的鼻尖上……

    但军礼不会被这点小雪耽搁,不同于上郡、云中兵拗口的古诗,北地、陇西两军按照黑夫的嘱咐,高声唱起了一曲简单且新颖的调调!

    不止让三军提气,让皇帝眼前一亮,甚至连事不关己的儒生们,都被这首诗歌震得头皮发麻!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第458章 好男儿

    “黑夫粗鄙之人,哪有什么诗才,不过是当日见兵卒用命,单于乘夜溃逃,而李将军又率轻骑追击,何等壮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故有感而发,以此为恺歌,还望陛下勿笑。”

    黑夫倒是谦虚,李信和扶苏却道:“尉将军让士卒所唱之歌,倒是与实际相差无几。”

    “通俗易懂好啊。”

    秦始皇对这首恺歌倒很欣赏,他说道:“朕虽只是听着这四句话,却能够想见当时情形。”

    塞外沙漠边缘暗淡的月夜里,匈奴单于战败遁逃,惊走了水边的大雁,而秦军轻骑列队而出,准备乘胜追击……

    “只是当时应该是六七月间,哪来什么大雪满弓刀?”

    强迫症皇帝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黑夫垂首:“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这最后一句,是因为来到咸阳附近,恰逢降雪,将士们不管是背上的弓,还是插在靴侧的铜刀削,都落满霜雪……”

    秦始皇点了点头,也没有再深究,能唱出雄浑肃穆的边塞景象,表达士卒们的斗志昂扬,顺便嘲弄一下胆小遁逃的单于,这就够了。

    “朕听到的是士卒之用命,还有将之胆气。”

    秦始皇满意地看着蒙恬、黑夫、李信三人,又对陪坐的王翦笑道:“武成侯,你觉得这些后辈如何?”

    武成侯王翦老了,五年前灭楚时尚壮的老将军,如今却垂垂老矣,齿发动摇。

    王翦功成名就,赋闲在家,也就没那么多忌惮,他眯着眼看了看蒙恬、李信,笑道:“当年不能将二十万人者,今已能矣……”

    当年,就是李、蒙二将第一次伐楚打了个大败仗,之后虽立小功,但对匈奴的这一战,才真正是他们的雪耻之役,二将都有些羞愧,朝王翦拱手作揖,李信更直言,当年的自己,太过轻狂。

    而今的他,头发跟王翦一样白了。

    王翦又看向黑夫:“尉将军倒是一如既往的沉稳。”

    黑夫不敢怠慢,亦道:“黑夫只学到了老将军的皮毛,无法做到临阵应变,奇谋百出,如今只敢扎硬寨,打呆仗……”

    “扎硬寨,打呆仗?”

    王翦哈哈大笑:“将军这是将你我一起骂了么?善战者无智名,无勇功,故其战胜不忒,尉将军可谓善战者了!”

    言罢,王翦对秦始皇拱手:“蒙将军治众如治寡,李将军能以正合以奇胜,尉将军无赫赫之名。陛下有此三将军,蒙武若知,便能走得安心,老夫和羌,也能放心告老了。”

    羌附和,心里却暗叹一声,他本来是这场战争真正的主帅,想着没了王氏父子和蒙武,便能大放异彩,没想到,时也命运,风头完全叫几个年轻人盖过去了。

    最后只能安慰自己道:“一代人做一代事,吾等奉陛下之命,扫平六国,而三将为陛下靖边,宜矣。”

    黑夫也有些明白了,这场振旅之仪,仿佛成了一场新老交替的仪式,统一战争的功臣慢慢老去,历史上,能接替的只有蒙恬,但因为历史的改变,李信复又崛起,黑夫也继承了王翦稳如老狗的打法,开始崭露头角。

    老将军们看着这一幕,心里肯定会有落寞和不甘吧,自从靖边祠、勋庙两个制度出来后,将军们的人生目标,除了封侯,又多了一个“入庙”的渴望。谁不想死后祭祀入内,留名千古?

    但它们的门槛都很高,除了王翦外,没有人敢说自己的功劳足够入勋庙,哪怕连刚去世不久的蒙武,都没这个资格……

    按照秦始皇的设想,自此之后天下国泰民安,万世一系,中原战事永绝,祭祀统一功臣的勋庙,王翦将成为最后一个人选,再无他人!

    但入祭靖边祠,却依然有机会争取。

    李信现在便很有求战的欲,待兵卒们振旅仪式结束后,便立刻禀明皇帝道:

    “陛下,匈奴发生了内乱,头曼被其子冒顿所弑,冒顿自立为单于,与三万部众盘踞居延泽,月氏王遣使来报,说起欲与东胡勾结,同秦继续作对。除恶务尽,匈奴后患,不可不除,臣与北地郡尉商议,或可在仲春之月前后奔袭居延泽,将匈奴消灭!”

    ……

    “居延泽在何处?”

    秦始皇当然不会记住这么小的地名,让赵高拿来地图一瞧,发现其十分辽远,孤悬于流沙大漠边缘,便皱眉道:“欲袭此处,需多少人马?要行几日?”

    “需北地、陇西、朔方的所有车骑,计两万骑,分别从贺兰、高阙出发,以投降的匈奴人、月氏人为向导,慢则半月,快则十日,可至居延泽!”

    打了河南地之战后,基本一秦能敌三胡,李信对打赢这场仗很有信心,先前他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斩单于之首,悬于秦阙之上!

    “此策似乎有些冒险。”

    蒙恬却有不同的意见:“眼下我军大半回到塞内过冬,再发动车骑北上,耗费甚多。再者,千里奔袭,容易让匈奴人以逸待劳,若是失利,恐怕无法撤回!”

    黑夫支持李信道:“陛下,此策有些冒险,但若能成功,获益巨大!首先,若消灭了匈奴新单于,匈奴青壮将死伤殆尽,使之不漠北之众,不敢弯弓而报怨,没有三代人,无法恢复人口。”

    “其次,居延泽位于月氏以北,匈奴之南,得之可断两邦往来。当地还有道路直通乌孙、西域,可使秦商绕开河西,直接与西域往来,为陛下寻找西王母之邦。更甚者,还能设立哨所亭驿,建城戍守,虽然眼下月氏愿意入朝献贡,但若陛下想打,居延驻军随时可席卷向南!与陇西夹击昭武城!”

    蒙恬依然反对:“区区冒顿,弑父之人,纵然回了漠北,恐怕也不能服众,何必担忧?不如先稳固朔方、贺兰,再对居延泽徐徐图之。”

    蒙恬的战略,是保守反击,不在于消灭胡人有生力量,先圈地占住再说。他已经在筹划一个将燕赵秦三国长城连起来的大计划了。

    秦始皇颔首,却又看向欲言又止的扶苏。

    “扶苏,你以为呢?”

    他想知道,去见识了雄浑肃穆的边塞景象,经历了鲜血淋漓的战场,和粗犷豪迈的将士们接触良久后,儿子是否有何变化?

    公子扶苏说道:“李、尉二将军欲继续攻打匈奴,消灭冒顿,自然有其考虑。但匈奴可击,将居延泽作为商站,设置亭驿亦可,但若要屯田戍守,甚至驻军?居延泽孤悬千里之外,转输粮食困难。还位于匈奴月氏之间,一旦被两者袭击,难以及时救援,白白使军士丧命,代价实在太大,不妥。”

    若扶苏心慈手软直接反战,秦始皇肯定会大为厌恶,若他没有自己的想法,直接附和黑夫,皇帝也不会高兴。

    如今看来,扶苏竟有自己的见解,这是不错的趋势。看来自己让他去做了半年监军,除了面皮被沙漠草原的太阳晒黑一些外,还有点收获。

    眼看天上的小雪渐渐停了,但天气依然昏暗,似乎还有更大的霜雪,秦始皇便道:

    “此事稍后再议,振旅便到此为止,还有饮至大赏在等着众将士!蒙恬、李信、黑夫,汝等三人戎车行于前方,为朕开道,回章台宫!”

    ……

    黑夫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秦始皇车驾时,是五年多前,在淮阳城西郊,大军随王翦击破楚都寿春,押送楚王负刍归来,他带着一群安陆县乡党,在道旁维持秩序,千呼万唤之后才见到了皇帝的金根车,旁人被吓得匍匐在地,他却看着皇帝的身影,颇有感慨。

    但直到来咸阳,做了郎官的那一年间,黑夫才有机会近距离看清,皇帝头顶的冠冕,究竟有多沉重……

    也就是秦始皇这工作狂,换了任何一个人,那么重的公务,早被压断脖子,或者撂挑子怠政了。

    那时候他天天走在皇帝的仪仗中,曾经的新鲜感消退,每次出行,就总是普普通通,无甚感觉,他的注意力,都在防备意外上了。

    而今,再度位于车驾之中,倒是与往日有些不同。

    秦始皇给予了黑夫、蒙恬、李信极高的礼遇作为靖边得胜归来的将军,于御驾开道,还让人高声向沿途民众唱功!

