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加个人
很可惜,黑夫历史一般,除了听过赵佗之名外,竟不知道其余两人的事迹,错过了自鸣得意的机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只把共敖当做小有勇略,对别人一张臭脸,对自己却言听计从的下属。
吴芮则是或敌或友的干越君长。
“恭迎王师则为友,心怀异心则为敌,可杀之!”
这是前几日利咸先行赶回后,给黑夫的建言,黑夫让利咸与徐舒同去,便是想让自己手下最聪明细心的人细细观察一下余干越人。
在余干城转了一圈后,利咸发现这可不是沿途所见那些“非有城郭邑里,处溪谷之间,篁竹之中”的越人小部落能比的。吴申乃是江东楚人,有文化有见识,他受余干越人拥戴,建立了城郭,吞并了周边的数个部族,如今已有人口近万,青壮两千,几乎控制了余干水下游方圆百里的地域。
利咸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些吃惊,觉得己方小看了余干,于是他回到黑夫处后,便向他陈述了自己看到的景象,并道:
“我见余干有铜锡之利,铸造了不少兵刃,几乎每个男丁都拥有一柄铜剑,虽然不及秦军之利,却足以傲视诸越。”
“那吴申虽然年迈,但其子吴芮却十分年轻,也颇受越人拥戴,听闻秦军来临,颇有倨傲不屑之意。眼下虽迫于形势答应助司马进攻楚人,但今后此地建立郡县,新来的官吏恐难以驯服他们,余干或将乘势一统干越,届时再收拾就晚了……”
利咸看吴芮左右不顺眼,又觉得余干迟早会成为豫章北部一霸,便向黑夫献了一条毒计。
“不如在那吴芮入营帐时,埋伏死士杀之,然后再尽发兵卒,歼灭这一千干越青壮!在赣水上筑成京观,这样便能在豫章立下秦军的威风,再鼓动干越各部进攻余干,谁能杀吴申,则可拥有其城郭百姓,如此则吴氏可灭也,届时司马随便扶持一个君长,令干越各部各自为政,相互攻击……”
但黑夫思索再三后,却拒绝了这条建议。
“此策或能一劳永逸,杜绝十年之患,但对我眼下全取豫章并无裨益。”
利咸目光长远是好事,但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消灭楚国封君,而不是与越人结仇,若余干吴申因丧子之仇倒向番阳君,即便消灭这两个势力,南郡兵的伤亡恐怕也不小。
再说了,利咸虽然看出了余干坐大的隐患,却不知道,再过数年,秦始皇会发动一场浩大的军事行动,动用五十万人南征百越,其规模堪比灭楚,屠睢、赵佗都在征战之列,虽然主要的军事目标是闽粤地区,但江西也将成为大军粮秣云集之地。
若是余干吴氏有异心,到时候要歼灭,就是他一句话、一封信的事,何必树敌于当下呢?
黑夫现在的一切行动,依然是以”保全家乡子弟“为出发点,而不是帮秦始皇提前拔除地方上的地头蛇。
若是历史难以改变,再过十几年,整个山东都会大乱,也不差这边角之地……
于是,利咸的“设刀斧于幕后”,就变成了眼下的列兵士于帐前,黑夫想要通过秦军的军容和甲兵楼船之利,给没见识的越人君长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斤两。
但外面的东门豹等人可不是摆设,只要黑夫手里的符节往地上一扔,他们随时能冲进来。
好在吴芮被秦军的船只阵列震撼,心中的不以为然,被敬畏取代,乖乖朝黑夫行了一礼,他并不知道,这态度让自己与血光之灾擦肩而过。
黑夫哈哈大笑,走过来扶起了吴芮,作大喜状,赞道:“有如此壮士相助,何愁番阳不破?”
他第一印象,觉得吴芮是个头脑简单的二代君长,但在稍后的谈话中,这个青年却展现出了他继承自父亲的细心和狡黠……
……
“过去十年间,不断有楚人来到此地,番阳君从余干处偷走了不少土地,那都是越人的祖宗之地,若越人助秦军攻破番阳,还望将军能将那些地方还给余干……”
吴申变服易俗,并让吴芮作越人打扮,但依然教了他楚言,虽然因为平日里很少有人帮吴芮练习,他有些口齿不清,还混杂了大量的干越词汇,但黑夫还是听懂了他的讨价还价。
“我听说,越人非有城郭邑里,处溪谷之间,篁竹之中,没想到也有祖地的概念?”黑夫表示怀疑。
“余干不同,有城郭,也开始定居一地,不再迁徙。”
吴芮自有一套说辞:“越人之俗,若族中勇士、君长死,则以棺椁葬于江河沿岸的洞穴悬崖处,每年沿水祭祀。余干的越人多是从番水、大溪水(乐安江)迁徙而来的,故其祖地便是那一带,往年多有治下部族请求我父与番阳君开战,夺回祖地。”
他朝黑夫一拜:“还望将军能将番水以南土地,交给余干,让余干越人可以去烧荒种地,狩猎捕鱼,并祭祀先祖悬棺。”
黑夫没有贸然应下,先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徐舒。
帐内的众人里,赵佗管楼船之士,熟悉江湖水道,东门豹、共敖是悍将,能给黑夫献计献策的只有利咸、徐舒二人。其中利咸喜欢出急计,徐舒偏向于画策,并且是本地人,熟悉豫章山川地理。
徐舒起身,在黑夫耳边轻声道:“大溪水以南多山林野地,难以开辟土地,可予之。番水至大溪水之间,已有不少田畴,数百户楚人在那耕种,还有一个金矿,一年四季都出产黄金,称之为黄金采,乃是番阳君最重要的财富,务必控制在司马手中,切不可予之……”
听到黄金二字,黑夫心中大动,他远征在外,有功劳也难以得到咸阳和南郡及时赏赐,不论是粮食还是钱帛,暂时都得靠自己,若能在战时控制那座金矿,于他大有益处。
在江西这种地广人稀的边疆,对土地的争夺,主要集中在金银铜锡等重要资源上,于是在同吴芮的讨价还价中,黑夫便死守这条底线,吴芮见黑夫不允,也未坚持。
最后吴芮又在战后秦国在本地设立郡县,他们父子的待遇,以及余干要缴纳的赋税上询问了一番。
秦国对难以交上粮食、铜钱的少数民族地区,是有赋税优待的,
比如在黑夫去过的夷道,秦律规定,巴人部族君长每年缴纳二千一十六钱的租,每三年缴一千八百钱的口赋。其民户,每户缴纳质地粗糙的栋布八丈二尺,以及鸡羽三十簇。
到了干越人这里,收取的应该就是铜锡竹木皮革之类的特产了,不会比楚人收的多多少。
当前,一切的前提是咸阳的政策不变。
一一咨询清楚后,吴芮才松了口气,露出了笑:“原来是这样,我再无疑惑。”
别看这个年轻人长了一张冲动的脸,但在具体事务上,却细心无比,黑夫不由想到了利咸对他的警告,拥有这样的君长,余干未来的确有机会壮大,成为地方一霸……
就在他思量要不要给余干埋点雷时,吴芮却突然起身,向黑夫提出了一个请求。
“可否按照干越之俗,让我与将军饮鸡血为盟,并结为兄弟?如此,秦越方能彼此信任!”
这是越人之俗,但黑夫一听说饮鸡血,就想起后世听过的一个革命故事来。
“后世有刘伯承小叶丹彝海结盟,今有黑夫吴芮赣水结盟?”
他有些犹豫:“我本来还想十来年后蹭一蹭刘邦项羽那对塑料兄弟,来个桃园三结义,不过眼下若不答应,越人或许会认为这是羞辱……”
于是黑夫权衡利弊,拍案而起,欣然应诺,但同时却道:“不过,我还想邀约一人,一同结为兄弟。”
“哦?”吴芮有些意外,但也道:“若是勇士,自无不可。”
帐内众人则面面相觑,不知道黑夫要搞哪一出,同时心里都一阵悸动,竟不约而同地觉得,黑夫要加的人,可能是自己。
然后,黑夫却指向了一个他们都未想过的人。
黑夫看向赵佗,未来的南越王,笑意盎然:“赵五百主,你我虽相识不过两月,却言语相投,我佩服你的见识,想要与你深交,但贸然亲切,总觉得自己唐突。可愿乘着这机会,与我一同盟誓?”
第302章 折节下交
“亭长如此做是何用意?”
赣水之畔,彭蠡泽边,黑夫、赵佗、吴芮三人饮鸡血酒会盟拜为兄弟刚刚结束,东门豹面色却有些不太高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但他还是忍住了,等回到几个军吏的帐内后,见只有利咸、季婴在,便忍不住开始了抱怨。
越人喜欢在结盟后拜为兄弟以示互信,这是越人之俗,黑夫为了取信于干越,与吴芮结为兄弟无可厚非,但加进一个赵佗,便让东门豹心里怪怪的。
在最早追随的黑夫的几个人里,私底下仍然亲切地称呼他为“亭长”,这是嫡系才拥有的特权。
但现如今,东门豹却感觉这份独属于他们的尊荣,被赵佗这个外人挤进来分享了。
所以他有些吃味,心有不快,季婴也出言附和起来。
一旁的利咸却若有所思,忽然道:“若不然呢?汝等还以为,亭长是要与吾等中的一个结为兄弟?”
东门豹和季婴面面相觑,连道不敢。
季婴回想起来,自己与黑夫初识那段时间,的确是”黑夫兄弟“地叫的,哪怕是黑夫做了亭长、屯长,做了他的上司,季婴却仗着二人认识最早,依旧直呼其名。
东门豹亦然,一直到外黄之战被黑夫救下为止,他都没有把黑夫当上司看。
利咸虽然对黑夫以官职相称,但那是因为他与黑夫生分,在他内心深处,甚至还为自己被黑夫牵连,遭到左尉郧满的报复暗暗抱怨过。
但这一切,都在黑夫当上李由的亲卫百将后,发生了变化。
到了阳之战,黑夫冒着性命危险出城诈降,激励士卒,大喊”我带你们回家“,指挥大伙绝境反击取得胜利,从那时候起,黑夫在三人心中的地位彻底奠定。
称兄道弟的几个人,蜕变成以黑夫为唯一核心的安陆乡党集团。黑夫去江陵任职,这个团体没有散掉,反而通过策划扳倒郧满,干掉共同敌人,日益紧密。随后,受了黑夫封侯之志的激励,这个团体又找到了继续奋斗的目标。
从那时候起,黑夫就像是月亮,他们宛如星辰,待黑夫被秦王接见,授予五大夫之爵后,黑夫于众人而言,已是熊熊燃烧的太阳。
几个人心里有谱,星辰只配做太阳的陪衬,岂敢与之同光?他们已自居于属下的位置,对黑夫不敢有半分不敬。
所以,东门豹和季婴,并不是在为黑夫没有将这一殊荣赠予自己而气恼,而是为赵佗这个外人,骤然被黑夫看重而不服。
每个团体,都具有天然的排他性。
这时候,共敖也掀帐入内,接话道:”要我说,赵佗不过是个小小楼船五百主,与阿豹、利咸、小陶相匹,同司马兄弟相称,他也配?“
共敖虽是后加入的,却同生共死过,东门豹、季婴把他当成自己人,应道:”然也,赵佗何德何能!“
利咸却有自己的看法,黑夫经常找他问策,所以利咸清楚,黑司马是个有的放矢的人,如此礼遇赵佗,定有他的目的。
”司马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吾等万万不可疑之,再说了,司马何时亏待过众人?在外征战时,想尽办法保全吾等性命;回到南郡后,又将吾等安插到合适的职位上;此番征楚,金银钱帛也分吾等一杯羹。二三子能有今日,拥有高爵良田,家财不菲,难道都是靠自己的本领?还不多亏了司马之力!”
利咸是看准了,紧靠黑夫这株大树,他当上县尉的梦想,正在一步步靠近。
而若是因这等小事心生不满,与黑夫生出间隙来,实在是没必要。
东门豹和季婴被利咸一同劝解后,面色好看了一些,可共敖这块臭石头却依旧不服。
他摇头道:“一码归一码,并非是我敢疑司马,而是实在看不出,赵佗有何过人之处!”
这时候,营帐再度被掀开了,却是黑夫钻了进来,扫了一眼瞧见众人都在,便笑道:”我说呢,营内怎么没了阿豹和季婴的呱噪,利咸共敖也四处找不到,原来是躲到了这。“
他径自走到案几处,拿起东门豹喝过的水杯,也不介意,自己倒水喝了一口,回首淡淡地问道:“我在外面听到汝等言辞剧烈,在聊什么?”
黑夫进来后,利咸立刻过去行礼,东门豹、季婴这对活宝相视一眼后,也讷讷不敢言。
唯独共敖天不怕地不怕,作揖后嚷嚷道:”在说司马拉上赵佗一同结拜之事,此乃折节下交,自损身份,吾等颇为不解!还望司马解惑!”
“很简单。”
见东门豹、季婴也有此想法,黑夫便笑道:”我孤军深入豫章,眼下才前进两百里,今后或要南下到千里之外的上赣、厉门塞……而维系吾等与南郡、江东之间的唯一纽带,便是赵佗的船队。”
他指了指四人,严肃了起来:“我与诸君乃南郡、安陆同乡,相识数载,一起经历过生死,辗转数千里,是既能同苦难,也可共富贵的袍泽兄弟,将后背交予汝等,我能安心。“
”但赵佗却不同,他并非我下属,只是从屠都尉处借来的,名义上在我麾下,实则自行其是。“
”在汝等看来,我不顾他是个生人外人,折节下交,是自损身份的糊涂之举。殊不知,我是想让他放下生分,竭力相助,在我率诸君南下,深入山林时,能有一个安稳的后路啊。此行实在是危险重重,楚国封君、越人部族、骤雨、瘴气,一着不慎,都可能会全军覆没。我不得不行此策,以杜绝一切隐患……”
黑夫将自己的难处一解释,除了聪明人利咸外,头脑较为简单的三人面面相觑,心中颇为惭愧。
”司马用心良苦,吾等却不知好歹,真是该死!“
他们一起作拜,利咸虽然觉得逻辑不太对,也只能跟随。
黑夫扶起四人,感慨道:“那所谓的礼仪,都是做给外人看的,真情实意不必如此做作,吾等的血,早在阳便流到了一起,何必用越人之俗,饮几只野稚的血来强调?二三子以为呢?”
“司马此言甚是!”
他这一番话带上了几分真心,显得情真意切,东门豹、共敖、季婴都十分感动,再度感觉自己“嫡系”的位置,依然是牢不可破的,心里的醋意也消弭了不少。
总算安抚好老部下们,黑夫也松了口气,待众人退下后,摇了摇头。
“这几个家伙性格各异,要面面俱到还真不容易。”
但若是顾及老下属的意见,做起事情来畏手畏脚,那就不是黑夫了。
黑夫有把握让共敖、东门豹、利咸、季婴、小陶等南郡人紧密团结在自己周围,与他共进退。但赵佗,双方顶多有几个月的临时合作关系,今后赵佗依然有他自己的发展轨迹。
黑夫断定此人未来恐会发迹,甚至有机会成为一州之主,一国之王,是个潜力股,眼下乘着他尚处微末,折节下交,不敢说让赵佗感恩戴德,但至少会记住黑夫今日的”情义“。
这世上,让人难忘的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
”或许未来哪一天,这份交情,就派上用场了呢……“
……
而在另一边,在与黑夫、吴芮拜为兄弟后,赵佗便子黑夫送别下,登上了船只,准备返回彭泽。
他站在楼船上,扶着船栏,依旧难以遏制心中的激动……
”屠都尉虽视我为亲信,但实际上,我不过是为其捕捉猎物,宰杀大鼍的鹰犬。“
“黑夫却不同,虽然他地位不及屠睢,却当众邀请我一同拜为兄弟。自我出生二十一年来,能如此礼遇赵佗者,无过于此君!“
赵佗虽然感觉自己在数千人面前赚足了面子,心中得意,却也不傻。他猜测,黑夫此举,或有让他心生感激,竭力替南郡兵守住水道后路的目的。
但回忆起歃血时的情形,黑夫确实有几分真情实意在。
赵佗举起手,手心依然有二人击节大笑时的温暖。
”司马举着鸡血酒,诚恳地对我说,他不求与我同年生,但求同年死!”
“这句话,情真意切,绝不似作伪!“
第303章 吹尽狂沙始到金
黑夫的手高高举过头顶,对准了冬日的太阳,他左手食指和拇指中间捏着一个金灿灿的戒指,瞄了几下后,咧开嘴露出了满意的笑,眼中满是贪婪的光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宝贝!”
他将这枚金戒指抛给了手下人,站在河岸上望去,缓缓流淌的番水边,满是沙洲小渚,这里有一处淘洗金砂的小金矿,其名为“黄金采”,位于彭蠡湖前往番阳城的中途。
十二月初一那天,按照越人之俗,与吴芮结为“兄弟”后,黑夫率秦军和干越人拔营,花了三日时间,抵达此处时,东门豹已带着五百前锋控制了此地。
楚国江南地大物博,尤其是金属矿藏最为丰富,长沙出铅、锡,豫章出黄金,黑夫刚到,东门豹就捧着一些金饼、金钣来向他献宝,其中还夹杂着几枚金戒指。
一同带来的,还有一名衣衫褴褛的干瘦矿奴。
东门豹禀报道:“司马,这矿奴自称是被楚国俘虏的秦卒,吾等抵达此处时,他带着矿奴们杀死楚人矿吏,迎接我军。”
腊月时节,此人却穿着难以蔽体的褐衣,他朝黑夫一拜,自称武阳,是秦国陇西郡人,在上一次李信伐楚时,作为军中的一名屯长,被项燕俘虏,又辗转落到了番阳君手中,被带回来扔在黄金采做矿奴。
和他一起的,还有七八名秦人,看到番水边整齐排列的秦军旗鼓,竟都嚎嚎大哭起来。
黑夫怜之,立刻让人取来冬衣,给他们御寒。
武阳道谢后,恨恨地说道:“本来有二十人,但多是北人,来到这南方卑热之地,患病死了小半,淘金砂劳作繁重,不管是盛暑还是寒冬,都驱使吾等干活,吃的还差,又死了几人,如今只剩吾等了……”
参加过阳之战的几人不由感慨,当初要是被楚人俘虏,只怕也是这个下场吧。
因为受了不少苦,所以武阳等人暴动成功后,便将楚国矿吏分尸泄愤,所以关于这座小金矿的一切,黑夫就只能问他了。
“黄金采大致分为两个部分,其一是水边的淘金处,番水、大溪水等河流中常有金砂,而以这一带沉积最多,平日里就由矿奴在水边挖沙,放在淘金斗上,在水中淘洗……”
武阳展示给黑夫看了所谓的淘金斗,就是一些木盘,将其放于水中,泥沙随水而走,质量较大的砂金就沉淀在盘里,这种方法费力大,收效很小,所以后世有诗云: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豫章之地虽地处南方,但这夏历十二月的时节,也有些寒冷,据武阳说,哪怕是这种气候,矿奴们也被逼着下水淘金。
黑夫让军吏们张罗兵卒扎营造饭,他则去不远处的铸金工坊巡视起来。
武阳他们好歹留下了铸金工匠的命,淘洗出来的金砂,就被送来这里,放入耐火烧的坩埚中,在冒着熊熊火焰的炭炉上烧。
金的熔点低,不消多会,里面的金砂就融成了亮闪闪的金水,沸腾着滚动着。倒入一种口大底尖的锥形墩缸中冷却,缸里的东西会按比重分出层,倒出来,用小槌敲去上面的渣块,就得到了较劣的金块。依此办法经过第二次熔炼,就能得到成品的金饼了……
美人首饰侯王印,尽是沙中海底来,此言不虚。
铸金工匠在剑威逼下,战战兢兢地完成了操作,见没有出纰漏,不由松了口气。
他们将还发烫的金块用铁刃切割,再压成金板,正要习惯性地往上面压写有“番爰”二字的铜印,却被黑夫制止了。
”从今以后,便不再做金爰了,改做每块重一两的小金饼。“
工匠唯唯应诺,黑夫又让徐舒问他:“黄金采一个月能得多少镒黄金?”
铸金工匠道:“少则十镒,多则二十镒……”
“如此说来,一年两百镒黄金是能得到的。”
黑夫十分满意,从战国到汉代,黄金是作为上等货币广泛流通的,这得益于楚地广袤的矿藏,出产大量黄金,又通过贸易,流通到北方。
眼下五国被扫尽,黄金宝物尽入秦国府库,当年李斯、尉缭用来贿赂诸侯大臣的也物归原主,所以此刻的秦王,号称“黄金万镒为用”。
不过,百多年前还盛产黄金的汝水、汉水,已经淘不出金子来了,主要产金地已转移到了江南地区,甚至是丽水(金沙江)那边。
按照徐舒之言,番阳君是有资格铸币的,是江南地区仅次于鄂君的富豪。这座金矿,应该还能维持一些年,到了汉代,同是江西的海昏侯墓出土的海量黄金,说不定就是黄金采运过去的呢。
但眼下,这株摇钱树已经落入了黑夫手中,变成了他的“宝贝”。
唔,至少在南征结束前是如此。
他当即任命武阳做了这个本地的监工,弟弟惊也带着一屯人在此驻扎,待攻破番阳后,黑夫会抓些番君的家眷、附从过来,让黄金采重新开工。
黑夫不想带惊继续南下,还是留在这里安全,见弟弟略显失望,便正色强调道:“南征期间,吾等的军费,恐怕就要靠汝等来筹集了!这可是重中之重,武阳等维持秩序,你则要盯好每天铸出的黄金数额!”
惊这才应诺领命,但就在这时,负责秦军和兴军、后方通信往来的季婴却匆匆过来,将木牍奉给黑夫司马。
“司马,是彭泽城小陶让人从水路传来的急报!”
黑夫看了上面匆匆写就的信息,眉头一皱,冷笑道:“番阳君胆子不小啊。”
……
黑夫又让季婴将来回报的斥候喊进来一问,心中了然,回到已扎好的营帐后,便让军吏们过来开了个小会……
他将木牍给众人传阅,同时笑道:“得知我与干越结盟来攻,番阳君竟没有躲在城邑中等死,竟仗着熟悉本地道路山川,派出了千余人,溯溪流而上,越过山脉丛林,出现在彭泽附近,这是想将我后方端掉!”
乍闻此言,军吏们面面相觑,黑夫的幕僚徐舒则脸色大变。
这个可能,他对黑夫分析过,但也没太放在心上,因为那条道路十分险阻,平日里只有猎户和樵夫会偶尔经过,大队人马很难通行,所以黑夫只留了百人守隘口。
但没料到的是,番阳君做了他们以为最不可能的选择。
“徐氏还是没躲开刀兵之灾啊……”
徐舒不由暗叹,眼下番阳乘着秦军倾巢而出,派兵去打彭泽,徐氏全族都住在邑外,若是他们全族躲进城邑中,与留守的五百秦军一起抵抗,顶多是屋舍被烧。
但若彭泽失守,因徐舒杀彭泽君投降之事,一定会遭到残酷的报复,甚至举族灭亡!
关心则乱,徐舒立刻起身道:“司马,番阳君派千余奇兵击我后方,番阳应还有鄂君残部,一两千人留守。”
“三千余人攻二里之城,与两千人相搏,难以速胜。若彭泽失守,粮草被烧,我军又顿于敌城之下,难以夺取楚人粮食,恐怕会士气低落,还容易遭到内外夹攻,我军危矣。“
此言一出,东门豹立刻拍案道:“徐先生,未战而言败,可是大忌啊!”眼下他们距离番阳只有百里距离,怎能舍近而求远?
共敖更是冷冷说了一句:“我记得,誉敌恐众,可是触犯军法的!”
徐舒却坚持己见:“我并非在鼓吹楚军,而是认为要稳妥起见,不如先回师将那千余人击灭,再徐徐图之……”
“先生是在担心彭泽邑外的族人和家产吧。”
利咸一语道破了徐舒最担心的事,与赵佗一样,徐舒这个降人也在他们小团体排斥之列。近来黑夫向徐舒问策的次数越来越多,这让利咸感到了威胁。
眼看手下们要吵起来,黑夫拍案制止了他们的争论。
他的看法,与东门豹、共敖等人无异。
黑夫思索后道:“此刻回师,恐怕反倒会中了番阳君围魏救赵之计,届时不但番阳没打成,彭泽城下的楚人也没逮到,我军来回数百里,空耗粮食。俗谚道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再去攻打,就没如此高昂的士气了。”
“再者,若半途而废,干越人也会将此情形看在眼里,虽不至于反复,但也会加大吴芮父子讨价还价的筹码。”
“可是司马……”
见徐舒有些焦急,黑夫反问他道:“徐先生,你以为,被我任命为彭泽游徼的小陶如何?”
“这……”
徐舒愣住了,黑夫手下性格各异,但都有自己鲜明的特点,满、安圃两位五百主中规中矩,东门豹、共敖一悍一勇,利咸则颇有谋略,能出急计。
唯独小陶,平日里话少,也没有表现的机会,军议时也很少提出自己的看法。所以只与他见过几面,有点头之交的徐舒不了解此人,只觉得小陶就是个小透明,无甚本事。
见徐舒有些难以回答,黑夫笑了起来:“我手下诸五百住中,唯小陶最为稳健,故才点了他以弓弩材官留守彭泽,有小陶在,后方安如磐石!”
众人纷纷点头,均有此感。
在历次战役里,或许东门豹、共敖率部冲锋在前最为亮眼,平日中,或许利咸一条条计策让人侧目。但小陶及其部下,永远是军阵里最安稳的一角,正应了那句“无智名,无勇功,故其战胜不忒”。
所以黑夫信任小陶,选择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他,他相信小陶不会让自己失望。
“再说了。”
黑夫停下了笑,看着地图上彭蠡泽的位置道:“虽然小陶手下只有五百兵,但赵佗的船队,此时也已得知彭泽遇袭的消息,回到彭泽附近了罢!”
这次南征,不仅黑夫独当一面,他的属下们,也有了各自领兵,独立思考的机会。
于淘金而言,吹尽狂沙始到金,于用人而言,何尝不是如此呢?
“赵佗,若你真的不是一粒普通的河砂,那就发光吧!”
第304章 六百石
深冬的夜晚,风波阵阵的彭蠡泽中,停泊着十余艘船只,在赵佗的命令下,他们没有击鼓吹号,更未升起战旗,而是收拢风帆,悄悄地藏身于夜幕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站在摇晃不安的船沿,眺望数里外有隐隐火光的彭泽邑,赵佗面色有些难看。
赵佗现在身体十分虚弱,那碗与黑夫、吴芮同喝的鸡血酒,差点要了他的命,启程返回的第一天,他便感觉到腹中一阵剧痛,然后就是上吐下泻……
“会不会是越人在鸡血酒中投了蛊?”赵佗的手下们十分担忧。
在中原人眼里,越人是生活在南方水泽山林的野蛮人,崇尚巫鬼,甚至豢养蛇虫为蛊,用来毒害他人,故此时见赵佗身体不适,顿时紧张兮兮。
赵佗则以为,那碗鸡血酒是黑夫手下人制作的,越人没机会投毒,大概是喝了生血让肠胃不适。
就在这时候,他们收到了从彭泽走水路发来的急报:番阳君以奇兵攻彭泽!
让人将此情况速速送去给黑夫司马,赵佗也命令船队挂满风帆,全员划桨,疾速返航!
“五百主不在此等待司马的命令?”手下有些犹豫。
赵佗身体虽然虚弱,剑都拎不起来,头脑却很清楚。
“彭泽告急,城破或在旦夕之间,而消息送去司马处,恐要两日,再返回此处又要两日,我若在此空待,彭泽已破矣!不如速返,探查得详细敌情,再做打算,届时重新回来接应司马,也来得及。”
打发手下各回其船后,赵佗暗暗想道:“司马不嫌赵佗职爵低微,与我拜为兄弟,这是赵佗莫大荣耀。但我见其属下共敖、东门豹等人颇有不服之色,这正是我证明自己的机会!岂能放过?”
于是,在全速行驶下,一行人在十二月初三这天傍晚,便抵达了彭泽邑旁的湖面,远远看见彭泽码头又被烧了,且沿岸还有百余楚人戒备,随时监视着湖上动静。
于是赵佗命令手下,继续向前行驶,藏身于北岸小孤山附近。
赵佗手下的屯长,其实也就是船长纷纷来到楼船处向他汇报在船上看到的敌情。
“码头被烧了,但城池尚未陷落,依然挂着秦军的黑旗。”
“楚人比料想的多,约有千人,打着番阳君的旗帜,占了彭泽城南的里闾为营寨,围住了城池两角,眼下营火正旺。”
“岸边有三百人防守,可能是怕大军从水路赶回。”
“五百主,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众人都看着赵佗,按照他们的想法,探查敌情后,速速返回黑夫处,接应大军赶过来才是稳妥的办法。
“司马得知彭泽遇袭,恐怕会放弃攻打番阳,返回彭蠡则南岸了。”
赵佗思索后却摇了摇头:“以我对司马的了解,他绝不会半途而废!”
赵佗也读过点兵书,他明白,南下的大军,就像是蓄满力量的弓弩,不得不发,此时收回来,不但会让士气受损,大张旗鼓与干越人的结盟,也成了一场笑话。
所以黑夫不太可能回来,解彭泽之围,还得靠赵佗他们。
他露出了笑:“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
“番阳君自以为出奇兵让司马进退两难,但吾等,又何尝不是一支奇兵呢?”
“吾等?”众人面面相觑,有些不自信。
“吾等只是楼船之士啊,在水上还能驰骋一时,到了岸上却不占优。”
赵佗却有自己的想法,他严肃下来,看着众人,掷地有声地说道:“吴人善水,但逆淮而上,却能在陆上力敌楚国车兵,五战入郢。谁说楼船之士,就上不了岸?”
手下们又问:“纵然五百主欲与彭泽守军里外夹击,又将从何处登岸?码头被烧了,楚人还派了三百人守在可让小舟登陆的岸边。”
赵佗先是不答,径自走出船室。
他们位于靠近北岸的小孤山附近,赵佗看向黑蒙蒙的大江南岸,指着一处三面临水,没有一丝灯光的地方:“澎浪矶!”
听闻此名,所有人都勃然色变,只以为赵五百主疯了……
……
凌晨的时候,在呜呜风浪掩盖下,一条条小舟从湖泊深处向南岸驶去,十余片桨叶同时入水,叶刃搅拌湖水,划开了一片涟漪。
若无码头,大船是没法靠岸的,只能依靠摇桨小舟,偷偷摸摸地靠近。
赵佗蹲在第一艘船上,他的肠胃还没有恢复,此刻好似打了结,一阵阵刺痛,不知是腹泻的后遗症,还是因为紧张。
不仅在紧张敌众我寡,紧张己方会被敌军守在岸边的部队发现,还紧张即将驶入的水域。
前方两里外,月亮映照出了黑漆漆的山崖,那就是澎浪矶。
澎浪矶以怪石屹立江中,三面临江,顶风遏浪,惊涛澎湃。本地人言:舟过矶,虽无风,亦浪涌,盖以此得名也。
赵佗回过头,发现楼船、艨艟在身后渐渐缩小,待其几乎要消失不见时,澎浪矶也近在咫尺。
凌乱的风从北岸吹来,流水敲打船壳,士卒们一边抿着嘴,一边使劲摇桨,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下一刻不小心撞上暗礁,船毁人亡,腊月的江水冰冷刺骨,能飞快夺走人的体温,纵然是楼船之士,下去了也很难再游上岸。
“幸好占领彭泽这一个月里,我也未闲着。”
赵佗直呼庆幸,他让人把附近的地形水文情况都摸清楚了,还让本地老渔父带他去澎浪矶上远眺北岸。
眼下,这些都成了他们的优势。
岸边是团团纠结的岩石,但此时此刻正值涨潮,所以十余小舟平安地驶过了最危险的区域,船头冲到了澎浪矶的崎岖湖岸。
踩着寒冷的湖水,兵卒们娴熟地将小舟拖上岸系好,而后便列成两队,众人脸颊都被腊月的寒风吹的通红,甚至有人鼻子下已经挂上了长长的鼻涕。
虽然名为五百主,可实际上,赵佗的手下不过三百余人,留下看守楼船艨艟的,只有两百人和他上了岸,来进行这场冒险。
赵佗直接用袖子替一个年轻的楼船之士擦去鼻涕,拍了拍有些紧张的众人,笑道:
“若是白日交战,吾等不敢称第一。”
“但要论夜战,恐怕无人敢与楼船之士争锋!”
闻言,众人都在寒风中笑了起来,这的确是楼船之士的优势。以农夫为主,主食为粟稻,极少有肉类佐餐的秦军,常有“雀蒙眼”这种症状,在夜晚视物不清,纵然有月亮,也几乎完全看不见东西,行动困难。
然而楼船之士却不同,他们是从滨水而居的渔民里选出来的,从小喝着鲫鱼汤长大,在军中也饭稻羹鱼,维生素得到了补充,所以雀蒙眼症状较轻。
这种黑蒙蒙的夜晚,的确是他们大显身手的好时候!
“今夜之后,赵佗或将配得上做司马的义弟,而二三子也将建功立业,名扬军中!”
赵佗年轻,不是很善于言辞,但他知道,最能激励众人的,就是身先士卒。
于是他不顾腹中依然隐隐作痛,不顾寒风灌进甲胄里,拔出了佩剑,指向了数里外的彭泽城,指向了番阳君的营地。
那边的篝火已融入夜空之中,成为远方模糊的斑点,却给他们指明了大致的方向。
“里应外合,尽灭敌军,而后进城吃暖和的朝食!”
月亮再度躲进了云层中,四下漆黑不已,但在楼船之士们眼中,他们的五百主赵佗,此时此刻,却在发出金子般的光!带领众人前进!
……
“十日前,赵佗带着两百楼船之士,在澎浪矶登岸,摸黑袭击了番阳君的营地,城内的小陶见到敌营起火,也第一时间率众出城接应,二人里应外合,将千余楚人杀得大溃,至次日清晨,战斗结束,楚人死三百余,逃两百余,剩下的五百,皆已降服。”
将发生在十天前的那场战斗告知手下人后,黑夫放下彭泽送来的简牍,有些自得地说道:“如何?我看人的眼光,还算准罢?”
东门豹、共敖、季婴等人面面相觑,以少敌众,他们自问也做得到,但带着人在风浪极大,暗礁密布的地方登岸偷袭,非大智大勇之人不可为。
他们先前对黑夫看重赵佗不服,主是因为赵佗并没有显示出过人之处,但这一回,却不得不服。
徐舒闻言,也松了口气,还笑道:“黄金采干活的隶臣,有了。”
黑夫又让人将一同送来的一个木匣打开,里面是一个烧焦了半边脸的头颅。
“这就是番阳君本人,也死于乱军之中,赵佗还特地将他的首级送来,想要让我以此威慑番阳,令其军心动摇。”
说到这黑夫起身,走到城楼边,看着正在收拾战场的秦军,还有狼狈的楚人俘虏,露出了笑:“赵佗发光发亮了,我这个做义兄的,也没有落下风啊!”
就在昨天,经过数日进攻,吴芮带着干越人从水门攻入番阳,鄂君带着城内千余人顽抗,却敌不过士气高昂的秦军,很快落败,在付出了两百多人的伤亡后,黑夫已完全控制了这座豫章最大的城市!