    他们是从北郊去南郊的章台宫,要穿过整个咸阳城啊!

    这是大秦军人最高的荣誉!今年是秦始皇三十年,三十年来,也只有蒙骜、王翦、王贲三人才享受过这等待遇。

    按照爵位高低,蒙恬在最前,李信次之,黑夫又次之。

    蒙恬隔得太远,他在做什么想什么,黑夫不太清楚,倒是前方数步外的李信,黑夫能清楚看到,看似站得笔直的李将军,双手紧紧扣着车栏,在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激动。

    当年李信夸下海口,说二十万足以灭楚,他是相信自己能做到,并享受这等礼遇的。

    但这场凯旋之礼,李信等了足足七年!

    七年不长,当日埋骨楚地的七万将士尸体尚未完全化成白骨。

    七年不短,足以让少年白头。

    此刻,听着两侧咸阳民众的欢呼,李信百感交集,塞外面对敌人箭矢擦耳而过,眼睛都不眨的汉子,这一刻却几欲痛哭流涕。

    黑夫倒没有李信那起伏的心境,他只是在享受这一刻。

    前世在警校里时,黑夫曾经听过一个故事:宋朝大将狄青有一属下犯小错要被杀,狄青为其求情,说此人是个有军功的好男儿,那文官却冷笑说,在东华门外被唱名是状元的,才是好男儿,一个军卒,算什么好男儿?

    但在秦,却恰恰相反,秦人瞧不起耍嘴皮子的策士,厌恶夸夸其谈的儒生,对立功的将军,反倒极为崇敬!

    活在这个时代,是军人的不幸,也是大幸……

    不幸在于无日不战,甚至难以有铸剑为犁的机会。幸运之处在于,他们,才是真正的好男儿!大丈夫!

    所以黑夫面带微笑,看着那些向他欢呼的民众、徭夫,当年,他也曾站在同一个位置上。

    车经过北门街时,黑夫看到一群衣衫褴褛的徭夫,手里拄着扫雪用的扫帚,挤在路边,艳羡地看着三将。

    为首的,是一个高鼻梁,留着美须髯,头发蓬松的大汉,他定定地看着黑夫,像是见到鬼似的,眼中有颇为惊讶,微微张大了嘴。

    而黑夫也不由得多瞧了此人两眼。

    “这大胡子我在哪见过么?看上去,似有些面善哩……”

第459章 大丈夫

    “季兄,你这是要做什么?好不容易养了这么多年的美须髯(rán),为何要剃了呀!”

    卢绾都快给刘季跪下了,也不知这大兄弟发什么癔症,在北门街扫着雪,有幸见到皇帝车驾及三将军尊荣,他们都觉得长了见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唯独先前笑呵呵的刘季,却像是见了鬼似的,回到徭夫们简陋的居所,就将一把铜刀削往榻上一拍,竟要卢绾帮他把胡子刮了!

    “你莫不是见了鬼,发癔病了?”

    刘季嘿然:“没错,我是见鬼了,还是个黑乎乎的鬼。”

    刘季确信自己没有看差,虽然那人蓄了点胡须,穿戴着一身裘服甲胄,还戴上了漂亮的少上造冠,威风凛凛,但模样与当年别无二致长相那么黑的秦吏,这世上也不多见啊!

    在白雪映衬下,就更醒目了,好似是雪堆里的一颗黑炭。

    七年多前,刘季还是张耳手下的食客,在外黄城头,他与那黑面秦吏对上了眼,二人都是色厉内荏,眼看着就要挥刃朝对方劈去。但当时外黄轻侠已经大败,刘季也杀了个秦卒,算对得起张耳而酒肉,便大喊着“保护张君”撒丫子就跑。(125,126章)

    之后刘季浪子回头,在家乡试为亭长,外黄的经历就深埋他心底,想来人海茫茫,那个黑脸小秦吏,说不定早就死于某场战争中了。

    然而今日一见,他才发现,原来当日与自己对峙之人,正是近年来声名赫赫的“尉将军”啊!

    而让他惊惧的是,这位尉将军居然还看了自己好几眼,目光相对时,刘季冷汗直冒。好在车队行进速度快,黑夫后面就是皇帝的金根车,没办法停下,刘季乘机隐匿于人群之中……

    “莫非他也认出我了?”

    想到这,刘季就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当年可是作为张耳同党,抵抗过秦军,杀过秦卒的,若是追究起来,被当做叛逆杀头,全家连坐,也不是不可能!

    “不行,不能叫他找到我!”

    他们是徭夫,有兵卒看着,还身处关中,跑是不可能跑的,于是刘季心一横,便要让卢绾替自己把胡子刮了。

    “无缘无故的,为何要给自己施耐刑啊……”

    卢绾还是不解,这年头的人,须发都是很重要的东西,就算是死了,死者的头发也要单独埋入土坎,或盛进小囊,放进棺椁里。

    刘季这把美须髯,可是他最引以为傲的标志,过去就算再穷困,都将胡子保养得很好,每日用清水洗一遍,时不时还抹点油,沛县人也因此敬他为“长者”。

    再说了,剃须、剃发,可是羞辱性的刑罚。刮胡子叫“耐”,剃掉鬓角叫“完”,剃头叫“髡”,就好比后世劳改犯,也是剃光脑袋,三种沾了一种,在人前就抬不起头来。

    不仅如此,就连打架斗殴中揪对方须发,也算触犯秦律:如果打架时你把对方绑起来,再拔光他的胡须和眉毛,事后要被罚去当城旦。卢绾生怕自己割了刘季的胡须,事后会被人说成是私斗,因此获罪,所以不管刘季怎么说,都踌躇不敢动手。

    “真是竖子!”

    刘季怒了,见卢绾胆小怕事,索性夺过刀削,在凝结成冰的水塘边自己割了起来。

    他打定主意后动作麻利,三下五除二就将养了十多年的美须髯刮得精光,只留了点短须,又将唇上的胡子修了修,将之前的浓须变成了短小的矢状胡。

    “这下如何?还认得出我么?”

    有胡子和没胡子,大胡子和小胡子,人的气质是天差地别的,卢绾等人左看右看,觉得刘季没过去雄壮了,都道:“回了沛县,若不说,恐怕无人能认出季兄了。”

    刘季大喜,卢绾又道:“若是官吏问起季兄为何剃须,当如何解释?”

    “就说我从塞北回关中后,生了虱子,痒得难受,一气之下割了浓须!”

    刘季现在只希望,这样一来,就算那位尉将军要回头找自己,也无从下手,毕竟隔着那么远,他最明显的标志,便是这把浓须……

    ……

    之后第一天平安无事,就算管他们的斗食小吏,见刘季忽然刮了胡子,也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便不当回事。只催着沛县民夫们去干活,往咸阳城郊的军营运送柴火。

    但这之后第二天,章邯的弟弟,少府吏章平,却受北地郡尉之托,到徭夫的军营来喝了碗热汤,他和专门管徭夫的咸阳司空寒暄一番后,请他帮忙找找,徭夫里的美须髯之人……

    “这些人,尉将军有大用……”他神秘兮兮地说道。

    咸阳司空不解其意,但也不好多问。他自然不可能亲自去臭烘烘的迁虏堆里找人,将几万个民夫的验传一一查看又太费功夫,且很多人的容貌,上面没有登记得很清楚。便让手下的几个百石吏做此事,随便应付一下就完了。

    百石吏们倒是亲力亲为,下到各处营地里转了一圈,让所有徭夫集合,将目光所见的浓须之人统统喊走。

    沛县徭夫也不例外,就在刘季等人推着沉重的辇车,走在泥泞的涂道上时,被一位百石吏叫住,瞧了一眼后,见无人是“美髯浓须”者,便挥挥手让他们走了……

    又过了一天,那百多名美髯浓须之人平安无事回来了,都激动莫名,说是得到了北地郡尉的接见。

    尉将军倒是没对他们做什么奇怪的事,只赞众人须发浓密,都是一等一的壮士,请大伙吃了顿饱饭,就让他们各自回营。

    但如此一来,“北地尉好美髯之士”的传闻,也在咸阳传播开来……

    徭夫们倒是没往坏处想,因为黑夫虽然年轻,但他的名声,却已十分响亮,尤其是在来关西服役的底层徭夫中。毕竟放眼整个帝国,能在十年之内,从黔首爬到少上造的,仅此一位。

    黑夫的升迁之路,俨然成了军功爵制度现成的广告:宗室无功不得属籍,而猛将必发于卒伍!

    在大秦,只论功劳,不看出身!就算你孵于鸡窝,只要有雄鹰之才,也能飞上高枝!