十二月中旬,番阳君死于彭泽,番阳也被黑夫攻克,至此,豫章北部的战事便宣告结束。黑夫让季婴将这一好消息,分别送往正在进攻长沙的都尉李由,以及在淮南寿春新设立的“九江郡”。
到了一月初,李由的命令还在路上,九江郡的回复却先到了。
“奉大王令,江南豫章地,将划归九江郡治下,番阳一带继续设县,彭泽、余干皆为其治下乡邑……”
一同送来的,还有一份任书,一身崭新冠服,以及一个墨绶的小铜印……
秦国制度,每个等级都有相应的官印,比如黑夫之前做的兵左曹史,是不入流的佐吏,比两百石,所以只有一枚小通印;两百石以上,比六百石以下官吏,则是铜印黄绶,黑夫当过安陆县左尉,便在此例中。
至于铜印黑绶,绶下两彩,便是秩比六百石的“大官”了!
果然,打开任书后,上面赫然写着黑夫的名字!
“五大夫黑夫南征略地有功,故九江郡守除其为番阳令!”
第305章 番阳令
黑夫这番阳令,其实前面还得加一个”假“字,也就是临时县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秦国的效率很高,与军事征服相伴的,往往就是新的郡县设置,
平荆地为郡县后,在淮北地区设了四个郡,淮南地区则有九江郡。在秦王及其大臣的计划中,这个郡的地盘可是很大的,不仅包括整个楚淮南地,甚至越过大江的和彭蠡泽,管到番阳来了。
然而,因为安排了大量官吏在淮南各县上任,九江郡一时半会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番阳赴任,便按照惯例,任命征服此地的黑夫为假令,接下来数月内,对番阳进行军管。
所以黑夫这个假番阳令,权力出奇的大,不仅有一般县令的民政权,甚至连司法他也能管,更别说军务了,黑夫依然兼着南征军的别部司马,在军事上继续听从李由的调遣。
“所以我的职权,便是县令、县尉、县丞的三合一。”
黑夫把玩着黑绶铜印,啧啧道:“我这假令,给一个真令都不换!”
众吏哈哈大笑,这当然是黑夫在说笑,没猜错的话,等南征结束,他这个假令也就做到头了。
黑夫看向替自己跑了一趟九江郡的季婴:“你将在那边听到的消息,给众人说说罢。”
“我听人说,僭称楚王的熊启,已经死了!”季婴一开口,便给众人带来了一个大新闻。
原来,十一、十二月时,与李由攻长沙,黑夫下彭蠡几乎同时,王翦、蒙武也与屠睢的楼船之师汇合,食南郡之粮,搭建浮桥渡过大江,开始对江东,这块楚国最后的抵抗地发动进攻。
王翦的攻势迅猛,以镒对铢,打得楚国残部节节败退,末代楚王熊启也死于丹阳。
现如今,秦军已开始进攻姑苏,那里或许将是荆楚遗民最后的堡垒了……
这就是季婴最后打听到的消息,或许现在,秦军已克姑苏,全取吴地了罢。
黑夫对众人道:“王老将军已定江东,吾等也得早日南下,攻取上赣,将赣水从头到尾纳入秦吏治下!”
对他而言,番阳并非终点,而是起点。
与彭泽不同,这里历史悠久,三百年前的春秋时期,楚国就在此建立城邑,开始移民治理。现如今,番阳外郭七里,内城二里,居民多楚人,有千户之众,是目前江西第一大城市。
作为本地人,善于画策的徐舒给黑夫分析道:“春秋时,吴楚曾对此邑反复争夺,何故也?此地广谷大川,当吴、楚之交会,北距大江,西隔重湖,兵争出入,常为孔道。而且,沿着番水往东,便是浙江源头,顺流而下,可至会稽。南下余干水,越山岭,则是瓯越、闽越……故番阳乃豫章重中之重。”
黑夫对这两个地方有些兴趣,应该就是后世的温州、福建吧,目前被越人君长统治。徐舒又说,现在的越人君长,多自称越王勾践之后,除了闽越瓯越外,连赣水中游的扬越梅氏也是如此。
那是黑夫南下的必经之路,但出发前,他必须先稳定番阳。
次日,黑夫让利咸、徐舒二人在不同的时间来见自己,向他们询问安定番阳之策。
二人的意见倒是出奇的相似: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那些番阳君、鄂君的残党遁入山林,一心想要为二君复仇,在秦吏眼中,他们已经成了盗贼,当剿杀消灭之。
黑夫便根据自己拥有的权限,任命五百主安圃做了贼曹掾,手下五百人,负责番阳的治安,隔三差五入乡里山林进行扫荡。
“盗贼”有人缉捕后,第二件事,就是重新确立秩序。
在这件事上,利咸和徐舒便出现了分歧。
利咸认为,应该把秦国的律令制度,原封不动地搬到番阳,任命来自安陆的军法吏们做狱掾,行重法治民。
徐舒却认为,大不必如此。
”司马初得番阳,人心未定,不可骤然以秦律绳之,楚国封君平日里没少向百姓宣扬,秦律严苛残暴,若压的太紧,反倒会让百姓生出怨望来,甚至协助盗贼。“
黑夫虽然很想把大名鼎鼎的“约法三章”搬到番阳来,但他敢将黄金采出产的黄金充作军费,却唯独不敢打法律的主意。
唯名与器,不可假人,对春秋诸侯而言,器是鼎簋编钟等象征性的礼器,对秦国而言,秦律便是国器,妄改者会遭到最严厉的处罚……
黑夫不敢乱来,思索后,便采取徐舒的意见,宣布在九江郡任命的县丞来上任前,番阳一切依照旧俗治理。如此一来,既没有越界,也算是向本地豪长让步,使他们愿意与秦军合作。
黑夫还释放了一些愿意归化的番阳君附从兵卒,在他们回到家宣扬秦军的“仁慈”后,番阳楚人纷纷松了口气,城内紧张凝重的气氛也松弛了些许。
做完此事后,已是一月中,黑县令又忙不迭地让徐舒、利咸下去安排春耕。
涉及到今年的吃食,纵然楚人依然有些抗拒统治,却也不敢耽搁,黑夫则见识到了江南地区的种地法子:“火耕水耨”。
所谓“火耕”,即通常说的“刀耕火种”,黑夫发现,城内外的农夫种地,并不种往年的田,而是跑到离城很远的的山林荒地,放一大把火。
火烧光山坡上的茅草和夹在其中的灌木,以留下的灰做肥料,再播种旱地作物粟、菽,本地人称之为“烧荒”。
除了旱地外,番水沿岸还有不少水田,则种水稻,利咸去巡视过一遍,回来后向黑夫形容了他见到的景象。
“在南郡,农夫种稻均用牛耕,但在这番阳,竟无人知晓牛耕是何物?且不说一般百姓,连贵族豪长也一无所知,平日里还常杀牛食用。”
“其种稻,都是全家人在水田里赤脚踩松禾蔸,踩死杂草,此所谓水耨……”
这么一比较,黑夫才发现,秦国在推广先进生产方式上,还真是偏执得恐怖,哪怕是最偏僻的乡里,也或多或少能从田典处学到牛耕、堆肥等技术。
楚国则不同,楚王的命令管不到边境封君,多数封君又愚昧短视,这就出现了广阔江南,几乎不存在牛耕的情况。
“利咸,你说我在此处推广牛耕、堆肥会如何?”黑夫问利咸。
利咸却觉得这会很难:“江南地广人稀,物产丰富,加上这里气候炎热,一年两熟,所以农民也懒,遍地撒种,随便粗耕,也能混一顿饱,就算遇上饥荒,也可以吃山林里的果子和鱼蛤之类。”
“故牛耕、堆肥等精耕细作之术,就算强行推广,短时间内也难以见成效,除非以秦国律令绳之,使之不得不耕作。”
他此言有利,黑夫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这些民政,还是待战争结束,真正的官吏到来,慢慢推行罢。”
黑夫也不想多浪费时间,别让今年闹饥荒就行。
时间到了一月下旬,黑夫已经让利咸搜刮筹集了数千石粮草,做好再度出发的准备,而他月初让季婴再送去九江郡的请求,也有了回复……
一月的最后一天,黑夫再度召集了自己的手下们,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他拿出了一叠九江郡批准的任书。
这是黑夫要做最后一件事,挑选随自己南下的人手,并安排留守人员。
“五百主赵佗兼任彭泽假游徼,负责整个彭蠡泽防务,小陶随我南下。”
“安圃继续任番阳贼曹掾,负责本地治安。”
“武阳任黄金采监,惊任其监丞。“
安排完这些人后,黑夫还差一个能独当一面,既能处理政务,也能镇住番阳,并能灵活处理与余干越人关系的人。
众人都沉默了下来,他们猜得出来,这个人,应该就在徐舒、利咸二人之中。
利咸心里有些忐忑,自从徐舒做了黑夫幕僚后,黑夫就多数采纳他的意见,比如前些天,黑夫分别询问二人如何稳定番阳秩序,利咸主张照搬秦律,黑夫最后却用了徐舒的因俗治人之策。
这让利咸有了一种莫大的危机感,生怕自己的位置会被取代。
他甚至已经做好这种准备了。
所以,当黑夫将任书交到他手中时,利咸是有些发怔的。
“利咸任番阳假尉,比四百石……”
黑夫将九江郡发下来的黄绶铜印塞到利咸手中,严肃地说道:“我不在时,番阳城就要靠你来整治了,勿行苛政,小心与各方打好交道,至九江郡的新吏到来交接前,决不可出任何纰漏!你若犯错,我作为举主,也是要受罚的!”
说完公务,接下来就是私事了,黑夫收起严厉,露出了笑,拍着利咸肩膀道:“虽然有个假字,但仍是县尉,恭喜你了,利县尉,不必等到十年二十年后,你的志向,已然实现!”
“你现在,已坐到了我曾经的位置上!”
“恭喜利县尉。”东门豹等人纷纷跟着祝贺他,为利咸感到高兴。
利咸任他们推攮,看着手中的任书和印绶,有些难以置信。
这是黑夫对他的信任,还是为了安抚旧部的无奈之举?
换了平时,利咸会思索很久,但这一次,他头脑却一阵空白。
没错,黑夫这次是以自己作保,举荐了利咸,成了他的举主。
这关系,已远超一般的上下级了。
过去利咸虽然是黑夫最为倚重的手下,但却从未像东门豹、共敖那样,感觉欠了黑夫一条命,顶多对他的提携之恩有点感激,积极为黑夫做事,想要抱紧这条大腿而已。
可眼下,他心里却生出了当为黑夫效死的念头来……
待众人走后,利咸对着黑夫毅然下拜,头顿到了地上。
“若无司马向九江郡举荐,利咸岂能当上假尉?此恩此情,利咸绝不忘怀!咸之子孙亦不敢忘!”
黑夫却只是将他扶起来,笑道:“你叫我什么?”
利咸有些茫然地抬起头,黑夫现在官衔有点多,该叫什么,司马?县令?
但下一刻,他便恍然大悟,再度顿首,用只有二人听得到的声音,对黑夫诚挚地称道:
“主!”
第306章 溯流而上
二月下旬,赣水奔腾北上,两千秦军则溯流南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黑夫骑在马上,站在河边看着拉得老长的队伍,不由呼了一口气。
这是他前世今生,最艰难的一次远行。
后世从江西北部到南部,开车只需要六七个小时。
但这个时代,却至少要走一个月,不仅因为路途长达千余里,还因为这千里距离内,别说城池了,连聚落里闾都很少见。
也没有平坦大道让军队行走,秦军跋涉在人、兽踩踏出来的羊肠小道上,有时候还不得不劈斩树木荆棘才能前行,黑夫就专门安排了共敖带着五百人在前方砍树开道,所以每天走的路程都不长……
“南北距离如此之远,楚国是如何统治上赣的?”有一天走的乏了,黑夫问幕僚徐舒。
上赣,赣水上游是也,楚国在那里封了一个县君,据说一年才和寿春往来通信一次。
徐舒笑道:”我听闻,当年楚悼王在位时,任用吴起为令尹,吴起认为,荆所有余者地也,所不足者民也,于是便将楚国内郡的贵族迁往江南广虚之地,这才有了诸多封君,而上赣君,就是被封的最远的一位。“
这些江南封君远在边境,往来成本太高,所以楚王连赋税都懒得收他们,偶尔送点当地的新奇特产充当贡品即可,所以上赣君、番阳君等拥有很高的独立性,多亏了这种分封制,楚国才能将国土扩散得如此广袤。
徐舒说,上赣君手下的兵卒不超过五百,所以黑夫一点都不担心战斗,相比于前方弱小的封君,漫长的道路和日渐炎热的天气,才是他们最大的敌人。
这时候,行进的队伍里有了一阵骚动,季婴抹着汗过来说,又有几个士兵晕倒了……
”灌些淡盐水,让其袍泽用担架抬着前行,共敖让人回复说,再走十里才有合适扎营的地方。“
在番阳驻扎的一个月里,黑夫跟九江郡那边要了不少物资,其中一项就是盐巴,赵佗运了一大船盐到彭泽,又用骡马驮着汇入远征军。黑夫让人将盐溶入水中,这样才能让大军顶着太阳行进时,不会因为流汗太多,缺乏盐分而晕厥中暑。
纵然如此,每天都有十来个人倒下,能带职责带,实在走不动的人,黑夫只能让他们留在原地,建立哨所,等待大军回师。
眼看太阳日渐西落,他们终于抵达了扎营的地方,这是一片水边的开阔地,四面八方都是密集的绿色丛林,古老的树木上垂挂着硬邦邦的老藤,不时传来阵阵兽吼鸟鸣。
黑夫让众人速速扎营,虽然炎热的白天马上就要结束了,但夜晚却并不让士兵们期待,因为蚊虫叮咬会让他们痛不欲生,赣南的蚊子真是个头又大咬人又疼,还有各种甲虫从土里钻出来,到处乱爬,黑夫最危险的一次,是醒来以后,发现行军榻上有一条色彩斑斓的蛇……
吴芮派来给他带路的越人看过蛇的尸体后,说这是一条剧毒的蛇,咬一口肯定没命。
黑夫不寒而栗,那越人却十分高兴地将蛇要去,剥皮后烤了吃,越人的食谱很丰富,蛇虫鼠蚁都能当成美味。
就在黑夫让短兵亲卫们检查自己营帐附近的草丛时,小陶却过来了,严肃地对黑夫道:“司马……林中,有人在监视吾等!”
“在哪?”
小陶带着黑夫来到营地边缘,指着百余步外的树林,那里的树上,的确有几个人影。
黑夫立刻警惕了起来,这一个月来,他们已经遭到了好几次袭击,都是赣水沿岸的扬越部落。
相较于干越,扬越更加蒙昧不开化,且胆子奇大,有时候秦军途径其部落,便会有成群结队的扬越人出没,发出呼啸,企图阻止他们前进。甚至有一次,数百扬越人,手舞简陋的武器,高声吼叫着袭击黑夫的开路部队。
秦军也不客气,凡是表现出敌意的越人部落,一概顺手剿灭,再将他们的粮食掠夺一空,在进入赣水中游后,类似的事便很少发生了。
所以黑夫认为,在林中窥视秦军的,当是一些零散的越人,便让东门豹带着百余人过去查看驱散。
东门豹等人一去就是半个时辰,等到傍晚时分,土灶冒出了袅袅炊烟时,一群人便回来了,还在帐外嚷嚷着让黑夫出来瞧瞧,他们抓到了什么。
“原来窥探营地的,不是越人,而是一些长毛的怪人!”东门豹十分兴奋。
“怪人?”黑夫有些奇怪,扔下手头正在写的南征日记,随他出去。
“那些怪人黑身有毛,身形庞大,且力大无穷,死了两个人才将其杀死带回。”
黑夫的帐前已经围了一群兵卒,都啧啧称奇,见司马来了,纷纷让开。
待黑夫过去一瞧,顿时乐了。
地上躺着的东西,全身被黑色长毛,但面部却无毛,死去后嘴巴大张,露出了尖锐的犬齿,肩膀又宽又圆,脖子、四肢都异常粗壮……
这哪是什么怪人,明明是猩猩!
而且还是十分巨大的猩猩,身形近两米……
这时候,徐舒和为他们带路的干越向导也过来了,一瞧后,不由惊讶地说道:“这不是赣巨人么?”
“赣巨人?”这个名字倒是新鲜。
徐舒解释道:”司马,这赣水源于上赣,当地多有赣巨人,人面长臂,黑身有毛,以有此人,因以名水……“
黑夫恍然,原来”赣“的最初含义是这样?不过他也没想到,在两千年前的江西,居然有大猩猩的近亲,可能后世慢慢灭绝了吧。
这个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东门豹试着将那“赣巨人”剥皮吃肉,还给黑夫盛了一碗,黑夫却拒绝了,他宁可吃家畜,也拒绝奇奇怪怪的野味,万一得了病怎么办。
他巡视一圈营地,见士卒们都安顿好了,才又回到自己的营帐,就着司马特权的膏油灯,将赣巨人的事添到了自己的行军日记上……
停笔后,黑夫有些发愁,连日的丛林行军使兵卒体力损耗严重,而且天气一日热过一日,若入夏后他们还呆在赣南,炎热的气候和随之滋生的疾病会造成大量减员。
”入夏前,必须结束战事!“
……
好在,上赣君十分配合黑夫,当秦军经过一个半月的艰难跋涉,于三月中旬抵达上赣小邑时,这里竟已成一座空城。
”上赣君从南下的越人处得知将军大军来伐,便带着邑民南逃了。“仅剩的数人不想离开此处,躲了下来,被秦军抓获后,用极难懂的当地方言对黑夫如实讲述。
”逃?“黑夫的手下们面面相觑,在众人看来,这上赣已经是世界的边缘,上赣君还能逃到哪去呢?
徐舒提醒黑夫道:”上赣以南百里,还有一座厉门塞,那才是楚国的极南之境!“
于是,在上赣城休整数日后,黑夫又不得不带着一半军队,亲自赶赴厉门塞。
厉门塞位于后世的大庾岭,这里地势崎岖险恶,十余里山岭,只有一条石头小径蜿蜒向上。
待他们气喘吁吁抵达这座只能称之为”哨卡“的石头小关隘时,与上赣一样,黑夫也没有见到半个人影。楚王已死,楚境已丧,那些不愿意被秦统治的楚人自知无法抵抗,连这里也放弃了。
黑夫登上了两丈高的关隘顶部,这里也是大庾岭的最高处,向南看去,他只望见了比一路来的森林还要古老、还要密集的热带雨林。参天的大树、缠绕的藤萝、繁茂的花草交织成一座座绿色迷宫,一望无际的林海。
”他们还能逃到哪里?“黑夫看向徐舒。
徐舒也没想到楚国最后的封君这么能跑,拱手道:”厉门之南,便不再是楚国之境,而是南越诸部所在了……“
”据说在南海之滨,有一座小邑,名为楚庭,是楚国商贾与南越人贸易犀角象齿、翡翠珠玑之所,上赣君或许是要逃到那。“
是了,黑夫心中了然,此关此岭往南,便是广东。
上赣君可以跑到楚庭去,但黑夫不打算追了,他的南征,到此为止。
这时候,在关隘另一侧查探的季婴发出了大呼:”司马,这有字!“
等黑夫与众人去到关隘的另一侧后,发现黑色的关隘墙壁上,果然用暗红色的鲜血写着楚国的虫鸟体文字。
秦军士卒看不懂,但出征楚国这么久,与楚人的简书打交道久了。黑夫也大致能猜出来是何意。
这是一句自从楚国灭亡已成注定后,在楚地十分流行的话,据说是楚国一位高士南公所言。
在淮北,淮南,在鄂地,在江东,都有人在低语诉说,在振臂高呼,在心里默念这句话。
现如今,黑夫又瞧见了它。
它像一句不甘的诅咒。
又似一个神秘的预言。
黑夫摇了摇头,将它念了出来。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ps:忙看比赛去啦,有点晚,抱歉,恭喜rng,恭喜小狗!明天开始恢复正常更新,目前欠了十来章,会将补更提上日程的。
第307章 只手岂可建城都
“真是热啊,这江南豫章之地,比寿春炎热多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船只驶过湖口戍时,章邯立刻就为自己穿了宽袍大袖感到后悔。时值六月份,太阳极其毒辣,就算躲在船舱里,也闷得满头是汗,本想上到甲板上吹吹风,却感觉整个彭蠡泽都要沸腾了……
“郡司空是关中人罢?”
一旁早已适应这边气候的官大夫赵佗笑道:“下吏也是恒山郡人,初来豫章时,也不习惯这边湿热的气候,司空要不要换上短裳?”
章邯虽然很想顾及自己公大夫的身份,但实在熬不住,便让赵佗给自己找一件轻便的短裳来,这才好受了点。
站在船头吹风时,他指着湖口戍简陋的木扎营楼问道:“这是新设的关哨?”
赵佗道:“然也,半年前,我与别部司马过彭蠡泽,见此地乃彭蠡泽咽喉之地,委输之处,便派了一个屯长在此建立营哨,管控船只出入。”
“眼光不错。”
章邯点了点头,又问道:“吾等明日要在何处登岸?”
“敷浅原。”赵佗报上了一个有趣的地名。
章邯道:“《禹贡》有言,岷山之阳,至于衡山。过九江,至于敷浅原,莫非便是此处?”
“司空真是博学。”
赵佗不吝恭维,解释道:“敷浅原乃靠岸的码头,旁边就是庐邑,当地有庐山,风光奇秀。”
章邯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他们在敷浅原登陆,远望之后,才发现赵佗“风光奇秀”的夸奖实在是太轻浅了。
远远望去,此山大岭有七重,风云所摅,江湖所带,高崖反宇,峭壁万寻。此时天将下雨,有白气集中于岭上,倏忽而集,触石吐云,搭配上山岭松柏绿意,让人禁不住生出登山瞧瞧的念头。
见章邯目不转睛看着庐山远景,赵佗则说起了一件趣事。
“上个月,别部司马南征上赣回还后,巡视番阳县辖内各邑,便邀约我会于敷浅原,登其峰而遐观,南眺三湖,北望九江。”
虽然黑夫执意让赵佗与他兄弟相称,但除了两人私下相处,赵佗依然恭恭敬敬地称呼黑夫的官名。
章邯与黑夫也是熟人,顿时乐道:“这黑夫,倒是好怡情。”
“司马还专程让当地人带着去了东南边的香炉峰,此处孤峰秀起,游气笼其上,则气若紫烟,下方还有千尺瀑布奔流而下,极其壮观。”
赵佗回忆道:“我见当时司马看着庐山瀑布,若有所思,似是要吟诵什么,但几度张口却又停下,最后只是叹了口气,说什么小子腹中无才,当不起此诗云云,便意兴阑珊下山了。”
章邯印象里,黑夫出身低微,从不以文才见长,只以为他是看到美景想要抒发点什么,却腹中墨水空空编不出来,也不以为意。
……
一行人在庐邑歇了一夜,次日赵佗便与章邯告辞,来迎接章邯的,是一个叫“徐舒”的本地人,他如今是黑夫的幕僚,因功被九江郡封为大夫,见到章邯后,说黑夫南行巡视去了,让自己来迎。
“我知道。”
章邯不以为忤,笑道:“他治下的这番阳县,可是天下第一大县了,其名为县,人口也不多,但地域之广,堪比中原一个郡。”
徐舒道:“司空说的对,司马也苦于番阳治理范围太大,已向九江郡守进言,将其划分为数县了。”
目前九江郡只在江西设了番阳一个县,九江郡腾不出手来,索性全扔给黑夫管。
黑夫便建议将其细分:以彭蠡泽为界,在寻邑设九江县,辖庐山、庐邑、敷浅原等湖泊西岸地区。再以大溪水为界,以南地区新设余干道,让干越吴氏维持自治。赣水中游的广阔地域,则设庐陵县(今吉安)。上游的上赣、厉门塞,设赣县管辖。
加上保留的番阳县,江西就有五个县治了。
但黑夫仍不满足,从遥远的上赣回来后,他又向九江郡建言,应该在赣水下游新建一座单纯由秦人移民组成的城市,占江湖山川之利,能统领五县,威震豫章。
他的建言被九江郡守认可,于是就派了征楚后一直留在寿春担任郡司空的章邯来协助番令黑夫,选择城址,规划新城,这才有了章邯的南行之旅……
在徐舒引领下章邯随他过艾邑,渡修水,走了数日泥泞的湖边道路,终于望见了碧绿流淌的赣水,溯流而上十里后,便在东岸瞧见了一个营地。
黑夫让赵佗负责寻邑、彭泽之间的巡视,又将手下三千人分别镇守番阳、上赣、庐陵和各小邑,所以身边只有千余兵卒,规模不大,却井然有序,要知道,他们刚刚顶着炎热的气候深入南方千里,才休整了一个月,就不再有狼狈颓唐的模样,着实不易。
“黑夫真是善于带兵啊。”
章邯不由感慨,他虽然管土木工程,但对用兵带兵也很感兴趣,伐楚之战里,没少从王翦、蒙武处偷师。
他觉得,黑夫身上,也有自己能够学习的闪光点。比如淡盐水、绑腿这些小细节的利用,再比如对家乡兵卒爱如兄弟,士兵们也视他为父、兄,愿意为其效死。
黑夫听闻章邯到了,便跑到水边迎接,章邯的小舟才靠到东岸,已经蓄了唇上两撇矢状胡须的黑汉子便大笑着迎了过来,亲切地给了章邯一个熊抱……
“少荣,真是许久不见了!”
章邯也笑道:“我被拘在寿春画图算商功,你却在南方打下了千里之地。我带着人堕淮南各地关梁,你却要在这大兴土木营建新城,真是羡慕啊。”
“什么千里之地,都是蛮荒丛林,眼下整个辖区里,能编户的齐民不过几千户,其余都是扬越、干越部落,以及潜逃在山林的楚人。”
想到数月前在厉门塞见到的“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八字,黑夫不由感慨:“有些楚人真是倔强,楚国已亡一年,最后僭称荆王的熊启也死去半载,却依然不愿归附,只能将他们捕为隶臣,不过也好,为你我建城的人手便有了。”
这次南征,黑夫抓捕了大量顽抗的楚人,加起来有千余,多是番阳君、鄂君、彭泽君的党羽,桀骜难驯,正好用来干苦力。
章邯不担心人手,纵然黑夫这边人不够,也能从九江郡那边送来,灭楚之后,沦为隶臣的楚人不知凡几,王翦、蒙武刚刚征服的江东、会稽亦如此。
他对黑夫为何选此处为新城城址更加感兴趣。
“不瞒少荣,早在二月份南征途径此地时,我便看中了它!”
黑夫让季婴将地图献上来,二人谈起了正事:“首先,此地占赣水之利,水陆四通。”
“在此修筑码头,顺水而下,一日可入彭蠡泽。而庐陵、上赣,也可从上游来此,水上交通较陆路,便利了数倍!若是走陆路,不论是去浔阳还是番阳、余干,都距离适宜。”
“其次,便是这里的土地平阔,可以营建大城,开辟良田,移罪人百姓填之。不出十年,便是一处百里沃野的膏腴之地。到时候,就不必九江郡千里迢迢管辖了,此城可以作为新郡的郡府!”
“新郡?”
章邯心中一动,的确,他从寿春到此地,走了近一个月,更别说南方的上赣了。若非人口太少难以成郡,不然江南豫章之地,的确够得上一个郡的规模。黑夫的思路的确可行,这样南方有什么变化,可以应付自如。
黑夫指着尚未奠基的城池选址,想象道:“少荣,你我今日所筑可能只是一座小城,但待到两三代人后,或许这片蛮荒之地,将成为同南郡、淮南一样繁荣的都会。到那时,不再有秦人、楚人之分,扬越、干越,蛮夷百濮也会涌到这座城学习夏言,沐浴华风。”
“说得好,这才是真正的开拓之业!”
章邯有些兴奋,只觉得,自己一年来在寿春的日子,都是浪费时间。
他有些激动地搓着手道:“吾等要做的事情,好似是周朝时,接了策命,去边疆受封建城的诸侯啊!”
章邯文武双全,想起了一首读过的诗,说的是数百年前,韩侯奉周王之命,去北方营建韩城,开辟疆土的故事。
溥彼韩城,燕师所完。以先祖受命,因时百蛮。
王锡韩侯,其追其貊(mo)。奄受北国,因以其伯。
在蛮夷边鄙之地,营建新城,殖垦开拓,这是华夏千年来一直在做的事情。八百年前,周室的子子孙孙们,在伟大的周公旦鞭策下,纷纷从宗周出发,带着属于自己的工商国人,抵达语言不通的广阔东方、南方、北方,与夷人、蛮人、戎狄共处。
他们在一条条河流畔,一座座丘陵上开始夯垒新的城邑,勤劳的农夫们将泥泞的沼泽排干,将密集的树林焚毁,使它们变为肥沃的农田。通过数十代人的努力,将统治一点点从点状的城邑,拓展到线状的周道,最后成了连成一片的广袤领域。
整个中原,到春秋后期才真正连成一片,各国之间不再有戎狄蛮夷,他们或被同化或被消灭,也不再有国人野人之分,都是编户齐民,更为强大的冠带七国也才能应运而生。
现如今,秦即将完成中国的统一,但承自殷、周乃至于楚国的开拓,却不会停止……
一下子,黑夫忽然有些理解,再过几年,秦始皇为什么会偏执地发动征伐百越的战争了。
或许不止是无穷无尽的征服**,还有千年延续的传统?
这年头的华夏,可不是一个对域外之地毫无兴趣,固步自守的老迈王朝。而是年轻昂扬,勃然升起的旭日,视扩张开拓为昭昭天命!
而黑夫、章邯,他们虽非诸侯,可正在做的事,却与数百年前的韩侯、燕师无异。
“实墉实壑,实亩实藉。献其貔皮,赤豹黄罴……真希望吾等今日所奠之基,真能如此!”
章邯感慨过后,又问黑夫道:“黑夫打算如何命名此城?”
“我二月份萌生建城的想法时,已拟了一个名,请李都尉代我呈送给咸阳,前日刚得到了大王的回复。”
一边说,他一边拿起了恭敬供在案上的一份帛书,打开之后,却见上面有黑夫关于建城的提议,还有秦王批示的字。
“王曰:此名甚善,新城之设,当如卿所言,昌大南疆!”
视线上移,章邯也瞧见了这个让秦王称善的新城名。
“南昌!”
第308章 水蛊
章邯的到来不仅给是帮助黑夫规划营建南昌城,还给他带来了两个令人震惊的消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燕代亡了?这么快!”
虽然早有预料,但黑夫也没想到,这两个苟延残喘的小王国这么快就被收拾了。
章邯道:“攻辽东是二月份的事,早先王贲将军驻守渔阳、右北平,大王便令他为主帅,又起用曾追击燕太子丹至衍水的李信将军为裨将,率师三万经孤竹,越碣石,出辽西。”
李信曾是秦王最信重的少壮将领,却因第一次伐楚功败垂成而一蹶不振,被秦王政打发到上谷郡任郡尉,真可谓大起大落,而这一次,却是李信难得的机会,打的还是他最擅长的车骑奔袭战,岂能错过?
黑夫几乎能想象,据说伐楚之战后白了半边头发的李信将军,带着一雪前耻的决心,疾行击燕的场景。
“三月,李信进至辽水,燕王喜亲率最后的数万燕人在辽水围堑,坚壁高垒,阻击我军。李信将军声东而击西之计,先在南线多张旗帜,佯攻围堑,吸引燕王喜,而以主力隐蔽渡过辽水,从背后击之,三战三捷,遂乘胜进围襄平(今辽阳)……”
待到王贲大军也抵达后,这场战争已经没有悬念了,在秦军昼夜强攻下,襄平城破,燕王喜被俘。
八百年燕国,灭亡。
这场战争让李信重新赢回了秦王一丝信任,他被任命为渔阳郡守,主持原燕地诸郡军务。而王贲则带着北征军,开始向盘踞在代郡,背靠匈奴的代国进攻……
“这次,则是蒙恬将军作为裨将,从雁门郡发兵配合王将军攻代。四月份时,蒙将军在善无、平城、高柳布下防线,匈奴单于不敢救代。代县破后,代王嘉也被俘虏,如今,恐怕与燕王喜一起被押到关中去了。”
所以这两场战争,就成了李、蒙二人的洗白之战了,黑夫暗暗想道:“如此看来,秦始皇还是很念旧情的啊,没有因为李信、蒙恬失败一次就将他们彻底打入冷宫。”
“又或者,这是为了广树功臣,好平衡王翦父子在军中的影响力?”
现在有一个让人倒吸凉气的事,五国之灭,除了韩国之外,竟都是王氏父子的手笔。老爹王翦打大仗硬仗,儿子王贲负责打收尾小仗。结果,王翦在三月份平定会稽越君,返回关中后,已经被秦王正式拜为十年来第一位彻侯,名为“武成侯”……
王翦的彻侯,用的是佳名,而不是实际的邑名,仍然是虚封,享受万户食邑的待遇而已。
“但这‘武成’二字可了不得。”
章邯对黑夫感慨道:“此乃《尚书》的一篇,记载的武王伐纣的经过,武王成辟,征伐商王纣,而后太公望命御方来,告以馘(guo)俘……”
黑夫了然:“大王的意思是,王老将军的功勋,可与太公望相媲美?”
“然,但还有第二层意思。”
章邯伸出了几个指头:“成者,就也。破赵、破燕、灭楚,都是大仗硬仗,大王的意思是,王老将军的成就武功已足够了。想来王老将军将会彻底告老,再也不会掌握兵权了……”
“到了五月时,大王还宣布,天下大,看这意思,今天是不会再有戎事了。”
这样挺不错,各地百姓,也能稍得喘息啊。
但秦王可不是一个耐心充足的人,他最多只能等到明年……
黑夫便道:“依我猜测,对付齐国,大王还是会用王贲将军。”
如今五国已灭,齐王建和齐相后胜这两人,现在想必慌得不行吧。秦王可是眼中不容沙子的人,齐国绝无可能幸免,若加上这份功劳,王贲恐怕也要从灭燕代后的“关内侯”,也一跃成彻侯了!
“一门两彻侯。”
章邯摇了摇头:“换了任何一位大王,比如秦昭王,这定然是份祸事。也只有在今王治下,一门两侯才能成为王氏的荣耀啊……”
黑夫却笑道:“我想知道的是,王老将军的孙儿王离日后当继承祖、父谁的爵位?”
章邯忍俊不禁:“你这黑夫,你不说我还忘了,当初是谁在大王面前说什么‘故兵卒有志者必欲为将,觅封侯,不欲为将为侯者,志短也’,如今王氏得封侯,你就不眼热?”
黑夫正色道:“两位将军的功绩,当得起封侯之赏,我只是打下几个边鄙小县而已,算得了什么?”
他结束了对远方发生之事的闲聊,将木牍上章邯和几个工匠画好的南昌城草图抬起来看了看,十分满意。
“现在吾等要做的,便是建好这座城池,使之成为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的通衢之邑!”
……
随着赣水之畔,第一方土被挖开,第一块奠基之石被埋下,在两千秦卒,一千隶臣的劳作下,南昌城开始动土兴建了。
黑夫让人在营地最先修建的就是公厕,这也是半年多来,他每到一处就要亲自安排的事。
当章邯嘲笑说他过去是“公厕校尉”,如今又成“公厕司马”、“公厕县令”时,黑夫却不以为然,甚至都不骂先给他乱取绰号的叶腾老儿了。
他笑道:“名虽不好听,但这件事却着实有用,少荣,你来到我的军营里,可曾见到王、蒙二将军攻陷江东、会稽后,驻军中疾病横行之事?”