    连沛县人周勃到了边塞,听了关于黑夫的事迹后,也生出了“立功得爵”的心思,这在之前的楚国是几乎不可能的,再加上那天位于御前乘车夸功的荣耀,众人得以见到黑夫,皆兴奋不已。

    卢绾听说此事后十分可惜:“若季兄不刮了胡须,也能见到尉将军了……”

    刘季瞪了卢绾一眼,让他闭嘴。

    侥幸逃过一劫,刘季心中庆幸不已,幸好自己机灵,但同时,又有种难以道明的憋屈感……

    他本觉得自己数年之间,从人人唾弃的游侠,混入体制,当上亭长,成了一方人物,十里八乡的人都要敬自己三分,已十分不错。

    岂料,黑夫比他爬得更快,当年要亲冒矢石的小吏,是怎么在七八年,当上朝廷大员,封疆大吏的?

    “他那模样,就算卖屁股,也没人要啊……”刘季粗俗地想。

    人比人,气死人啊!当日城头,刘季甚至有机会杀死黑夫,但如今,却是云泥之别,竟要靠剃须来保全自己不被认出,丢了脑袋……

    他不甘心!

    刘季心里酸溜溜的,但又安慰自己道:”吾弟刘交和我说过一句话,尺蠖(huo)这种小虫子身体弯曲起来,目的是为了伸长;龙蛇这样的巨物,身体是要蛰伏起来的,为的是可以继续生存。”

    “大丈夫,能屈能伸!“

    刘季虽卑贱,虽然年近四旬却一事无成,内心深处,却亦是自视龙蛇的!

    这时候,卢绾还在和沛县众人议论,说尉将军以黔首之身,一路立功得爵,跻身卿位,又为皇帝开拓塞外,未来说不定还能做大将军、丞相,能入祭靖边祠。

    他们都觉得,尉将军是大丈夫,乃我辈中人效仿的对象……

    “这不算真正的大丈夫。”

    刘季本来对着墙壁假寐,听闻此言,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那季兄觉得,怎样的是大丈夫?”卢绾等人奇道。

    刘季却又不说话了,继续闭上眼,假装鼾声如雷。

    “睡着了?方才是梦话吧?”沛县徭夫们没有在意。

    黑暗中,所有人都入睡后,刘季却又睁开了眼,透亮分明。

    “是啊,是梦话……”

    他习惯性地想要捋自己的浓须,摸到的却是扎手的短鬃。

    那一日的经历,真像是做梦一般,先是被黑夫瞅了他几眼惊吓到的噩梦,但随即,却是见证奇迹的美梦……

    且不说皇帝前导卫队的威风赫赫,必千乘万骑而行,当黑夫等人前驱,秦始皇的金根车真正驶过时,随着无数声山呼,十里范围,沿途的十多万民众、徭夫、兵卒像是被风吹过的麦田,齐齐伏倒!

    刘季也是其中一根麦秆。

    他偷眼瞧见,皇帝乘舆法驾,由六匹纯白色的马拉着的庞大马车,车舆严丝合缝,无法看到秦始皇的身形。

    但即便如此,刘季依然看到了许多。

    他看到了,法驾乘舆,黄屋左纛(dào)的荣耀。

    秦始皇,是这片土地上独一无二的皇帝,整个过程中,虽无一言,不露一面,却能够让千人万人为其欢呼,为其疯狂,为其稽首,又敬又畏。

    哪怕是三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说白了,也不过是在前开道的先驱,而那些文武百官,亦是围绕在皇帝周围的星辰。

    刘季的眼睛,几欲被这耀眼的太阳刺瞎,连先前的惊惧也忘得一干二净……

    天下权柄,就集中在车舆内,皇帝的手心。

    他动一动口,便有无数人为之效死,横扫**,无人能挡!

    刘季过去觉得厉害得不行的县侠,在秦军锋刃面前支离破碎,被皇帝的律令约束得规规矩矩。

    刘季过去三十多年生活的楚国,在皇帝一声令下后,被摧枯拉朽。

    皇帝目光投向远方,黑夫这些将领,就要夙兴夜寐,奔赴流沙之地。

    皇帝招一招手,刘季等十数万民夫,便千里迢迢地来到咸阳,去往塞北。

    似乎整个天下,都是围着他一个人转的。

    没错,他和黑夫是云泥之别,但黑夫与秦始皇帝一比较,又何尝不是萤火之光,与太阳争辉呢?

    年轻时,刘季崇拜义薄云天的魏公子无忌。

    而现在,刘季发现,自己又有了新的崇拜对象!

    那就是秦始皇帝!

    皇帝之外,包括黑夫,包括刘季自己,皆为蝼蚁!有什么高低之分?

    “真正的大丈夫,当如此也!”

第460章 不谋全局者

    “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何必如此认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一日,黑夫刚去完咸阳宫议事回来,章平又来拜访了,为的还是找人的事。

    前些天黑夫回到都城的府邸中,次日恰逢冬至,这是黑夫二十八岁生辰,既然妻子兄弟都不在身边,便只有朋友旧故来祝贺。

    张苍、程商,还有章邯的弟弟章平等皆到场,黑夫酒后闲聊,随口说起当年随通武侯王贲伐魏,外黄之战,在城头看到过一个美须髯(rán)的轻侠大汉。

    “那轻侠刚杀了一个秦卒,看那架势,似是要持刃与我血斗一场,孰料下一瞬,就忽然大喊着‘保护张君’,脚底抹油跑了,事后想想,真是好笑。”

    “昨日随陛下去章台宫的路上,我却在北门街路边,瞧见一个穿着徭夫皂裳的大胡子,与当地那轻侠有七八分像。可惜转瞬即逝,我身后就是陛下车驾,又不好下车去寻,只得作罢。”

    黑夫是酒后当做笑话说出来的,也没放心上。不成想,被章邯嘱咐过要“兄事尉将军”的章平却当真了,事后专门跑了一趟徭夫的营地,想要帮黑夫找到那人。

    但去年秦始皇征召了十五万山东民夫,如今咸阳就集中了十万,更有三四万是那一日负责扫雪的。人数如此众多,章平无从找起,便委托咸阳司空帮忙,一天后交给他一百多浓须大汉,章平喜滋滋地带给黑夫过目……

    黑压压一百多浓须大汉啊,黑夫当时很是无语,瞧了一圈,没有自己当时见到的人,索性请他们吃了顿饭,让众人散了。

    他拍了拍章邯,告诉他这件事到此为止:“或许是我当日看错,你也不必忙活了,专注于正事要紧,不必闹得满城风雨。”

    上吏动动嘴,斗食跑断腿,黑夫也没料到,自己一句话就引发了如此大的闹剧,章平这么一搞,打草惊蛇,他真的想找人,也不好找了。

    黑夫也很无奈,不止是章平,去北地郡任职两年回来,整个咸阳城的人,除了皇帝和依然臭着脸的老丈人内史腾,其他人对自己的态度,似乎都有了微妙的变化。

    过去的他顶多是皇帝近臣,一时受重视,却没有职权。而现在的他,却俨然封疆大吏,立下赫赫战功,更和长公子牵扯上了关系,正在往出将入相的道路上狂奔……

    所以想要巴结黑夫的人,着实不少。

    不过,最让黑夫注意的是两个人对他态度的变化。

    一个是赵高,赵高人前总是十分老实,没了过去的小动作,跟黑夫的言谈中,甚至有一丝讨好之意,但这反倒让黑夫提起了提防之心。

    两年前,内史腾便猜出是赵高和黑夫间有龌龊,赵高是中车府令,他是内史,两者并无直接关系。但赵高的女婿阎乐是内史下属的下属的下属,这两年来,叶腾一直让人暗中注意阎乐,但令人失望的是,阎乐虽然出身低微,却十分清廉,且政绩不俗。

    黑夫回到咸阳第一天晚上去拜访叶腾时,叶腾将关于阎乐,以及赵高之弟赵成的卷宗扔给了黑夫,冷笑道:“赵成在林光宫做郎官,一向规规矩矩。而阎乐精明强干,依法办案,也是个能吏,比你举荐的司马欣强多了,难怪赵高召了他做婿。”

    所以叶腾能找到的赵高唯一过失,就是十一年前,赵太后逝,朝廷大丧。本该执勤于章台宫的赵高,因其母病重将死,又无法禀报皇帝,便违令驾御马出宫,被蒙毅逮到一事。

    但那事已被秦始皇赦免,没人能追究了。

    那也是赵高最后一次犯错,最后一次胆大包天,之后的他,变得越发谨小慎微。

    “看不出来,他倒是个孝子?”

    当时,黑夫一摊手道:“妇翁,赵高位高权重而不贪,还约束亲朋为恶,这样的人,所求甚大啊!“

    “说的好像人人为吏皆为钱财一样。”

    内史腾瞪了自己女婿一眼,又指了指自己:“你不也位高权重而不贪,还约束亲朋为恶么?”

    黑夫振振有词:“我家中自有产业,衣食无忧,何必贪污。我交的朋友,要么是信得过的乡党,要么是值得往来的人物……”

    “我看不止这些。”

    内史腾仿佛能看透黑夫的内心:“能不为财所动者,多半是为了另一样东西,权!如此一想,赵高之思不难揣测,他之所以兢兢业业,是为了维持他在陛下心里的分量。有了陛下的忧宠,就有了源源不绝的权力。他也知道,自己作为近臣,若没了陛下的宠信,便将一夜之间失去一切!”

    他叶腾也一样,孜孜不倦追求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你欲反击赵高,但我劝你勿要贸然行事,妄动只能伤其皮毛,因为这一切不决于赵高,而决于陛下!”

    话虽然没错,但黑夫却不甘心,他不信赵高一伙真的无懈可击,总有一天,他会露出贪婪的狐狸尾巴。

    当然,还有一个人,就是李斯,黑夫这次归来,李斯待他十分客气,还不住夸他,但越是如此,黑夫就越是明白,他和李家,真的分道扬镳了……

    对黑夫,李斯已经没了“结党”的顾虑,而视黑夫为无法为己所用的外人了。毕竟老丞相隗状只是一个印章戳子,他即将告老,丞相就空出一人。

    眼看御史大夫冯去疾因儿冯劫大败的事让皇帝失望,李斯就成了最有力的竞争者。

    但内史腾,也一样有机会,过去两年对西北的战事,后勤都是内史在支撑,内史腾有辎重委积之功,被升了一级爵,今已是驷车庶长了。

    所以李、叶二人的关系,很是微妙啊,连带黑夫也在中间难做人。

    如何抓住赵高的小辫子,提前让他倒台,如何处理好与李斯的关系,这是黑夫最回到咸阳后,最需要思虑的问题。

    与之相比,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浓须大汉,根本不算啥大事,既然没找着,就随他去吧。

    章平觉得自己办砸了事,有些难为情,不料黑夫又对他道:

    “你也不必沮丧,这等小事,何须劳心,等到了开春,塞外贺兰等地,需要大建城郭、驿站,我向陛下举荐了你。北地郡将设两位郡司空,一在义渠城,主修道,一在贺兰山,主筑城郭,你便是主修筑城郭的郡司空。”

    “谢尉将军!”

    章平闻之大喜,他和年纪和黑夫一样大,二十八岁就从少府两百石小吏外派做四百石的郡司空,真是一桩喜事。

    “勿要言谢,我与少荣是至交,你就像是我之亲弟一般,叫我大兄即可。”

    黑夫不断提携章平,其实真正的目的,在于拉拢章邯,这位章邯大兄弟现在只是个官方包工头,在塞北常年吃灰,但他在未来,可是一个不俗的人物……

    就算没机会像历史上那样做将军,搞搞基础建设也是不错的。

    随即,章平又想起了一件事。

    “尉……大兄,北地郡来年开春,是不是还要派兵击匈奴?”

    既然要发大兵袭击匈奴,那又哪来的人手大搞建设呢?

    “出塞之事作罢了,明年秦兵将不再越过唐温池和阴山,专注于设立新县,移民屯田。”

    黑夫叹了口气:“今日,我的长史陈平来报,送来两个消息,一好一坏。好消息是,月氏派来入朝的王子已入陇西;但坏消息则是,月氏王派斥候冒着风雪去居延泽附近侦查,那里的匈奴三万之众,早已不见一卒一马!”

    “冒顿骗了月氏王,他虽号称开春才走,实际上,早在弑杀头曼单于后,稍事休整,就立刻带着部众,乘大雪尚未降临,跑回漠北,此刻应该回到茏城了……”

    茏城位于漠北深处,秦人只知其名,知其远在河套以北两千里外,却不知具体位置。

    黑夫自嘲道:“我最近似乎时运不济,想要找的人做的事,总是做不成。”

    说好的开挂人生呢!这挂怕不是假的吧?

    不过他接下来要找的人,却是有名有氏,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泗水郡,沛县刘邦……不对,现在应该还叫刘季。”

    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布局需要面面俱到,既然塞北之事暂休,那么,也该将目光放回中原,放到未来可能会大乱的山东了……

    黑夫暗道:“没多少年了,要不要派人去随便找找,瞅一眼,看这厮当上亭长,混进秦吏队伍没?”

第461章 糖氏

    黑夫让章平回去,为朝廷任命书的抵达做准备,他则径自入了家中内室,一个商贾打扮的人正在炭盆边烤火,身上还有没有化尽的霜雪,见黑夫进来,连忙朝他下拜:

    “弟见过少上造!”

    是黑夫那个在南郡帮他经营红糖生意,久未谋面的堂弟彦……

    嗯,现在应该叫他“糖彦”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自从黑夫有了氏后,不管是多远的亲戚都想来沾一粘。比如彦的母亲,她是黑夫的便宜老爹的妹妹,按理说,彦怎么也轮不到跟他一个氏,但这些荆楚农村人,没那么多讲究,硬是要让彦沾黑夫的光。

    还是黑夫的母亲明智,婉拒了此事,但却收了彦做假子,还对他说:

    “既然别人管我叫糖妪,那你以后便叫糖彦罢,就是一个名号,也不必入籍贯。”

    这件蹭氏风波才就此作罢,而黑夫家的红糖工坊,也顺理成章,取了个“糖氏”的名号。

    工坊的口号,黑夫也帮他们想好了:“无甜不欢!”

    黑夫打量彦的装扮,却见其身披皮毛大裘,暴发户气息浓厚,再瞧里面穿的,好歹没有得意忘形到穿帛服,踩文绣之履。这在秦是违法的,商贾即便再有钱,去了外面,也得穿葛麻衣裳,以显示其地位之低下。

    在要不逾越律令,黑夫也没有多说什么,明面上,彦也是百万身家的商贾,若是穿的太寒酸,反而没面子。

    黑夫也不客套,让彦坐下,将不能在信上说的事情一一道来。

    “开始吧,一件件说清楚。”

    彦开始里嗦地汇报起,南方去年甘蔗种植园扩张的情况。

    距离黑夫将第一根野甘蔗移到自家田地里开始,至今已九年矣。靠了楚王旧宫里的甜甘蔗改良,虽然甜度仍然大不如后世,但已经能嚼出滋味来,不像一开始一般,寡淡如水。

    除了品种渐渐改良外,甘蔗的种植面积也在急速扩张。秦朝不允许土地兼并,而黑夫如今少上造爵位,仅有田产84顷,分散在安陆、南昌两县,光靠这点土地当然无法生产足够的甘蔗制糖。

    于是黑夫便让彦在数年前,将大把的甜蔗种免费送给乡里乡亲。听闻甘蔗能卖给红糖工坊得钱,安陆乡党、南昌移民们开始纷纷效仿,经过数年发展,如今甘蔗地已扩散到了整个南郡、豫章郡。

    彦喜滋滋地汇报道:“如今南郡整个云梦泽和大江边,都能看到甘蔗地,几乎每个县,都有百顷蔗田,开在各地的糖坊,都能源源不绝得到原料。”

    “当地官府没有阻止罢?”

    黑夫最关心的是这点,各郡县的土地毕竟有限,若大把良田用来种甘蔗这些经济作物,势必会影响粮食生产。这关系到当地官府的上计,即便糖坊会给当地官府缴纳大量税赋,即便黑夫在当地背景过硬,他们也不会坐视不理。

    彦理所当然地说道:“谁敢找少上造的麻烦?”

    黑夫皱眉:“不是让汝等不得仗势欺人么?”

    彦连忙道:“弟岂敢如此,都是按照少上造的吩咐,派人告诉南郡各县蔗农,甘蔗要种在无法生产粮食的低洼之地,或者粮田沟渠边缘,尽量不要挤占粟稻……”

    只要不影响粮食产量,又能增加赋税,何乐而不为呢?于是各县官府都把甘蔗当成汉水、江陵常见的橘树一般来收税,种果树,也是朝廷大为鼓励的产业。

    豫章就更不必说了,地势低下,气候潮湿。当地主要的经济来源,原本是竹木和黄金,但竹木太普遍,卖不出价钱,而矿产蕴藏量又有限,交通不便,开采所得不足以抵偿支出费用。

    所以,种植甘蔗,熬制红糖运往九江等地贩卖,就成了豫章郡最大的财源,非但不能打压,还得大力扶持。

    更别说,新赴任的豫章郡尉殷通,和黑夫一起在北地郡共过事。

    彦是常年在南郡和豫章之间跑到,便道:

    “殷郡尉对惊十分器重,举荐他做了南昌虞官,专门管辖山泽林地之业。他还力劝豫章郡守,说什么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居之一岁,种之以谷,十岁,树之以木。豫章若想不在穷困,年年上计居全国最低,就得大力种甘蔗木!”