章邯一愣,仔细想想后,的确没有发现腹胀染疾之人,据说这种奇怪的病症在江东秦军中肆虐,尤其是驻扎震泽(太湖)一带的人,半年下来,已病死了不少。
黑夫是在提防,提防这种神秘却又恐怖的传染性疾病:血吸虫病……
云梦泽、震泽、彭蠡泽的气候,是滋生血吸虫病的天然温床,这种寄生虫一直肆虐到两千多年后,作为南方人并不陌生。
南郡还好,云梦泽水中较为干净,只是江南洞庭、长沙那边有较多的血吸虫病症。
彭蠡泽就不得了了,就黑夫观察,一些本地越人、楚人已经有染病的迹象了。尤其是入夏以来,他数次见到打渔的渔民,在水田里光着脚劳作的农夫,其腹肿胀,动摇有声,常欲饮水,且皮肤粗黑,如似肿状,人也越发面黄肌瘦……
这就是血吸虫的典型症状,黑夫见之色变,立刻将他们活动的沟渠水域划为禁区,不许手下人涉足。
当地人也知道这是得了病,却不知病因,只能称之为“蛊”,蛊者,腹中虫也,倒是歪打正着猜对了。
这种病症北方十分少见,所以军队里的医官也对此不明所以。
或许是因为血吸虫还没有大肆散播开来,只集中在鄱阳、太湖等地吧。
黑夫知道,其传播媒介是钉螺,但他这点人手,灭钉螺是别想了,只能从防范粪便对水源造成二次污染,进行滋生更大规模传染做起。
于是便广建公厕,严禁建城期间所有人随地方便,污物集中堆积到一起,做堆肥处理。
此外,反正附近的森林资源丰富,黑夫便组织了五百人专门负责砍柴,既能开辟空地出来开垦,也能每天烧大量开水给士兵们喝。
就这样小心翼翼,黑夫他们平安渡过了夏天,两千建城士兵中,出现类似症状的也不过数十,都被妥当隔离开来。
值得庆幸的是,黑夫自己和一众得力手下,都没有患病,倒是赵佗的楼船之士多有染病,但都奉黑夫之命,进行了隔离,赵佗本人平安无事。
虽然靠公厕和喝开水,减少染病的几率,但对于如何治愈,黑夫也一筹莫展。血吸虫病是一种“慢性病”,但它造成的死亡也很恐怖。
这也是这年头“南方卑热,丈夫早夭”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天热,甚至也不干所谓“瘴气”的事,而是因为瘟虫肆虐,大大降低了南方人的平均寿命。
如今黑夫能为染病士卒做的,只是尽人事,安天命。
“所以,赵佗是怎么在南方活到一百多的?”
黑夫觉得,这真是个未解之谜。
他同时开始考虑:“若是今后秦始皇发大军南征百越,这病症可是个大问题啊,兵卒加上移民,数十万人涌入,就很难像两千人这样妥善管理了。”
如此一想,黑夫便决定将自己在这边的发现,写在文书上递交给九江郡、南郡,再转送咸阳,并请求派医官来研究此病症。同时建议会稽郡那边效仿自己的措施,减少病症的传染。
在文书中,他继承了本地人歪打正着的说法,将这种病称之为“水蛊”,可能是因为“水中有蛊虫,入人体内,食其五脏”导致的。
黑夫难以解释自己是如何发现血吸虫病的传播原理,只能说是偶然发觉,建公厕、喝开水的地方,此病较少肆虐。
“虽然此病症对秦军还没有造成严重的打击,也没有好的治疗法子,但也算未雨绸缪啊。”
封好信交给季婴后,黑夫继续脑补:“不知道在意识到这种病症的危害后,秦始皇会不会大手一挥,发出像***那样的‘一定要消灭血吸虫病’的伟大号召呢?”
第309章 南昌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
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
这是屈原的《哀郢》之赋,一甲子前,楚国被迫东迁,当地郢都楚人就是抱着这种心态,踏上了流亡之路。
秦王政二十五年秋八月,相同的地方,南郡江陵,也有数百户百姓抱着相同的想法。
两三千男男女女站在码头上,满脸哀愁,他们不断回首看着江陵,看着南郡,最后却无可奈何地被兵卒逼迫,登上了狭长的船只,挤在船仓里默默无言。
“吾等到底要被迁往何处?”
有个中年赘婿揽着自己的妻、子,问旁边的后生道。
后生模样精瘦,十七八岁年纪,他抬起眼:“据说是去江南地,去一个叫南昌的新县。”
在闲聊中,中年赘婿知道了后生名叫“兴”,本是楚人,数年前被同乡所骗,跟着他们加入了一个秦人组织的盗墓团伙,在安陆县发穴挖冢,却被一个叫黑夫的亭长给逮住,人赃俱获……
他的同伙们被重罚,但兴当时才14岁,身高也不够处刑,于是依照秦律,他被法官喜判定是“受人教唆,且身高未盈六尺,当轻罚,罚其入隐官劳役”。
于是兴就开始了在南郡各隐官辗转的生活,隐官相较于刑徒是轻罚,但里面的活却不轻松,加上兴是楚人,饱受欺凌。
而他的前程,也看不到什么希望,成年后,想要得到赐地是困难的,顶多做雇农,甚至去给人当赘婿。
于是在南郡守腾奉秦王命,征召隐官、刑徒、隶臣妾、赘婿、商贾等迁至南昌时,兴便主动表示愿意加入这支移民队伍。
移民,是秦国的老传统了,早在秦惠王时期,便以公子樗里疾为右更,使之为将,攻伐魏国曲沃,占领当地后,尽出其人,取其城,地入秦。
当时秦刚刚东出,不信任那些“不乐为秦人”的三晋百姓,为了彻底占领新地区,常常驱逐原来的居民,迁入本国的人口。至于移民,主要由平民和罪犯组成,魏献安邑,秦出其人,募徙河东赐爵,赦罪人迁之。
这次的移民,也是有类似的福利。
“官府说,雇农去了南昌能获得土地,隶臣去了可以获得自由,我本就是居住在江南的楚人,这次应募,也算是回乡了。”
兴安慰满脸愁容的赘婿大叔道:“赘婿也能变成普通民众,重新立户籍!”
但赘婿一家和其他人却没有半点高兴的意思,他们宁可在南郡凑合过,也不愿意到一片未知的土地上去开荒。
同船的人开始向兴提出各种问题,比如去南昌路程多远,那里气候如何,野兽多不多,有没有现成的屋子。
兴张了张嘴,也答不上来,他是鄂地沙羡人,没去过江西。
移民们更加失望,这时候,长江上风浪渐渐大了起来,船只动摇西晃,波浪打在船体上的声音,孩子的哭声,嘶哑的咳嗽,响作一团,到了夜间,更有人晕船呕吐,船仓里的味道极其难闻……
他们的颠簸一直到船只进入彭蠡泽,才稍好了一些,看着眼前广袤的湖泊,来自南郡的人们仿佛回到了云梦泽畔,心情开始渐渐变好。
但在九江停泊时,同船一人在水面清洗被污物弄脏的衣裳时,被一条丈余长的大鼍(tuo)拖入水中,伴随着她渐渐远去的惨呼,湖泊内染红了一片……
移民们的心情再度低沉,旅途疲惫冲淡了他们仅剩的一点新鲜和期待,就这么默默无言地到了敷浅原登岸,再也不关心彭蠡泽的壮丽,也无视庐山的奇秀,他们只关心到了地方后,自己能不能得到官府承诺的土地,是否要在一片草泽中开辟荒地,夜晚在窝棚里瑟瑟发抖听着外面野兽的咆哮。
越是往南走,他们越失望,比起南郡来,赣水下游实在是太过偏僻荒蛮了,甚至会连走十里见不到一个人影,而偶尔遇到人了,也是不通夏言的扬越人,纹身断发,站在水边,用晦暗不明的眼睛看着移民。
“吾等今后,恐怕就要和蛇蝎共处,与蛮越共生了。”走在兴旁边的赘婿有些绝望,他宁可孩子世世代代做赘婿,也不情愿来到这样的地方。
然而,当他们穿过一片樟树林,来到赣水之滨时,却纷纷睁大了眼睛!
本以为,仍是草莽丛林的赣水东岸,却有一座崭新的城邑凭空出现!
它规模不算大,只有四里见方,四面夯得厚实的墙垣方方正正。城内情形众人不得而知,但城外除了严严实实的道路外,还有一排排营垒屋舍,这是先前筑城的兵卒、隶臣们住过的,现已腾空出来,等待新主人的进入。
而那些披甲带戈,十人一列,在水边巡视的秦军士卒,又给了移民们一种久违的安全感。
黑夫的手下们本就是南郡人,在这边闷了几个月,眼看来了许多老乡,也不管他们之前是什么身份,纷纷隔着赣水热情招呼起来,待众人渡过来后,又有百将、屯长安排士卒,为他们张罗第一顿饭食。
久违的热汤饭吃下肚,又见到每家每户都有一间能遮风避雨的小窝棚,移民们不少人已是热泪盈眶。
这情形,比他们想象的好多了。
“南昌,这名真好,和南郡一样,也有个南。”有人如是说,似乎这个简单的理由,便能让他们对这个新家多了几分亲切。
兴却吃了一半,猛地愣住了,他看着一位被兵卒、军官前呼后拥,来巡视移民情况的秦吏,怔怔出神。
已经恢复希望的赘婿推了推他,兴才醒悟归来,兴奋地指着那秦吏远去的背影道:“当时将我抓获的亭长,就是他!”
赘婿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后生,可不敢胡言!我听旁人说,这可是本地最高的大官,是县令,是司马,是建了这南昌城的人!怎会是数年前抓了你的小亭长呢,你一定是记错了。”
“真是他!”
兴有些激动,他依然记得,那个腊月雪后的寒冷夜晚,年幼的他被同党们逼着下到墓室里搜寻明器,上面的人却遭到了突然袭击,外面风声呜呜地吹,吓得他半死,抱头痛哭之际,正是此人将他拉拽了上去……
“他虽然装束变了,还蓄了胡须,但那黑面,那眼神,我此生都不会忘!”
……
黑夫并没有一一问候移民,他粗略看了一圈后,便与章邯登上了南昌城头,注视这几个月他们共同合作的成果。
南昌城是按照《考工记》的营造规矩规划的,方方正正,街道笔直,其内部虽小,却五脏俱全,不论是官府办公的场所,还是士兵的军营,甚至是预备留给市肆的位置,都应有尽有。
当然,也少不了公厕。
南昌四垣分别开了一座城门,南曰庐陵门,西曰通赣门,东曰番阳门,北曰九江门,分别以各自方位通向的地方命名。
他们二人,正站在通赣门上,放目西望。
黑夫看着移民到来后忽然热闹起来的新城,露出了满意的笑:“第一批移民已到,过冬的粮食和明年的种子,也从南郡运至。先乘着秋冬农闲,在城外兴建屋舍,开辟田土,各片区修筑栅栏防备野兽,等日后人丁超过两千户,再修一道十里之郭。”
今天就是南昌建城之日,而这些移民,当是第一批南昌市民。
章邯则道:“黑夫就不怕那些移民到了此地,觉得天气炎热难熬,纷纷遁逃?我听赵佗说,路上可没少发生类似的事。”
换了章邯,就算给他一百顷地,他也不愿来这湿热的鬼地方过下半辈子。更何况,还有那种北方人从未见过的水蛊恶疾,想想就人,他被黑夫带着看了几位染病士卒的惨状后,再也不敢喝生水了,并远离所有野外水域,连沐浴都要专门烧水。
“对于黔首而言,哪里能少得了疾患苦痛?再说了,官府迁民,谁敢反抗?”
黑夫叹了口气,他是底层出身,很能理解这时代小民们的生活,若不是实在没法子,谁愿意背井离乡?
他知道,类似的小规模移民,早在十多年前,秦王政掌权之初,已经开始了,、吕不韦案,其舍人党羽,迁往蜀地的就有数千家。现如今,中原各地六国遗民,也在秦王的强制命令下,源源不断涌向巴蜀、江南。
比如邯郸卓氏被迁到了巴蜀,南阳宛城孔氏也入蜀中。而这批南郡雇农、赘婿、隶臣数百户至此,也将成为南昌城的第一批农业人口。
这年头的巴蜀、江南之于秦,就好比后世的十三殖民地、澳大利亚之于英国。
“纵然有人心有不愿,可来此十年二十年,经过数代人繁衍,他们也会变成土生土长的南昌人,试问何处是故乡?”
黑夫拍了拍章邯,笑道:“此心安处便是故乡,重要的不是现在,而是将来在此地生活如何!吾等要做的,便是筑城池、屋舍保护其不受野兽之害,并想办法找出治疗水蛊的法子。”
他不是万能的,只能指望咸阳、南郡派来的医者了,或许在知道原理后,能找到医治之方呢?
仅仅数日之后,从咸阳来的医者便到了,却是黑夫的老熟人,抽大麻已经上瘾的陈无咎。
黑夫的报告引起了秦王政和太医令夏无且的重视,但因为北方从未见过此种病症,所以仍将信将疑,便派了已升为官大夫的陈无咎来查实。
与陈无咎随行的除了数名医者外,还有一名秦王的特使。
他给黑夫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第310章 执圭
秦王政派来的使者名为杨(liáo),乃是三川郡陕县杨氏子孙,与曾经做过黑夫上司的杨熊是堂兄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如今杨在咸阳任郎官,虽然名义上只是秦王亲卫,可实际上,郎官既可以近侍左右、参与谋议、执兵宿卫,也会奉命出使,职权极大。奉王诏命去四方传谕,也是郎官常得到的差事。
杨此来南昌城,恰恰是代替秦王封赏南征将士的。
“别部司马黑夫南征十月,灭荆楚余孽,降服干越、扬越诸部,使其奉献方物,入夏时所贡赣巨人皮毛、鼍鼓、干越宝剑等物,已送至咸阳,入王府库。”
“王曰,豫章户数虽少,他日迁移百姓,黔首繁衍,亦可为一郡之地,南昌可为郡府。此拓地千里之功,不可不赏,依律,五大夫黑夫当拜爵为左庶长……”
“下臣拜谢大王!”
黑夫闻言后,立刻面朝西北,遥遥稽首拜谢,欣喜惶恐的姿态做的很足。
杨看在眼中,暗暗点头,嘴上却道:“左庶长别急,大王还让下吏赐你执圭之权。”
说完,杨便笑着将帛书和所赐的一枚三指宽,一尺长的墨玉圭交到了黑夫手中,黑夫接过,只感觉触手冰凉,而那圭上正写着秦篆“左庶长”三字。
杨念秦王谕令时,众人垂首作揖,黑夫作为本地主将,站在最前,章邯作为九江郡司空,地位次之,站于其身后,他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有些艳羡。
“黑夫啊黑夫,你以一黔首身份起始,至今不过五年,突破民爵极限,列为五大夫已十分罕见,如今更是脱离了大夫,跻身卿位,如此人物,商君变法以来,当真闻所未闻啊……”
从大夫一直到五大夫,都被认为是与春秋时“大夫”相匹配的中等爵位,但左庶长却不同。
作为第10级爵位,左庶长曾是春秋时秦国四位执政大臣之一的官名,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民。商鞅入秦后,便曾担任左庶长,主持变法。在他变法后,左庶长便虚化为军功爵位,不再有实职权力。
但,左庶长依然作为“卿”这一等级的最低爵位,非有大功者难以升任。当初李由正是靠了七个同僚都尉战败而死做陪衬,靠着一场逆袭突围,转战三百里,大大扬了秦国的威风,才被秦王当做典型,卓拔为左庶长的。
而黑夫的十月征伐之劳,拓地千里之功,也的确够分量了,若是秦王扔十个左庶长爵位出来便能拓土万里,那岂不是赚大了?
黑夫当初偏要选江西这一路来独自领军,也是看中了这一点,若是继续跟在李由屁股后面去打长沙,下苍梧,恐怕还捞不到这么多好处。
左庶长与五大夫之间巨大的鸿沟,可以从两者享受的名田宅数量看出,五大夫有田25顷,宅基地25宅,可拥有徒附25人。
而到了左庶长,便蹿升到了田74顷,宅74宅,徒附74人!
这意味着黑夫的不动产,瞬间翻了三倍!
不止如此,左庶长还得到了执圭上朝的权力!别看这只是块单薄的小小玉版,但春秋战国以来,执圭都是卿的特权。
左庶长之爵与玉圭,已经算作“名与器”了,秦王派杨来给黑夫赐爵赐圭,足以见他对这个未满23岁的年轻人之重视。
“这信重程度,快要赶上十年前对李信,五年前对蒙恬、蒙毅的宠信了吧。”
章邯暗想,今王的确是个喜欢起用年轻人的雄主,因为他喜欢他们敢于开拓的拼劲,只可惜李信蒙恬在楚国折戟了一次,眼下王心大不如前了。
他是个聪明人,所以暗暗揣测,秦王大概是想把从黔首一步步做到左庶长的黑夫,也当成一个典型来宣扬,让出身行伍的人才们,更加热衷作战立功吧。
别说其他人,连章邯看了都觉得眼热。
不过,五国已灭,该打的仗也打完了,还能上哪攻伐立功呢?
他心里如此想,嘴上却对黑夫恭贺不止:“先君昭王十三年,白起为左庶长,将而击韩之新城,黑夫如今的位置,可是武安君曾坐过的,你为将封侯之志,算是走出第一步了!”