    殷通是这么煽动豫章郡守的:“安邑有千树枣;燕有千树栗;蜀、汉、江陵有千树橘;河济之间有千树;陈、夏有千亩漆;齐、鲁有千亩桑麻;渭川有千亩竹……各地以此富裕,豫章江南之地,为何不能立千顷甘蔗呢?”

    被殷通说动后,豫章郡守便决定,将甘蔗与红糖作为豫章郡未来十年的主业来搞!

    一来,这玩意不像粮食需要废太大精力去精耕细作,二来,豫章有的是空地,根本不怕其挤占粮田!

    唯一的问题是,因为当地人口严重不足,只能用当年战争里俘获的楚人做工头,从山林里抓获的扬越人做隶臣,砍去大脚趾,专门打理蔗田。

    所以黑夫在豫章的旧部们,每年的主要工作,就是带人进山剿扬越人,掠夺其人口,带回城郭,一种独特的种植园经济已在豫章萌芽。而黑夫的把兄弟,名义上的干越大酋长吴芮,也利用余干的地理优势,从东边的瓯越、闽越往豫章输送越人奴隶……

    所以豫章郡的蔗田、红糖产业,与南郡各县百姓自发种植,再将原料交由黑夫家工坊生产不同,大多种在官田上,工坊也食于官府,由官府专营专卖。

    说到这,彦偷眼看了下黑夫的脸色,提出了一个困扰他很久的疑问。

    “少上造,弟做买卖十多年,只见这世上的商贾,一旦有了什么珍奇的货物,都藏得紧紧的,唯独少上造不同。”

    “刚到咸阳的第二年,少上造便将制红糖的配方献给少府,只是北方地寒,不能种蔗,少府未在意。”

    “之后,少上造又将配方连带不少蔗种送给巴氏的巴忠,使其在巴蜀沿江一带也开始种蔗熬糖。去年豫章郡初建,欲将我家工坊改为官营,少上造明明可以拒绝,却也爽快地统统卖给官府,这是为何?”

    在彦看来,黑夫太过“大公无私”了!

    若不是黑夫如此大方,他们家的红糖生意,早已贯穿整条大江中上游,从巴蜀到豫章,全是打着“糖氏”旗号的商船和工坊!每年获利,岂会仅有在南郡、咸阳卖得的数百万钱,当至千万!

    彦虽然过去只是个卖饴糖的小贩,但跟着黑夫跑了几趟咸阳,也渐渐有了些野心。

    他希望,“糖氏”,能和巴、乌两家分庭抗礼,成为天下最成功的三家商贾!

    岂料,彦的野心才表露出一点点,就被黑夫一盆冷水浇灭了!

    黑夫道:“你说的没错,乌氏倮比封君,与列臣同朝,而巴寡妇清,被陛下尊为宾客。一个是鄙人牧长,一个是清穷乡寡妇,却礼抗万乘,名显天下,看上去的确很威风……但,他们能得到这一切,只是因为其富裕么?”

    彦有点不知怎么回答,难道……不是?

    黑夫瞪着彦:“秦素来轻商贾,视为国之五蠢之一,你做过小商贾,应当知晓,平日里连漂亮衣裳都不能穿,遇到征战,也最先遭征召。”

    “即便如巴、乌,看似尊荣,其实也危如累卵。陛下一句话,巴寡妇清就被迁徙到咸阳来遭软禁,其手下上万僮仆解散大半,先前做的井盐生意,也乖乖献给官府。因为天下一统,巴氏除了给陛下献丹砂制水银外,已别无它用!陛下更不需要其雄踞巴中,说话比巴郡守、尉还管用!”

    “而乌氏倮,我见过他很多次,这天下第一富商无时无刻不苦着脸,因为他知道,自家的生意还能做多久,做多大,都取决于陛下还用不用得到他……”

    “当陛下欲伐匈奴、月氏时,乌氏倮惶恐欲死,若两邦皆灭,他这中间商人,还有存在的必要么?直到探明月氏国以西尚有无数城邦,直到第一件属于乌氏的羊毛衣织出来,乌氏有了新的被朝廷利用的理由,他才开怀大笑,对我说‘吾死之前,乌氏无忧矣’!”

    黑夫来到关中这么多年,秦始皇对商人商业的态度,他已经摸透了:对朕有用的,就捧着宠着,一旦无用了,便弃如敝屣!

    秦朝、法家搞得是大政府主义,盐、铜、铁、酒、粮,恨不得一切经济活动都官府包办,绝不会允许什么市场自由,一旦出现了连驷千乘大商人,要么纳入旗下,要么打击致死。

    关东的定陶陶朱氏、魏国孔氏、邯郸郭氏,也是富裕千金,能与封君抗礼的大商人,在秦朝统治那些地方后,不就蔫了么?要么生意缩水,要么被强制迁徙。

    这种态势下,还想搞什么行业垄断,搞什么商行天下?怕不是红糖吃多了,嫌自己身上黑点不够多!

    黑夫敢肯定,即便自己不让堂弟献上配方,不自动舍弃豫章的工坊,迟早也会被秦始皇喊去问话:“听说卿家的产业,已经遍布整条大江,富可敌国了?”

    他可不想有朝一日,接到这样一道送命题,而赵高还在旁边窃喜。

    “天下的生意这么大,是一家人能独占的么?”

    黑夫对战战兢兢的堂弟道:“你也别想着向外扩展,自己画地为牢,占住南郡,足够盈利即可。豫章的蔗田红糖虽是官营,但我弟尉惊,还有乡党旧部,谁不从这产业里获利?”

    “至于巴氏,我与巴忠有约定,他只在巴蜀黔中卖糖,不越巫山半步!且售价绝不会低于我家。”

    “弟明白了。”彦满头是汗,再也不敢提此事。

    “你明白,你怎么可能明白。”

    黑夫笑了,他欲布糖天下……不对,是谋全局的意念,彦怎么会知道呢?比起那些钱,看着时代受他影响,变化越来越大,反而更有意思。

    彦亦有一个担心:“熬制红糖不难,今年以来,不仅南郡一些县豪、乡豪偷偷制糖。就连远处的淮南、会稽,也有旧楚贵人开始效仿,种植蔗田,熬制红糖。长此以往,我家的红糖,恐怕会卖得越来越差。”

    “哦?”

    黑夫倒是觉得,这是很有趣的变化,笑道:“随他们去罢!若哪天红糖不挣钱了,你就开始卖已制出的红砂糖!”

    折腾了几年,彦才把大块的红糖工艺,进化到了能制红砂糖,距离更成熟的白糖、冰糖,不知还有多远,但黑夫不愁。等未来白糖风靡天下时,“糖氏”的口号又能加上一句“糖加三勺”了。

    彦唯唯应诺,黑夫又道:“我倒是有件事,要让你去做。如今‘糖氏’的商铺,只在江陵、宛城和咸阳有,你且让人去泗水郡沛县,也开一处,验传符节和官府的准许,我会让人替你办好。”

    “泗水郡沛县?”

    彦有些傻眼,且不说泗水郡距南郡千里迢迢,再说了,沛县这种小地方,也没多少人买得起红糖,获利恐怕还不够成本和运费吧?

    “不必在意成本。”

    黑夫一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架势,既然秦朝的体制和环境,注定他不可能把红糖所挣的钱用来扩大再生产,那还不如拿来做有用的事。

    “你只要派几个机灵的人过去,在市井里扎下根来,将沛县从县令、县丞到各曹吏掾,乃至于各地亭长……嗯,尤其是亭长!将这些人的名号、籍贯、喜好统统打听清楚就行!”

第462章 这一年天下无事

    秦始皇帝三十年,这一年四海升平,全年并无大事可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若非要细细寻纠,也就是两件事值得一谈。

    其一,秦始皇再度做出了与历史上不同的举动,他没有在儒生方士劝说下,急不可耐地去关东,而是挑了春夏之际,巡狩了巴蜀地区。

    巡狩的本意是天子率领护卫大军在疆域内视察防务、会盟诸侯、督导政事、祭祀神明,每一次巡狩,都有明确的目的:秦始皇继皇帝位后第一次巡狩在二十七年,出巡陇西、北地两郡,目的是重回秦人的老家,向祖先禀报一统之事,二来,也能到边疆看看,参考黑夫提出的“西拓”事宜。

    第二次巡狩在二十八年,出巡代北、上郡,目的是督查北疆进攻匈奴之事。

    二十九年,因为对匈奴的战争进行得如火如荼,皇帝没有巡狩,在咸阳宅了一整年。

    三十年开春不久,这位好动的皇帝就再也闲不住了,遂带着一部分文武官员,郎卫一千,随从数千,越秦岭,入汉中,过栈道,经蜀山,至成都。

    巴蜀曾经是古老的方国,但在一百年前的秦惠王时期,被司马错所灭,之后巴郡直接郡县化,但地方豪长如巴氏等在当地影响甚大。而蜀地,则先设了两位蜀侯,又两度被秦王以“叛乱”之名革除。

    秦始皇巡视巴蜀,自然也有其明确的目的,巴蜀并入秦百年,也属于广义上的“秦地”,也是秦朝旧土神仙之说最盛行的地区。

    秦始皇来此的目的之一,是因为他听说,描述西王母及光怪陆离最多的《山海经》,出于巴蜀巫祝之手。而西王母邦,就在巴蜀以西的皑皑雪山之中,遂对这里产生了浓厚兴趣。

    但也仅仅是兴趣,真正促使他动身的,是去年进攻匈奴后,关中存粮消耗大半,今年还要向边地十多万驻军民夫源源不断补给粮食。既然关中粮食不断输往塞北,那就需要从他处运入,就算官吏在推广肥田之法,但关东、南郡粮食只够本地用,于是朝廷只能把主意打到巴蜀。

    这才有了皇帝的巴蜀之行,他是个喜欢眼见为实的人,素闻巴蜀乃秦的第二粮仓,他要自己来看看,才能确定其潜力。

    过蜀山时,秦始皇被这天梯石栈相钩连的险道给惊到了,也明白当年为何秦数百年不能灭巴蜀,实在是因为路太难走。但进入成都平原,又见到此处之富足安康,不亚于关中,更重要的是沟渠遍地,灌溉粟田,沃野千里。

    皇帝回望蜀山,不由叹道:“嗟乎,朕始知当年司马错将军伐蜀时为何说,得其地足以广国,取其财足以富民!司马将军入靖边之祠,不足为奇,斩首虽不及武安君,但夺地过矣!当使其亦入于勋庙!”

    这是巴蜀并入秦百年来,第一次有君主前来,不过蜀中的秦人移民,却不怎么激动……

    一直以来,巴蜀就是秦国流放犯最集中的地方,当年之叛,其余党众多,被秦始皇夺爵迁蜀四千余家,吕不韦的家人、党羽亦然,蜀地也是他们流放的最终地点。这地方,就好比后世英国的十三殖民地、澳大利亚,本地人多是流放犯后代,自然不会对秦有太深归属感。

    不过在官吏组织下,形制与咸阳别无二致的成都城,还是用锦缎披挂在城墙上,迎接皇帝莅临,使得皇帝对成都的第一印象不错,就是本地喜好花椒、茱萸的食物味道让他不太喜欢。

    年纪大了,秦始皇不仅左耳的弱听越来越严重,胃也不怎么好。

    在成都住了几日后,秦始皇在郡守的陪同下,去巡视了“湔堋”(jiān péng),也就是都江堰。

    此时正是一年里岷江水最大的时候,却见湔堋将岷水一分为二,非但没有闹洪灾,反倒让周边无数田亩得到了沟渠灌溉,一举两得。

    秦始皇对水利一向重视,当年就力排众议让郑国造完了郑国渠,眼前这座大堰看似简单,却使桀骜不驯的岷江从大害变成了蜀郡大利,灌溉了沃野千里。自此以后,成都平原水旱从人,百姓不知饥馑,源源不断的粮食沿着江水送往南郡,再送去中原充当秦军军粮。

    皇帝便下达了一项新令:蜀郡守李冰,虽然还不够资格入勋庙,但可在成都、都江堰纳入官方祭祀,使之香火不绝。

    他还接见了蜀郡的沟渠官员,李冰的孙子李灵。

    郡守禀报秦始皇:“穿石犀溪于岷江南,通笮汶井江,经临邛与蒙溪分水白木江,自湔堤上分羊摩江等,皆灵之功也……”

    秦始皇颔首,看着地上头戴斗笠,脚上踩草鞋,亲自下水视察的李灵道:“今海内一统,不少地方都需修沟渠,大秦最缺的,就是如李冰祖孙三代这样的干吏!到处都是汝等用武之地!”

    他问了李灵几句话,若不是巴蜀,是其他地方,也能因地制宜修好沟渠么?

    李灵唯唯应诺,一高兴,秦始皇就升了李灵的官,任命他做了“上河农都尉”,秩六百石,让他入秋前后,从咸阳去贺兰山报到,帮北地郡尉黑夫在当地修渠灌溉新开辟的田地……

    就在秦始皇要离开成都,返回关中前,蜀郡尉常(è),并巴郡大商贾巴忠,一同拜见了皇帝,并告知了他一件事。

    “陛下,巴忠使人向南探索商路,数年下来,颇有所获,在巴蜀之西南,有西南夷君长数十,其名邛都、名夜郎、名靡莫、名滇,皆椎结,耕田,有邑聚,人口数万到十万不等。其中,滇国位于成都之南千五百里外,乃是楚国将军庄(qiāo)所建……”

    “噢?”

    这是秦始皇从未知晓的:“西南夷之地,亦有楚国余孽?”

    常便汇报起了关于滇国的事情:“那庄本是故楚庄王苗裔,有人说他于楚威王、怀王时,奉楚王之命攻西南夷,过且兰,至滇池,滇池方三百里,旁有平地,肥饶数千里!”

    “庄夺取滇地后,本欲回报楚王,时值司马错将军夺楚巴、黔中地,庄道塞不通,不能归楚,于是便带着数千兵卒留在滇池,变其服,从其俗,自称滇王,至今已五十余年……”

    常表示了自己的担心:“今楚国虽灭,但多有余孽遗民逃往蛮越之地。臣听说,南越楚庭的楚遗民,不断挑动长沙、豫章越人叛乱。滇国本就是楚人所建,在西南夷中最为强盛,若其意欲复楚,裹挟西南夷滋扰蜀郡之南,恐为肘腋之患。依臣之见,不如派商贾通西南夷,再修道路直达各邦,招纳其归秦,共击滇国!”

    秦始皇却不说话,只是看了旁边的巴忠一眼,忽然道:“朕听人言,最近巴氏在做(zuo)马、僮、髦牛的生意,和蔗田、红糖一起,成了巴氏的新财源?”

    “臣……”巴忠伏地,冷汗直冒。

    秦始皇又看了看常:“自从设立了靖边祠,自从蒙恬、李信、黑夫三将破匈奴,得封赏夸功游于咸阳后,朕的边将们,便十分艳羡。他们无月不上书进言开边之事,渔阳之将或言当击东胡,辽东之将或言击箕子朝鲜,会稽之将或言略瓯越、闽越,长沙之将或言当夺岭南之地……常,你欲开西南夷,莫非也是想受封赏,入靖边祠?”

    “臣,臣不敢……”

    常也跪倒在地,讷讷无言,滇国是楚国将军建立倒是不假,可什么妄图恢复楚国社稷,就完全是他们胡扯了。

    巴忠明明是急需为飞速扩张的巴蜀甘蔗种植园,夺取僮作为奴隶,而战争是最获取人口迅捷的方式。另一个想要开疆辟土,获得功劳。

    二人的意图虽被看穿,但秦始皇轻轻一点后,却仍同意了此事。

    “朕曾让乐官作《秦颂》,颂称:**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他目光看向广袤的南方:“前不久,李信、黑夫已派人在流沙大漠以西的居延泽建立了大秦最西面的哨所驿站,插上了大秦的玄旗。西涉流沙是有了,但南尽北户呢?还是要靠南方诸将尉啊。”

    扫平匈奴后,皇帝的雄心壮志,更加膨胀!别的不说,向全天下人夸下的海口,是一定要兑现的!

    秦始皇大气地说道:“汝等也无须多寻借口,去罢,像对付匈奴一样,商贾探路,民夫开道,兵卒继之!朕要在西南夷诸邦置吏管辖。只要是有人迹的地方,那些城郭、邑聚,皆要臣于大秦!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服!”