是啊,黑夫心中也有些慨然,一年辛苦,数千里奔波,换来的爵位分量的确不轻,但仍然只是“下卿”的末席,他要走的路,还长着呢。
杨的赐爵还没完,包括章邯在内,黑夫军中众军吏,几乎都有封赏。
章邯以征楚之战担任军司空,修筑壁垒,又为李由军铺路搭桥,战后兴建南昌城之功,总算从原先的公大夫升到了五大夫。
楼船五百主赵佗因解彭泽之围,杀番阳君之功,也从大夫升为官大夫。
如今的番阳假尉利咸,数次作为谋主建言立功,升为官大夫。
进入江西境内后,因为发生的战斗较少,东门豹无太多功绩,爵位仍为官大夫,他现在被黑夫安排在庐陵镇守。
其余众人里,驻守上赣和厉门塞的小陶升为官大夫,共敖为大夫,季婴为大夫,满、安圃均为大夫。
有意思的是,余干吴申因为足够识时务,主动纳降,进贡干越之剑,并派人来帮黑夫筑南昌城,也被赐爵为大夫。
除了军官们外,令人惊喜的是,底下的士兵,但凡为不更以下者,竟几乎人人都有封赏,普遍增爵一级,这是他们先前未曾想到的,因为自打进入江西以来,大仗没打几场,大伙的斩首不太多,不曾想秦王如此慷慨,大概是要让他们感受一下“天下大”的感觉?
众人都在那欢天喜地的庆贺,只有黑夫隐隐觉得,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这一次,秦王大方得有些过头了。他手下三千人,以平均人增地一百亩算,也需要三十万亩土地,南郡三分之一的公田就没了。
果然,等众军吏士卒欢喜过后,杨又抛给了他们一个消息。
“南征三千将吏士卒所得爵位应增田地,均从江南地就近划取,眼下驻守南昌者开南昌之地,驻番阳者开番阳之地,驻上赣者开上赣之地……”
……
此言一毕,黑夫和章邯立刻对视了一眼,实墉实壑,实亩实藉,秦王要让兵卒们做的事,恰好被章邯言中了。
一时间,底下两千名兵卒都沉寂了,他们面面相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还是共敖醒悟了过来,叫嚷起来:“这意思是,吾等不得归家,要留在本地种田?”
众人一愣,纷纷反应过来,如此一来,他们岂不是要同那些前几日刚刚抵达这里的赘婿、刑徒、隶臣妾一样,要被强行迁移到南昌了!
他们辛苦十个月,盼星星盼月亮希望回归故乡,乍闻此询,不由哗然!
“吾等千辛万苦,便得了这边的泥沼荒地?”
“江南容易染疾,丈夫早夭啊!”
“大王他绝不会如此待吾等。”
“定是有奸臣在进谗言作祟!”
他们甚至将愤怒的目光投向了杨,这个白面的小郎官,难道是他在假传大王之谕?
一股委屈和不满在兵卒中酝酿,士兵们没法淡定了,当共敖气得扔了胄,大呼自己宁可不要土地,扔了爵位官服,光着身子也要回到故乡时,达到了顶点……
杨的脸更白了,他才二十出头,虽然出身显赫,却没有见过这等场面,虽然做好了兵卒们有些抱怨的准备,但事情发生得如此之快,一时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脚步虚浮,已经要被士卒们愤怒的目光逼退了。
好在,这时候,有一只有力的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同时身旁响起了一声猛喝。
“大胆!”
别部司马开口了,上千汹涌如沸鼎的兵卒,霎时间噤若寒蝉!
黑夫面露愠色,目光扫过,包括桀骜不驯的共敖在内,所有人,都敬畏地垂下了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军法言,诸罚而请不罚者死!诸赏而请不赏者死!”
“二三子,勿要鼓噪,慎言!若有什么不服,本司马……”
黑夫声音大了起来:“本庶长,已有直接上书之权,会替二三子向大王,向咸阳问个明白!但眼下,还望二三子能先拜谢大王之赏,并奉王命,开地分田!实墉实壑,实亩实藉!”
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竟是方才先嚷嚷不满的共敖,对黑夫的老部下们点了点头,咬着牙下拜,大声道:“下臣共敖,拜谢大王之赏!”
“臣等拜谢大王之赏!”这拜谢虽然稀稀拉拉,但好歹将几近沸腾的鼎给盖上了。
章邯瞧了黑夫一眼,暗自称奇,方才这局势,换了他,都有些收拾不下来,看来黑夫在家乡子弟兵中的威望极高。
待众人再度安静下来后,黑夫又朝冷汗直冒的杨一拱手,严肃地道:
“将为兵首,大王之谕,当从黑夫处始。黑夫从五大夫升为左庶长,有四十九顷土地被分在南昌,但凡所开之地,士卒们先选,剩下四十九顷最烂的,请留给我!”
第311章 生产建设兵团
目送杨离开后,黑夫和章邯放下了手,对视一眼后,目光有些复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少荣以为,大王此谕,是为何?”回去的路上,黑夫问章邯。
“是因为土地,内郡的无主田亩不够了。”
章邯来自关中,且作为负责土木工程的司空,在九江郡时或多或少接触过一些田亩、户口资料,所以看得更清楚些。
“从王十一年令王老将军攻阏与开始,秦无岁不出兵东征,至今十有四年,每年都有仗打,每年都有将士斩首夺城,立功受赏。关中的无主田地,几年前就分光了,就连边边角角的林泽,也开辟了不少,用来五国迁移过去的豪贵。从灭魏之战起,关中士卒获赏的土地,便开始分到边郡了。比如我,明明是内史夏阳人,田地却分到了陇西冀县。”
“山东各郡更甚,颍川、三川、河东、河内、南阳等郡,本就人多地少,如今那些地方籍贯的兵卒,新得的田地甚至得从太原、雁门、上谷处开辟。”
南郡也好不到哪去,全郡百万人口,田地却不过一千万亩出头,像江陵、郢、鄢三县,人口最众,占了南郡三分之一,早已没有多余田地,只能从更远的夷陵等县想办法。
黑夫暗暗算了笔帐,这年头,中国人口大概有三千万人,全国耕地面积约为三亿亩(秦亩)。按理说五人一户,一户百亩,是完全够分的。但别忘了,大半土地都集中在少数贵族勋臣手中呢。
且秦国的军功爵制度,吞噬六国的同时,也在吞噬秦自己的土地,制造了一个无穷无尽的缺口!
虽然每年都有新开辟的土地,但新兴的军功地主更多,需求远大于供应。于是,原本土地就有些紧张的中原,更加捉襟见肘,甚至出现了许多县无地赏有功将士的情况。
信,国之宝也,政府的信用,重于九鼎。政府许诺的土地不能食言,否则,军功爵、名田宅两个强国之基,就将一夜崩塌。
这种情况下,秦王政有三个选择。
第一是加大对内郡的开发,把苑囿林地,山泽猎场全部变成耕地,让有功将士在原籍开荒。
过去十来年,秦王也是这样做的,屡次重申商鞅的垦草开荒之令,命令各县继续开地。可惜这年头生产力有限,垦荒集中在平原地区,山地森林的大量土地暂时无法利用,只能勉强维持田亩的供需平衡。
这种情况,随着第二次灭楚之战的胜利,被彻底打破了。
不算黑夫他们这些一口气增地几顷,几十顷的军吏。光参战的六十万人,每人平均一级爵位嘉奖,就要发六千万亩土地!
只开荒是不够了,为了安抚嗷嗷待哺的有功将士,秦王只能从其他地方打主意。
第二个办法,是在原五国故地的郡县,侵夺五国之民的田地,或者大肆打击贵族豪贵,夺其土地,让秦军将士移民占有。
听上去很诱人的选择,征服者最喜欢强加给被征服者的暴政,比如清朝的圈地令。
但令黑夫惊讶的是,秦王居然没有走这一步!
秦王政虽然迁了部分豪贵到关中就近监控,却没有夺走他们的土地,而是默认了秦军进入前的土地占有情况。
章邯也道:“我在寿春时,郡守令各地百姓将自己所拥有的土地向县令、啬夫申报,称之为自实田。除了那些反抗大军的豪贵土地被收为公田外,其余百姓民田,官府无一侵夺……”
没有在矛盾尖锐的五国故地火上浇油,这是明智的。大多数百姓可以坐视国家社稷灭亡,笑看王侯倒台,但若你要动他们的土地,那你就是其仇敌,平日里老实巴交的农夫,也会扛着农具跟你拼命!
于是,秦王就只剩下了最后一个选项:开疆辟土,在蛮夷戎狄的土地上开辟新的郡县、田地,把这当成对将士的封赏,让他们成为大秦的生产建设兵团……
“但诸将士并未把这当成是封赏,而认为是贬斥和辜负。”
黑夫摇了摇头,站在秦王的立场上,这个选择无疑是对的,既能解燃眉之急,还能遗泽千秋。就像千百年前,将亲戚们全部赶到边远地区做诸侯的周公一样,后人只会夸他远见卓识。
但凡事皆有牺牲,三千南征士兵就成了被牺牲者。本来辛苦打仗,只希望能在家里多点田地,被同乡看得起,谁料却被发配到远离故土的蛮荒之地。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历史上的项羽、刘邦功成名就之际,尚且萌生过弃关中回乡的念头,何况是身处南昌的小卒们。
他们怨愤不满之际,便会思考一个问题:“自己如此拼命立功,值得么?”
走到军营处时,黑夫能感到,此处已没了平日的欢快,士卒们充满了失望,与他行礼也有气无力的。
回到南昌城中,即将作别时,章邯问道:“黑夫安抚士卒时说,要上书向大王问个明白?”
黑夫苦笑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我一个小小左庶长,岂敢做这种事情。只是将士卒们的情况反馈给大王,让大王知道下面的人是如何看这件事的,如此而已……”
但当时,黑夫不得不这么说,他必须让士卒们感觉,自己是站在他们一边,一损俱损。如此,才能压下他们的不满和愤怒,以免闹出更大的事来。
他也不认为自己反馈的情况,能让秦王改变主意,因为,即便黑夫自己也认为,秦王的这一措施,在全局上是对的!
“没有秦人先祖在西陲的苦耕经营,那里只怕还是戎狄之所。”
“没有楚人先祖筚路蓝缕,江汉眼下恐也是一片蛮荒。”
吴起改革时,让楚国贵族迁移边地,群贵不愿,楚悼王死后,群起而杀吴起。虽然大多数被吴起坑了一把,同归于尽了,但楚国变法也半途而废。更多的贵族喜滋滋地跑回江陵继续过好日子,于是百多年过去了,眼下的楚江南地,还是这鸟样。
哪个时代,没有牺牲者呢?若所有人都只窝在家乡,华夏现在的地域,仍只是中原的一小片吧……
身为统治者,秦王不需要考虑个人的小牺牲,他只需要拥有凌驾时代的深邃眼光和大气魄!
在这点上,黑夫站在秦始皇一边,三千南征将士留在这,既能开发江西,也能巩固边防,想来更大规模的移民,还在后头吧。
“闹情绪就闹吧,有家室的人,等到妻子迁移过来,就安分了。单身汉们,也会在本地与楚人、越人女子成亲。到那时,南昌开发建设得差不多,就是撵他们回南郡,恐怕也懒得动!”
话虽如此,但黑夫回到营帐内,却让亲兵点燃了膏油等,持笔书写着送给九江郡守的信。他决定,在走之前,为手下人做最后一点事情……
……
秦王政二十六年正月(十月),黑夫驻守在各地的部下们,或前或后,都收到了一份任书,里面是关于江西各地新县治的设立,以及各县官员任命……
赵佗惊喜地发现,自己将成为“九江尉”,除了负责设在浔阳的”九江县“治安外,还兼了整个彭蠡泽的防务。
利咸也激动地得知,自己的假尉做到头了,他被九江郡任命为番阳县丞,成了这个县的二把手。
东门豹、小陶亦接到了庐陵县尉、赣县县尉的官印。
这些任命,都源于黑夫递交给九江郡守的建言:
“郡守欲使众人留于当地戍守,当使之各尽其长,将吏安,则兵卒亦安。”
既然要让南郡众人留在此地,那么,便需要尊其位,崇其权,如此方能让军吏们摒弃不满,好好约束手下兵卒,制止他们一时糊涂,逃回家乡。
众人惊喜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对黑夫的感激。
东门豹、小陶、利咸均为不能亲自去见黑夫最后一面而遗憾,只能向北、向西下拜作别。
“吾等就知道,司马没有摒弃众人!”
而在南昌城,南昌县也正式成立,刚刚升任南昌主吏掾的徐舒,南昌县尉共敖,以及南昌县邮传吏季婴,令史惊,四人则在城北樟林为黑夫送行。
徐舒保证自己一定管好本地官吏升迁,等南昌县令到后,向他举荐黑夫那些有功的旧部。
季婴则一把鼻涕一把泪,他与黑夫交情最早,如今黑夫却要撇下他去北方,难免有些伤感。
黑夫的弟弟惊亦然,但他也知道,兄长要去的地方,自己是决计跟不上了……
唯独共敖,虽然得了一个县尉的差事,但心里仍对秦王强留他们在南昌有些不忿,朝黑夫作揖道:“司马此去咸阳,还望为士卒们说句话,就算不能使其归乡,至少也要让家眷妻子早日迁来。”
黑夫看着自己奋战了一年的地方,还有赣水之畔,对自己依依不舍的上千旧部。这送行的阵仗,实在是太过壮观,幸好新任的南昌县令还没到,不然恐怕会妒忌万分吧。
他点了点头,登上马车,回首朝所有人作揖,大声道:
“此身虽在北方,但黑夫的心,却仍会与三千士卒在一起!但凡有关二三子的事,黑夫亦会当成自己的事,在朝堂上据理力争!”
千余驻守南昌的乡党子弟朝黑夫下拜,齐声道:“恭送司马入都!”
郎官杨走时,还给了黑夫一个不同于其他将士的命令。
秦王同意了对江西的政区规划,却又令黑夫卸任番阳令,要他仲春之月前,入咸阳觐见!
章邯分析说,他此去,应该是要被留任为官的。
这条来自南郡的小鱼,在奋斗六年后,终于靠着自己的努力,一跃而入龙门……
马车缓缓北行,等待黑夫的,是这个世界的中心,那里有更加汹涌的时代浪潮!
第312章 水深
“一年未见,黑夫已辟地千里,荣登卿位了,了不起,了不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早黑夫回江陵几个月的李由发福了不少,加上在这十一月里穿着的厚狐裘,就更加显得红光满面。
可他的语气,却有些不太对劲。
黑夫虽然单干了一年,做惯了一把手,还升了左庶长,却也知道,比起李斯父子来,自己现在仍只是条小鱼。
所以从南昌回到江陵后,第一件事就是来拜访即将高升的李由,听李由这么揶揄自己,觉得语气不太对劲,便忙不迭地作揖道:
“在上赣时,我途径一座叫井冈山的小山,听当地越人说过一句俗语,叫喝水不忘挖井人。越人尚且如此,下吏亦饮水思源,不会忘了左更对我的提携之恩!”
李由却不答,而是瞧了一眼黑夫身上穿的旧裘衣,笑道:“黑夫从大王处得的赏赐有数十金,为何衣裘还如此陈旧?太简朴了吧。”
黑夫平日里都穿新衣,今日披件旧裳,正是为了此刻,他立刻道:“将军莫非忘了?这熊皮裘,是三年多前第一次伐楚之后,将军赠予我的啊,虽然东征南讨,洗得皮毛脱落,但却是黑夫最喜欢穿的。”
他意味深长地说道:“旧衣,才足够暖和……”
李由十分满意,瞥了瞥先前向他进言的幕僚。那幕僚对他说,黑夫在南昌独断专行,被任为左庶长后,向秦王上书也不再通过李由,是自矜得意,不再视李由为主的表现。
他虽然立刻斥责了这幕僚,说什么大家都是大王臣子,哪有什么主从之分?但心里,难免有个小疙瘩。
李由眼下的爵位是左更,虽然和黑夫差了两级,但都属于“下卿”,持墨玉圭,所以方才便故意揶揄,试探黑夫。
见黑夫不忘旧恩,甚至还披着自己送他的衣裳,李由那点忌惮也没了,起身扶起黑夫道:“俗谚道,衣莫如新,人莫如故,你如今不再是我的下属,但尚是故人……”
随后,李由便让黑夫坐于自己下首,位列一切官员幕僚之上!并与他热情地攀谈了起来。
黑夫最擅长的就是拍马屁了,他不动声色地贬低自己,逢迎李由道:“黑夫无能,花费了一年时间,只是打下了几个小县而已,而将军你,却是连下两郡啊!”