    ……

    夏末时分,秦始皇结束了对巴蜀的巡视,与此同时,蜀郡尉常和巴忠,也开始一个出人,一个出钱,在蜀郡南边的山林中,开始修筑一条名为”五尺道“的道路……

    这就是整个秦始皇帝三十年里,最值得说的两件事之一。

    而第二件,和第一件事有些联系,那便是塞北的屯田。

    刚被任命为“上河农都尉”的李冰之孙李灵,也在咸阳报告后,开始了他的长途旅行,经过月余跋涉,于秦始皇三十年八月上旬,抵达了北地郡在大河东岸新设置的“富平县”。

    富平县,这里位于青山峡以北,是一片富饶的土地,自从前年李信率部在青山峡以南烧了一把大火后,匈奴迁徙殆尽,再无一人一畜。

    到了去年,李信和北地郡尉黑夫,又在此胜利会师,如今已修筑了一座小邑,因为期望贺兰山自此富裕而和平,故名“富平”。

    随着今年开春,大量关中屯田移民迁入,城邑周边里聚慢慢筑起,这片因匈奴迁徙而冷清下来的土地,再度热闹起来……

    李灵初至富平,所见到的便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收粟景象。

    给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不止是那个在地里与兵、农一起干活,晒得皮肤黝黑的北地郡尉,还有立在田边的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富平县和贺兰山全体屯田军民的口号: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ps:

    1.三十年,无事。《秦始皇本纪》

    2.本章时间已是上一章的大半年后。

    3.富平县最初的确设在今天的宁夏,详情请自行搜索“富平三迁”。

第463章 大生产

    李灵和黑夫的第一次见面,就在富平县大片大片的粟田边,他惊讶地发现,这位少上造、比两千石的大吏衣着简朴到极致,穿的只是最普通的麻布袍,脚上踩着草鞋,身上到处沾着黄土,若非头顶的冠忘了摘,看上去和一个普通黔首并无区别。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最让李灵吃惊的是,他并非像蜀郡守、尉,在开春劝农时那般,随便摸一下犁做个样子,而是真的和兵民一起干活:双腿稳稳站在田中,手里的镰刀割起粟来飞快,动作专业,且十分投入,若非亲卫率长共敖喊了好几遍,根本不会抬起头来。

    “原来是新到的上河农都尉,失敬了。”

    黑夫将镰刀递给一旁的人,上到田埂,和李灵道了一声失礼,就着沟渠里的水冲了脚,洗了手,跟共敖要了一条麻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才朝李灵一比手,请他在田边的凉棚里就坐……

    茅草搭成的小棚,简单的木案,草席为坐,喝的也是凉白开,这就是小地主干完活歇息的标配,可李灵不但不觉得黑夫失礼,反倒十分佩服。

    他这“上河农都尉”是朝廷新设置的屯田官员,专门负责河渠开凿和屯田事宜,秩六百石,因为贺兰是边地军屯,故归郡尉管辖。

    等黑夫一口干完三碗凉白开,呼了声痛快后,李灵才斟酌着词,开始了和上司的接洽。

    “下吏虽然僻居蜀中,却久闻郡尉之名,尤其是来之前,听咸阳的墨者程君详细说过郡尉的事迹。他说郡尉在边地,以羊褐为衣,以草鞋为服,日夜不休,与军民同辛苦,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哦?”

    黑夫奇道:“农都尉还与墨者有联络?”

    李灵乘机开始自报家门:“下吏的大父乃昭王时的蜀守冰……”

    黑夫立刻抬起头:“莫非是修都江堰……嗯,湔堋(jiānpéng)的李郡守?”

    “正是家大父!”

    黑夫前世去过都江堰,旁观过端午大祭,李冰算是他知道不多的秦人之一。而都江堰,更是两千年还能泽被后世的奇迹,其生命力,别说咸阳宫阙,哪怕是长城、驰道,都统统被比了下去。听说新下属是李冰的孙子,少不了一阵唏嘘。

    李灵道:“世上皆知大父修了渠堰,却不知,大父早年是位秦墨!即便是到了我这一代,虽未入墨门,但仍与墨者有往来。”

    这是黑夫第一次听闻的事,这李灵看上去头发稀疏,年岁不小,举止木讷,倒还挺会说话的:通过介绍自己的家世,让黑夫知道他修渠是有家学渊源的,又通过与墨者的关联,拉近了两人关系。

    他甚至还不动声色间,拍了黑夫的马屁。

    “大父当年修渠堰时,常亲自下水测高低,民夫劳作时,也与之劳作同衣食。旁人劝他,堂堂两千石郡守,这样做不妥。大父却言,昔日大禹治水,也是亲力亲为,长年累月泡在水中,腓无(bá),胫无毛,沐甚雨,栉(zhi)疾风。大禹尚且如此,何况区区郡守?”

    “今见郡尉亲自在田中收粟,下吏不由感慨万千,为官二十载,终于又见到了大父那样,能与军民同辛劳的秦吏了!”

    这话听着顺耳,一旁给黑夫倒水的共敖笑道:“上河农都尉是没看见,前几个月收宿麦时,郡尉干活更起劲。有一日,他忽然到了收麦的地方,扛起两百斤麦子就走,到了脱粒的工坊放下,众人才发现是他,吓得下拜顿首……”

    黑夫咳嗽一声,制止了这两人的吹捧,笑道:“我亦是农户出身,知民卒之辛苦。且《为吏之道》有言,审知民能,善度民力,劳以率之。我只是做了秦吏本该做的事而已!”

    李灵叹息道:“若每个官吏皆能如郡尉一般,何愁天下不治?”

    黑夫默然,李灵算是说道点子上了,黑夫这几年虽在边塞,但亦有听闻,跋扈和张狂,是派去关东做官的秦吏特点,为了完成朝廷的指标,虏使其民,已有不少地方怨声载道。

    这些人对黔首态度恶劣,对原先的六国豪强大户却十分宽容,因为需要依靠他们治理地方。几年下来,**的萌芽,已在秦吏的队伍里滋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秦的官员,早已不是一统六国前,那些“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遵纪守法的秦吏了!

    黑夫虽常对这些事皱眉,但亦鞭长莫及,他只能管好北地郡这一亩三分地,更何况,今年他的主要任务不在吏治,而在于屯田……

    于是他便道:“农都尉来的正好,这几日正是各县丰收之际,今明两日,先在富平县看看,明日便随我沿河而下,遍观贺兰数县军屯,知田亩之数,知军民户口,知土地肥瘠,知山川河泽方位。如何在秋后农闲时分组织军民开渠灌溉更多土地,你也好有个清晰的想法!”

    ……

    黑夫办事雷厉风行,李灵第一天才在小邑里歇了口气,次日一早,便有个叫甘冲的富平县屯田侯官来喊他,要带李灵参观富平缘河的土地。

    李灵知道,贺兰山东麓虽然设置了县,但除了一万驻军、五千留守民夫外,再无其他人口,仍是军事化管理。整个贺兰山地区,设置了一位“贺兰都尉”,由黑夫举荐的公孙白鹿担任,其下又设了富平、灵武、廉县三位屯田侯官,外加浑怀、神泉两障侯官。

    如今朝廷分了李灵来做“上河农都尉”,就是想将边防和屯田两事分开,明年迁徙移民进入,慢慢向正常的郡县体制转变。

    甘冲给李灵介绍道:“贺兰的匈奴人全跑了,没有一个毡帐,一头牛羊留下,这是想坚壁清野,让我军就算胜了,就留不下来。”

    “果然,吾等大军入驻贺兰之初,吃穿都成了大问题,虽然郡尉向陛下上疏,提议让陇西、北地通过漕运和盐车往来,给贺兰运送粮食,但远水不解近渴。”

    “上个冬天,只能留下数千人守备,其余尽数撤回北地过冬。等到雪化后再来时,发现在贺兰山留守的七千人,在三个月内,已冻饿病死了数百。贺兰距离内郡遥远,往来不便,刚开春那会,粮食尚够果腹,但其他物什却样样都缺,没有衣穿,没有菜吃,兵民没有鞋袜……”

    甘冲一条条数着他们遇到的困难。

    “当时,郡尉就让校尉和侯官,还有各率长都到富平来议事,郡尉说贺兰屯田草创,条件艰难,总不能一直仰仗内地运粮,既然不想饿死,又不想废弃贺兰撤走,就只剩下一个办法。”

    甘冲指着粟田边上立着的牌子,骄傲地说道:“不论兵卒民夫,除了要巡逻执勤的候望之兵外,其余人一齐动手,衣食住都由自己来解决!”

    “郡尉管这件事,叫‘大生产’!”

    “大生产?”李灵颔首:“郡尉是想让兵卒就地解决生计。”

    这年头,生产已不止是“生孩子”的意思,而与生计同意。当年魏相白圭就说过:“吾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

    甘冲却道:“不然,郡尉给这场屯田开荒之举取这名,可不止是生计的意思。”

    甘冲回忆着当时的情形,乐开了花。

    “郡尉说,自古以来都是女子生产婴孩,但这次不同,轮到男子,轮到贺兰山常驻的一万五千军民了!”

    “吾等要生产的不止是粟麦菜蔬,还要集众人之力,生产出一个强健的婴孩,啼声震天动地,让千里之外的胡虏色变!“

    “他要学会自给自足,最后长得顶天立地,脚跨大河,在雪山东麓深深扎下根来!”

    “郡尉说,这将是大秦在塞外荒服诞下的第一个孩子!名叫贺兰,大河的下游,还有一个与他并肩站立,相互扶持的兄弟,叫朔方!”

    “郡尉说,自伊而始,在更遥远的地方,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只要是人迹所至之处,大秦,还会有无数个新子一一诞生!”

    为他们接生的,不是柔软的手,而是烈火铸造的剑与犁!

    浇灌其长大的,也不是母亲的**,而是一代代人的拓殖精神。

    李灵被这番出自黑夫的豪言壮语,惊得张大了嘴,不由想起了在蜀郡时,当蜀郡尉和巴忠恳请开五尺道,通西南夷,秦始皇说的那些话。

    “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服!”

    “难怪陛下会如此信重尉将军,一君一臣,所思所想,何其似也!”

第464章 塞上中原

    八月中旬,在贺兰山东麓三县转了一圈后,李灵只感觉,自己真是长了见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黑夫搞的“大生产”运动,不仅让五千留守民夫参加劳作,还把所有兵卒都发动起来了,同时为了激励士卒开荒种地,想了很多有意思的办法。

    他把初春的开荒犁田当成了比赛,让全体军民参与,有个最厉害的兵卒,在第一次开荒比赛中,创造了一天开荒3亩的好成绩,得到了黑夫的亲自接见,赐了他六爵酒。

    一整个春天,他们万五千人,一共开出了20万亩土地,加上去年种下的5万亩宿麦,已经有了一大片可观的耕地!刚好够分给五千名单身民夫。因为军队出力甚众,今年的收成,一半归民夫,一半归军队。

    除了开荒,还得兼顾副业,因为塞北缺少女子,士卒衣服破了,都要自己缝补,又因为内地衣物供应不及时,甚至要学会制作简单的鞋履。

    来自睢阳城的贩缯小商人灌婴,一天织出了十双布履,黑夫听说后,也接见了他,想让灌婴做负责兵卒民夫衣物的小吏。

    谁料灌婴却红着脸说,既然被留在边塞,那就不想做和家乡一样的末业,他想要立功!灌婴自述,过去一年里,他跟大原戎兵学了骑马,如今骑术已然不错,他宁愿放弃土地,希望能做一位骑从!

    这贩缯小商人的豪言,自然惹得兵卒们一阵哄笑,但黑夫见他十分认真,便给了灌婴一个机会,让他当众表演骑术,居然还挺不错,已能做到停下马后,原地开弓射箭。于是黑夫便将灌婴当成民夫中的典型,让他保留土地,雇人为他耕作,本人则去浑怀障,从一个普通骑兵侍从做起。

    除了农业,还有牧业,黑夫兑现了承诺,大原戎是第一批迁徙到这来的移民。盛夏的时候,他们举族搬离了拥挤的北地大原,在贺兰山东麓各农耕区周边建立牧场,充当警备。

    大原五部分别被安置在三县两障,他们部落里的戎女,也成了本地屯田兵卒、单身民夫最积极追求的对象大多数人,都对明年官府要分配的白羊、楼烦胡女有些排斥。

    总之,经过大半年努力,原本因匈奴北遁而荒无人烟、野狼成群的贺兰山东麓,到了入秋时分,已变得五谷丰登、牛羊成群。除了北方难以种麻,羊毛也不够剪,尚需仰仗内地外,全军吃饭问题已实现了自给。

    八月十五这天,三个县的屯田侯官,将上计册薄送到了黑夫案前,黑夫展示给李灵看:

    “夏天时,宿麦收得10万石,这些天,三个县八万亩公家粟田,又收粟30万余石!”

    李灵不由惊讶:“竟这么多!亩产都赶上蜀中了!”

    黑夫却不感到奇怪:“贺兰山的匈奴人在此驻牧数代,数万头牛羊粪肥让土地十分肥沃,日积月累,如今都在秦人精耕细作的屯田里得到了释放,故第一年亩产堪比蜀中!”

    这场大丰收,使得兵卒、民夫明年吃饭不成问题,扣去军队口粮,战马饲料,还能屯储下至少5万石粮食备用……

    “如此一来,加上内地运来的粮食,可积至十余万石……”

    这还没算上很快就要种下的宿麦,李灵感到肩膀上压力大减:“这样的话,明年迁移至此的新民,夏收前,便暂时不愁粮食了。”

    就算考虑到环境保护和可持续发展,贺兰山东麓,也足够养活十多万人口,所以在咸阳的秦始皇,早在年初就敲定了未来一年的塞北移民计划:迁移三万户关中秦人,进入河南地、北假,其中两万户去九原、朔方。一万户到贺兰,在各堡垒城塞周围,水草丰茂的地方建立里闾小邑。

    但黑夫却不觉得轻松,在公子扶苏的力谏下,这批移民,不是来自关东的强制性迁虏,而是从关中募来的。每家赐五十亩土地,免税三年,政府负责修筑房舍,供给必要的农具、种子,还得在每个居民点,配备医生和巫师等等。

    这就意味着,秋后,李灵的主要工作,就是带着军民继续开荒,至少要为那一万户移民,修建起一万间屋舍,待开春时,还要和移民一起,开出五十万亩土地……

    这是极其艰巨的任务,贺兰山的拓殖工作,才刚刚开了个头而已。

    “路漫漫其修远兮……”

    亲自参与了贺兰拓殖地的建设后,黑夫心中,不由念起了这句词。秦朝在塞北的第一个殖民地,还真像个刚诞生的婴儿,脆弱无比,想要他真正长大成人,还真得像人的生命周期一样,要等一二十年才行。

    这也是他需要李灵的原因。

    黑夫让共敖摊开一副贺兰拓殖地的地图,让李灵来观看。

    “农都尉请看,此地三面环沙。”

    和后世一样,拓殖地东为毛乌素沙漠,西为腾格里沙漠,北为乌兰布和沙漠。

    “之所以能如此丰饶,而未被流沙吞没,一是靠贺兰山挡住了干燥多沙的北风,二是靠大河,源源不断带来水流!”

    湿润的河流,使得贺兰东麓两岸绿意盎然,森林、草原遍布,还有不少水泽。

    “但即便有此大河,能沿着河流水泽开辟的田地,也不过数十万亩,若还想更多,则需人工修渠……”

    黑夫看向李灵:“古人云,善为国者,必先除水旱之害。善治国者,必重水利,在这一点上,我丝毫不懂,倒是农都尉,能否将当年李郡守在蜀中所修的水利,也在此处重现?让这豺狼所嗷,狐狸所居的荒服之地,变成塞上中原!”

    李灵连忙道:“下吏花了十天时间,在官吏陪同下,从南边的富平,到了北面的浑怀障,发觉这大河水流极大,但水势平缓,蜿蜒坦荡,只要像大父治岷江一般,想办法稍稍分流,便能分出数道沟渠,灌溉田亩。但此事非一年半载能成,眼下人手也不足,还得等新民抵达,方能着手。”

    “的确,此事急不来。”

    黑夫叹了口气,塞上劳动力严重不足,这是个大问题,即便他已邀请墨者在这修筑了不少水力磨坊、水椎,仍然无法弥补空缺。

    他只能给李灵定了个小目标:“我只希望,农都尉两年内能开出第一条沟渠,到第三年时,贺兰数县,非但要自给自足,还要盈余十数万石,能支撑数万大军出塞作战……”

    骑兵大军团出塞作战,彻底扼杀匈奴!这是黑夫大半年来,一直坚持的方针,为此没少和持防守态度,提议修筑长城,将朔方、贺兰统统保护在内,安心屯田的蒙恬有分歧。

    “就算要修,也得斩得冒顿之首后才行!”

    黑夫对冒顿非要杀之而后快的态度,已经不再是秘密,只是其中缘由,却无法与任何人道之,所有人都只觉得冒顿是个心狠手辣的狼子,却没有觉得,他未来能兴起什么大风浪来。

    哪怕是黑夫昔日的好战友李信,也对黑夫的执念十分不解,秦军在居延泽建立哨所驿站后,李信偏向于同意蒙恬的计划,北守西攻,先麻痹月氏,等到商贾将月氏路途部落人口探明,并游说西面的乌孙臣服于秦,一同出兵后,便要对月氏发动一场灭国战争即便现在月氏王对秦怕得不行,又是献质子,又是开放商道。

    黑夫的担忧,在八月底时,得到了应证,这天,黑夫正在和李灵商议来年的居民点和耕作区规划时,一封来自居延泽侯官羌华的急报,让北地郡尉深深皱眉。

    “匈奴人出兵了。”黑夫停下了商议,将这个消息抛给大伙。

    “啊?”李灵有些吃惊,匈奴不是才受到重创么?这么快就要卷土重来了?

    共敖、甘冲等人却摩拳擦掌:“匈奴人真是没记性,才差点全军覆没,这就要来送死?吾等就就等他们呢!”

    “汝等别高兴得太早。”

    黑夫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

    “这是春夏之际的消息,现在才被居延塞知晓,传到贺兰来,而且,匈奴出兵的方向不是向南,而是向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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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介绍:
战国之世,华夏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有人天生世卿之家。有人贵为公子王孙。黑夫却重生成区区秦国士伍,云梦秦简中的小人物。为了不死于沟壑,为掌握自己命运,他奋力向上攀爬。好在,他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六王毕,四海一!千年血统,敌不过军功授爵,世族豪贵,皆被秦吏踩在脚下。黑夫只想笑问一秦吏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秦吏,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秦吏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