原来,去年这个时候,李由和黑夫在鄂城分手后,便率师向西南行,抵达汨罗江,与巴郡兵会师,同楚国屈氏隔江对峙。
最后,李由用了类似垂沙之战的战术,不选浅处,而从深处强渡,打了楚人一个措手不及。汨罗江畔楚人浮尸数千,无假关又获大捷,遂一路高歌猛进,夺取了长沙城。又花了几个月时间,全取楚国洞庭郡,屈氏南逃苍梧。
几乎和黑夫溯赣水进攻上赣的同一时刻,李由也从长沙发兵,沿着湘水往上游打。湖南南部和广西的一部分,乃是吴起时设立的“苍梧郡”,李由入苍梧,在郴地杀屈氏家主,又派偏师攻克了九嶷塞。
九嶷塞与江西的厉门塞一样,都是中原人已知的极南之地。不同的是,厉门塞之南是南越,也就是后世广东,九嶷塞以南则是西瓯,亦称之为西越,乃后世广西桂林一带……
这之后,秦王令李由将楚洞庭、苍梧二郡合并为长沙郡。
李由心有戚戚地说道:“去岁(二十五年)盛夏,大军已返回长沙,却遇到了水蛊恶疾。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幸而黑夫来信,说明了此疾缘由。我将你所言的预防之法在军中推行,约束兵卒下水,这恶疾才散播之速才稍稍收敛……”
现如今,血吸虫病已经成了驻长沙、南昌、会稽这江南三地秦军的大患。可惜陈无咎等医者才刚刚抵达南方,也不知能不能研究出治疗之法。
秦王还在长沙郡搞了与南昌一样的军事移民,让李由留下数千人镇守垦田,同时让李由回了趟咸阳复命,禀报南方情况后,正式任命他为长沙郡守。
长沙卑热,李由不太想去,却也无奈,他的爵位,刚好能做边郡郡守。而秦王对自己的亲女婿,亦没有半点照顾的意思,还让自己的长女,李由的妻子也一同南下,李由只希望平平安安熬几年资历,能调回咸阳或者内郡。
眼下李由便是要去赴任的,走到江陵得了病,有些受凉发烧,只能在原先的府邸停下来住几日……
等李由留下黑夫用完饭飨后,还拉着他轻声道:“我回咸阳时,大王又夸奖你了,说你在南昌面面俱到,假以时日,亦可为边郡长吏,为秦开疆辟土。”
“不过按大王之意,还是要将你召到咸阳,做一段时间的郎官,带在身边提点历练……”
黑夫知道,郎官,是秦国高级官吏必经的一步。郎官号称“入奉宿卫,出牧百里”,既是秦王的侍卫近臣,又是中央和地方各级官吏的主要来源,王贲、李信、蒙恬、李由,这些人都是由郎入仕的,所以倍受秦王信任。
像黑夫这种半路出身为郎的人也有,李斯便是如此。
李由如数家珍地对黑夫道:“咸阳郎官凡七百余人,不可谓不多,其中又分中郎、郎中、外郎,称之为三郎。中郎待诏于禁中,与王朝夕相处;郎中警卫于宫中,时常能见到大王;外郎则戒备于宫外,与王关系最疏。”
这三种郎官,分别隶属于中郎将、郎中将、外郎将,三将的上司,则是郎中令。
黑夫的爵位,在郡里很高,可去了咸阳,跟那些传了几代的勋贵比,就瞬间不值钱了。郎中令乃九卿之一,李由都混不上,他就别想了。中郎将秩比两千石,乃显赫要职,目前由蒙恬之弟蒙毅担任,没戏。郎中将秩千石,外郎将秩比千石,他或有机会……
说到这里,李由已经把他知道都告诉黑夫了,此时已饮得微醉,口中抱怨着秦王的公主不好伺候,似乎有些夫妻不和,随即他发觉自己失言,默然片刻后,便挥了挥手,让黑夫退下。
黑夫乘机道:“不知去了咸阳后,下吏是否有幸拜见廷尉?”
他是李由一手提携的,李斯一党的印记是打上了,所以同属于李斯一系的章邯才与黑夫走的如此之近,到了咸阳,怎能不拜一拜山头呢?
李由却仿佛一下子醒了酒,将黑夫拽过来,低声警告道:“到了咸阳,你在朝中见了我父,切不可表现得太过殷切,一切如常即可,至于登门拜访,奉献礼物……更不能有!”
李由满口酒气,吐出来的话,却比腊月深冬还冷。
“你记住!秦吏不朋党,不比周,在地方上松懈些不要紧,但在咸阳,在大王眼皮底下,绝不容许有结党营私,环主图谋之臣!”
只一句话,就让黑夫觉得,咸阳的水,是真的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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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3章 女大十八变
“左庶长来的却是不巧,喜君上个月刚刚调到洞庭郡去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黑夫在江陵熟人不多,在拜访过李由的次日,又去郡狱曹见喜,才知道他已被调走。
洞庭郡是新设的郡,将原楚国洞庭郡西部与秦黔中郡合并。大概的范围,相当于后世的湘西及贵州、重庆的一部分,其辖下各县,都集中在沅水、澧(li)水、酉水沿岸,郡治则是沅陵县。
“不知喜君去洞庭郡担任何职?”黑夫问狱曹小吏道。
“任迁陵县丞。”小吏笑容满面:“四百石长吏,亦算高升了。”
迁陵县(今里耶)在酉水边上,交通还算便利,黑夫深感不巧,但也为喜的升官感到高兴。
不过洞庭郡的情况比江西好不到哪去,其境内编户齐民较少,除了黑夫打过交道的清水巴人外,澧水、酉水附近则有五溪蛮聚居,沅水上游邻近西瓯,也有大量越人部落,叛服不定。而且比不了南昌土地平阔,那些地方多是深山老林,去那儿任官可不是一份好差事。
狱曹小吏对黑夫道:“洞庭郡大半的官员,是原黔中郡留任,其余多是南郡调过去的,此外调往长沙郡的也不少,眼下江陵城内,官吏却是少了小半,都是去新的郡县任职。”
这和黑夫在江西所见的情况一样,消灭楚国后,秦的领土瞬间增加了三分之一,关中、山东官吏不通楚地方言,去了容易被架空蒙蔽。所以同属于荆楚方言区,且浸淫秦律多年的南郡秦吏就成了抢手货。原来的斗食小吏调过去能当有秩,原本的佐吏调过去,也摇身一变成了长吏。
这种做法便于秦律在新郡县的推行,而且这样一来,黑夫先前在安陆、南郡积累的人脉,便扩散到了九江、洞庭、长沙三郡,未尝不是件好事。
既然访喜不得,黑夫便回到了居所,次日带上了准备最隆重的一份礼物,前往郡守府,拜访即将调任的叶腾……
……
黑夫曾是郡守府常客,不过再次来时,却发现,府中一副要搬家的模样,叶腾的幕僚,长史鲁荡正指挥者隶臣奴婢们收拾各种东西。
“孟春之月前便要到咸阳去,大冬天的北行,实在是有些仓促。”
鲁荡口中抱怨,面上却喜滋滋的,他是叶腾私人的幕僚,可以随其一同入咸阳,地位身份,自然也水涨船高。
他引着黑夫到了书房处,让黑夫咬牙切齿的叶腾老儿正在这翻捡书籍,似乎在犹豫那些要带哪些要留,黑夫入内后,立刻作揖道:“下吏黑夫,见过内史!”
叶腾回过头来,见是两年未见的黑夫,也不像第一次见面那样吓唬他,而是笑了笑:
“老夫还未正式上任,如今既不是郡守,也不是内史,只是一个讨人嫌的老朽。”
原来,灭楚之后,秦王论功行赏,当然也没落下两年间多缴了两百万石军粮的郡守腾,加上叶腾治理南郡七八年来的显著政绩,正式拜爵为大上造,并除其为“内史”,这件事已经传遍了南郡。
眼下,秦国有三十多个郡,新征服的边郡最贱,山东诸郡次之,惟独内史最重。这个行政区掌管都城咸阳及京畿40余县,统辖整个关中平原和商于之地,人口最众,赋税最富,非上卿不可担任。
所以内史在私下里,又被称之为“第十卿”,是能够和朝堂九卿分庭抗礼的京畿大员。
叶腾让人给黑夫看座,二人相对而坐后,黑夫瞧他似乎苍老了几分,额头皱纹更深了,鬓角多了几根白发。
叶腾则见黑夫去了辽远的南方一趟,似乎晒得更黑,唇上蓄须后,看上去沉稳了不少。
“率三千南郡子弟,深入不毛之地,辟地千里,开拓了六个新县,一年时间里,这些地方钱粮赋税尽入你手,名为县令、司马,实为封疆长吏,这种感觉如何?得意么?”
黑夫应道:“有得意的时候,但更多的,是站在悬崖的边缘一样,又好像是踩在薄薄的冰层上面一样。”
“这就对了。”
叶腾带了几分指点考校之意,听黑夫这么说,十分赞赏,大笑道:“官做的越大,权柄越大,越是要如此!”
他又点了点黑夫:“我听闻大王也召你入朝,可知将任何官?”
黑夫道:“李郡守告诉我,或任郎官,只是不知是郎中将、外郎将,还是更低的中车、中骑、中户三偏将。”
“不管何将,都将侍于王前,你毕竟做过老夫下属,便送你一句话,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锋芒太盛,暴虎冯河的确能引人瞩目,但若一脚踩空,可就要跟李信一样,万劫不复了。”
黑夫接话道:“我听说李将军又被大王起用,征辽东有功,有重新受宠的趋势啊。”
叶腾嗤之以鼻:“肤浅,李信再也不可能回到之前的位置,他让大王失望过一次,只这一次,就足以让他永远无法跻身朝堂。你还记得初次来见老夫时么?”
黑夫怎可能忘得掉,那一次,叶腾揭了他老底,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还一度将这老家伙视作自己的大敌。只是慢慢地,发现叶腾也只是爱玩弄权术,窥探人心而已,倒是没有要为难自己的意思,敌意也就慢慢退散了。
当然,这其中,可能也有叶腾之女给黑夫的好印象在起作用吧。
现如今,二人都要去咸阳,同为外来者,黑夫再看老领导时,反倒多了几分亲切,以后说不定有要仰仗他的地方呢。
叶腾冷笑道:“与咸阳的诸卿相比,我又算得了什么?他们与你交往时,看似如沐春风,可实际上,无时无刻不在琢磨你的一切,在他们面前,若不提防,一个不小心,就会被连骨头带肉全给吃了!”
“所以到了咸阳后,切记少说,多听,多看!”
“小子谨记内史教诲!”
黑夫再拜,抬起头时,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起了发生在南昌的那件事。
“大王升了士卒爵位,却又令其就地垦荒辟地,驻守各县,不得返乡,士卒们并不以为这是赏赐,而看作是流放,我好不容易才压下了他们的怨愤,还承诺到了咸阳后,将此情形禀报大王,看看能否有更妥当的办法……”
黑夫回到江陵后打听过,南昌的事不是孤例,长沙、洞庭,也有类似的事,南郡兵恋乡,都不愿意留在蛮荒之地做生产建设兵团。这件事若是处理不善,他们恐怕会永远失去为秦王,为秦国打仗的动力。
叶腾十分了解秦王性情,所以黑夫想先请教他,自己该不该说,该怎么说?
“没有更妥当的办法了。”
叶腾却叹了一声,说道:“天下土地就这么多,中原的地已不够,难道还要从五国百姓、豪贵嘴里夺不成?那是在火上浇油啊!大王这么做是对的,数十年后,这些新郡,便可以成为膏腴之地……”
“至于兵卒的心思?不必太过在意。”
叶腾没有把那数千兵卒的怨望放在心上,笑道:“商君曾言,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论至德者不合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等到十年二十年后,他们就知道,大王的决策,是对的!”
这句话有道理,但黑夫却看到了一个无穷的黑洞:秦国独特的军功爵制度想要维持下去,就需要越来越多的土地,最方便的当然是继续扩张。但打仗越多,军功越多,地迟早会不够分,就又需要新的战争,这是个死循环啊。六国尚在时还好说,不断兼并就行了,但如今天下即将一统,秦王迟早会向匈奴、百越动刀子。
站在穿越者的角度看这个过程,疆域拓展,文明散播,对整个国家、民族无疑是有利的。但这对被发配到边疆开荒的士兵是不太公平的,有怨气的人,会越来越多,这样下去,迟早会动摇官府公信,甚至危及统治基础……
“叶腾说夺内郡豪贵百姓之地是火上浇油,但秦王的法子,又何尝不是抱薪救火呢?”
黑夫暗暗想道,但他一时半会,也没有更好的方法,只能到了咸阳再做计较。
这时候,身后却响起了一个温柔的声音。
“母亲让我来问,父亲可要留客用飨?”
黑夫转过身,看到了一个披着白狐裘,内穿青衣襦裙的少女,其身材高挑,凤目明眸,容貌却如精雕细琢的白玉,嘴角含笑,举止娴淑,给人一种大家闺秀的感觉。
黑夫差点认不出来她,看了半响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叶腾之女子衿么?
那原本有些婴儿肥的面颊,现如今成了尖削的狐儿脸,曾经没什么货的胸前,也饱满了起来。
两年未见,少女身子长开,如同沐浴了春雨夏风后,小小蓓蕾绽放成了娇艳的花朵……
不变的,只是眼里的睿智,带着一丝承自叶腾的狡黠。
若说两年前,她只是令黑夫眼前一亮的话,那么现在,便足以让人垂涎三尺了!
“左庶长莫非不认识我了?”
见少女掩口吃吃发笑,身后叶腾老儿也发出了不满的咳嗽,黑夫知道自己失态了,连忙垂目与她见礼。
“淑女当初在上巳节的勉励,黑夫铭记于心,岂敢忘之?”
他心里则暗赞道:“果然是女大十八变啊,女高中生,总算长成女大学生了!”
第314章 娶妻当娶……
秦王政二十六年十二月,地处南方的安陆县也已十分寒冷,可位于县城数里外的一个作坊,却仍然冒着滚滚炊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身穿厚实皮裘的黑夫一钻进里面,就感到了一阵热浪袭来:里面的众人都是穿着夏裳在劳作,依然热得满头汗,而空气中,则散发着一阵甘甜的蔗香。
“左庶长来啦!”
一个听上去比蔗糖还甜腻的声音响起,却是黑夫的远方堂弟“彦”。
他原本是云梦乡一个制饴糖为生的小贩,如今却靠着黑夫投资,摇身一变,成了这个红糖工坊的老板。
他手下数十号人这时候也看到了黑夫,纷纷扔下手里的活,忙不迭地拜倒在地,朝黑夫顿首。
“快免礼,看着火候要紧!”
黑夫很无奈,他十一月时到了江陵,月中送了李由南下长沙,月底又送叶腾一家北上咸阳虽然单身已久的黑夫对叶家姑娘垂涎三尺,却不好跟着一起去,他接到的秦王口谕是让他仲春二月前到,还有时间回一趟家。
他这次回乡,可算是感受到了后世一些出身小县城的省级、国级领导回老家的待遇。与黑夫共事的安陆县令雍何已经调走了,新来的县令、县丞、县尉不顾自己国家干部的形象,竟纷纷出城门恭迎他,有过点头之交的各曹长吏也排着队来与黑夫套近乎……
黑夫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他们,与兄长衷回到两年前新搬的家中,接踵而至的,便是几乎将门槛踏破的乡吏豪长们,黑夫最后烦了,索性杜门谢客。
他唯一主动请到家里来的,就是东门豹、利咸、小陶、季婴的家人们。黑夫向他们请罪,说是自己害得众人不能返乡,但一定会尽力想办法,让属下们有机会回乡探亲,或是让家眷早日去南昌等地。
黑夫还亲自去了每个乡,请乡三老帮自己召集南征将士的家眷,宴请他们,并告知了他们一件事。
“王命难违,我不得不去咸阳待召。但安陆千五百子弟,黑夫绝不会丢下他们不管!我在江陵买了两艘大船,可载人上百,每个月往返于夏口、浔阳、彭泽一次,但凡士卒及家眷要探亲的,只要出示验、传,均可免费往来!”
此言一出,原本对黑夫还有一点埋怨的安陆人,震惊之后,感动得热泪盈眶。一些年迈的父老在家中没少骂黑夫把自家子弟拐走,一去不复返,这会却紧紧握着他的手,激动不已。
“县尉虽然做到了左庶长,却仍然不忘本县子弟,将吾等看作乡党啊……”
得到了子弟兵家眷的理解,黑夫就觉得,自己那么多钱,花得值!
秦王的赏赐,对楚国府库和鄂君、番阳君的掠夺,加上黄金采的金矿“火耗”,黑夫现在已有身家百镒,换成半两钱,价值百余万!
但光是那两艘大船,就花了黑夫三分之一的财产,交给了两个赵佗介绍给他的江陵船家做船头……
当然,这两艘船,也不仅仅载人,还顺便在南郡和豫章转运种子、农具、布帛、粮食等物。休说这都是正当货物,就算黑夫想夹带点违禁品,负责彭蠡泽防务、关卡的赵佗是黑夫的把兄弟,也会一挥手给他放行。
除了两艘大船外,黑夫又拿了三分之一的黄金出来,在安陆县城附近开了这个红糖工坊。
恰逢入冬,他种了十来顷的甘蔗也收获了,除了之前云梦泽边找到,种了三四年稍有改良的野甘蔗外,还有黑夫在江陵任职期间,从江陵楚王旧宫里找到的品种。毕竟是给楚王榨汁饮用的甘蔗,比野蔗甜多了。
如此一来,红糖作坊便有运行的可能。
作坊外,十多头牛或劣马牵引木碾反复转圈压榨,把甘蔗中的糖汁挤出,再由青壮们挑进作坊里,他们都是农闲期间被黑夫雇来帮忙的南征兵卒子弟,每天管两顿饭,还有钱拿,这也算黑夫分利与兵卒家人了。
而作坊内,一字排开了十来个灶釜,在熬糖的这段时间里,整个锅灶是不停火的,一直烧一直熬。烧火师傅不间断地向灶内添加柴火,以确保熬糖过程火力稳定。
被黑夫的堂弟彦培训出的几个熬糖师傅,先把刚榨出的蔗汁进行蒸煮过滤消毒,除掉蔗汁中的杂质和渣滓,再把它们倒进釜里,上上下下不断翻搅。
在炉火的煮熬下,蔗汁里的水分被蒸发掉,糖汁慢慢凝结,变成琥珀色,在大釜里漂浮起伏,并散发甜甜的味道。最后,师傅熄了釜底大火,再把冒着热气的红糖汁,舀到木槽流进“糖盘”里沉淀冷却,结成红糖块……
尝着新鲜出炉的红糖,黑夫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了问出糖率,彦告诉他:“方才千斤甘蔗,熬出了五十斤红糖。”
三年前他们初次制糖时,出糖率大概2%,上千斤甘蔗,才熬出了二十斤红糖。
而如今用了江陵那边的新品种后,出糖率,已经到达了5%,虽然比起后世普遍的百分之十几二十,还差远了,但已是极大的进步。
眼下,共收得两百多万斤甘蔗,可以熬出万斤红糖来……
彦忐忑地询问黑夫预想的价钱,黑夫给了他三个不同的价。
“安陆卖百钱即可,乡里乡亲,不求赚钱。江陵需卖百五十钱,赚个成本、运费。若是卖到咸阳,关东……”
黑夫一狠心,喊了个价:“按照远近不同,两百到四百钱!不能少了!若是卖到齐、燕,则要五百钱!”
彦差点咬了舌头,他暗暗算了笔帐,算上种植甘蔗、熬糖的成本,每斤也不过五十钱,黑夫这也太狠了。
不过在黑夫看来,就算到了十**世纪,糖也是奢侈品,而非必需品,所以美洲种植园才那么有赚头,自己定价贵点怎么了?以后要能做出白糖价格还得翻一倍呢!
而且这年头常见的饴糖也不便宜,主要是它们出自粮食,产量少,官府也不提倡,中人之家一年吃不上几次。
红糖就不同了,甘蔗好种,还是农闲时节熬糖,有的是人手。这还是第一年,之后每年,黑夫都打算扩大产量,让天下人一提到安陆,就想到红糖,就满口甜味!
而不是公厕发源地,以及若有若无的臭味……
他主意已定:“我腊月中旬启程去咸阳,你要在这之前熬出至少两千斤出来,随我一同北上,想办法将红糖在咸阳卖起来!”
在秦国,每一个工坊、市肆、摊位,不管是租的还是买的,都要有明确的所有人,这样可以方便收税,也能避免遗产纠纷。
比方黑夫的下属满和他说过一件事,江陵官府市肆有一块空地,曾经有一些人拉他入伙承租,作为棺材铺,被满拒绝了,后来因为有人暗中贿赂运作被告发,还闹出了一桩“芮盗卖公列地案”来……
同时,政府官员不得明目张胆地经商,所以这产业,黑夫是挂名在母亲名下的。
虽然在儒家看来:子妇无私货,无私畜,无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与。但在秦国,女性无疑是拥有财产权的。
打个比方,按照秦国的“继承法”,若是黑夫不幸死了,他的财产,首先要传给子男,也就是儿子。当然,他现在还是单身汉,老婆都没有,哪来的子男?于是接下来,就轮到“令父若母”,若父母皆亡,才轮到寡妻、女儿、孙子,兄弟反而排在后面。
再者……难道大秦只许巴寡妇清挖矿,不许安陆老妇熬糖?
黑夫的母亲只关心地里的萝卜和冬葵、葱韭,吃饭的时候,听说黑夫把价值几十万钱的产业挂在他名下,吓了一大跳。只感觉夜里都睡不好觉了,还说黑夫不如把钱带去咸阳。
“或者多给惊留一些,他在江南地,我想想就觉得可怜。”母亲心疼小儿子,又要抹眼泪了。
黑夫忙安慰她道:“我去了咸阳,的确花销不少,只靠俸禄和地里的收成,远远不够,所以要在南郡、豫章置办一些产业才行,惊在那边任职,正好也能帮我照应。”
“你打算在豫章也种甘蔗榨糖?”衷反应了过来。
“然也。”
黑夫对兄长衷道:“豫章的气候比南郡还热,也适合种甘蔗。我在南昌有四十九顷地,留几顷种顶赋税的粮食,其余统统种甘蔗。等明天秋冬,在南昌也开一个红糖作坊,专卖往淮南、会稽。除去成本、运费、雇金,两个作坊加起来,每年净赚百万钱,应不成问题!”
“上百万钱!”
衷和母亲都有点被吓着了,母亲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人死的时候什么都带不走,赚这么多作甚,同时又提醒黑夫:“你如今是左庶长,全县从未出过如此高爵之人,已无人敢找你结亲,但你年纪也不小了,惊都已经同阎氏淑女成婚了,你也是时候娶妻了罢?”
母亲越说越气,最后指着十一岁的阳道:“难道拖到还要比阳晚?”
大龄青年黑夫笑道:“我的婚事,母亲大可放心了,黑夫已看上了一位淑女……”
“此话当真?”
此言一出,全家人都震惊了,母亲高兴得快哭了,她一直以为儿子眼界太高,这个也瞧不上那个也不喜欢。衷则和伯嫂对视一眼,老怀大慰。侄女月睁大眼睛,想知道能被仲叔看上的幸运女子是谁。
唯独阳抬起头,吃惊地道:“我还以为,仲叔要一直单着,不为将不封侯,不成婚呢!”黑夫的志向,惊也和家里人说起过。
“你才一直单着!”
黑夫往他嘴里塞了块肉,在家里人追问之余,又故作遗憾地说道:“只不过,她刚随家人去了咸阳,所以,我只能等到了咸阳,再考虑求亲等事……”
这一通说辞,总算把家里人新一轮的逼婚给压下了。
军旅生涯告一段落,婚姻大事的确要提上日程了,虽然黑夫这几年理智地管好了自己的下半身,但继续这样单下去,只靠左右手也不是个事啊。
与其像这时代许多人一样,和素未谋面,不知其容貌性情的女子成婚,还不如冲有些好感,且已经长成的好白菜下手!
这年头,能对一个黔首出身的黑小伙持礼貌态度,甚至说出“当以所立功勋为荣,不必以无氏为耻”这种话的贵族女子,可不多见啊……
再者,若此事能成,对黑夫亦是有利可图的。叶腾虽然在韩地名声烂透,但他在江陵经营七年,说成是“门生故吏遍南郡”也不为过。而现如今,那些叶腾一手提拔的部下们,又散到了九江、长沙、洞庭等郡。
想到这里,黑夫为自己明日就要启程的咸阳之旅,定下了一个小目标。
“丈夫当为二千石,娶妻当娶叶子衿!”
第315章 入关
“敢言于庶长,前方十里,便是武关!”
小亭舍的亭长态度恭敬,黑夫点了点头,让他烧热水出来洗了把脸,对着携带的铜镜看了看,总算不显得风尘仆仆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如今是秦王政二十六年春一月上旬,经过半个多月的跋涉,黑夫一行十余人,六辆马车总算出了南郡、南阳郡,抵达了入关前最后一个亭舍。
所谓关中,指“四关”之内,即函谷关、散关、武关、萧关。虽然函谷关是从山东入关中最主要的通道,但从南郡出发,还是武关方便些。黑夫没记错的话,历史上,刘邦也是走这条道入关的。
黑夫让自己的御者桑木喂饱马匹,又叫堂弟彦则再检查一遍过关的验、传,除了行李外,其中几辆马车拉着的,可是两千斤红糖呢……
彦把所有需要的东西都拿出来重新查看,又笑道:“有左庶长的符节,难道守关的军吏还敢拦下吾等不成?”
黑夫板起脸,严肃地说道:“且不说我这左庶长在南郡是高爵,入了关,便算不上什么。再者,入关可不是小事,待会关卒会检查严格,出了纰漏,我也不会管你!”
“这该如何是好?”
被黑夫一吓,彦脸色瞬间就白了,他只是在安陆做点小生意,在乡党面前能说会道罢了,却从未出过安陆,更别说入关至咸阳了。
黑夫拍了拍他:“你运的又不是金铁兵器等违禁之物,怕什么?待会如实说就是了。”
稍事休息后,一行人再度启程,他们走的,乃“武关东道”。这是沿着丹水河谷开辟的道路,东接熊耳诸山,从南阳盆地到这里,越往西走道路越狭,数百里内,普遍是大山长谷,狭窄难行。
不多时,在越过一个山隘后,武关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却见此关城建立在峡谷间一座较为平坦的高地上,北依高峻的少习山,南濒丹水。关城用土筑成,亦有砖石为基,墙垣长两里,延山腰盘曲而过,几乎严丝合缝地将入关的道路完全堵死!
秦国为了扼守此地,还专门设置了一个“武关都尉”镇守,有兵卒五千。
此时仰望武关,黑夫不由暗赞:“扼秦楚之交,据山川之险。道南阳而东方动,入蓝田而关右危。武关巨防,一举而轻重分焉,诚哉斯言!”
他们并不是孤独的行者,前方将近一里的道路,都是等待过关的商旅、官吏,挥汗成**,车马扬尘埃。
其中左边是民道,右边是官道,中间的通道,则留给邮传之吏出入。光是站在官道一侧等待的间隙,黑夫已经看到十余骑连续不断地飞驰出入,大概是递送各郡县文书、军情的吧。
关中,相当于秦的肺腑,而这些道路,好似血管。
黑夫虽然一副不管彦死活的模样,但还是让他与自己同时入关,终于轮到他们时,黑夫便上前出示了南郡发给自己的符节、验、传,还有秦王令他入咸阳的谕书。
虽然有左庶长的爵位和秦王的谕书,但黑夫还是受到了严密的排查,问询赶来的一个百将先对他说了抱歉,随即开始让手下人分作几队,分别检查黑夫随员的验传,以及车上拉着的货物。
“这是何物?”
掀开辎车上的席子,关吏拿起一块马蹄状的褐色红糖问道。
“是南郡安陆县的特产,叫红糖!与饴饧类似。”
彦笑着交待完后,又按照黑夫的嘱咐,加了一句:“这是左庶长呈送给大王的贡品!”
那百将点了点头,看着黑夫笑道:“左庶长,我可否验验?”
“请便。”
黑夫想乘此机会看看彦能不能当得起这上百万钱的生意,扔下一句话后,便上前与今日轮值的率长攀谈起来。
于是,彦只能自己应付关卒们了。
却见那百将将马蹄状的红糖塞到嘴里,咬了一块,不由瞪大了眼,他本以为是和饴饧一样的淡甜,谁料却甜得发腻,让人满口生津……
“好甜!”他不由说了一句。
其他百将、屯长也闻询过来,腆着笑问自己能不能也尝尝。
这时候,彦似乎也不紧张了,拿出应付县上市吏的笑容:“这红糖在咸阳,一小块能卖上百钱,诸君,这算索贿么?”
众人听说这么贵,吓了一跳,那个百将甚至要将咬了一口的红糖放回去,却被彦阻止了:
“这可是进献给大王的,若是送到宫中,被发现上面咬了一口,有个牙印,这又算什么罪过?诸君要尝的话,请将这块糖分食了罢!”
等彦顺利过来后,黑夫欣赏地看着他:“你虽是第一次入关,却应对的不错。”
又赞道:“关中话也学得不错。”
“做小商贩时,类似的事没少见。”
彦摸了摸后脑勺道:“秦吏畏惧律法,敢暗中占小便宜,却不敢公然索贿。至于关中话,一年前左庶长就嘱咐我找人学了。”
他不由佩服起黑夫的高瞻远瞩来。
他们没有被要求纳税,除了黑夫说这是“献给大王的贡物“外,还因为正月(十月)时,咸阳颁布了一条命令,说是今年从关外入关者,免征关税!大概是要为全国性的堕关梁,对往来人员几而不征做表率吧。
不过,黑夫他们人、货没事,但马匹却仍然落在后面,被一群关卒手持艾草等物到处熏,味道十分呛人。
“这是例行的检查。”
守关的率长对黑夫道:“律令有言,关外客来者,以火炎其衡轭,并检视牛马,勿使骚马入关……”
黑夫知道,所谓“骚马”是马身上的一种寄生虫,为了防止关外的车马带入这种牲畜疾病,凡是入关的车马都要用火熏车衡、轭及驾车的皮带。
人也一样,武关、函谷等关专门有医者坐镇,但凡入关之人,一看就有疾病的,哪怕是头疼脑热,都会被拦下,以免将传染病带入京畿之地。
“这么严格?”
黑夫不由感慨:“这年头入关,跟后世进海关检疫,有得一拼啊!”
好在,黑夫的马匹在桑木悉心照料下,没有任何问题。
经过这严格的检疫,黑夫反而有了一种的确有进入首都地区的感觉,而不是随随便便去什么地方。
关中,那是秦国的心腹之地,雍州之地,崤函之固,亦是八百里秦川,是这时代真正的“天府之国”。
不知在那里,他又将看到怎样的奇景?
“请左庶长入关。”
一切都没有问题,守关的率长向黑夫作揖,随即,他身后的兵卒也让开了道路,两扇厚重的关门在黑夫面前
黑夫坐在车上,随着车轮滚动,进入了武关城门洞的阴影,随着前方越来越亮,他心中也暗自期待道:“关中……”
“我来了!”
……
就在黑夫踏入关中土地的同时,远在数千里之外,位于泗水郡和东海郡交界的下相县,隐蔽在山林之间的项氏庄园内,一身楚服的项梁生气地拍了案几,对眼前的少年吼道:
“让你入学室学书,没有学成就不学了,还把夫子毒打一顿。我以为你厌文好武,便请燕赵名剑士教你学剑,你又整日偷懒,听说还弄坏了剑士的兵刃!”
“难道我项氏一族的长孙,竟是文不成、武不就之辈?你难道忘了楚国是如何灭亡的,忘了汝祖、汝父为秦所戮的仇了?”
“籍不敢忘!”
年纪小小就不再扎总角发鬟,而是换了椎髻的少年跪在地上,垂着头,顿首后,对自己的季父道:
“只是籍以为,书,足以记名姓即可,何必学成一手文章的儒生?剑,一人敌也,籍虽才弱冠,却已能敌三人,他日敌十人百人不在话下,亦不足学!”
项梁没料到他会如此回答,愣住了,半响才道:“那你想学什么?”
少年猛地抬起头来,虽然他才十二岁,却长得虎头虎脑,一对英武剑眉下,是充满恨意的双眼!
那是对秦国,对秦吏的恨!亡国破家之恨!
带着熊熊燃烧的恨意,少年项羽一字一句地说道:“丈夫,当学万人敌!”
……
离开下相,顺着蜿蜒流淌的泗水往上游走,过下邳,经彭城,最后到了沛县附近。河流东岸,交通要道处,有一个叫“泗水亭”的小亭舍。
与南郡安陆县湖阳亭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同,这里不仅挨着里闾,还有两家酒肆,分别是王媪、武负开的,因为竞争关系,二女平日里都是横眉冷对,颇不相善。
然而这一日,王媪酒家中,王大娘忙着张罗饭食,而对面颇有姿色的武负则关了店肆,巴巴地跑过来帮忙。
原来,今天两家酒肆,同时被新上任的泗水亭长包了场……
这新亭长,名叫刘季。
留着一把美须髯的刘季不同往日做游侠时的落魄,今日他赤帻着冠,披甲带剑,腆着肚子,箕坐在上席。还揽着刚认识的情人俏寡妇曹氏,接受手下的求盗、亭父、亭卒,还有自己的好兄弟任敖、卢绾等人的恭贺,面上满是得色。
“想不到,我刘季往日只被官吏撵着走,也有当官的一天!”
过去一年多,沛县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依照秦国多年来的政策,秦军摧毁旧有的楚国地方政府,设置泗水郡管理。泗水郡和沛县,迅速按照秦的什伍制度,重新编制乡里社会,五家一伍,十家一什,登记人口财产,征收赋税和兵役劳役。人人固定在户籍所在的土地上,邻里之间互相监督连坐,不得随意脱籍流动。
在这种新制度下,受影响最大的,就是无业游民了,尤其是游侠儿,遭到残酷打击,几乎失去了生存的余地。
时局变迁下,游侠刘季面临重大选择,要么纳入新的体制当众,固定居所职业,重新做人。
要么逃亡,成为秦国法外的亡命罪人。比如刘季过去追随过的魏国县侠张耳,在秦军攻占魏国后,马上就成了秦国官府通缉的对象,隐身逃亡,不知去向。
从外黄之战起,刘季就对今日早有预料,没有丝毫犹豫,这个识时务者选择了浪子回头。
但他懒得听父母的话,老实务农,竟然大着胆子,打起了做官的主意!
“就你也能为吏?”老爹刘太公当时就是这语气,打死也不信烂泥能上墙。
然而,刘季又赌对了,楚国统治时期做官无门的他,终于赶上了好时候!
按照秦国的官制,新来的县令、县丞、县尉,是秦国从本土调来的。但地方小吏,则多由本地人担任。
地方小吏的入仕,有多种途径,可以由军队的军吏转任,可以由地方依据一定的财产和行为标准推荐,也可以通过“试吏”选拔。
刘季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在老家丰邑是名声很臭的老光棍,推荐出仕,需要德行和乡里的称誉,他混不上,于是只能选择考试出仕。
他靠在县里做狱吏的任敖关系,寻了一些秦律来摘抄,背诵。
刘季小时候被父母寄予厚望,是学过识字的,他花了半年时间,总算把黑夫多年前曾背得滚瓜烂熟的《盗律》《贼律》《捕律》《囚律》《杂律》《具律》,以及《传食律》《行书律》读得七七八八。并参加了十月份在沛县的律令考试,虽然也有错的,但好歹勉强及格。
亭长作为武吏,还要求会剑术,通五兵,这就是刘季长项了。
于是,一月份时,他便被任命为泗水亭亭长。
泗水亭长,大小算是一地之长,一手持简牍命令,一手持捆人绳索,手下还有两三名下属丁卒供使唤,十里之内,人人敬畏他,可不威风!
众人闲聊了一会,酒肆门外,响起了一个大嗓门的声音。
“季兄,二三子,肉来了!”
一个二十岁上下,留着络腮胡须,满手油花的屠夫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刚烧好的两根狗腿。
他叫樊哙,是沛县的狗屠,也是刘季做游侠时认识的小兄弟。
“阿哙快坐下,就差你了!”
刘季是众人的老大,他让樊哙就坐后,一只手揽过曹寡妇,亲了她一口,随即哈哈大笑着,高高举起了陶酒盏!
“二三子,入仕前的刘季,是乡里游侠,游侠云游四方,结交朋友,讲究义气!”
“如今做了官府小吏,得受为吏之道、秦国律令的诸多管束,不得再胡作非为。为吏公务在身,四处浪荡是不行了……”
严肃地说了两句后,老流氓忍不住了,又原形毕露,俏皮地笑道:“不过,酒还是要喝,朋友还是要交的!”
“说得好!为刘亭长贺!”
求盗、亭父、亭卒,以及任敖、卢绾、樊哙等人也举起酒盏,与刘季对饮,哈哈大笑起来。
酒虽是粗糙的劣酒,但下到肚子里却也畅快,刘季满饮数盏后,由着曹寡妇帮自己擦去浓须上的酒水,伸手摸着自己的赤帻,感慨万千地说道:
“从今天起,我,也是秦吏了!”